林克为何总在拯救塞尔达？这背后是一个千年老梗
作者：箱子
谢谢你马里奥，但我们的公主在另一座城堡。
相信这句话会让不少人感到五味杂陈，当人们在《超级马里奥兄弟》中披荆斩棘，攻陷酷霸王设置的重重堡垒时，会发现碧奇公主早就被转移到了其它地方，冒险的征途恰似又得换个起点、重新开始。
八位机时代，你往往能看到一种推进故事的常见手段：美丽的公主（少女）被邪恶势力掳走，放置于远方的高塔之中。而身兼勇者的玩家，必须穿过死亡陷阱、打败数不尽的强大魔物，去拯救那位楚楚可怜的少女。放眼任天堂旗下的作品，大金刚总会不由分说的将宝琳关到笼子里，而名为塞尔达的女性，也时常在盖侬的侵扰下陷入危难。
这如同诅咒般的命运从何而来？其中的隐喻，恐怕还得追溯「龙与公主」的古老概念。
美女与野兽
龙与公主之间的羁绊，是不少传说、童话和骑士传奇的共同前提。20 世纪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家之一，诺思罗普·弗赖伊（Northrop Frye）认为它是“探索浪漫”的核心形式。在古老的印欧神话中，龙和蛇都有被视为“神衹愤怒象征”的例证，他们通常会强占公主或是贵族女性，使其成为自己的妻子。
最早与“打倒巨龙/解放公主”相关的人物，是希腊神话里的珀耳修斯（Perseus），他在冒险旅程中发现海岸边有一位被拴在礁石上的少女，于是决心出手相救。
这位美人名叫安德洛墨达，血脉属于埃塞俄比亚皇室。由于她的母亲曾吹嘘其容貌优于所有「海仙女」，这让波塞顿龙颜大怒，差点导致整个国家生灵涂炭。为了挽回一切，安德洛墨达才被禁锢于此，等待海怪刻托（Ceto）前来进食。从词源学来看，珀耳修斯的名字被推测为前希腊语，加之传说中他引导了迈锡尼文明的出现，神话的源头，很有可能得追溯到公元前 1000 多年。
类似的传说，还有公元前 300 年成书的印度史诗《罗摩衍那》。弥提罗国的公主悉多，被魔王罗波那绑架到了斯里兰卡。阿逾陀国的王子罗摩，则在神猴哈努曼的帮助下拯救公主，它甚至启发了我国的经典名著《西游记》。
古人们探索浪漫的形式，本质上应该还原为对“梦想”的渴望。男女主角携手共进的状态，是时代平稳发展的理想符号，龙、怪兽和魔王则被视为威胁统治的意象，拯救公主的背后，往往也附带了权利的延伸和固化。苏联作家弗拉基米尔（Vladimir Propp）认为，它衍生了一种基本的文学结构，在中世纪的“骑士传奇”中，背负荣誉和友善的骑士，前往击败怪兽和巨人，从而获得女士青睐的故事已经极为常见。
当把目光转回到电子游戏上时，很容易就能看穿那些理所应当的设计。八位机时代主要以“规则驱动类”的游戏为主，由于开发者得将精力集中于玩法打磨，以至于故事的塑造只能选择一个最简单、又最有煽动力的动机：“拯救公主”无疑是个绝佳的体裁。
如果沿着珀耳修斯的故事往下看，不难发现它与推进故事、彰显权利确实息息相关。
在建立了迈锡尼城后，帕耳修斯将城邦托付自己的小儿子伊莱克特莱恩（Electryon），王座后来又被阿伽门农接替。后者正是发动特洛伊战争的始作俑者，虽然战争的大义是要救回弟弟的爱妻海伦，但骨子里却是一心想要称霸爱琴海。
以至于在史学家的眼中，公主的故事早已褪去了浪漫面纱，她们身上更为宝贵的气质，是象征着统治权的皇室血脉。而对于现实的“勇者”而言，相比尽收眼底的美好山河，无论是美丽贤惠的妻子，还是随之而来的田园生活，恐怕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罗马帝国皇帝伽列里乌斯驾崩后，瓦列里娅公主（Galeria Valeria）被大将代亚逼婚，目的恰恰是为了获得正统的君王地位。而当李锡尼打败代亚，发现监牢中的公主时，他并没有成为吟游诗人反复歌颂的高尚圣人，而是下令处决。因为他早就与君士坦丁大帝的妹妹联姻，具备一定的“正统性”，瓦列里娅很有可能被人当成威胁权利的棋子，那自然是先下手为强。
正是由于附带了权力交织的隐喻，借着“骑士传奇”的文学外壳，“勇者拯救公主”的故事极为极速的传播开来，成了中世纪晚期欧洲贵族圈子里流行的高雅文化。它有别于《圣经》里的苦难故事，持有力量的善良男性，最终会通过拯救公主获得金钱与权力，宫廷里的老爷们融于情境，当然是越看越爽。
当故事流通到工匠和农民手中时，公主的固定形象又几经修改，转变为更多元的「受难少女」（Damsel in distress）。尽管现代人对这种文化刻印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它可能仍在潜移默化的影响大众情绪。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一张“盟军少女受难”的图画就被广泛传播，它喻示着德国在比利时犯下的恶行。英法士兵一时之间成了拯救受害者的骑士，在名为《Keep the Home Fires Burning》的爱国歌谣中，就写到他们援助了一个“处于危难的国家”。而“国家 = 公主”的暗示，无疑让很人多深受鼓舞。
万能的公主
长久的影响之下，“公主能够解决一切问题”（Everything's Better with Princesses）的模因，甚至在欧美的流行文化社群中广为传播。如果你涉猎过一些迪士尼动画，应该能够发现她们深受编剧爱戴的原因。
公主们大多友善、富有、但又缺乏内在动因，这简直是塑造角色的完美模板。通常情况下，她们能在不影响基础情节的状况下出场，而围绕这个空白原点的冲突，无论是家庭、义务，还是王国中的危险，却又能极大的延展故事素材。
公主的背后，也许是一位亟待成为君主的兄长，也可能是谋划着政治联姻的议员，或者还有另一位爱慕她的骑士 —— 自此以后就成了你的死对头。
如果说《超级马里奥兄弟》的简单剧情是不得已为之，那么接下来的例证，就是“公主功能性”的最好表现。
即使是在叙事逻辑更为复杂的 RPG 中，拯救公主仍是相当好用的素材，它也成了一种常见的编剧手段。例如，尽管救援公主已不再是《勇者斗恶龙1》的最终目标，但它却以阶段性任务的形式于早期登场：从潮湿的洞穴中找寻少女，往往是你踏上征程、填充勇者之心的第一步。
这与《最终幻想1》的故事构造不谋而合，玩家的首个目标，就是从逐渐黑化的骑士加兰德手中救回公主萨拉。直到 20 年后，在《最终幻想12》的冒险旅途中，你还是得穿过戒备森严的飞艇，从牢房里拉出一位公主。
在我看来，任天堂更是将“公主在另一座城堡”的模式玩得活灵活现。当玩家步入《塞尔达传说 众神的三角力量》的世界，义无反顾的穿越迷失森林，手持力量、智慧和勇气三颗宝石准备营救公主时，却发现她被阿格尼姆传送到了黑暗世界，而为了再一次找到敌人城堡：对不起，先救七位贤者再说吧……
要命的是，同样的故事在《塞尔达传说 众神的三角力量2》里又来了一遍。当林克取得“剧情推动之剑”（大师之剑），准备以此来击杀邪恶的巫师时，他被带到了名为洛拉尔的里世界，这个已经覆灭的王国也有一位希尔达公主。而你的任务，还是得先救出七位贤者。
当然，玩家们毕竟不是傻子，由于太过滥用，拯救公主逐渐变成了一种“死亡当活马医”（Dead Horse Trope）的修辞方式。如果游戏的整体故事以此为基准，那要么是玩梗，要么是沿袭而来的古老传统，或者只是一个影响甚微的小片段罢了。
为了调侃自己的东家，Game Freak 还在《精灵宝可梦》中加入了一些有趣的台词：“你现在已经是宝可梦联盟的冠军了……哦不好意思，现在还不是，但目前也只剩下一项挑战了。”
公主的蜕变
“拯救公主”的滥用，以及随之而来的脸谱化和性别歧视问题，其实在上世纪 80 年代就引起了一批日本女性玩家的注意。新闻工作者克里斯·科勒（Chris Kohler），在他的书籍《活力：日本游戏如何赋予全球额外的生命》中提到，当时有很多女性玩家写信给任天堂，抵制千篇一律的“公主桥段”，从而变相促进了电子游戏的发展。
迫于压力，任天堂只得答应除了《超级马里奥兄弟》系列之外，不会再把“拯救公主”作为游戏的最终目标。不得不说，这确实成为了叙事多元化的契机。
1986 年，《银河战士》借着 FC 磁碟机的扩容登上历史舞台。当玩家们自以为驱使的是铠甲猛男，解决了恼人的星际海盗之后，萨姆斯·阿兰取下头盔的场景却让人无比惊异：她居然是一位金发少女。很难想象，一个不哭、不笑，缺少性格描写的三无角色，居然能收获如此多的簇拥者，这与萨姆斯将“花瓶”转变为“实干者”的历史意义息息相关。
而在奇幻作家帕特里夏·雷德（Patricia C. Wrede）的笔下，与“拯救公主”相悖的描述反而成为了卖点。《魔龙传奇》（Dealing with Dragons）里的公主席梦琳利落坚毅、擅长使剑，比起嫁给山那边的王子 ，她宁愿被龙吃掉。于是，她真就跑到龙穴开始安身立命，不仅与巨龙结成羁绊，一边还打发着前来“救自己”的骑士。
以至于到了基础模式维持不变的《超级马力欧 奥德赛》中，先前被大金刚逼得哇哇大哭的宝琳，早已成为知性而富有智慧的市长。而再次被掳走的碧奇公主，本质上也是和酷霸王小打小闹，真正的威胁并不在此。
最先脱出窠臼的日本人，可能更早发现了女性市场的潜力。用科勒的话来讲，美国厂商那时想得过于简单，既然“车枪球游戏”满足了一大批男性的需求，那面向女性设计的作品也可以这么干。开发者往往会以换皮的方式，用芭比娃娃取代太空陆战队，用购物中心取代外星人基地，如今看起来极其幼稚。相较之下，《任天狗》《动物之森》都是从核心玩法出发，由浅至深的吸引女性关注。
当然，这其中恐怕有一些碰巧的成分。任天堂进入美国市场时恰逢行业下行，人们对电子游戏失去了信心，他们只能将主机和附带产品包装成玩具出售，这带动了核心男性用户之外更广泛的需求，也影响了公司打造内容的策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公主形象的蜕变，恐怕还获得了女权主义者的认同，从而挽回了一些舆论上的颓势。
从结果来讲，自帕耳修斯的一时兴起，到如今女性们的独当一面，“勇者拯救公主”的魔咒似乎正被慢慢淡化，一个陈词滥调的形象，很难获得人们的认同。这种模式，或许还保留了些许功能性的痕迹，但已然不是游戏叙事的主流。
时至如今，《塞尔达传说：旷野之息》里的公主变得坚强、独当一面，她与盖侬的对抗，在“王子”苏醒之前早已旷日持久。《勇者斗恶龙11》的玛尔缇娜公主，向勇者传达了家庭保护者的温情，而她们所彰显的立体形象，也远高于那些毫无感情的空白符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