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打根八号娼馆》与望乡的女孩

《山打根八号娼馆》与望乡的女孩

前几天深夜看电影频道,在放译制片《望乡》。这是一部我小时候就听父母提及的电影,但我从来没有看过,于是我就看了起来。已经放了一大半,我就看了点结尾,但即便如此,阿崎婆对女生小心翼翼的讨要毛巾的情节,还是让我泪流满面。我不知道是哪里打动了我,想要找全片来看也找不到,于是干脆找了原著来读。


这本书的书名原本叫《山打根八号娼馆》,由山崎朋子所著,中文译名为《望乡》,由作家出版社在1998年出版,译者是陈晖、林祁和吕莉,看完后我最大的想法就是,这是一本值得放进中小学生课外阅读书单里的好书,而在这20余年居然都没有再版,非常可惜。

这本书在未来还有没有再版的机会呢,我不知道,多半是没有了吧。当时在中国影响力这么大的一部电影,在今天居然连资源都难找了。这个主题是多么沉重啊,妇女的生存环境在当今是否有改善呢?这是一个极具争议的话题。


这是一本纪实文学,读上去非常像大家都学过的夏衍写于1935年的《包身工》。时间其实是重合的,阿崎婆的故事也在这个时期,日本资本家大量雇用没有任何人身自由的“包身工”代替普通的自由劳动者,中国女孩们的境遇让人唏嘘,而此时的出身贫穷的日本女孩,也完全没有好日子过。

实际上,中国女孩也好,日本女孩也好,女孩都被当作物品廉价售卖,靠劳动也好,当娼妓也好,女孩终归都是在卖身求生。


这实在太沉重了。


我读完整本书,才发现书和电影的视角相当不同。电影也有山崎朋子,但主要是通过两人的谈话牵引出阿崎婆的叙述,此时镜头会切换到年轻时的她来讲述当时的境况。而原著中山崎朋子也在“说话”,她旁征博引了大量资料,并叙述了很多自己的观点,而这些内容无法在电影中通过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或旁白来表现,所以使得原著更严肃,电影更艺术。

这里不是要讨论两种表现形式孰优孰劣,要知道,电影中阿崎婆的扮演者田中绢代女士,为了演好这个角色,甚至拔掉了满口的牙齿,这也是她最后的一部电影。这种敬业精神也难怪哪怕一个讨厌毛巾的片段,也能给人如此大的震撼。


说说这本书的描述对象吧。天草群岛是日本天草滩与有明海、八代海之间的群岛,位在日本九州西部,因为自然条件恶劣,导致这里的经济状态一直很差。这里的女孩子们从小就要干活,否则连果腹都成问题,当她们得知出国可以靠当服务员,保姆,女工等各种职业赚取大量薪水时,她们都十分心动,却没有想到都是被人贩子贩卖到了妓院。

阿崎婆小时候给人带孩子,一年的工资是4日元,而她后来在山打根给英国人当情人,包养费一个月就有1000日元,也就是过去年薪的三千倍。也许有人要说,这样不是来钱很轻松吗,不,你只看到了收益,却没有看到代价。


让我们来看看故事的主角,阿崎婆的一生吧。


山川崎,生于1909年1月29日,4岁时丧父后母亲改嫁了,留下三个孩子自己过活,他们经常一整天也吃不上饭,只好拼命的干活。她给人带孩子,背上孩子的脚都要碰到地了,可见她有多么瘦小。

哥哥长大了,却因为没有地被人看不起,没有房子就无法结婚,为了让哥哥成家立业,10岁的她决定去南洋挣大钱,却被田中太郎造贩卖至山打根的三号娼馆里。

13岁开始接客,别的女孩都不愿意接马来人,她却觉得大家都是花了一样的钱的,所以从不挑剔,久而久之能说流利的马来土话,名声也大了起来。田中太郎造是个极为苛刻的老板,所幸他后来死了,历经一番曲折,她来到了八号馆——这里的老板娘木下邦是最为善良温和的老板,对待女孩们都很好。

后来,她又给英国人霍姆先生当妾,一当就是六年,中途回过一次日本,却发现靠着两个妹妹卖身钱成家立业的哥哥,已经不为自己敞开大门了,于是又回到了山打根。20岁左右爱上了在三菱橡胶园工作的竹内,两人最终却不了了之。

21岁左右回日本,在天草结婚,与家暴的第一任丈夫离婚后,在安代(在中国东北为妓)的介绍下去了满洲,一呆就是十年。1932年1月28日嫁给了第二任丈夫北川新太郎,25岁生子勇治后在满洲有了自己的房子,因日本战败而回国。

36岁左右回到天草,无法在村中安身,只好去京都做杂工。52岁时丈夫病逝,后来回到了天草,用儿子给的一万五千日元买下了去大阪的哥哥邻居的房子,过着极为贫苦的生活。儿子北川勇治在京都当工地工人,结婚了也有两个儿子,却从来没有带妻儿回来过。


故事大致就是这样,但阿崎婆可怜的地方在哪里呢?那就是她爱的人,都没有给她回应。


年轻的阿崎唯一爱过的人就是竹内了,电影里也着重描写了这一段感情,但现实中的阿崎婆描述这段过去时只有只言片语。当时两人分手后,竹内拿出了仅有的钱买了阿崎一个月的时间,让她得以休息,不用接客,其实已经是最大的温柔了。现在老了的阿崎婆最终能够理解了,但当时的她却觉得爱自己的男人应当攒十年二十年的钱来为自己赎身的,否则就是不爱自己,骗了自己。

现在的她最爱的是儿子,可就是被自己养大的孩子,却嫌弃自己的出身,把她从有工作机会的京都赶回了没有工作机会的天草,每月给母亲寄4000日元养老(不到日本当时最低社保9587日元的一半),但是却因为怕被人议论不孝而不准母亲去领取政府的养老保障金。而即便如此,阿崎婆还是

收养了9只猫,她日复一日的吃粗糙生硬的裸麦饭和盐煮土豆,却给猫们每周买上三条小鱼。这些猫都是流浪猫,但她却说,都是生命。


阿崎婆住的地方又怎样呢——榻榻米完全腐烂了,踩下去就像踩进烂泥塘,蜈蚣满地爬,这就是客厅和卧室。房子没有厨房也没有卫生间,炉灶是自己用粘土捏的,盆也漏水了。没有饮用水,要去一口荒废的井里打水,里面都是树叶和小虫。上厕所需要带着铲子去野外,洗澡需要去别人家,因为没有钱通电灯,所以用的是电力公司免费装的最小瓦数的灯泡,昏暗无比。

鞋子只有两双,里子磨损了的橡胶草鞋和鞋带时分破旧的木屐,木屐是配和服的,和服是别的人家的遗物,这一套是出席葬礼等重大仪式才能穿的。还有一套褪色的裙子和褶皱的衬衫,是她每月一次朝拜的时候穿的,平时的衣服就是另一条棉布裙和人造棉衬衫,同时这也是睡衣,这就是全部的衣物。


但是,就是这样的生存状态,阿崎婆却说:虽然又小又破,但这是属于我自己的家,小时候每天都没饭吃,现在却能天天吃上饭,已经像天堂一样了。

在阿崎婆的身上,出现的是一种坚强却并不与命运抗争的努力,这两者在我看来并不矛盾,一个人本来就是可以既认命又坚强的,换言之,这种坚强正是来源于认命吧。


冯梦龙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脍炙人口的名篇,但在山崎朋子笔下,居然有个一模一样的故事。不,甚至更佳悲戚。

这个故事里的女孩叫做平田雪女,出生于1887年,17、8岁时听信了人贩子的谎话,被贩卖到新加坡为妓,成为一名和阿崎婆一样的“南洋姐”。她自知进了火坑,却不想放弃生机,积极的自学英语和马来语,就希望将来能过出去。

那时候的南洋姐,都希望嫁给一个日本男人,哪怕没有钱也无所谓,即便是这样,也很难有日本男人愿意娶她们。其次才是与南洋本地人结婚,亦或者与欧美人做妾。平田雪女在30岁左右的时候,遇见了后来的同居丈夫,毕业于牙科专业的小山。小山当时从日俄战场里逃了兵役,因不够旅费被赶下了船,落魄的他只得求助教会的帮助,作为移动牙医行走于各个橡胶园。

小山在妓院喝花酒时认识了平田雪女,她很动心,觉得这个踏实的牙医是一个好青年,于是主动表达了心意。教会得知小山出入妓院十分震怒,但却被两人的感情打动,小山信誓旦旦的对梅森牧师说:“我发誓,今后绝不会让她不幸福!”

得到教会祝福的平田雪女,倍加努力的挣钱,因为此时的小山一穷二白,是不可能帮自己赎身的。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年,终于得到了自由身。由于得到了平田雪女大量的资金支持,小山终于成为了有诊所的开业牙医了,小山给患者治疗,平田雪女负责翻译和后勤工作,两人终于在女方40岁之时成家立业。

平田雪女依旧努力,她考取了牙医执照,现在两个人都可以上岗了,从一个风月场的女子到一名牙科医生,这是一个多么励志的转型。正当事业蒸蒸日上之时,小山突然宣布自己要与牙科专业毕业的日本女性合法结婚,并去印度开诊所,希望与平田雪女分手。

此时的平田雪女已经年近五十,但是她来不及思考和拒绝,因为那个未婚妻已经在船上了,马上就要到港了。而小山对此的解释是:“我并没跟你正式结婚,法律上还是单身,今后继续和你在一起也不会有孩子。”——尽管周围的所有人,包括教会的梅森牧师都劝小山不要这般无情无义,但此时的他已经是有名有钱的金牌牙医了,再也不需要平田雪女,这个上了年纪又不能生育的从良妓女了。

平田雪女平静的接受了一切,没有哀求没有愤怒,她发现这个男人不可能回心转意后,便独自喝了一夜的酒,自此夜过后她没有流过一滴泪,也没说过一句怨言,而是像小山的亲人一般,为他的新娘准备了新被。

没有参与两人的婚礼,只是目送了两人的船离港,一听说对方是毕业于牙医专业的清白人家的女孩,平田雪女就放弃了一切。最后,她选择了自杀。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因为她的悲剧,梅森牧师和教会开展了对花街女孩的救助运动,之后救助了很多女孩,帮助她们展开了正常的人生。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实际上,这本《山打根八号娼馆》的副标题是《底层女性史序章》,读完整本书我才发现,原来那些包身工,慰安妇,童养媳,南洋姐,自梳女……她们的苦已经不是可以诉之于文字的了,虽然回忆过去只有寥寥几句,但那些巨大的悲怆和苦难已经将她们生生地拉进了黄土之中,她们不是死人,但也说不上是活人,不知道人间是地狱,还是阴间似阳间。


我很希望大家都读读这本书,实体书不好买了,这是一个网页链接可以看,kanunu8.com/book4/10319


其他的话,就不说了。

编辑于 2018-12-05 0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