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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宗颐之命|羽戈

饶宗颐之命|羽戈


2018年2月6日,饶宗颐去世,享年101岁。

这位学界泰斗在传统经史研究、考古、宗教、哲学、艺术、文献以及近东文科等多个学科领域均有重要贡献,在当代国际汉学界享有崇高的声望。

“只要触角所及,饶宗颐莫不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前有“南饶北钱”,后有“南饶北季”。钱钟书评价他是“旷世奇才”,而季羡林说“他就是我心目中的大师。”


饶宗颐先生去世了。纪念他的文章,往往都会提及他与香港的不解之缘。1939年,时任中山大学研究员的饶宗颐,随学校迁往云南澄江途中,因病滞留香港。养病期间,他先后结识了出版家王云五和民国政坛大佬、书画家、收藏家叶恭绰,此后帮王云五编字典,帮叶恭绰编清词,不仅拓宽了学术视野,更使他与香港结缘。

1949年,江山变色,机缘复生。年初,作为《潮州志》总纂,他从广东到香港,拜访《潮州志》的资助者方继仁——方继仁和饶宗颐都是广东潮州市潮安县人——商量《潮州志》是否继续编纂出版,在方氏挽留和资助之下,从此定居香港。后来他回首往事,一再感慨人生与学问的机缘,“我经常说,是香港重新打造了一个饶宗颐。”确切说来,香港与饶宗颐相互成就,没有香港,就没有饶宗颐,与此相应,如金庸所言:“香港有了饶宗颐,就不能说是文化沙漠。”

饶宗颐用的词,是“机缘”。换一个更直白的说法,就是命。命运常常被视作一个词,萨孟武先生却将其一拆为二,判定命指向个体,运指向国家,譬如对个人而言,我们更习惯说“算命”而非“算运”,对国家而言,我们更习惯说“国运”而非“国命”,这里的差别,自有它的道理在。那么,个体之命与国家之运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一般而言,个体被捆绑于国家,个体之命取决于国家之运,国运兴而国人兴,国运衰而国人衰——诸如“国家不幸诗家幸”云云,阐述的是政治与作品的关系,而非政治与个人的关系,就后者而论,国家不幸,诗家的生涯同样不幸——这么说并非基于国家主义或集体主义,只是陈述一种历史现象。但是,命之为命,运之为运,具有巨大偶然性,超越逻辑和因果关系,所以偶见一些个体之命,能够独立于国家之运,这正显出了命运的力量,譬如饶宗颐的故事。

命与饶宗颐一样好的人,我们还能找到一些。金庸年轻的时候,立志当外交官,他读大学,所选择的专业,不是外交系(中央政治大学),就是国际法(东吴大学)。1950年,他已经在香港《大公报》工作,依旧初心不改,北上京城,到外交部求职。发出邀约的是梅汝璈大法官,即将出任外交部顾问,“需要一位既懂英文又熟悉国际法的助手”,相中了当时还叫查良镛的金庸。待金庸抵京,见到外交部官员、旧识乔冠华,乔冠华直言:以你的出身,要进外交部,得先去人民大学外交系进修一段时间,然后加入中国共产党。金庸自在惯了,害怕管束,思来想去,只好作罢,打道回府,重入《大公报》。这被称作金庸一生最关键的一次“塞翁失马”。不难想见,假如金庸留在外交部,结局将会如何。这里有两个参照系。一是饶宗颐,他曾对朋友说,假如1949年初不听方继仁劝阻,从香港回到潮州,现在可能人都不在了;二是金庸的父亲查懋忠的悲剧,同样是1950年,由于地主出身,查懋忠在镇反运动当中被枪决。

相比金庸,余英时的经历更神奇。余英时的父亲叫余协中,一生驰骋于政学两界,皆有所成。1949年后,他南下香港,余英时则就读于燕京大学历史系。1950年初,余英时到香港探亲,被父亲送进新亚书院,随钱穆读书,不过他并不喜欢香港的殖民地生活,虽在新亚读了一学期,还是觉得燕大好,于是这一年夏天,坐上了开往北方的火车。车到东莞石龙,停了三四个小时,他的内心却无比动荡:“我是跟我父母呢,还是回北京?后来考虑到父亲年纪大了,弟弟还小,也没有人照顾。我想中国人多得很,多我一个少我一个不相干。我在思想交战之下,最后决定还是回香港,主要还不是政治考虑,是个人的‘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战胜了革命理想。”这一转念善果累累,不仅改写了余英时的个体命运,还改写了中国现代学术的版图。

比余英时还要神奇的案例,则是徐梵澄。1945年初,徐梵澄受国民政府教育部委派,参加中印文化交流,到印度泰戈尔国际大学任教,同时研修印度哲学,1951年转往室利阿罗频多学院任国际教育中心华文部主任,学院的主持人即“神圣母亲”密那氏(Mira),在徐梵澄笔下,这是一位超凡入圣的大人物——在我们眼里,徐梵澄何尝不是如此呢。执教于室利阿罗频多学院期间,徐梵澄屡次萌生去意,俱受阻于“母亲”。“母亲”不说理由,只抛出一句话:“有我在,你不能走!”对此,徐梵澄只能遵命。在晚年,徐梵澄忆起“母亲”,依然动容:“……母亲对我太好了,太器重了。如果她还活着,我就不好意思离开她。”“母亲”去世于1973年,直至1978年,徐梵澄方才返国。

这也属于典型的“塞翁失马”。我常拿徐梵澄与瞿同祖对比:他们年纪相差一岁(徐梵澄生于1909年,瞿同祖生于1910年),都是湖南长沙人,都曾长年游学异邦,巧合的是,都是1945年出国。不过,瞿同祖于1965年归国,徐梵澄则等到1978年,这一区别,直接决定了二人晚年的学术命运之盛衰。瞿同祖回国后的经历,用他自己的话讲:“虚度岁月,根本谈不上研究。”他的四本代表作(《中国封建社会》《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汉代社会结构》《清代地方政府》),均撰于青壮年时期。再看徐梵澄,假如他在1950、1960年代回国,其遭遇或结局,大抵可以瞿同祖为参照,甚至更惨。所幸在“母亲”的阻止之下,使他避开了1949年后中国最混乱的一段时光,豹隐印度,一面修行,一面治学,其心性直入圣人之虚静,归国之后,撰述自如,《老子臆解》、《陆王学述》等,皆可藏之名山。二人相比,不得不感慨徐梵澄的命格之佳,这个命,正有赖于“母亲”的神启。

再写下去,也许将流于玄学。回到我们讨论的正题。1949年前后大陆知识人之去留,乃是中国知识人史、学术史、政治史上的一大严肃命题。影响去留的因素,我曾归结为三点,一是认知,二是决断,三是运气。所谓认知,指对局势尤其未来的预判,当时能够作出准确判断的知识人,只有胡适、傅斯年等极少数,我们所讲述的前三个故事的主角,显然都不在此列,当然这也不必苛求,那时他们毕竟还是青年;所谓决断,则指行动,有些知识人,虽然认识到时势的险峻,却左顾右盼,沉吟不决,最终化作悲剧的殉葬品,此中代表,首推储安平。

所谓运气,即机缘与命,正构成了这四个故事的主题。也许有人以为,把运气与认知、决断并提,未免高估、夸大了其力量,事实上,对处在那个转折年头的饶宗颐、余英时等人而言,命运所发挥的作用,明明不在第三位,而在第一位。如果不是命或运气足够好,以他们对时势的认知,必将迎来另一种结局,他们的志业将被时代的浪潮所席卷,他们的名字将被时代的暴雪所掩埋,他们的生命将随国运的沉沦而飘零——历史固然不容假设,然而殷鉴不远,那么多悲剧摆在面前,鲜血横流,白骨成山,稍加正视,便可推断。

这背后,则关乎我们对命运和历史的看法:我们是否相信命运的存在,以及命运是一种怎样的存在;我们认为历史源于偶然还是有其必然性;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命运的安排和历史的捉弄……主张命运不可抗拒的塞涅卡说: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无论领还是拖,都显出了人的渺小和无奈。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像宿命论者那样拜服于命运脚下——宿命论的本色不是绝望,而是怯懦——相反,正如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命运亦然。所以最好的选择,无疑是在日常之中强化认知和决断能力,随时等待命运的降临与裁决。


作者:羽戈

研究政治学与中国近代史。新著包括《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鹅城人物志》等。

发布于 2018-04-21 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