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韭花”有个约会 ——杨凝式的秘密臆解

我和“韭花”有个约会 ——杨凝式的秘密臆解

世间万物,似乎总是有着某种神秘的对应。下面,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某天,一个男人午睡醒来,慵懒间,感觉腹中甚饥,正寻思吃点什么之时,恰逢有人上门来访,竟是馈赠一盘韭花,与切得薄片的羊肉相配,鲜嫩嫩地,尝之非常可口。男人顿觉神清气爽,意犹未尽,踱至案旁捉管写帖谢折:


“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馀,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 谨状。七月十一日状”


从字面看去,毫无疑问,这是一件手札,答谢朋友馈赠的佳肴美味。63颗字,亦行亦楷,共7行,布白于高26厘米,宽28厘米的一张麻纸上。字的结体萧散,笔划舒朗,字与字之间空灵,纸幅透出一片简静的氛围,流泻出书写者喜悦澄明的心性。




写完,他稍候墨迹待干,便遣人递送。

这个男人,叫杨凝式。距今一千年。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随手写下的这封书札,竟然成了一件经典的书法名帖,位列“天下第五行书”(其余依次是王羲之《兰亭集序》,颜真卿《祭侄稿》,苏东坡《黄州寒食诗》,王洵《伯远帖》)。

这件信札,被后人命名得很朴素,就叫《韭花帖》。

对杨凝式最为追捧,评价也最为到位的是北宋黄庭坚:“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

这个诗评表明:杨凝式的《韭花帖》深得书圣王羲之《兰亭集序》的笔意,甚至抵达了意境。

其实,杨凝式最喜欢的,并不是在纸上写信,而是在壁上一挥而就。《宣和书谱》等典籍称杨凝式喜题壁,居洛阳十数载,好游佛寺道观,兴起即在壁上题字。那些僧道,爱其墨迹,往往会先粉饰其壁,摆好酒肴备下笔墨,专门等待杨凝式来题咏,甚至放风引诱之。杨凝式“若入院,见壁上光洁可爱,即箕距顾视,似若发狂,行笔挥洒,且吟且书,笔与神会。书其壁尽方罢,略无倦意之色。游客睹之,无不叹赏。”(张齐贤《洛阳缙绅旧闻记》)。可惜,建筑物太不易保全,一遇兵火,即销毁殆尽。黄庭坚为睹杨书,至洛阳遍观僧院道观壁间墨迹,极为服膺:“杨少师书,无一字不造微入妙,当与吴生画为洛中二绝。”后又云:“有晋以来,难得脱然都无风尘气似‘二王’者,惟颜鲁公,杨少师仿佛大令尔;鲁公书今人随俗多尊尚之,少师书口称善而腹非也,当如九方皋相马,遗其玄黄牝牡乃得之。”

此等叙述描写,向我们呈现出一个游戏笔墨,解衣般礴的艺术狂狷者形象。

杨凝式到底何许人也?

杨凝式字景度,号虚白、希维居士、关西老农,华阴(今陕西华阴)人,生于唐懿宗咸通十四年,卒于周世宗显德元年,年八十三岁。在历代著名书法家中,为罕见高寿者,当与其佯狂避世散淡的心境有关。其父杨涉为唐宰相,后梁朱温篡唐,涉当送传国玺。时杨凝式35岁,慌忙劝谏:“大人为宰相,而国家至此,不可谓之无过,而更手持天子印绶以付他人,保富贵,其如千载之后云云何?其宜辞免之。”从这里,可以看出杨凝式并非一个书呆子,而是一个很有眼光的智者,不愿父亲做出不齿人伦为世不容的丑举,免得惹祸。当时,朱温担心唐室旧臣不服自己,便派人四处探听虚实打听口风,剿灭异己,一时受祸者众。杨涉听到儿子如此提醒,才惊恐不安起来,“你要灭我们家族呀。”杨凝式怕受牵累,马上装疯卖傻,以求自保。真真假假地,有机会,也做官,历仕五代。时局的混乱,朝廷的多变,政治的险恶,使他生活得如同惊弓之鸟,极为苦痛郁闷,于是佯狂不羁,以“难得糊涂”之心态游戏人生,醉心于笔墨之间。在思想文化上,他具有多重品格,游走于儒道释之中,角色的多重转换令他备感矛盾压抑,产生了无可释怀的焦虑,使其生活处在一种“半醒半醉”之间。所以,他是“风子”(疯子),又做“散僧”,还可以当一回“神仙”。好在,他还是有一个对象来寄托情感,有一条途径来放逐自身,有一种方式来栖居灵魂——这就是“写字”,纵情地书写,疯狂地挥毫,就成了“达其性情,形其哀乐”(孙过庭《书谱》)的手段。终于,杨凝式于此找回了自我,在历史的屏幕上定格了自己的影像。在五代,战争频发,朝代更迭周期短暂,人命危浅,人心难测,可谓天崩地裂。然而,艺术与时代总是唱反调,凋敝的时代,偏要繁荣出毫无经世之用的艺术来。艺术无俗世的功用,并不等于也无价值,相反,她的作用与影响,汇成了历史的暗流,冲刷着人性与人情的礁石。于是,短命的五代,成了过渡的时代,政治经济的混乱所造成的虚无,却孕育出五彩斑斓的艺术:文学有李煜,以血书其词,于无穷无尽的追悼之中,抒离合之情,写亡国之痛,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眼界始大,足当太白诗篇,高奇无匹;画有郭熙,得平远之法,黄筌富贵,徐熙野逸,董源巨然轻岚淡渚......然而,五代的书法是寂寥的,只有杨凝式一个人在彷徨。在某种意义上,创造就是一种回应,是后者对于先人顿悟式的叩问。任何艺术创造,都是探本求源,无源之水并不存在。所谓的无中生有,只是创造者太有天赋才情,有意无意地隐去了脚印而已。杨凝式学书法是“远交近攻”,先学唐朝的欧阳询、颜真卿,后上溯到晋时的王羲之、王献之,由尚法而取韵。对于唐人,眼界极高的米芾是不入法眼的,认为:“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聊徒成下品。”(米芾《草圣帖》)。在他眼中,张旭是变乱古法,怀素是少加平淡,高闲而下,只配悬之酒肆。然而,米芾却看得起杨凝式,说其“如横风斜雨,落纸云烟,淋漓快目。”连宋四大家之首的苏东坡,也对杨凝式倾心不已。


甘典江临王献之帖



与唐朝的雄浑森严相比,宋代是一个崇尚写意的时期:文人风气的滥殇,勃发了人的自觉,引发了艺术的自娱化。苏子美云:“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唐朝士大夫文人习书作字,爱书丹勒碑,叙事记功,追求庙堂之气,似乎存在着某种狂热的主旋律集体大合唱。唐帝国的崩溃,使得合唱嘎然而止,只余下脆弱的个体在断壁残垣之中浅唱低吟。而形单影直的杨凝式,即是一只蟋蟀,孤独地唱着一阙挽歌,他的书法,关注的是个人的内心情绪,更应该称之为“逸笔草草,聊写胸中逸气耳。”纯粹是一种生活方式,生命的载体,似乎并不希冀万人仰视的壁书来传承千秋。他号“虚白”,莫非就是“虚室生白”的隐喻?也即如此,他的心境宣判了他的书风,他的书风与北宋人文蔚起的时尚不谋而合,竟引领了一场规模浩大的“尚意潮流”,成为对唐风的“拨乱反正”,也成为对魏晋余韵的隔代共鸣。在这个意义上,杨凝式是魏晋气质的传薪之人,一笔接通了唐宋之道,渲染出一派“意造”之书。

除开《韭花帖》,杨凝式的存世墨迹还有两件同样著名:

《卢鸿草堂十志图跋》。行书,8行77字,气势雄浑,极似颜真卿《祭侄稿》。卢鸿是唐代著名隐士,能诗善画,名声极大,曾受皇帝玄宗征召,矜持地半推半就,于嵩山筑草堂聚徒讲学,自绘其胜景为《草堂十志图》,并题诗其上,歌咏自己的隐逸生活。杨凝式肯定是慕其情状,于是题跋感念。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神仙起居法》。草书,8行85字(残损2字),系道家养身口诀,五言一句,凡十二句,为其76岁之作。信笔疾书,笔断意连,纵横恣肆,秃笔而行,古朴奇崛,奇妙的是,在草书中,时时夹入一些行书,后人称其“雨夹雪”。

伟大的艺术家,总是把艺术创造等同于生活方式,甚至,模糊了虚构与现实的界限。所以,其创造欲望就格外地强烈,其创造出来的风格也就具有了不同的面貌:形态多变,气质纯正成一体。杨凝式以上的“景度三帖”,是一帖一面貌,一帖一情趣,一帖一境界。面目多变姿态横生,而又自出机杼,流变得法。让人赏之,法理上能追本溯源,审美中又可销忧解恨,正应了杨凝式的一诗:“十年挥素学临池,始学王公学卫非。草圣未须因酒发,笔端应解化龙飞。”

万物花开。

这是当代女作家林白一篇小说的标题,我很喜欢,以为这四颗字道出了生命的秘密。甚至,一首流行歌曲,也执着“梦想开花”。这些,我都愿意相信。

我还想知道的是,“韭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花呢?难道真的是从五代的一本法帖生长出来的一朵汉字意象?又仅仅跟一个名叫杨凝式的痴癫男人有关吗?

还是挖根究底,纠缠一下吧。

《说文解字》:“韭”,“菜名,一种而久者,故谓之韭。象形,在一之上。一,地也。”韭菜寓意长寿,象征吉祥,受到了人们的珍爱。很早,就出现于典籍之中。如《诗经.七月》中有“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表明韭与羔是最好的祭品,鬼神们的至爱。还有《山海经》,提到“边春之山,多葱、葵、韭、桃、李。”韭的全身都是宝,有食用药用两种价值,《本草纲目》记载:“正月葱,二月韭”,对人体有保温作用,还能增进体力和促进血液循环。按照现代药学理念,属百合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味甘、辛、性温,无毒,具健胃、提神、止汗固涩、解肉脯毒、补肾助阳、催奶固精、增白美容等功效,是男女房事后常见病的常用食疗菜。所以,又名“起阳草、壮阳草、洗肠草、长生韭”等。

韭菜的吃法多种多样:第一种是春韭。如杜甫《赠卫八处士》一诗说:“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第二种是韭菜,即冬季培育的韭菜,颜色转为浅黄。宋人最爱,词句多有表述,容易读到。第三种是韭白,即韭菜的茎。最后,就是韭花,宜在将开未开之时摘用,磨碎后制成酱,拌以辣椒、红糖、料酒、盐等,当成特殊的佐料调味。一般而言,先民们都以羊肉与韭花是绝配,就像俄罗斯把土豆烧牛肉等同于共产主义乌托邦一样。也许,莽汉吃羊肉才想到配韭花,而杨凝式们则是以涮羊肉品韭花,甚至完全可以弃肉素吃,如唐伯虎之流。如果拿来泡茶,当品出韭花的七魂六魄来。好玩的是,佛门不准吃韭,因为韭属“五荤”之一(大蒜、小蒜、洋葱、葱、韭),怕引起冲动,妨碍修定,反过来讲,韭就是一种思春菜,凡人吃了正好谈情说爱,享受生命的肉感。据说,民国名士杨度,迷恋一个喜欢书法的妓女,为讨好佳人,竟花去三万银元买下传为杨凝式的《韭花帖》。过后,又被证实所购之帖是赝品。然其一掷千金买风月的壮举,却传为典故,从此,他被唤做“杨韭花”。别人笑其荒唐,我却偏要为他击节称赞,杨度真大丈夫也,一边革命一边反革命,一边治学一边从艺,一边礼佛一边风流,把自己的身份搞得扑朔迷离。这一点,可以用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观点来注解,克氏认为女性的魅力是无穷无尽的:“在我看来,女人仍将是一个令人揣测不定的主题,可以对之进行不懈的观察......女人的存在被恰到好处地描述为优雅,这种措辞不觉使人想起植物的生命。”这种说法,不正是暗喻女人们就是一朵朵韭花吗?她们的命运,就是等待饕餮们。在我看来,所有惊艳的花朵,都是男人们虚构出来的修辞。

杨凝式的韭花栽在纸上,摇曳了一千年。

编辑于 2017-09-27 1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