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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国的那些留美幼童后来都怎么样了

大清国的那些留美幼童后来都怎么样了

作者:瑞鹤

图片/排版/校对:循迹小编

全文约5000字,大约需要1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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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美国,很多国人大约除了“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之类的印象,也很难有别的“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好感。

即使如此,每年还是有很多留学生奔赴美利坚,面对这样的情况,民间对留学生的态度很有意思了,可能会有人觉得留学生学会了一些了不起的学问,特别厉害,但在更为广大的民间,留学生“数典忘祖”,“不爱国”,也是经常在社交网络上能看到的声音。

这种对留学生的口诛笔伐,在国内的各种网络上屡见不鲜

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这种对留学生的态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说起来,中国往外派遣留学生,最早可以追溯到大清那会儿。

1870年代,大清官府派了一批幼童赴美国留学,在历史上,这些孩子被称为“留美幼童”,看上去他们是去公派留学,风风光光,但实际上,不论是朝廷还是民间对他们的态度都很不友好

这批幼童很多成长为国家栋梁,但他们的成功,更多还是取决于自己的奋斗,大清在整个留学前后对他们的态度,让不少人心灰意冷。从这个意义上说,“感谢国家”虽然在某些地方算是政治正确,但仔细推敲,这个要求并不站得住脚。

留美幼童的开端

在1860年代,大清面临着内忧外患。祖宗之法怎么也不好使了,有人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师夷长技以制夷”,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造枪造炮,给大清续命。这在历史上被称为“洋务运动”。

但搞洋务的话,得有懂外语和懂洋务的人才,大清自己想办法搞了个京师同文馆,去培养翻译人才,但是京师同文馆培养的这些八旗子弟,一开始水平很差。

中国人最早学外语大概是这样子,这能学好就怪了

1865年,京师同文馆照章对英文馆第一届学生进行了一次大考,结果不理想 ,即使考列优等的学生,也“究属一知半解,于西洋文字未必全局贯通”。“鉴于八旗子弟“汉文义理本未贯串,若令其以洋文翻译汉文,功夫分用,速效难期”。

京师同文馆的目的是培养懂外语,通洋务的人才,但很显然,它让大清朝廷失望了

1868年,美国和中国的《蒲安臣条约》签订,两国之间建立正式的友好关系,与美国给予中国最惠国待遇,它是晚清时期第一件相对平等的对外条约。条约规定,两国公民都可以到对方的政府公立学校求学。

这样一来,选派人去美国留学成为可能。接下来就需要有人倡议和大清首肯了。

被焚毁的圆明园遗址。在1860年代,各国都在跟大清签订不平等条约,《蒲安臣条约》算是难得比较平等的平等条约

条约签订不久,就有华人发出倡议,提议的人叫容闳,机缘巧合之下,他是第一个在耶鲁读书的中国人,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年美国的工业企业飞速发展,容闳就建议大清选派幼童去美国念书。

大清朝廷对这个建议非常消极,但朝廷重臣曾国藩和李鸿章极力支持,这事儿就这么半推半就地定了下来。

容闳,他是第一个在耶鲁念书的中国人

容闳接下来的问题是“选谁去留学”,八旗子弟不可能,一般的民间也不行,老百姓根本不知道出国留学是个啥东西,思来想去,容闳回到自己的老家广东香山县,想用自己的成功经历去打动父老乡亲。

即使这样,容闳好说歹说,也只凑够了三十个人。但与容闳对这批幼童寄予厚望不同,朝廷却是另一番态度。

幼童的父母需要签定个生死文书,那意思是在美国万一病了死了,算自己倒霉,朝廷概不负责。光这些还不够,朝廷要求留洋幼童讲求“中学”,无外乎四书五经,而且每隔七天就要召集全部的幼童,宣讲《圣谕广训》

大清国的留美幼童,在美国得经常看这东西

这《圣谕广训》相当于那会儿的最高指示。按照计划,这帮留学生得在美国学十五年,这期间光聆听这种最高指示就得九百多次,这哪是出国留学啊,这是出国当人质去了。

1872年,首批到达美国旧金山的中国留美幼童

1872年,三十名幼童坐轮船去美国,开始了在异国他乡的学习之路。后来,这样的幼童又派了几批,总数是一百二十人。按照计划(其实也就是李鸿章打的包票),十五年留学回国之后,清政府会给他们授予官职。对于这些平民子弟,这已经是一步登天了。

留美生涯

这些留学生到了美国后,容闳跟美国政府协商,让他们寄宿在美国东部的普通人家里。美国人对这些来自大洋彼岸的孩子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第一批三十名留美幼童,光报名希望接待这些幼童的家庭就一百多家。美国人的热情一开始让这些幼童吃惊不小,有些家庭的女主人激动地抱住这些穿着长袍马褂的中国小孩,并亲吻脸颊,这让中国孩子们非常不适应。

除此之外,这些美国家庭也都是信仰基督教的,周末会很热心地带着中国孩子去教堂,本来中国这些孩子都是要去读《圣谕广训》的,那里头明确说了,基督教是异端,不要听,不要信。所以一开始,这些孩子看到教堂,撒腿就跑,落荒而逃,闹出了不少尴尬。

留美幼童与寄养家庭合影

不过毕竟是孩子,这些留美幼童在美国适应的特别快。不但能跟美国住家的人们谈笑风生,还玩起了舞会,追求起了当地的女孩子。

当然,这些中国孩子不光会玩,他们的学习成绩也是非常好。

留美幼童们怀着极大的热情学习各种新鲜事物,甚至连拉丁文学的都比美国人好,有好多人在美国的高中拿到了年级第一,到了1880年,共有五十多名幼童进入美国的大学学习。其中二十二名入读耶鲁大学,八名进入麻省理工学院,三名进入哥伦比亚大学,一名进入哈佛大学。

耶鲁大学旧景

随着中国孩子们在美国的学习日益精进,他们也组织了各种社团。

在耶鲁大学出现了留美学生组织的赛艇队,当时美国的华工为铁路建设出了大力,但却遭到各种不公正待遇,一些留美学生也在积极为这些华工发声。他们的态度也感染了相当一批美国人。

1880年和1881年,在耶鲁大学与哈佛大学的两次赛艇对抗赛上,由钟文耀担任舵手的队伍“双杀”哈佛大学

大作家马克·吐温对华工的命运表示了很多关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接触了中国留学生,当时他住在哈德福城,那里刚好是中国留学生的住所,这些留学生时不时会找他的女儿跳舞。

在美国修建铁路的中国华工。留美幼童极为关切他们的政治地位,这在大清朝廷眼里是不可容忍的

当然啦,这些留学生在美国呆的日子久了,中国的传统和大清的皇帝训示也就被扔在了一边,四书五经也不念了,《圣谕广训》也不学了,长袍马褂也不穿了,改穿时髦的西服,甚至连象征大清国民的辫子都给剪了。

这让大清政府的督学非常不满,容闳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们解释,督学表面上没说什么,背地里把这些都做成了黑材料交给了大清驻美公使陈兰彬

大清国首任驻美公使陈兰彬

于是,陈兰彬和容闳的隔阂越来越大。陈兰彬不懂西学,但容闳老早出国,行事作风早就西化,玩大清官场上的那一套,自然不是陈兰彬的对手。所以,陈兰彬把这些幼童的黑材料一桩桩一件件报告给朝廷,并等待机会准备整治容闳

被召回国

1881年,留学之事出现变数。留学生们陆续完成高中课程,李鸿章希望这些学生进入军校就读,但美国政府当时只允许日本人就读军校,大清的学生没有资格。

陈兰彬抓住这个机会,开始向朝廷汇报留学生的黑材料,说什么留美幼童习染西洋风气,归信基督教,甚至把辫子也剪了,这下子朝廷不干了,一道圣旨下来,必须马上让这些学生回国。

留学生不愿意就此回去,他们就去找容闳,可惜,容闳也被朝廷免去了职务,毫无办法的他只好安慰留学生,说“只是暂时回去休假,等休假结束了还会回来”。

事已至此,留学生不管如何,都必须回国了。

值得一提是,当留学生回国路过旧金山时,跟当地的棒球队进行了比赛,并被冠以“中美对抗赛”的名目。旧金山棒球队认为中国人的球技不会很好,又是即将回国、临时组合的一支球队,己方定会轻易取胜。

留美幼童组成的棒球队合影,读者应该从当中能找到些熟悉的名字

但是这场球赛下来,中国队获得大胜。中国留学生与华侨观众热烈欢呼。当地报纸也是大篇幅报道留学生给中国人争光的事情。华侨们兴高采烈,但留学生们却不得不在球赛后踏上回国的轮船。

赴美幼童的留学生涯,就这样画上了句号。当初的一百二十人,有些病死美国,有几人执意留下自费完成学业,最后回国的有九十四人

回国后的待遇

在回国前,有一个叫黄暄桂的留美生写了一首诗:“十载攻书向学堂,果然富贵出文章。鳌鱼涌出千层浪,丹桂开时万里香。三级浪中龙见爪,九霄云外凤翱翔。状元榜上标金字,直入皇都作栋梁。”诗里洋溢着热忱的报国之心。

但是,当这些留学生回国之后,迎接他们的根本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朝廷的不信任。留学生黄开甲回忆说,他们在上海下了船,到达上海海关道台衙门,随即被水兵看管在所谓的“求知书院”之中。

黄开甲,广东镇平人,13岁赴美留学,后就读于耶鲁大学。回国后,先后任盛宣怀秘书、轮船招商局经理、电报局总办,助容闳译《银行法》。参加过1876年美国费城百年博览会。日俄战争后,开甲作为中国代表之一,出席“波特兰和平会议”,于返国途中病故于日本。

那是一处因为“闹鬼”,已被关闭了十年的房子,“墙壁剥落,地板肮脏,石阶满布青苔,门窗匀已潮湿腐烂”。在“求知书院”被关了整整四天禁闭后,留学生们才得到上海道台的接见。

不仅官府把他们看作囚犯,在自己的同胞眼中,他们也是离经叛道的“假洋鬼子”,备受歧视。

当时上海的《申报》写到:国家不惜经费之浩繁,遣诸学徒出洋,孰料出洋之后不知自好,中国第一次出洋并无故家世族,巨商大贾之子弟,其应募而来者类多椎鲁之子,流品殊杂,此等人何足以与言西学,何足以与言水师兵法等事。性情则多乖戾,禀赋则多鲁钝,闻此辈在美有与谈及国家大事及一切艰巨之任皆昏昏欲睡,则其将来造就又何足观。

既然如此,这群留学生回国之后自然也没什么好前途可言。先前许诺的授予官职,都是没影儿的事儿。

他们被随意分配到了上海电报局、福州船政学堂、上海机械局和天津水师学堂。后来修筑京张铁路的詹天佑,毕业于耶鲁大学土木工程系,被分配到福州船政学堂,学习舰船驾驶;后来的北洋大学校长蔡绍基,也只被单纯当作外语人才。

在福州船政学堂当差的詹天佑

至于待遇,按照留学生温秉忠回忆,“大多数每月四两银子,生活困难,仅够温饱”。蔡绍基在天津道台衙门任助理翻译,月薪十两,相当于北洋海军中的最普通水手,这已经是留学生当中最好的待遇了。

国家栋梁

虽然遭到了如此不公平的待遇,但这些留美学生还是勤勤恳恳地工作。

李鸿章发现了留学生们超强的工作能力,经常在奏章中赞扬他们。比如,在电报局,“往往学生一人,自携机器至山涧、大河之间,两岸奔驰,分别收发,昕夕露处,如此者动需旬日,尤为艰苦,向非他项差务可比”,为铺设电报线路,留学生往往不畏艰险,可以在野外连续工作多日。

再比如,在海军中,外国工程师对于鱼雷技术,往往有所保留,不肯完全教给中国官兵。留学生们“讲习有年,苦心研究,于拆合演放修整诸事,皆能得法”,也能破除西方的某些技术垄断。刚好大清那会儿办洋务,办海军,正是用人之际,这些学生也就很快地出类拔萃,在大清的各个领域站稳了脚跟。

大清朝廷和民众说这些留学生是假洋鬼子,不忠君爱国,但留学生中有好几人都投身军队,甚至战死沙场。

沈寿昌(1863 ―1894),字清和,上海人。第四批留美幼童。1881年回国,不久任北洋海军威远舰二副,后晋左营都司,调任济远舰大副、帮带。

比如1884年中法马尾海战中,就有四名留美学生为国捐躯。留学生沈寿昌,后来担任北洋水师济远舰大副,在丰岛海战中同日本海军英勇作战,不幸战死。在后来更加惨烈的黄海海战里,与邓世昌一起,驾驶“致远舰”愤怒撞击日本“吉野号”的大副陈金揆,也是当年的“留美幼童”。

最后的威海卫大决战里,指挥“广丙”舰殊死抵抗的“留美幼童”黄祖莲,也不幸中炮身亡。

可悲的是,朝廷和民间并没有因此改变对这些留美学生的看法

在1900年爆发的义和团拳乱中,义和团是沾着“洋”字就杀,留美幼童陈乾生死于这次动乱。讽刺的是,大清借着义和团的大师兄二师兄们闹腾了半天,被八国联军按在地上摩擦,最后来收拾残局,还少不了留美幼童。

1890年,留美幼童们的合影

美国退还庚子赔款,这其中留美幼童梁诚的交涉起了重要作用,几年前,梁诚还只是个小翻译,拿着微薄的工资,现在大清危难之中,留美幼童们的表现也无愧于国之栋梁。

结语

不过,不论留美幼童们再努力,大清也终究无可救药。

早年促成留美幼童的容闳,自从被陈兰彬摆了一道,慢慢地就开始变成了革命党的支持者,留美幼童们后来也绝大多数支持推翻大清。没别的,仅仅是因为留美,就被大清的朝廷和民众以异样的眼光看待。用到了,捧到天上,用不到了,踩在泥里。

这样的心理落差,任谁都无法接受。

1912年之后,随着民国的建立,留美学童们因为自己的学识和眼界,绝大多数都得到了政府的重用,这当中,詹天佑可能是最著名的那个,除了他,还有民国政府总理唐绍仪,外交总长梁如浩,海军副司令吴应科,等等等等。

留美学生们,终于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而当年那个百般刁难他们的大清,则因为种种原因灭亡了——想学外国,可以,但要学就得认真学,像大清那样,只想富国强兵,不想要别的,这本来就是个行不通的悖论。

大清灭亡之后,还健在的留美幼童们合影

很多时候,所谓“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其实未必是好事。有的国家,譬如大清,就活该危难,活该灭亡。从这个意义上讲,为大清殉难的那些留美幼童,实在是太可惜了。

京张铁路青龙桥车站的詹天佑塑像,他的一生,是留美幼童中成功者的缩影,但那些失败者也不该被忘记

发布于 2021-08-13 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