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从《程寤》到拉美西斯时代的梦书

ỉnḏ-ḥr= t rswt [n ]nfrt mꜣꜣ. [tw ]grḥ m hrw dr ṯmsw nbt ḏwt ỉr. n Swtḫ sꜣ Nwt mꜣꜥ-ḫrw Rꜥ r ḫftyw= f mꜣꜥ-ḫrw= ỉ r ḫftyw= ỉ 向你致敬，好梦。那些你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夜晚梦到的事情。所有危险和邪恶都将被驱逐，它们是努特之子“塞特”制造出来的。拉将战胜祂的敌人，我将战胜我的敌人。(Chester Beatty III:10 郭丹彤译) [3]

古人觉得梦是人们心灵的一种感应[1]。在梦中人的灵魂离开肉体到外面游荡，因此他们认为梦中的情境也是一种实在的直觉，有很强的预示性。在上古时期人们非常重视占梦，形成了多种占梦的方法。《周礼·春官·大卜》记载，太卜掌管三梦之法：“致梦”是夏代的占梦法，“觭梦”是商代的占梦法，“咸陟”是周代的占梦法。占梦官要“掌其岁时，观天地之会，辨阴阳之气，以日月星辰占六梦之吉凶。”所谓“六梦”，一曰“正梦”，二曰“恶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郑玄等人认为其中的“寤梦”是一种半睡半醒，似梦非梦，恍惚若有所见的梦境，而且醒来之后还能清楚回忆。传说中有皇帝占梦经，《汉书·艺文志》有云“众占非一，而梦为大”，著录有《黄帝长柳占梦》十一卷(今佚)。

《程寤》是一篇在宋代以后失传的文献，开头部分辑语见于晋皇甫谧《帝王世纪》，《艺文类聚》卷七九《梦》，描述了一件发生在商代末期的事件(约公元前12世纪)：周文王的妻子太姒做梦，梦见商庭生棘，太子發取周庭之梓树种于阙间，梓化为松柏柞棫，太姒惊醒后告诉文王，文王不敢占卜，于是召集太子发，命祝以币（祝以币，见清华简三《祝词》）告于宗庙群神，占之于明堂，王与太子发并拜吉梦（《帝王世纪》）。

興曰：發，汝敬听吉梦：朋棶擣(討?)杍松，杍松伯副棫㯱柞，柞化为雘(樗?)。

梦中变形(metamorphosis)的过程让人联想到一些幻想文学作品。大体上，这个梦的内容可以解释为由商庭中的荆棘(棶?)变为梓松，梓松又变为棫生柞，柞化为樗。松柏是常见的意象，棫，柞，樗则不常见。在《诗经》中棫，柞往往与周文王有关。《大雅·皇矣》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兑。《大雅·绵》柞棫拔矣，行道兑矣。《大雅·旱麓》瑟彼柞棫，民所燎矣。岂弟君子，神所劳矣。可见柞棫都是需要被拔除的坏树。雘，宋华强(2011)认为疑读作“樗”。古人以“樗”为恶木[2]，《豳风·七月》采荼薪樗。毛传：恶木也。孔疏：唯堪为薪，故云恶木。《庄子·逍遥游》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简文下文“何用非树？树因欲，不违材”大概也与恶木有关。那么松柏变成恶木又能说明什么呢？《程寤》中给出了一段卜辞，却非常令人费解，至今没有令人满意的解读。不过“意欲惟柏”“棫柞无堇”反映了占梦者对于这两类植物的不同态度。归根结底，《程寤》的主旨是从太姒的梦境中推导“文王受命”的合法性和机理，从而沟通“商庭”和“周庭”的关系。“商慼在周，周慼在商”，商周的斗争也许就是以这个梦为序幕。

明明在尚，雖容納棶，意欲惟柏。梦徒庶言蔡?，引有物亡秋。明武偎，如棫柞无堇(根)。

姑且不再注意这里占梦和文王受命关系的儒学论辩，回到这个事件代表的古代占梦文化本身，也就是对梦境和现实关联的解读，赋予梦境现象以现实意义。在埃及也有许多类似“周公解梦”的书籍，如大英博物馆藏Chester Beatty III，公元前13世纪的书吏Qenherkhepeshef的藏书，他的妻子再嫁后生的儿子在这篇文章后面留下签名。与后王朝的梦书的不同，该篇的释梦都是以男性为主体，而后王朝的梦书的主体既有男性，也有女性。这篇文章对于各种各样梦里看到的形象进行了诠释。在其中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和《程寤》类似的良木和薪柴的意象：

r2:23 ḥr nḥỉt rd. tỉ nfr nhy= f pw m [...]
长势茂密的无花果树，吉兆，他的一些......
r4:7 [ḥr ]ḥms ḥr nhyt nfr dr ḏwṯ f nbt
正坐在无花果树上，吉兆，他将征服他所有的敌人
r5:25 ḥr wst ḫt [...][nfr]ḫftyw= f mwt
正在锯木头，[...]吉兆，他的敌人将万劫不复
r8:23 [ḥr ]nqꜥwt nh [t ]ḏw ḫꜣ [... ]wt mr ỉb pw r= f
正在折断无花果树，凶兆[...]他将体弱多病
r9:26 ḥr ṯꜣyt ḫt n nṯr m ḏrt= f ḏw gm btꜣw m-ꜥ= f ỉn nṯr= f
正在偷盗神木，凶兆，神将发现他的罪行

不过其他一些现象似乎令人难以理解（比如说在吃屎或者和跳鼠交配），它们看起来很难在现实的梦境中出现。也许《梦书》所代表的是类似于《周易》那样对于想象中的物象的推演，可以说是一种“前哲学”。通过对于梦境的想象，将不同人的心灵，感知到的事物以更加深刻的方式联系起来，这大概就是《周公解梦》的社会意义。在现代世界中，因为现实生活的丰富，我们也许不会太多去在意一个梦境的内容。而对于古人而言，梦境是他们在幻想世界中的旅行。我们致力于把幻想变成现实，而古人致力于在现实中找到梦境的映射，这大概是相似的行为。

r2:9 [ḥr sḫ ]ꜣ ḥmṯ f n hꜣỉ nfr ḥm [...]ḏwt pw ỉry. [tw= f]
正在与一个已婚男人谈论他的妻子，吉兆，与他相关的坏事将不复存在
r3:7 ḥr nk mwṯ f ṯꜣy. tỉ nfr dm [ỉt n ]= f ỉn wḥy [t ]
正在和他的母亲同房，吉兆，他将被他的家族所接纳
r5:15 [ḥr wnm ]ḥsw nfr wnm [ḫt ]=f m pr= f
正在吃屎，吉兆，他将在他的房中吃东西
r7:3 ḥr nk ḥḏrỉt ḏw ỉr wpwt r= f
正在和跳鼠交配，凶兆，将有事情对他不利
r8:10 ḥr nk ḏryt ḏw ḫfꜥw pw ḫt m-ꜥ= f
正在和鸢（象征伊西斯或者奈夫提斯）同房，凶兆，他的财产将被剥夺
r9:3 ḏꜣỉw ꜥꜣmw ḥr= f ḏw rwỉ= f m ỉꜣwt= f
正在穿着一件亚洲人的长袍，凶兆，他将失去他的工作
r9:22 ḥr nk ḥmṯ f n šw ḏw mꜣꜣ [btꜣ ]w= f ỉn nṯr= f
正在在阳光的照耀下和他的妻子同房，凶兆，神目睹了他的罪行

参考

[1] 刘国忠 2020 走近清华简(增补版)

[2] 冯胜军 2022 清华简《尚书》类文献笺释

[3] 郭丹彤 2015 古代埃及象形文字译注

[4] D. L. Page 1941 Select Papyri Iii Poetry

[5] British Museum - Image gallery: Papyrus Chester Beatty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