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掠影鄉巴佬自述(完整版)
文章來源: x82016-09-26 07:57:17

浮生掠影-河北鄉巴佬自述

寫在前麵

一九五五年被肅反,一九五八年成為右派。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運動來得更凶,橫掃四舊,我雖然家徒四壁,也失落了一些不起眼的東西,如舊書,雖可惜,還可以買回來。但那捆十幾斤重的日記卻付之一炬。提起往事,已成過去。曾發誓不寫東西。退休後,生活悠閑,隨手寫來,星星點點,寫給自己看的,自我調侃而已。

現在改變主意了,願意與人分享。

目錄

童年

青年

壯年

老年

暮年

附錄

修身

雜感

一縷別情

望洋興歎

一,童年

爸爸媽媽

我祖籍河北省大城縣,城南李賈村,背靠著子牙河,是平原上一個極普通村莊,先輩世代務農,生活異常清苦.

到我父親這一輩,家道歲雖稱小康,食則粗食,衣則短褐,爺爺覺得家中該有一個識字的人,於是爺爺便將十二歲的孩子送去讀私塾,他不負老人的殷切期望,隻一個秋冬便讀完了四書,繼而在鄉紳的資助下,接受了完全教育,大學畢業後步入仕途,他便是我的父親.憑自己的資質一路升遷,從科員科長縣長,國大代表抗戰時期在軍中做到少將司令,光複後天津區副區長,兼市黨部主任,一九四七年在南京開會期間蒙先總統蔣中正題"移孝作忠"匾額;退守台灣後,在高官成群的小島,居國民黨中央高位,因病過早地離開人世,享年七十六歲.逝世後蔣經國,陳立夫,嚴家淦等政府要員,均有挽聯,選幾幅貼在後麵:

 

 

 

 

 

 

 

 

我學名大鵬.爸爸是錫字輩,諱錫珍,字曉天.大學畢業後曾在山東利津,河北玉田,靜海,天津等地縣政府及省府財政廳供職.

爸爸讀大學時,大年除夕,回家過年,他抱著我去認新貼的對聯, 忠厚傳家四個大字,這是對爸爸最初的記憶;媽媽是典型的村婦,比父親大四歲,纏過足,嫁給爸爸後才放開,爸爸說:“這對腳叫做纏足放。”媽媽帶我和妹妹隨爸爸到處遷。從記事起到六歲入小學,這期間,有爸爸媽媽的嗬護,我度過了快樂幸福的童年 。 記得爸爸在靜海縣財政科長任上,下班回家從來不會忘記親親我和妹妹大榮的臉龐。一家四口過得溫馨自在。我六歲入靜海縣公立學堂。算來爸爸那年二十六歲。

人生並不總是平順的。其間一件銘心刻骨的事,到現在提起還覺得心痛。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到一個女人在我家,爸爸命我稱呼她“王姑姑”。這個人鴨蛋臉眼睛上吊嘴巴上翹,我對她的印象極壞,直到我長大成人,甚至到現在都不喜歡這種人。

她在我家住了多久,我記不清了,隻記得當時她和我們睡在同一條炕上。爸爸、媽媽、三歲的妹妹還有我睡炕的東頭,王姑姑睡另一頭.一天,我看到她躺在炕上,麵前擺一個銅茶盤,中央放一盞小油燈,她右手握著一根棍子似的東西,一端有個圓疙瘩,比我的小拳頭還大;左手拿根細鐵條,她一邊用嘴巴猛吸,一邊用鐵條撥弄,她好象憋足一口氣,然後呷一大口水,咕咚一聲咽下去,接著一綹白霧噴出來,頓時屋裏充滿異香.她的眼睛一下子煥發出光芒,臉也紅潤了些.後來才知道她吸的是鴉片,俗稱大煙.我媽說她是個大煙鬼,把我爸給迷住了.

過了多久我已經記不清了.一天放學回家,王姑姑不見了,爸爸媽媽也不在屋裏。我跑出去,在院裏轉了一圈,還是不見爸、媽和妹妹. 心裏很害怕,不自主地哭起來。媽媽聽到哭聲,才說:我在這裏。這聲音是從西屋傳來,我好像遇到了救星,急忙衝向西屋,隻見媽媽哭成了淚人,懷裏摟著妹妹,爸爸的眼睛也紅紅的,好像也哭過.就這樣哭過幾次,爸爸納那個大煙鬼為妾,我們一家四口離散了,從此極少團聚.

大煙鬼名叫王淑敏,死纏著爸爸不放。給爸爸當小婆後,爸給她取名王忠敬,此後我經常看到媽媽獨自流淚.

因為我是爸爸的長子,他要親自教育我。後來我就和這個二媽住在一起,每逢周末我才能去看媽媽,但是每次回來後,準遭二媽的臭罵.

有一次因為淘氣,被老師請家長,二媽跟老師說這孩子是小婆子生的……所以才這麽頑皮,當時我在門外,隔著門縫聽得一清二楚,我恨透她了,又不敢當麵揭穿,隻在嘴裏嘟囔“你才是小婆子呢!”

這是二媽

日本鬼子侵占大半個中國,這時我們住天津市嶽陽道津華裏.各地都開了大煙館。天津市北門附近的北海樓商場就有一家。差不多隔兩個星期,二媽就差我去給他買大煙土。有一次她將錢用手帕綁在我的手腕上,打發我去北海樓。我高興地去了,因為可以坐電車到處逛。我出了門沿著嶽陽道過了牆子河橋,左轉順臭河來到車站,坐上綠牌電車,愰愰悠悠來到勸業場,滿眼都是紅燈綠燈霓虹燈,擠過人群,轉乘蘭牌,在車上不知怎麽地就睡著了……等醒來睜開眼睛往外瞧,是陌生的地方,從來沒到過。到站急忙下了車,也不知如何是好,淚水唰地流下來。正在這時,一個好心人告訴我快上白牌電車,在第三站下來,往回走不遠,就看到北海樓了。正說著白牌來了,三步並兩步躥上車,這才放心地坐下,心一鬆眼皮就打架,稀裏糊塗又入了夢鄉。再一睜眼也不知到了那裏,但心裏明白,反正白牌電車是圍城轉。這回不敢再大意,睜大眼睛盯著窗外,沒多久就到了。雖然天色已晚,我還是在北海樓商場內到處轉,在一個貨櫃裏,一把小刀把我吸引住了,我立即掏口袋,摸出兩毛錢,這是代買大煙土的代價,遠遠不夠,小刀的標價是五毛錢,隻好走開,直奔煙館買煙土。這兒底規矩是先交錢後取貨,我就把綁在手腕上的手帕打開,將二十五圓綠紙幣(日偽時期的紙幣)遞上高高的櫃台,心裏還惦念著那把小刀,我靈機一動說:我買二十四圓七毛的煙土,(這是我有生以來犯的一個大錯誤)那個熟悉的老掌櫃,將一包煙土照例綁在我的手腕上。我拿到找回的三毛錢,就急急忙忙奔到賣小刀的地方,買下了那把可愛的小刀。萬萬沒想到卻被二媽發現了。原來她比猴還精,特別是對大煙更敏感,就是少了一釘點兒她也知道。她感到有問題,就自己跑到煙館,一下就真相大白了。

一天晚飯後,爸爸的臉色陰沉,我預感是不祥之兆。我正盤算……果然不出所料,爸爸命令似地說:拿書過來,我不敢遲疑,立即拎著書包站到桌前,還沒站穩,爸爸的食指點著我的腦門兒,大聲說:四書!我急忙把那一函線裝書拿來放在桌上。爸爸隨便翻開一頁,提示道:曾子曰,十目所視……然後叫我往下背。我雖然害怕,但心裏有根,《大學》早就是熟套子,便接下去道: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字還沒背出,爸爸說:你的書是怎麽讀的,最後一句是必誠其意。既然你知道“必慎其獨”你是怎麽做的?我意識到,背書是醉翁之意,趕緊道:我……正要把買大煙的事說出,大煙鬼不想暴露自己背後使壞,便衝爸爸使眼色。爸爸心領神會,話峰一轉,必誠其意,為什麽背成必慎其獨?我知道這頓修理是脫不過了,便不作聲。爸爸問,書沒背過,該不該打?我正想說該,拳打腳踢,上下交加,我已經躺倒,奶奶和三姑忙上前勸解,可是我已然灰頭土臉了。

媽媽的教育

一天檢點箱櫃,目光觸及母親的遺物,淚水又模糊了我的雙眼。他老人家的一言一行,對我品德的形成起著主導作用。媽媽生活簡樸,為人忠厚,孝敬公婆;不嫌自家貧,不慕他人富;為人處事,不卑不亢。我深蒙母教,不禁憶起這樣一件事。

也是在靜海縣。一天放學後,我和同院的小朋友玩“丟坑”,這是一種類似彈球的遊戲,誰的銅板丟進坑裏就算贏。我突然發現廣文的銅板中央,有一個凸起的小月亮,光閃閃精美誘人。再看自己的,中間卻光禿禿。有一次廣文的銅板不知滾到那裏去了,怎麽也找不到。第二天清晨,我意外地發現了廣文丟失的銅板,便如獲至寶捨不得還給失主。媽媽發現後,追問銅板的來曆。我吱唔著想說是拾的,又怕說了實話,媽媽會叫我把難得的東西還給人家,便說是廣文借給我玩的。媽媽聽出話裏有問題,就追問一句:“是真的嗎?我去問廣文。”說著站起身就走。我知道瞞不過去了,就把經過告訴了媽媽。媽說:“你今天的錯誤很嚴重。明知道小月亮銅板是廣文丟的,就應當還給他,可是你……”說到這裏媽媽平常那慈祥的麵容不見了,我非常害怕,分辨說:“我是撿的,又不是拿人家的。”媽媽見我掩飾錯誤,嚴肅的說:“意外之財,哪怕是一根針,一條線也不應該要,更何況你還說謊話,是絕不能饒恕的。”媽媽的臉色更不好看了。我便順從地跪在媽媽麵前。媽嚴厲地說:起來,站著挨打。我剛站起,隻覺得屁股一震,疼得像針紮,接連又是幾下,我哭了。媽媽也哭了,緊緊把我摟在懷裏,淚水滴在我的臉上,低聲說:你是我的唯一的兒子,我怎麽舍得打你呢,為了叫你記住這次教訓,必須這樣做。媽媽的話字字嵌在我的心上。

在以後的幾十年裏,我一想起:非理勿言,非理勿動;貧而勿諂,富而勿驕;不仰人鼻息,不卑恭屈節等內容時,就像站在媽媽麵前聆聽教誨。我能清白地做人,奉公守法,這是慈母留給我最珍貴的遺產,我要把它傳給自己的子孫後代,以慰九泉慈母之心,以表自己寸草之意。

小妹臨死渴望見到爸爸

淪陷時期,一天媽媽坐在炕沿,看著奄奄一息的妹妹,心裏念著,老天爺!救救這可憐的孩子吧。她才四歲,連爸是什麽樣都沒見過。媽媽懷著大肚子,被爸爸送回老家,當年八月小妹妹出生,第二年蘆溝橋事變,兵荒馬亂,孤苦無依,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妹妹生得著人喜愛,三歲時就說大人話,媽說這孩子脫生時,準是沒有喝迷魂湯。按輩分取名大才,可是大家都叫她小寶珠,四歲那年突然不吃不喝,臉龐消瘦,麵色像白紙,她終於躺倒了。這才請來李瑞年,他是村裏唯一的先生,他鄭重其事地把了脈,開了方子,來到外屋,輕聲說:“準備後事吧,孩子得的是童子癆。死馬當活馬治吧。”媽媽日夜守著小寶珠,已經好幾天了。媽媽看著妹妹皮包青筋的臉,擦拭哭幹的眼睛說:“喝口水吧!”妹妹微微動一下,拒絕了。可是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說:“爸爸怎麽不來看我?我不等了……。”好像還有話要說,就閉上眼睛,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原來她剛得病時,曾問過媽媽,為什麽人家都有爸爸,而自己沒有。媽媽安慰她,謊說爸爸出門了,就會回來看你。妹妹抱著一線希望,等著從未見過麵的爸爸,雖然湯水不進,苦撐十幾天,再沒什麽希望,才走了,可是眼睛始終睜著。媽媽雖然傷透了心,卻安慰自己:是兒不死,是財不散,從此再沒有哭過。我怎麽也忘不了妹妹。妹妹走的時候,媽媽不叫我看,媽說童子不見童子。後來聽大人說妹妹被一片韋蓆給卷走了。

交火時分

寶珠走後,我和大妹大榮好多天打不起精神,媽媽也總是愣愣地出神。一天清晨,媽媽說別總在家裏憋著,跟表伯到東菜園子散散心去。表伯是奶奶的侄兒,在我家幫工,一次我放寒假回來,他正挖掘埋藏胡蘿卜的土坑,地下水已經滲出,他看我正在上麵,就叫我下去淘水,我的腳剛沾到水,透骨寒氣傳遍全身,立即向上爬,表伯瞪我一眼,嘴巴嘟囔著,很不高興地樣子。從此以後我就不喜歡他。這回媽媽叫我跟他去菜園子,我猶豫不決,媽媽催促著,也隻好去了。

菜園在村東一裏許的地方,表伯蹲在菜畦邊上拔野草,他叫我也去拔,我想拔就拔,反正也沒什麽可玩的。我剛蹲下來,就聽劈劈啪啪響起了排子槍,子彈嗖嗖,叭鉤,叭勾,地下的土直冒煙,再抬頭表伯不見了,我東張西望,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發現一個人影貓著腰,向村子方向躥,我也學著樣子往村子跑,等我跑進村,槍聲停了,遠遠地看見媽媽朝著我跑來,我一見媽媽,哇地一聲撲到她懷裏。哭訴表伯扔下自己,他獨自逃了。媽媽摟著我還在發抖的瘦小身體,安慰我說:“不要怕,媽媽在這裏。”原本我們這一帶是遊撃區,八路軍晚間活動,日本和漢奸白天掃蕩。這天一股漢奸隊大搖大擺走在河岸上,埋伏在莊稼地裏的縣大隊,突然向漢奸開火,敵人狼狽不堪,還了幾槍,扔下幾具屍體灰溜溜縮回去了。開學以後,我把這一經過告訴了爸爸,後來表伯就不在我家幫工了。

裁縫鋪的女老板

暑假後回津。每天早晨上學前,我得把煤火爐先升起。這是二媽的規定。周一我把火爐從樓上端到樓下,路過老板的廚房,不小心將牆壁上掛的煤鏟碰到地下,正巧掉進泔水桶,撲通一聲,髒水四濺,裁縫店鋪女老板,聽到動靜,披頭散發衝出房門,不小心滑倒,一屁股墩在泥地上,又叫又喊,一口上海腔,我根本聽不懂,但是我知道她在罵人。二媽在樓梯上答了話:你幹嘛不依不饒,孩子不懂事,難道大人也不懂事嗎?這一番話,如同火上澆油,老板娘站起身抓住我的胳膊,往樓梯口那邊猛衝,二媽見狀,三步並作兩步,衝下樓來,和女老板抓在一起,我趁勢拎起地上的痰盂,套在老妖婆的頭上,黏痰髒水從頭上流下來,她的嘴巴還直巴噠,一間門麵的裁縫店,頓時亂作一團。

不說這場戲怎麽收場,先說說老板的來頭。女老板性李,上海人,長臉尖下巴,瘦得皮包骨,顴骨突出,眼睛深陷,昏暗的燈光下碰到她,一定會覺得遇到了鬼。無獨有偶,和我二媽像親姐妹。她有一兒一女,長像著人喜愛,一看就不是她的骨肉。原來她從來沒有嫁過人。年老色衰,覺得孤苦,才領養了這兩個孩子。常言道,貓養的貓疼,狗生的狗愛,老板娘哪裏有一點人心,心情不好就拿孩子殺氣,兩個孩子身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裁縫店還有三個夥計,兩個是雇員,一個是他從上海帶來,原本就是她的姘頭,單這一人隨她手轉,其餘幾人都恨她。

姘頭一見情人吃虧,也拿架子要動手,叔叔早在樓梯口觀望,一看風頭不對,闖入人群,揪住姘頭便是一掌,嘴裏還喊著:打你個插杆兒!正巧爸爸從大後方回來,才勸解了事。老妖婆自己挨打,還陪上姘頭,一直懷恨在心,但是老虎掉進山澗裏,也無可如何。

日本憲兵隊

這天爸爸回到家,連炕都沒沾,就說有事,立馬要走,奶奶說吃完飯再走也不遲嗎,爸爸說事情緊急,一分鍾都不能躭擱,說完拎起衣服匆忙下樓去了。那天因為打架,我也沒去上學,二媽因為占了上風,也沒嗬斥我,我樂不得沒事到處閑逛,直到晚飯後才想起作業,我剛把書包放在桌子上,就聽到乒乓砸門聲,還沒等去開門,隨著門戶大開,一群軍警闖進來。二話沒說,把我全家推上囚車,隻聽一聲呼嘯,來到日本憲兵隊,我們一家老少,都被關在一間不太大的房子裏,一縷黃光從角落的小窗射下來。門上開一個半尺見方的小洞,從小洞望出去,外麵還有一道鐵門。走廊裏全副武裝的大兵,來回走動,掖下的三八大蓋兒槍上的刺刀,在不太亮的燈光下閃爍.我依偎著奶奶,感到她瘦弱的身子在發抖,她用左手拍著我輕聲說:別怕.右手就去擦拭眼睛.我知道奶奶膽小,就安慰她說:我不怕。其實我真的不害怕,覺得全家人在一起,有什麽可怕的。天漸漸暗下來,大家緊緊依偎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突然聽到隔壁的門開了,然後是沉重的腳步聲,和鐵鏈的嘩啦嘩啦聲.大家不約而同的坐直身子,側耳細聽.聲音越來越遠,大家的心又鬆下來.夜深了,空氣死一般靜,偶有哨兵的皮靴聲,打破沉寂。不知什麽時侯我睡著了,後來發生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直到奶奶拍拍我的屁股,我才睜開眼睛。這時牢房門開了,全家被帶到一間很大的房子,叫我們在一張紙上按了手印,坐在長條桌子後邊的鬼子,嘰裏呱啦不知說的什麽,旁邊的翻譯官說你們都回家,沒事了。

原來他們是耍陰謀詭計,想麻痹我們,放鬆警惕,最終抓獲我爸爸。

後來爸爸在他的自傳裏這樣寫道:三十一年十月,餘由洛陽返津,至家不一句鍾,突感心神緊張,以為將有大禍臨頭,決意立即離津,赴平暫避。以餘離家甚久,初歸立別,既無險惡風聲,行動有背乎常理,妻及老母堅不放行。然餘毅然違情,遄赴車站,晚車抵平,當日晚,餘在舊英租界鬆壽裏之住所,即被敵憲圍剿,翻箱倒櫃,情勢嚴重,妻及弟小兒弱女均被捕,獨餘得免於難。然事前即毫無消息,堅決離津赴平,如神使之,是餘得意事項之二也。

我們迅即趕回家,沒多久又搬家了。就這樣東徙西遷,有時也逃到鄉村,在日寇鐵蹄下,奔走呼呺,終年提心吊膽,就這樣我的學業耽誤了很多。

狗東沒有死

李賈村,是十個賈村之一。村莊北靠子牙河,村子不大,隻有林李兩姓,林家住村西頭,李家占村東頭,李家就是伺候慈禧的小李子,李連英的本家。他們家有土圍牆,提起圍子裏三村五裏都知道,蘆溝橋事變那年,二十九軍大刀隊,曾憑藉土圍子抵擋日寇的長驅直入,雖然日軍傷亡慘重,但終因國軍無援而陷落,強盜進村見人就殺,來不及躲藏的村民共十一人全部蒙難,我祖父也在其中。族門曾祖父和他的三個兒子躲在家裏,用兩個石碾子頂住大門,強盜們沒能得逞,才幸免於難。後來叔祖說,他們從門縫看見,我祖父用鋤頭跟一個鬼子抵抗,另一個鬼子從背後刺殺了他。

一九四二年是日本鬼子風狂掃蕩最厲害的一年。每次掃蕩,漢奸鬼子都是把村民集中在一起,家家戶戶四門大開,任畜牲們翻箱倒櫃肆意踐踏。鬧得雞犬不寧。六月的一天,四輛綠色的軍車突然在家後停下,下田幹活的人全被截住,圍在卞家門前的廣場上。我和叔叔緊緊擠在一起,旁邊是三來爺,李家頭樁子,大增,富生,最前邊是村長狗東,還有很多人現今記不得了。一個官模樣的鬼子幾裏呱啦,說的什麽沒人懂,穿便裝的翻譯官狗仗人勢地說:皇軍說了,你們村八路大大的有,汽車道又被破壞,今天皇軍一定要給你們點顏色看看,鬼子說“幺嬉”!呱啦一聲鬼子把子彈推上膛,村長狗東被拉出去,隻聽砰的一聲,狗東應聲倒下順勢靠在一顆大樹上,鮮血從頭上流下,一動都沒動。鬼子又從人群中拽富生,他抓住旁邊的人死也不放,鬼子以大皮靴踢他的胳膊,胳膊斷了,才被拖出去,應槍聲倒下,地上一攤血,腿還在抽動,又是一槍,他一動也不動了。這時我摟緊叔叔合上眼睛不敢睜,隻聽砰砰兩槍,又一人倒下,後來知道是莊子。鬼子又拉人,聲音就在我旁邊,我睜眼一看,正拖著三來爺往外拽,這時鬼子軍官嘰裏呱啦不知說什麽,翻譯官說三個的夠了。鬼子又咕嚕半天,翻譯官告訴大家,如果再破壞公路,通通殺光,說完上車揚場而去。汽車剛開走,隻見狗東爬起來就跑,原來他隻傷了頭皮雖然流很多血,頭腦卻很清醒,他知道如果再動一動,鬼子就會再補一槍,所以就忍痛裝死,任憑鮮血流淌,才保住一條命。

拂曉的槍聲

一九四三年,太平洋戰爭小日本節節失利,作垂死掙紮,是瘋狂掃蕩最殘酷的一年。

天還沒亮,一家人睡得正香,突然被槍聲驚醒。媽媽說快穿衣服,鬼子圍了村子。根據往常的經驗,這個時候就不能逃了。前幾天離我家僅六裏的臧屯村,被圍了,也是天亮前後,老百姓聽到槍響,紛紛外逃,機關槍一陣掃射,幾十個無辜村民相繼倒在血泊裏,有老有少,還有懷抱的嬰兒,沒逃的人反倒沒事。所以一家人坐在炕上,大氣也不敢喘,坐等天亮。

不知挨了多長時間,突然門被砸開,接著吼道:都到廟山門前開會!媽媽牽著我的手,和奶奶、嬸嬸一家人戰戰兢兢來到村西藥王廟,廣場上老老少少全村人都在這裏.我們擠在人群裏剛剛坐下.漢奸狗腿子指著大中哥問,他是不是民兵?大家異口同聲地說:不是!可是漢奸狗仗人勢,柳木棍子劈頭蓋臉打下來,大中哥一聲不吭.鬼子又從人群中拉出一個人,大家都為他捏一把汗,他真的是民兵,小名大增,還是個民兵小隊長,漢奸見大家神情緊張逼問道,他是什麽人,是不是八路.登時鴨雀無聲,突然人群中站起一個人,用沙啞的聲音說:“他是我兒子,不是八路.”說話人是大增的老母親.鬼子揮著軍刀嚷道“八嘎”帶走.不過半頓飯的功夫,大增被架著回到村民麵前,渾身是泥,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還滴著血,原來被動了重刑,腿被軋斷.中午時分鬼子見還沒人招認,這才收兵,臨走把牲畜和值錢的物件掠奪一空.

反抗

我十一歲那年,在老家過春節,正月十五是村民放燈的日子,我也擠在人群裏起勁地敲打著銅鈸,這是我第一次敲這玩藝兒,我身材瘦小,因為大孩子們個個身強力壯,平時輪不到我,我敲打得正起勁兒,民兵小隊長大增的弟弟武臣,笑眯眯地衝我走來,我知道他沒安好心,轉身走開,不料他從背後抱住我,把鈸奪去了,我躊躇半晌,無計可施,他身材魁梧比我高一頭,渾橫不講道理,明擺著欺負人.心裏盤算,叫你也敲不成;回到家想找件什麽東西當武器,拿起一把菜刀,掂量一下,又放下,不敢拿刀砍人,心想若真動刀會出人命的,不行,一回頭瞧見門後戳著一根木棍,是媽媽撥火用的棍子,一把粗大約三尺長,正應手,我便將它藏在背後,又回到敲鑼打鼓的地方.武臣正敲得高興,看到我來還衝我擠擠眼,便不屑一顧地又敲打起來,人群裏沒人注意,我已憤怒到極點,趁他不注意,就溜到他身後掄動燒火棍照腦袋猛打,越打他就越貓腰,我就越得勁,銅鈸用一條紅綢子把他的手纏繞得緊緊地,一時鬆不開.我打完拔腿就跑,邊跑邊喊:“三來爺攔住他!別讓他追我,”我跑到家趕緊栓上門,武臣把門砟得三響,後來經大人道歉安慰,和鄰居勸解,也就不了了之.從此以後村裏比我大的同齡人,對我都另眼相看了.

學校變兵營

我們的學校真的很棒,座落法國教堂後,西安道上,它的南端是仁立毛紡廠,從南到北至少也有四百米,這就是我的母校-燕達.我在小學部讀四年級.操場很大,各種球場,運動器械應有盡有.我愛她,到現在我還在懷念她.有一天我的班任老師來上課,同學們起立齊聲問老師好,她一聲沒吭,淚水順臉夾流下,我個子小坐第一排,看到她的臉在抽搐,強抑製著沒有哭出來.誰也沒有想到的事發生了.“我們要讓出校園,給牠們當兵營!”老師的聲調低沉.我們不約而同地問:“為什麽?”老師也說:“為什麽!?”不久學校就遷到昆明路小學,就是現在的體育館小學.日本的鐵蹄踏不碎中國人民仇恨的心,強盜終於被趕走了.

光複以後

八年離亂,終於熬出頭.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天津市大街小巷人山人海,男女老少手舉各色三角旗,奔走相告,我也擠在人群裏喊,勝利了勝利了.突然嘀,嘀……一陣汽車喇叭聲,人們閃開一條路,一輛黑色驕車唰地開過,然後漸漸慢下來,停在我家胡同口.司機把門拉開,車上下來一人,衣帽整齊,我一眼就認出,原來是爸爸.登時人們都圍攏過來.原來這條街本是平民區,教堂後貴陽路,石子土道,那年頭,平常幾乎沒有小汽車通過.爸爸領著我的手沒說話就回家了.爸爸原本是大後方派到敵占區的秘密工作者.抗戰期間活動在華北地區,高陽,任邱,大城等地和天津市.日本戰敗投降,隨著天津的光複爸被委任天津地區付區長,市黨部某部主任,兼第十一戰區挺進第六縱隊少將司令.當即有專車接送.不久我們就遷居嶽陽道土山花園這是後話.

我再到街上時.人們投來異樣的目光,奇怪這個平日衣衫襤縷的孩子一下子變成少爺.不過我倒沒什麽不同.照舊跑到街上看熱鬧.當時街上很亂,毫無秩序.人們見日本人就打.特別是洋車夫更是打得風狂了,我看到一個日本女人被磚頭砟破了頭,血肉模糊.不知怎麽一陣心酸.是可憐還是同情,說不出的滋味;我打心眼裏恨日本鬼子,因為目睹過禽獸們蹂躪我國土,殘殺我同胞.自己的祖父就是無辜被日寇殺害.爸爸就是為報家仇國恨,投身抗戰洪流,我一時理不出頭緒.後來在綠牌電車道上又看到可笑的一幕.也是一個女人剛踏上東洋車.車夫問她到哪裏去.那人說去宮島街,車夫聽出是日本娘兒們兒,車把一揚,那女人也翻滾在地,裙底露出紅褲頭.圍觀的人哈哈大笑,我也笑彎了腰.滿街都是人,到處沸沸揚揚,人們被壓抑八年的氣一下子都宣泄出來了.再就是亂,賣什麽的都有,到處是地攤,買什麽的都有.有人吆嗬買兩塊賣兩塊,湊前一看原來是倒買倒賣銀元.各種物品便宜得讓人不敢相信.好景不長,沒過多久,貨物奇缺,物價飛漲,人們的眼神透著恐慌.先是飛來的接收大員,隨著國軍從陸上源源開來.天津市民八年沒見到的親人,好像從天降臨.男女老少湧上街頭,綻放的笑臉,熱淚流淌,高喊著歡迎國軍.大後方開來的國軍滿臉疲憊,破舊的軍裝有的漏出棉花.經過八年鏖戰的軍人你們辛苦了.相繼開來另一批部隊,令人耳目一新,深綠色的軍服,一水美式裝備,人們手裏晃動著紅紅綠綠的三角旗,夾道歡迎,從此天津市也有了秩序.

新居 

隨著社會的安定,我家遷入新居.嶽陽道147號,從花園看,房子正麵鑲一塊漢白玉石.上麵鐫刻兩個大字“臨園”.典型的德式洋房.我很興奮,從一樓到四樓看了個遍.從來沒進過這麽大的房子,一層是車庫,暖氣房櫥房和附屬房間,我從車庫外的石階上到月台,再從拱門進入二樓,二樓的主建築是客廳和餐廳.客廳麵南的整麵牆大玻璃窗正對土山花園.三樓是爸爸的臥室,奶奶,三姑和我住四樓.我的房間不大,但是很滿足自己的小天地,三樓和四樓的陽台是我最喜愛的地方,站在陽台上就像置身花園裏.

環境變了,我的生活方式也不一樣了.最大的不同是爸爸有的是時間,我可就慘了.

爸爸學的是政治經濟學,畢業後曾在中學教過三個月的書,覺得學非所用,便上書論政,從而步入仕途.平步青雲.我雖然自輕自賤,爸卻視之如珍,這廂我就倒黴了.

日裏上學堂,回家進家館,淨背那些子死古文,還有什麽通鑒綱鑒的,我必須裝作很認真.說實話憑小聰明,我不怕背書,最怕的是寫,每天如果交不上十八個大字,三行小楷,和一則行書日記,屁股就得親吻硬木戒尺.這並不可怕,最難熬的是長時間的訓導,如果爸爸不忙,每次訓斥兩個小時是平常事.完成那麽多作業,我哪還有玩的功夫,三行小楷是拖不過的,日記可以偷工減料,大字拖到周末,請同學突擊完成,這種投機法子有時也能蒙混過關.記得有一次運氣不好,走背字,我正在書房看書,爸爸突然站在我的麵前,將一疊大仿攤在桌子上,嚴肅地說:“這是怎麽回事?”登時我傻了眼.筆體不同,瞞是瞞不過去了,我不願意再敘述過程.這教訓足有三個小時,夠我記到下輩子.

我的武術老師是爸的侍衛長,武功很深,聽說一次獨自碰上五個強盜圍攻,最後還是都被他收拾了(不知是真是假).他和我關係很好,沒有人時我稱他鑒真哥,他稱呼我少爺,我最煩的就是“少爺”倆字兒.流落八年的孩子,接受不了這個突變.

每天練功都是在晚上,我喜歡鑒真哥,也就特別喜愛武術,我學的第一套拳叫回回彈腿,相繼練花拳,後來就是槍棒刀劍等,雖然學得不少,但功力不夠,一來是起步太晚,十五歲才開始,二來學得太快,教練不嚴,我也樂得走過場.爸爸站在陽台上時,我才一招一式不敢馬虎,還有時受到誇講.一次鑒真小聲提醒我,老爺!老爺在陽台上,

我這才拉開架子認真練起來.

最讓我受不了的是,爸爸喜歡拔苗助長,他叫我跳級.跳得暈頭轉向,隻好硬著頭皮去補習英文,數學.爸爸不是望子早成“龍”嗎!

周末抽空去看媽媽,回來後,小婆子的一頓臭罵是脫不過的,媽媽每次見了我就好像多年不見,雙手捧著我的臉端詳良久,我知道母親心中說不出的苦,但又不知說些什麽,突然冒出一句:”媽!等我長大就好了!”媽的臉龐透出一絲笑意,掩藏著內心的痛苦說:“孩子,你長大啦,聽大人話,別叫我惦念!”

情竇初開-青澀傻小子

小婆子和爸爸同年,看起來卻蒼老許多,為討我爸爸歡心,平時總是精心打扮,站在露台上等爸爸下班.她的健康狀況越來越糟.脂粉蓋不住從裏到外的憔悴.一次我從外邊回來,趨堂秉告後剛要走,她說:“別走,陪我站一會兒.”語氣少有的和緩.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她下頦一揚說:“你看那個女孩怎麽樣?”我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把她娶咱家來給你當媳婦,好不好!”我這才明白她指的是小花園裏那女孩子,我認識她,就住在我家旁邊的胡同-臨園裏,跟我同屆,剛初中畢業,雖然才十七歲,豐滿的體態,舉手投足,風情萬種.我姑姑就常誇講她:人家是怎麽長的,走路一兜風.我一時答不出.在小花園常碰到,很少長談,是我不敢,我和她同年,生得瘦小,在他麵前顯得萎縮,偶爾也交談,說些不相幹的事.她曾問我:“聽說你想報考市一中,能跟伯父說說,讓傅寶齡也進一中行嗎?”我沒加可否,其實我自己也沒把握,爸爸說過,考上哪所學校,就上那所,別指望他託人情.

提起一中,不免憶起往事,這就是我的母校燕達,自從被日軍占作兵營我再沒進去過。好容易熬到鬼子投降,又來了美軍,以盟軍的名義占了我們學校,直到一九四六年美軍徹離,才更名天津市一中.

那女孩子姓韓雙名冰珠,天生一個美人坯子,五官總帶笑樣;叫什麽寶齡的,是她表哥,和傅作義沾親帶故.二媽一提,我還真動了心.特別剛剛看完的西廂記: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雖說懂得一些男女的事,隻是朦朦朧朧,玉人的妙處一頭霧水.二媽見我發愣,又追問:“喜歡就說喜歡”.我這才點點頭.“先給她寫封情書,寫完拿給我看”二媽命令似地說.我手頭有一本叫試郎心的小說,裏麵情書一大把,我就信手抄來,二媽過目後發出.說發出其實是通過她的弟弟外號老白薯的傳遞,約定老白薯將回信放在後門的水溝眼裏.

信發出後我天天去看,終於盼到回信.信的大意是:小弟弟,你的信寫得很不錯,可惜是通同作弊;你家的張付官也給了我同樣的信,真是無獨有偶,是出自同一本言情小說,巧的是我也看過.不過她還是約我在周末出去走走,我就像著了魔,每天看好幾遍那短短的回信,欣賞像她人一樣秀麗的筆跡.平生第一次感覺時間過得慢,星期六漫長的夜折磨著我,想著見麵時穿什麽樣的上衣,見了麵說些什麽.第一次嚐了失眠的滋味.

星期天我如約來到嶽陽道西頭的橫堤上,堤外是稻田,再遠處是南開大學,四望無人,我正獨自徘徊,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少爺!你怎麽也在這裏?”回頭一看,正是張付官.白淨臉,青鬍茬,英俊瀟灑,一米八的個頭,二十四五歲,跟他一比,我就是個毛孩子.後邊還跟著一個人,雖然沒看到全貌,我意識到那就是韓冰珠,原來她約了我們兩人.說時兩人已到了麵前.冰珠衝我說:“咱們一同走走吧!”三人朝吳家窯方向走,誰都沒說話,我感到很尷尬.冰珠顯得春風得意.我覺得自己不該來,便說:“我還有事,先回家了,你們去吧!”回來的路上,好像什麽也沒看到,心中七上八下,酸酸地.等心潮平靜下來,打心眼兒裏祝福他們,他倆才是天生的一雙.

後來爸爸知道了這件事,當著二媽的麵叮嚀:“千萬不要再攙和,不然會鬧出事來!”好像是說給我們倆人聽.二媽又翻出老帳,沒好氣地說:“郝家的倆閨女多好,臭小子就不要,哪一個配不上你,家底兒好,知根知底,閨女他爹又是你爸爸的部下,人家巴不得攀這門親.以後不管你渾旦的事.”好像是數落我,其實是說給我爸爸聽.她渴望當婆婆,促使爸給我施壓,逼我成親.爸爸認定,我年齡還小,早婚,對學業不利,所以不主張這樁親事.

郝家的閨女我都熟悉,賀玲是郝科長的千金和我同年,早就是大閨女了,雖然上洋學堂,因為家教嚴,顯得靦腆,早有人給我提過親,見麵時彼此都有些不自在.我有幾分喜歡她;賀琴完全是另類,眼睛會說話,嘴巴甜,說漂亮不能形容她,實在太標致了,無一處不勻稱,合身的旗袍,裹著微微翹起的臀,更突出了修長的腿,咄咄逼人的傲氣,叫人不敢接近,更甭說去愛了.二媽偏偏喜歡她.如果把她娶到家,這兩人一個是狐狸,一個是妖精,我能有好日子過嗎.我是死活不同意.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不能娶媳婦,叫她支使,我的親媽怎麽辦.就這樣,兩門親事就擱置了.韓冰珠和張付官偶有來往,對我來說真的沒什麽.

 

被捉弄

有一天右鄰的小屈朝我走來,遞給我一封信,嘴巴咕嘟著:“退還給你”.我一時被她弄糊塗了.和她從來沒說過話,她為什麽還給我信.隨口道:“這是怎麽回事?”“你自己個兒看吧!”說完轉身跑開.

我打開信一看,愣住了.信的開頭是:親愛的麗軍,我是大朋,你的鄰居,咱們認得,冰珠跟我說你喜歡我,其實我早就迷上你了……看到這裏我完全明白了,原來冰珠是移花接木,將我對她的一點兒小意思,轉嫁給了屈麗軍.就用我的口吻給小屈寫信.後來得知其實冰珠沒有惡意,就是覺得不好拒絕我,才有此一舉.

麗軍生得小巧,說不上不俊美,隻不過發育不良,我對她沒有注意過.一來二去,她倒喜歡上我了,左一封信,又一封書,什麽青梅竹馬呀,搞得我左右為難,麗軍完全是一廂情願,我不好傷害她.解鈴還得係鈴人,最後我還是找到冰珠,冰珠一下子紅了臉,白白的的臉龐泛起紅雲,平時的落落大方,變成少女的羞怯,平時的快人快語,換成了妞妮,土山花園一帶,她可是有名的美人,我不太敢正眼看她,隻要目光一碰撞,我立即就把視線移開.那天我好像變了個人,上下打量著她,兩人麵對麵,我聽得到自己的心在跳,不知怎麽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某種意義上說,我這是第一次跟女人握手,是什麽樣的感覺,我說不清,絕對不是觸電,我觸過電,麻遍全身,差一點兒死過去,難過極了;又有些像觸電,舒服浸透全身.後來還是她先把手抽回.但是她很誠懇地說了下麵話:很對不起你,我從小就和付寶齡訂了親,由不得我自己的,雖然這已是新時代,可是我不敢違背家長的意誌.那天我約你們倆人來,是想把我的情況,解釋清楚,我看到你不高興地離開,才意識到是我傷害了你,覺得非常慚愧,我不是有意捉弄人.雖然很小就訂了親,但還沒考慮過成婚的事,從那天起,我心裏一直很不安.那天你走後,我跟你家的張付官,也說了我的情況,直截了當地回絕了他.他比我大好多,而且他那死死盯人的眼神,根本就沒懷好意.說心裏話,過去我真的把你當成小弟,我以為你和我弟弟的年齡差不多,原來咱們一個屬象,我真的注意你了,你純潔樸實,又是書香人家,我願意和你交朋友…….屈麗軍的事,是我太幼稚,都是那個張付官的壞主意.我做錯的事,我去解決.另外還說了些表示友好的話.

那次談話後,雖然也有幾次交談,覺得越來越疏遠,不了了之.

 

奶奶六十壽辰

奶奶儀容

八年抗戰,一家人顛沛流離,用柳宗元的話說就是:嚎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蹼.爺爺被殺害那年,奶奶年僅五十,一家人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旦夕有被捕的危險.親朋都不敢往來走動.光複後,生活富足安定,爸爸覺得應該為自己的母親過個像樣的壽辰,以盡兒子的寸草心意,但又不願張揚,就悄悄地做準備.可還是走漏了風聲,臨近壽誕之日,壽禮源源而來,銀盾,鏡台,帳料不一而足,壽桃酒類等堆滿了倉庫,鬧得我們應接不暇,真是貧居鬧市無人問啊.禮品的抬頭都在林老太太前麵冠以爸爸的“官銜”,可見醉翁之意不在酒.

奶奶天性醇厚,沒有老太太的架子,壽誕當日老人家看到年過半百的康媽媽累得氣喘籲籲,就用手拍著床邊說:“快坐下歇一歇吧!”這話偏偏傳到二媽耳朵裏,惹得她老大不高興,還跟爸爸說,拿不出個老太太的樣子,主人不像個主人.這一下把爸爸惹火了,衝她他發了很大的脾氣,爸爸說:“我是農家出身,我是農民的兒子,拿什麽臭架子.”我爸爸很少對她發脾氣,二媽病上加窩心氣,病得越來越厲害了.

 

請客 

一個周末,我家門前停滿了各式各樣的汽車,我數了一下有七八部.爸爸請客,不讓我們小孩子參加,門外還布了崗哨.後來才知道這次的來客,是些有頭臉的人物.我記得有副市長杜建時,陳長傑,李漢元,胡夢華等.據說不在飯店而在家裏請客,是表示關係不一般.這些人是爸爸的同僚,胡夢華更是爸爸的入黨介紹人.平時爸爸做事很低調,但這次不得已的請客卻驚動了四鄰,覺得很不是滋味.事後他千叮嚀萬囑咐,上上下下的人行事舉止務要謙卑.從那以後他出門總是坐三輪車,以平民的姿態出現,給我做出榜樣.

 

小風波-一個女人

北方人過年,包角子是重頭戲.我家也是這規矩,大年三十全家老少齊聚廚房裏.二媽的身體越來越糟,作為主婦的她,還是拖著疲憊的身子下樓來.全家人都在,奶奶隻包了一兩個,就被大家勸走了,這時不知誰喊一聲“立正”大家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太太的到來,大家有些拘束,她倒也知趣,便說:大家請隨便吧!侍衛長順手搬把軟椅放在她身後,請她坐下.大家又忙活起來,我和小妹大鈞也拿個麺團捏來捏去.二媽在我旁邊小聲說:叫你爸爸下樓來包角子.我樂滋滋跑開了,三步兩步,躥到三樓,古紹山和爸爸正談得熱鬧,我不敢打擾.不一會小妹也上樓來催促,說叫爸爸快下樓去.我這才闖進爸爸的房間,隻見那女人臉紅得像春桃綻放,…….

這個女人太美了,是我見過的女子中最美的,俊秀的臉龐端正的五官,很難用語言描述.不妨瞎形容一氣,嫵媚超過楊玉環,身輕比趙飛燕,安靜如維娜斯,端莊勝似觀世音,女人的所有長處都集中在一人身上了,她是誰?她就是有名的漢奸大隊長郭靜軒的太太古韶山.還得從郭說起.郭是在日軍投降後被爸爸的縱隊收編的,郭生得一表人才,還寫得一手漂亮的八分體,祖上有豐厚的家產,有護院家丁,他從小練就一手好槍法,據傳他能騎著馬,邊跑邊用自來得手槍,點射池塘邊的青蛙,彈無虛發,華北淪陷後,他拉起了人馬,名為抗日,實是保家.後來便給日軍收編,成了河北一帶的漢奸隊.日本無條件投降.他歸順了國軍.和平不久,就是嚴懲漢奸.他就住我家隔鄰,同樣的房子,天津市憲兵協同警備區抓撲漢奸郭靜軒,抄了他家,古紹山以為是強盜,便跳過矮牆躲藏到我家.其實根本沒她什麽事,但是既然逃出來,也就不回去了.他也知道躲在我家再安全不過了.

她的突然出現,我家上上下下幾十號人,就像開了鍋,不同的人,感受也各異,但表現出來的都是浮躁不安.副官邢少華捋著黑痣上的一撮小鬍鬚,來回走動,自言自語:簡直是仙女下凡(這人後來被共產黨槍斃了);張付官手拿一根油條出神,還不住地搖頭;王付官眉飛色舞地說:……就是死了也值.(這人後來考入憲兵隊,)隻有監真哥一臉正氣,還甩出一句:“你們都中邪了”

古紹山雖然不著脂粉,卻從骨子裏透出鮮和靈氣,和塗抹厚厚脂粉的二媽站在一起,簡直就是鮮花與枯草.

爸爸不動聲色地說:“你陪陪阿姨”然後下樓去了.我不知如何是好,古紹山說話了:“林先生,坐!”他反客為主.我被這一稱呼,弄糊塗了.我瘦小的身材和先生二字多麽不諧調.但是我很喜歡這一稱呼,因為我終於由少爺升遷為先生.我羞怯地坐在她對麵的藤椅上.她的膚色像吃奶嬰兒,明亮的雙眸顧盼分明,睫毛明晰可數,嘴幹淨得好像從來不食人間煙火.我不敢盯著她的眼睛.她徐徐站起身,移步過來,光滑的大腿從高開叉的旗袍裏探出,說時已站在我麵前,我不自主地低下頭,她白淨的小腳收進我眼裏,我有些膽怯…….

不知什麽時候,我挨著她坐在沙發裏,嗅到一股淡淡的異香,絕對不是討厭的脂粉氣,這大概就是女人的體香.她又開口了:“林先生,我不知怎麽稱呼你,你是純潔無瑕的,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跟你說說話.你已經是高中生了,能理解我的處境,可以嗎?”“那你就說吧!”我看著她的臉.她還沒開口,眼睛裏噙著晶瑩的淚珠,真是‘梨花一支春帶雨’隻有白樂天才想得出這種句子.她低低地訴說:“我家在天津郊區,勝坊鎮,父母就我一個女兒,與遠房的表兄作親,從小在一起,兄妹相稱,眼見到了成親的年齡,雙雙被漢奸抓去硬逼著解除婚約.表兄堅持不從,趁機逃跑,不幸被漢奸槍殺了.眼睜睜地生離死別,這就是紅顏薄命.勝坊是水鄉,到處是荷塘,可說美女如雲,我的姿質,在家鄉隻能算中上等,家鄉女孩上學的很少,我便顯得出眾了.”她談到郭靜軒時有些遲疑……“不過他沒算虧待我.可是我總覺得自己就像個花瓶,是被人觀賞的東西.我本不該到你們家來,那天夜裏駭人的榨門聲,我還以為是強盜,嚇得我魂不附體,就從咱兩家的後牆上爬過來,牆上布滿玻璃碴,身上劃破好幾處.我知道我的出現給你們家帶來很多麻煩.”聽著她的訴說,看著她剛痊愈的劃痕,我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傷痛,感覺這世界太黑暗了,我爸爸不是也被別的女人霸占了嗎!

古紹山感到不能再呆下去,二媽也不容她再呆下去.轉天早晨叔叔乘爸爸的車將古送走了.她的來和去總共十幾天,上上下下都卷入這場無名的旋渦,現在我家總算又歸於平靜.突然少了一人,整棟房子顯得冷冷清清,不知道為了什麽...

 

二媽死了

一九四七年的一天,二媽終於躺倒了,他湯水不進,青筋明擺在額頭上,眼皮也無力撩開,隻靠大煙支撐著最後一口氣。肖大夫放下聽診器,跟我爸來到外屋,悄聲說“肺病晚期,(現在看來應該是肺癌)我盡力了,建議一方麵準備後事,不然再到馬大夫醫院看看。”肖大夫說的是肺腹之言,和平後,她原被日軍霸占的旅館和診所從日本手裏收還過來,是爸爸的部下幫了她,她一直盡心竭力給二媽診治。

多麽惡劣的天氣,也有雲開日,一天我正在上課,忽然車夫來報,她死了,我來不及騎車,坐上車就回家,爸爸等在樓梯口,怕我不哭,大聲說:“你娘死啦!”不知怎麽,我在路上還按耐不住的興奮,一下子像洪水決口一樣放聲大哭,爸爸總算放心了,他那裏知道我哭的不是她,而是一肚子的怨氣,趁機傾泄出來。打這天起,我家又熱鬧起來,靈棚設在車房,人來客往,我作為禮數上的孝子,披麻戴孝,趴靈陪弔,折騰得胡說八道,時不時送路超度,我扛著白幡子走在最前麵,開心地東張西望,紙糊的車馬等擺滿了半條街,就像趕廟會,內心非常鬆快,還得裝作悲傷的樣子。心中盤算著,親媽媽應該和我們在一起了。亂哄哄也不知鬧騰了多久,喪期過後,回到學校才知躭誤了兩周課,功課雖然壓力大,可是覺得一身輕,同學見我喜氣洋洋的樣子,奇怪地問:“你媽媽死了,沒見你悲傷,反而更高興了?”“你們不知道就別亂說,那不是我親媽”。

也不知過了多久,爸爸突然來到察哈爾路,是爸爸的宿舍,媽媽就住在這裏。媽媽回憶說:“你爸突然出現在我房間門口,愣愣地出神,我還以為是做夢,整整十年了,你爸還是老樣子,年青蕭灑……”原來媽媽也有過幻想,等小婆子死了就可以一家團圓。爸爸來看媽媽也是這層意思,誰知媽媽經歲月的折磨,看起來比年齡大很多。爸爸委婉地安慰了媽媽幾句要離開,媽媽沒有哭,漫長的十年有多少淚水也早流幹了。媽媽看到爸爸衣服上的鈕扣鬆了,還是耐著性子細心地給他縫好。爸爸臨走隻說了一句“自己多保重吧!我會按月撥給你生活費”一九四九年爸爸出走台灣,媽媽直到去世,也沒和爸爸見上一麵。現在媽媽的骨灰和爸爸的刻磚替身同眠地下,也不知和好了沒有。

 

又換新人

我清楚地記得,爸爸在二媽靈前聲淚具下,曆數二媽艱苦度日……

沒過多久爸爸又有了新歡,到現在我也想不通.爸爸為什麽令我們兄妹三人參加他的再婚典禮,婚禮選在國民飯店,我雖然心情不太好,但那豪華氣派和熱鬧場麵,還是吸引了我。我從來沒見過那種洋婚禮,爸爸身穿黑色禮服,小領白襯衫,黑領結,金絲眼鏡,雖然是第三次結婚,他像真正的新郎,我不敢想,他就是我爸爸,三十七歲,有一兒兩女,我不願意再看下去,剛想離開,看到七歲的小妹在抹眼淚,就順便拉了大妹和小妹悄悄離開。

爸爸那天又娶新娘,臉上卻沒一絲笑意,賓朋舉杯賀喜,喜氣洋洋,但我們一家人卻想著各人的心思。開席了,我們三人都來了精神,畢竟都是孩子。我們學著大人的樣子,將疊成花的雪白餐巾展開,下一步該怎麽辦,我還真是土老冒,從沒見過這般陣勢,刀叉勺杯盤擺在麵前……在大人的輔導下總算吃完了這頓洋餐,與往常大圓桌麵擺滿酒筵完全不同,吃完一種,再上一種,杯盤不知換了多少遍,吃到最後也沒覺得好吃。據說那次吃的是法國大餐。吃的什麽我說不上來,倒是最後的冰淇淋留下了較深的印象。

新娘名王淑敏,和死去的二媽同名同姓,新娘不漂亮,但是人很和善,原是慈澤小學的教師結婚前我就認識他,她家住三義莊,我每天上學路過她家,爸爸說過如果我願意,中午可以到她家吃飯,省得大老遠地跑回家.我樂不得這句話,差不多每天中午到她家吃中飯.她家住一個小四合院,是個殷實人家。看來婚姻問題和命運有關,最初有人介紹康振慧小姐,康聽說爸爸還有大太太,就猶豫不定,但是不好拒絕介紹人的好意,便約了她的朋友淑敏陪她來相親,爸爸一聽王淑敏三個字,就陷入了沉思,和死去的妾同名同姓,莫非神的安排,王淑敏也被爸爸的風度迷住了.婚後她對這個大家庭有些不習慣,剛結婚就有三個孩子喊娘,不知該怎樣駕馭這個家.她天性純厚,沒有架子,不攬權.倉庫的鑰匙一向是三姑掌管,新娘來了,三姑就把鑰匙交出,新娘執意不接,三姑也不再推辭,所以大家相安無事.無可記述.

轉年她生下三妹,按字排行取名大平,她生下來就不愛哭,胖乎乎惹人喜愛.大妹大榮天性和善,是是非非絕對找不到她,有時間就去抱抱大平,頗得新娘喜愛.我已經是大孩子了,她從來不要求我做什麽.閑來無事,一家人玩玩紙牌,她也叫我參加,爸爸回家時,他就提醒我離開,博得我的好感.

 

我的初戀

這年的暑假,一天我在三樓陽台上瞭望,看到一個女孩子,白襯衫匝入筆挺的白西褲裏,短發,戴墨鏡,右手扶著鏡框,左手臂搭一件白色短外套,白鞋白襪,站在對麵小花園的土山上,麵對陽台,不時衝著陽台招手,我心跳的很快,正不知所措,大榮在四樓陽台上說:“我就下去.”原來是大榮邀他的同學來玩.

下午大榮興匆匆告訴我,她的同學名叫趙金秋,還學著金秋的話說:“你哥長得很帥,他有朋友嗎?”我當然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我立刻就寫了一封信,照抄不誤,“試郎心”的路子,很快就收到回信,信的大意是:本周六在法國花園(即現在的中心花園)見麵,為避免認錯,她還穿那套衣服,外加一個白手包.

初次會麵之前,我曾想象他很白淨,就像他那套白衣裳,見麵之後大出所料,有些掃興,她活像十幾歲時的鄧麗君,不漂亮,但很可愛,這是我真正的初戀.

周六我按約定的時間地點準時到達.遠遠地看到白色的身影,越走越近,身材胖了點,臉圓圓的,光滑,潔淨,不像他那身白套裝那麼白淨;越來越近了,她摘下墨鏡,眼睛不大,放光,有神,鼻子隆起,鼻頭上揚,微帶笑意的嘴角自然翹起,說不上漂亮,勻稱的臉龐,甜甜的,給人的感覺親切.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誰都沒先打招呼,她也像我端詳她一樣,從下往上打量著我.我是少年,但不翩翩,還有點稚嫩;她微微隆起的胸脯頻頻起伏,絕不是熟透了的女人.我有點不好意思,還是他先開腔“你是大榮的哥哥”我早就認出她,隨口答道:“你就是趙小姐”我兩輕輕拉一下手隨即出花園,順圍牆走,走約莫二十分鍾誰也沒有開腔,我不知說什麽好.還是他先問我:“你有過朋友嗎?”

“有,很多.”我隨口答應.

“我說的是女朋友!”

“沒有,過去有過.”其實過去那不算什麼女朋友,我隻不過是看看她的反映.

她問我:“現在還來往嗎?”

我說“總見麵.”

他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我看出他很認真,便解釋道:“是我的鄰居,當然常見麵,不過不是戀愛那種女朋友,隻是普通關係.”

她不好意思地說:“我隨便問問,你怎麽不問我有沒有男朋友?” 

我無所謂地說:“有過又有什麽,我們不是在這裏約會了嗎!”

話匣子一打開,就不太拘謹了.談同學,談愛好,談自己的家庭情況.直到街燈亮了,才訂了下次的約會,還舍不得分手.

回家的路上.我回憶著她甜甜的聲音,回味著她少年的經曆……

她本是河北深縣人.姊妹四個沒有兄弟.父母早亡,從小跟大姐生活.曆盡滄桑.大姐名叫趙知齡,很有幾分姿色後來成了周姓法官的姨太太,遂將三個妹妹的戶口遷到天津市.金秋年齡小,一直跟大姐生活.她述說往事時眼圈有些發紅,也觸動了我的心.我雖然有父母但是長期不和自己的母親生活在一起,也覺得伶仃,兩人可能是同病相憐吧,就像老朋友一樣說個沒完.

 

我兩都耐不住漫長的一周,隻好每天寫信,訴說心裏話,大膽地表示互相愛慕的心情.一天爸爸把我叫到跟前,很嚴肅地說:“戀愛.”稍停一下“我不反對,但是絕不能耽誤了學業!”可能是爸爸看到我們頻繁地書信,知道一定是戀愛了,所以才說這番話.爸爸說得很嚴厲,但並沒有反對談戀愛的意思,我放心了.

 

南開大學湖邊,一片小樹林裏.隻有我們兩人,天悶熱,樹梢一動也不動,我兩並排坐在地上,她不時用手帕扇涼,我用手背摸一下額頭,以免汗水順眉毛流進眼裏,他將手中的手帕塞給我:“你想什麽?”

“想你信中的話,你呢?”

“我也是,你為什麽不當麵說給我聽?”

“不好意思.”

“你害羞嗎,你真的愛我嗎?”

“當然,你呢,我很想聽你心裏的話.”

她挪一下身子,我也向他那邊靠一靠,兩人擠在一起,他不好意思垂下頭輕輕地說:“大鵬,我叫你哥哥好嗎?”

“我比你大一歲,當然應該叫哥哥.”

“我說的哥哥是……”不好意思地一笑.然後又挪進了些,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有些事,不能說,說的太明白就沒意思了)

 

又是一個周末,約好在十字坑遊泳,南開大學水坑很多,十字坑是最深的一個.我脫掉短褲,裏麵露出早穿好的遊泳褲,跳進水裏,他也從樹叢後麵閃出來,白底藍條的泳裝包在身上,豐滿的體態,羞紅的臉龐,站在岸上,我一麵劃水一麵喊她:“快下來呀!”

“你教我,我不會水.”

“當然!”其實我也沒受過專門訓練,隻會自由式,為在他麵前表現自己.所以說得很堅定.

“我可真下去啦!你接著我.”說著他將手伸向我,身體向下傾斜,撲到水裏,原來他真的不會遊泳,一時站立不住,差點兒摔倒,幸好我將他拽住,她順勢撲到我懷裏,兩人都笑了,誰也沒鬆手,麵麵相覷,緊緊擁抱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我扶她上岸後,也上來了,她有點兒害羞地說:“你看著有沒有人,我倒樹叢後麵換衣服,你不許過來,也不許看,”等她換完衣服,我又一頭栽倒水裏遊起來,一會兒自由泳一會兒仰泳,實際上是顯擺自己,當我上岸後,隻見他抱著我的衣服,向小樹林跑去,我隻好帶著濕漉漉的身子,在後麵追趕.她坐在一棵大樹下,盯著我氣喘籲籲地樣子,癡癡地笑.我有點生氣地說:“幹嘛拿我的衣服?”

“跟你開玩笑,你真傻,人家在欣賞你呢!” 我恍然大悟,急忙拿了衣服說:“你也不許看!”

“你放心好了,我把眼睛閉上,保證不看.”她說完兩手將臉捂住.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紅紅的越來越大了,才不得不回家.

晚上躺在床上,拿著矛盾的“腐蝕”不知怎麽的,說什麽也看不進去,下午的一幕幕又呈現在眼前.她翻開後麵的衣領,叫我看他的後背,她說:你看我都快成班馬了.原來她新買的泳裝掉色,將全身染成淺淺藍白相間的斑馬狀條紋.她半嗔半怪地說:還不是因為你.說著我倆都笑了,遊泳把兩人的距離拉近了,不知是誰主動,她閉上眼睛,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是我平生第一個吻.我把初吻獻給了她,我徜徉在幸福之中.每當這時,我就把鑲鏡框的大相片拿出來端詳.

那張照片,是她專門請人手繪放大送我的.比本人顯得有深度,我不敢掛在牆上,更不敢擺在桌上,隻好掛在床下不易被人發現的地方.一天放學回家,發現家裏非常熱鬧,三姑四姑捧著肚子笑個不停,我才感到不對,從三樓至四樓的樓梯轉彎處往裏一看,大照片正對我笑,我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三姑說你爸爸叫你到他房間去.這一下我傻了一半子,不知怎麽過這一關.心裏打著鼓進了爸爸的房間,沒想到爸爸衝我笑笑說:“我可沒反對過你談戀愛,隻不過不能影響了學業,人家送你照片總不能放在床下吧,我看這孩子器質還可以,要交就光明正大地交,別偷偷摸摸……” 我聽出爸爸的一番話是由衷地,我提著的心呱嗒就放下了.這是沒想到的結果,從這天起,我將心愛的大照片由床下請到了書桌上.

 

太陽暖暖的透過樹葉投放在我的身上,我頭枕金秋的大腿,她用手輕輕梳理著我的頭發,因為昨夜的失眠,有些頭痛.我還在想著昨天的反饑餓反內戰大遊行的事,爸爸曾囑咐我不要參加,說這是共產黨策劃的行動,全市軍警憲會出動阻止,恐怕有危險.我想不管是誰組織的,反正我們學生就是要和平,我還是偷偷的參加了,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這類的活動,顯得很興奮,我手舉綠色三角旗,拚命呼口號“我們要和平,我們不要戰爭,停止內戰……”

她見我半天不說話,就問:“你怎麽啦,不舒服嗎?”我就把遊行的事告訴她.她說:“多危險那,你應該聽伯父的話!”她見我不回答轉了話題:“伯父不是要你去美國讀書嗎,你到了美國會不會把我忘了?”

“不會的”我的語氣非常懇切,至於將來如何根本沒想過,隻是朦朦朧朧…….她把臉湊近我的頭發:“我是很認真的,……你的頭發很好聞,用什麽洗的?”“你不要打岔,我也是認真的,將來咱一起到美國去,永遠都不分開.”她對著我的臉頰親了一下.

 

擋潮

暑假的一個早晨,相約去他三姐家,走到鞍山道口大羅天,因為口渴,在一個小攤上喝汽水,我把金秋的相冊隨手放在小攤上,喝完汽水就走,結果把相冊丟了.回去找,連個影兒也沒有了.她雖然說沒關係,可是心裏老大不高興,我心中更懊惱,我倆的照片都在裏麵.我兩手牽手往前走,誰也打不起精神,突然她停下來說:“不好!”猶豫一下“我在前麵走,你跟在我後麵.”我不知所措,還以為他不高興了,就跟在她後麵,突然發現他臀部下麵的旗袍濕了一片,我驚訝地喊出來,她擺一擺手示意不要出聲,臉一下子紅了,我隱隱約約地感到什麽地方不對,是女孩子的隱私,原來她叫我走在他後麵,是給他擋潮.十九歲以後的我一直運氣不好,有人說這是被女人衝了運.現在看來純屬無稽之談.

從此以後我兩的關係邁上一個新台階.無話不談,無…….若是寫小說,我可以從這裏展開,但是我真的不願再記述這段往事.留在心裏回味吧.

 

歲月倏忽.轉眼已是一九四八年,我已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內戰吃緊,在晚間通常要戒嚴.她家住在河北路與四平道交口處,從她家出來,正碰上軍警巡邏,下意識的吐出一句:“糟了戒嚴了.怎麽辦?”她說:“不行回來吧”我猶豫半晌,也無計可施,不得已在他家過了一夜.這一夜無眠.也沒什麽好說的.我隻記得,兩人共飲一杯櫻桃酒,還有,就是他把燈泡擰鬆了,說是怕姐姐夜裏到他房間來……

我已經快滿十八歲了.還很幼稚,什麽都不懂.相對女人鬼點子就多了.從此我認識了女人.

 

炮聲隆隆-天津解放了

八路軍圍城,大炮不停,吃緊時槍炮聲像刮風.我站在四樓陽臺上,環顧四周,北站,東局子,和西營門外,槍炮聲響成一片,西營門一帶天光變成紫色.

現在家中隻剩下新娘(我稱他三媽)不滿一歲的小妹大平和我.奶奶三姑大榮因為害怕,已搬到察哈爾路我媽媽家裏,家中有價值的東西早已轉移到親戚朋友家.一個月前就沒見爸爸回家,不知什麼時候侍衛們也沒有了,樓下隻剩車立平看大門,康媽媽做家務,沒有人管我學習和練功,我提前‘解放’了.

一天晚上收音機裏廣播:……天津城防固若金湯,津市確保一月無虞.這是天津警備司令陳長傑的聲音.口吻堅決,但聽得出來底氣不足.我預感到不久的將來,很多事會有大變化,至於如何變,我說不清楚,我很坦然,起碼現在沒人管著我,自由自在,對於未來我不擔心,我小時候到過解放區,並不像宣傳的那麼可怕.三媽顯得很驚恐,她說:“大鵬,你一點也不怕嗎,這可怎麽是好哇!”

“怕有什麽用,反正爸爸逃了,我們應該沒事.”其實這是過去爸爸說過的話,我覺得有道理,也這麽說了.她又說:“你打算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爸爸早就說過,他和咱們不一樣,如果他落在共產黨手裏,後果不堪設想,我們就不一樣了,一個學生怕什麽,他還說國共合作時期,他在河北省冀中區任丘,河間一帶與共產黨共過事,了解他們的政策,共產黨需要知識分子.您是小學教師應該也沒事.”我的說辭無濟於事,她還是坐臥不寧.我也想得太天真了,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們作為被通緝人員的家屬,遇到了相當大的麻煩,這是後話.

轉天清晨,遠處傳來稀疏的槍聲,我站在陽台上看到,美式裝備的國軍,背著槍,稀稀啦啦的散兵從八裏台方向退下來.耀華中學方向還有槍聲,大約中午槍聲漸漸停了.一隊隊戴皮帽子的大兵貓著腰衝上來,有時趴在地上,有時匍匐前進,後來聽說那是林彪的隊伍,長驅直入,天津全部解放了.那天是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

轉天叔叔打來電話,叫我們去他家,三媽說他要回娘家,臨走他給了我兩塊袁世凱頭像的銀元,叫我自己去,我隻拿了一床被子和一個書包,帶著兩個銀圓到察哈爾路去了.

轉天,我回家取東西,大門上已經貼著封條,大紅印章:天津市軍管會,隻好無精打采的回來,看到路上還有沒收完的屍體,有的地上畫著白圓圈,這是告訴人們小心地雷.剛回到叔叔家,孫漢章就來了,他左臂上帶著糾察字樣的袖章.他的出現,嚇了我一跳.他本是我爸爸的侍衛,怎麽一下子就變成……還沒等我緩過神來他開腔了:“大鵬,走!去拿你爸爸的槍!”我說:“我們家封門了.”

“叫你去你就去!”我這才覺得不對勁,他過去從來沒有叫過我的名字,稱呼我們父子老爺,少爺.我正猶豫,大姑父在旁邊插嘴道:“漢章是地下黨,跟他去吧!”

說來話長,孫漢章,王恒和我大姑父肖連榮原本就是共產黨,日本投降後,大姑父棄共,投奔天津,在我父親名下供職,當時我父親兼縣長職,孫王二人來天津投奔大姑父,由於姑父和我父親郎舅這層關係,就收留他們倆個人,這二人曾主動偷襲解放區,槍殺村幹部,表示忠誠,遂得到信任,後來成為我父親的侍衛.就這樣長期潛伏下來.解放後我們家的一切情況全在他的掌握之中.後來王恒因為犯罪被處死,聽說孫漢章一度當過派出所所長,三五反時因貪汙畏罪自殺了.世事變遷,就像演戲換幕.快的讓人不敢相信.

解放前夕,警察局長李漢元,保持中立,令各派出所不抵抗,解放後秩序恢複得很快.

世事變遷也擋不住戀人的約會.解放不久的一天,我和金秋順四平道,轉向羅斯福路,看到中原公司(現在的百貨大樓)牆上被炮彈炸開一個大窟窿,多倫道上的社交小會堂也隨中正書局一同炸毀了.從前我倆來過這裏,是一個冷飲店,金秋看到冷飲店的殘垣斷壁,滿目蒼夷,若有所思地說:“你知道嗎,從前我約你到這裏來是告訴張伯鴻,我已有男朋友不要再追我?”

“誰是張伯鴻?”

“是我的老鄉,就是那個冷飲店的經理,他曾經追過我,比我大九歲,你別多心,我隻跟你好.我心裏隻有你.”她接著說:“咱們結婚吧,當法官的姐夫自己逃了,丟下姐姐無依無靠,我也沒人管了…”

這劈頭蓋臉的大問題,像一顆炸彈,把我給炸懵了,我剛滿十九歲,還能不能繼續求學,前途未卜,況且自己連家都沒有了,還談什麽結婚.我的臉漲得通紅,說:“我們家更慘,已經被軍管會查封了,你大概不知道吧!我自己還不知將來幹什麽.怎麽結婚?”我說的完全是事實,但是她無助地哭了,這是兩人第一次不歡而散.我送她回家後,懶懶地信步走在大街上,覺得特別不是滋味…….突然一張大布告吸引了我,大意是:革命形勢的需要,革命大學,華北大學,軍政大學,南下工作團大量招收知識分子,歡迎有誌知識青年,踴躍報名,投身革命……

我將兩人一起考革命大學的想法告訴了金秋,他很高興,於是我們分別報名,考試,我拿著河北工學院開的介紹信,在河北路勵行中學報的名,在耀華中學考試.大約過了半個月,發榜了,天津日報整版發布,我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並通知在北京總校上學,這時金秋急衝衝跑來,告訴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她的名字.我雖然為他惋惜,但也無能為力,隻好安慰安慰了事.

 

二 青年

革命

一九四九年三月的一天,隻有媽媽為我送行,天陰著,有些寒意,心裏像塞著什麽東西,說不出的滋味,媽媽送我到萬全道,囑咐我說:“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吧,這是命啊!”我真舍不得丟下媽媽,可是對於前途未卜的我,隻能獨自去闖一闖.我原計劃報考南下工作團,媽媽聽說隨軍南下,等於參軍,說什麽也不同意,這才考進革大,媽媽知道是參幹,而且是先在北京上學,畢業後才分配工作,就同意了.我拎著簡單的行李,直奔車站的方向去了,不敢回頭,怕忍不住哭出來,走到河北路拐彎處,回頭一看,媽媽還愣愣地站在那裏,左手擦眼睛,右手不住地擺手,我忍不住地跑回來抱著媽媽,哭著說“媽,我不走了.”

“為什麽?”

“不為什麽!”

“去吧孩子,奔自己的前程去吧,別惦記我!”媽媽獨自生活練就了鋼鐵心腸,字字說得斬釘截鐵,我這才放心地上路了.

 

我趕到北站集合地點,剛好趕上等車的隊伍,一個橫幅上寫著:去北京革大同學在這裏集合上車.

我第一次獨自出遠門,有點緊張.在車上年輕人很快就混熟了,大家拍著手,唱著歌,有說有笑.車廂大喇叭裏傳出歌聲:年青人,火熱地心,跟隨著毛澤東前進,緊緊地跟著毛澤東前進!千萬青年,跟著毛澤東,永遠向勝利,永遠向光明.

這歌聲從來沒聽到過.隨著歌聲青年人的心沸騰了,大家都和著唱起來,一遍又一遍,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我自由了,感到自己插上了翅膀,像燕子似地飛翔.

 

華北人民革命大學

在北京前門車站下了車,領隊叫我們把簡單的行李放到馬車上,排著隊穿行西單,出西直門沿白石橋路,過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漸漸地看不到建築,到處是農田,再往前走遠遠一排排青磚樓房,一群人向我們走來,伴隨著鑼鼓聲越來越近了,原來是歡迎新生入學的秧歌隊.我兩條腿雖然很累,還是不由自主地扭起來.我已經記不清怎麽進的學校.

我被分配到二十一班部,第三小組,宿舍在二樓,地鋪葦席下麵是厚厚的稻草,躺在上麵不覺得涼.班部主任是侯可一,老革命知識分子,一身土布衣服,係帶的灰布鞋,透出從裏到外的深沉文靜,他並不像聽說過的那種土八路,他的談吐和儀態,給我的印象很深,對我影響很大.它給我們的見麵禮是致歡迎詞:歡迎來到革命的大熔爐,進行脫胎換骨地改造…….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的新名詞,“熔爐”“改造”真是摸不著頭腦,學校怎麽成了熔爐,還要改造.既來之則安之,管這麽多幹嘛,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在例行公事的小組會上了解到,小組成員年齡不同,最大的四十歲,最小的隻有十八歲;職務不同,從國民黨軍官到學生,從藝術家到商人;這些人的家庭出身不同,資本家,地主,自由職業者,官僚等等,成分複雜.雖然六十年過去了,我還能記得其中一些人:大胡子江濤,不修邊幅的畫家,脾氣急壞,熱心於集體的事;東北大學流亡學生王鴻誌誇誇其談,小夥子很帥,很能瞢人,女孩子們喜歡他;王繩祖,曾是國民黨的空軍,比我大三歲,身強力壯,憨厚,會唱許多歌曲,開始我兩很要好,後來他表現積極,第一批入團,還想發展我,後來他知道了我的出身,漸漸和我疏遠了,我總覺得這個階級的烙印是別人給我打上的,從此我背上有了包袱;繆迪生,北京人,十八歲高中女學生,說話細聲細氣,大家都叫他小貓;徐筠,四十歲的老女人,他說自己的丈夫是老革命,因為她帶著女兒田燕上學,大家都相信她,他很會籠絡人,平時除去集體活動,總有幾個人圍著他轉,其中王振起,小貓,我……更是和她關係密切,和他在一起,有點媽媽的感覺.剛開始獨立生活,有這麽多同學和朋友在一起,很開心.

第一堂課是人生觀,天津第一任市長黃敬(餘啟威,現在的政協主席俞正聲的父親)主講,他白白胖胖口若懸河,從來沒聽到過的新名詞,從他嘴裏流出,我如饑似渴地吞咽,生怕漏掉一句,他說:每個人對人生的看法截然不同,什麽階級說什麽話,每個人都打上他那個階級的烙印,他要求大家,不管自己屬於哪個階級,都要按照無產階級的世界觀改造自己,因為無產階級一無所有,最大公無私.身體參加了革命,思想還是資產階級的,你還不是真正的革命者,所以首先要把屁股做到無產階級這邊來.露天大課堂上萬人聽講,鴉雀無聲,三個半小時沒休息,屁股坐麻了,也不願動一動臀下的小馬紮.                       話說回來你黃敬本來就是餘家大少爺.怎麽就屁股坐到無產階級炕上了,仔細一盤算,原來領導無產階級的人都是些封資大戶.現在改革開放發展資本主義就順理成章了.不過名字還叫社會主義,加個定語<社會主義>以示區別.其實糊塗一點好,我不是也以少爺身份進革命大學了嗎.最後也算革命有功"離休了".簡直就是一鍋糊塗粥.我隻能說到這兒,再往遠處扯,就離反動不遠了. 

中午,我們用筷子敲打著搪瓷盆,衝向我們班部的大食堂,地上擺著十幾個大笸籮,苫布底下冒出騰騰的熱氣,香氣撲鼻,領導宣布:今天改善生活,包子管夠,開飯!隨著哨子聲,炊事員揭去蓋布,同學們呼啦一下就將大笸籮圍上,我身材瘦小,在外圍幹著急,隻好跟大家往裏擠,突然一聲尖叫,大夥立刻散開,原來最前麵的人被擠趴下,雙手插進滾燙的肉包子裏,人們七嘴八舌有的說快衝涼水,有人喊快抹油……幸好包子不是剛出鍋.

 

飯後休息一小時,下午接著聽黃敬海闊天空,大家好像沒後勁了,是包子吃多了,還是因為疲勞轟炸,就不得而知了.想一想黃敬的話也不無道理,有一個笑話裏的幾句詩正印證了他的理論.一年下大雪,秀才說:大雪紛紛落地;禦用文人說:盡是皇家瑞氣;大地主說:再下三年何妨;窮苦人啐口唾沫說:放你媽的狗屁.秀才的斯文,禦用文人的馬屁,和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的地主的話,激起了貧苦人的憤怒.什麽人說什麽話,聽起來有道理.每天的生活很有規律.上大課小組討論,唱歌扭秧歌.自由活動時,到處遊蕩.逍遙.無意中發現學校很大,這就是一個大社會,飯館,郵局,百貨店,小吃部,洗衣房,遊樂場所,不一而足,到處生機勃勃,比我原來就讀的工學院好多了,我非常喜歡這裏.生活秩序就緒,開始想起金秋,覺得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分明是兩股道上的車,但是一年多的花前月下,怎麽忘得下,心裏很矛盾,於是寫了下麵的信.

金秋:革命大學,是一個大家庭,我喜歡這裏,就像當年我喜歡你.我放心不下你一人生活,如果你也考上革大那該多麽好.不說這些了,這條路我是走定了,不會再回頭,我們再相聚真的很難了,不知你是怎麽打算的,希望來信.我依然是你的大鵬.

不久就收到回信.大意是:一言難盡,她姐姐考上革命大學天津分校,她已無路可走,冷飲店老板追得很緊,又沒有我的消息,在絕望的情況下結婚了…….

我覺得這是最好的收場,也是我想到的結果.我就像漂泊在水麵上的一顆稻草,又能做什麽呢,心裏不免七上八下,有時也拿出照片來看上一眼,然後就是回味了.

 

學習是枯燥的,可都是新鮮事物,我每次都很認真地聽講,詳細作筆記,較完整地係統地學習了社會發展史,曆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主講老師分別是艾思奇和楊獻珍.他們都是理論界的重量級人物.後來楊獻真的合二而一,觸犯了毛澤東的一分為二,理所當然地遭到批判.

郭沫若作為脫黨的民主人士,學者,參加華沙保衛世界和平大會歸來,給我們作了專題報告,他很瀟灑,說話富有煽動性.當時我對他的印象不錯,因為以前就看過他的著作,像雄雞集,沸羹集,地下的笑聲等雜文集;棠棣之華,屈原,虎符,等曆史劇,以及少年時代,革命春秋,等自傳體小說,所以很欣賞他的風采.(說實在的,不喜歡他那馬屁精的樣子.聰明的他,算定要生存,明哲保身是靠不住的,遂采取了以進為退的策略.也是一念之差呀.)

後來中央接連不斷地派人來革大做報告,有幸見到葉劍英,聶榮臻等首長.有一次我們正在聽報告,忽然傳來空襲警報,台上立即作出決定:大家不要動,疏散已經來不及,以小組為單位,圍攏做成土堆狀.我們行動迅速,大家將手伸開十人一組搭成拱形,遠遠看去就像一片土饅頭,剛準備好,就聽到悶聲悶氣地炸彈聲,然後飛機聲也遠去了.台上大喇叭宣布解除警報,原來是國民黨的飛機轟炸南苑機場.國民黨不死心在北部中國的失敗,還在做困獸之鬥.我們不得不將小組討論轉移到附近農田的舊戰壕裏.在這裏第二次聞到了戰爭的味道.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深夜,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我一覺醒來,發現宿舍裏空無一人,隻聽外麵鑼鼓喧天,火把通明,口號聲響徹雲霄.我埋怨自己睡覺太死,胡亂地穿上衣服,跑到外麵才知道,大家正在慶祝二十萬大軍渡過天塹長江.我手裏沒有火把,隨手撿起一根棍子,狂呼,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國,共產黨萬歲,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革命隊伍的一名戰士.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把整個校園點燃了,好像自己在衝鋒陷陣,攻城略地,看來這就是革命了.當啊Q也很快樂呢.

 

形勢急轉直下,南京解放,隨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從總統府落下,全國解放的日子在即,我們的學習也越來越有火藥味了.在小組會上,討論著戰爭罪犯的名單,一個個昔日聲名顯赫的名字,多麽熟悉,他們是:蔣介石,宋美齡,李宗仁,陳誠,白崇禧,何應欽,顧祝同,陳果夫,陳立夫,孔祥熙,宋子文,張群,翁文灝,孫科,吳鐵城,王雲五,戴傳賢,吳鼎昌,熊式輝,張厲生,朱家驊,王世傑,顧維鈞.吳國楨,劉峙,薛嶽,衛立煌,餘漢謀,胡宗南,傅作義,閻錫山,周誌柔,杜聿明,杜永清,王叔銘,湯恩伯,孫立人,馬鴻逵,馬步芳,左舜生,曾琦,張君勵等計四十二人.一九四九年元月十日淮海戰役,杜聿明全軍覆沒,杜被俘,黃維被俘,黃伯韜,邱清泉戰死,李彌逃.大家討論時你一言我一語,有一位叫馬洪典的激動地說:“真是勝者王侯敗者賊啊,不久前還是國府總統,要員,聲言剿滅共匪,轉眼間自己就變成戰犯,成了蔣匪幫,改朝換代,說快也快.”我聽著蠻有味道,但很少隨聲附和.心裏盤算著,自己的父親雖然不是戰犯,但是也已外逃……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沉思,原來是班部的幹事,他說:“這種觀點不正確,現在是人民當家作主,剝削階級統治勞動人民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決不是什麽改朝換代,蔣匪幫就是蔣匪幫,他們說共匪純屬汙蔑.”經他一一批駁,大家麵麵相覷,誰也不敢再說什麽,一時場麵尷尬,萬馬齊喑.他又啟發大家說:暢所欲言,言者無罪,各抒己見嗎…….四十多歲的馬洪典,臉一陣紅一陣白.又一個膽大的發言了,她訴說了自己的經曆,還指出俄國大鼻子賴在東北不走,為非作歹,強奸婦女,跟日本鬼子沒什麽兩樣.他說時聲淚俱下,這人姓楊名潔,她和丈夫帶著剛滿周歲的孩子,從東北流亡到關內,他們的經曆是不可置辯的鐵的事實.這名幹事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人人皆知的事,他隻好說,這是個別現象,現在的俄國是共產黨領導的蘇聯,時機成熟後就會撤走.

在這裏的學習和生活,很有規律,幾個月的時間,轉眼就過去了,我還以為政治學習後,就會轉入正規的專業課.沒想到學期一結束,就算畢業了.畢業前的一次集會,使我終生難忘.那天我們集中在大操場,四周戒備森嚴,氣氛凝重,我心裏在盤算,可能有大首長來.不出所料,大家正在猜測,主持人宣布,毛主席本想來看望大家,但是毛主席實在太忙,朱總司令代替主席來看望大家,並作重要講話,頓時會場沸騰起來,隻見總司令從用葦席臨時搭建的台子後麵走出來,身穿卡其布黃軍裝,足蹬係著布鞋帶的灰布鞋,麵帶微笑,向大家招手,台口僅兩個侍衛,堂堂解放軍總司令,給我的印象是那樣平易近人,現在回想起來,還很懷念.總司令沒有長篇大論,隻是語重心長地囑咐我們,要做好吃苦的準備,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腳踏實地,在哪裏鍛煉,奮鬥十年,和國家一起成長.會後大家紛紛遞條子,要求和朱總司令握手,上萬人的師生挨個握手是不現實的,最後隻得排隊在主席台前走過,接受總司令的檢閱.這是我第一次在兩三米的近距離,看到敬愛的總司令,不知為什麽我是那樣喜歡這位慈祥的老人,從內心覺得他是個好人.後來我在一本書的扉頁上,看到他老人家的題詞:以讀書為嗜好,以音樂為伴侶.這句話可以說影響了我的一生.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轉眼間畢業了,分配工作前,放假一星期,可以回家探親,我歸心似箭,但是手裏除了兩元錢的津貼費,可以說分文不鳴,便來到一個遠房親戚家齋戒,他家住大柵欄,一九四七年爸爸帶全家到北京去玩,就住在西河沿的旅館裏,一天到他家拜訪,這家主人的殷勤勁兒真沒法形容,並表示有什麽事絕沒問題,看到他們那狗顛屁股垂的樣子,跑上跑下,差點笑出來.沒想到這次他竟說不太認識我.我說盡了好話,結果還是碰了一鼻子灰.他家原是生意人,雖然不是百萬富翁,起碼是小康之家,這次的碰壁,使我不太成熟的心靈,受到強烈的刺激.在陌生的地方,舉目無親,怎麽辦?我想哭哭不出來,我算明白了欲哭無淚,和世態炎涼是什麽意思.隻好返回學校.宿舍裏空無一人,都回家了,我把被褥鋪開,仰天長歎,突然想起,還有一件唯一可以換錢的東西,立即爬起來,將被子下麵的皮褥子拽出來,拿到街上去,先換些錢再說,我不知怎麽賣,站在道旁愣愣地出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好像不敢見人的樣子,突然一個老人站在我麵前,輕輕地說:“孩子,有什麽難事嗎?”是個陌生人,但見老人麵色和善,就說:“我回家沒路費,打算將這個賣掉,(我指一指胳肢窩夾著的皮褥子)買一張去天津的火車票,”隨即我把皮褥子塞到老人的手上,老人毫不猶豫地從衣兜裏掏出五塊錢說:“夠你買車票了,皮褥子嗎,今後你還用得著.”說完連錢帶褥子都給了我.我不知說什麽好,衝老人直作揖,老人再沒說什麽,扭頭走了.我立即趕到前門車站,正好趕上就要開的車.在車上還琢磨剛才的一幕,莫不是遇到了神仙…… .後來我和媽媽說了當時的情況,媽說,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啊.

 

到家啦,心怦怦直跳,我推開房門,用很響亮的聲音喊了一聲媽.媽媽看到我穿一身灰軍裝,差點沒認出來,媽媽笑得眼角噙著淚花,僅僅半年時光,四十五歲的媽媽頭上添了不少白發,眼角也有了皺紋,當媽媽知道了我隻能在家呆幾天時,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打了半截的毛衣織起來,他說無論如何叫我帶走,免得天涼了挨凍."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我深深地懂得這首詩的深意了.

 

轉天突然趙金秋來了.他滿身脂粉氣,我當時正要出門,他把我擋在樓梯口,說:“大鵬咱們談談好嗎,”到現在為止,我都沒弄明白,她怎麽知道我回家探親,我覺得好像受到羞辱.不過我還是禮貌地說:“你覺得我們兩人之間還能談什麽呢.我還有事要辦,對不起,我該走了.祝你幸福,快樂!”我頭也沒回,匆匆下樓去了.從此了卻一樁心事,至今六十年了,再沒見過麵.

 

我急於看望老同學,劉宗興,李永江,李寶蘭我們四人是高中同學,半年沒通信,不知有什麽變化.記得一個夏天,我們三人騎自行車遠足到李永江北倉的老家去玩,他父母是土地主,他母親特地給我們擀的麵條,剛從地裏摘來的黃瓜,頂花帶刺,吃起來那真叫一個香,大伏天光著膀子,搧著扇子,擋不住熱汗流淌,幾個人越說越投機,都表示不管到什麽時候,彼此一定互相幫助,決不食言誰變心不得好死,說著四個人的手緊緊地疊在一起.海誓山盟的情景到現在想起就像昨天.

永江原來一直住在姑媽家,和我是鄰居,他姑媽是某綢緞莊的東家,一見我是他侄子的老同學,就說:“永江參加革命啦,他不叫我說,你是他的好朋友,我才告訴你,他在稅務局工作.”謝過老人,轉頭就去找永江,按照他姑媽說的地址,很快來到坐落在睦南道上的和平區稅務局,我徑直往裏走,門衛不讓進,我隻好等在門口,不大一會兒,永江出來了,麵部表情陰鬱,我趨前伸出去的手也縮了回來,他冷冷地說:你怎麽找到這裏來啦,咱們以後最好少聯係,以免互相影響.當時我轉身就走,連對不起三個字也沒說出來,我立即意識到,他是怕我的官僚家庭出身,影響他的前程.什麽朋友,感情比紙還薄,真是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哪.我沒有心情再去找劉宗興,怕再碰一鼻子灰.回家正好順路,他家在南市官溝街,我進去一問,才知道宗興也在財政局上班了.

沈克儉是我在中正的同學,我匆匆向他告別,他在我的日記本上寫道:木必先朽而後蟲生.現在我們的年令已過八十,都還記得那句話,還常常在越洋電話上互相砥礪,他是我的摯友之一,彼此都覺得活得平淡,問心無愧.

 

一周的假期,我不知道是怎麽過來的,終於告別生長的故鄉-天津,拜別親愛的媽媽,踏上全新的生活道路.

回到革大等待分配,雖然大家都做好了思想準備,到最艱苦的地方去,但是心裏七上八下,坐立不安,上級的基本精神是服從組織分配,但如果是一對戀人,可以分配到一起.我是光杆司令,無牽無掛,一身輕鬆.一天突然小貓出現在我麵前,我下樓梯她上樓梯,兩人一上一下打個照麵,她停下來,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我,好像有話要說,我看他那神情也停下來,他突然說:“大鵬,怎麽辦呀?”“還能怎麽辦,服從分配唄.”這時我完全明白,隻要我答句話兩人就可分配到一起.放假前他多次表示過那種意思,我一來前緣未了,二來我對他沒那個想法,隻好謝絕了.自我感覺成熟多了.(這想法也許是自做多情)

 

我被分配到內蒙古地區綏遠.一點都沒感到意外,還感到很高興,腦海裏浮現出一幅幅畫麵:“天似穹窿,籠罩四野;”想到那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遼闊草原;記起讀過的孫文建國大綱;尊敬的孫中山先生描繪的藍圖,展現在麵前:五條鐵路幹線伸向祖國的大西北.我心馳神往.‘到邊疆去,到大西北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想到朱德總司令諄諄教誨,我熱血沸騰.(到現在2012年這五條大幹線還沒完成)

 

我們登上京包線的一列火車,同車都是革大同學,二十一班部,隻有徐筠,王振起等和我幾個人分配在一起,絕沒有陌生感.每個人都將從家裏帶回的小吃拿出來,供大家分享.火車開得不快,過了青龍橋,漸漸慢下來,火車像頭牛吭哧吭哧地爬坡,轉彎處可以看到車尾,一個機車在後麵推.過了幾個山洞,終於在居庸關停下來.大家紛紛跳下車,不約而同地來到詹天佑銅像前,瞻仰他睿智的遺容.聽地理老師說當年外國工程師曾斷言,這兒的地形複雜,坡度太大,這條路根本沒法修.詹天佑克服了重重困難,終於鋪就這條路,為中國人爭了一口氣.

車子長嘯一聲,又啟動了,不是繼續向前,而是向著來的方向徐徐下滑,大家用驚異的目光詢問,怎麽又回去了.原來這段鐵路設計成人字形,火車開到人字頂端,最後一節車廂過了人字接合處,車尾變車頭繞過山頭,開進另一條軌道繼續向前,給人的感覺是倒退了.這就是智慧光芒的所在.

 

火車踢踢踏踏繼續向前,在一個小站前速度稍慢下來,對麵開來一列車,車上滿裝大麻包,頂上坐著一個人,是我父親過去的侍衛邢少華,我不知道他怎麽會在那車廂上.不容我多想,對開的車呼嘯而過.那應該是一個逃亡者,多年以後知道他沒逃過天網灰灰,最終被槍斃了,至今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麽罪.

列車朝張家口進發,經過長途顛簸大家的情緒穩定下來,說笑聲消失了,張家口附近的村莊和山野顯得冷落蕭條,牆壁上還隱約留有彈痕,過了張家口,山漸漸多起來,山呈現黃綠色,慢慢綠色褪去了,望不斷的荒山野嶺,給我心裏蒙上一層陰影,揮之不去,忍住壓抑,想打起精神,但是辦不到,忽然空氣中傳出抽泣聲,是女孩子發出的,傳染性很強,一個兩個……帶隊的指導員突然站起來.帶領大家唱起了歌:年輕人,火熱的心,跟隨著毛澤東前進,緊緊地跟著毛澤東前進,千萬青年,跟著毛澤東,永遠向勝利,永遠向光明.這歌聲驅散了沉悶的空氣,歌聲給這群二十歲左右的孩子以安慰,給了他們以勇氣.實際上這群火熱的青年,大都剛離開繈褓,突然離家遠去,難免,目睹荒涼的群山想起父母而落淚.這也就是所謂的小資產階級感情吧.

火車繼續向西,開始進入大同地界,山川縱橫,溝壑交錯,氣侯幹熱,我們的列車是桶倉,兩側的鐵門完全開著,放眼望去,無限感慨,小說裏囚犯發配的情景一幕幕呈現.到站了,下車伸一伸懶腰,也不知大同的模樣,稍事停頓,又鑽進車廂,車頭帶著我們向北方衝去,帶隊指導員告訴大家,下一站就進入內蒙古地界,豐鎮是我們的第一個目的地.太陽點地時,到了豐鎮,站上沒有個像樣的站房.說鎮其實就是一座村莊.

 

難忘的晚餐,從來沒有吃過的東西-蓧麥窩窩,在蒸籠裏像一朵大花,其實更像個大蜂窩,軟軟地很有彈性.我滿滿地盛了一碗,澆了一大勺羊肉臊子(用羊肉做成的,就像我們北方人吃撈麵的鹵),外加一湯匙油炸辣子,饑腸餓肚吃了個飽,誰知這東西吃進肚裏,越來越飽,後來簡直就是撐了,夜裏起來在院裏遛達,直到後半夜才覺得肚子有點動靜.後來到了部隊,這就是主食之一,漸漸明白原來蓧麥是很難消化的食糧.它須經過三道熱加工才能吃:第一步先將麥粒炒熟再磨成粉,第二步,用開水把麵粉燙成半熟,第三步,將麵團壓成麵片,然後再卷成圓筒,擺在蒸籠裏上鍋蒸熟,就可以吃了.大家都沒有經驗,雖然指導員提醒過不要吃得太多,但都將勸告當成耳旁風,沒放在心上,就把這種難消化的東西裝滿肚子,能承受得了嗎,何況又是第一次吃.

第二天休整,可以結伴上街,前街和後街僅一兩家小店鋪,人煙稀少

我和同伴綏英權覺得沒什麽可買,看到小攤上擺著一藍子蜜麻花,油

光錚亮,每人買了一個,剛咬一口,一股怪味直衝腦漿,立即吐到地上,原來是從來沒吃過的胡麻油炸成.這和天津又脆又香甜的十八街大麻花不一樣.隻好丟掉.一天晚飯後大家無事可幹,群集在街上的空地上,說說笑笑,二十左右的毛頭小子,經過兩天的修整,個個精力充沛,沒法不發泄發泄,有打鬥的,有摔跤的,小綏赤紅臉,一出手就像練過摔跤,接連摔倒兩個,像個戰勝的小公雞,用不大不小卻很傲慢地聲音叫著“誰還來!”我想出場和他摔一跤,但是想起鑒真哥的話,不能輕易出手,他看出我躍躍欲試的樣子說:大鳥,來摔一跤.這是他在火車上給我取的外號,還詼諧地說:“大鵬不就是大鳥嗎”現在他當著眾人的麵,喊我大鳥,我覺得臉上一陣熱,立即衝出場子,他看我又瘦又小,想一下子就把我摔趴下,猛地一個掃堂腿,我看出他動左腿,就將自己的重心移到左腿上,說時遲那時快,提抽右腿,順勢用右腿跨住他的左腿腕,順他用力的方向隻輕輕一帶,他就倒了,我怕摔著他的頭,所以沒鬆左手,他的屁股剛一沾地,我就把他拽起來,圍觀者哄然大笑,小綏的臉變得通紅.有人在喊叫:小綏咱吃這虧!據說綏英權真的練過摔跤,一般人不是他的對手.小綏連說是失手,當即用左手抓住我的脖領,右手抓住腰帶,我沒多想就用鑒真哥教我的方法,又將它摔倒在地.這一手叫小禽拿.他抓我的兩個部位,明擺著就是想將我橫摔在地上,我沒等他用足力氣,就用左手緊緊鉗住他抓我脖領的左手,右手托他左肘部,他的身體立即向右傾斜,我左腿一掃,他又栽倒在地.登時又是一陣哄笑,小綏可沒吃過這樣的虧,不服氣的說:“再來一跤”,我一看他急了,便誠懇地說:“你已經摔過好幾個人了,你累了,我這是乘人之危.”他被連摔兩次,就沒那麽氣盛了,也就不了了之.我暗想,鑒真哥教的散打擒拿還真管事,覺得套路倒沒什麽用處,白費力氣.成人以後我才悟出,沒有那些套路的基礎是不行的.另外要保持謙虛,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能得寸進尺.更不要將人弄傷.

 

荒涼的小鎮,沒有娛樂場所,聽完形勢報告後,大家才知道,原來這一帶屬武川縣東部,剛解放不久,武川西部董其武的部隊還在頑抗,前線很近,打打停停,但都是小打小鬧.新解放的地區,急需幹部,上級的意圖很明確,派我們到地方上開辟工作.一天晚飯後徐筠,王振起和我在一起閑逛,談到工作分配,心裏焦急,王振起說願意當副縣長,徐筠也想留在機關,我表示願意下基層,區長副區長都行,再不行當個小幹事,順便摔打摔打自己,各人想個人的事,不免想入非非.但是誰都沒有估計到工作的艱苦和危險性.

等待分配期間,西北局書記蘇謙益的動員報告,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他對形勢分析得很透徹,西北地區國民黨軍隊還不肯投降,企圖負隅頑抗,蘇謙益號召青年踴躍參軍,隨時準備打勝解放大西北的決勝一仗.我覺得這是為國效力和進步的好機會,晚飯後同伴相約,在鐵路上邊走邊聊,我和小潘,決心參軍.我倆越說越投機,幻想著將來,覺得前途無限光明,都覺得像我們這樣的知識分子,用不了三年五載,當個團長什麽的,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後來談到個人的過去,都有過女朋友,我首先把皮夾子打開,將唯一的一張趙金秋的照片,撕了個粉碎,手一揚便隨風飄走了,表示自己和過去一刀兩斷,小潘也將過去女朋友的照片,撕碎扔掉了,覺得一身輕鬆,完全可以意氣風發地輕裝上陣了.

 

同時報名參軍的人很多,我記得王振起,小潘,小劉等.徐筠因為身邊有女兒,他決定留在地方上.隨著入伍名單的張貼,大家很快穿上了新軍裝,踏上了北上的列車,在剛修複的鐵軌上,顛顛簸簸地向平地泉開去,氣溫突然下降,我將媽媽給我新打好的毛衣褲穿上,從心裏往外暖,一個多月了,因為駐地未定,一直沒給媽媽寫信,媽媽一定很著急.一到駐地我就給媽媽寫了信,大意是告訴老人,新解放區,在地方工作,也很危險,在部隊過集體生活,反而更安全.

平地泉--集寧新兵集訓,我的班長是個女的,她叫牛會清,小組會上她宣布幾條紀律,第一,外出必須請假,第二,上街必須搭伴,第三,衣帽要整齊.天氣漸漸冷了,據說這裏冬季氣溫零下二十度,有人說夜裏出去撒尿,很可能凍成冰柱,得帶根棍子隨時敲打.實踐後才知道沒有那麽玄乎,尿灑在地上才變成冰.在這裏等分配期間,我們有兩個選擇,一是直接分發到各部隊;再就是高中以上程度,可報名到軍幹校參謀訓練隊,接受三個月的培訓,然後到部隊任見習參謀.我有條件報名,但是我急於去部隊,放棄了這個機會。

我潘光謨和劉克平被分到騎兵部隊,搭上西區去的列車,向旗下營進發,不要用現代的眼光來看當時的火車,慢得像牛,路基軟軟的,就像一條碩大的蟲子在爬行,我和另外兩人,坐在敞開的車門口,兩腿羍啦在下麵,腳快要碰到地麵,萬一掉下去,還可以爬上來.雖然才九月,放眼一片荒涼,下午三點左右,我們到達旗下營鎮.說是鎮,連內地的普通村莊都不如.我們部隊的留守處就設在這裏.一個不大的院落,三個留守人員,我們隻好暫時住下,等待部隊來領給養時,將我們三個新兵帶到山裏司令部.

留守處的保管員陳文餘,為我們發放了棉被,馬被套等一應用品,他告訴我們,今天就在這裏過夜,明天上午司令部來人領給養,將我們帶走.轉天一大早我們就爬起來準備上路,誰知日上三竿才來人,十來個騎兵,大概是一個班吧,多了幾匹棗紅馬,大概是為我們準備的.果然吃過中午飯,給我們每人一匹馬,鞍韂齊備,我們都沒騎過馬,一個班長告訴大家說:“甭怕,這些馬都很‘疲’”我們不明白是什麽意思,陳文餘在旁解釋,‘疲’就是很老實的意思,照他們的樣子,我們也將行李裝入被套,搭在馬鞍上,綁好.也學著樣子翻身上馬,果然,這畜生一動也沒動,帶隊的班長兩腳磕磕馬蹬,身向前傾,箭一樣射出去,隨之十幾匹馬都跟上去,登時塵土飛揚,我還沒緩過神來,坐騎也衝上去,覺得自己像駕雲,屁股一顛一顛,沒有抓撓,六神無主,隻有抱緊馬鞍殼,任它飛翔.相繼我和潘光謨都從馬背上摔下來,後來劉格平也沒幸免.那些馬都很聽話,當我們從馬背上摔下來時,他也站住了.我們也沒受傷,當即有兩個戰士過來,幫我們整整馬鞍,緊一下馬肚帶,扶我上馬,並囑咐說:“腳用力踏住馬鐙,身體隨著馬的顛箥起伏,以免尾巴骨受傷;手握嚼繩不要太緊,需要時勒緊嚼繩,馬就會停下來,不要緊張.我會告訴班長別跑得太快.”這次還算順利,太陽紅紅地剛碰到山巔就到家了.

 

司令部駐地幹溝仔,當晚司令部賈協理員和武參謀接待我們三個新兵,豐盛的晚餐,盛情地款待,有到家的感覺.飯後不久,武參謀又來了,叫我們寫自己的簡曆,原來他是想知道我們的字寫得如何.一夜無話,轉天早晨,清脆的號聲把我叫醒,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麽,瞬間武參謀來了,他通知我們早餐後到司令部去,今天不用出操了,

這一帶村莊很稀,騎馬跑上兩蹦子,才可能碰上個小村兒,我們三個新兵好奇地到處轉,覺得沒意思,便跟隨在通訊連隊伍後麵跑起來.

早餐後武參謀把我們帶到司令部.院子很大,三間北房司令員和政委分別住東西屋,堂屋是辦公室,武參謀站在門口大聲喊:“報告!”濃重的山西腔.“進來,馬拉個靶子,搞什麽鬼.”四川口音.

司令員姓包,小個子,很瘦,眼睛有神,一一問了我們的名字,我估摸剛才的罵聲就是他嘴裏發出.另一個,大個子是羅政委,說話慢條斯理,這兩位身經百戰,出生入死的幹將.看來也平平無奇,不是想象中的威武英俊,風度翩翩.政委說:“你們大知識分子,到部隊來,我們早就盼著,我們工農出身的指戰員,要有文化,全靠你們啦.潘光謨去一連擔任文化教員,劉格平二連今天就去報到.我心裏正打鼓,不知分到哪裏.政委的眼神轉向我,林大鵬留在司令部,見習參謀,兼司直機關文化教員.我很滿意自己的工作.後來才知道是武參謀的意思.

武開明和我同年,比我小一個月,臉色很白,黃眼珠,臉和後腦都扁平讀過初中,十六歲就當兵了,作戰勇敢又有文化,三年就升為連級參謀,我邊複寫開會通知,邊端詳他,心中盤算,按我的文化,三年起碼熬成團長.心裏美滋滋,抄抄寫寫小菜一碟,一周三次給連隊上文化課,由於我的耐心,戰士都很喜歡我,一排長武漢民如饑似渴地學文化,一有時間就來問字,一年以後他就當上連指導員這是後話.

 

“‘零’大鵬準備一‘哈’,今天下連隊檢查工作”這是武開明濃重的山西腔,他將‘林’讀成零;‘下’讀成哈.我沒好氣地盯他一句:“我姓林,不行零.”他滿臉漲得通紅,大聲叫:“你不是零大鵬,那是什麽東西.”

“你是什麽東西”我立即回他一句.

羅政委正從外麵進來,立即製止道:“小知識分子,不要互相看不起,要互相幫助嗎”我們誰都沒再支聲,下連隊去了.

“二娃子跟上!”這是武開明的聲音.隻見他的大青馬屁股一跩,尾巴一甩,一溜煙跑開了,說跑,其實並不準確,那匹馬分明是在走路,隻見一側的兩條腿同時移動,然後是另一側,交替前進,人騎在馬上左右晃動婉如坐轎,我跟在二娃子後麵,拚命抽打馬屁股,還是落在後麵.原來他那是一匹走馬.跑起來又快又省力,人也舒服.到達二連駐地,我落在後麵足有二裏地,等我趕到,武開明又用濃重的山西腔衝我嚷:“你怎麽搞的,磨磨蹭蹭.”我憋一肚子火沒處撒.也衝他半開玩笑地喊:“你甭臭美,如果我騎一匹好馬比你還快,逞什麽能,渾充大尾巴鷹!”這一下他急了:“你個小見習,敢跟我炸刺,走著瞧!”

二娃子遛著兩匹馬,武開明倒背手看我自己遛馬,臉上拂過一絲得意的微笑……心想小小排級幹部,想使用通訊員,還差一截呢,氣死你,遛你自己的馬吧.見他躊躇滿誌地看著我,心裏酸酸的很不是滋味.下到排裏檢查工作時,也是他問,我記錄.往後的日子他更是居高臨下,頤指氣使地叫我幹這幹那,我無話可說,隻好壓著無名火工作.

一天我倆都忙著工作.我複寫通知,他起草文件,他突然說:“零大鵬給我倒杯水.”

“沒看我忙著嗎,難道你沒手嗎?我可不是你的通訊員.”

隻聽砰的一聲,我猛一回頭,他的搪瓷杯還在地上滾動,我按奈不住衝上腦門的怒氣,便不顧一切地把桌上的辦公用品胡亂地摔在地上,這下他覺得抓住了理把子,便衝我吼道:“你破壞公物!”

“你撿大帽子扣,沒人在乎你!當你是誰!”

“我槍斃你!”他的臉變得煞白.

“我信嗎,木頭眼鏡夾橡皮,看不透!”倆人正吵嚷,我一回頭,羅政委不知什麽時候又站在門口,便慢條斯理地開了腔:“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文人相輕,就是你們小知識分子的劣根性.給我說說,到底是為什麽.”

惡人先告狀,武開明指指我搶先說:“他不聽指揮.”羅政委轉過身問我:“是嗎?”

我說:“是,他指揮我給他倒杯水,我拒絕了,然後他就把杯子摔在地上,我忍不住也摔了東西,但是摔文具是我不對.他還說要槍斃我.不知是誰給他的權力.”

羅政委點點頭:“好了,他可能說的是氣話,你也有不對的地方,以後要搞好團結.武參謀到我這來一下.”

我立刻明白了,政委是給武開明留麵子,不好意思當我的麵批評他.果然,抽袋煙的工夫,武開明回來了,似笑非笑地說:“對不起,我不該支你給我倒水,說槍斃也是氣話.”“沒關係.”我知道羅政委批評了他,氣也消了,隻好這麽說.但是從此我倆的關係更加緊張,表麵平靜暗裏拱勁.我的脾氣自己知道,不會討好別人,更何況他是我的上級.但又無法擺脫這種處境,太無聊了.

一天,二娃子告訴我,外麵有人找,是個女的.

我出去一看,幾乎認不出才幾個月未見的老大姐徐筠,在革大相處半年,又一同分配到綏遠,我參軍後,再沒見到她.才四十幾歲的的中年婦女,看起來像個老太婆,又黑又瘦.她說我們參軍不久,他也分配了工作,武川縣某區擔任副區長,負責擁軍優屬和支前等工作,作為新區工作很難開展,經常受到土匪的騷擾.我見她穿得很單寒就把他讓進屋裏.他說:“我已將寶貝女兒田燕送回東北老解放區.就我一人獨來獨往,天氣漸漸涼了,我隻有一件毛衣禦寒.你穿上新棉軍裝,挺神氣的。”他話題一轉:“你媽媽給你做的半大棉襖用不著了吧,借給我得了.”

“借什麽,送給你了,反正我是供給製,什麽都發,”我毫不猶豫地從枕頭下麵掕出唯一的包裹,連包袱皮送到她手裏.她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保持聯係.沒想到沒過多久傳聞她被土匪槍殺了.在大青山剿匪的日子,常常想起徐大姐…… 朝夕相處的革大同學都失掉聯絡,後來在文化大革命後期偶然結識了靳先生,他說他父親也是北京革命大學畢業,在蒙綏軍區副縣長任上被造反派殺害了.平反時他才知道,他父親被誣陷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在台上彎著腰,鐵絲掛在脖子上,下麵墜著磚,活活被勒死了.我以為是同班同學,便追問是不是金劍,他說他爸爸姓靳.此後我再沒有聽到革大同學的消息.不知革大同學有多少人還在世…….

沒過多久集寧參謀訓練隊結業,分到騎兵支隊三個人,都留在司令部任見習參謀.我臨時在政治部幫忙.宣教幹事趙孝祖希望我留下當見習幹事,政治部主任郭作籬表示再考慮考慮,其實我心裏明白,自己出身不好,他肯定不叫我留在政治部.幫忙期間我和趙幹事下連隊,我的馬突然急停,由於慣性,我便從前麵闖下來,幸好雙手先著地,沒摔到頭,右手掌根部搓下很大一塊皮,至今仍留有疤痕.那天衛生隊護士長為我包紮好.劉醫生也在場,表示對我特別關心,問長問短,最後問我的紫紅絨衣是從哪裏買的,心想,在這偏僻的山溝裏到哪裏去買,但我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便說:“如果你喜歡就拿去穿.”沒有辦法隻有割愛了.至此我從家裏帶來的衣物就剩一身毛衣,名副其實地無產階級了.此後和劉醫生很談得來,人確實也憨厚,有個頭疼腦熱,劉醫生都能熱情幫忙,偶爾還可以開病假,看來革命隊伍裏也不乏私人感情.

驚心動魄的一幕

一天接到通知,排以上幹部都到四連駐地集合.四連駐地鴉雀無聲,連部四周擺放紙製花圈,空氣像凝結了,讓人喘不過氣來,大家都屏住呼吸,政治部主任郭作籬,用他特有的沙啞嗓音低聲宣布:連長犧牲了.然後提高了嗓音說:這是階級敵人幹的,大家要擦亮眼睛,警惕不甘心滅亡的階級敵人瘋狂反撲.接著他詳訴了連長遇害的細節.原來大個子王姓戰士正在值夜放哨,趙連長査哨回答口令同時,槍響了,子彈從左胸穿過,連長應聲倒地.據郭主任分析,應該是有人給了他好處,他就乘機下手,造成悲劇.

我們胸戴白紙花向死者致哀,表示決心,一定站穩無產階級立場,為革命烈士報仇.在戰鬥中立功.為激發大家的鬥誌,政治部主任叫我們去觀看被關押的敵人.

我們來到村頭,隻見兩名荷槍實彈的戰士,守衛著菜窖口,雖然剛剛深秋,塞北已經霜雪滿天,菜窖裏王姓大個子被麻繩捆綁著,蜷縮在地上,繩索已經勒進腫脹的肉裏,有幾處滲出黃水和血.看樣子奄奄一息了.我們大都沒出聲,也有人說活該.郭主任狠狠地說:“看看吧,這就是反動分子的下場.”

整個事件告訴我,在革命隊伍裏,和平時期也會有人犧牲.

 

我下連隊

不久調令下來,我和潘光謨對調,我下連隊當文化教員,小潘到政治部任見習幹事.

初下連隊時感到陌生,連長楊喜權,是個孤兒,十二歲就參軍,給首長當小鬼,十七八歲下連隊,從戰士,班長,排長最後升任連長,由於沒有文化,再沒升上去,指導員張喜和連長不和,後來調走了.楊連長一人身兼二職,什麽事他都跟我商量,支部開會他竟然叫我這個非黨團群眾參加,開會做記錄,給上級打報告都是我的事.他對我很好.一排長邢德瑞,初通文字,作戰勇敢,但是和我犯同一個毛病,天生抗上,當了多年排長,二十六歲了,連個副連長都沒他的份兒,由於性情相近,我倆很談得攏.漸漸和各排戰士也混熟了,人熟是一寶,可以說是一切得心應手。我教戰士唱歌,幫他們排節目,後來他們誇我說:“老侉子還真行”,打那以後‘老侉子’成了我的外號,但絕沒有惡意.隨著解放軍度過長江,占領南京,進軍大西南,形勢急轉直下,新政協緊鑼密鼓,籌備新中國的成立,天天教新歌刷大標語,我提著石灰水桶,起勁地揮舞著磨禿了的笤帚疙瘩,刷滿了所有的土牆,我沒想到爸爸逼著練字,在這裏派上用場,政治部郭作籬主任下來視察,誇我的字有些功底,然後他遞給我一張新報紙,指給我看,通欄大標題寫著:歌唱祖國.是一首歌,簡譜譜成,作者王莘,我無意識地哼了兩句.郭主任一驚,但仍不動聲色地問:“你能識譜?”我說:“試試看”。“那麽你拿去吧,”他不舍地將報紙給了我。我連夜學會,並很快在全連普及了這首歌。郭主任迫不及待地將我召回政治部,先在司直機關教唱,然後輔導各連文化教員學唱“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歌聲在我們住地的山坳裏回蕩,我感到自己和祖國連在一起。在連隊裏找到自己的位置。

 

自從董其武宣布九一九起義以後,我們的防地逐漸向西移動,新防地是一個大戶人家的院子,一排和連部都住在這裏。原司令部的賈協理員調一連擔任指導員,他是副營職,自認為到連裏當指導員是屈就,看誰都不順眼;連長楊喜全本來身兼二職,一人說了算,新來的賈協理員高他半級,心裏不舒服,不到十天,兩人的矛盾爆發了,他頂著一頭無名火,到處找碴,正好撞到我頭上,他滿口典型大同腔衝我嚷:“我到處找你個‘球’的,你到哪去拉?”

“你為什麽罵人?”

“我罵你個球,咋地啦!”

“你是指導員,夠格嗎!”

“我就這樣,你敢怎麽樣”

我也急了,便衝他說:“你是什麽東西,當眾撒野,有失身份!”

他上嘴唇哆嗦著:“我槍斃你”唾沫星子噴出老遠。

“我看你沒有那個膽兒!”這時三個班的戰士都在院裏看熱鬧,隻有一排長邢德瑞,出來打圓場,連長也不得不出來勸解。賈指導員雷聲大雨點小,就坡下驢,不了了之。

後來戰士們議論紛紛:老侉子還真厲害,敢跟指導員幹仗。不久賈指導員就調走了,我想他是覺得沒臉麵,主動調走的。之後楊連長和我關係又進了一層。

十一月的天氣,比家鄉十冬臘月還冷,營房裏火盆熊熊,架滿燒透的牛糞,晚上大家圍著火盆,埋在炭火下的土豆發出誘人的香氣,撥開滾燙的燒焦的土豆外皮,肉泥雪白,灑下幾粒鹽花,滿嘴流香。

記得堂兄大中那年來訪,就是這個季節。司令部通知我到留守處接他,我趕到留守處,見堂兄穿的很單薄,我便將自己的毛衣毛褲脫給他,好在我除了棉衣棉褲外,還有棉大衣。當晚我倆睡在留守處也是同樣的火盆,炭火煒土豆;他問我:“牛糞燒土豆能吃嗎?”看看我的臉接著說“這是過的什麽生活,真沒想到,當年的你多威風,上上下下圍你轉,大少爺的生活,不到一年落魄成這個樣子,大嬸若知道你的情況,如何受得了。”我說:“千萬別跟我媽說,免得老人惦念。”他答應著。一夜無話,他說這趟跑買賣到綏遠,順便來看我。轉天我帶大中哥到司令部,政委聽說他過去是做司書工作的,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便希望他留下來,因為環境艱苦,他執意不肯.臨走時他帶了我的一封信給李錦。

李錦是我母親的隔鄰。一九四七年夏天一個周末我去看媽媽,站在察哈爾路五十號陽台上乘涼,四十八號陽台上一個女孩子,跟我年齡仿佛,她在陽台矮牆上,左手摟住一根碗口粗木樁,身子探出圍牆,兩人打個照麵,我心提到嗓子眼,腿也酸軟了,擔心她失手從樓上摔下去,恨不得把她抱下來;她也發現我為她捏把汗,衝我一笑,出溜下來,兩人靠著短牆,幾乎是麵對麵,我有些害羞,他落落大方地問我:“你住在這裏嗎?”沒等我回答接著說“怎麽沒見過,你在那個學校?”

“我是中正中學初中畢業,現在‘特一’讀高一,同學錄........ ” 我剛想說你是同學錄上的校花吧,沒等我說完,他插一句:“看你像林大鵬不敢確定,同學錄上地址是嶽陽道,為什麽會在這裏碰到你?果然是你。”

“我媽媽住這兒,”原來中正中學男女分校,她在女校,我在男校,初中畢業合製同學錄時,沈君克儉因事去女校,邀我同去,我也想看看女中有名的兩朵花,便去了,可惜隻看到白素榮,卻沒看到李錦。

話分兩頭,現在與金秋刀切蔥斷,了無牽掛,想與李錦敘舊緣,連夜寫信,交與大中哥,他向我保證一定親手交給本人。信的大意我永遠不會忘。大意是:你誠實的臉上透著規矩、溫文、爾雅,並且博學而又完美無瑕,身材豐滿而得體,水樣的眸子裏充滿著無限的期盼,青春的氣息蕩漾在你身體的每一個部位,蕩漾在每一舉手、每一投足、每一言談之中。一個十七歲的大姑娘,像剛從水裏透出的荷,纖塵不染,嫣然一笑,純潔,高貴而深沉,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動心的滋味,便在一本書的扉頁上寫下《醉垂鞭》一闋:風吹發如雲,陽台邊,乍相見,朱唇自天成,粉麵不須勻;分明觀世音,人卻道,玉環身,為誰染紅塵,卿本天上雲.

還告訴她,我現在是騎兵部隊文化教員,地處內蒙古大青山,山青水秀,沙漠能埋人,連隊從連長到戰士,幾乎無初通文字者,我僅僅是大一程度,但在連隊已然是秀才,平時與戰士生活在一起,頗有些成就感,周末假日,就不一樣了,寂寞,孤獨,無奈,無處訴說。騎馬兜一圈,看不到人影.我已投身革命熔爐,經過一番鍛造,試著抹去你的身影,一個字,難!正是: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在我心裏,越來越清晰,還是舊時陽台,相視一笑,醒過神來,哪有你的蹤跡。我覺得自己既傻且笨,當時心裏的那個字就沒說出來,自作自受,陳年的煎熬,不得不寫這封信.送信的人,是我堂兄,我求他把信親自交到你手上,如果你還記得我,得便回複,如果已無記憶,那就算了.我的落款是:在同一本同學錄上的同學,一九四七年曾邂逅於陽台上,林大鵬草上。

送走大中哥,盼回信的折磨,我不知是怎麽過的,十五天後終於雁歸來,手托著信不拆,揣摩著答案,信封寫著:林大鵬同學親啟。一筆豪染,挺拔遒勁,仍掩不住女子的靈秀。我服了,本覺得自己被爸爸逼出一手不錯的字,相比之下,自愧弗如也.

這封回信內容是(一字不漏,原封照抄):大鵬:展讀大紮,真的非常欣慰,我當然記得,你擔心的樣子,和羞怯的表情,我和你一樣也動心了,但是當時我們畢竟還小,單純得像一汪清水,不敢冒然越雷池一步,那正是我們的純真所在,我對你的印象,不好用一句話概括,說的不妥的地方,你別介意,我是真誠的。從你眼神裏讀出,誠實,質樸,你出身於那樣的家庭,難得不像紈絝子弟,確有書香氣。你毅然走上全新的道路,我欽佩之餘,還有點嫉妒和羨慕,想象你馳騁於大草原,我心向往之。我並不覺得咱們之間有距離,空間距離,和心靈距離是兩回事,你說是嗎。我現在南大讀一年級,像沒頭的蒼蠅,因為出身還沒入團,向我示好的同學不少,但我不喜歡他們那哈巴狗搖尾取寵向上爬的樣子,爸爸媽媽是電信局職員,知識分子,自鳴清高,一種不諳世事的樣子,對我影響不小,我討厭亂哄哄登台表演的俗相,這就把自己劃在圈外,成了孤家寡人,你是在曠野裏孤獨,我則是在喧囂中寂寞,何其相似啊.我願和遠方軍中哥哥做朋友,借鴻雁傳書,增進友誼,頗有幾分含蓄的浪漫味道,這期間我期待著軍哥,如果飛鴻不來,我理所當然地認為風箏斷了線。隻好勞燕分飛了......

我還是那個李錦.

我即刻回了信。差不多每周一封,內容不過是卿卿我我,沒有實質性的東西,可以說乏善可陳。值得一提的是,她在信中,對男人做了評論,大意是:母親告誡她,男人的話是靠不住的,女人在男人眼裏就是一朵花,鮮豔時插入花瓶把玩欣賞,凋謝時丟在路旁。而且見異思遷者居多,男人們總是以大男人自居,得到以前,花言巧語,得到以後變成了征服者。對此我沒有回應,也沒有表示反感。我平靜地闡述了心裏所想:男人和女人,除了生理不同,都是人,都有獨立的人格,雖然組成家庭,誰也不隸屬於誰。人類社會需要繁衍生息,傳宗接代,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切生物莫不如此,家庭是社會的一個細胞,他健全,國家社會也和諧安定,隻有這樣,人類社會才能生生不息。它是一種責任。從戀愛結婚到組成家庭。這個過程的每個環節,都得處理好。所謂戀愛是從愛開始,‘愛’是無條件的,但是一霎時的愛是靠不住的,愛還需要培育,然後生情。記得小時候聽歌手唱:什麽叫情,什麽叫愛,它是將‘愛’和‘情’分開來;電視劇《神醫喜來樂》主題曲的歌詞也是這樣說:人間情多,真愛難說。我也覺得愛和情是兩回事。按各種字典的解釋綜合起來看:‘愛’是對一件事或一個人戀戀不舍,回頭張望不忍離去,愛是發自心,上部字頭表示回頭,下部的字形則表示兩腿不願移步前行的樣子。看來愛是自發的,而情是誘發的,從愛情再轉化為另一種情,我暫且稱他為親情和恩情,更能經得起風浪.人們常把‘恩愛’掛在嘴邊,你沒發現恩在前麵,愛在後麵嗎,最經久不衰的是恩情,愛情過了疲勞期就另當別論了。以後的半年中,頻繁的軍郵書信往來,談得不算不深,但是看不到人影,嗅不到氣息,憑添了幾分寂寞.

這期間,部隊接受了大生產的任務,隊伍開到四子王旗附近,周圍環山,一眼看不到邊的坡地,說是大生產,實際上仗沒得打,變成軍人屯田.戰馬一夜之間成了耕馬,我們的戰士來自農村,個個行家裏手,我真的變成老土,好在連長叫我負責宣傳,沒有出洋相,我連夜編快版,寫三句半,現在還記得一些:竹板打,響叮當,蔣家軍,命不長,死的死,亡的亡,殘兵敗將交了槍,蔣家王朝見了閻王.解放軍,英雄漢,隨時聽從黨召喚,鋤頭在手槍在肩,又戰鬥,又生產,誰敢來犯準玩兒玩。抽空我就下田幹活,種土豆非常有意思,我原以為,種土豆得先培育秧苗,原來是猴子吃麻花滿擰,其實種土豆非常簡單,先把土豆切成塊,每一塊上必須有一個芽眼,這就是種子,在犁出的墒溝裏,一塊一塊撒下去,接著再犁一墒,新的墒勾掩埋了種子,一墒接一墒,整片田地就種完了.

再就是種蓧麥,耕地,提耬下種,全過程我都看到了,我覺得很簡單,有一次我要求親自試一試下種,剛架起耬把,耕馬就走起來,隻覺得耬扶手不聽使喚,倆條耬腿,七扭八歪地畫出兩條龍,登時出了一身大汗,臉也羞紅了,連長說還是搞你的宣傳吧。這樣我也算參加了大生產.

 

進駐新區

不久我們又接受了新的任務,除司務長閆栓子帶一個班留守,整個隊伍統統開拔,我們連的任務,是開進包頭北邊的新防地固陽縣。從開拔那天起,政治部趙幹事調來任指導員,一連七天,馬不停蹄,剛開始還覺得很過癮,一天下來,腰痛腿酸,屁股也受不了,幾個小時連續在馬鞍上顛簸,想下馬步行一小會,都困難,好像腿不是長在自己身上。小小排級幹部沒資格配備通訊員,隻好自己遛馬,喂馬。看看馬身上,毛發一道一道汗漬,心中一股熱流布滿全身,我拍拍他的脖頸,我的臉和他的臉靠在一起,她也輕輕向我靠一靠,我用硬毛刷子,刷去他身上的汗漬,在月光下毛發閃光,黝黑錚亮,當他吃下最後一口油麥,帶她飲完水,接著就是遛馬,我牽著韁繩在前麵走,他跟在後麵走了幾步,就停下來了,用力拉他也不動,還用力地晃動頭,我好象一下子領會了他的意思,試著把韁繩盤在她的脖子上,輕輕拍拍她的臀部,他跟在別的馬後麵遛開了。我們,我現在用這個詞,覺得我和他沒什麽區別,都是為人民服務,位置不同罷了,他體會我這個書呆子的苦楚,知道我已經筋疲力盡,沒力氣再去遛馬,便自己跟在別人後麵溜開了.我看著她的樣子,一下子眼眶濕了,從此我和他可以說親密無間,不論什麽情況,不論我多累,我都不忘照顧她.我給她取名可心,他也欣然接受了.某種意義上說,他救過我兩次.行軍長途跋涉,鞍馬勞頓,一時困惓,因瞌睡從馬鞍上栽下,一隻腳套在馬鐙上,可心立即挺直前腿,一動不動停在那。如果他再向前跑,無情石子肯定將我的頭顱啃破,後續的馬隊踏過我癱軟的屍體,我將嗚呼哀哉了.

部隊西行第三天,連長召集排以上幹部,傳達緊急命令,立即趕赴北麵的紅山子,阻擊敵人,那天月光灑滿山穀,幾乎像白天,隻有些枯草聊以偽裝,北風呼嘯,腦門凍得像針紮,狗皮帽子外麵再紮上一道羊肚毛巾,也好不到哪裏去,皮大衣裹緊上身,還算過得去,下麵的縫隙鑽進的寒風,像一塊冰貼在小腹上,連長傳令將馬鞍上的被套拿下來,鋪在身子下麵,我的可心伏臥在我旁邊,我緊靠著他,他用碩大的身體為我擋風,他的體溫熨貼著我的心.漫長的夜,煎熬著我們的戰士,沒有人出聲,靜靜地等待敗退的殘匪經過時給以痛殲,天將拂曉,阻擊令解除,是敵人已被全殲,還是殘敵另路逃竄,上級沒有傳達.轉移陣地時,隻見我們的戰士,一臉疲憊,站立不穩,我隻覺得兩腳發木,不聽使喚,直到太陽升起來,腿才恢複了知覺,腳趾開始疼痛,左腿總是感覺冰涼,我的老寒腿大概就是這次做下的。

七天以後,剛剛過午,便來到目的地.固陽縣城北,靠近舊教堂,一個殘破的大院子是連部所在,北房三間,連長指導員占一間,兩個通訊員一間,司號員張大全,衛生員高黑眼和我,三人擠在最西邊的一間屋裏。南房是炊事班和夥房。這是一九四九年末的事.不知為什麽,長時間沒收到她的信,莫非鴻雁向南方過冬去了。

轉天固陽縣林田縣長,召開幹部會,介紹當前形勢,並介紹說:縣公安隊、政府部分幹部、和新到防的你們連是自己人,這是新區,周圍都是剛起義的部隊,十一師的防地,他們懾於必敗的大局,九月十九日宣布起義,軍中一些頑固分子仍在負隅頑抗,經常打黑槍,軍心不穩,亟待解放軍化,我們絕不可掉以輕心.連隊的主要任務:一是區縣治安,二是以模範行動,促進起義部隊的解放軍化,縣委知道大家的擔子既艱巨又危險.最後提醒大家,晚間避免單獨出行,以防不測,但是也不要草木皆兵,主要是提高警惕,防備敵人搞小動作.現在軍區正從各部隊抽調黨員幹部,派進起義部隊,擔任政工幹部,從根本上改造這支隊伍,為人民所用.

我們的駐地沒有營房,各個班分別住在老鄉家裏,當地情況複雜,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真假難辨,晚上和衣而臥,冬季到來,長時間不能洗澡,身上長滿了虱蟲,全身發癢,沒有一人例外,空閑時間就脫下褲子捉虱子,天氣越來越冷,虱子也越來越瘋狂,好像專門和我們做對,一天我突發奇想,睡前把褲子脫下,衣裏朝外搭在院子裏的鐵絲繩上,轉天早晨一看每條褲縫都鼓起一條繩,仔細一看,麥粒大的虱子,經受不住零下幾十度的酷寒,頭朝下拿起了大頂,原來是凍僵了,抖一抖衣服虱子灑滿一地,踩上去爆料豆一樣,全殲敵人沒費吹灰之力。後來戰士們照此辦理,無不奏效.

 

小打小鬧

以後的日子,出發剿匪,休整交替進行.山區經常有小股土匪出沒,剿匪不像作戰兩軍對壘,新區老百姓覺悟低,膽子小,土匪充分利用這一特點,掩護自己,一次夜間我軍兩個排的兵力,到黑山子追剿敵人,剛進入漆黑的山溝,鐵蹄踏在岩石上冒出火星,突然一陣排子槍朝我們射來,連長立即命令抽出馬刀衝鋒,一排長大喊一聲,帶領一排向山坡衝去,我緊跟在連長後麵,也衝上去,這時隻聽後麵有人喊叫:“連長,轉鞍了,”我聽出是司號員的大同腔,跟連長打一聲招呼,便調轉馬頭去幫司號員,新調來的文化教員李樹森,人稱李二愣子的,正幫張大全,緊牢靠肚帶,這才又衝上前去,我軍迅速衝上山頂,但是連敵人的影子也沒看到,我們上下搜索,突然發現一匹馬,馬鞍上還有血跡,繼續搜索又找到幾匹馬,從跡象分析,是潰逃時受了傷,扔掉馬匹,化為村民隱藏到老百姓家裏.我們一時間想不出好辦法,絕不能隨便闖入村民家裏搜查,這是鐵的群眾紀律,詢問當地群眾,回答得簡單又幹脆:“不知道”這裏是剛解放不久的新區,群眾覺悟不高,更何況有時匪民難分,白天是老百姓,晚上結夥打劫,誰的臉上也沒寫字,結果又是一次不了了之.幸運的是,我們這支剿匪部隊雖然不幸遭到土匪伏擊,並無一人負傷.經過幾個月的小打小鬧,長了不少經驗.

又是一個月光皎潔之夜,大家剛剛睡熟,縣裏通知:發現一股土匪在五區附近遊蕩,還蓄意挑釁,根本沒把區裏武裝小分隊放在眼裏。這期間,連長指導員帶著兩個排的兵力,執行其他任務,防地隻剩下一個排和炊事班,再就是我和另外幾個病號,加在一起四十餘人;公安局配合十幾個人,乘著月光我們出發了.我的裝備和普通戰士一樣,馬鞍殼上一把戰刀,肘彎裏挎一杆馬步槍,一掛子彈袋,腰纏四枚手榴彈,我作為文化教員,第一次當作戰鬥員騎馬上陣,雖然高燒沒退,精神一振作,病魔被驅趕得無影無蹤,沒人知道我們是七湊八湊的隊伍,也沒人知道它的真正戰鬥力.

一路奔波,馬蹄踏碎月影,‘但聞人馬之行聲,’午夜時分,來到五區駐地,隻見區政府十幾號武裝人員,在土圍子上轉悠,警惕著可能來犯的敵人,當見到我們這表人馬逼近時,大聲地呼叫:“口令!”“解圍”付連長回答後,區政府武裝人員立即打開大門,為我們帶路朝敵人可能駐紮的地方,進發.據偵查,這股流竄匪徒就在區政府附近的小村莊,可見他們肆無忌憚,猖狂到什麽程度,這時半個明月當空,方圓十幾裏的山坳裏,可從這裏一眼望到山腳,除去幾堆油麥秸,幾乎沒有任何掩體。我們策馬疾行,很快就來到那股敵人駐地,遠遠地望去隻有十幾戶人家,四周鴉雀無聲,付連長命令:“就地下馬,騎兵變步兵,四個人為一個戰鬥小組,其中一人牽三匹馬,另外三人匍匐前進,”連長接著衝我說:“;林大鵬,你的任務是負責聯絡,協調和公安隊的行動。”為了和公安隊取得一致行動,我必須獨自一人,設法穿越無任何掩蔽物的開闊地,當時真有點兒發毛,我是文化教員,副連長把我當通訊員用,這是命令,戰場上隻有絕對服從.月光下,迂回穿過開闊地,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我顧不得多想,朝一堆油麥秸爬去,不料麥秸掩映著一口枯井,不小心滾到井裏,隨著狗吠聲,一排子彈朝我射來,井裏沒有水,絕對安全的掩體;瞬間又鴉雀無聲了,一個念頭閃過,敵人射擊完全沒有目標,我站起身,枯井隻有多半人深,探頭四下搜尋,不到一百米,就是友軍的埋伏點,我以最大的速度衝過去,終於聯係到公安隊,按照約定時間,南北夾擊,我隨公安隊一起迅速占據了村南的殘垣,迅速包圍了敵人,這時一點動靜也沒有,奇怪的是連狗也不叫,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從村南到村北幾步之遙,我便沿著短牆迅速歸隊,連長見我回來,立即下令朝敵人開火,我們按計劃隻對天開槍,避免傷到院裏的馬匹,和屋裏的百姓,不料槍聲響起,院中馬匹驚恐萬狀,突然一隻黑狗從屋裏竄出來,當即中彈倒地。原來狗叫聲過後,敵人已經發現被包圍了,就將狗控製住,並做好了頑抗的準備.我們佯攻後,立即喊話:“你們被包圍了,快放下武器,出來投降,解放軍不虐待俘虜;僥幸是沒有出路的。”話音剛落,十幾杆槍劈裏啪啦扔出來,都是長家夥,看來這夥敵人還挺乖,這時炊事班小李,興奮地跳起來,打算越過短牆,突然一顆子彈飛來,說時遲那時快,旁邊戰友喬二來一把將他拉住並按趴下,已經遲了,鮮血從前額上留下來,衛生員給他包紮時,才發現隻在發際擦過頭皮,並沒傷到頭骨;大家見有人掛花一排子彈朝敵人射去,同時扔出幾顆手榴彈在院裏,過後再喊話:“你們應該都有妻子兒女,繳槍是你們的唯一出路,如果膽敢繼續頑抗,手榴彈在屋裏炸開花時,你們一個也活不了,最後三分鍾,要死要活,自己選擇.”

“我們交槍,請別嚇著我們的女人和孩子。”接著又是幾杆長槍,十幾把短槍,都扔到院子裏,看來敵人完全知道自己的處境,真的投降了.付連長又命令說:“舉起雙手,一個一個地出來,”敵人有的身披軍大衣,有的披著被子或毛毯,狼狽地走出來,最後清點人數,一共十三人,其中包括一個女的一個小孩。副連長令一班負責,將那十三個敵人分別綁牢雙手,再把他們的雙腳分別栓牢在馬鐙上。同時三班按分工清點繳獲的武器,步槍十一杆,短槍十五把,手雷五顆。最後把步槍和子彈帶發還給敵人,套在他們的肩上,當時我疑惑不解,又不好意思問,後來才知道原來我們的戰士早把槍栓卸了,我完全是個新兵蛋子,什麽都不懂,這次真長了不少見識.敵人走在前麵,我們分別跟在左右後方,警惕著敵人.這時天光拂曉了,雖然已是饑腸餓肚,但是勝利的喜悅掩蓋了幾分疲倦。

後來的總結會上,點到我的名字,說我作為文化教員表現突出,提出表揚,還允許我在繳獲的馬匹中,調換一匹走馬,作為獎勵。這次小小的戰鬥,我得到鍛煉,成長了很多.

 

轉眼又是一年,這是我第二次在部隊過年。春節連隊照例粉條子燉豬肉大會餐,為了營造氣氛,包餃子是少不了的。李樹森,文化教員剛調來三四個月,才十九歲,說話楞頭愣腦的,大夥都稱他二愣子,雖然當了兵,像在繈褓裏那樣任性;特別是對自己的級別不滿意,覺得自己是北京人,傲氣十足誰都看不起,別人都起勁地擀皮,包餃子,連長看他無精打采地留來溜去,就說他幾句,他毫不示弱地頂撞連長。連長覺得大過年的,也沒說什麽。晚上開席了,平時見不到的酒是少不了的,場麵雖然很熱鬧,但每個人的心情都不一樣,連長指導員放下身段到每個席麵祝酒,推杯換盞到最後,一部分戰士的舌頭都發直了。二愣子李樹森,臉發青,走路東倒西歪,口裏嘟囔著:“我沒醉,我真的沒醉,連長你有本事,衝我來,你有什麽了不起,憑什麽當連長,大字不識,”連長也急了:“你有什麽了不起,多認幾個字就擺知識分子臭架子,......”指導員聽出連長的話出格了,就用話岔開:“連長不是那個意思,咱們部隊最需要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是我軍的寶貴財富,”二愣子指著連長直脖子吼:“什麽xx連長,夠格嗎,”

這一來連長當著大家的麵,照實下不來台,也吼道:“我關你禁閉,小兔崽子,”

我沒想到連長真關了李樹森禁閉。覺得作為一連之長,太沒水平了,看他也在氣頭上,也沒敢為二愣子說情,看當時的架勢,說情也是白染一水,按我的脾氣說不定也被關禁閉,不如先照顧好李樹森再說.於是我偷偷溜到禁閉室,值班的正是一班小張三,我的好夥伴,我跟他擠一擠眼,他就放我進了禁閉室,已經醒了一半酒的李樹森,也有些後悔,我又趕緊端來飯菜,讓他吃著,趕緊回到連部,這時連長的氣也消了一大半,原來指導員也在做連長的工作,我趁勢說李樹森也覺得自己不該頂撞連長,就這樣樹森完好無缺地放了出來。

大年剛過閆算子回來了,他是大生產基地留守人員,滿麵紅光,原來的瓜條子臉,變得圓潤油滑,看得出他斬獲頗豐,正月十五,是個修整的日子,連長宣布十五當大年,慶祝豐收,連隊幹部戰士人人有份我想應該是生產分紅,實際每人隻分到六尺‘十斤白,’很掃興,後來覺得總比沒有強。之後神不知鬼不覺閆算子升為正排級司務長,大家揣測這裏一定有問題,二排長喬拐子,串通三排長放風說:“閆算子,貪汙發財了,”後來在大家的催促下,公布了一張清單,表明收支平衡,從駐地到大生產基地,相距千裏,無從查證,一場風波就這樣過去了。以後的日子忙著搜山剿匪,誰還顧得上那些閑事。

這期間有幾個小插曲值得一記:頭一件是三班長馬昆山開小差。他是和我很要好的班長之一,事情是這樣的:一天小馬跑到連部,找我借毛衣毛褲,他說穿兩天就還給我,我沒加可否,就把他要的東西給了。誰知他是為開小差做準備。這件事在連裏震動很大,馬昆山是黨員,班長,是排長培養對象,到底為了什麽,誰都說不清.這件事又令我想起了劉政,一年前,我剛到部隊,就在四連長遇難不久,他也開了小差,更令人不解的是,他是騎兵支隊二連指導員,這件事,就是現在我還是糊裏糊塗.

第二件是:我換上一匹走馬,可以說是心愛之物,但是到了我的屁股底下,就是不聽使喚。馬醫官告訴我,騎走馬有訣竅,雙腳踏上馬鐙後,就不能太用力,騎馬蹲襠勢坐穩,重心在臀部,才能壓得住,馬領略到你是個好騎手,他才乖乖地馱著你循規蹈矩的走路.按他的法子果然奏效.此後我和馬醫官成了好朋友。這第三件是騸馬.馬醫官雖然穿軍服,但他是沒有軍籍的雇員,他有自己的辦公室,我兩經常湊在一起喝喝小酒。春天來了,是騸馬的季節,那些新添的大兒馬,快樂不幾天了.我還是頭一回看這玩藝兒.幾個彪悍的戰士將馬腿綁起,然後絆倒,它就乖乖地躺在地上,以前趴在騍馬背上的那股雄風那裏去了,隻見馬醫官端來一盆冷水放在地上,左手緊緊地攥著馬蛋的根部,右手撩水,醫官說這是冰水麻醉法,接著邊撩水邊用小刀劃破馬的卵皮,渾圓的東西突出來.醫官迅速地將鬆軟的蛋皮往上擼,然後用一把大鐵鉗緊緊夾住卵的根部,沿著鉗住的地方,將那根大筋剪斷,又用事先燒熱的烙鐵去烙切斷後的大筋,馬醫官喝令助手把一盆冷水潑向傷口,血止住了,解開繩索,隻見那匹馬多多索索地站起來,給東西不吃.給水也不不喝,可憐的馬兒啊,你也像人一樣給閹了做了太監.馬閹了力氣更大,聽說閹人是一刀切,無從查證.閹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胡須毛發脫落,聲音改變,本性赤裸裸地顯現出來,更會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一副十足的奴才相.怎麽會是這樣子,沒人說得清.

第四件是:我們全連開赴友軍駐地。他們是起義部隊,原國民黨董其武所部第十一師,參加軍解放軍化動員大會,各方代表講話後,戰士表決心,我的責任是帶領呼口號,由於我適時地呼口號,部隊情緒特別高漲。返回駐地總結時,指導員表揚了我.誰知轟轟烈烈地解放軍化動員大會剛剛開完,沒幾天傳來極不幸的消息.一部分起義部隊叛變了,他們的理由是不願意離開綏遠地區,更不願赴朝參戰;真正動機是不願解放軍化,堅持反動立場,與人民為敵,我們派去的政工人員都被殺害了。叛變後的敵人,脫去軍裝,完全蛻變成土匪,利用地理優勢,和老百姓覺悟低的條件,在山裏為非做歹,我們的任務就更重了.此後解放軍二十二師,騎兵一師,加一個騎兵支隊,花了兩年多時間才基本肅清這股頑匪。

剿匪期間,指導員趙孝祖調回分區,三排長雷子雲提拔成副指導員,上級文件明文規定,連級幹部可以結婚,連長急不可耐地催促我立即打報告,為他申請結婚.

未婚妻尹玉芝,固陽縣普通居民,厚道勤儉,是嫁雞隨雞那種婆娘,迎娶那天連隊放假,沒有成席,也沒帖喜字,豬肉片子燴白菜,大白饅頭管夠。連長招待丈人親家,專門從館子叫一桌菜,我有幸作陪,意外地看到連長的小姨子,縣立中學上學,名叫尹玉梅,十七八歲,花樣年華,對於我們這些終歲見不到異性的軍人,還真有點子心跳臉紅。就這點兒心思也逃不過指導員的眼睛。事後我硬著頭皮,專門從尹家門外來回遛達,希望有機會見一麵,不知怎地被連長發現了,當晚被叫去談話,大意是不要有非分之想,免得犯錯誤;小小排級幹部,不夠結婚資格。這句話深深刺痛了我的心.眼巴巴地看著連以上幹部,紛紛結婚,心裏很不是滋味。這使我又想起一年前的事.

政治部的高股長,人長得像他的姓,又高又大,滿臉斑點,紅鼻頭,翻嘴唇下一嘴黃牙,其實人並不壞,隻是找對象有困難,按說四九年後形勢一片大好,大批知識女青年湧進部隊,不乏漂亮女孩子,多數老幹部由於勞苦功高,優先把年輕有姿色的攬入懷中,同時參軍的男知識青年,則望著心儀的人兒興歎,因為清一色排級以下小角色,挨不上號。高股長是營級幹部,當然是機會優先的,有人懷疑他什麽地方不行,懷疑歸懷疑,組織上仍不斷給他張羅,派一個不行再派一個.這天又來了一個漂亮姐姐,體態豐盈,蘋果臉,白裏透著紅,按現代人的審美觀點,肉多了點,在當時條件下,應該是一個尤物,調她來名義上是股長的秘書,擺明了就是對象準媳婦。高股長刮胡子洗臉,換上一身新軍裝,腰帶紮緊,五十歲的男人,有幾分英氣,不巧翩翩少年潘光謨幾乎是同時和我調換,來到政治部,準媳婦一見小潘,眼睛放光,隻能用春情蕩漾來形容了.組織部亂點鴛鴦譜絕對奏不了效,小潘和準新娘眉來眼去,一來二去,幾個回合,逼得組織不得不出麵了。先小會後大會,小潘隻一句話:我什麽都沒做.這也是實情.可是高股長妒火中燒,按捺不住,當著許多人打了小潘一記耳光,小潘急了,是他喜歡我,和我有什麽關係.這事還照實不好辦,準新娘調走了事。

這事過去多年,早淡然了,當時我,還有小潘一樣的參軍青年,很多人都有痛和癢的感覺.癢是心向往之,痛是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是主觀上的事,當時的問題是不準求,能不痛嗎。行筆到此,六十年前的事說說而已,毫無感覺了.

接連發生這麽多事,軍分區來人視察了。宣傳科長嶽子宜,一個早期參軍的知識分子,白淨臉高個子,看起來文質彬彬,嗓音醇厚有韻律,不怒自威。連長以從未有過的殷勤勁兒,招待欽差大臣,特地從附近的天主教堂借來一架單人鋼絲床,嶽科長並不買賬,臉色陰沉,沒露過笑容,隻找了幾個排長談話,也沒召開任何形式的座談會,臨走前問我為什麽要求上調分區,並安慰我安心工作,還囑咐我多在連隊鍛煉鍛煉有好處.

經馬醫官指導,我的騎術大有長進,感受到騎走馬的樂趣。一天,連長的通訊員劉占發遛完馬回來,看到連長新得到的黑旋風,心裏一癢便說:我可以過過癮嗎.小劉便說:你敢騎黑旋風,摔死沒人負責.我也甩給他一句:“有什麽了不起,拿來.”
真沒想到我的腳剛認蹬騙上馬,耳邊刮起風,心想怪不得綽號叫黑旋風,說時遲那時快,一百米,五百米,出村了,速度有增無減,我這才想起馬醫官的話,勒緊嚼繩好馬會全力奔跑,我趕緊鬆開嚼繩,果然奏效,當我把馬交還占發時,他陰陽怪氣的扔出一句:老侉子不簡單,活著回來了.

時間過得太快了,轉眼一年又過了大半,我沒想到的事發生了。

一大早連長將我召到連部,說調我回分區,三班長陪我,一路上兩人有說有笑,下午就到了,可是沒人接待,因為常來常往,人地都熟,我便到處串,本來都是熟人,我發現連老熟人也不熱情,覺得不對勁,過去到分區開會,經常一個人,今天偏偏三班長送陪,心裏有些發毛,晚飯後天漸漸暗下來,我在遊藝室打克朗棋,突然祝幹事叫我去保衛科,小祝是革大同學,平常談得來,今天一臉嚴肅,我心一下子涼了半截,知道去保衛科準沒好事,心裏打著鼓進了保衛科,鼓足勇氣叫一聲田科長,他反問我,你是林大鵬,我說:田科長你認識我呀,他說:“我現在問你.”聲音不高,但陰森可怖,我答是.他手裏擺弄一紙公文隨燭光搖曳,說:“河北省公安廳來函要我們扣押你。”我反問為什麽,他沒答,又問:“林某某是你什麽人?”我答:“是父親.父親的事你們都知道,解放前夕早已逃離大陸,我從大學投身革命至今…”他打斷我:“這是上級指示.”又使眼神,一個生臉軍人上來把我的帽徽和胸章拿下,這時真的體會到心為什麽會涼,什麽叫心灰意冷,作為一個大學生,他憧憬自由向往民主,毅然從軍,和家庭又有什麽關係,為什麽容不得我,我清白無辜,我才二十一歲,母親就我這一個兒子,她送我投考革命大學,鼓勵我參軍入伍,希望兒子有所作為,可是我就這樣啷鐺入獄了……不容我再想,一個荷槍實彈的軍人已守在門外,田科長一揮手,他就把我壓走了。

 

怕狗

剛到大門口,突然守門的大灰狗向我撲來,我隻覺得魂被嚇飛了,幸虧那畜牲被不太長的狗鏈子拽回去了.可是從此以後,一見到狗,心就揪到一起,可能是被狗嚇破了膽.

我幾乎不知道怎樣來到軍分區拘留所,鐵門打開了,一股異味衝鼻而來,我被推進門,送我來的保衛幹事特別關照一聲,我才從坐滿人的地上上了炕.緊靠我的一個中年人,好心的說擠一擠吧,能躺下,這一夜沒合眼,那狗的猙獰麵目一直揮之不去;平常進進出出,守門狗習以為常,很少聽到吠聲,今晚為什麽,不自覺的各種狗的影子都來到麵前:乞丐總是被狗咬,所以討飯吃的人手裏都拿著打狗棒,衣著款款的紳士走近,它非但不咬,往往搖尾,俗語說狗眼看人低,人的高矮大體相同,為什麽狗態不同,原來那畜牲的分辨能力很強,它的標準明確,嫌貧愛富;無獨有偶,有人說過,人敬富,狗咬破.難怪從小父母就教誨我們,貧而勿諂富而勿驕,或勿諂富,勿驕貧.可見老人家也討厭狗.朱子治家格言也說,見窮苦親隣須多加溫恤,看來討厭狗性者古已有之.

當然不能一棍子打死,也有義犬救主之說.又有人說狗很忠,不能苟同,忠字的創造者,匠心獨具,心本來是歪斜的,上麵放一中字,是提醒人要把心擺正.狗心本來也不正,待人三流九等,看人下菜碟.誰喂它,它跟誰.強盜養狗,狗就為強盜效力,這不是祝紂為虐嗎.反正到死我也不會喜歡它了.

長夜

不知什麽時候終於揮去了狗的影子.掃視不大的收容所,地下炕上擠滿人,所不同的是炕上的人大都穿軍裝,地上的人則大都是便裝,五花八門,靜悄悄中隱約有啜泣聲,長噓短歎聲.也有沉睡聲.大部分人和我一樣,想著自己的心思.

作為林家的長子,從小倍受祖父母姑叔親戚的疼愛,自從爸爸納妾後好象一切都變了,媽媽經常背地裏哭泣,周圍的人好像都討好姨太太.爺爺奶奶則仍舊嗬護我們,大概是爸爸媽媽的婚姻由祖父母作主的緣故吧,我過早地嚐到了世態嚴涼.爸爸如果不愛媽媽,為什麽和媽媽結婚,而且生下三個子女,在我記憶裏,爸爸總是諧家眷到任,從山東利津,河北巒縣,玉田,天津市,到靜海縣,一家人其樂融融,後來爸爸為了娶大煙鬼和媽媽吵鬧,就像仇人,後來爸爸答應媽媽,不會忘記十幾年的夫妻情,媽媽就答應了,從此以後爸爸再沒聽到媽媽的哭聲.

遠處傳來雞叫聲,頭有些發漲,眼巴巴合不攏眼皮.大煙鬼又來到眼前,生生奪走別人的丈夫,還要搶奪人家的兒子,我隨她的日月裏,心情沒有舒暢過……和平以後我可以堂堂正正地上學了,爸爸打算叫我進耀華中學,這是天津最好的私立中學,可是大煙鬼卻說,那是紈絝子弟的學校,學不了好,說得冠冕堂皇,誰知她心裏懷什麽鬼胎;每次周末我看媽媽回來,都遭一頓臭罵.最可鄙的是她管我媽喚大嘴,其實媽媽的嘴很正常,大煙鬼的嘴很小,總撅著像雞腚眼,她嫉妒媽媽的嘴生得好看,才故意那樣說.有一次我打擺子,周身忽冷忽熱,很想吃水果,一大堆蘋果我很想吃紅香蕉,我剛伸手,她卻迅即遞給我一個青蘋果,我不敢不接,一肚子悶氣,被青澀的蘋果壓住,心裏翻滾,一下子全吐出來,從此聞到蘋果的味道就想吐,這種狀況直到四十歲一個偶然的機緣才消除.

不知什麽時候天亮了,頭發昏腦發漲,漫漫長夜,往事的煎熬,身體一下子垮掉了……

解送軍區

早晨的牢飯我吃不下,隻喝了半碗油麥粥,大約八點左右,我被壓回保衛科.保衛幹事小祝給我帶上手拷,小聲說:"委屈你了大鵬,我也是執行公事."然後一個生臉軍人,壓著我叫我前麵走,他跟在我後麵,不知為什麽我將雙手交叉伸進棉大衣的袖筒,生怕人看出自己戴著手銬,我背負沉重負擔上了火車,莎喇旗是個小站,上車的人不多,可是我覺得透不過氣來,剛想開車窗,一隻手將我按回坐位.車子徐徐開動了,我的頭發漲,臉上流汗,心裏翻滾,一下子吐了出來,我要求去廁所,他隻好陪我去,而且不得不打開手銬,他怕我逃跑,廁所門一直開著,我伸展雙臂,手自由了,覺得人身也自由了,好景不長,轉瞬雙手又被銬牢,頭昏腦漲,兩小時的顛簸,我感到沒有盡頭的折磨,後來我一乘上任何車就覺得頭暈,暈車的毛病就從那時做下了.

 

在保衛部

呼和浩特是我熟悉的城市,原來他們把我送到蒙綏軍區保衛部,一個幹部看完我的檔案,就把我的枷鎖除掉了.當時我如釋重負,知道沒事,心中一絲寬慰,當我被關進一間四人的囚室,看到這裏的三個犯人都戴腳鐐手銬,心想肯定是重罪,心又緊張起來,但那三人的表情平和,見我進來,並不驚詫,還主動給我騰出位子,心又平靜下來.靠近屋頂的小窗透過密集的鐵欄杆射進一束陽光,牢房的規矩不準相互串通.巡邏兵來來去去並不可怕,隻要聽到嘩嘩的腳鐐聲,立刻緊張起來,尤其是那三個趟鐐的人.通常單獨帶走的趟鐐犯人,是去處決,很少再回來,我手腳上沒有枷鎖,並不擔心,每日三餐,我主動去窗口接飯,早晨二米粥,鹹菜.午餐不是窩窩頭就是小米飯,我端著搪瓷洗臉盆等在小窗口,送飯的人是等待釋放的,他見我也穿軍裝分飯時總是對我笑一笑,而且多給一點.我們迅即將打回的飯分到每人的碗裏,水立刻就到了,用同一臉盆接水,喝剩下的水就用來洗碗.三餐之外就是兩次放風,每次我都搶著去端尿桶,放風的時間雖說不長,大家都非常珍惜這幾分鍾的寶貴時間.用來深呼吸幾次,伸一伸懶腰,抓住這自由,當仰望四周的高牆和不大的天空時,才知道自己仍在囹圄,放風是大小便的時間,少有人利用來方便,牢內有尿桶,大便可以喊報告要求去廁所.兩個月過去了,沒有被提審,夜晚經常失眠,偷偷啜泣,其餘三人漸漸了解我的情況,也就沒了戒備,彼此之間都互相了解.大個子性李,是國民黨的上校團長,他說隻管帶兵打仗,沒幹過壞事,可能部下做的事會算在他帳上,他還說,有心理準備.表麵很坦然,可是每當聽到走廊傳來鐐銬聲,就非常緊張,左眼不停地抽動,我對他印象不錯,他寫一筆好字,會唱京劇,他輕輕哼出的二黃很有馬連良的味道.他還總安慰我,說我的問題根本不算什麽,隻是時間問題.還真讓他說著了,五個月後我被無罪釋放.另一中等個子,臉色慘白,但仍掩不住蕭灑英俊,是國民黨十二師某連上尉連長.他和我同年二十一歲,我估計他可能是某大人物的少爺.我還記得他叫史鳳禮,一朝失寵,榔鐺入獄,等待他的是刑事法庭.我慶幸自己對政治不感興趣,爸爸有遠見,他自己學的是政治經濟,從政以後飛黃騰達,但是他經常說政治太黑暗了,所以才讓我進工學院,他說學點兒實業比甚麽都強,也就是一念之差,躲過了刑場之災.

我和史鳳禮很談得上來,他說最放不下的是漂亮的妻子,結婚才八個月,他誠懇地囑託我出去以後一定設法去看看他太太,把他在監獄的情形說給她聽.當時我隻得答應,在相處的日子裏,他教會我幾首情歌,後來我知道大都是爬山調,他告訴我後套是個好地方,但是多年兵燹,男人都當兵去了,到田間的人都是婦幼,那地方流傳一個順口溜:哈蔴搽牆牆不倒,嫖客跳牆狗不咬,大姑娘生孩子娘不惱…….後套本來人煙稀少,國軍年年抓壯丁,男人缺少為貴,嫖客跳牆連狗都習以為常了.我出獄以後也沒去看史鳳禮的妻子,覺得我去了算甚麽呢,心裏還有那麽一點惋惜,也是無奈了.這第三位,殺人越貨就不值得一提了.

 

獨居-生死劫

數著煎熬的每一天,過了四個月又十三個日夜,這天早晨殺人犯被帶出牢房,腳鐐聲越來越小,終於聽不到了,他雖罪不容誅,大家還是惋惜生命,沒人出聲,屋子顯得冷清,他再沒回來.下午門又開了,兩個戴腳鐐的站在門口,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叫我把被褥等東西全部拿上,一個念頭閃過,是不是要放我出去,可是轉眼我就被關在另一間屋,這是一間空房子,沒有任何物品,連土炕也沒有,我的腦袋像這間房子,空蕩蕩.突然門又開了,還是那個人,他將一個厚厚的草墊子扔下,遞給我一疊白紙和一支筆,然後甩出一句話:“好好交待問題.”我腦海裏突然閃出兩個字“完了”。半天理不出頭緒.晚飯也吃不下,天漸漸暗下來,屋頂燈發出暗淡的黃光,好像書上描繪的陰曹地府,雖說沒有牛頭馬麵和夜叉,我還是覺得全身的毛孔都張開,我怕,六神無主,我本來就膽小,那時我被籠罩在恐懼中,渾身被汗水浸透,不由自主地戰慄,我支撐著散架的身子,把被褥打開,將全身裹在被子裏,頭腦好像漸趨清醒,心中盤算著,除了媽媽,我別無掛牽,不如就此了卻生命;轉念一想不行,媽媽怎麽辦,我是她唯一的希望,我才二十一歲,我不甘心,來日方長,就這樣不清不白地結束生命,他們會得出畏罪自殺的結論.我是清白的,我是無辜的。我回憶起往事.從朦朧的印象開始.四歲那年爸爸在河北省財政廳作事,媽媽帶著我和一歲的妹妹一起到天津,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進大城市.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們住河北大街三馬路,一個四合院,北房三間與別人分租,幾乎每天清晨爸爸牽著我的手,媽媽抱著妹妹到大經路(現在叫中山路)的豆腐房喝豆漿吃油條,然後爸爸去財政廳上班,媽媽帶回一暖瓶熱豆漿,留待中午喝.爸爸每月發薪後如數放在家裏,我不知道確定數目,白花花的銀圓,至少也有幾十個.錢不多,可是看到媽媽那高興的樣子,就知道日子富足,無憂無慮.後來聽大人說房租還不到一塊錢,買一袋洋麵才一塊光洋,再搭配一袋大米,就足夠一家的口糧,魚肉蛋菜都很便宜.我好像進入了過去的時光隧道,越走越遠,好像我又淘氣,媽媽舉著笤帚疙瘩追我,我拚命跑,摔倒在一個土丘旁,二姑正在那裏,一個人寂寞的樣子,我趕緊跑過去,二姑一把將我摟在懷裏,她最疼我,是我的護身符,可能是看我正在受罪,不遠千裏來保護我,我打了一個寒噤,頓時頭腦清醒了,一身冷汗,預感這是不祥之兆.二姑十九歲得了不治之症,還沒有結婚就去世了,四五歲的我扛著白紙幡子,哭著為二姑送路,現在一定是來接我了.反過來又一想,做夢都是反的,自我寬慰覺得好一些.後來稀裏糊塗的似睡非睡,又回到日本發動盧溝橋事變時期,那年我八歲,洪水泛濫,日軍沿著子牙河大堤已經打過了白洋橋,距離我的老家還有六裏地,沿著河堤很快就攻進李賈村,村民紛紛逃難,我們家除爺爺一人外,其餘都逃到隻有三裏地遠的駱賈村,遠遠地聽得到槍炮聲,聽大人們說,國軍憑借村東頭的土圍子,奮力阻擊,打退日軍一次又一次瘋狂進攻,鬼子死傷無數,國軍最後彈盡 又無後援,才沿河套向西撤走。鬼子進村後見人就殺,沒逃的人無一幸免,全村十一人蒙難,我祖父,堂曾祖,堂祖父,叔祖等五人慘遭刺殺,祖母那年僅五十歲,當時的悲慘情景沒法訴說,父親遠離家鄉我作為林家長孫,代替父親為爺爺扛幡送葬,全家籠罩在悲慘淒切哀傷之中。我再一次哭醒,又回到空曠的牢房裏,絕望地看著鐵窗,我有何罪,從一個學生到解放軍,我犯了什麽法;難道比鬼子還不講理嗎,天理何在。理不出一點頭緒,索性隨它去了,蒙上被倒頭就睡,轉天清晨,被送牢飯的吵醒,我沒心事吃東西,想吃也吃不下去,放完風回來,看守通知我接受問話,這是關進來後第一次問話,是福是禍是喜是憂,心中敲鼓,渾身不適,戰戰兢兢被帶到一間很大的屋子,至今我記得清清楚楚,門朝西,一個白淨臉戴眼鏡的男子,坐在東北角落裏,麵帶一絲笑意,揮一下手,示意叫我坐下,我坐在他對麵,大約三四米遠的椅子上,我的緊張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他問:“你是林大鵬同誌,”我答:“是”。這是將近半年來,第一次聽到別人稱呼我同誌,我如釋重負,下麵是我和那人的談話記錄,基本是原話。

張:“我姓張,是保衛科長,稱呼我張同誌好了。你的問題基本弄清 楚了,就等河北省的公函一到,結案就沒事了。”說完衝我一笑。

我一臉彷徨:“將近五個月沒問過話,為什麽把我關在這裏,我很想知道,希望告訴我。”我探尋地望著張科長。

張:“我們也是按文件辦事,半年前軍區接到河北省一封公函,要求我們扣留你進行審查,事情和你父親有關,所以我們就下達公函,從你們連隊調到分區,之所以沒直接逮捕你,因為隻是懷疑,現在已經查清楚,事情和你沒關係,你父親已經逃到台灣。”

我:“我想也是,不然能逃到哪裏去呢!”當時我心呱搭一下就放下了,官方的結論準沒錯。我理直氣壯地接著說:“那我關這麽長時間算什麽呢?”

張:“我們的意見就此結論,算‘誤押’恢複原級別,原職務,如果你願意可以換單位.隻能委屈你了.你的問題算幸運的,有的一拖就是一年,甚至更長。”                          我:“我願回原單位,這可以澄清誤會,證明我是清白無辜的。”

 

回到人間

就這樣結束了將近半年的鐵窗生涯,外麵的大喇叭想起熟悉的歌聲,“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再不是那麽沉悶和無精打采,談話結束後,我被安排在軍區招待所,天是藍的,空氣是新鮮的,我對著牆上的鏡子,看到久違的臉,臉色白皙,上唇長出絨絨的胡須,他成熟了.我無拘無束地放開喉嚨唱起了楊白勞的唱段:“人家閨女有花戴,你爹錢少不能買,扯上二尺紅頭繩,給我喜兒紮起來紮呀紮起來.”真是柳暗花明,一群女孩子呼啦圍了上來,她們是被抗美援朝熱潮,卷進解放軍大家庭,在招待所等待分配的女孩子.她們七嘴八舌,有的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我感覺自己就是一條鹹魚,被一群蒼蠅糭著.一點也不心煩,反覺得美滋滋,說不出來的味道,其中一個人闖進我的眼裏,她的臉色不是一般的白,用當時的話說是洋白,但是中國式的桃腮,眼珠灰黃色,頭發深金黃色,像是個混血兒,然而,言談舉止,特別是一顰一笑,卻是東方女孩子的氣質,這是她的魅力所在.許多男孩子圍著他,再容不得旁人染指。一天在食堂吃完飯出來,他主動搭訕,說:“你的聲音很好聽,像電影裏的楊白勞。”

我問:“是嗎,你會喜兒的唱段嗎?”他點點頭,回到宿舍我們就來了一段對唱,引來許多人圍觀.這是我成熟後第一次被女孩子喜歡.好景不長,一周後軍區來通知,叫我到人事部辦手續,並立即回部隊.我真舍不得離開,恨不得永遠呆在這裏.這是一相情願,是夢想,留下一段美好的記憶,趕回部隊去了。

我在軍區人事處開完介紹信,再到後勤處拿免費車票,順利地登上西去的列車,直奔薩拉旗。說也奇怪,來時車行如牛,車內空氣沉悶,曠野一片蕭條;而現在還是那深綠色的車廂,坐上去非常舒適,車輪和鋼軌接觸後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音,和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歌聲,非常悅耳,伴隨著律動的心,放眼窗外,遠處的大青山隨著近處的樹木向遠處推開去,同樣的路程,回程卻是‘千裏江陵一日還’的感覺。回分區後,正趕上兵演兵匯演,臨時組成一個班子,派我擔任組長,真是鴨子上架,夠難受的,硬著頭皮也得上,這是命令,必須服從,隻好暫時呆在宣傳隊.這裏一水小知識分子,宣傳幹事呂秉謙字呂品,人稱五口先生。原國民黨留用人員,在文藝上有些造詣,演技有兩把牙刷子。

我參軍後大部分時間擔任文化教員,隻給戰士排演過小節目,這次的節目要拿到軍區匯演,關乎到軍分區的榮譽,自己感覺壓力很大,好在我少年時代練過拳腳,擔任一個舞蹈角色還算馬馬虎虎,踢腿彎腰疊羅漢,都不成問題,跟隊員關係處的還可以,我雖然是正排級,但是從沒帶過兵,自己散漫慣了,要求隊員也不嚴格,有一次各單位都出操了,我們這群文藝兵才起床,這時呂幹事闖進來衝我大發雷霆:“你怎麽搞的,我撤你的職,三班長集合隊伍出操......”我心想你一個連級幹事,有什麽權力撤我的職,但自覺理虧,啞巴吃黃連,雖然以後還是我負責,總是憋一肚子火沒處撒,就向宣傳科長嶽子宜告了他一狀,科長說:“他批評你是應該的,隻是態度粗暴,他是舊軍隊留用人員,難免有軍閥作風,我會做他的工作;你也有不對的地方,以後要嚴格要求自己,嚴格要求隊員.”從此以後,我漸漸認識到組織上給的任何任務,都要認真去完成,不要計較批評者的態度,主要考慮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妥.

經過兩個多月的排練,我們終於拿出兩個節目,代表軍分區參加軍區匯演,在招待所遇到不少老朋友,都是革大同學,僅僅兩年的時間變化竟然如此之大,在集寧集訓時的小組長牛會清,現在是軍區文工團的主要演員,他在白毛女歌劇中飾白毛女,是我看過的“白毛女”最好的扮演者,劉自力在話劇中的表演也很出色.我雖然身在文藝代表隊,覺得自己是個藝盲,對於文藝一竅不通,軍區有名的評委一個名子我都叫不上來,隻記得侯鏡如一人,他曾經是國民黨的一名要員。匯演休整期間,文工團女演員輔導交誼舞,說是學習蘇聯老大哥,回想起來,自己真是又土又笨,除了臉紅外,不敢碰女人,這件事到現在還記憶猶新.不知怎麽從那時起,就迷上了交際舞,對文藝發生了很大興趣,現在八十多歲了還樂此不疲.還自學了二胡、小提琴等樂器,加上喜歡唱歌,晚年的生活可以說多彩又多姿。

 

匯演結束後回到分區,順理成章地離開了宣傳隊. 調去獨立營擔任中心文教,負責全營五個連的文化教育,我擔心沒有這方麵的經驗,不想去,科長解釋,就是發發通知等事務性工作。他相信我一定能做好,就這樣在獨立營一晃半年過去了。期間有幾件事值得追記。

真巧我到獨立營報道,和我辦交接的是老朋友陳文餘,他告訴我不想當文化教員,想離開這裏,沒想到剛交出中心文教,旋又下連隊,更感到不是滋味,每天鬧情緒這是後話.

接下來就是反貪汙反浪費,營部開會我是當然記錄,教導員宣布開會後,大家都不做聲,營長說,機會不多,貪汙數額不論大小,主動談,都會寬大處理。

我自覺一身輕,沒有任何問題,便搶先說:“我在一連時分過六尺白布,沒有了。”

楊連長抬起頭解釋:“是我主持分的和他沒關係。”我意識到他示意不要揭發,其實我什麽都不知道。

這時前來指導運動的嶽科長啟發說:“楊喜權,你十二歲參加革命,不要辜負黨對你多年的培養教育,隻要你把問題說清楚,組織不會難為你,大家幫助你也是挽救你,你要好好想一想,沒有黨那有你的今天,你一個苦孩子,是黨把你養育成人,把你培養成革命幹部,幫你成家立業,你怎麽對得起黨,對得起你妻子,和將要出生的孩子。”

一席話打動了連長,他抬起頭,已經淚流滿麵,一個五尺漢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果不是觸到傷心處,怎麽會泣不成聲呢.嶽子宜接著說:“你冷靜一下,把你做過的對不起黨的事說出來,對你對黨都有好處.”

楊連長擦幹眼淚:“我對不起黨的培養,我不該將戰士們辛勤勞動的成果,據為己有,當時閆算子和我商量說“大豐收了,除去開銷淨盛一大筆錢,如果均分到每個戰士手裏,就很少了,這些都是他的原話。”連長接著說:“我便把這筆錢,拿出一部分,每人六尺布,其餘的嗎,結婚正需要錢。”連長停一下看看閆算子繼續說:“我見錢眼開,利益熏心就把錢據為己有了,我對不起黨的培養,對不起戰士們,對不起人民,我願意接受任何處分。”話音剛落,宣傳幹事馬傑帶頭喊口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教導員說:“楊喜權同誌的態度是誠懇的,知道悔改仍然是好同誌。”原來我對連長的一些看法立刻釋懷了.問題在閆算子,其實早在嶽科長視察時就對連裏的問題,有了底。他真不愧為英明的年輕領導幹部。我佩服他,平心暗想應該以他為榜樣.

 

鎮反

在營裏不像連隊,小幹事們都是知識分子,與鮑東來,馬傑,高太中等,大家相處融洽,又有共同語言,期間算是我參軍後最順暢的時期.

和平的好景不長,全國掀起鎮壓反革命高潮,人人過關,心想我已經被審查過,應該沒事了,誰知道依然逃不過這一劫,營部裏不論大小幹部,必須向連隊戰士交待,戰士可以隨時打斷你的談話,並提出質問,而且必須給出合理的解釋,如果有人認為你的態度不好,就有人高呼口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實交代是唯一出路,負隅頑抗死路一條。氣氛森凝滯,我別無選擇,又把在軍區保衛部寫的內容,重複一遍.有人質問:為什麽你父親逃台灣,把你留下,給你什麽任務.

這類問題我已經說過多少遍了,事實是:我是一個大一的學生,中學時就參加過反饑餓反內戰的遊行示威,對國民黨當時的腐敗政治,有所不滿,父親經常教育我好好學習,學點實業報效國家,不要染指政治,政治太黑暗了.父親逃往海外,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戰士對我的解釋不以為然,仍然懷疑我是潛伏特務,我實在是冤枉透了,有口難辯.帶著這個包袱一路坎坎柯柯,直到右派改正,離休出國探親成為統戰對象,才鬆了一口氣,結果人老了,殘年了。

 

鎮壓反革命期間,我有機會看處決人犯,那天半陰天,老爺廟前召開審判並處決人犯大會,當地縣政府當場判處十幾個犯人,其中死刑立即執行者三個,刑場就在會場東南方一片沼澤地,我隨著看熱鬧的人群,跟在後麵,隻聽一個身材魁梧犯人大喊著:我值了,當過團長娶過三房媳婦。說話間,已經到了執行地點,一個持槍戰士,一腳下去那人趴在地上,他又掙紮著爬起來,大叫:國民黨萬歲。喊聲未落槍聲響了,腦袋開了花,花紅腦漿濺開,一股腥臭鋪麵而來,我捂著鼻子,衝出人群,感到一陣惡心,差點吐出來.從此我再沒有勇氣看那種殘忍的場麵。當時一種思緒縈回腦際,革命是為了什麽,就是革人的命,一個政權被推翻了,殺那麽多人幹什麽,為首的,有人命的殺掉就算了,在舊政權做過事的人,是無辜的,每個人都要吃飯,要維持基本生活,他們必須去工作,養家糊口,凡在舊政權服過務的人,都要帶上曆史反革命的帽子,再加上他們的親戚朋友,幾乎人人有問題了。後來我稍稍看出點子門道.原來是為階級鬥爭是個綱,埋下伏筆,運動運動一運就動,階級敵人自然不敢亂說亂動,‘那一小撮呢’‘那一大把呢’不止吧,恐怕是一大片呢.運動一來,人人自危,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所以說:階級鬥爭一抓就靈。能不靈嗎。地、富、反、壞、右、貪、退、流、盜、走(走資派)那麽多階級敵人,不搞階級鬥爭行嗎,沒有功夫發展生產.三忠於四無限,天天讀是主旋律,工作,種田和學習隻能是變奏了。非但如此,還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革命就是為了搞階級鬥爭嗎.想想越來越糊塗了。糊塗一點好,鄭板橋早就悟出:難得糊塗了。

不知怎的,擺脫囹圄後,特別喜歡小鳥;看著它們自由地翱翔,枝頭上下,鳴聲唧唧,我幻想成為一隻鳥.太天真了,天上還有老鷹呢.

幻想歸幻想,現實如此,一個青年人還得向前看,用時髦的話說就是追求進步,我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一天政治部來通知,明天到宣教科報道,心中揣摩該不是升遷吧,一夜沒好好睡,轉天一早就趕去報到,推門一看還有比我早的,高太中,陳文餘,坐在長條桌的後麵,議論著什麽,都是熟人,你看我,我看你,我立刻感到三個人好像都是宂員,是不祥之兆,正在狐疑,嶽科長進來了,和善地通知我們,到軍幹校進修,迎接全軍向文化進軍的高潮,考慮到你們三人文化程度好,都在高中以上,希望大家不要辜負組織上的期望。

計劃趕不上變化.三個同齡人在東去的列車上,談笑風生,時而和著喇叭哼唱:你聽奔跑的火車,轟隆隆地響,轟隆隆地響.千裏萬裏的莊稼一片金黃,馬達的聲音,震天動地,勞動的歌聲生產忙,生產忙.時而歡聲笑語,一聲長笛,到站了,老地方不由想起被關押的日子,我珍惜重新得到的自由,決心努力學習,爭取做一個合格的教師.

軍幹校坐落在軍區大樓不遠的地方,舊式營房,通鋪上下兩層,我們仍是部隊編製,每班十個人,我當副班長,邵穆林是班長,他是步兵二十一師文工團抽調的,班裏成員高太中、陳文餘是老熟人,還有新參軍的馬致遠和小梁都是天津老鄉,覺得格外親切,且不說.單說陸陸續續報到學員,大都是各文藝團體抽調而來。自由散漫的文藝兵,本來就不好管理,再加上都不願意當文化教員,更不願意離開文藝團體。幾乎個個鬧情緒,更有甚者打報告申請複原,不巧不成書,暫停業務培訓,掀起清查反革命運動新高潮,烏蘭夫主席作形勢報告,第一次目睹領袖的風采,他高大魁梧,酷似毛主席.報告會後運動熱鬧起來,大組查小組挖,幾乎每人都得把自己的經曆抖落一遍,文化界成員本來就複雜,運動一來,人人自危,晚上睡覺像烙餅,大通鋪吱呀作響。我好像剛睡著,起床號響了,全體集合在操場,教導員姓什麽我忘了,特征倒記得很清楚,淳樸的農民形象,但訓起話來頭頭是道,應該是久經鍛煉的老手,他開訓了,嗓音洪亮:“一小撮階級敵人不甘心退出曆史舞台,竟敢用自殺向黨示威,昨天夜裏就有人用刮臉刀割手腕,你想死為什麽不抹脖子.警告一小撮階級敵人,不要亂說亂動,隻有老實交代,爭取寬大處理,才是唯一出路,頑抗到底死路一條.革命軍人要站穩無產階級立場,打退階級敵人的猖狂反撲.也希望有曆史問題的人,坦白交代你的反動曆史,爭取得到黨的從寬處理.”

深挖反革命運動搞了一個多月,以重新填寫履曆表而告終.這場清查反革命運動,搞得人心慌慌,雖然沒有查出反革命,但從人們的臉上看到了心裏的陰影.從此,鬧情緒的、要複原的、想回原單位的都銷聲匿跡了.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真是屢試不爽.怪不得後來發展成綱了.

運動停止後.業務培訓開始了.段成樑是主任,方磚臉,白淨,說話有點結巴,談吐不俗,據說是大學畢業,他開始講課了,是些基本語法知識,和數裏常識,畢竟這些久違的書本子又拿在手裏了。大家還是煞有介事地認真聽講.基本訓練後,進入實質操練:速成識字法,說是一個叫祈建華的軍人所發明.課堂示範,就是戰場.主講老師叫宋若萍,段成樑介紹說,宋老師是經軍區特別培訓的頂尖模範,大家一定要認真領會教學法的精髓.宋老師從後麵慢條斯理地走出來,大夥大吃一驚,這麽漂亮的名字,怎麽是個男的,貌不揚不說,又瘦又小,下眼皮還有一巴黎眼,唯一的特點是嘴唇很薄,幾乎看不到。他開場白第一句話:“我沒把大家嚇著了吧!”下麵鴉雀無聲,這聲音將大家鎮住了,清脆,悅耳,鑽進你的心裏,反正怎麽形容都不過分.他接著講解:“祈建華識字法的精髓,就是思想高度集中,把字當作敵人,老師就是指揮官,學生是戰士,字就是敵人,一仗下來,必須全殲敵人.接下來宋若萍老師開始示範課,很快教會注音字母歌,然後教拚法.最後段主任命令我們說:“不許走樣,必須亦步亦趨,比如 ba 八就拚成八,等而下之.”實習開始了,我所在的班有一個輔導員,他叫李謨,後來成為我的好朋友之一,這是後話.兩個半月的軍幹校學了個所謂速成識字法,不少人不太認同,我也是其中之一,還被戴個不接受新鮮事物的帽子.接下來是分配,我和高太中分在一起,軍區速成文化學校,坐落在軍區司令部西邊的軍營.

學員陸陸續續報道,分班後我負責中級班,還有一個助手,是原來的女教師,叫劉桂香,長我五歲,本地人,中級師範畢業,備課時常以大姐口吻幫我,表示她是內行,我很反感,上了幾節課後,他一反常態地謙虛起來,說什麽要向我學習,特別是生活上倍加關心,我這才注意到她對我有好感,我也注意到她,個子不高,長方臉,鼻子尖尖的,雖然有幾點淺淺的雀斑,看上去很舒服,特別是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地,眼睛顯得特別有神.我當時二十一歲,她雖然比我大五歲,我感覺她不像大姐,更像母親,對他很依戀.後來他察覺到,我並不是真的愛她,一個中午她端來兩份飯菜,放在寫字台上,無精打采地說:“小林,我們這種狀態長期下去,你覺得怎樣,別人看著,咱倆的關係曖昧,可是我感覺你把我當大姐,甚至是...... ” 他沒說下去。我接茬說:“你真的像大姐,我很喜歡你,這樣不是很好嗎,你對我照顧關懷備至,你為什麽那樣說?......”。她眼圈紅了,我不知所措,想給她擦眼淚,他用胳膊推開,說:“我不怪你,是我一廂情願,就當什麽也沒發生好了.”打那以後,我倆的關係漸漸淡了.沒過多久我調到一個新班,她也調走了.後想起來那段經曆,還挺那個的。

 

不許戀愛

新班級成員大部分是部隊文藝團體和機關抽調來進修的。女兵身材都標致,有一個女孩子,姓喬我不便寫她的真名,(她應該還健在)看到她心為之一動,圓臉,小眼睛眯成一條縫,眼眉彎彎總帶著笑,左麵嘴角下有一個針鼻兒大的小酒窩,能歌善舞,對老師那股殷勤勁,我以為是對我的好感,弄得我心慌意亂,像掉了魂,他那粉白小臉從脖頸一直白下去.她來自步兵二十一師文工團.一來二去,支部委員張工代表班委會找我談話,她告訴我,很多同誌對我有意見,說我對某些同學關心過度,忽略了學習有困難的學員.我聽後,覺得不是滋味,假裝著急,火冒三丈地說:“我對每個同學一視同仁,絕沒有偏袒,”張工說:“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是同學們普遍的反映,”我感到事態嚴重,硬碰硬不行,便說:“我以後會多加注意,多照顧學習有困難的學員,”一場風波總算暫時平息.學校擴大規模,軍區決定將校址遷往包頭,新址坐落在城區東麵的軍營,校內規模很大,校園內雜草叢生,我們的首要任務是清理宿舍,拔除雜草,草堆下麵硬蓋昆蟲癩蛤蟆到處爬,這並不可怕,有一次我光著膀子剛抱起一團草,隻覺得一個冰涼的東西,從胸前滑落,一條蛇翹起頭爬走了,我倒退幾步,差一點摔倒,出了一身冷汗,好像掉了魂.以後的好長一段時間,幾乎天天做惡夢,被蛇嚇醒,總覺得蛇要鑽進我的嘴裏.我厭惡蛇,怕蛇,我的屬相偏偏是蛇,我為什麽屬這麽一個醜陋的東西,甚至有時連自己都討厭.怕蛇一直怕到七十多歲,才了了.

某天又給我班配備一個新教員,他姓賴, 剛從朝鮮戰場退下來,高中程度,由於滿嘴廣東腔根本不能講課,安排當我的助手,我覺得他也對小喬眉來眼去,但是她並不買賬,喬雖然不聲不響,眉宇之間傳達的意思,使我萌動的心更加不平靜,一天課後太陽西下時,我大著膽子在女生宿舍附近徘徊,喬端著臉盆出來,我立即湊上去,他使眼神,意思是不要出聲,到操場旁的大樹下等她.

月光下,仍可感到他的粉頸緊連著突起的胸脯在跳動,她慢慢地訴說“師直機關的老幹部追我很緊,我不願意,組織出麵做我的工作,叫我考慮政治前途,我沒有了退路,隻好答應,還有半年我滿十八歲,就得和他結婚;也是該著,他因為貪汙停職反省,我提出解除婚約...... ” 我立馬打斷她:“你們隻是訂婚,又沒登記,根本沒有法律效率,解除什麽婚約,你有權利追求自由.”她接過話茬:“你是排級幹部,能結婚嗎,”

“現在當然不能結婚,但是我愛你,你也愛我,這是最重要的,我們的年齡還小,我們有的是時間,你說呢?”我兩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久久地站著.不知什麽時候,她的班長其木格(蒙族戰士)匆匆出來,站在我們中間,陰森森的麵孔,略帶不滿地衝喬說:“馬上就熄燈了,趕快回宿舍,”

我撒謊說:“我和她談談這次的作文不行嗎?”“隨便”其木格沒好氣的甩出一句走了。

兩天後,我被叫到政工科。政工主任謝鐵蓮鐵青著臉:“你是怎麽搞的,自己的出身且不說,你父親逃亡台灣,你應該好好表現,爭取進步,現在又出現作風問題......”沒等他說完,我便接過話茬:“什麽叫作風問題,我二十二歲了,交女朋友,談戀愛有什麽不對嗎?”

“你沒資格談戀愛,一個正排級文化教員,是不能結婚的.”

“我並沒要求結婚,交朋友總可以吧,”

“談戀愛也不行!,這是紀律.”

“如果這樣我無話可說.”說完抬腿就走,謝鐵蓮一拍桌子:“你是什麽態度,停職,回去寫檢查,深挖你的資產階級腐化墮落思想,等候組織處理.”

回到宿舍整理書籍文具,喬推門近來,說:“組織找我談話,並警告我,如果再和你來往,要考慮團員問題.”說著好像掉了一滴眼淚,我知道全完了,隻好叫她把作業取走.

大會批小會談,檢查寫了好幾遍,也過不了關,最後全校大會聲討,

什麽混進革命隊伍的壞人,階級異己份子等大帽子滿天飛,這些我都不介意,自己最清楚,一個學生,就像一張白紙,隨他說唄.突然一個聲音:“ ..........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立即站起來:“別說髒話,不要進行人身攻擊!”頓時會場嘩然,這裏畢竟是學校,在台上就坐的關校長立即走到台前,才平息了這場突發的風波.批判會繼續進行算是和風細雨了.最後結論是不正當的男女關係,調換班級繼續擔任教師.我雖然心裏不服氣,但是處理結果比我估計的輕多了,也隻好吞下這口氣。

 

慈母來軍營

下午課後,我和高太中在操場拔雙杠,突然一個聲音:林大鵬你看誰來啦!

我猛一回頭,王濤陪著媽媽向我走來,媽媽好像從天上掉下來,我三步並作兩步,闖到媽媽麵前,三年沒見到媽媽,她已經老太龍鍾,我差一點沒認出來,媽媽僅僅四十八歲,比我才大二十五歲,我離開媽媽時,她還是滿頭黑發,隱隱約約看到眼角的魚尾紋,我忍不住跪在媽媽膝下哭了,媽媽也哭了,王濤、高太中也哭了,媽媽見我傷心的樣子,便打岔說:“快起來,別像個孩子,叫同誌們笑話,”我這才站起來說:“我差點沒認出你,見到您,我高興,”大家七嘴八舌地說:“快讓老太太到宿舍休息吧。”王濤和我這才攙扶著老人進了宿舍.王濤說:“我去食堂打飯,大夥也散了吧,好叫他們母子二人說說悄悄話.”這時屋裏就剩我和媽媽了.媽媽向我介紹了我離家後的變化.

原來從四九年七月半,探親分別到現在雖然僅僅兩年多,人和事的變遷互相都很驚詫.媽媽說:“你走後,叔叔無故被捕,人家說他要報複,判刑三年,誰都知道叔叔是熱心腸,有口無心,他什麽事都沒做過,僅僅是飯店一個掛名監理,有口難辯啊,二樓的兩間大房子,也不讓住了,一家人隻好擠在原來存煤的小屋裏,奶奶想你爸爸,經常暗自流淚,比以前瘦多了,奶奶六十多歲,嬸嬸經常住娘家,把兩個七八歲的孩子丟給我,有一次小平子的媽到察哈爾路來了一趟,把死了的小婆子撂下的女兒大鈞丟給我,自己帶著大平逃走了,據說是偷渡到了香港.大鈞還小才八九歲,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沒有壯勞力,沒有任何進項,全靠我拖著兩隻小腳,刨種景老二的幾畝稻田,勉強維持生計.”正說著王濤端來飯菜,看到我們母子眼裏噙著淚水,安慰幾句走了,我勸媽媽先吃飯,別說那些煩心的事了。媽媽說:“看到你就放心了,為什麽好幾個月沒來信,就是那些日子,我吃不下,睡不著,一下子就老了。”等我把無故被拘留審查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媽媽,她提著的心才放下.

晚上媽媽被安置在家屬招待所,我回到宿舍,說什麽也睡不著,翻來覆去描摹著媽媽操勞疲憊的身影.媽媽在萬全道察哈爾路十字路口張望,看到騎馬巡邏的軍人,在後麵追著看,那不是我兒嗎,揉揉眼睛看著遠去的騎馬人,心想我兒我兒生病了嗎,是不是受傷了;莫不是犧牲了;為什麽不來信呢,後來好像睡著了,看到媽媽臉上爬滿了皺紋,頭發又黑又亮,突然就變白了.

轉天課後,在家屬隊看到媽媽幫人帶孩子,我把媽媽拽到一旁:“您怎麽幹這個呢,在這裏輕鬆幾天吧,”

“我不累,在這裏沒事閑待著,一天也看不到你,更難受,還不如看個小孩心裏淨板,”

晚飯後媽媽在操場悄悄地訴說痛苦的經曆。“受苦受累我不怕,就怕派出所經常來找麻煩,人家不知道我和你爸爸的關係並不好,十幾年間僅僅見過他一麵,我什麽都不知道,讓我交代什麽,提起這些事我心裏就難過,他們見我傷心地痛哭,以後就很少叫我去派出所,也許是經過調查我說的都是實情.”

“家裏生活狀況越來越糟,你三姑委屈嫁人了。”說到這裏媽媽猶豫了一下,接著說:“大榮也結婚了。”我的腦袋嗡地一下,妹妹還不滿十八,學也沒上完,怎麽就......”

“沒有辦法呀,總得活下去嗎,再說,你參軍後,大榮不得不去上班,養家糊口,有什麽辦法呢“三姑心氣很高,過去習慣被人稱作姑奶奶,本來希望嫁個像樣的人家,可是轉眼間,家道衰敗,繁華不再,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誰也沒經過,我一個婦道人家,又能怎樣.還算好,後來你郵來軍屬證明,街道上和派出所的態度也變了,後來按月發放軍屬救濟金,還派我擔任街道代表,日子好過多了.”

媽媽每天給一個軍人家屬看小孩,我也每天業餘時間去陪媽媽;周日就陪她到包頭市區走走,花掉僅有的津貼吃了一次包頭的全聚德,和媽媽照了相,那張照片我經常帶在身邊,後來在一次火災中失落了.時間很快轉眼一個月的探親假快到了,到期如果沒有特殊理由,必須離隊,媽媽願意留下來,在家屬隊看小孩,我心裏非常不自在,怎麽能叫年近半百的母親做這種事,(其實現在看來真的沒什麽,勞動吃飯嗎;但在當時我的等級觀念,封建意識作怪,沒同意老人留下來,這是我一生最後悔的一件事.)

就跟媽媽說:“奶奶六十多歲,大鈞才十歲,還有嬸嬸和她的兩個孩子,您不在家他們怎麽過呢.”媽媽答應暫時回家,並說再來看我.

我送媽媽到包頭火車站,同行的還有一個女同誌,她答應一路照顧好媽媽,我還是不放心,因為那個家屬舍不得離開丈夫,獨自孤零零地走人,哭成了淚人,媽媽和我還得安慰她.汽笛響了幾聲,出了幾聲長氣,幾聲短氣,像是也感受到離別的痛苦.不得不徐徐挪動了,我拉著媽媽從窗口伸出的手,隨著火車沉重地腳步踉踉蹌蹌地奔跑,媽媽看我痛苦地樣子,強忍住不哭,還努力地現出笑容,我也強忍著不讓淚珠掉下來。火車絕決地長嘯一聲,速度越來越快了,我不得不放開手,任它去了,我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站上的工作人員,看我傷心的樣子,隻好安慰我說:哭有什麽用.我勉強止住了哭聲,抽泣著掏出手帕揩去淚水,才發現自己穿著軍裝,不該失態,久久地徘徊在站台上,事情遠去了,六十年了,心裏還在痛,今天不能再寫下去了。

 

第一回喝醉

那年協理員結婚,我和王濤協辦,忙上忙下總算圓滿禮成,協理員很感激我們倆,把我和王濤請到新房,一瓶竹葉青,一瓶紅玫瑰,年輕好逞能,喝得爛醉如泥,什麽時候怎麽回到宿舍,我完全不記得,那一夜迷迷糊糊,總覺得頭朝下,昏天地黑,早晨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水泥地上,根本不知道怎麽掉在床下,好在裹著被子,也沒覺得怎樣.這次的教訓保了我一輩子,八十多歲了再也沒喝醉過.看看表已是九點,幸好是周末,胡亂吃些就上街了.同行七八個人,他們是:我的同行,高太中、宿聚德、程萬壽和我,另幾個人的名字已無記憶。一行人說說笑笑,不覺來到轉龍站,這是包頭城東唯一的好去處,實在太熟習了,都覺得很無聊,進城除去吃飯也沒個好玩的地方,便信馬由韁,向黃河蕩去.

河套的黃河,河麵不寬,水流湍急,從高原上衝擊來的黃湯,滾滾而下,葦席搭成的酒肆,在堤岸上被風吹得歪歪斜斜,酒幌子飄上飄下別具風情,河灘靠水邊的地方,稀稀疏疏插著一些柳木棍子,上麵拴著不粗不細的麻繩,我們這些呆子誰都搞不懂是些什麽玩意兒;隻見酒肆掌勺的跑下河灘,抓起栓在柳木棍子上的繩子,一把一把繞起來,粗繩上還係著一條條細繩,細繩上都係著魚鉤;突然一個很大的浪花,金花花的大鯉魚翻滾著被拖出水麵,我們齊聲叫,不,其實是狂吼.大家不約而同地問掌櫃的:“賣嗎!”

“當然,要幾條?紅燒,還是糖醋?”

“各一條好了! ”雖然七嘴八舌,大家的口味卻很一致。我接著說:“我們遊完泳上來就吃,快一點.”

“好嘞”掌櫃答應著就動起手來。

我們脫光衣服,下餃子似的跳進黃河,大夥清一色狗刨,在水裏撒幾個歡兒,就爬上來,初夏的天氣,水依舊帶著西北的寒氣,難以忍受。小風一溜,不免上牙碰下牙,大家互相看看都笑了,個個都變成了泥猴。俗話說跳進黃河洗不清,我們照實領略到了.驕陽曬著,全身幹透了,用手撫摸身體時,往下掉麵兒;指甲一劃,一道白痕。

魚香渺渺,大家圍坐在露天桌旁。一瓶本地老白幹,搪瓷缸子飛傳,酒香魚鮮.是這輩子最愜意的野餐了.已而,杯盤狼藉,白雲蒼狗,小資產階級的劣根性完全暴露,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嚎叫,唱歌走調,開窪野地,盡情發泄,反正沒人買票觀看.隻有我最清醒,因為昨天的爛醉,傳到我手聞一下,也沒人注意這些,就混過了。太陽偏西,醉人相扶著回營去了。

 

一樁糗事終生難忘

和往常一樣,備課上課,批改作業,乏善可陳.有一件糗事還記憶猶新.一天我正在上數學課,分數四則題講了一半,忽然內急,小腹下墜,上廁所都有點來不及了,關校長,段成樑主任等七八位坐在後排,聽我講課,我咬緊牙關,努力提肛,終於熬到下課,跑向廁所的路上,一肚子存貨,一發不可收拾,隔著內褲,順著大腿內側留下來,灌滿了鞋殼泐,這一場景,每個人都看出來了,鈴響前的一兩分鍾,我的聲音發抖,臉也綠了,在我衝向廁所時,領導都跟了過來,我的醜態,窘相叫我無地自容,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圍著的人們看到都捂著鼻子,我實在忍不住哭了.班部主任說:“快去洗一洗,換換衣服,到衛生所檢查檢查,”其實我也隻是後不住,為掩飾糗事,謊說著涼泄肚掩人耳目而已。沒多久學校升格,全稱為:人民解放軍第五十二速成中學,學校相繼補充了一批教員,都是大專以上學曆,我們這些老文化教員的命運與浮沉,誰都猜不透。

 

華北軍區師範學院

我進到教務處大辦公室裏時的陣勢:段成樑主任靠在寫字台後麵的高背椅上,李政委窩在右手邊的沙發上,關校長端坐在椅子上,段主任習慣地擠一擠眼,有點結巴地說:“大鵬同誌請坐,”這是官話,什麽都說明不了.我掃了一眼窩在右手邊沙發上的李政委,和端坐在椅子上的關校長,都似笑不笑地打手勢示意我坐下.我心中打鼓,吉凶莫辨,又有噠噠敲門聲。“請進!”李謨、王濤、高太中相繼近來,段主任說:“人都來了,請關校長宣布好消息,”我們相視一笑,心領神會,利多弊少,我的心也隨之放下了.

關校長笑容可掬道:“我們正為大家的去留傷腦筋,天從人願,上級來通知,要各校選派有培養前途的教師,去培訓,你們幾位都是大學一二年級肄業,條件好,黨委決定,保送你們到華北軍區師範學院進修,這是難得的機會,大家表個態.”

“沒意見,服從組織分配.”四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其實大家早就有這種想法,就順水推舟了.

師範坐落在河北省會保定北關外.下了火車早有人等候接站,出了站

車子駛入一條非常寬大的柏油路,好像直通羅馬了;越走越窄,到了城關簡直成了小胡同。早些年我們居住天津市,爸爸常說去保定開會,在我的想象裏省城應該是豪華大都市,誰知有名無實,僅僅是一座古城罷了.

接著就是到教務處注冊,我想學文學和曆史,說是滿員了,物理、化學、數學係可以任選一門.於是李謨、高太中和我都注冊了物理係,王濤願意攻化學。我們班學生來自各個部隊各機關,空軍、步兵、騎兵、坦克兵,五花八門,我們三人外,記得起名字的是:邊可貞、陸文樹、莫紹凡、常若凡、高耀春、李堯煌、羅扶周、王守嫻、王以鵬馬輝義、劉君、張晉、李某某等四十人。

我們主講老師叫候伯嶽,教育學主講不是軍人,某師大聘請的客座講師,他完全是照本宣科,但是我們必須認真聽講,這是軍人的紀律,課後隻好自己去找參考書,這樣一來反而對教育學產生了興趣,讀了《凱洛夫》《別林斯基》等,從而也迷上俄國文學作品。有一次課上討論,“人是可以通過教育改造好的”主題,我原以為人是天生的,性格很難改變,但觀點是可以改變的,有人說蔣介石不可以改造,我引了捷克大教育家誇美紐斯的話:世界上沒有那種弄髒了的鏡子,無論如何,任便什麽都不能接受映像,如果有,就洗淨它,擦幹它;世界上沒有那種粗糙的黑板,無論如何任便什麽,都不能在上麵書寫,如果有,就刨平它,磨光它。其實性格和觀點又糾結在一起,觀點雖然可以改變,但是性格要堅持己見,就難辦了.到現在我還是弄不懂其中的奧妙.就我自己而言,對事物的基本看法是根深蒂固的,急脾氣的性格也絲毫沒有變,認準了的事,一條道跑到黑,所以一生坎坷奈何奈何.八十幾歲的年紀了,才知道一點,原來自己的堅持絲毫不起作用,什麽都改變不了,地球一天一天變暖,氣候一天一天變壞,人變得六親不認,錢比他爹親,道德算什麽,損人算什麽,隻要他自己合適,就得了.怪不得有人預言世界末日來臨,這世道也該到末日了.說說就得了,別往心裏去,不要改變自己,活出自我好了.

說話間半年過去了,學習輕鬆,成績斐然,我擔任學習組長,負責幫助成績差的同學,一切就緒了.這期間的幾件事是忘不了的.

先說她吧,瑪露霞是大家對她的愛稱,還得從每周末到城裏看電影說起.蘇聯電影《青年突擊隊》,女主角,技工學校校花,實習時表現非凡,人漂亮,是青年學子追求的共同目標,電影散場後,人們的目光集中到王某某(她應該還健在,不便直呼其名)身上,她真的像,還以為瑪露霞從電影裏出來了,幾乎是同時喊出來:“瑪露霞!”說也奇怪,王某自己覺得就是瑪露霞.以後的日子,不少人開始動作了,但是她並不當回事,一天她在講台前指揮唱歌,他的眼神與我相對,見我也癡癡地看著她,她的臉閃過一絲紅雲,我的臉也覺得發燙,正是心中敲戰鼓,臉上火燒山,我警告自己,依然小小排級幹部根本沒資格,如果再染這一水,還會舊戲重演,在知識分子成堆的學校裏,不是自取其辱嗎,一年前的慘狀讓我不寒而栗,我隻好低頭.但是我並不死心,每次跳舞我總是等著,抓住可能的時機,邀她跳一曲,依然臉紅心跳,幾次鼓足勇氣向她表白,可是終究沒開口,曾為她寫了一首新詩,總也找不到機會遞給她.不久她和陸文澍走在一起,我才發覺陸文澍和我的相貌、神態、儀表都非常像,我的心一下子掉了,魂兒也丟了,原來她喜歡的就是我這種類型.這才反省自己,正月十五拜年,晚了半個月,後悔莫及.這時我記起了潘長江和黃曉娟的小品,我整個一個潘長江飾演的亮子,就是不敢向傾心的人坦率地表白,世界上真有我這樣又傻又笨的人.我笑自己,現在說說,回味而已。

後排左一是我,前排中陸文澍

陸文澍和王某某正在熱戀,熄燈號響了,陸文澍還沒回來,女生班也在傾巢出動尋找瑪露霞,我們班這一下炸開鍋了,班上的絞屎棍們瘋了一樣,喊著:“出事了!出事了!”我心想,不就是吃天鵝肉沒摸著嗎,高耀春喊得最凶,看那陣勢,非把好事攪黃了不可,係裏指導員出來了,他說:“按說學習期間不可以談戀愛,年輕人嗎,交交朋友,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想他們聽到熄燈號以後,會回來的。”正說著,兩人姍姍地回來了.這時都沒話可說了.一夜無話,轉天傳來好消息:排以上幹部可以交異性朋友,升到連級時便可以申請結婚.從此陸文澍和瑪露霞就光明正大地談起了戀愛,大家也不必偷偷摸摸搞對象了,可是我失去了天賜良機,害得我直到二十八歲才結婚,先不說這事.

 

第一次探親

一九五三年春節,放寒假兩星期,凡是自從參軍沒探過親的,都可以請假回家,一律免票.這次回家,讓我打開了眼界,心隨著火車離家越來越近了,探親的男男女女,熱情奔放地唱起了革命歌曲: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民主政府愛人民,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天空是藍的,鳥是自由的,人是馴服的,一片大好形勢,指引著人們走上社會主義康莊大道.離開家僅僅幾年,雖然天津東站還是老樣子,街道也依舊隻是不少街名新命了名,法國橋變解放橋,原來的旭街北段稱勝利路,南段稱解放路,等等.三步並作兩步,登上老試有軌電車,晃晃悠悠,叮叮當當,穿過解放橋,經過登贏樓,拐上和平路,過勸業場,四麵鍾,中原公司的彈洞不見了,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他斜對麵,中正書局的廢墟,變成了勝利公園,我下了電車,沿著多倫道向西,熟悉的照相館,裁縫店,香山理發店,河北路口的燒烤櫥窗突出出來,散發著引人饞蟲的香氣,這裏留下過我和她的足跡,舊事一下子湧上心頭,讓人有隔世的感覺,顧不得這些了,還有一百米左右就到家了.家裏變成什麽樣子,最疼我的奶奶還好嗎,媽媽呢,頭發更白了,或是突然變黑了,小妹長高了吧,嬸嬸和她的孩子們都還好吧。大門是敞開的,三步兩步竄上二樓,推開媽媽的房門,一個很端莊的中年婦女迎上來:“你找誰?”

“我...... ” 我根本不認識她,我正在不知所措,右手邊的門開了,我立即認出:“媽媽!”“大鵬!你從天上掉下來啦.”

“我請假回來探親,要住一個星期呢.”我摟著媽的肩膀,看著她蒼顏白發,忍不住哭了.媽媽把我拽到那間小屋裏,告訴我:“叔叔怕交不起房錢,就把那兩間大房子交出去啦,我住這間,是原來放糧食的小屋,你嬸一家住原來盛煤的屋子,就這樣他還是被抓,進去兩年了,前年我去看你,沒敢說,(其實說過一次了,想必是忘了)怕你受影響,其實你大叔什麽事都沒做過,他隻是德源飯店的監理,光拿錢,不管事,他就是嘴巴不好,愛胡說八道,可能得罪了人,平白無故判三年徒刑,你嬸經常回娘家,我一人照顧你奶奶,還有三個孩子,好在收到你的軍人證書後,咱就享受軍屬待遇了,日子還算過得去.”

奶奶一點也不見老,老人家不愛操心,安詳地靠著牆角的被子,凡事有媽媽一人擔著,媽媽照顧奶奶非常貼心.她聽著媽媽的訴說,心裏不免想起坐牢的兒子,和逃亡在外毫無音訊的大兒子_我的父親,用手帕不住地擦眼睛,我知道說安慰的話,根本沒有用,便爬到炕上依偎著奶奶,奶奶拍拍我:“別走啦!行嗎,家裏一個男人都沒有,這日子可怎麽過呀?真難為你媽了.”

陪著奶奶和媽媽,不覺假期已滿,那次心酸的探親,好多事情情何以堪,一筆帶過吧,為什麽還要戳心上的傷疤呢.隻好匆匆上路回軍營去了. 又是一個春天,學校大禮堂竣工了,校園一片新氣象,為迎接全國慰問解放軍代表團的到來,各係各個專業都忙著排節目,史某某是我們節目的導演,並擔任伴奏,我舞弄著指揮棒,充指揮,純屬鴨子上架.慰問團發放的慰問品無非是慰問袋,毛巾等,最值得紀念的是搪瓷缸,上麵印著:‘全國慰問解放軍代表團贈’大紅字非常醒目;但最珍貴的還是全國解放紀念章了,至今我還保存著,有時就拿出來看看,回味那段曆史,就像昨天,想想八十五歲的老人了,還享受著離休殊榮,能不心酸嗎.那一年事情不少,朝鮮戰爭停火,沒犧牲的兒女總算凱旋了;隻想沒事了,不成想又出了高饒反黨集團,這我就更不明白了,高崗已然是國家副主席,怎麽反起黨來,小民更糊塗了.糊塗歸糊塗,日子還得過;不知不覺又想到一些人:張國燾就別提了,陳獨秀、瞿秋白、(李立三也曾是黨的實際領導人)王明、博古、張聞天、劉少奇、都有路線問題,也就是說,隻有毛澤東一人正確,他又被鄧小平三七開了,他的階級鬥爭綱,不止三七吧.算了,不明白的事多了,還是回到學習上來吧,課程接近尾聲,麵臨考試,還要參加八一運動會,這一年我還不滿二十四歲,力量衝上腦門,練跳高,長跑三鐵,什麽都想試試,我雖然有爆發力,但是身量較小,跳高高度上不去,競賽速度也不行,體育老師說我適合練器械操,於是我改練單雙杠,因為我平時總愛拔雙杠,臂力不錯,很快就進入狀態,同時練的幾個人,很快被淘汰,最後隻剩我和王以鵬,我叫林大鵬,老師說:這二鵬有前途,我兩越練越起勁,挺起,疊起,拉起,倒立,大繞環,最難的繞杠下一一掌握了.八一運動會前一天,加班訓練,由於過度疲勞,下杠時挫了手腕,又紅又腫,前功盡棄,比賽泡湯了.手腕痛的火燒火燎,但是看著瑪露霞光著大腿,跑百米的樣子,疼痛緩解了,有些事說不清.人家已經有了歸屬,我自作多情了.

 

像是相親

畢業考試得了滿分,我給大中哥的信是這樣寫的:兩年的大專課程沒上夠,就畢業了,我的成績平時很好,發榜那天我還是很緊張,為了麵子,生怕排名拉後,心裏打著鼓,從後向前找,我的名字在前麵,我得到那個最榮耀的五分.(在當時考試成績采用前蘇聯的五級製).現在看來,正是少年無知,既輕且狂。

等待分配期間,有幾件事記得很清楚:一天同班好友李謨約我到他伯父家玩,伯父是河北農學院教授,住在校內教師宿舍,學校古樸典雅這是我沒想到的,據說河北農學院是北洋軍閥曹錕舊園林的一半,另一半建成保定人民公園,怪不得現在的人都拚命抓權,有了權名和利就雙收了,忘了是那位高人說的,乾隆帝江南私訪,問江邊修行了一輩子的老和尚:每天有多少船從這裏經過;老和尚回答說,我隻看到兩條.乾隆又問:那兩條?和尚說:一條名,一條利.蠅營狗苟都是為了名和利.我倒覺得其實隻有一條船,從正麵看是名,反麵看就是利,記得司馬光說過,彼汲汲於名,猶汲汲於利也,其間相去何遠哉.現在可好,名這塊布被風吹走,就剩利了,說白了吧,就是錢,有名更好,名正言順地拿錢,沒名也沒關係,條條道路都能撈到錢,不是有句俗話,有錢的網吧大三輩嗎,又說跑題了.

李謨的兩個堂妹陪同我們閑說話,幾根木棍搭成的絲瓜架,歪歪斜斜地吊著幾條細絲瓜,我無意中瞄了一下耷拉下來的兩條細絲瓜,差點兒笑出來,又憋了回去,因為太像他的兩位侄女了,後來才知道,他是叫我來相親的.(左起是他的兩個堂妹,李謨右邊是我)

 

蓮池書院

說遠了,等待分配期間,經常到市區的蓮池書院去,據百度網站介紹,蓮池書院因蓮花池得名,古蓮池為元代汝南王張柔初建於1227-1234,後因地震而嚴重損毀,直到明後期,進行了一次較大規模的整修擴建.從那以後,蓮花池成為當時達官貴人雲集的場所.到了清代,才修建出蓮池書院的初貌,當時書院人才濟濟,揚名天下.爾後又被修建成為皇帝行宮,至此達到極盛.蓮池書院中山水樓台參差錯落,形成了著名的“蓮池十二景”.園內瓊樓與閣上的奇花珍卉雕刻陪襯著畫舫樓船,芙蕖香荷,盡托於山山水水之間,儼然一幅寫意的中國山水畫,因此書院博得了“城市蓬萊”的美稱。其中以傳說中老木匠以“蓮葉托桃”揭露慈禧賣國醜行的傳說最為人熟知.在20世紀初,英法德意四國侵略軍侵入保定,將當時造價千萬的古園中的珍貴文物搶劫一空.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它才在人民政府的修繕後恢複了昔日的光彩.

這裏雖小巧,又不失典雅,每次到這裏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幾百年過去了,有多少人到過這裏,我們來了,又去了,寫到這裏,回憶六十年前的我,一個毛頭小子,今天已是老態龍鍾子孫滿堂了,這幾十年裏又有多少人到過那裏呢,他們幹了什麽,說過什麽,蓮池書院你都記下了嗎,我老了,你永遠年輕,你還要接待來者,見證曆史,你從不做任何評價,你包容萬象,你沒有喜怒哀樂,不知什麽是閑愁,小子要拿你作榜樣了.

那時我初學跳舞,癮頭大,其實是天性,異性的吸引.怪不得有人說世界上就是兩個人,男人和女人,天造就.蓮池書院附近有個免費露天舞場,周末擠滿了人,這可能就是幾十年後,現在的街頭巷尾舞民們的先聲了.

 

滄州

好景不長,分配名單公布了,第五十二速成中學,同來的幾個人,說好一同回原單位,結果王濤一人如願,我,李謨高太中三人,支援新建校,到第五十三速成中學教書.對我們來說就是發配滄州,新學校坐落在滄州正東方向,津浦鐵路東麵,東圈營房,圍牆雖已殘破但仍在陽光下頑強地站立著,院內稀疏的雜草,我們這群不甘寂寞的文化丘八,來到校外想發現點兒什麽,出了圍牆,心為之一沉,除了偶爾幾叢紅柳在風中擺動,就是一眼看不到邊白素素,隱隱約約冒藍光的,寸草不生的鹽堿地,著實令人心寒,隻有返回宿舍侃大山了.一道分配來這裏的數學組,化學組,曆史組加上我們的物們物理組,大概幾十人,其中不乏侃爺.有個小夥子,寬鼻梁,闊嘴巴,薄嘴唇成一條縫,有幾分英氣,李謨送他個綽號—小聊,他是有幸全鬚全尾(音已)從朝鮮戰場歸來,每天沒事就聽他神聊,它神秘兮兮地,一手遮著半邊嘴,告訴大家:“有個段子我還真不敢說,”最後他還是說了:有一次我們隨著增援部隊到前沿慰問,半路屢遭敵機轟炸,飛機低空掃射,真好像要抓我的帽子,工兵搶修炸斷的鐵路,部隊戰士仰臥著,隻能用步槍向俯衝的飛機射擊,偶爾也能射中一架,機率太小了,炸斷的路剛修好,又被破壞,補給跟不上,前沿的戰士急需棉衣和食品,我們最可愛的人,穿著單衣餓著肚子,在嚴寒中被俘了.

聽了這種段子,心裏好一陣緩不過勁來,水分有多少誰也不知道,我沒去朝鮮,隻能以人民日報為準調整自己的心態.

這段日子過得平實單調,備課備課還是備課;好在上課不必維持課堂紀律,學員都是軍官,自覺遵守課堂紀律,再說還有黨支部做保證,沒人敢違反紀律.

周末組織舞會,上街,那時的滄州,依然蒼涼,當地人們這樣形容她:一條街,一座樓,一個公園一個猴,一個警察看兩頭;雖然誇張了,寫實一些呢,應該是解放後新建了三大建築,他們是:百貨公司,電影院,人民禮堂。逛上幾次後,也就沒後勁了。大夥最感興趣的是石獅子。再就是尋找草料場,林衝發配舊址,和風雪山神廟,當然是無果而終.

教師們基本是來自大城市,耐不住滄州的荒涼,好在我還有幾個好友,長居閑聊,除了五十二速中的幾個人,另認識一位女士,化學組的孫秀一,五官端正,皮膚白皙,曾是歌手,一年前,和一個營職幹部訂婚,因為他有病住院,拖著沒結婚.她二十六歲了,熟透了的大姑娘,被那麽多惡漢圍著,李謨、高太中還有我是秀一的座上客,一來二去,大家沒話不談,我感到一絲被嫉妒的醋意,漸漸我們兩人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有一次進城,開始成群結夥,最後我兩落在後邊,她突然扔出一句:“叫姐吧,我比你大一歲呢.”我知道是什麽意思:“姐!”我的嘴巴還算甜.接下來長時間地默默走著.

為了一個什麽慶祝會,孫秀一獨唱,我和老高伴奏,在當時一把二胡加一架小提琴,是不倫不類;我拉提琴是外江派,無師也不通的那種.排練幾次也不搭調,最後硬打鴨子上架了.上台我很緊張,秀一鼓勵我,大膽地伴奏萬一合不上,我就幹唱;唱到一半,老高突然停下來,調琴,我也慌了,不知自己拉的是什麽,隻覺得琴弓子在琴弦上亂打滑,好在秀一有舞台經驗,台下報以熱烈掌聲,清唱謝幕.

期間如果沒有她,真不知道怎麽熬過那段日子.滄州最有生氣的地方就是火車站了。沿著小道向西,不過二裏地,就看到滄州車站,連三間紅磚房,大約半小時總有一列火車,那大物喘口氣,停一下,上下的旅客雖然不多,立刻熱鬧起來,賣燒雞的,買花糕饅頭的,也有買糖果瓜子的,一聲長笛,再喘口大氣,吃力地離開了,隨著它的遠去,站上又恢複了往常的寧靜,說寧靜其實並不貼切,我感到是空曠,荒涼,因為小站又回到沒有邊際的鹽堿灘,那種強烈地對比,更增添幾分失落.心中的那個空洞越來越深了。還是回到現實吧.

我們天津人喜歡冬菜,人們早晨上班前,坐在餛飩鋪裏,來上一碗餛飩,熱騰騰再加芫荽和冬菜,兩個油酥燒餅真叫過癮.餛飩裏麵也不能說沒有餡,但看看麵案上那一淺碟子水餡,老掌櫃右手拿一根兒筷子蘸一下水餡,往餛飩皮上一抹,左手一卷完事了,包上一天餡也不減少。就這樣骨頭湯加芫荽,再放些冬菜味道立刻提起來了.

說到冬菜,就不得不說說滄州的特景:深秋的早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頭不梳臉不洗,來到堆放白菜的場院,一人一把切菜刀,一塊木板,掄起菜刀開剁,白菜幫子,蒜辮子,剁得山響,(洗沒洗,我不敢說,因為我沒看見)加鹽裝罐,儲存,來年就上市,非常暢銷.我媽總會買一罐存著,打開一聞,味道好極了,不亞於臭豆腐,那個年代加一筷子冬菜,幾粒幹蝦皮,外加開水美美地一碗清湯。雖然有點兒牙磣可是味兒濃.到了美國,有時還想著家鄉那一口兒.買來一嚐不是原味了。百思不得其解,才想起前麵描述的那一幕,時代進步,講究衛生,機械化製造,原味沒了.

日子過得不快不慢,早已盼望的評定軍銜,來臨了,其實前一年已經評完,現在隻是發布,我不可能低於少尉,因為剛入伍就是正排級,心想在部隊六七年,升中尉不算奢望吧,考慮到個人出身,又有海外關係;又想黨的政策,有成分論,不惟成分論,論資排輩也該是兩個豆.結果呢,還是少尉,於心有戚戚焉,看看周圍大略如彼,氣就從後麵出了.

第一次少尉津貼,是雙月,兩個六十六圓,日子頓時富裕起來,因而也不得不接受小少尉的軍銜了.

剿匪做下的腰痛和寒腿毛病,經常發作,學校衛生所無能為力,隻好轉院治療.半年來常到天津二五四陸軍醫院看病,他們也沒有高招,說是物理治療,其實就是烤電,紅線黃線都用過,當時舒服一些,過後該怎麽痛還怎麽痛,但是藉看病機會,回家的次數多起來,順便把工資稍回家,看著奶奶和媽媽高興的樣子,我心裏得到很大補償.這件事在我心裏折騰很久了,家裏六七口人生活,靠我的二十幾圓微薄津貼,根本沒法維持,出閣的妹妹大榮,在天津印染廠做工,每月給娘家貼補十五圓,真難為她了.眼下我把薪金帶回家,終於能挑起家庭的生活擔子,得到一絲安慰,也去掉了心中的一塊病.

 

複原前奏

心病沒了,腰痛越來越厲害,左腿總是冒寒氣,大夫說:“做組織療法吧,可能疼一些,但療效好,”後來才知道,這種療法就是打胎盤組織漿,在小肚子上注射後,鼓起雞蛋大的包,疼得直不起腰,好幾天才被身體吸收。腰痛也不見好,大夫說:“要堅持幾個療程,才有效果。”我想:經常乘火車來回跑,不是長久之計,大夫同意將組織漿帶回滄州.我覺得可行,治療和工作兩不誤。誰知道衛生所的護士是二把刀,她用很粗的針頭,像納鞋底一樣往裏錐.痛得我差點沒閉過氣去,結果換了大夫來打,才湊合過去,但是打完後,那個雞蛋大的包十幾天還沒下去,我不敢再打了,衛生所所長悄悄對我說:“這是一種新東西,有沒療效,還在試驗,我看你小夥子,人很實在,才對你說這些,天知地知,希望咱心照不宣.”說完他又補充一句:“就當我什麽也沒說.”實踐證明他是對的,從心裏感激他.

時間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事件,一九五五年是大變革的一年,朝鮮戰爭停火,周邊無事,龐大的軍隊編製,已經不適應新形勢的需要,大裁軍開始了.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敗局已定,形勢急轉直下,戰爭仍需大量兵員,和大批知識分子,僅僅革大,華大,軍政大學,和南下工作團,就招收了幾萬知識分子,當然這些人當中成分複雜,因為需要,權益之計,隻好兼收並蓄了.現在大局已定,朝鮮停戰,沒仗可打,百廢待興,況且部隊需要純潔,時機成熟了,大清理是必然,說是裁軍百萬,消息傳來,人心惶惶不可終日,農村的戰士好辦,高高興興回家種地去了.這些小知識分子就炸鍋了.怪話連篇,說什麽的都有,什麽卸磨殺驢拉,用著拿來,不用了一腳踢開啦.雖說怪話連篇,說歸說,鬧歸鬧,該走人還得走人.

這一次很特別,沒有動員大會,個別談話效果更好,誰都不知道談話內容,被談話的人出來後,個個蔫頭耷拉腦,臉上掛著無可奈何地苦笑;我的心情沒有波動,複原回家,舍我其誰.自己最清楚,表現不好---頂撞上級,家庭出身不好---港台關係,身體不好---病秧子.該很快就輪到我了,找我談話的是老熟人,教導主任,我說:“主任,甭談了我回家,沒有要求,不用浪費您寶貴時間了.”主任還是叫我坐下:“都像你,這工作就好做了,能不能說說是怎麽想通的?”

“這不是小禿的蝨子,明擺著嗎!”我沒有正麵回答。

主任推心置腹地說:“我應該像你一樣,痛痛快快,今天我找你談,很快就輪到我,等著瞧吧.”還真叫他說中了,我和他是同一批離開部隊的.

動作麻利快,一九五五年五月份,我們這批複原轉業人員集中受訓地點是獨流鎮,就是獨流老醋的產地,離天津市九十裏。訓練無非是:保持革命軍人好傳統,提高革命警惕性,服從當地政府領導和安排,謙虛謹慎,戒驕戒躁等等.離開時還有個小插曲,發給安家費三百八十圓人民幣,三百存折,八十現金,這在當時是不算小的數目,人人滿意,我領到一個大信封,抱在懷裏,像得了寶貝,回宿舍打開信封,一個意外大驚喜,八十元現金變成一百六,連數三遍,還是多出八十元。再看發放單據明明寫著存折三百,現金八十,天上掉餡餅,哪有不吃的道理;心裏又打起鼓來,一定是會計裝重了,平白無故少了八十元,小會計吃不了,還得兜著走,不知她急成什麽樣子了,又一想和我有什麽關係,是你的錯,而且我不說,神不知鬼不覺,管它呢;還是不行,這有點缺德,想起爺爺趕集糶糧食的事:叔叔說過,有一次爺爺趕著馬車到集市去糶糧食,為同村遠房老人代賣一袋高粱,回來時將自己那一份應得糧款留下,餘款就給了老人,老人說:‘不對呀,我的一代糧食怎麽賣了幾十塊錢呢?’爺爺說:‘我的錢留夠了,剩下的就是你的了。’其實爺爺心裏有數,糶自己糧食時不知是什麽人多給了錢,退還給誰無從查對,就給了那位老人.老人雖然不肯收,強不過爺爺的執著,也就收下了.想起爺爺被日軍無故殺害多年了,我現在沾這點小便宜,爺爺在地下也不安,就還回去了.小會計接過錢,眼圈都紅了,他說:“你若不來,我隻好掏腰包了,平白無故少了這麽多錢,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謝謝你啦.”當天吃午飯時,廣播裏表揚了我的名字.

 

回家

回家了,我萬萬沒想到,孫秀一趕來為我送行,在車上她告訴我,下個月就結婚,已經沒有商量的餘地,她沉痛地說:“身不由己啊!你多保重,”說著他掏出一個小本子,遞給我,“不要看等我走後再看吧!以後多通信”說完緊緊地攥了一下我的手,轉身下車去了,這時火車徐徐開動。我打開小本子,我讚賞過的那張照片出現了,我曾在他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麵看見過,下麵寫著:如果想我,就看看吧。這幀照片我珍藏很久,可惜在農場勞動改造時,連皮夾子一起被竊.辜負了她的一片深情.忘不了她的身影,她坐在一個台階上,一隻手撐著後麵的台階,列寧裝,短發,揚起下巴,凝視遠方。

乍離開部隊,真有點兒留戀,不知道留戀什麽,說不清道不明,就是感到心裏空蕩蕩,六七年的感情,就這麽一刀兩斷了,北站有人接,有到家的感覺.

複員轉業接待站,一個五十多歲瘦高個子,語言緩慢麵目和善,但是話裏帶刺,一下就把我們唬住了:“回到家老老實實聽從當地政府安排,不要居功驕傲,活著回來就不錯,想想那些犧牲的戰友,功勞不是那一個人的.”他慢慢騰騰地解開胸前的紐扣露出幾塊疤痕接著說:“誰的傷疤比我還多,我不是也得回來,乖乖地聽從組織分配.”他的一番話,很管事,不少人的滿腹牢騷,隻好憋在肚子裏了.

 

分配工作

天津市和平區革命軍人轉建委員會,坐落在哈密道,去報道的回鄉軍人真不少,相繼結識了吳白桁,劉群,紀根毅,易正先,葉威,小陶等.

白桁是某文工團下來的,編輯出身,看得出有幾分文采,他住陝西路離我家很近,紀根住山西路,等候分配期間,這夥脫了軍裝的閑人,除了壓馬路,就是聚在一起神聊.無非是過五關斬六將,沒人談走麥城那一段,看看大夥的級別,就知道都憋著一肚子窩囊氣沒處撒.

這段時間,工作機會不少,根據過去職務和要求,白桁分到美術出版社,劉群分到某公司仍是司機,我被分配到鐵路中學,我嫌遠拒絕了,沒多久分配四十三中,我帶著介紹信去麵談,接待我的人事主任問我想教什麽課程,我表示還擔任物理科,他建議我改行,教曆史,我當然不同意,物理是輕車熟路,結果談崩了.回到區裏再等,過了一個多月,才來通知,這回是到工廠當車間管理員,我執意去教育係統,負責分配的幹部說:“這是最後的一次機會,以後統一分配,再不去,就自謀出路了。”等待分配期間,白桁的美術出版社,需要連環畫腳本,他介紹我和紀根毅改編長篇小說‘腹地’為連環畫腳本,曾去征求青年作家陳園寧的意見,自那以後連日編寫,寫完後,紀根自己帶著初稿再一次去見陳,然後就自己進行修改,因某種原因,出版社說暫時不用此稿,給了五十元作為補償,紀根獨得,我能說什麽呢.

一個月後統一分配,要求去教育係統的十幾人,都推給市教育局,我和大家一樣,高高興興地去了,局小教處長訓話:“據統計今年小學招生暴增,為適應新形勢的需要,大家暫時統統到小學去,我和另外幾人分到南開區,旋即分到東門裏小學,擔任自然課暫且不提.

 

肅反-胡風

不久又一件叫我不明白的事,突然發生了.報紙鋪天蓋地,都是胡風的消息.一夜之間就變成反黨集團.真讓人糊塗,胡風是文藝界老前輩,老革命,怎麽會反黨呢,槍杆子攥在黨手裏,幾個文人手無縛雞之力,拿什麽反黨,可是報紙上說,用筆反黨是一大發明。運動熱火朝天,人民日報社論來了:肅清一切反革命分子,通欄大標題.從中央到地方,各行各業,各係統各單位都掀起肅反高潮.教育係統先務虛,學習文件,談認識,東門裏小學書記掛帥,肅反領導小組成立.

他們是:郭維廷、方吉甫、張家禮、陳忠賢、外加於含芳,他們自稱是‘契卡’(前蘇聯特務組織-肅反委員會-的名稱).

教育係統暑假集中搞運動,分片進行,我們學校劃歸東南角片,地點在草場庵.領導運動的總首領是鞏鏡霞,和肅反小組.我記得第一次是在一間大教室,坐北朝南,組織者站起來,陰森可怖的語調:“不準遲到,不準早退,上廁所要報告;不準交頭接耳;有問題的人,向組織坦白交代,爭取寬大處理;警告隱藏很深的一小撮反革命分子,主動向人民低頭認罪,負隅頑抗,死路一條.”我覺得一身輕,因為部隊早有結論;一個大學生,沒做過任何事情一九四九年毅然參軍曆史清白又清楚.我沒料到的事,突然發生了:肅反小組成員方吉甫喊著我的名字:“林大鵬有問題,有一次再反胡風座談會上,林大鵬不發言,在小本子上寫過,‘胡風可憐’,我坐在他旁邊,是親眼看到的.”

頓時我成了靶子。劈頭蓋臉矛頭衝我而來:“林大鵬交代和胡風是什麽關係”

“林大鵬是胡風分子”

“林大鵬交代你的出身”

“林大鵬,你反動老子為什麽不把你帶走”

“給你留下什麽任務,你要老實交代”

我突然站起來說:“我沒問題,部隊早有結論,...... ” 我的話還沒說完,一個聲音:“你是混進革命隊伍的階級異己分子!”

口號聲鋪天蓋地響起:打倒林大鵬!林大鵬頑抗到底死路一條!林大鵬不投降就叫他滅亡!我心想這是怎麽啦,招誰惹誰啦,開始並不以為然,態度傲慢,強調說:“我是退伍軍人,憑什麽拿我當敵人。”這樣一來,更惹得‘群情激憤’了.這時鞏鏡霞立即站起來:“反革命分子,竟然向廣大群眾反撲,他是頑抗到底自絕於人民了.現在肅反小組開碰頭會,群眾分頭準備揭發材料,現在暫時休會.”

下午繼續開會時,氣氛緊張,地點改為小禮堂,另外其他學校人員來了許多,把我圍在中央,他們坐著,我站著。先是喊口號,火藥味十足.鞏鏡霞主持鬥爭會:“林大鵬你要端正態度,好好交代你反動思想和反動家庭曆史,爭取寬大處理.”

他們覺得硬的不行,改為攻心;我想也不能硬頂,就把過去的結論曆數一遍,結果毫無用處,他們蠻不講理,劈頭蓋臉,人身攻擊,像暴風雨向我襲來:“林大鵬死豬不怕開水燙,”

“負隅頑抗,死路一條!”

“你反動老子給你布置什麽任務,老實交待!”

“揪出混進革命隊伍的階級敵人!”

“打倒林大鵬,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林大鵬是埋在革命隊伍中的一顆定時炸彈!”

“林大鵬隻有老實交待,才是唯一出路,螳臂當車,將被曆史車輪碾得粉身碎骨”

剛才這一條是於含芳的聲音。

我接下去道:“叫我交待什麽,真的有案可查,要假的可以.”

又一陣口號過後,鞏鏡霞說話了:“林大鵬的態度大家都看到了,大家對他的幫助,已經仁至義盡,他頑抗到底,自絕於人民,等候組織處理吧,現在休會,”

大會小會幾個回合以後,我還是我,但是他們花樣百出.其間幾個毒招,還真是觸及靈魂.晚上不讓回家,肅反小組輪番找我攻心,我都不在乎,但是經常很晚才回家,母親很擔心,我隻好撒謊說加班,他們發現我怕媽媽擔心,便派老教師徐仁佑找我談,他假惺惺地說:“知道你是孝子,你媽媽真是不容易,你父親停妻納妾,還自己獨自出逃,叫你潛伏大陸,他怎麽和你聯絡,隻要你實話實說,我保證你一定受到寬大處理,你還年輕,要為自己前途打算;組織完全掌握你的情況,我這樣苦口婆心開導你,是為挽救你。如果你還不交代,他們會找你母親談,你忍心讓你媽媽知道你現在的情況嗎,你不怕老人為你擔心嗎,趕快坦白吧,再執迷不悟我也不管了.”我一邊聽,心裏覺得好笑,撲風捉影也得有風和影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使詐有用嗎.扔給他兩個字:“隨便!”

沒想到肅反人員趁我不在,到我家逼我母親做我的工作,他們也沒想到,媽媽不慌不忙,取出我以前的軍人證明書和複員證,並斬釘截鐵地說:“我的兒子,我最清楚,一個大學生,什麽也沒幹過,為嘛折磨他,我說呢,大夏天,每天半夜才放他回家.你們想幹什麽?”那夥人見老人家不吃那一套,臨走把我們全家照片,和爸爸的畢業證書等全部拿走,到現在也沒還給我們,特別是蔣中正親筆為爸爸題寫的四個大字‘移孝作忠’匾額,再也要不回來了。我的右派問題改正以後,我曾找過原來的書記沈秀璞,她說:“最好不要再找麻煩,要也要不回來。”從此也就不了了之.有些事沒道理可講的,人是多麽無奈啊!

一計不行又施一計.白天批鬥,晚上回家寫交待檢查;這還不算,每當逮捕人時就讓我們站在當場觀看,刑警作出姿態扭住‘罪犯’的胳膊,哢的一聲戴上手銬,並警告說:“沒交待問題的人和一小撮隱藏很深的敵人,看到了吧,再執迷不悟,這就是你們的下場.”

就這樣足足折騰了四十多天,現在回想起來,真不知怎麽熬過來的.對我的結論是:家庭曆史反動.這叫什麽話.另有幾個在解放前工作的教師被送進‘政訓隊’繼續交代所謂問題。另一人某某(記不得名字)因忍受不了折磨投河自盡了.記得高峰老師在反右時說過很經典的一句話:“肅反,人人自危,真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那.”

這一年煩心事很多,有兩件事值得說一說。

 

限製自由

複員後的第一個國慶節遊行,不讓我參加,說是人數限製,這倒沒什麽,夜裏值班不給我排班,我心裏很不是滋味,明擺著對我不信任,我也認了,可是到了九月三十下班後,幾個值班的,都是肅反小組成員,纏著我不讓回家,分明在監視我.天漸漸黑了,叫我和他們打牌,很晚了還不讓我走,我很不高興,但是我還是不願說破,便說回去太晚媽媽不放心,執意要回家,他們也隻好讓我走.騎車回家的路上,總覺得後麵有人,猛一回頭,果然肅反小組的兩個人跟在後麵,還假惺惺地說,送送你,反正我們也沒事,一直到我家門口,他們警告我:“晚上別出來.”

回到家我告訴媽媽:“他們一直監視我,剛才跟蹤到家,我知道自己清白無辜,誰知他們安的什麽心.”媽媽說:“別怕,他們再來找你麻煩,我跟他們拚了.”我說:“沒用的,他們還能把我怎麽樣,”雖然給自己解心寬,但是心裏很不安,總是提心吊膽地熬日子,直到節後評薪定級,我的心才算平靜一點.打那以後,經常感到心跳,醫生說:“你嚴重心律不齊.”我明白了,自己從小就膽小,長期處在恐嚇驚嚇之中,做下了病。後來一有風吹草動,就心跳,更何況整人的運動接連不斷,變成了後天性的心髒病。

 

降級

有道是:屋漏偏遭連陰雨,逆流適逢頂風船.我在軍中是正排級,最後軍銜定少尉,已經夠堵心,可是誰叫自己出身‘不好’呢,也認了,每月拿六十六塊人民幣,在那時工資不算低了.這次教師的級別四級五十八元五角,三級是六十六圓,我絕不奢望二級的七十八元;三級總該有保障,因為當時有保留工資一說.第一榜公布了:林大鵬四級.出乎我的預料,硬著頭皮去問,回答是:軍隊和地方級別不一樣,六十六圓,包括軍齡補助六圓.我又提出保留工資,回答是保留工資是對資本家說的.我弄不明白事情到了我這裏,就出問題,一園五角錢不多,明明是根我的出身過不去。

在那個年月,我的工資還不算低,又是單身一九五六年夏,組織出麵到北京玩,女教師坐火車,幾個年輕人精力旺盛,我、小魏、張家禮、劉哲人決定騎自行車,那天早晨四人一行相約出發了,都是二十幾歲的小夥子,一口氣招呼了六十裏到了楊村,由於用力過猛,都被汗水濕透了,休息用餐後就又來勁了,這次有了經驗,不疾不徐,中等速度來到廊坊,稍事休息,過通縣,進東直門,來到事先聯係定的一所學校住下,稍事休息,女士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催促我們幾人去大柵欄吃飯,老家夥中不乏吃貨,工會主席徐仁佑,五十多歲的老處女,一級教師,解放前曾給某富翁少爺當家教,吃過見過.她是這家回民館常客,他介紹的兩個菜,使我至今難忘:一個是燒半隻,脆香爽口,一個是它似蜜,香甜滑爽而不膩.   第二天我和小魏相約騎車遊頤和園,可以說痛快淋漓,直到太陽落山,我倆計劃在園內過夜,一天的暑氣漸消,我倆在離佛香閣附近的涼亭上歇息片刻,便大聲唱起京劇空城計片斷: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突然來了兩個人,告訴我們已經靜園了,趕快走吧,我說:“天色已晚,在這亭子裏不冷也不熱,也沒有蚊叮蟲咬,夜深人靜時睡一覺,明天繼續遊園,還可以省下住店的錢,就讓我倆住一宿吧.”那人詭秘地一笑:“也行,但是你們得到辦公室登記,我就沒責任了.”我們覺得合情合理,就隨他去了,到了大門附近,他將我倆領進一間屋,一個民警坐在那裏,見我們進來,劈頭就問”:“你們是幹什麽的,知道靜園了嗎?”然後一擺手,叫那個值班的走了。我們將上麵的話又說了一遍,他說:“沒這規矩,趕快走人,再胡攪蠻纏就送派出所."這時我倆才緩過神來,被騙的哭笑不得,自知理虧隻好認了。乖乖地出了大門,頤和園門前的廣場上到處是人,有的睡在地上,有的坐著聊天,我們兩也就找了一塊空地歇了.北京,早在四七年跟爸爸來過,(那時稱北平),這次無非是逛大街,參觀故宮博物院,天壇,雍和宮等古跡.一周時間過得快,騎單車原道而回無容贅敘.

有了工作以後媽媽催促,自己也著急,親朋好友忙著張羅.男人離不開女人,年青人離不開搞對象.下麵的女人們我不能不談.

小陶是個很秀氣的大姑娘,從某文工團退役,這些剛複原的光棍們,像驅不散的蒼蠅,葉威捷足先登,不許旁人染指的架勢,大夥都靠邊了,葉威萬萬也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這位剛複員就成了葉威的情敵,一點也不怪,小夥子是個堂堂男子漢,論個頭,論長相樣樣出眾,演奏拔揚手風琴,自彈自唱,和小陶堪稱絕配,一來二去登記入洞房了.不少人酸溜溜.劉群結婚了,他不上心裏去,在這件事上隻有我一人沒有染指,其實我不是不想,而是自覺差一截,主動跳出圈外,看熱鬧.成親那天,我們沒有被通知,大家公推我去探聽虛實,我沒推辭,徑直到了長春道的新房,果然結婚了,沒親朋好友,一對新人熱情地歡迎我,我知道那是故作姿態,反正我是帶著任務來的,再加上臉皮厚,也沒感到怎樣,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陝西路白桁家是我們都願意去的地方,他的老母親,和藹可親,大家都親熱地喊她伯母.一天吳伯母說:“大鵬還耍單兒啦,要不要我幫忙?”

“謝謝您了,我是沒頭的蒼蠅,還瞎撞呢”

“八一小學有個女孩,我算知根知底,我看和你挺般配的,如果你同意,星期天我約她來,你們見見麵.”

我答應著:“那太好了!”

又是一個星期天,我在吳伯桁家樓上不大的房間裏,等著她的到來,時間過得很慢,終於樓梯響了,吳伯母領著一個女孩子,進來了,她穿一件淺色布拉吉,兩條短辮子擺了一下,我禮貌地站起來,吳伯母說話了:“這是魏桂榮同誌,”指指我“那就是我向你說起過的林大鵬同誌.我的任務完成了,你們談.”說完下樓去了.

這是我有生以來,被人介紹相親,覺得有點不自在,像我這麽厚臉皮的人,臉也會發燒,僵持站著呆了一小會,我還是主動開口了:“請坐,我也是小學教師,吳伯母可能介紹過了.”我開始端詳她,圓臉,五官端正,臉上細絨毛可見,仍不失為光潔,像沒成熟的蘋果,說不上來心動,但也說不上不喜歡;她也簡單介紹了自己,跟吳伯母說的一樣.東拉西扯瞎聊一會兒,她說還有事,就告辭了.我感到我們對互相的印象差不多,不溫不火.我送她到樓下,她對吳伯母道了謝,出門去了.吳伯母推我一把,別傻愣著,快送送人家呀.

我緊走幾步跟了出去.她回回頭,腳步停下來,我說:“送送你,八一禮堂離我家很近.”她欣然接受了,一路上談得投機,都表示願意深交,於是我們定了下次的約會日期.幾個回合下來,彼此了解深多了,搞對象的細節就免了.他開始考察我的身世.我毫無保留地談了自己的家庭請況,他表示,出身不能選擇,他不介意.但她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影子.突然問:“你是黨員嗎?”

“不是!”

“是團員?”

“也不是,曾經是候補,因為搞對象,取消了候補資格.”我毫無保留地告訴她和喬玉秀那段愉快的經曆,他表示理解.這時突然天空陰雲密布,我們立即離開北安橋旁的木椅,順鞍山道往回走,到八一禮堂時,雨點密了他說:“到我的宿舍避避雨吧!”

他住在八一幼兒園宿舍,房間不大,一男一女,好像要發生點什麽,其實安然度過了大雨滂沱的黃昏,隻不過更親近了些.穿過走廊在她單位食堂吃了晚餐,雨還在下,是天留人,但我必須回家,媽媽還惦記著我呢.他沒婉留,將他的雨衣褲,和高筒雨靴給了我,我也沒拒絕.八一禮堂和察哈爾路僅僅兩個街口,幾分鍾就到家了.

媽媽見我穿一身女士雨衣,便說:“哪來的雨衣?”

“還用問嗎,是對象的唄,連雨靴都穿來了。腳夠大的.”嬸嬸打趣地說。

我還琢磨剛才分別時的情景,擁抱時的有氣無力,似乎傳達了某種信號.

又是一個周末,到老地方赴約,半個小時過去了,不見人影,四十分五十分,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順著鞍山道往八一禮堂邊走邊看,遠遠地兩個人對麵走來,我加快腳步,是她,還有一人是他妹妹,我問:“發生了什麽事?”

“是有事!你自己到吳伯母家就知道了.”

吳伯母和白桁都說:“你跟人家說那些幹什麽.”

“我就是直腸子,有嘛說嘛,反正瞞也瞞不住”

“你傻呀,將來處出感情再說也不晚呀,幹什麽都得講點策略嗎.”

伯母語重心長地說.又盯我一句:“你想好,如果對她感興趣,我再給你們說和說和.”

到這份兒上,我覺得沒必要了,謝過吳伯母,翻篇了.

 

警察老張在東南角站崗,見我路過便說:“我給你說的那個女的,要不要見見麵,”

“見吧,現在我單身,”

“來了,北邊,白牌,把自行車放我這,上車,就是那個開電車的”

竄上車,往裏擠到最前邊,隻見那位姐姐不斷地用腳踩鈴鐺,後影高大寬猛,粗壯的胳膊,攥著有軌電車搖把的大手,我想象著攥成拳頭的樣子,一拳就能把我打倒.我沒敢看正臉,下一站就下車了.

謝過老張,騎車上班去了.我和老張相識還有一段故事.老張是解放前的警長,人老實,解放後留用,當路警.原來是我家遠房親戚.日軍侵占時期,請一奶娘 ,奶一歲小妹,奶娘是本鄉本土人,人很直爽,性格開朗,對我很好,和我們像一家人,唯獨與二媽有矛盾.

一天奶娘說:“我聽她(二媽)背後說我壞話,我聽到‘什麽簍’你聽到了嗎?”“我聽到她說你是個蝦醬簍。”我知道那是罵人的話,說完就後悔了,我知道闖下了大禍,就叮囑她別說是我告訴的.奶媽急匆匆抱著小妹回來質問二媽:“你憑嘛罵人,我親自聽到的.”越說越多,奶娘占著理一句不讓,爸爸不好插嘴,隻好請老張來調解.高大威猛的老張武裝齊備,提著警棍來,奶娘一個鄉下人,見這陣勢,沒等老張說話,軟了下來,事情不了了之.小婆子從沒吃過虧,氣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孩子離不開奶娘隻好忍了.

 

東門裏二中的前身,東門裏小學,可說美女如雲:桂淑慧,滿族人一口京腔,眼裏透著靈氣;於雪華,人如其名,白裏透紅的小臉蛋上有兩顆淺淺的美人痣,啟齒說話,滿口流香,聲音悅耳,有一小恙,偶犯起神經官能症,腳踢手刨,必須兩人按住手腳,一人掐人中,才能克製住.一次他犯病,那些未婚青年,為避嫌,叫我按住她的手,治病要緊,我沒推辭.當我抓住她的小手時,半晌緩不過神來,我從來沒觸摸過這樣的手,沒法形容,像棉花,不,棉花沒彈性;那種酥軟,細膩,光滑,世界上竟有這樣的手,讓人如何消受.直到現在,再也沒有握過那樣銷魂的小手;郜玉環,剛滿十八,代課老師,長發齊肩,明眸皓齒,中國女孩子中很少那種洋人的高鼻梁,微微翹起,薄嘴唇笑開,向銀元寶,脖子長,向前微繃,像芭蕾演員,可是她偏偏坐在鋼琴老師的大腿上學彈琴,叫人不無羨慕;翟秀敏,五官端正,左嘴角一針鼻大的小酒窩,還沒退去村姑特有的蘋果臉蛋,但仍不失為漂亮少婦,得到書記馬某的青睞,他給翟設計成五四時期洋學生的劉海,配一條長圍巾搭在胸前,很有味道;新寡楊永慶,雖然年近三十,眉宇間那種俊俏,淡雅而得體的孝服,加上他那一頭秀發,見人時含羞默默,人見人愛;前四人文革初期分別成為書記的‘秘書’據說翟女在黨支部特設的床上為書記按摩時,被人撞到過.可不知為什麽二人又反目成仇,文革後期翟某人潛位成了書記,因為她是烈士出身,這些零碎兒暫且掠.另一俏佳人,從大辦公室穿堂而過,大夥的眼神都被牽動了,她叫王雅君.辮子長及小腿,粗細均勻得體,眼睛顧盼分明,我找不到恰當的詞語,隻好借用‘巧笑倩兮’來形容了,左眼皮下麵有一幾乎看不到的胎記,更增加了俏皮,傳說中的仙女,也很難超越她的美麗.好端端地教學秩序被擾亂了,幾個當婚而未婚男人,可以用魂不守舍來形容他們.劉中起、郭維廷、劉哲仁、陳忠賢和我,像穿梭往她所在的辦公室跑,我感到自己條件還行,也就當仁不讓,爭著獻殷勤,這時和我關係很好的兩位中年女老師,把我叫到一旁:“大鵬,別傻了,支部出麵為小郭撮合了,劉中起還呼咧呼咧地往前衝,真是不知死的鬼,”我聽完倒抽一口涼氣,我怎麽能和共產黨員長相又好的小郭爭高下呢,釜底抽薪這招很靈,風波平息了.

應該是大鳴大放的前奏,有些早已禁演的影片,歌曲開禁了。中午我在休息室練習二胡,剛拉出個調調,邊演奏,便哼唱:...... 天涯海角覓知音.小胡(胡慧文)王雅君近來了,王見我拉琴,轉身出去了,小胡臉紅了一下,坐在我旁邊,跟著琴聲接下去: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們兩是一條心,哎嗨哎嗨咿呀。我再傻也知道是什麽意思,我根本沒拾這茬.後來工會主席徐仁佑老師找我談:“你還沒對象吧,小胡對你印象不錯,你覺得怎麽樣?”我當時滿腦子都是王雅君,心裏怎麽能裝下別人呢,拒絕了小胡,連工會主席也得罪了.徐老師沒好氣地甩給我一句:“我看你找個什麽樣的,以後不管你的事.”現在回想起來,小胡穩重大方,五官端正,不黑不白,不胖不瘦,不卑不亢,隻能說自己犯糊塗,失去擇偶良機.

不久,表姑,二奶奶的侄女,介紹一小學教師,我記得在萬全道牆子河上與祝佩華見麵,算白淨,大眼睛,笑起來牙花微露,我沒駁表姑的麵子,後來到還談得來,一次晚上,我們一起在鞍山道喝汽水,適逢吳白桁紀根毅一夥人過來,瞎起哄:“大鵬也不給介紹介紹,這位戴紅手套的是誰,”

“甭介紹了,就叫紅手套好了。”這是白桁的聲音,弄得我倆很不自在.

也是牆子河邊,我們並肩坐在洋灰鑄成的長椅子上,天氣見涼,相偎著倒還過得去,但她賣弄地說:“天再冷也沒關係,我有棉猴.”其實這話本沒什麽,可是我很敏感,我一個剛退伍的丘八,還穿著那件褪了色的軍大衣,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心裏很不舒服,心想,見過什麽,太小市民了.下意識地把手抽回,說:“天不早了,回家吧。”“那,下次什麽時候見?”他期待著。我說:“電話聯係.”告別時沒握手也沒擁抱,顯然冷淡了許多.

表姑著急了:“這叫什麽事兒!”問我為什麽不願意,還說人家祝佩華還等信呢,我直接回絕了她:“對不起,您費心了,我倆實在合不來,告訴她做一般的朋友吧.”就此了了。

那年暑假心血來潮,想回老家看看,多年離鄉感到什麽都新鮮,幾十年來家鄉幾乎沒什麽變化,隻是村西頭的吃水井比以前更深,水淺多了,再就是成立了互助組,初級社,農民下地不好好地幹活,據說幹了也是白幹,有工分,沒分值,分不到東西;幹脆把鋤板卸下,光拿著鋤鉤在地上出溜,大夥都心照不宣,農民依舊窮,年輕已婚女人不穿上衣,倆個肉彈扥冷扽冷地也沒人笑話.這不是我該關心的,徑直奔何奶奶家去了,她和我媽媽是表姐妹,親上加親對我特別照顧,見到我問長問短,最後問到我:“還沒媳婦嗎?”我點點頭:“是!”這時敦叔進來了,同族人和我爸同輩,是村裏嘎小子,機靈會辦事,爸爸在靜海縣任上,曾請他當差,就這點事,解放後被群眾專了政,因為這層關係,對我特熱情,知道我還沒成家,便接茬說:“我給介紹一個,臧屯李五爺托我為孫女找婆家.”何奶奶說:“快結婚吧,你媽歲數不小了,趁他身子骨硬朗,給你拉吧幾個(孩子)。”

那天說好了在集上見麵,可是人家閨女沒來,她母親帶著兒子來了,說是先看看我,如果看著人不錯,再和女兒見麵,我雖然很掃興,但是對這位和善可親白白淨淨的老人印象極好,心裏琢磨,女兒一定錯不了,我就送了她們母子一程.轉天敦叔就帶我去見麵了.

臧屯村距離俺們村六裏地,騎自行車轉眼就到了。敦叔先帶我到女方大姑家,這也是他的親戚,在這裏等候相親,女方的母親我見過的,也在這裏,過了大約十幾分鍾,“來啦!”外麵等著看熱鬧的聲音.我從窗上的小玻璃往外望,一兜風似地向北房走來,臉現粉紅色,是剛趕路的樣子,門簾起處,已經進來了,敦叔站起來指著我介紹:“這是我跟你們家說過的林大鵬,”轉向我:“這就是李秀蘭.”你們談吧。我們一時都沒開口,秀蘭的母親說:“天太熱了,到外麵涼快涼快去.”藉口躲出去了。敦叔也出去了.

屋裏就剩兩個人,都在用手抹汗.我大大方方地介紹了自己:出身不好,解放前大學一年級學生,解放後考進革大,畢業後參軍,在部隊是正排級文化教員,後來在華北軍區師範學院,取得物理係大專學曆,曾在解放軍第五十二,和第五十三速成中學任教,五五年複原,現在是東門裏小學教師,工資五十八元五角;嬸嬸一家四口跟我們一起生活,家裏很窮,但是吃飯不成問題;家庭被鬥情況敦叔說過了不必再說了.秀蘭也介紹了她的情況:“家庭被鬥,沒機會上學,直到前年在高裏莊高小畢業,和弟弟一起到城裏上中學,後來家裏無力供我姐弟同時上學,我綴學在家,從事養蠶等副業.”她還介紹了家庭被鬥爭,掃地出門,老人被打等淒涼慘狀.我也告訴他解放後第二天,家裏就被查封了.我覺得從家庭處境看,門當戶也對,談話投機,談話間發現她純潔質樸,一點也不張揚;白皙的臉頰,在農村算得上清水芙蓉,便說:“我對你沒意見”她點點頭麵帶羞:“窮有什麽關係,我對你沒意見。”當時有人在外屋,那個年代,在農村拉拉手都是忌諱的.外麵的人進來了,我們沒機會拉手.為表達我的誠意第二天我徑直奔她家去了,他父親正在院裏,看到我進門,像來了多麽高貴的客人,喜在心裏,笑在臉上,高聲對著上房喊:“來切了!”‘切’在我家鄉是客人的意思.                       北房三間,堂屋一個水缸,立在角落,秀蘭掀起門簾把我讓進西屋,靠著對麵擺著一個小坐櫃,是屋裏唯一的家什,地也不平,他從牆上的蝌蚪窯的紙盒子,取出他唯一的一張照片.劫後,真正是家徒四壁,我喜歡家鄉的土氣,更喜歡一貧如洗的她,那是一個十足的村姑,我想把照片帶回家,他說這是畢業紀念.我決定娶她,便說:“我喜歡你,我們都是劫後餘生,但是我必須回去跟媽媽商量,老人同意了,我立刻娶你.”

她說:“應該征求老人的意見,我等你.”回想自己戀愛過程,可以說是洋洋大觀,沒承想就這樣三言兩語達成了終身大事.

回津後跟全家介紹了情況,都說連個照片也沒有,像誰呢,我忽然起敦叔的漂亮媳婦,他是三村五裏數一數二的美人,就說:“像敦嬸。”一家人高興的不得了,那就快辦吧,我迫不及待地寫了信,大意是:媽媽同意這樁親事,並要求國慶節前結婚,請你立即,辦理遷移戶口,開據介紹信,趕快來津辦理結婚登記,千萬別忘了帶戶口.

婚期前一周準嶽母和秀蘭來了,臨時住在他表親家。我開始忙了,周末到百貨大樓買東西,跟秀蘭商量一切從簡,他也沒意見,結婚那天穿的用的以及床上用品 必不可少,還有媽媽提前做好四床繡花被子一應俱全.原訂在學校和錢華(黨支部書記)一起集體結婚,那時興這種形式,吉日訂在九月二十八,前一天我到學校確認,發現工會忙活的都是支部書記,我立刻感到,不要沾人家的光,知趣的主動退出,通知女方如期改在家裏舉行婚禮.通情達理的人家好辦事.我正和嶽母商量,突然表姑來了,大嗓門老遠就喊:“我看看大鵬找了個什麽樣兒的媳婦,我給他介紹一個老師,他說什麽也不願意,害得人家閨女別扭了好多日子.”表姑這番話不知衝誰來,弄得我很不好意思,隻好委婉地道歉:“對不起,表姑,白叫您費心了,以後我專程登門謝你.”

轉天正日子,雇了幾輛三輪接媳婦,秀蘭打扮起來挺靚麗,荷葉頭,擦胭脂抹粉,渡紅嘴唇,我心一動,這就是我媳婦,小我五歲多,那年還不到二十三歲,是我心儀的人.大門二門大紅喜字,媽媽嬸嬸和姑姑都戴了紅花,很熱鬧了一陣子,學校工會主席徐仁佑和幹事於樹青代表工會和學校老師,送來賀禮,並解釋全體老師參加錢華書記婚禮,脫不開身,致以歉意.我的婚禮有表弟肖德龍司儀,都是老一套,向毛主席三鞠躬,向主婚人,證婚人等鞠躬,夫妻對拜,咬蘋果等習俗想免也免不了,禮成,並不算完,我的同期複原戰友,前來賀喜助陣,這幫人很難纏,非要親嘴,這時秀蘭麻利地給每人嘴裏塞一塊糖,我暗自慶幸,若不是她的智慧,這一關就過不了.白桁說:“大鵬以後得小心了,你鬥不過新娘子.”朋友走了,親戚鄰居都住在同一棟樓裏,還要鬧新房,我已經筋疲力盡,心裏煩,硬撐著裝笑臉,入洞房前,大中嫂為新人鋪床時,口中念念有詞:左邊扇右邊扇,閨女兒子一大片,一把棗一把栗,祝賀新人早立子,臨了被窩裏撒了一把大花生,還嚷嚷著,要花生.人都走了,大表弟德龍將我們的新房在外麵鎖上,這事我真急了,心想萬一有火災逃都逃不出去。秀蘭悄悄說:“床下有人!”我往床下一掃,是二表弟,我把他拉出來:“多髒啊,你不怕憋死.”這時我有足夠的理由叫德龍開門放德清出去.

房間裏就我們兩人,我問她:“你是怎麽知道床下有人?”“我聽到有出氣聲;”“你為什麽給他們往嘴裏塞糖?”“占著嘴還能說話嗎,你傻呀。”我佩服她。久旱逢甘雨,夫妻恩愛,不需贅敘.

 

 

國慶節晚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幾乎是傾城出動,看焰火,溜大街,我也帶著秀蘭出去了,他學著別人的樣子,挽著我的胳膊,我感到很幸福;回到家已經很晚了,輕輕上樓,路過媽媽的房間,聽到裏麵在議論:......差遠了,哪有敦嬸漂亮,真是的,大鵬是什麽眼光,還不如那個小學老師呢。

“倒是挺白的”這是大姑的聲音。

“大鵬都快二十八歲了,娶上媳婦就不錯了,人家還不到二十三;再說呢,咱家庭成分又不好,官僚配地主也算相當。”媽媽算接受了.那些話秀蘭當然也聽到了,她心裏別扭了好長時間.新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我白天上班,下班後就上樓陪她,逗她開心.秀蘭是A型血,性格內向,不苟言笑。有一次下班回家,我悄悄地遞給她一根胡蘿卜,他突然開懷大笑,大概樓上樓下鄰居都聽到了,我抱著她親了又親,打那以後,我總是設法逗她開心。夫妻恩愛不需贅敘,這一頁該翻過去了.

反右派

開始大家都沒放在心上,黨的喉舌人民日報,號召大鳴大放,並保證,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特別是不揪辮子,不打棍子,不扣帽子。知識分子欣喜若狂,感到真是偉大的黨,人民的黨。為幫助黨整風,獻言獻策,也提了不少實際問題:諸如黨的一元化領導不好,最好是黨政分家,報紙應該實事求是,不應該報喜不報憂,農業合作化過激,官僚作風等等,外行怎麽能領導內行等等,這都是很中肯的意見.也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要黨取消無產階級專政,要輪流執政,這不是專戳共產黨的命根子嗎.試看當今是誰家天下,怎能讓你們翻天.人民日報通欄標題:打退資產階級的猖狂進攻.

其實呢,有什麽啦,槍杆子在你手裏攥著,你專你的政,你願意怎麽著就怎麽著,普天之下都是你的土地,人民都受你統治,犯得著收拾手無寸鐵的讀書人嗎,這次整人的反右,定了多少右派早有人統計過,運動的不講理也有人評論過,也有人說誰叫你不管住自己的嘴巴,其實有的人什麽都沒說,右派帽子照戴不誤,據說:骨子裏反黨,嘴裏雖然沒說,那是懷恨在心,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我的嘴不是愛說嗎,成為右派當然順理成章了,而且是極右.我沒料到的是叫我列席區人代會,開始真有那麽一點受寵若驚,實踐了,才知道是在大會上接受批判.打倒呀,鬥臭呀,老一套耳根早磨出老繭了,我倒是不太往心裏去.但是沒料到結果是去勞動教養,一去就三年。

這件事我放到下一章去說.

按說我校該劃右派的大有人在,最後隻定三人為右派:周懋功、吳征信和我。八十一名教職員三個右派超過百分之三點五.老吳說舊社會也不是都壞,結果劃成中右;周懋功就有點冤枉,他原來是核心組成員,在研究如何批判右派言論時,他說:“老林(指我)是複員軍人,他怎麽可能反黨呢?”結果是引火燒身,矛頭立刻轉向了他,就連領導上叫他在會上動員大鳴大放,也成了罪名,說他故意煽風點火,挑動右派分子向黨進攻.此前我兩說話就很投機,許多觀點不謀而和,全校僅我二人讀過大學,而且都很驕傲,常在一起發牢騷,議論時弊.他發表過不少兒童歌曲,他常常約我為他寫歌詞,所以常在一塊切磋,從而認識了他的漂亮媳婦史春蘭,後來還一同到天津廣播電台錄音,史春蘭伴奏,懋功指揮,可惜隻播放了一次,就因為反右禁播了.反右熱鬧勁隻能用如火如荼來形容了.我兩為了自救,在海河邊上長談了一次,中心是誰也不揭發誰,我們熟悉他們那老一套,從中挑撥,各個擊破,我們互相保證,不論他們說什麽,我們就回答一句話:什麽也沒說過。直到運動結束,我兩相視一笑,心知肚明.

 

三,壯年

黨支部的保衛委員老劉找我談話:你定為極右,有意見嗎?我說沒有.他又說:右派分子是敵我矛盾,按內部矛盾處理,等候通知.沒想到這麽快,回家怎麽和媽媽說呢,怎麽跟秀蘭交代,下班回家飯也沒吃就跟媽媽說了,上樓一頭就栽倒床上,秀蘭發現我趴在那抽泣便問:“你是不是後悔啦,”(意思是後悔結婚)

我抬起頭:“我沒臉對你說,你已經有了身孕,我成了右派分子,很快就去勞動改造,咱結婚才半年,兩人還沒好夠,我真不知道怎麽辦,我恨我自己成了右派,怎麽會後悔.”

秀蘭深情地說:“我知道你是好人,無論如何,不管怎樣,我等著你回來!”他這麽說著,眼圈紅了,我抱著她安慰說:“我好好勞動,爭取早點回來.”

那天是一九五八年四月三十日,中午保衛委員蔡允迪通知我:到公安分局報到.我說回家拿行李,他說有人給你送.我和他走路大約十分鍾就到了,還有比我早的,有認識的,也有生臉,一轉臉,蔡不見了。我想出去找他,警察攔住我,我被限製了自由.一間諾大的房子,漸漸擠滿了人,沒有座位,沒有時鍾,大約兩點鍾,我的行李來了,後來才知道還是蔡到我家拿行李,媽媽和秀蘭要親自送,想看看我到底怎麽了,蔡不讓,他說以後到李七莊去看.

三點左右,我們被拘留的人,分別上了兩輛敞篷卡車,開上了南門外大街,直奔李七莊而去。七轉八拐開進一個大門,大夥從車上跳下,然後分組,我被分到右派分子班,班長李誌清,副班長王振。班長介紹這裏是收容所,首先要端正態度,認罪服教,原來兩位班長也是右派分子,隻不過早來幾天,因為認罪表現好,先留在這裏當班長。李誌清是中學老師,也是因為幾句話,與對象雙雙成了右派,判處勞動教養,和我年齡仿佛.李誌清推心置腹現身說法:“既然到這來了,就別胡思亂想,老老實實認罪,接受改造,別無選擇.”其實我早有心理準備,看那陣勢不把你搞的靈魂出竅,不算一站.我的表態得到認同,很快我被叫去談話,那也是一個右派,他說:“我是營級幹部也成了這個,你們班長說,你原是騎兵,態度端正.那就對了咱們是受過黨的教育的,到什麽時候還得為黨工作。你原是排級帶一個班應該不成問題,你當班長,明天出發到板橋農場,汽車來接.”聽他的口氣是個工農出身的幹部,話語簡潔.這麽高的覺悟,怎麽會變成右派呢.

轉天一大早喝完粥就上路了,我帶十個人,大都是小青年,隻有一個那誌峰,他說自己是右派,後來才知道他也是教師,是曆史問題,心想還有願意充右派的人.

四輛卡車開進了農場,那誌峰說這裏是過去袁世凱練兵的兵營,現在是勞改農場,說話間汽車分頭開走了,有的向東,有的向北,我坐的車向南開去,沒毛的土地,一眼望不到邊,灰朦朦白茫茫,和我當時心裏的狀況一模一樣.車子開進一個大門,停下來,幾排褪色的矮矮地紅磚房,我們十幾個人被帶進其中的一間.這裏的人很客氣,還幫我們打開水喝,不久就開飯了,熬白菜,玉米麵大窩頭管夠;晚飯後開會檢查當天的表現,睡前在露天撒尿,看到周圍有鐵絲網圍著,沒見荷槍實彈的崗哨,這是一分場.熄燈號後睡覺,一夜無話.折騰一天,我睡的還行.早餐是窩頭鹹菜還有玉米麵粥,飯後,每人領到一把鐵鍁,說是到田裏平整土地,這時有人喊我的名字,叫我到場部,一個幹部說:“你是林大鵬嗎,”我答:是.“帶上你的行李,跟車到總場直屬隊報到.”別的什麽也沒說,我心裏發毛,可能是我的問題性質嚴重,怎麽就我一人,聽天由命吧.上了解放牌大卡車,司機叫我坐在他旁邊,他很客氣,告訴我他姓宋,汽車隊隊長,他問我:“你是右派吧!”沒容我回答,接著說:“農場對你們右派還挺重視,專門成立一個直屬大隊,受總場直接領導”幾分鍾的功夫就到了總場,氣氛不同,接待我的人像個老農民,端一杯熱水遞給我;“快坐下歇歇,喝點水暖和暖和,”後來才知道他叫楊繼高,是原十六中(解放前的耀華中學)教導主任,他早來兩個月,已經改造的卓有成效,思想是否改造好沒人知道.我被分到純右派分子班,班長叫雷衍夏,原師大助教,小組長桑健,他很積極,立即找我談話,首先介紹自己:專業軍人,營職幹部,選調入南開大學曆史係學習,因為大鳴大放,成了右派急先鋒,開除學籍保留公職勞動教養,並說在朝鮮戰場給杜平當秘書.當他知道我原是騎兵複員,便說:“咱們都在部隊受過黨的培養教育,要端正態度好好接受改造,同一個小組還有崔誌宏也是複員軍人,要帶頭好好勞動,爭取早日摘掉帽子.”說實在的,跟他好像似曾相識,很談得來,後來我當放水班長,他也在我們班,住在支渠上的窩棚裏,這是後話.

桑健快要結婚的女朋友和他吹了.世界太小了,中學同學沈克儉,劉中興,華北軍區師範物理係同班同學,莫紹凡都在這裏相會了.很快適應了這裏的生活,基本生活千篇一律,太陽沒出下地,太陽出來後在地裏吃早飯,窩頭鹹菜,熬粥;飯後接著平整土地-- 行話叫起高墊凹。兩個人台一筐,扁擔是一掐粗的杠子,如果是幹土,筐子裝滿不過二百斤,如果是泥土,這筐土裝得滿滿的,半人高,足有三百多斤,有時能把杠子壓折,抬兩個來回,肩膀開始紅腫,半天下來,開始滲血,上衣肩膀開始破損,這群沒幹過農活的老右,呲牙咧嘴者有之,偷抹眼淚者有之,悄悄罵娘者有之,總之大都耷拉著腦袋,盤算著,還能熬出頭嗎;我不這麽想,家有老母親盼兒歸來,新婚才半年的妻子,臨別告訴我,她等著我,她說我是好人,不管多麽苦,也得咬牙挺著,況且她還懷著我的孩子,我絕不能趴下起不來,說也怪,兩周過去肩上隻脫了兩層皮,手上的血泡磨成老繭,漸漸地身子骨結實起來,開始時全身散架的感覺,和快要支撐不住心理狀態,開始好轉,幹起活來腰依然痛,早晨爬不起來,手攥在一起伸不開,得用另一隻手去一根一根掰開,但是我不再懼怕幹活,天氣暖和起來,農田開始繁忙,天長夜短,頂著星星就出工,太陽入地還沒收工,三頓飯都在田裏吃,沒時間開討論會,我覺得多幹點活比開會強多了.

和我一樣的漢子也不少:肖傳經,中學校長,肖狄,程海,天津青年報主編和副主編,魏力仁,桑健,趙山在、沈克儉、劉乃炎、杜信中等大學生都熬過來了。也還有一些朋友,還在死亡線上掙紮,張增聰,餘奇就是,據說張增聰是張勳的孫輩,中學教師,不知什麽叫吃苦受罪,穿著毛料衣服抬大筐,說撂挑子就撩挑子,能不幹活就不幹,當時的俗語叫軟磨硬泡,不知是誰的主意,隻見有兩個大漢架著他,其他人硬是把杠子放在他肩上,裝滿泥土的筐墜在下麵,壓得他學鬼叫,一把鼻涕一把淚,讓人看了心酸,後來知道這是違背政策的,是少數勞改分子幹的.

更嚴峻的考驗

好像是故意安排的。六月初大戰張家河動員大會,右派分子像我之流為了早日摘掉右派帽子,摩拳擦掌,表決心,每人領到一把大鐵鍁,浩浩蕩蕩出發了,馬車拉著被窩卷和簡單用品,右派大隊扛著鐵鍁,唱著大躍進的歌曲前進,歌詞大義是:大躍進大躍進,社會主義大進軍;趕上那個英國用不了十五年,十五年,十五年,嗨嗨十五年。張家河在那裏,沒人知道,幹什麽去沒人知道,又困又乏,杜信中一屁股坐在地上,捂著肚子喊痛,隊長就讓他坐上馬車。(後來混熟了才知道是一計,這小子是南大原子物理係高材生,很會來事兒,憑小聰明占了不少便宜。)下午到了目的地,是一條幹河床,河內長滿蘆葦,我們就是來跟它玩兒命的,每人分到五米地段,給河底加深一米,外加清理河床,鐵鍁碰到蘆葦根,卡呲卡呲響,鐵鍁根本下不去,手剛磨出的老繭下麵又鼓出血泡,老繭磨掉了,血泡也破了,疼得鑽心,咬著牙也得幹,第一層終於清除了,可是河床也越來越深了,每一鍁土甩上河堤,都得把大便幹燥的勁使出來,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難熬,三餐吃在河堤上,晚上睡在新搭起的席棚子裏,不少人垮掉了,我心裏隻想著一個問題:妻子母親盼著我回去,一周的時間好像多少年月,太陽就像釘在天上,收工前的一個多小時,前心貼後心感覺讓人無法忍受,好像腸子粘到一起,每掘一掀土,就有抽去靈魂,或被抽取脊髓的感覺.我終於又一次挺過來了.

張家河大戰勝利總結大會,我受到表揚,一個意外的收獲更讓我驚喜.三個月的大鍋飯,幾乎不換樣,現在好了,按勞動表現,評定夥食等級,我和另外幾個人評為先進,待遇是使用飯票,在食堂買菜,總有三四個菜可以選擇.第一次在食堂排隊買飯,還有那麽一點優越感,我要給自己的肚子改善一下,於是買了燒茄子,稻米飯,我剛坐下還沒吃,餘奇跟過來:“分一點嚐嚐,太饞人了!”我知道這是普遍現象,便分給他一些,說實在的還真有點舍不得,可是麵子難耐.評選時陳可正,說我隻是勞動好,不是真的追求思想改造,餘奇和其他幾人,極力推舉我,並說:“怎麽樣才叫追求思想改造,我們這不是勞動教養嗎!”最後我才拿到這個優惠.這是分化右派分子的招數,大家心知肚明,還是樂此不疲.下個大戰就要來了,我們都摸不透,聽天由命吧。期間每個周末都有家屬去探望,將近兩個月了,我曾寫過幾封信給家裏,告訴他們我很好,主要是勞動,身體能頂得住,家裏還是不知道我到底是個什麽樣子,我最不希望他們看到我已經麵目全非了,蓬頭垢麵,一個邋遢的農民樣子,但是我還是寫信叫他們來看我一趟,為的是讓親人看到一個真實的我,精神和肉體都沒垮掉.

一個星期天是探望接待日,場部前麵空場搭台子唱京劇,大概是故意安排的,好讓親屬看到我們過的是人的生活.我坐在露天廣場正聚精會神看戲,突然聽到呼我去接見,我的心怦怦跳,很久了,我見了媽媽和妻子說什麽,感情該如何拿捏,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了臨時搭建的席棚子,秀蘭站在媽媽的旁邊,挺著大肚子,穿著結婚時買的唯一的煙色花上衣,麵容憔悴,瘦削的肩膀更凸顯懷胎七個月的大肚子,我差一點哭出來,強咽下含著的淚水,衝著媽媽輕輕道:“媽,您來啦,你老多了,”轉身對著秀蘭:“你瘦了,”我主動抓緊她的手,媽媽躲出去了,她堅定地說:“我很好,你沒變,就是黑了,好好勞動,我知道你是好人,到什麽時候我都等著你,家裏有媽和我呢,有老人照顧,放心吧.”說著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看看我,他那淳樸的樣子,和從心底發出的聲音,到現在想來,還像是昨天,我跟媽媽告別時再也忍不住了,媽媽說:“別難過了,家裏有我,甭惦著,七月份就生了,你給孩子取名吧,”我說聽你的,什麽都行,這次見麵時間很短,但是所有的疑慮都打消了。母親和妻子看到我完好無損,我更堅定了早日摘掉右派帽子的決心.後來小杜跟我開玩笑:“接見時,是不是下了最後通牒,能保住嗎?”意思是要離婚,大家心知肚明,右派分子們保住家庭的少之又少,訂了婚的,熱戀的,都吹了.我肯定地告訴他,不會.

 

峰回路轉

新的任務下來,出乎我意料,養芽子(即培育稻秧)派我擔任放水班長,另有趙山在,魏力仁,桑健等八人.劉益之曾留學日本,是水稻專家,稀裏糊塗成了右派,不過憑他的技術,很少下地勞動,他專門為我們講解養芽子的基本知識,他解釋說:關鍵是水不能大,也不能小,幹濕適度,這是水稻種植的關鍵,且不去管它.

住在二用支(上水支渠的簡稱)新搭建的窩棚裏,我從此擺脫了繁重的體力勞動,基本工作是拎把鐵鍁在田間轉悠,檢查放水情況,秧苗一天一個樣,由黃綠變蔥綠;一寸,寸半,二寸三寸,半尺高了,看著秧苗茁壯成長,心情很好,家裏又傳來喜訊,秀蘭生產順利,母子平安,我當爸爸了。可惜沒有陪在他身邊,還好很快就收到她母子的照片,難友們都為我慶幸,也有的投來羨慕的目光,我心裏的滿足沒法形容,妻子不但沒拋棄我,現在又為我生了兒子.隻是農忙季節不準假,無奈忍著,忍著.六月下旬秧苗茁壯,大田坵平如鏡,插秧大戰在即.所有的人一律下田拔芽子(就是把養好的秧苗拔下來,捆成小捆,準備插秧。)絕大部分人都沒幹過這種活,但是我很快就順手了,我一手拔苗,交到一隻手上涮泥土,另一隻手同時繼續拔苗,這樣就省掉涮泥的時間,比一般人快很多,帶隊的鄧隊長起勁的鼓動,聽到表揚,我索性坐在泥水裏,又涼爽又不腰痛,滿身滿臉都是泥,樣子很狼狽,我心裏明白,自己腰痛自己知道.還有一個快手他是葛品惠,成右派之前是鐵路局的調度,幹活非常麻利,隻有他比我快,而且上身很少泥點子,後來他成了我的小隊長.

插秧開始了,誰都脫不過去,我首當其衝,丘田像一麵麵鏡子,人們站成一排,技師劉益之講解:左手攥一把秧苗,大拇指和拇指撚出幾根秧苗,右手接過來順手用食指和中指將苗插進泥水裏,這是個技術活,根部不能彎成煙袋鍋,竅門是手指插下去向左一抹把秧苗貼在泥窩裏。奇怪的是我一下就掌握了,而且插得很快,無形中竄到前麵,但是我的腰痛難忍,這是老毛病了,隻能在插完一把秧苗後,趁著換另一把秧苗解開捆腰時,直起腰喘口氣,就這樣我還是一路領先,形成人字。就這樣我又成了插秧能手.往後的日子我總是第一個下水插秧,但也不乏能手,小隊長葛品惠,原大公報編輯劉桐,某中學教師武先真,都是快手。說起來輕鬆,當時泡在水裏,常有蛐蚍鑽進肉裏,必須用鞋底用力拍才能出來,上麵大太陽烤著,腰痛難忍。就是什麽都不做,一天彎著腰背朝天麵對地,都很難支撐甭說還幹活,每天頂著星星下地,太陽下山收工,早晨起不來床,下不了地,尋死的心都有,但是絕不能死,年過半百的母親盼著我早一天回家,年青的妻子和哺乳的兒子等著我,每天強帶笑容,表現積極接受改造,說到這,我得說明一點,什麽追求思想改造,思想能改造嗎,說也奇怪,每天嘴裏嚷著,好好勞動,追求思想改造,爭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回到人民隊伍裏。千遍萬遍地說,好好改造,好好勞動,就像是真的,現在想來,純粹自欺欺人.

勞動強度到了極限,衣服已經破爛不堪,幹脆光著膀子,後背像灼燒一樣痛,脫一層又一層皮,人真是頑強的動物,後來後背變得黝黑錚亮,記得有一次放假回家,一家人差點沒認出我,還以為我是農村來的親戚,看來改造卓有成效,起碼樣子變成了農民.

第一批早秧完成了,又派我耙水田,說我曾是騎兵,熟悉馬匹。耙平放在水田裏,師傅站在耙上,我在前麵牽著馬往前走,在泥水裏深一腳淺一腳,那馬也走不穩,有一次突然馬前蹄踏在我右腳上,當時沒覺得有多嚴重,又走了幾步,我的腳痛的鑽心,但是我知道若是就此敗下陣來,一定被說成逃避改造,我咬著牙,忍著痛踉蹌著拉馬向前,意識到骨頭沒事,到了地頭看看腳麵青了一片,像個馬蹄形。幸好是在泥水裏,不然那隻腳就完了,後來漸漸腫起來,但是為了親人,我不得不一瘸一拐地繼續‘追求改造’.人這種動物,和其它獸類,沒什麽區別,動物被獵人打傷,有誰給他療傷呢,它慢慢痊愈了,人更頑強為了某種目的,也能不治自癒.

這一關又熬過來了,新把戲在前麵等著,農業技術大躍進,勞教分子中不乏人才,造出的第一台插秧機,讓我實驗,原以為機器會比彎腰撅腚的用手插秧輕鬆些,天知道那是重體力活,推著這件龐然大物在泥水裏行走,已經很吃力,它還拖著個大輪子轉動,輪子帶動六支木頭手插秧,插秧機過處,整齊的六排秧苗呈現在眼前,心情好的話就是一幅美麗的畫卷.這時的我肚裏沒食,兩腿發軟,每邁出一步就感覺往外抽一絲絲生命.插秧大戰總結,我被評為改造積極分子,第一批準假回家探親.

我家地址是察哈爾路五十號。淪陷時期日本名字:吉野街.光複後改名察哈爾路是爸爸配給的宿舍,媽媽妹妹住在這裏,叔叔、大姑一家也住這裏。灰磚房兩扇紅漆大門,門內一間門房,進二門,右手兩大間,中間折疊門隔斷,南北都有大窗戶,往裏走是後院,另有兩間房其中一間通後門的胡同.對著二門上樓右轉再上五登樓梯,兩大間,中間有隔扇門,格局同一樓,另有一間儲藏室,退回來下五登樓梯,是廚房再往裏昰浴室和一間大儲藏室。上三樓兩間屋稍小一些,北麵房間通著大陽台,地板紫紅油漆.解放後爸爸出走台灣,房子仍是公產,自然歸公,我從革命大學畢業後回家探親,媽媽住三樓一小間,嬸嬸住中二樓大儲藏室,大姑住二樓小儲藏室.原來那棟房子一家人住著寬敞舒適,這時已經變成九家人的大雜院.這次回家探望,房舍破爛不堪,我走進房間又多了一個兒子,我進門後把媽媽嚇一跳,問:“你找......”誰知還沒說出來,秀蘭忙說大鵬回來了,我打量自己,一個十足的老農民,怪不得連媽媽都幾乎認不出我.一家人剛說幾句話,警察進來了,劈頭就問:“這是誰?”秀蘭機靈地答:“那不是大鵬嗎,是孩子他爸,”

我心裏明白,勞教人員放假,派出所早就得到消息,立即跟蹤到家.

每次回家,說話的時間分配不過來,跟媽媽說多了,冷落了秀蘭,多陪陪兒子,又覺得無顏麵對老人和妻子.一晃三天就過去了,說三天其實僅僅一個整天,周六下午到家,周日一整天,星期一早晨就得回去,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可是每天都盼著一月一次的探親假,好歹能團聚一天呀.

回到農場接著靈魂深處鬧革命,可以說每個人都觸及到靈魂.記得放水結束後,開全場摘掉右派分子大會,幾乎每人都抱個熱罐子,我覺得自己受到過多次表揚,更是誌在必得,開會那天兩千多右派分子,聚在大禮堂裏,死一樣的寂靜,心裏盤算著有幸輪到自己.開會了,場長王明哲作總結報告,他是場裏的秀才,能說會道,他曆數改造成績,談到多數人積極追求思想改造。我心中暗喜,衡量自己肯定第一批摘帽,他話題一轉:“但是還有少數頑固分子,堅持反動立場,抗拒改造,所以思想改造是長期的任務,必須深挖靈魂深處的反動立場,才可能重新回到人民隊伍中來”我的腦袋涼一陣熱一陣,心七上八下,五味雜陳,沒法形容那種滋味.他長篇大論,我也沒招耳朵聽,王明哲最後宣布:“現在由趙隊長公布第一批摘掉右派帽子的名單.”大夥豎起耳朵,隊長手托一疊紙念道:“第一批摘掉帽子的是:農林隊小隊長趙智法;直屬隊小隊長,葛品惠。.”大家伸長脖子等著下文。“這兩位同誌就是你們的榜樣,”最後還說了一些警告和鼓勵的話,就散會了.會後我隻想著一個詞‘長期改造’,大概每個人都是這麽想的.

回到隊裏同班的陳代拂突然被任命為小隊長.他找我談話說:“你表現不錯,當第一般班長吧。”我點點頭,覺著當班長也不錯,心想等熬到小隊長也許差不多了.

摘帽會後,前途茫茫,看不到希望,多數人的思想鬱悶,表現五花八門,有的幹脆破罐破摔,也有的表現特別反常,範長誌就很典型,他天天練長跑,沒人介意,他原來就是運動員,一天早晨出工,點名時範長誌不見了。原是河北大學曆史係學生,大鳴大放期間寫了一篇小品:《主題與變調》內容大意是幫黨整風,一下子成了反右運動,因而化為右派分子,覺得前途渺茫,選擇一招險棋腳底抹油,溜之大吉。農場幾乎是傾巢出動,天羅地網也沒撈條小魚,最後不了了之.我常在工地的水渠裏練遊泳,連續遊三千米也沒問題,萌生了偷渡的念頭,這是個危險的信號,後來聽說有人嘴裏含一根蘆葦可以潛到香港,但是凶多吉少,如被邊防發現,隻一梭子彈鮮血染紅一片水,屍首就飄起來了.思前想後,家有年邁的母親,年輕的老婆,哺乳的小兒,心就軟了,不敢,也不忍鋌而走險了.

也有的幹脆怠工,抗拒改造,典型人物龍潤酬,公然宣布自己沒有錯願意進行公開辯論,辯論算是和風細雨,可能該龍潤愁是印度尼西亞華僑,特殊看待也說不定,最後不了了之;另一位是鄒雄,據說他是搞飛機設計的,他強調不知錯在那裏,對他也沒怎麽樣,還派他搞技術革新.漸漸地也不知那裏來的一股風,對右派管理鬆了很多,新來的曹隊長說:“知道大家對鐵絲網有情緒,本來嘛,右派分子是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不應該當敵人對待,上級決定拆除鐵絲網,從此揚水站北麵靠排水河的八棟紅磚房,右派大隊四周顯得視野空曠,人們感覺呼吸順暢多了。

對另類人又不同了.青年隊大部分是小流氓,劉大個子是他們的小隊長,有人常聽到後院的菜窖裏有哭喊聲,這是有人挨打,打人不說打,暗語說‘下雨’,小流氓們一聽到下雨,就好像老鼠見了貓,劉大個子不聲不響,把個青年隊管理得就井井有條,服服帖帖,他們的俗語:沒人敢炸刺.

張家誠是一個很不錯的年青人,他思想包袱很重,經常發牢騷,不願勞動。按當下的時髦語言對這種人,叫軟磨硬泡死豬不怕開水燙.陳代拂小隊長把我和魏力仁還有趙山在叫去,布置任務:“張家誠這家夥不老實,你們三人去給他端正一下態度,”說完右眼角稍微詭秘的擠一下,我們當然知道是什麽意思,我們也可以完全不執行.我們是大俗人,摘帽大會以後,思想混亂,貪婪自私暴露到極致,為了表現‘好’,爭取早日摘掉套在頭上的緊箍咒,變得禽獸不如,自己變得像畜生,某些地方還不如牲畜,比如狼,人類公認它是最殘忍的,我在內蒙大青山執行任務時,碰到十二匹的狼群,個個肚皮貼著脊梁,顯然是一群餓狼,但是它們團結相諧覓食,絕不自相殘殺,而人是互相殘殺最狠毒的一群,相比之下,千真萬確人不如畜,在自己被整的環境裏,去整別人,醜陋的靈魂齷齪的思想,那裏還有人的味道.這件事一直在煎熬我的心,這樣說一說,表示內心的懺悔,向張家誠道歉,並不求別人原諒.

改造期間經常被派到市裏去勞動,參加整建西沽公園;北京西郊刨樹苗.記得有一次路過天津勸業場,進去逛一圈,看到很多貨架子是空的,轉過彎看到很多人排隊,我也排在後邊,問詢賣什麽,沒人知道,好容易排到了,遞上一元錢,從小窗口拿到一個小紙包,轉身打開,是一個女人用品,我苦笑一下,覺得家裏有媳婦,以後用得著.這已經成了市民們的習慣,隻要看到有人排隊,雖然不知道賣什麽東西,立刻排在後麵,度荒時期,大家口袋裏有錢,市麵上沒商品,肚子空空的,沒抓沒撓,回家將紙包給了秀蘭,說了經過,他又苦笑了一回.晚上躺在床上肚子餓的火燒火燎,媳婦把老家娘家送來的,僅有的一把幹棗從空空的盛糧食的半截缸底上翻騰出來,一家四口吃了個舔嘴刮打舌,這才睡下.          一次到北京刨樹苗,任務完了遛大柵欄,商店沒貨可買,看到勸業場來了一批蘇式棉帽,出來時每人一頂,遛到前門外看到有人排隊,趕快續上,直著脖子向前看,隊伍很長,知道是餐館,不管賣什麽,反正能填飽肚子就行,終於到個了,吃食沒了,淨盛幾杯冰凍啤酒,大冬天雖然天寒地凍,我還是把它喝了,總比沒有強.一肚子涼啤酒支撐著看完馬連良張君秋主演的蘇武牧羊,說到這裏現必須補上一筆張學武的段子.他是北京戲劇學院副教授,戴帽子以後和外交部的右派一起送到板橋農場,由於表現好,當上了小隊長,人還不錯很會籠絡人,青年隊的小流氓圍他手轉,在大躍進狂潮中,他又榮登小工廠負責人,不知為什麽得罪了隊長,鄧隊長本就對他在小工廠的專橫跋扈不滿,趁機調進幾個能手,其中有桑健,崔誌宏和我,還有誰我記不清啦.張學武不愧為老油條,我們不自覺的就和他熱乎起來,這次到北京刨樹苗又是他帶隊,勞動之餘,是他幫我們弄的戲票,勞教中的右派分子,能享受到這種待遇,也算苦中有樂了.

自殺潮

後來保留公職的人員,都回原單位了,個別人回鄉了,不知什麽原因,還有相當一部分已經摘掉了帽子,仍然呆在農場勞動,聽說文革中有人不堪其苦,竟然走上絕路,這中間就有張學武,他是在一間值班用的土坯房子裏用刮臉刀割腕而死,相繼有文筆了得的大公報編輯劉桐,還有我們原來的管教隊長王偉,他原來是天津市委書記萬曉塘的秘書,聰明能幹,能說能寫,不知觸犯了誰,也當上右派,送到農場改造,文革中他看到萬張反革命集團被打倒,覺得前途暗淡,繼劉桐之後在同一間房子裏割喉自盡了。有人給那間土屋取名十三號凶宅.

黃冠生是印尼歸國華僑,原南開大學助教,成右派後也在右派大隊改造,他身體瘦弱,但是他很樂觀,積極勞動,他太太曾到農場看望,這裏的右派大學生們在用支(灌水支渠)上的養雞場,偷偷為她開了歡迎會,摘掉帽子後又回到南開任教,後來聽說他也自盡了,據說是思想壓力大.白國賢外交部來的右派自殺了原因不詳.消息是我的右派好友趙山在轉述的.

 

轉眼又是一年度荒開始了,無油菜,窩窩頭,定量,繁重的體力勞動,不少人垮了,這時我被調到養雞場當班長,地點在五用支,山高皇帝遠,我說了算,大家偷吃個把雞蛋,都心照不宣,再加我天生飯量小,定量夠吃,但是長期無油,身體無力,心裏發慌,想吃糖想的就像犯煙癮,小賣部有時賣少量白砂糖,一毛錢一小包,去晚一點兒就沒有了,運氣好隻能買一包,打開看一下,一口吞掉,渾身都感到舒服。沒事就到小賣部探探頭,探聽一下有糖沒有。後來完全斷檔,小賣部幹脆關門了.

全民度荒開始了,場裏號召到北大港,撈水菜充饑,直屬隊派我當組長,帶三個人:趙山在、魏力仁、閆樹棟,鄧隊長負總責,大馬車連人帶行李將我們五人送到北大港,安頓在一座關帝廟裏,就向著港灣出發了.入秋的天氣,下到齊胸的水裏,渾身打個機靈,一身雞皮疙瘩,倒吸一口氣.看看身邊一眼望不到邊,都是水菜,每人拉著一個箥蘿,順手將撈到的水菜放進箥蘿裏,中午太陽曬著,還可以支撐,太陽偏西,又累又餓,天寒水冷,一把一把的撈,把心也撈空了,直到一點力氣都沒了,才收工.可以說饑寒交迫,回到破廟裏,那種心情我沒法形容,死的心都有,恨不得一頭撞死,又不能死,為了熬到頭,咬緊牙也得撐著,誰讓自己的臭嘴說犯忌諱的話呢,忍了吧.寫到這裏慶幸苟活過來了,不然就沒有今天了.每天四個人能撈一大馬車水菜,到第三天小魏開始拉肚子,吃的豬狗飯,再加上十來個小時泡在冷水裏,能受得了嗎.小魏跟馬車回隊了,最後隻剩三人,說也怪我們就像鐵打的,堅持到最後都沒趴下,但是糟蹋得不像人樣子了,正不知還有什麽鬼門關要過,柳暗花明峰回路轉,回到隊裏正趕上第二次摘帽大會,早先獲得自由的黃嘉賓是我們的小隊長,他找我們幾人談話,聽說大家表現很好,爭取早日解決問題,當詢問是否有我們時,他模棱兩可地說:“我也沒把握,更不能說.”我們心裏有了底,摘帽大會那天,大廚房特意改善,六寸長拳頭粗的大包子,每人三個基本能吃飽,隊長叫大家穿戴整齊,唱著革命歌曲,直奔大禮堂,我心裏盤算,不要抱太大希望,輪到自己是幸運,輪不到也得接受現實.         禮堂裏靜得叫人難受,聽得到自己突突地心跳,雖然自己安慰過自己,不要激動,可是仍然抑製不住因盼摘帽而興奮的心情.大會開始了,主持人還算夠仁義,開門見山:“現在請廠長宣布摘帽的名單。”場長開始很和藹地說:“今天是改造好了的右派分子的大喜訊,他們積極追求思想改造,認識到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根源,脫胎換骨,取得了可喜的進步,現在我宣布這次摘帽子同時解除勞動教養的有:桑建、魏力仁、林大鵬,”聽到我的名字,提到嗓子眼兒的心像掉下來,我長出了一口氣,心平靜下來.盤算著未來,台上繼續宣布名單,我基本沒聽到,場長念完了名單,最後說:“但是我還要強調,確實還有不少人拒絕思想改造,時不時散布右派言論,我鄭重警告這些人,你們的前途掌握在你們手裏,剛才宣布的一大批名單,說明黨和人民寬大為懷,隻要你認識並改正錯誤,就歡迎你回到人民隊伍裏.”當時感覺當局還是通情達理的.可是細細推敲,我們本來沒有錯,就算有,也是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本就是人民,怎麽還要回到人民隊伍裏,這不是矛盾嗎.話說回來,矛盾的地方多了,例子俯拾皆是:人民代表大會是最高權力機構,既然是最高,上麵理應再沒什麽領導,事實明擺著上麵還有黨;凡是重要會議開始都要唱《東方紅》歌詞有:毛主席是咱大救星,會議結束唱《國際歌》內容有說: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明眼人一看便知;再有“人民民主專政”這句話就自相矛盾;黨是代表廣大人民的,是誰委托黨代表人民的,黨隻能代表黨,人民並沒委托你代表他們呀。這些話大家都知道,算我多說了.

解除勞動教養後,我們被冠以留用職工,區別於基本職工,仍然下地勞動,所不同的是,到食堂排隊買飯,有事可以請假,可以上街,僅此而已. 一個假日回家,家裏發生了很大變化,一個大家庭不幸分居另過了,原來我們和嬸嬸一家共有八口人一起生活,生活拮據,還能勉強維持,從我被劃為右派到農場勞動教養,停發工資,遭此劇變家中生活無以為繼,媽媽說:“你不讓分家,可是沒有進項,七口人吃飯,到哪裏去弄,秀蘭在街辦工廠上班,每月十二元,你妹妹大榮每月補貼十五元,哪能夠吃飯的,這是一;四個孩子,三個大人,我姓駱,你嬸嬸姓劉,秀蘭姓李,三個女人,三個姓,你說說這日子能過到一起嗎,不得已分開了.”媽媽的一席話,我隻好低頭認可了.後來叔叔勞改到期,回家探親時說我不該分家.我隻能實話實說:“我在農場勞動,不在家,也沒錢,媽媽嬸嬸加上秀蘭,三個異性婦女帶著四個孩子,矛盾重重,家中一個男人也沒有您說怎麽辦.”叔叔也沒活可說了.

 

汽車隊當會計

假期滿又回農場照常修理地球.

不久,第一批摘帽的葛品惠離開汽車隊,回鐵路局了,鄧隊長征求我的意見,願不願意到總場汽車隊,我當然樂得離開農田,就這麽簡單當上汽車隊的會計和倉庫保管,工作就是三件事:發工資,給汽車加油,管理汽車零件.輕鬆自由,沒事時就到汽修車間看修車;各分場司機來加油時,都希望在定量外多加些,正因此和司機們混得很熟,每次探親回家方便多了,省了車票不說,直接上車走人.有一次聯合廠司機來加油,我想開他的車,他樂不得討好我,但他不知道我是二把刀,打著車,換完二檔開著車轉悠起來.前麵轉彎處突然很長一根鐵管伸出來,踩刹車已經來不及,水箱被戳漏了,當時我出了一身冷汗,正不知怎麽向隊長交待,幾個修車師傅看我著急的樣子,便說:“林師傅,別急,我們先把其他的工作放下,馬上給你修水箱,萬一隊長問起來,我們就說車子出了點毛病,一個多小時就得了。”虧了這些師傅幫忙,我免了一頓批評.我現在還記得他們的好心.這些人當時在勞動教養期間,他們為我擔了很大風險,他們具備這種品格,為什麽被送到這裏來,到現在我也不明白.在汽車隊的幾個月,輕鬆愉快,活不累,看書沒人管,但是好景不長,一天接到通知,所有的摘帽右派在總場集中,等待回原單位並且補發工資.天大地喜訊從天降,老右們欣喜若狂,紛紛回家報信,我和秀蘭計算著這兩年多能拿到一筆可觀的人民幣,一家老少歡天喜地。在低工資時代,幾千塊錢就是富人了.在家等了二十來天,突然來通知,立刻回場,我估計是落實政策,補發工資,分配工作,我馬不停蹄趕回去,不料原來摟著的熱罐子,突然變涼了,大家的情緒一落千丈,無精打采不說,各種怪話都出來了.當局立即抓典型,大會宣布現在必須刹住這股歪風;小集團活動猖獗,主謀是林大鵬,另有趙山在和魏力仁,消極怠工,搞非組織活動,影響極壞,必須作出深刻檢查,等候處理.我突然想起一個情節:從汽車隊回來,正是度荒餓肚子,人心惶惶,職工小隊長張學武主持,把地裏種的倭瓜拿來和著綠豆煮熟充饑,這本來是大好事。後被廠部發現,要追查主謀;他們事先約定,‘異口同聲是群眾的主意,’當時我們三人不在場,根本不知道這個約定,開揭發會時我們也沒按時到會,等我們來到會場,隊長叫我說說關於吃倭瓜的經過,我當時一頭霧水,隻有實話實說:“不知道”。就是這三個字觸怒了張學武,散會後他利用職務之便召集開會,轉天好多人見了我們都怠答不理,我們還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便問張學武,張假惺惺地說,你們不該說‘不知道’。算啦,不跟你們計較了。

不久就發生了‘林大鵬小集團’的事,明擺著打擊報複,從此將等待補發工資的大方向,轉移到批判林大鵬小集團上來.

王偉,王隊長警告:“林大鵬,你檢查不深刻,小心把帽子再給你戴上!”但是開起會來,多數人的發言隻輕描淡寫,走過場而已;隻有幾個老家夥在張學武的指揮下,煞有介事的嚴肅認真,特別是高誌寧,薛堅,一定要我深挖資產階級思想根源.我特別記得高誌寧咬牙切齒地說:“大家要挖他的根兒,他出身反動家庭,頑固堅持反動立場”

我真不明白,都是摘帽右派,還往死裏整人,難道他們忘了,自己不是也被人家整的靈魂出竅嗎.

時間總會過去的。帽子也沒戴,王偉又派我值班看果園,菜園,這也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差事,夜裏查崗哨,沒人時碰到什麽吃什麽,桃子,葡萄,瓜果,深秋時節連霜茄子都吃.好景不長,備戰備荒,將有問題的人遷往內地,據說到了那裏,想跑嗎,隨便,在渺無人煙的地方,用不了三天不是自己回來,就是被狼吃掉,或者再跑遠一點,想回也回不來了,不是凍死就是餓死.還好右派最後隻有少數人送到北大荒,大都是有曆史問題的,我記得關代瀓就是.下一步就輪到純右派了,(所謂純就是沒有曆史題,)直屬右派大隊解散,多數送到四分場,混入流氓盜竊堆裏,最後結果真不敢想象.在這裏適者生存,大家聚在一起議論,怎樣才能擺脫困境,討論的結果有四條可行:一是給周總理寫信報告現在的處境;二是練練拳腳,以應對不測;三是向上級機關聯係,報告自己已經摘掉帽子,能不能回原單位;四是回原籍。

給總理的報告是這樣寫的:敬愛的周總理,這是一群經過改造,已經摘掉帽子的右派,看到人民日報陳毅的文章,他說:“改了就是好同誌,”我們等待著回原單位,或回到學校繼續學業。但是消息過去半年了,還沒消息,而且原來的右派大隊解散了,將我們送入改造壞人的農場,我們並不怕勞動,但是與流氓盜竊分子為伍,連人身安全都沒有保障。知您為國操勞,日理萬機,思來想去無路可走,才給您寫信,請您在百忙中,幫我們解除困境,懇請回複。 簽名(十三人)這封信陳代拂起草,我抄寫.連去兩封類似的信,一直沒回音,情況越來越糟,沒多久我們被迫遷到一個灌水支渠上,這裏沒有住房,自己動手建房,沒有磚瓦,完全是泥巴摻上稻草垛成泥牆,小窗口隻有四分之一平方米,門口窄小,砍伐樹框當房檁,上麵鋪滿稻草,再上麵塗上厚厚地泥巴,房子就算建成了。沒等泥牆幹透,就讓我們搬進去了,好在是秋天,不算冷,但是一覺醒來,被子潮濕,早晨起床時,誇張一點說,被子可以擰出水來,晴天時拿出去曬曬,碰到陰天或下雨,就得蓋濕被子,白天繁重的農活,晚上休息不好,碰上大雨,外麵大下,屋內小下,外麵雨過天晴,屋漏不停,有句歌詞說:“淅瀝淅瀝,點滴不離身,”簡直沒有棲身的地方,實在熬不住了,眼前一片黑暗,還奢談什麽前途.突然想起我的結論是保留公職,我便請假回家探親,利用三天的假期,硬著頭皮上訪市教育局,回答是找區教育局,可是我原來所在的城廂區撤銷了,又找到和平區,在那裏無意碰到陳忠賢,它是原單位同事,後來區間合並時,他調到和平區教育局擔任科員,他建議我到南開區教育局問問;旋又跑南開教育局,他們正好缺人,同意我回來,正是花明時,看來命該如此,不信命運行嗎.

我立即回農場辦手續,辦完手續,戴上鋪蓋卷又馬不停蹄回市裏,在鞍山道正碰上秀蘭回家吃中午飯,便說:“剛走就又回來啦”

“不走啦!回原單位工作.”

“謝天謝地,這可好了,”秀蘭高興地說.

當即回家把好消息告訴媽媽,老人家半信半疑地望著我,看我一臉興奮的樣子才說:“老天爺有眼,總算熬出頭了.”轉天周末,媽媽把積攢了一個月的肉票找出來,到副食店秤了二斤肉,為我慶賀,做我最愛吃的小燉肉打鹵麵。

周一去學校報到,黨支部書記馬明告訴我,根據我的表現隻降一級,他還說按規定要降兩級,我腦際閃過一個念頭:打了不罰,罰了不打,怎麽又罰又打.改造三年停發工資,現在又降級,到那裏說理去。我知道爭辯已沒用,別再節外生枝,每月五十三塊總比沒有強多了.然後告訴我:“你還不能擔任課,臨時看大門,打鈴,掃院子,有意見嗎,”我答應了,敢有意見嗎。

不久二兒子林方出生。那天我把挺著大肚子的秀蘭送到赤峰道衛生院,等了很久,護士告訴我時間還早,回家去等明天再來.轉天一大早我就跑到衛生院,護士告訴我是個兒子,我高興急了.秀蘭說:“叫一輛三輪車吧!”我堅持一定要奢侈一下,便跑到建設路天津市唯一一家租車處,訂了一輛小汽車,足足等了一個半小時,秀蘭抱著四斤半的孩子,臉色蠟黃,透過棉襖依稀看到鎖骨下微微閃動,沒有奶水,每天三頓棒子麵窩窩頭,每月每人供應二兩油,蔬菜裏看不到油星,每月每人二兩肉,每到月末連下個月的肉票一起,割一斤多肉,包頓餃子打牙祭.孩子先天不足是肯定的.三四分鍾後就到家了,司機收我們兩塊錢.大姑從樓下跑上來:“你家的小孩子呢?”媽媽指一指床上的被褶:“那不是嗎”孩子多麽小可想而知了.說也奇怪秀蘭吃了東西不長肉,都變成奶水了,不到滿月,小兒子又白又胖,老天有眼,真是天相啊.從此我們是兩兒一女,雖然歲月艱難,一家六口快樂溫馨。

再說說工作.東門裏是出了名的校外活動典型,各種校外興趣小組全麵開花,隻有小提琴組找不到輔導員,張金銘就用拉二胡的方法教孩子,當然是不得要領。大隊輔導員郭維廷找到我命令似的說:“聽說你會小提琴,提琴組就由你負責吧,這是組織對你的信任.”我一口答應,總比閑著沒事好.我拉提琴也是鴨子上架,也是二胡改提琴,好在能識五線譜;紅土充朱砂罷了.                           六一慶祝會,匯報演出,曲目是東方紅和白毛女選段北風吹,得到領導肯定,馬明立即撥款,叫我置辦一批樂器,我建議除了添購小提琴外必須再買一把大提琴,他同意了,我在大百貨店樂器部選樂器時,看到兩架展品小提琴,上海金鍾牌,一架七十元,另一架四十元,我試著演奏一下,那聲音把我震住了;我那把提琴是戰友高太中在我從部隊複員時送的,十八元的廣東貨,聲音木頭韻不說,還悶在裏麵傳出不出聲來.當時傾我全月的工資也不夠買琴的,怎麽辦?我躊躇,忐忑,心蹦蹦跳,頭上汗珠像黃豆,在那個年月,百貨店很少有這種上檔次的提琴,如果回學校請示,恐怕失去機會,我便自作主張,用買四架普通琴的錢,買下那把四十元的琴。回學校硬著頭皮匯報了自己的想法,沒想到馬明沒有批評我,反而說我有遠見,獨奏時總得有一架像樣的琴.同時又批了些錢置辦樂器。提琴興趣小組空前壯大,音樂學院為了選拔人才,到我們興趣小組參觀,又有幸認識了鄭世昌老師,指導少年拉琴是他的特長,後來我能帶著學生到音樂學院看提琴觀摩課,就是通過他的關係.

後來學校缺少音樂教師,學校令我教唱歌,我不敢違抗,我硬著頭皮,被當作鴨子趕上架,雖然有困難,總比掃院子好,從此我不得不自學鋼琴,課餘時間我就泡在音樂教室,回家後用紙畫成鍵盤,練指法,總算應付下來了.

後來從南門裏調來一個班,據說是老大難,調皮搗蛋的大有人在,沒人願意接,頭頭們認為我還行,也許是想考驗考驗我,決定叫我擔任那個班的班主任,但是不能擔任中隊輔導員,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擔任五年級班主任,原來在部隊速成中學講課,隻管把知識講清楚就得了,根本沒有課堂紀律問題,學員雙手背後,坐姿端正,學員對教師畢恭畢敬;管理十二三歲的學生則完全兩回事,說也奇怪,這個班在我手裏半年下來,不論學習成績還是課堂紀律,都有了進步.

東門裏小學課外興趣小組搞得轟轟烈烈,發行全國的人民畫報下來采訪,照相,決定出一期專輯,以便在全國推廣校外興趣小組活動.我滿懷希望等著照相,誰知輪到提琴組照相時,黨支部通知我說:“你不能照相,到時候張金銘接替你照相,”又一次給我敲了警鍾,別忘了自己是摘帽右派,不能上人民畫報,什麽窩囊氣都得受,隻能夾著尾巴做人了.

孩子們漸漸長大了,大兒子垣考上了區重點萬全道小學,這段日子突然多出五十多塊錢,日子鬆快多了.在學校我接受了教訓,摘帽後政治壓力雖然還有,但是我隻管埋頭工作,少說話多幹活,日子還算平靜,好景不長,六四年開始四清運動階級鬥爭的弦又繃緊了.又是黑雲壓城,普通教師們當然沒事,但是摘帽右派的我,再一次把心提到嗓子眼上,心裏打鼓,沒準什麽時候就會找上我.這一次萬幸逃過一劫,這是作為老運動員,唯一的一次沒有挨整,虛驚了一場.

這幾年學校共漲了三次工資,當然沒我的份,原來同級別的教師,現在比我至少高兩極,我原來六十六元,降到五十八元五角,這次又降一級,變成五十三元,同級別老師現在漲到七十八元,跟誰說理呢,但是每次調級,都要參加討論談感想,我實話實說:“我為漲工資的老師慶賀,高興,關於我自己嗎,不但沒漲,反而降了,隻能怪自己,怨不得別人.”當場韓任卿就批評我,說我情緒不對,我說:“我沒有覺得發言有什麽不妥,”但是當天下午我就被叫到黨支部,接受談話,書記馬明繃著胖臉,似笑非笑地說:“聽說你又發牢騷,講怪話,有人反映你對漲工資不滿,這說明你仍然站在右派立場,要深刻反省,別再犯錯誤,給你敲一下警鍾是必要的,這是組織對你的關懷.”我隻有忍氣吞聲,唯唯諾諾,表示今後多加注意.雖然心情很糟,但是我帶一個班,是盡心竭力的。學校對我的工作點頭稱是.

馬明也是複員軍人,因為是黨員,理所當然地成了學校黨支部書記。他的領導能力,整人手段,都很在行,但是墨水喝的少了點,有一年鬧大水,他動員防汛,大家突然爆發一陣笑聲,他大發雷霆:“嚴肅,這是政治任務,笑什麽.”笑什麽,他真的摸不著頭腦,因為平時他講話,教師們是不敢笑的.這次的事情是這樣的:冀中一帶有一個淡水湖叫做白洋澱,另有東澱和西澱,水滿為患.他的原話是:“同誌們,情況嚴峻哪!東腚、西腚、白洋腚、的水”話沒說完大家實在忍不住才爆發的,這樣的橋段還有,給他留點麵子吧.就這程度,文化大革命前一年他被破格提升為中學校長,中營小學政工馬承駿繼他之後,當了東門裏的書記兼校長.

文革前期,有一次當時的市長胡昭衡到我校視察,在我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校長馬承俊和教導主任把市長帶入我的教室,後麵還跟著一些老師,校長示意我繼續講課,當時我正分析魯迅的《閏土》那篇課文,學生也很配合,我從市長等人的眼神和麵部表情看出,對我課堂教學相當滿意.

文革開始了。報紙刊登了《我的一張大字報》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一時間大字報鋪天蓋地,我懵了,傻了,心髒像擂鼓,不知如何是好.說也怪說是橫掃一切,我這個摘帽右派,應該夠牛鬼蛇神的格了,可是他們把我放在後期處理了.中間有幾檔子事必要錄在下麵.亂箭齊發,大字報貼滿所有能貼的地方,我的大字報不多,可能是埋頭工作,不多說少道,人際關係還算好,但是試用教師韓力甫的一張大字報寫得很滑稽:代課教師呂玉芬,剛到學校一頭就紮到林大鵬的懷裏,林大鵬是什麽人,他是摘帽大右派,你的階級立場站到哪裏去了.大字報明裏寫給小呂,實際把矛頭指向我,新來的教師都不知道我是右派,他這一提,旋即全校教師的目光射向我,陳年舊賬又該重算,我也做好了挨鬥的思想和肉體的準備.但是這陣風卻沒吹到我,接下來學校停課鬧革命,我校所屬區域十個學校集中到中營小學,由新成立的文革小組領導,炮打司令部,十個學校的一把手都被揪出來,戴高帽,穿孝袍遊街示眾.各校黨支部書記都被冠以綽號加以醜化,馬承駿的稱謂‘大滑頭’、倉敖街小學陳慶餘稱‘大官而兒迷’、有的叫魔鬼、有的稱妖精不一而足.這時政工幹部翟秀敏成了保皇派,從左派急先鋒,變為攻擊對象,學校大部分員工對她疏遠了,這一切和我不相幹,再說他有什麽錯,我這人天生就同情弱者,便如常稱他為翟老師,我感覺得到,她對我沒有惡意.但是形勢越來越糟,到處都是大字報,海報,全市街道變成紅海洋,帶紅袖標的紅衛兵,打砸搶,炒家,恐怖極了,至少我是這種感覺.一天,文革小組長韓任卿繃著大驢臉衝我喊:“林大鵬外麵有你的大字報,自己去看看”

大門外一張大字報:大右派林大鵬立即回學校,交代你執行的資產階級反動教育路線,不然就砸爛你的狗頭.

我心裏很害怕,學生打老師現象出現很多起.我也暗自好笑,我這不入流的教師還有什麽資格執行什麽路線.(大字報貼出後好幾天,沒見動靜,不知為什麽不了了之.)

那天回家的路上,在陝西路交口處,看到一個中年婦人,身披一件厚厚的俄國毛毯,站在太陽下一動不動,全身濕透,腳下的地也濕了一片,不知道她犯了什麽罪,我心一緊差點摔倒,那件毛毯和我家那件一模一樣,不知什麽時候,披到我身上,大夏天穿單衣都嫌多餘,更何況披件厚毛毯;我們二樓曹先生是海關小職員,炒了家.我和秀蘭害怕極了,趕緊把一些舊字畫,書籍,和一大捆日記,胡亂地分批放在大木盆裏,加水泡濕,用搓板搓成紙漿,倒在恭桶裏衝走。當時也想燒掉但是又怕燒毀時冒煙,紅衛兵萬一順著煙找上門怎麽辦.擔心歸擔心,老天保佑又躲過炒家這一劫,後來很後悔多此一舉,舊書有的還可以買回來,但那一大捆日記是我多年的心血啊!還有全家照片很大一包裹因為怕也全毀了.現在回憶起來還覺得心痛呢.

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再加上大串聯,熱鬧得很,八月的一天,文革小組召開大會題目是哪些人能去串聯,那些人不能去,提到了幾個人,但是沒提到我,我正暗自高興,李新(女)站起來大聲說:“聽說林大鵬老師有問題”我腦袋一熱,但頭腦清醒,即刻站起來:“我沒有問題,如果說有,那是在一九五八年,劃為右派,但是早就摘掉帽子,並繼續擔任教師,這些情況政工翟秀敏主任都知道.”這時翟秀敏站起來:“是這麽回事,我證明.”這是意外的結果,也可以去串聯了.串不串聯其實對我來說並不重要,關鍵是在文革領導小組召開的會上,政工幹部宣示我沒有問題,腦袋上的緊箍咒鬆了一扣,當然心有喜慶焉.再說李新,他母親也是右派,我摸不透她是什麽心態,對我開槍,隻有她黯然的心曉得了.

轉天老師們免費乘火車進京串聯了.大街小巷沸沸揚揚,把個首都搞得烏煙瘴氣,高音喇叭的喧囂掩蓋了人聲.我們可不是來看熱鬧的,文革小組布置下任務,認真看大字報,做記錄,學習北京的造反精神,回校鬧革命。我們馬不停蹄到各個大學看大字報,重點是北大清華,我也順便到了人民大學,因為這裏算是我的半個母校了,看官別誤會,我沒上過人大,但她的前身是革命大學和政法大學,我是革大第一期畢業.八月十七日參加了北京工人體育場批判彭佩雲陸平大會,有幸目睹了部分京官的麵孔,特別是江青的風采,他嘶啞著嗓子直著脖子喊:“我代表毛主席看望你們來啦.”當時的氣氛誰敢不佩服她,她是旗手.開完會當天趕回學校,錯過了八一八第一次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大會,覺得還挺遺憾的.回到學校便邯鄲學步,成立了各種戰鬥隊,翟秀敏為首的紅五類建立了紅衛兵,以保衛毛主席為己任;一些青年教師覺得出身一般,便跟在紅衛兵後麵跑,取名紅衛隊;也有膽大的成立了《痛打落水狗》造反有理戰鬥隊,覺得有得撈,哪怕是稻草一根呢.還有三個人,覺得成立組織是大勢所趨,但紅衛兵沒有他們的份兒,紅衛隊年齒不對,造反呢他們不敢,不參加組織就是逍遙派,運動後期不好過,他們是:於含芳,冉玉芳,和周鳳歧.他們掂量自己,在運動中不可能撈到什麽,但是決不能失去點兒什麽,為了保住自己,還是老實一點好,三人小組貼出一張海報:紅心向黨戰鬥隊,簽名.他們的深謀遠慮,保證了平安過關,後來聽說於含芳也被某單位抄了家,算在劫難逃吧.談人家還是為了說自己,寫到這裏我的情景一目了然,我想保衛毛主席,他老人家肯定不放心;造反,沒那心情,你想造誰的反不是找死嗎,不造你的反就偷著樂吧,所以我逍遙了.

大串聯開始了,工廠停工,學生罷學,教師沒課可教,全民投入文化大革命,我們十個學校有組織的革命,也散攤子,走了!串聯去了!這時教師們的派係分明,以派別為單位分別去串聯.我心想難得的機會,免費旅遊,何樂而不為,我是逍遙派隻能隨著文革小組走.十一月天氣漸涼,秀蘭特意為我縫製一條新棉褲,晚上在天津北站候車,天氣突然刮起大風,氣溫驟降大夥背靠背取暖,他們見我神情自若,便問:“你不冷嗎,老林?”“不冷”我告訴他們“剛剛穿上大棉褲,所以沒覺得冷.”多虧她想得周到,新棉褲,我心裏感激她,很多事她都有先見之明。以前我總為自己的右派問題發愁,他不止一次地說,我的問題早晚得平反;新蓋的大樓還沒封頂他就說:“這房子得有咱一間”這些都讓她說對了.車終於來了,等車難,登車更難,先擠上去的人往裏拽,在車下麵的往上推,上車後每人一身汗,車上擠滿了人,行李架,走道裏,連靠背上也坐了人,手必須抓住上麵的橫杆,才不致於掉下來.臨到最後想挪動一下也難,腳提起來再放下去再也找不到地兒.火車晃了幾下,順著鐵軌吭哧吭哧地南下了.我有尿急的毛病,想上廁所方便方便,一個字‘難’因為進到廁所,好容易解放了,誰還出來.我敲門告急,告訴廁所裏的朋友,行行好,我真的憋不住了,他發了善心放我進去了,那感覺真好,雖然又臊又臭,但是在車廂裏味道也好不到哪裏去。終究可以自由一下,誰還打算出來.那年我三十七歲,畢竟還年輕,還能撐得住,夜裏行車,晃晃悠悠,往外看黑洞洞,走走停停,過了青縣掠過滄州,德州、濟南,徐州、終於到了南京,大白天過長江,很開眼界,江麵很寬,長江大橋的橋墩從江底鑽出來,火車還不能飛過去,無奈隻好兩截兩節地被車頭折騰到渡船上,我們坐在車裏,車廂躺在船上,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渡長江.據傳,外國人斷定在南京到浦口的江麵架橋根本不可能,可是不久中國人自己架成了.過了江車頭又將車廂接起來奔上海去了.車行至安亭車站,突然停車據說有情況,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不見動靜,大家都耐不住寂寞,紛紛下車方便,有的吃東西有的聊天,不知道哪裏弄到一個籃球,就在車站簡陋的籃球場上打起球來.過了不知多久,汽笛吼了一聲,大家迫不及待又爬上車,車終於又前進了.後來才知道是王洪文和他的對立麵武鬥的結果.

我們被分配到普陀區一個中學住下,管吃管住不要錢,剛住下不少教師累病了,其實說累病不準確,長途跋涉,不得吃,不得喝,休息不了,再加上車廂裏汙濁的空氣,不病才怪呢.我病得不吃不喝,口吐綠水,翻心倒胃住進了普陀區紡織醫院,畢竟當時年輕,打一針病床上休息一下精神就來了,病號飯吃完不解飽,又要了一個饅頭算完事,吃完就拉,上廁所又出了洋相:一腳剛邁進門,立即蹦了出來,因為一個女同胞在裏麵,我以為盡到女廁,正猶疑,有個男同誌進去了,我在門口張望,男士從容地蹲下方便,那女的還在清掃,這在我們天津是不可思議的,我恍然大悟,男女各幹各的,互不相幹,我這才進去方便,但還是覺得不得勁,隻好入鄉隨俗了.

還有一次我和體育老師海德,出去看大字報亟待小解,卻找不到男廁所,但是看到不少人對著牆小便,我們倆不敢,怕被人發現,又往前走,又看到有人對著牆尿尿,我倆遠遠地觀察,原來那就是小便處。牆根是小便池,便池兩邊隻有半尺的牆垛,算是遮掩物.這在我們天津市也是萬萬不可的.漸漸地上海風土人情吸引了我。這裏的婦女特愛清潔。大清早女人們坐在胡同口大搞衛生,用竹刷子在大木盆裏刷馬桶,刷的山響,把馬桶刷的漏出白茬算完事;大木盆是一品盆,不光馬桶,尿桶,痰盂,洗衣刷鞋,我沒想到的是:最後洗菜也是它.

在我印象裏,上海小姐嬌滴滴,油瓶倒了也不扶,眼見為實,在大街上見到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坐在地排子車上的是大男人,赤腳在地下跑的是卷起褲管的女人.這一下,上海女人在我心裏平反了.

在上海坐公車免費,我說的是大串聯時期,上海話我一句都聽不懂,有一次,車裏的乘客都下去了,我們幾個還坐著不動,因為我們看到站牌標示的地方不是我們的目的地,這時售票的瘦女人衝我們尖叫:務期嘞,務期嘞!兩手做哄雞狀,我們恍然大悟,迅速跳下車,原來務期嘞的意思是到終點全下車的意思.在上海一個月學會了‘上海寧’(上海人)和‘務期嘞’.兩個詞兒.

一次和於含芳老師在一起,肚子餓了,他說:“上海的小籠湯包很有名,要不要嚐一嚐?”他兜裏有錢,我卻囊中羞澀,但是覺得不知猴年馬月再來這裏,一咬牙隨她進了包子館,含芳大方地點了二兩,我卻舍不得,因為家裏有老母親,妻子,兒女,況且秀蘭省吃儉用給了我二十元,那是用來過日子的錢,我狠了恨心,點了一兩,六個牛眼大小的湯包,外加一小碗鴨油湯,吃得我滿嘴油光錚亮,但是這件事教我後悔了好一陣子.出來後正碰上王廷嵐,正在攤位上喝啤酒,於含芳也買了一杯,我站在旁邊再也沒有動邪念,經受住了口腹誘惑,因為家中老小還在天津肯窩窩頭呢.

閑白兒少敘,該說看大字報的事了,說看大字報,其實借機參觀各個大學,大字報雖說千篇一律,不過也有些新鮮詞,姚文元《吃螃蟹》一文這樣寫道:我不想去研究吃螃蟹,不過像螃蟹這種從外到內看上去很可怕的動物,要知道它的味道,開初吃的人要有極大的勇氣.我想起魯迅的幾句話:'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可敬佩的,不是勇士誰敢去吃呢,螃蟹有人吃,蜘蛛也一定有人吃過,不過不好吃,'沒有那在吃上勇於實踐開拓新的食物領域,又善於總結經驗的人,就不會有今天許多好吃的東西。今天我們享用著最普通最平凡的用品,在初創時,都是勞動人民用極大的勇氣,花了極大地勞動摸索出來的.如果第一次正在吃螃蟹的時候,有人驚訝道:'你怎麽吃這麽可怕的東西,趕快放手吧!”再假如,吃的時候因為缺乏經驗,被螃蟹殼刺破了,便有人嘲笑道:"你吃錯了,你亂吃所以你要倒黴,"這人一定是不圖上進的膽小鬼,或者是暗中幸災樂禍的人.如果聽了那人的話,今天我們就不會知道螃蟹的美味了.但是我們的先輩卻不動搖,繼續吃,並且認真總結吃螃蟹的經驗,改進吃的方法,才使螃蟹成為廣大人民群眾的一種美味.魯迅說:這樣的勇士是應當極端感謝的,這是他愛憎分明的是非觀的表現。就是因為缺乏經驗而吃了蜘蛛,或別的什麽東西,這也沒有什麽奇怪,取得經驗後就不再吃它了,如果勇士不去吃,怎麽知道螃蟹是美味,蜘蛛不那麽好吃呢.

在上海音樂學院看到一條大字報:“揪出隱藏很深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死不悔改的修正主義分子賀綠汀。”我有些迷茫,一個音樂家,又是經過延安洗禮的老革命.走遍了上海的大專院校,我有些明白了,凡是一二把手,專家,學者都在被打倒之列.上海交大一張大字報末了引一句唐詩: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倒還有理.後麵又說:‘死老虎天天打,打它個呼爹喚媽’這一句促及和震撼了我的靈魂,因為是批判老右派的內容,我並不老,然而是右派,挨打是在劫難逃了.我還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怕將薄冰踩跨,不說不道,多念佛多燒香,希望僥幸躲過一劫.在上海街頭突然碰到一個熟人,她叫李學勤,是我天津的鄰居,三樓對門,他知道我的底細,我生怕她檢舉我,我沒料到這個十八九歲的孩子,仍然親切地稱呼我大伯伯,並說:“沒想到您也來串聯了”潛台詞是‘您是有問題的人,怎麽會被批準大串聯呢’最後說:“您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就告別了。在那個各人顧各人的年月,還有那麽善良的好姑娘.回津後他也沒提這件事,我心裏明白,她見到我這個曾經的右派分子去串聯,應該檢舉揭發,可是她沒有,用緘默躲避作為一個紅衛兵的責任.後來學勤成為一名小學教師,成家立業,但是沒有孩子,六十多歲就孤獨地離開人世,我一直為她惋惜,這麽好的人,沒能長壽,沒有後代,是不是應了好人不長壽,王八活千年的諺語呢.

二十多天上海免費遊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們的組長韓任卿決定下杭州,其他成員主張西上重慶,於是大家在上海北車站等車去重慶,當時全國鐵路和各行各業,各係統一樣處於無政府狀態,等到半夜也沒聽到鳴笛,敗興回到駐地,天氣轉涼,二來老師們都有妻室,一致同意打道回津,兩天後來到返家第一站南京.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乘鐵皮悶罐到達南京,住落家灣第八中學,轉天乘解放軍大卡車晉謁中山陵,紫金山下綠雲繚繞, 氣象萬千,拾級遠望,高山仰止,創建民國的孫文先生,被尊稱為國父,當之無愧;陵前的銅鼎歪歪斜斜地躺在那裏,據說周恩來一通電話,中山陵才免遭一劫.進入陵寢,俯視先生仰臥在玉石砌成的碩大圓墓內的石棺上,再看看石壁上鐫刻的總理遺囑,“革命尚未成功,”難道現在亂哄哄地造反就是繼續革命嗎.每逢十一,孫總理遺像高懸天安門城樓,小百姓弄不懂是啥意思.感慨歸感慨,這不是我該操心的事,接著遊山玩水,得過且過,回去挨整還得些日子.爬到紫金山頂一點都不覺累,遠望長江飄飄如帶,山巒起伏蒼鬆翠柏,一派祥和景象,他那裏知道,‘正是為了您這美麗山河,’打得頭破血流,屍橫遍野,延續了一代又一代;又多情了,不長記性,輕輕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又開始撿拾楓葉,鬆塔,小鬆鼠爬上跳下,自由自在,比人強多了.回程掠過明孝陵荒塚,昔日繁華的秦淮河,今日荒草稀疏幹涸,曆史就這樣,誰能攔得住呢.轉天自由活動,我和於老師像趕場似的,遊了莫愁湖,玄武湖,又匆匆跑到燕子磯,懸崖下的大江,若從這裏飛下去,豔羨殺人了,怪不得癡男少女,都願意在這裏成仙.

一天,排著隊,唱著語錄歌,帶著階級感情參觀南京大屠殺展覽館,血淋淋照片不由你不信,軍國主義的獸性與獸行,令人切齒;當時一個閃念,當時國軍一定進行了一場殊死保衛戰.我捂住嘴巴,生怕這種念頭脫口出.因為我們接受的教育是:蔣介石國民黨不抵抗,隻有共產黨抗日,真沒必要撒謊,事實終究要大白於天下的.這天帶著沉重的心情來到雨花台,這裏的講員說這裏的雨花石色彩斑斕,是烈士的鮮血染成,我有點納悶,想起爸爸到南京開國民大會時帶回的石頭很鮮豔,其實雨花石和烈士本沒有什麽必然聯係。一切都政治化了,江山一片紅,石頭紅了,也就順理成章了.國共合作時期周恩來,董必武等人的駐地,對外開放,會客室圓桌上擺放著一盤雨花石,少了一枚,據說是來這裏參觀的革命人士順手牽走一塊,不知確否,無從查證.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三十日,六點起床,至中山碼頭,輪渡至下關候車下午一點半,登上普通客車離寧反津.

本來破舊不堪的校園,變成大雜院,窗玻璃大部分破損,課桌座椅缺胳膊少腿,榨爛狗頭,鬥倒鬥臭的大字報,針對誰的都有,簡直亂成一鍋粥.老師學生分成若幹派,基本陣勢是造反和保皇。文化大革命的熱鬧,有很多人描述至濫觴了,這裏我隻談自己的心情,人家去串聯,上訪,貼大字報。造反我沒那份閑心,我也沒有阿Q的膽識,保皇輪不到我,我逍遙了,逍遙也挺難受,不知哪天被揪鬥,天天警惕著,看到人家被鬥,坐噴氣式,就覺得是自己彎著腰,腰痛得鑽心,心裏勸自己,千萬不要想不開,媽媽誰孝敬,孩子交給誰,秀蘭怎麽辦堅強一點,坐牢熬出來了,農場三年改造也沒怎麽地,這一次也隻能聽天由命了.每天總是覺得心通通跳,好像有什麽東西堵在嗓子裏.

看書是唯一分散精力的途徑。看什麽呢,除了毛選四卷,毛語錄,唯一能看的是醫藥著.期間,我每天從家裏(察哈爾路五十號)穿過建物大街二道街到達東門裏(學校),兩點彎彎曲曲一條線。偶爾看一眼大字報,其餘時間就盯在藥書上,一來二去我讀完了《中醫學概論》背誦了《湯頭歌訣》《藥性賦》》《蘋湖脈學》所以初通一點中醫知識,也不能說白浪費時間.有一次林垣和林藝患黃疸型肝炎,到中醫醫院看大夫,陳菊醫生開的藥方中有犀角,我看後覺得欠妥,便說:“用羚羊是否好一些,”她立即點頭並說:“謝謝你的提醒,您怎麽知道的。”我答:“沒事看閑書,藥性賦上說的:犀角解乎心熱,羚羊請乎肺肝,孩子患的是肝炎.”陳大夫當即改犀角為羚羊,心想這是一位好醫生,同時也欣喜自己一點淺見,還有用場.後來真的喜愛上醫道,又自學了針灸,背誦了不少俞穴,和歌訣如:肚腹三裏留,腰背委中求,頭項徇列缺,麵口合穀收.買了針灸用的針,先在線團上練習提插,後在自己合穀穴上實踐,但沒有行家指點,終究沒敢獻醜.

一天和平路上一幅大標語:‘和平區語言講習班’是一株大毒草。心中立刻蹦蹦亂跳,大難臨頭了,我曾是講習班學員,並持有他頒發的結業證(見證書照片)

 

 

有些事防不勝防,誰知道進修一點文史知識,也有罪.我並不後悔,兩年的課程大都是由名教授主講,南開大學李霽野,北大白壽彝,著名學者冰心等等不一一例舉,在班上結識不少朋友,記起來的有孫浦清,李基中,王樂民,關山,直到我出國還和李基中有聯係.後來說是為了消毒還在中國大戲院開了一個批判會,我出席了,由小羅代表我們小組發言,發言稿上也有我的名字,現在想來還很後悔,沒有主見,渾渾噩噩,有什麽人的味道可言,簡直就是行屍走肉,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想,反正覺得自己的思想很齷齪,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隻要保了自己什麽見不得人,什麽昧良心的事都幹的出來.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二傍晚,臨產前秀蘭舔著大肚子,扛著自行車上樓來,臉色很不好看,放下車氣喘籲籲地說:“今天特別不順,天氣捉弄人,上下班都是頂風不說,快到家了,碰上一輛大馬車在前麵,我緊蹬幾下想超過去,倒黴車把式大鞭子一甩,馬車像驚了一樣又竄到前麵,車轅子碰到我的車把,車子打晃,我急中生智,用力推馬車的車轅,自行車歪向邊道右腳蹬地,險些摔倒,不然我們娘兒倆的命就完了.”說著指指自己的大肚子.

一家七口人,我和老伴工資加在一起是八十三元。吃棒子麵窩窩頭足夠,從沒想過魚和肉,那對我們來說太奢侈了,媽媽年老體衰,幾個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其中二人得了急性肝炎,為了孩子多吃糖,家裏能賣的都賣了,秀蘭心愛的小皮襖買了,最後我上班騎的自行車,也不得不賣掉,還好總算闖過這一關.

但是新問題又來了,買不起半導體收音機,孩子們經常去隔壁鄰居聽廣播,怎麽辦,看到李學棟老師自己裝礦石收音機,就跟著學,這東西太簡單了,但是效果不錯,能聽中央台,甚至有時聽到台灣的廣播,也沒人注意,因為小孩子們都在聽礦石收音機.後來市麵上有賣二極管,三極管,電容電阻等半導體零件,很便宜就買來跟李老師學著組裝收音機,還真靈,從三管,推挽,到四管半導體,終於有了自己的收音機,接著大兒子林垣也學會了.沒想到從學習裝半導體,學會了看線路圖,後來到美國派上大用場,這一層待下一章再敘.

接著批鬥走資派,牛鬼蛇神,花樣百出,文革小組人稱大韓的高個子韓任卿,帶隊到東郊學農,他吹著口哨,呼著口號,唱著毛語錄歌,從田裏回來已然筋疲力盡,還必須踏著口令齊步走。回到駐地還要訓話:警告一小撮階級敵人,你們必須老老實實,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不許亂說亂動.當時還真不知道向貧下中農學什麽.訓話後在院子裏吃飯,大家勞動一天,又渴又餓,在洋鐵桶裏盛一碗湯就喝,小王將滿滿地一大口湯噴了出來,接著,有幾個人小聲說:“這湯是什麽味道,”“是桐油味”.

大韓直著脖子吼:“什麽階級感情,資產階級小姐少爺,擺什麽臭架子都給我老實點兒.”

其實我也嚐出來了,悄悄咽了,沒敢吱聲,不知道什麽原因桐油桶變成了飯桶,熱湯一燙,發出的氣味,聞了都想吐,甭說咽下去了.韓任卿肚子裏懷揣什麽,他知道,群眾也知道.但到文革後期他也沒鑽進共黨組織.他撈到的唯一好處是娶了任老師,生下兩個女兒,一個聰明伶俐,鐵隨任老師;另一個女兒天生白癡,看官猜一猜根子在那裏.

東門裏八十一個教員,十一人被專了政,關進牛棚。其中李學棟老師解放前當過幾天保安團,那時生活艱難,他要吃飯呀;劉宗起是我的高中同學的胞弟,家庭是個不大的業主,他招誰惹誰了;扈文芳老師曾被評為一級教師,據說在舊社會幹過文員;王廷嵐舊社會開過金店算是資本家吧;楊永慶一個寡婦,難道也有罪.我是在劫難逃了,我時刻準備著進牛棚,吊詭的是我白等了,我遊離於牛棚之外,更加逍遙了.

深挖細找隱藏更深的階級敵人動員會,政工幹部翟秀敏講話時,拍著桌子喊:咱們學校地、富、反、壞、右都有,都給我老老實實,交代問題,不許亂說亂動,火藥味兒夠濃,震懾得沒人敢喘大氣,我當時覺得原來高興得太早了.可是開過幾次鬥爭會,仍沒輪到我,左等右等心跳的要出來了,盼著快進牛棚,進去了才能一塊石頭落地,省得提心吊膽.

一日,在蹲坑茅房大解,被打倒的當權派,書記馬承駿也在,他自言自語地說:沒你的事.他沒看我,眼睛一直盯著那張用來崴屎的舊報紙,但明明是說給我聽的,因為這裏沒有第三個人.我倆關係一直不錯,共同值班時,無話不談,有些事看法一致,特別是當時對文化大革命的觀點,我們一致認為是亂中奪權.我心裏有了底,他雖然被打倒,但還參加核心組會議,他的消息絕對可靠,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不久有人來外調,(就是調查本單位有問題的人員)問我一個親戚的事,我當然是實話實說,可那斯說我不老實,拍桌子喊:“你要老實交待,不然”沒等他說完我也拍了桌子,(不能無故受人氣,這是我的一貫作風)結果他說:“你這態度,叫你的組織收拾你,”果然政工主任翟秀敏找到我,麵帶微笑說:“老林,聽說對人家拍桌子了,人家是外調,是工作,應該配合一下嗎.”寫到這裏,覺得有必要弄清楚我為什麽成為漏網之魚,打越洋電話問候兼訪問了翟老師,當時他是革委會主任,現在她也是七十八歲的老人了。也不再是馬列主義老太太口吻,不再講階級鬥爭,談了他的孫輩現在英法等國留學,但他對當前腐敗現象保持緘默,很明顯因為她的配偶是革命離休老幹部,子女已是'錢圖'大亨了.這是人家的私事,我不便多嘴,我問她:“為什麽我在文革中沒進牛棚,”他回答的很堂皇,說什麽我解放前參過軍,對革命做過貢獻,有能力,對教育事業兢兢業業,還培養了一些人才.並很客觀地說:“誰沒有缺點呢,那時都年輕,脾氣不好在所難免.”從他的話裏話外透出一點信息,整人是有目標的,在地富反壞右中,要選擇看著不順眼的打擊,我所以沒挨整說不定另有隱情,很難理清了.

我以為沒事了,誰也想不到工宣隊進學校,工人階級占領上層建築,第一批工宣隊是天拖派來的(天津拖拉機廠)為首的名叫劉峻嶺,共五人,一進校就召開全體大會,他不等介紹,就自己站在台上叫喊:“我們是毛主席派來的,是來搞階級鬥爭的;警告一切階級敵人,你們要老老實實交待問題,不然工人階級的鐵拳就砸爛你的狗頭.”那狂勁好像要把天戳個窟窿.無一人例外,那感覺就像世界末日到了。這一波能不能闖過去,我心裏沒底,還好他們不是亂掃射,是按照專案組提供的花名冊整人的,虛驚一場,沒多久絲織六廠工宣隊,頂走了天拖隊,新老板新辦法,叫大家到廠裏勞動,活不算累,但是車間裏的噪音實在受不了,隻記得穿梭聲連成一片,麵對麵大聲喊都聽不到對方說什麽,下班後出了車間,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但是耳朵裏塞滿的織機聲接著吵嚷,連熙熙攘攘的大馬路都靜悄悄,我從中體會到作為工人確實不容易,可是和他們付出的勞動相比,拿報酬太微乎其微了.

後來運動轉向大聯合,成立革命委員會,和我不沾邊,學校叫我幹啥我幹啥.備戰備荒深挖洞,我被派去打磚坯,土法上馬燒磚,地上挖個淺淺的坑,然後將土坯一層一層碼起來,最後在最外層用土坯砌成棒子麵窩窩頭狀,把磚坯封起來,然後在預先留出的能燒火的洞子裏用木柴升起火,連燒七十二小時不能停,我和劉哲仁值夜班,一點不覺得苦,感覺到挺自在,世外桃源也不過如此,我倆平時關係不錯,他本就是好好先生,運動中的逍遙派,這一夜真的就忘了文化大革命,我倆無話不談,竟然肆無忌憚地議論起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怎麽可能,“林副主席永遠健康”瞧他那樣子,弱不經風,差不多了.(不久溫都爾汗消息傳來,我倆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按當時時髦語言表述,竟是狗膽包天了.說心裏話真願意當一輩子燒窯工,隻要不參加運動.

好景不長,燒窯任務完成了,還得運動,該清理階級隊伍了,誰也逃不脫,人人過關,把翻騰熟了的家庭出身個人曆史再抖落又抖落,你說煩不煩,不光煩,一提到出身成分,家庭和曆史,心裏就發毛,父親流亡海外,不知下落,自己就理所當然地成了危險分子,監控對象,說實在的甭說聯絡,連想都不敢想,想就是犯罪,有海外關係就是犯罪,每天的日子就像在薄冰上行走,心髒嚇出病來的遠不止我一人.害怕歸害怕,日子還得過,深挖洞開始了我又是主力,可能因為我手巧,拿著瓦刀壘牆,圓旋門封頂,都能得心應手,但是我們自己燒製的磚不夠火候,雖然不能說像核桃酥,誰也說不好防空洞在地下能堅持多久.每一間辦公室和教室地麵大開膛距離牆根一尺多,房子居然沒倒塌,算我杞人憂天了;又一次我在下麵挖土,頭上突然轟的一響,差點昏過去,用手一摸粘糊糊,我知道是頭被磚頭砸破了,工宣隊劉師傅笑嘻嘻地,說:“手沒拿住,磚頭出溜下去了,沒事吧!”老師們七嘴八舌的叫我快上來,去醫院,我自覺沒大礙,衛生員給我抹些紅藥水簡單包紮一下完事,趁機休息了兩天。

天津市終於大聯合,相繼各單位成立了革命委員會,翟秀敏是當然的主任,馬承駿調到渭水道當校長不提.東門裏開始正式複課,無非是讀毛主席語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學生的課桌椅殘缺不全,門窗大部分破損,我的任務是修理桌椅,給窗戶安玻璃,這等活計雖然從來沒幹過,倒也容易,修完桌椅成了半拉木匠,按趙本山的標準也是中級知識分子了,這是笑話,後來家裏的木工活都沒難住我.

學生一批一批接受貧下中農的改造去了,城市人口也得疏散,我又緊張起來,從家庭出身,個人成分等各方麵稱量,疏散對象是合格人選無疑,看大門的宋致信,原托兒所保育員張慎齋,老溫和楊誌雲疏散到東郊去,他們是前任總理溫家寶的父母.據說我是在名單的,我既要務虛也得務實,為此我專門回原籍一趟,看到大中哥回去了,叔叔,大姑父肖連榮,樂叔一家都回鄉了,處境相當糟糕,這且不說,孩子們的學業也耽誤了.

我找到村支部書記,他告訴我,村裏地少人多,不要回來了,這是實情.我回津後跟家裏商量,隻有聽天由命了,也許是老天可憐我,稀裏糊塗地疏散又沒輪到我,不幸中的佼幸。

奉上級指示,學校大辦工廠,我們首先辦起拔絲廠,就是將粗鋁絲拔成很細的鋁絲,老高,劉哲人和我成了拔絲的師傅,活不累,像農村澆園的轆轤,把穿過模具的鋁絲纏在一個鐵罐上,反複幾次,就成了細絲.拔絲的過程如果順利,大家說說笑笑,詼諧幾句很開心,如果中間斷了絲,隻好再穿一次模子,也就是費點時間,斷絲也是常事.但是我們上麵還有一個工宣隊員,他是個活閻王.一次我拔斷絲,被他撞見,大吼道:“你這是搞破壞,死不悔改的右派分子,你小心點兒.言外之意:看我怎麽收拾你”.所以我的日子從來沒有踏實過.後來工廠擴大規模,再辦一個裁紙廠,主要設備是裁紙刀.工宣隊把這個任務套在我頭上,說是向十一獻禮.裁紙刀,我從未見過,咋去完成,震暈了,我請求一張圖紙,工宣隊長說:“有圖紙還用你嗎,你不是學機械的嗎?”心想這不是難為人嗎,我隻是機械係大一學生,解放後考進革命大學,那是個短期訓練班,除了辨證就是唯物,灌輸所謂革命思想而已,我硬著頭皮接下了幾乎完不成的任務.劉宗起給我當助手,他手很巧,但是僅僅初中程度,不管怎麽說兩人總比自己單幹好.

首先得有圖紙,聽說草廠庵小學有一台裁紙刀,我和劉商量先參觀一下,再說,還真是實踐出真知,看完他們的裁紙刀,心裏有了底,隻不過簡單機械而已.轉天我帶上紙筆等繪圖用具,照貓畫虎,劉宗起量尺寸,我畫就了幾張草圖,要把圖紙變成機械,還差著十萬八千裏.

鋼板台麵,刀架,骨架等需要大量鋼材,學校哪有這些東西.領導吩咐自己去想辦法,也隻有沒頭的蒼蠅瞎撞了.瞎貓碰到死耗子,沒費太大的周折原材料齊備了,下一步就要動真格的了,手頭的唯一工具是幾把銼刀.領導下了死任務,要在十一國慶獻禮,剩下四十多天,除非做夢,神仙也完不成.高老師等愛開玩笑的人說:還獻禮呢,等著‘現眼’吧,流言蜚語滿天飛,誰都知道這是個完不成的活兒.誰知意想不到的奇跡發生了.我帶著劉宗起到處瞎撞,求人加工,沒有料到的是,求到的廠家都很熱心,零件按我們的草圖尺寸一一完成了,最後組裝所需的螺絲和刀要自己買,領導眼見大功即將告成,遂慷慨解囊,就這樣一架土製裁紙刀站起來了.我很高興,領導讚賞,但是能不能實用,就有待將來實踐了.後來校舍改建,機器被坍塌的房頂砸壞了,解除了我的責任,這也算運氣吧.

 

喜事臨門

在領導對我另眼看待的當兒,又喜添一女兒,那是一九六八年的事.秀蘭騎著自行車上班,從察哈爾路出來,左轉上萬全道,再右轉沿長江道,在西南角直奔黃河道下去,一路大頂風,足足四十五分鍾,到了密雲路的複印機廠,通身是汗,冬天腳凍僵了,腳後跟凍裂,天氣偏和人過不去,來去頂風.秀蘭懷著小女兒,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到最後上下自行車都費力氣.天津市的早春,寒氣未減,秀蘭下班,把自行車扛上三樓,臉色發白,喘籲籲地說:“肚子有點不對勁,可能得上醫院.”媽媽說:“趕快叫一輛三輪吧.”

秀蘭說:“騎車快.”說著就又去扛車,我一把接過來,把剛扛上來的車,又扛下去,我兩人並肩騎著車很快來到南開醫院,我掛完號扶她到產科,大夫稍事檢查,說:“快進產房,為什麽現在才來.”我想跟進去,大夫把我攔在門外,我隻好回家,騎一輛車,另一隻手領一輛回家了.轉天我到醫院探望,當天夜裏秀蘭順利地生下老閨女,這時想起大嫂在我們新婚之夜,為我們鋪床時說的吉祥話‘這邊扇那邊扇,閨女小子一大片,’入洞房時,被窩裏還有一些糖炒栗子,和紅棗,我倆為圖個吉利就吃了,還真應驗花生了,兩兒兩女.

按當時的規定,不準生下一胎,可是文革亂了套,學生不上課,工人不生產,誰還管生孩子這些閑事,所以我們也趕上了這躺車.從此兩兒兩女,媽媽和我們兩口子,可高興了.高興之餘,現實問題一個接一個找上門來。我每月拿回家五十三圓人民幣,玉米麵八分五一斤七口之家,吃窩窩頭沒問題,有吃沒穿,秀蘭在社辦廠,什麽髒活累活都得幹,孩子吃奶榨幹了她所有的營養,大家都知道的三年災害年月,大人缺乏營養,手指在小腿上輕輕一按,肉皮貼在骨頭上,半天起不來,臀部也沒肉,坐著小板凳釘箱子,屁股上都磨出老繭,做板檫,學木匠這都不是婦女幹的活計,後來改產品,給藥廠做瓶子塞兒,這東西的原料是栓樹皮,磚紅色,秀蘭是粉碎工,他每次下班回家,總要在外麵把身上的粉塵清幹淨才進屋.有一次,下晚班我去接她,因為早到幾分鍾,他還沒來得及換衣服,被我撞見,她穿一件補丁羅補丁的工作服,頭上緊緊地蒙一塊厚厚的頭巾,大口罩掩蓋整個臉,隻剩下兩個布滿紅粉塵的眼睛,看到她我心裏一酸,眼圈就紅了,這就是和我共苦難的妻子,我一個大男人無力擔負起全家人的生活,心裏罵自己窩囊廢,可是她無怨無悔,還安慰我說:“熬著吧,總會有個頭.年年輕輕地吃點苦不算什麽.”就這樣沒日沒夜的幹,每月僅僅三十元人民幣,日子再苦也不能教孩子光著身子,一年到頭總要給孩子們縫一件衣服,藍色斜紋布比本白色貴得多,為了便宜我們買本白色斜紋布,再花兩毛錢買一袋藍顏色,染一染,四個孩子每人一件隻花一件衣服的價錢.我的同事張寶珍主動為我的孩子剪裁,剩下的就是秀蘭一針一線地縫了.如果有一台腳踏縫紉機多好啊,可是論我們的經濟條件,買一台縫紉機,比買房子都難,也隻好手工了,女孩子們的衣服鞋襪比男孩子省多了,特別是二小子方兒,秀蘭好容易錐幫納底做成一雙鞋,不到半拉月就露腳豆了.也不能全怨孩子,打夾子用的舊布一點筋骨都沒有,當然鞋子不禁穿了.聽說南馬路有賣輪帶底,我就買了幾雙,可是尚鞋的麻繩露在外麵,很快磨斷,鞋幫鞋底就得分家,還是秀蘭精明,他用捅爐子的火筷子沿著鞋底的邊,燙出槽溝,這樣針腳就磨不著了.聽起來日子好像艱難,可是一家人過得有樂有趣.

孩子們越來越大了,房子麵積還是十二平米,七口人擠在裏麵,怎麽調算都沒法睡.把床檔卸下來,搭成通鋪,還是不行,人總是有辦法的,我把床上麵的牆壁鑿下兩塊磚,然後把床檔的兩條腿插入,上麵正好睡一個人。我和秀蘭睡地板上.睡覺的問題還有一段樂趣:睡在地上翻身也沒響聲,我倆欣欣然.後來天氣漸熱,臭蟲見多,據說這小東西一夜能繁殖好幾代,反正越抓越多;剛剛躺下,臭蟲就從四麵八方圍上來,就像大軍攻城;電燈一亮,臭蟲立即四散逃竄,媽媽開燈抓臭蟲,差點將我倆抓住.

後來終於發現了臭蟲的老巢,我家唯一家什是兩個樟木箱,每個角墊了兩塊磚,防止擦地板時把箱子弄濕,誰知那幾塊磚築就了臭蟲的大本營.一個周末,來個全家總動員,第一回合,剛把箱子移開時,那臭蟲就像千軍萬馬四處潰散,我一家十四隻手大開殺戒,碾死臭蟲沒法計算,反正十個手指變成紅色了;有的臭蟲很鬼道,從磚縫往外探探頭又縮回去,我翻開一塊磚,凹凸不平的地方臭蟲滾成蛋,秀蘭手疾眼快端來一臉盆水,快把磚放進水裏,隻見臭蟲蓋滿了盆底;照方吃藥,八塊磚頭依次泡在水裏,結果盆裏的臭蟲大概能裝滿一茶杯.經過那次大掃蕩,臭蟲就沒那麽猖狂了,但是仍舊影響睡覺叔叔不知從那裏弄來一些灰色粉末,他說非常管用,照他的辦法,事先將門窗封死,將藥粉放在洋鐵片上用紙做成引信,把引信點著,趕快出去把門關好,幾個小時後,我帶上口罩,把門窗打開,又經過幾小時,才敢進屋,那味道仍然叫人惡心.後來才知道那是農藥,叫做絕滅,有劇毒.從那以後很長時間都沒見臭蟲的影子.

結婚十年,跌打碰撞,失去一些,收獲了兩兒兩女,他們天真可愛,好學上進,他們都沒加入紅小兵,回家抱怨老師偏心。他們不知道老師的難處,他們不敢批準右派的子女參加紅五類的組織,他們怕承擔立場不穩的罪名,難得是沒法跟孩子們解釋,隻能告訴他們聽老師的話,繼續努力.

眼看著孩子一天一天長大,唯一的前途是上山下鄉,我唯一能為他們做的是教他們學一點樂器,將來到了農村,有機會參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少受些苦.也是命裏注定,大兒子初中畢業那年,一九七四年老大可以留城就業,林垣應該升高中,因為他是右派的兒子,隻有就業和上技術學校兩個選擇,不能升高中或中專.當時還有一層考慮,上技校畢業後,還有到農村去的可能性,在十字路口我走錯了一步,十六歲的孩子去做工了,從而孩子失去了受高等教育的機會.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到現在想起來還覺得虧待了他.

一九七三年我們小學變中學,七四年我分了一間房,上交一間,在津西黃河道新華樓分到兩間房,心裏非常高興,一家人歡歡喜喜去看新居,教育局某領導說:“這一大一小正適合你。”當時我的頭翁的一下,差點沒昏過去,等緩過神來才說:“這是一間半房,不是兩間,上交一間,分到一間,應該是兩間。”領導板著臉居高臨下地說:“這是分房小組的決定,這個單元兩大一小,如果給你兩大間,剩下的半間給誰,你如果不同意,等下一批.”我一聽心裏涼了半截,等了將近二十年,才分到這間房,下一批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猴年馬月也等不來下一批呀.我萬般無奈咽下這口氣,一個摘帽右派還能怎麽樣呢.
一個月後,空著那一大間,搬來一位不大不小的黨員幹部,某中學教導主任,隔牆聽得真切,推杯換盞,宴請分房小組的頭目人.人家藉分房機會以一小間換得一大間,而我卻一大間換得一小間,‘其間相去何遠哉。’(司馬光諫院題名記語)

大間十三平方米,小間八平方米,比起原來的十三多出八平方米,另有一個小廚房,四麵通風,一家人還是高高興興遷入新居.我兩商量叫媽媽住大間,媽媽不肯,願意一人住小間.開始兩個女兒跟奶奶睡小屋,後來媽媽的病情惡化,需要人照顧,由我陪媽媽.這期間新建建民裏小學需要支援,而且離家隻有幾步之遙,中午我可以回家給媽媽換洗尿布,為媽媽弄飯吃,還真是人挪活,證明走對了一步.這一年我顧不得想閑事,每天兩點一線,家學校.學校政工張慶元對我不錯,工宣隊也不是太嚴厲,再加上自己小心翼翼,這一年過得平安無事.

媽媽的病情惡化了,哮喘發展成肺心病,按說根本不能離人,但是我怎麽辦,不上班,扣工資,一家人要吃要喝,眼睜睜看著母親臥病在床,含淚上班,中午回家為媽媽換洗尿布,(說起尿布,是一大難題,每人一身一件,沒有舊衣服做尿布,大榮拿來些破舊絨衣,權當尿墊子)給媽媽弄些飯菜,匆匆返回去上班.媽病重期間,大榮每周來一趟幫媽媽洗洗涮涮,現在回想起來,愧對媽媽,不能為媽媽分擔病床之苦,養兒有什麽用.

媽媽去世後,同事們背著工宣隊偷著來吊唁,出殯那天,同事要來送殯,工宣隊阻止了,並說:“林大鵬是摘帽右派分子,你們的階級立場那裏去了.”那時隻有政工幹部張慶元來安慰我,看起來政工人員也有通情達理的,他還特別批準些錢作為喪葬補助.

 

地震翻身

轉年是大變動的一九七六,唐山大地震,當晚睡夢中秀蘭說這是什麽聲音,我機靈一下,鯉魚打挺似地坐起來,下意識地冒出一句:“不好了,是地震!”房子搖晃得厲害,桌子上的暖水瓶摔在地上,隻聽廚房的瓶瓶罐罐稀裏嘩啦,房頂的水泥板卡卡作響,“快跑!”秀蘭和我幾乎同時喊出來.老閨女摽著秀蘭的脖子,匆匆往外逃,到了樓梯口,不知是誰家的蜂窩煤滾的到處都是,連滾帶爬從四樓下去,樓群裏擠滿人,看到別人才發現自己沒有穿外衣,也沒人覺得難為情,誰都沒顧這些;大震過後餘震不斷,我盤算著下一步,暫時去學校避一避吧,說著天快亮了,上樓胡亂拿些吃的用的,不敢多停留,帶著四個孩子直奔汾水道小學去了.進了學校,這裏早就擠滿了人,我是教師情況熟悉,弄些木棍麻繩和草簾子,很快就搭建起一個簡易防震棚.這時學校很亂,領導不在,我變自告奮勇安排前來躲避的附近居民,把能用來建防震棚的材料,分發給大家.政工主任張慶元是第一個到學校的領導,我不好意思地說明自作主張的做法,他鼓勵我說:“你做的對,”我作為學校唯一的摘帽右派,生怕做錯什麽,這才放下心來.期間不斷傳來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消息,唐山市整座城變成廢墟,據說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庭,那慘狀早有報道,我不說了.

我原來住察哈爾路五十號,那一片的樓房震壞的很多,原來我住的三樓那一間,前臉和兩邊的牆都倒了,隻剩一麵牆,據後來搬進去的新婚夫婦介紹:“地震那天夜裏,一聲巨響,還沒回過神來,南麵有窗戶的牆倒下去了,緊接著兩邊的牆也開始向外傾斜,我們兩口子慌忙從床上咕嚕下來,三步兩步順北牆根竄到門口,房頂和地板都塌陷了,門外是樓梯沒有倒,通道也沒事,我倆便逃到陽台上,算躲過一劫.”我想像著如果我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當時如果在那間屋裏,一個都逃不出來,早就成了地震的亡魂了,萬幸真是萬幸.看來很多事情的決定,隻是一念之差.等了很久分到的房子,兩間變一間半,心裏雖然不是滋味,轉念一想誰叫咱是右派呢,吃虧不算啥,周先生教的精神勝利法,結果免遭劫難,也是天佑阿Q了.

半個多月過去了,大家覺得沒事,陸陸續續搬回家,我兩商量著咱也甭在防震棚裏受罪,就回家了;吃過晚飯,平安無事,我剛把腳泡在熱水裏,房子又搖晃起來了,我倆和四個孩子又匆匆跑回學校.夏季天長,太陽要點地時,第二波餘震襲來,在大操場看著樓房都在抖動,就像搖煤球,沒人再敢回家,開始搭建耐久的防震臨建棚.政治運動跟地震一樣,一波接一波,批判右傾翻案風,批林批孔批周公,這當兒,我自覺頭上的緊箍咒好像不那麽緊了.天津市召開表彰抗震救災大會學校推舉三人,其中有我,張慶元宣布人選時,一片嘩然,有的交頭接耳:好像說他林大鵬是右派呀.張慶元嚴肅地說: “大家說說,誰去合適,還有誰在抗震救災工作中比林大鵬同誌表現積極。”全場鴉雀無聲,我知道張慶元是政工幹部,他的表態意味著什麽.
校長將樂器庫房的鑰匙交到我手上說:“不要怕別人說閑話,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先搞起來.”原來樂器歸老朱(朱秀忠)管,我用樂器得找他借,覺得很不方便,可是老朱感覺很爽,在別人看來他是拿著雞毛當令箭;這時他便散布:咱學校右派翻天了.我剛放鬆的思想又緊張起來,還是夾著尾巴做人好,但是對於工作,我一如既往,兢兢業業,除去教好課,我利用住在學校的有利條件,積極組織排練節目,其實我對藝術完全是大外行,但是我喜歡音樂,自學過一些樂器,像二胡,揚琴,笛子等,還在東門裏小學輔導過小提琴組,經過努力我搞出一台小節目,宣傳演出,慰問演出,並參加區裏文藝匯演,心情好起來了.

國家多災多難,大地震,把毛主席也給震升天了.中央電視台沉痛宣告老人去了,從此萬萬歲消失了,舉國上下悲聲不絕,看起來比死了爹媽還傷心,人民要吃二茬苦,受二茬罪了.經過一番追悼,欽定接班人華國鋒在追悼會上念最後一句:永垂不朽!台上人人眼神裏透著殺機,不久就攤牌了,該吃就吃,該喝就喝,一切照舊,人馬一波一波地換,你下去,我上來,才子佳人又把工農兵擠到台下,樣板戲成了折子戲沒有唱衰.最大的變化是三中全會上,小平給老毛來個三七開.紀念堂照蓋;沒見過活人,見死人,我也有幸曾瞻仰了一把當年的領袖,氣氛凝重莊嚴.

鄧大爺說發展生產力是硬道理,我讚同,比階級鬥爭為綱強多了,毛老人家是鬥人鬥糊塗了,還是老糊塗了,沒考證過.一來二去我也隨著改革大潮晃蕩起來了,說心裏話,盡管多年不漲工資,我一直兢兢業業地工作,從來不奢望先進,邇來不知怎麽,接連評上先進,優秀班主任,模範少先隊輔導員,大帽子一個一個愣往上扣,叫我總結先進事績,我那有,過去就這麽幹的,現在還這麽幹.我怕寫材料,因為參加工作幾十年來,寫不完的檢討,沒完沒了地交待,寫的我頭痛.這回好了,組織上幫助我寫,報告會上我隻管照本宣科,輕鬆多了.

全區班主任經驗交流大會,我坐前排,三個人發言,朝左右看看都是老先進,覺得赧顏,杜潤珍是市級勞模,我怎麽和人家比,想退出為時已晚,硬著頭皮上,好在現成的發言稿.“現在請林大鵬同誌做先進事跡報告,”這是主持人唐莉的聲音,她曾經是我的學生,上台時她還摻了我一把,我在一片掌聲中上了台,雖然有點緊張,但感覺不錯,很爽,幾十年來上過不少台,除去上課以外,隻有檢討,交代問題,接受批判和鬥爭時才上台,當時我毫無顧忌地掃視會場,發現不少熟麵孔,批判會上幫助過我,我謝謝他們,他們也是無可奈何,運動中自身難保,再一次用這個詞‘爹死娘家人,個人顧個人.’怨不得任何人,告訴自己的心,原諒他們吧,他們有很多不得已呢.

此後的日子過得相當順,東門裏二中政工主任老李碰到我,笑眯眯地說:“來一下,好事。”

我問:“你找我能有什麽好事.”

主任:“我們想解決你的右派問題,也就是改正,你有什麽意見.”

我淡淡地說:“改正沒意見,過去帶上帽子都沒意見,怎麽想起來給我改正?”

“我哪有那麽大本事,上級的文件,我是按指示辦事。不過呢,就要放暑假,現在先把喜訊告訴你,一切手續要等開學再辦,你有什麽要求可以提出來,要相信組織.”

我說:“沒別的,通知我老伴和孩子的單位吧.”

 

 

 

 

 

 

 

就是這麽幾張紙,稀裏糊塗命運變了。接連漲工資,一年一級,沒什麽好講的.最後一次調級,還有個小插曲。,不少教師升不了級,有意見,風言林大鵬連調好幾級,已經是最高的了.我也覺得占名額太多了,找到政工老李說:“據說右派改正後,應該補一級,因為我降過一級.”

老李說:“我忽略了這個茬,我開個介紹信,辛苦你自己到教育局跑一趟,應該沒問題,”我覺得跑一趟算什麽,到了組織科,二話沒說便得到滿意的答複,恢複一級.還有兩個名額,給我補一級,剩下一級也給我們學校了.這時學校正為了一個名額掙得麵紅耳赤,付傑付老師是誌在必得,老梁人緣好呼聲高,當我將升級名額告訴校長,校長咧嘴笑了:“你這個名額,真是及時雨,老梁付傑每人一級,皆大歡喜.”後來付傑拉著我的手說:“你真有辦法,老林,”我說:“你高台我了,老付.”我才不攬那好名聲,把工資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他還是說沒有我到教育局辦事,那一級也到不了咱學校.漲錢高興,沒必要詳述了.

開放以後統戰部,市政協,區政協都有我的份,跑跑龍套而已.特別是市政協開會後常有飯局,說是便餐,實際是山珍海味,政協的廚師非常棒,所以我聯想到市委的大廚,就可想而知了.另外,還經常出去參觀,旅遊一概公費,玩賞祖國的好山好水.就連我這低覺悟的人躺在床上琢磨,都覺得白吃白喝白花國家的錢,心裏不得勁.後來越演越烈,習以為常,就見怪不怪了.

我的脾氣一向不咋的,專和領導頂牛,我走過的路坎坎坷坷,除了出身的原因,恐怕和天生抗上有關係.一天期中考試,試卷印的馬虎,看不清楚,我便找到主任老康說:“試卷看不清!”

他說:“你嚷嚷什麽!”

其實我根本沒嚷,隻是旁邊有人,他故作姿態,我的氣也不打一處來,便理直氣壯地說:“我就嚷了,你是教導主任試卷不清楚,不找你找誰.”吵得很熱鬧,教導員吳學耀跟老康有點和不來,趴在辦公桌上裝睡覺,最後還是工會主席老尚打圓盤,不了了之.後來想一想老康人老實,辦事小心謹慎,力求圓滿怕別人說,我當著別人的麵,說試卷不清楚,等於挑他的毛病,我頂撞他,是我沒有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悔之晚矣.另一件可不是我的錯,王玉玲軍官太太,調來學校不久,入了黨,當了幾天主任,後來升了副校長。她當主任期間,我是班主任,有一次晨檢時,同時要做幾件事,檢查衛生,收繳作業,教給孩子們讀淺近唐詩,課堂上顯得很活躍,我覺得很得意。主任不以為然,質問的口氣說:“你的課堂這麽亂!”

“什麽叫亂,”

她說:“應該安靜,”

“讀書就得有聲音,晨檢有很多事要做,這很正常.”就這樣爭吵起來,人越聚越多,他覺得臉上掛不住:“我這主任不幹了!”

我接過茬:“你不想幹,到教育局去辭職,跟我說不著.”他一時氣的說不出話,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潑來,又哭又鬧,也有順情說好話的,過來勸解,事情就過去了.後來張蘭傑跟我說,我才知道以前小張老師也氣過她一次.吵歸吵鬧歸鬧,校長照升不誤,有了權力,後來跟趙校長合謀給我穿了一次小鞋,這是後話.

劉美素是學校的佼佼者,政工幹部,可能是為了樹立自己的威嚴,無緣無故找我的茬:“注意說話時檢點一些。”我不吃他那一套,立即回她一句:“說具體的。我招誰惹誰了。”

劉:“給你打預防針!”

我:“沒事找事,看我好欺負是嗎?”

劉:“你還不服氣,剛改正(指右派)就翹尾巴.”

我:“你有本事再給我把帽子戴上.”

劉拍一下桌子:“你等著瞧.”

我比她拍的還響:“我看不透!”奇怪的是在校長室裏,沒人搭腔,校長王淑琪,副校長張穎兩人碰一下眼神,溜出去了,我把門用力帶上,也出去了.

後來美國的親人邀請我去探親,辦護照遇到麻煩,三番五次找劉美素開介紹信,每一次她都找借口拖延.一次到公安局辦護照,我把情況告訴公安局老王,遭到劉美素刁難,老王說:“你告訴劉,同意出國,就寫同意;不同意要寫明不同意的原因.”

轉天我找到她劉美素,再一次要求開介紹信,並將老王的話告訴她,如果不同意出國,就說明不同意的理由.她想不出不同意的理由,最後違心地給我開了介紹信,得以順利辦了出國護照.看劉美素那樣子,一肚子窩囊氣出不來,被普通教師頂撞,臉上不擱,自己要求調換工作,後來聽說去了客車廠,退休時按企業待遇,比教育係統差多了.那是她自找,和我可沒關係.

 

四、老年

由於大兒子林垣參加了工作,我的負擔大大減輕了,大女兒林藝讀了五年醫學院,畢業在即,林方在財經學院讀外貿係,小女兒讀高中,我雖然五十多歲了,仍不覺老,一九八三年鮮花盛開的季節,是我命運轉折的一年,心情格外好,一個星期日,下午四點鍾,一天的暑氣消了許多.垣,藝,方,深四兒和我,每人一輛自行車,相偕沿紅旗路直奔津門遊覽勝地,水上公園.

公園裏綠樹成蔭,尤其是三島水上登贏樓前的叢林,方圓百畝,樓前臨水,更是消暑的好去處.白楊以他參天雄姿,傲然挺立,以小眾樹,小葉榛以他抗堿耐寒的頑強生命力與白楊爭相生長,隻是身材矮小,不得不屈居白楊之下了.洋槐,紫穗槐是叢生灌木,更矮小.他們都以自己開不敗的花,發出縷縷幽香,以熏醉遊客為己任.

微風徐來悉悉索索,加上蟬吟蛙鳴,多麽像一曲田園交響樂.沙沙作響地是沙球;聲調悠揚似小提琴的是鳥鳴,造物者的傑作啊.雙雙情侶,隊隊少年,蒼顏白發的我看著兩雙兒女多少有點陶醉,孩子們說爸爸出神地樣子,好像有什麽心思.孩子們的話倒激起了我地詩興,便隨口念了一首打油詩:渺渺湖上蕩扁舟,悠悠花下訴衷情,老夫林中須縱酒,願爾幸福杯不停.老伴兒秀蘭今天不休假,美中不足了.夕陽西沉,晚霞抹紅了天邊的雲,映著張張笑臉,孩子們見我遊興不敗,便約我登眺園亭.遠眺天際,霞光耀眼,白雲蒼狗,不時變換著形態,春風習習,湖光粼粼,一種幸福感湧上心頭,不自覺地輕吟起範仲淹的嶽陽樓記來.當我讀到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時,三個孩子一起接下去道:“蹬茲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一時父子五人興致極高,有點忘形了.

俄頃,天色漸漸暗下來,是旅客投宿,遊人歸家的時候了,我們也踏上歸途.

是夜一家人像往常一樣,燈下談天說地,談學習,也學些古詩文,那晚學的是前赤壁賦,我著重講述:天下之大,物各有主,苟非吾所有,雖分文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耳.夜深了,樓群裏,隻有我們的大燈管還亮著,樓下乘涼的人們像鳥兒一樣大都歸巢了,隻剩幾個牌迷還在打撲克,這是我們睡前下樓散步的時候,鄰居韓光華戲稱我們是夜襲隊.一夜無話.

轉天早晨二妹大鈞匆匆跑來,神秘地說:“哥!咱爸爸來信啦,你知道了嗎.”這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喜訊,我又驚又喜,半信半疑地說:“我怎麽沒接到信,你是聽誰說的?”她告訴我,信寄到老家,信封是二爺和叔叔的名字,由本家轉來,咱嬸嬸一家子還囑咐我千萬別說是她們告訴的.當我時聽了,感到不是滋味,爸爸來信為什麽不讓我知道,我急匆匆跑到叔叔家,叔叔到大姑媽家去了;我又趕到姑姑家.叔叔見我來,便說:“我正和你大姑商量,信上沒有你的名字,我覺得不對勁,這都是他媽(指嬸嬸)和小光的主意,正好你來了,重寫吧.”原來這封回信是大光執筆寫的,沒寫我和大榮的名字.我按原信照抄一遍,把我和大榮添在後麵,署叔叔的名字,然後寫上大鵬代筆。信寫完後,叔叔激動不已,還說了一些她對我如何如何好,我也順便道:“我也算對得起叔叔,您不在家那些年,是我撫養著嬸嬸和您的四個孩子,”我的話還沒完,叔叔從床上站起來,吼道:“我抽你,(打的意思)”我立刻覺察到我的話確實不妥,傷了老人的自尊心,不該讓老人感到難堪.便說:“我錯了,我不該說那些話,叔叔不要生氣了.”大姑在一旁勸說:“算了吧,大鵬認錯了.”叔侄和好如初.

“不久就收到爸爸的回信,並隨信郵來一幀照片,沒想到照片又掀起風波,各家都說是給自己的,我低頭審視了信的結尾,是這樣寫的:寄去照片一張,兒等存念.我把信又念了一遍,一場風波才算平息.

 

 

望洋興歎

一九四九年戰亂中,家庭失散,各奔東西,爸爸隻身出走台灣,整整三十四年,杳無音訊,不敢打聽,甚至連想都不敢想,親人離散,五零年三母林王淑敏攜兩歲的三妹,冒險偷渡香港轉往台灣。我母親,祖母,大妹,二妹,叔叔一家均留國內,從此以後,骨肉分離,直到現在,突然接到爸爸令三妹寫來尋找親人的信.隔海相望,翹首雲天,親人你們在那裏,三十五年才知道親人都健康地活著,這消息就像從天而降.爸爸得知兒女都健在,悲喜交加,拿著我的信逢人便講:我在大陸的兒女都還活著.

爸爸給我兄妹三人的第一封回信和詩一首這樣寫道:

鵬,榮,鈞諸兒:

知你們都好,都已成家有了兒女,大鵬文筆很好,我很欣慰。失散時隻想很快就能團圓,萬沒料到,一別三十餘年,音信全無,為父深感內疚,生了兒女未得教,未能養,現在我還能說什麽呢.時也,運也,命也…… 附上懷念爾等詩一首,以示爸爸的一片心 .

懷念大陸兒女

兩女一兒齊淪陷,呼天無以補前愆。

當年迷失心如石,今日清明淚似泉。

九思有時難免錯,三分無識更堪憐。

徒生未養吾何忍,不教之尤怎對天。

下次再談,寄去照片一張兒等存念。     父字

我的回信

父親大人:

叩讀父訓,兒心中充滿幸福,常言道:百年高堂常健在,這是人生一大快事.現在父母身居異鄉,福體康健是兒最大的幸福,最大願望.我逢人便講,除大榮,大鈞,大平外,我又有一個大同弟弟和大明妹妹.他們都獲得了學位,我林家後代,宗嗣祖訓,振興家風,這是兒的宿願.現在我可以代替父親長跪祖父母墓前,去慰籍祖上在天之靈了.

上次去信是兒替叔代筆,沒有說到我祖母,是念及父親年事已高,怕您傷感.祖母已在一九五六年底辭世,享年七十三歲.

祖母臨終沒有留下什麽遺囑,隻是懷著思念兒父的心,遺憾地去了.我清楚地記得,祖母去世那年冬季,天氣異常寒冷,兒作為長孫孤身一人扛幡送路,晝夜兼行,仰望長天,星光慘淡;俯視靈車此情此景撕心裂肺,當時我對著蒼天呼喚,爸爸您在哪裏,親人您在哪裏…….為了不使您過於悲傷,我不願也不能再說下去了。

時至今日,骨肉分離已三十五年,何日才能團聚.一想到這些,就難以自已,我不知怎樣表達思念親人之心,忽然想到南唐後主李煜的句子: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但這遠遠不能表達兒的心.

思念親人日日夜夜.爸爸對兒的教誨,言猶在耳。記得在天津嶽陽道景福裏對過,一個裁縫店鋪樓上居住時,晚上您給兒講四書教古文的情景,許多篇章到現在我還能成誦.您講的《古文觀止》中的一篇《馬諼戒兄子嚴敦書》一文中寫道:“龍伯高敦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恭有威,吾愛之重之,願汝曹效之……”一讀到這些,就像在您麵前聆聽教誨,所以兒常背誦您教的文章,以寄托想念之情,並以此教育兒的子女.

兒現年五十五歲,早生華髮,已是老態了,但想到父親康健,便童心大作,頓覺年輕了許多.遺憾的是不能在您身邊侍奉,隻能遙祝健康長壽了.

我們在津的兄妹三人,都沒有了生母,又遠離父親,兒女們的心都想碎了,我們頗知手足情深,兄妹互相幫助,互相照顧,請父親放心.兒現任教師,一九五七年成家,兒媳名叫李秀蘭,是大城縣臧屯村人,今年五十歲,她家祖輩是忠厚人家,現在天津複印機廠做工.給您生下兩個孫子,兩個孫女,即上次提到的林垣您的長孫,一九五八年生,二十六歲,早已做事,是商人,尚未結婚;林藝,您的大孫女,一九六零年生,現年二十四歲,在天津醫學院讀書,今年暑假畢業,準備攻讀碩士學位;(補注,畢業後在醫學院任教,一九八七年在加拿大讀完碩士,又轉美國)林方,您的二孫子,一九六三年生,現在天津財經學院對外貿易係讀書(補註,大學畢業後,在財院任教,後移民加拿大);林深,是您的二孫女,一九六八年生,現在讀高中(補註,財經學院金融係畢業,後去日本留學拓殖大學畢業,現居美國).他們非常想念沒見過麵的爺爺奶奶和叔叔姑姑們,一家人手捧剛收到的照片,激動萬分,直到深夜,還不想睡覚.

拜讀爸爸給我們兄妹三人信中的一席話,深知您時時惦念我們,請爸爸不要太傷心,保重身體為要,如果您那裏方便的話,兒一定去探望,有多少話要說,多少心思要表達,容下次再秉.敬請

金安 並問弟弟妹妹們好

兒 大鵬 叩秉 1983,3,21

 

1983年5月20日給父親的信

父母親大人尊前:

賜函奉悉,祖母照片僅存這一幀,隨信奉上,還請您設法再印兩張寄回,我和大姑願各存奶奶照片永念.每讀父訓,喜憂交加,兒年五十有五,與世人推排,已成老物,且喜七旬父健“人比花嬌”(此係大平在您照片後的讚語),然而歲月倏忽,苦尊前問安無日,為兒之憂,幾十春秋,未承父愛,此次信中誇兒文筆,喚起了年過半百的兒子孩提時代的心情,這大概就是父愛的偉大作用吧!

近來大平大明妹來信頻繁書中念舊,娓娓千言,語氣熱情洋溢兄妹感情甚厚,何以至此,足見父母平時將兒等常記心中,常掛口邊,相思未減,依然往日之心情,翹首雲天,路雖遙而日親。談新使兒振奮,但我還願述舊。記得一九三六年您在靜海縣任內,兒年六歲,常到縣政府玩耍,記不清在一次甚麽集會上,媽媽指著講壇說:你爸爸在台上演講呢.那情景,而今思之還沉浸在無形的幸福之中.不久“七七”事變,日軍大舉進犯,平津失守,華北淪陷,祖父和許多無辜民眾一樣,慘遭槍殺,此後,您為抗日奔走,旦夕有被日軍逮捕的威脅,可是您不忘培育兒女.記得在天津市津華裏居住時,一個雪後的清晨,您攜兒手去燕達學校考插班,一路上囑咐我認真讀書,將來出國深造,要有所作為,這一切均曆曆在目,聲猶在耳。然而我辜負了您一片苦心,我在河北工學院讀書未及一年,平津易主,中途綴學,造成終生遺憾,非我不願學,一家老少連嬸嬸及其幾個孩子,七八口之家,生計全壓在兒身上,實不得已而為之.後來有機會到華北軍區師範進修,獲得物理係大專學曆,繼而邊工作邊學習,終於獲得新華業餘大學漢語言文學係,古漢語專業畢業證書,這時我已是四十五齡的中年人了.兒有生半世曾有治學抱負,然空懷著書宿願,而無真才實學,遂將您培養我的心願,貫注於下一代身上。現在除林垣為我分擔生活,過早工作外,其他三個子女品學均可。他們都希望出國深造,叫我轉告海外的祖父母。

大同弟新婚,恕未遠賀。大明妹寄來大同新婚之照,閱之大喜,真乃相如之於文君,天成佳侶,遙祝他們美滿幸福下次再將祖國各地的今昔變化,風土人情,教育文化等情況詳談.

望常賜兒一些筆墨,以慰懸念之心,深祈允諾.敬請

萬福金安。諸弟妹均吉。

兒大鵬叩 83.5.20.

半月前奉上一信,想已收到.

現寄上照片兩張,您看後或許還能憶起兒女們孩提時代的音容笑貌.花殘春來還開,月缺還能再圓,我們與您同住在一個小小的地球上,卻難得骨肉團聚,思念,盼望年複一年。在曆史的長河裏,三十五年極短暫,但是作為人生能有幾個三十五年呢。所以當我們知道您在美國後,心早就飛到您身邊聆聽教誨.

敬請福安 弟弟妹妹們均吉

兒 大鵬上

(長信節選)

三妹,四妹:

接手書,娓娓千言,感手足之情深。大明伉儷之照,佳麗異常,見到照片的人都說,我有這樣才優貌美的妹妹,真是福氣,希平人品楚楚不凡,為兄遙祝你們幸福。夫妻之間貴在相敬如賓,舉案齊眉,願你們共成事業白頭諧老。

 

都說地球上中國人是最聰明的人種之一,我們應當引以為驕傲,你們的條件很好,得天獨厚,望你們繼續努力,朝著科學的彼岸進軍,讓科學殿堂空著的交椅別忙收起,科學領域的王冠也應該輪換頂戴.望你們成就更高,這是為兄的一片心.

知大平產期是六月份,我為你祈禱,再生一位千金.恭後佳音,此祝你們闔家歡樂.

父母親大人:

傾接母親來信,知爸爸身體欠安,住進醫院,兒心早穿越雲天飛到您膝下問安了,連日來全家為您祈禱,願福神早降,保佑爸爸即日恢複健康.

兒半生經曆多舛,身體不佳,近來頗慮得一些養生之道:一曰基本吃素;二曰飯後百步;三曰起居有常;四曰遇事不怒.近數年來堅持鍛煉,每日聞雞而起,打拳舞劍體力精神恢複甚好.父親一定早已注意鍛煉。現在國內老年人流行練氣功,普遍認為這是修行真氣長壽之妙法,兒正在嚐試,爸爸不妨一試,如再輔以書法繪畫涵養性情,則可一生康健心胸豁達享盡天年.

郵來50美元支票拜納,兒無力孝敬父母已屬慚愧,又勞老人惦念,於心不安,專複問安,餘容再秉.

兒叩秉

 

從此以後每天都盼著大洋彼岸的信,過了一周、兩周、接連五六個星期過去了,杳無消息,這期間我隨單位去承德度假,每天都惦念著這件事.有一次在外八廟遊覽,解說員介紹:那根三丈高的大佛,是獨根楠木塑成,她那威嚴深入我心,突然一個想法縈回腦際,我猛然跪倒在佛堂前,祈禱爸爸健康長壽,並燒了三炷香,還囑咐同行的同伴常振東老師,一定為我保密,因為這屬於迷信活動,在當時是不允許的.一周後回到家立即查看信箱,空空如也,三步並作兩步爬上四樓,全家失望地互相望著詢問著,難道出了什麽差錯,就在這天夜裏爸爸來到我夢裏,仍然抗戰時期打扮,長衫,禮帽,我問爸爸幾十年都到哪裏去了,奶奶病中盼你回家來,臨咽氣也沒合上眼睛,含恨離開人世,我突然驚醒,淚水浸濕了枕頭,我預感是不祥之兆,秀蘭被我的抽泣聲驚醒,我告訴她,幾十年爸爸從來不入我夢,今天突然夢到老人家,一句話也不說.我聽老人說,不說話就是不再人世了,秀蘭還安慰我,別多想,做夢是心中想,沒有的事.

沒多久,三妹來信,報了爸爸去世的噩耗,那天塌下來的大禍,砸到我的頭上,我立即回了信:

三妹:

爸爸的惡噩耗傳來,全家震悼,天為什麽這樣不公平,將塌天大禍降到咱們身上,隻說親人團聚有望,萬萬沒想到永世不能再見到爸爸了,三十五年連爸爸的一句話都沒聽到,我的心都碎了.爸爸患病期間,我無從盡孝,更增加我的悲痛,全靠你們三人在爸爸的病榻前晝夜伺候,盡一切力量搶救,感謝你們替我盡了孝道.你正在月子裏,漂洋過海,為爸爸不惜自己的身體,為我做出了榜樣.正如你勸我的那樣千萬珍重身體為要.

接到信後,爸爸的公祭期已過,奔喪無路,我們就在爸爸安葬那天(九月二十九日)進行了家祭.當天叔叔,大姑,三姑,大鈞,大榮等都在這裏,祭祀時,我為爸爸讀了簡短的祭文,祭文隨信寄上,請在日後祭奠時代我在爸爸墓前焚化.

這次信中稱你為三妹,是想把咱們兄妹按長幼排列,大榮是大妹,大鈞是二妹,你是三妹,大明是四妹,大同是大弟弟,就稱我為大哥吧.

母親是咱們唯一的老人了,將來如能相見,我將盡為人子的孝道,對得起長眠地下的爸爸.告訴老人家不要總是惦記著我們,我現在薪金八十餘圓,秀蘭五十圓,收入雖然不算多,但是物價指數很低,例如麵粉一角八分五厘人民幣一斤,豬肉每斤一圓二角,雞蛋每斤一圓一角.我住一間半房,每月租金五圓,生活確實能過得去,告訴媽媽勿念,祝福你好。

10,12。

(附)祭父親文

不孝男大鵬泣血哭告於吾皇考諱字曉天大人靈前,爸爸:在您歸天之後月餘才進行祭奠,超度亡靈,是兒的罪過,是兒的不孝,這又有什麽辦法呢,兒等得知這噩耗太晚了,難道是海洋隔絕了父子之情嗎!若知有今日,兒拚死也要去見您一麵的.

爸爸,您享年七十六歲,懷著對祖國大陸骨肉親人的思念去了,三十餘年,盼的是骨肉團圓,恨蒼天太不公平,將這塌天大禍降到我們頭上,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您了.

您的一生曆盡艱辛,踏出一條不尋常的道路,為兒孫們留下一份珍貴的精神遺產.聽老人們講,您在青少年時代即氣度不凡,讀書名列案首,為官清正清廉,交遊待人寬厚.抗戰時期,祖父被日寇殺害,您為報家國仇恨,不惜冒死於日寇槍林彈雨之間,披肝瀝膽,是兒目睹;您對於兒女,更是言傳身教,發奮讀書做學問中人,孝敬尊長,友愛兄弟。為後代兒孫做出了棒樣。您的儀容與凜然浩氣長存兒等心中.

不幸的是,祖國尚未統一,您的許多宿願未償,您與姑叔等手足未得相見,您大陸的三個兒女,多年未承父愛,未受父訓,這都是您的遺憾,也是兒撕心裂腹之痛啊.好在西天大路僅此一條,總有一日兒等會和爸爸九泉之下相見的.海外的弟弟妹妹三人現已長大成人,母親有他們侍奉,將來一旦母親回到大陸祖國的懷抱,兒定視之為生母,盡為人子的孝道。請爸爸瞑目長眠吧!兒耿耿此心,泣不成聲了……

不孝兒 大鵬泣血頓首祭

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九日下午二時

四妹:

前天接到三妹來函,知道你們已返美,我立即回了信。從三妹信中得知,母親由於過度悲哀,身體很瘦弱,特向老人問安.

三十餘年音訊隔絕,思親之情與年遞增,剛有信息,隻說親人團聚有望,誰會想到不治之症竟奪去爸爸的生命,永世不能再見到爸爸了.我和爸爸分別時才二十歲,至今幾十年連爸爸的一麵都沒見,我手捧爸爸的遺像心已碎了.爸爸病中我無從盡孝,思念擔心焦慮,突然血壓增高,至今仍在歇病假.

大平信中談到爸爸去世那天早晨,你在夢中見到奶奶去接爸爸那一場麵,真叫人撕心裂肺.我從不信什麽鬼神,但是親人之間,雖然遠隔重洋,卻是靈感相通的.爸爸去世那天,我正在承德避暑山莊旅遊,夜做一夢,爸爸身穿長衫回來了,麵色不悅,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突然醒來半夜沒睡,預感不祥,聽說夢中不講話就是不在人世了,果然不久就接到爸爸病逝的噩耗.

我在國內的生活很好,告訴母親切勿惦念.順祝好

大哥上

 

母親大人,暨三妹,四妹,弟弟:

來信相繼收到。媽給我的親筆信垂念,我深感母愛的偉大。信中流露您的餘哀仍極深,可見爸爸的去世對您的打擊太大了,您要想開些,常言道,死生由命,富貴在天.人生終歸是短暫的,看看現實,兒孫滿堂老有所養,不是您最大的安慰嗎。況人的悲歡聚散,生離死別,世人難免,要正視現實,保重身體為要,我們兄弟姐妹六人還要仰仗您呢。

  四妹的信,又令我重溫了爸爸去世時全家蒙哀的情景.在小殮那張照片上,看到爸爸安祥如眠,隻是看到親人們悲痛欲絕的麵龐,又不能不信爸爸真的與我們永別了.公祭靈堂的照片,爸爸的遺容令人肅然起敬,靈堂滿佈花藍,和國家首領的輓聯,可以想見當時場麵的隆重,爸爸與國父的兒子孫科等共眠陽明山,是我們作兒女的光彩,爸爸的身後哀榮,是值得後輩兒孫們自豪的,我因有這樣一位父親而驕傲.

弟弟妹妹三人不辱父教,分別獲得碩士學位可喜,登堂矣然而未入室,原諒我大言不慚,等你們獲得博士學位時再為慶賀,以慰爸爸在天之靈.巴爾紮克說:人老了,年青人還是你們好……未來屬於你們.談到我自己,雄心猶在,奈何白發催人,五十六齡已屬暮年,無所作為了.

大同來信不勝欣慰,聞弟媳生子,雖遠隔重洋猶聞英物啼聲.可惜爸爸沒看到又添一孫子.

過去在電視屏幕上看到美國的街景,感覺淡淡;而今不同了,不論看到哪個城市,都認定那是親人居住的地方,多麽想在紛繁的人群中看到你們漫步街頭啊!

春節期間,國內一片歡騰,隻不過爸爸的去世,我們都打不起精神,哪裏還有心思過年呢。……祝好

大年初三大鵬上

 

母親大人:

三月十六賜函拜讀,深蒙母愛,倍感幸福,您約我赴美共享天倫之樂,我激動,興奮,焦急,恨不得立即飛到您身邊.得知您身體和精神恢複如常,我很安慰.您回台後整理爸的遺作,不免睹物思親,要注意控製感情,以免過於傷感,我見到爸爸公祭和家祭的照片時,一陣撕心裂腹,他竟然等不得和三十五年未見麵的兒子說上幾句話就去了…… 唉!不說了.讓活著的人多保重吧.

林垣結婚訂於四月二十日,婚禮從簡。匯來六百美圓禮金拜納.

有您關懷,我最近顯得年青多了。原以為自己老了,想到有高堂健在,何談老之將至,兒曾經一度血壓昇高,主要是爸爸突然去世過分悲痛所致.經過一段時間治療已經好轉,請勿為兒擔憂。我已經申辦護照,按您安排的日程絕無問題,我在耐心等待親人團聚的日子.餘容再秉,敬請萬福。

大鵬叩上

 

母親大人:

越是相見有日,思親之心更切,前幾天大同和大明又各寄來一百美元,特別是大明還沒有工作,我很難為情,我已複信表達我的心情.關於赴美一事,我盡力快辦.不過申請離境還需要一份經紀擔保書.我已給大平去信,托她辦理.機票還不忙,等出境手續辦妥後再買不遲.遵照您的吩咐,我一定和大平保持聯係。餘容再秉,敬請福安。 兒大鵬上 四月二十。

 

 

三妹你好:

上次寄去林垣結婚照不知收到否。現正值中秋,家家過團圓節,吃月餅賞明月.那一天我卻過得很不是滋味,晚飯後話題自然轉入思念親人上來.孩子們說奶奶在台灣正給爺爺辦紀念活動,整理爺爺的書畫詩文,她一人孤零零怎麽度日呢,孩子們看我擦眼淚,也都不作聲了,他們打開電視想改變一下氣氛,雖知電視節目也是關於中秋的內容,女聲獨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不應有恨,明月何事偏向別時圓……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我無法再看下去,就把電視關了.我恨不得立刻飛到美國親人的身邊,我的命太苦了,三十多年沒見到親人,爸爸剛有信來,又匆匆離開人世,隻恨蒼天無情,不省人間骨肉生離之恨死別之痛,你們叫我赴美團聚,其實我的心早已去了,奈何異國番籬,不是那麽容易渡的,隻好耐心等待.你們或在異鄉長,或在異鄉生,但都深深地眷戀著我,你們信中傳來的情誼,溫暖著我孤獨的心,是我最大的安慰.近來洛山璣奧運會期間,我的心一直沒有平靜,我在電視屏幕上看到許多美籍華人為中國運動員加油助興,總希望能看到你們的身影.

聽到你們有意來華講學的消息大家都非常高興,大叔,大姑,大榮,大鈞等都叫我轉達他們的問候.                    一天我在夢中乘飛機去美國,你到機場接我,你的樣子還像三十年前,胖呼呼地向我跑來,忽然又變成大人,像照片中的樣子,我們抱頭痛哭……哭醒了還不承認是夢.

再來信時簡單介紹美國的氣候,我好做準備。不多談,轉達我對老人的問候,大哥上

我忙著辦理出國手續,一切順利.

這是我半生最順心的日子,參加市區政協會,陪吃陪喝,外帶免費旅遊,現在又要出國,教育係統的朋友都羨慕地說:“我最羨慕老林了,既有海外關係,又是離休老幹部.”局外人那裏知到個中真味;一九五零年抗美援朝期間國家創建空軍,我寫了血書懇請參加,第一關順利地通過了身體檢查,我興奮得徹夜不寐,年輕人一顆火熱的心,盼望為國效力,天天盼著錄取通知,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不少戰友已經到航校報道了,還沒有我的消息,我不得不硬著頭皮,抱著希望到政治部詢問,得到的結果是:政審不合格,一盆冷水澆下來,我的心涼了.鐵壁合圍,個人出身已經把你死死地釘在那裏,你還能怎麽樣呢,從此我身上的階級烙印更深了,剛入伍時的雄心壯誌掃去了一半,老老實實地當你的文化教員吧,這也是為人民服務呀.

此時的我早把往事忘光了,拿到三妹的邀請信後,開介紹信申請護照都很順利,匆匆趕往北京,乘興而去敗興而歸,美國領事說我有移民傾向,簽證被拒絕,我心急如焚,立即寫信給妹妹,告訴她被拒絕的原因,三妹很快回了信,告訴我他已經給美國領事館一封英文信,並將複印件一同發來,大意是:親人自從一九四九年戰亂離散,至今已經三十五年未能相見,希望領事館理解親人相思之苦,早日給予簽證,讓家人早日團聚.第二次帶著信去領館,領事看完信,二話沒說批準了簽證,看來他們很有人情味.回津後一家歡天喜地,為我出國探親做準備,市政協孫處長特別送我兩瓶天津陳釀,語重心長長地說:“這兩瓶酒帶去對親戚朋友的問候,多多介紹國內的大好形勢,祖國期望你如期歸來.”真不愧為統戰老手,和藹可親地就把統戰政策給交代了.

臨行前的一個周末,教育局和統戰部為我舉辦歡送會,教育局黨委,區統戰部長等負責人都參加了送別餐會,女士們陪我老伴一桌,男同誌陪著我,熱情祝願,殷勤勸酒,幾十年來第一次,謬蒙寵愛的滋味我還是真沒法消受,餐後叫我談談感想,一時間不知要說什麽,隻見老伴用期盼的眼神看著我,便說:“感謝大家感謝領導,我定會如期歸來.”晚上樓群裏各個窗口,像黑洞洞的大眼睛,都盯著我家明亮的窗戶,兩雙兒女和老伴陪著我直到深夜,幾十年的沉屙,一下子痊愈了,老伴說:“歡送會上你瞅著我的眼神,就知道那句話是說給我聽的,你自由自在地飛一飛吧,別惦記著家裏,有我守著哩。”老伴的一席話,說的我全身滾燙,臉上發燒,看著四個孩子幸福而稚氣的臉,和老伴期待的目光,是我一生從未感到過的幸福.

一九八五年,五月十四日,是我人生的轉折點,從首都機場搭乘泛美七四七,第一次搭乘這種大型客機,騰空而起時,還真有點緊張,當他插入高空與藍天融為一體,向上看是天,向下看也是天,湛藍湛藍,渾然一體,覺得自己也融化在裏麵了,個人是多麽渺小,乘船橫渡渤海灣時 有過這種感覺.人和人,中國人外國人大家應該和諧相處,做出自己的努力,共同主宰大自然;分什麽彼此,再爾虞我詐,不覺得可悲嗎.飛機從雲層沐浴而出以後,他就浮在白雲上了,說它是白雲,是因為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那是純潔無瑕的,有時機身沐浴在白雲裏,憑窗隻能看到機翼,一動也不動,因為沒有任何參照物,隻有發動機的隆隆聲報告乘客,它仍在沿航線飛翔.

兩小時到達上海,辦出境手續後搭原機飛東京,兩小時後換乘八零八航班直飛美國,飛機一路掠過太平洋上空,日本島國綠蔭遍野。忽然飛機顛簸抖動,我麵前的顯示器的燈亮了,示意旅客係好安全帶,我有些緊張,頭發暈,過東京後,在雲層上空飛行,飛機非常平穩,我的頭也不暈了.仰望藍天,俯瞰白雲,心中頓時升起去國離鄉之情.閉上眼睛,好像看到老伴和孩子們,還愣愣地呆望著遠去的飛機,記得出關時,我忍著不敢回頭,怕我噙著的淚水流下來。空姐過來送飲料,打斷了我的沉思,第一次乘飛機,什麽都不知道,土得掉渣,人家問我話我一句都不懂,鄰座一位中國旅客告訴我:“她問你喝什麽”我便指指一種飲料,空姐說:“歐尅”然後遞給我一杯可樂,又送上一個微笑,我發現她滿臉皺紋,過去聽說空中小姐,都是百裏挑一的美女,為什麽這位空姐這麽老,後來才知道美國老兒並不稀罕這種職業,不像中國,空中小姐都是頂尖的漂亮妞.

十二小時後,聽到一聲悅耳的鈴聲,飛機開始下沉,像電梯,但比電梯急促,耳朵好像失去聽覺,各種聲音都很小,頭又有些暈,我仍憑窗下望,尋找想要看到的景象,什麽都新鮮。高空看地麵,就像地圖,但是比地圖不知漂亮多少倍,湖泊是一汪水,河流是一條線,山不過小土堆,綠綠的莊稼地整齊的象棋盤,清晰可辨.回想起在日本上空看到的景象,日本島國完全被植物覆蓋,同機朋友介紹,他們不準砍伐森林,木材全靠進口,這是法律.飛機徐徐降落,紐約是無邊的燈火海洋,我沒見過這陣勢.所以才有上麵這段贅文,可能讀的人認為多此一舉,可是對我來說就是劉姥姥進大觀園,什麽都新鮮,不吐不快.八點左右到達甘廼迪機場。沒料到取完行李進關時,遇到麻煩,移民官把我帶到一個房間,那裏還有兩個人,正在接受檢查,移民官用英語問我,我一句都聽不懂,幸好有個華人給翻譯,大概意思是:為什麽到美國,到美國投奔誰,在中國幹什麽,然後就讓我把箱子打開,所有的東西都抖落出來,沒有發現任何違禁物品,就再不理我,我隻能站在那裏傻等,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把問過的問題又問一遍,大約過了三個小時,才讓我出來,我是最後一個,隻見一個白淨的女孩子向我走來,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妹妹,雖然三十五年未見,他好像也認出是我,在空蕩蕩的的接機大廳裏,兄妹一見,抱頭痛哭,恍如隔世,半晌才互道想念之情.她說:“我等了大約四小時,真以為大哥坐錯飛機,不知飛到哪裏去了,神保佑到底來了。”大平是我三妹,我進大學那年她生人,我比她大十八歲,轉年傅作義易幟,平津解放家庭失散,各奔東西,父親出走台灣,三母林王淑敏懷抱三妹偷渡香港,後到台灣,我母親,大妹二妹,祖母三姑以及叔叔,和大姑兩家滯留大陸本土,三十五年甭說見麵,杳無音信,更不敢說有這層關係.

三妹大平說:“我去停車場拿車,你在門口等我,千萬不要動,”幾分鍾以後他駕駛著汽車就奔馳在高速公路上,我坐在她的旁邊,看著她嫻熟地駕車,一麵回憶,這就是那個胖乎乎的小妹妹嗎.他說:“你吃飯了嗎,餓不餓,”“在飛機上吃過了”他看看車上的錶,已經十二點十分,“那我們趕路吧,”一路上風馳電掣,他指給看,那是東河,河邊那個火柴盒似地高大建築是聯合國大廈,一小時後車子慢下來,轉了幾個彎子,停在山下一幢洋房門前,車房門自動向上徐徐開啟,車子進了車房。妹妹幫我拿上行李上了幾蹬樓梯,母親迎上前來,我終於抑製不住,感情爆發了,我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一齊湧上心頭,幾乎是癱在地上,最後妹妹和母親把我扶起來.臨行前秀蘭說:“見了麵別激動,不要難過,以免傷身體,”這時把她囑咐我的話全忘了.

已是深夜一點,剛到家就忙著洗水果,削果皮剜果核,這時我發現三妹到現在還沒用晚餐,那時,遠在華府的弟弟和四妹相繼打來長途問候.

一個長周末大平大慶驅車帶我到華盛頓DC。在弟弟處住了二十天我努力學開車,幫大同修車房的自動門,剪草,自己登上華盛頓紀念塔,參觀白宮和各種博物館.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太空博物館,感到祖國的現代化距離人家太遠了,中國人的聰明並不比他們差呀,為什麽落後那麽遠,百思不得其解,隻能勸自己別操那份心了。

回來後大平總是怕我寂寞,該遊的地方都遊到了,紐約城裏在Rideocity 看表演,大慶諷刺我:“大哥看大腿舞看的眼都看直了,”大平有一天問我:“大哥還想到那裏玩,別客氣,”

我說:“真不好意思,我想去哈佛看看,也不知道遠不遠,”其實我真不知道哈佛在那個州,隻是在上中學時爸爸囑咐我好好讀書,將來一定送我到美國的哈佛留學,爸爸隻知道美國有耶魯和哈佛,他也不知道在那裏,(我這樣說並無意貶低先人,確實是真的)到美國後,三妹帶我參觀過好幾所大學,像康奈爾、紐約大學、馬裏蘭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但令我印象最深,也是我最喜歡的是普林斯頓大學。

右背景那幾個最小的是三妹大平和她的三個兒子,左是我和兩個小外甥合影。

 

大平立即答應說:“哈佛在波斯頓,正好咱們一起去參觀完哈佛,麻省理工學院,順便到我畢業的麻州大學看看,我和大慶在這裏讀研究生,並在那裏結婚,我倆也很久沒回母校了.”

周末我告訴大平波斯頓我有一個朋友姓譚,如果能聯係上,我們可以住在那裏,一舉兩得.說定以後正趕上長周末,我們便驅車前往.

四小時的車程到達波斯頓,住在譚女士家裏,她和她的兩個弟弟熱情地款待,晚上是螃蟹大餐,譚女士是南開中學常老師的姐姐的孩子,因為多年失聯絡,這次常老師託我利用探親的機會,代為問候,閑談中譚女士問我中國大陸最需要的是什麽,我很為難,當時中國老百姓很窮,最需要的是錢,‘缺錢’這話奈難出口,但是我還是說了.現在想起還自覺赧顏.譚女士打算托我帶些錢給舅舅,我斷然拒絕了,一來素昧平生,彼此了解不多,二來我不願意碰‘錢’這種東西,最後隻帶了一瓶維生素了事.

轉天她為我們當導遊,以盡地主之誼,除了參觀兩所著名大學,相繼遊覽了波斯頓水族館,圓形教堂等,我對巨型地球儀很感興趣,遊人們可以進入裏麵,查看世界各地位置;再就是獨立戰爭的導火索聖地,美國殖民為反對英國加徵茶葉稅,便將成包的茶葉丟進河裏,記不清那條河的名字,隻記得大平花一元錢,叫我象征性地也丟了一次茶葉包,過了一把癮,下麵這張照片是在波斯頓與譚女士三妹大平留念.

回程路過大慶打過工的餐館,他還特意停車,進去轉了一圈,回到車裏他感慨地說:“我到美國念書家裏給了五百美元,後來又還給媽媽,全靠半工半讀,給餐館打工,讀完碩士.最後邊工作邊讀書,快到四十歲才拿到博士學位。”我聽了都有些心酸.早期的留學生多數都有打工經曆,不像現在國內的少爺們,到了美國,開著豪華車,花錢如流水,哪有讀書的樣子,算我多說了。

以下是我在美國期間給秀蘭的幾封越洋信.也是我初到美國的見聞和感觸,這就是命,總是望洋興歎.

秀蘭吾妻:

你好,兒女們好,兒媳及孫女好。我當日安抵紐約。我知道自己感情易發,機場送別時,我沒敢再回頭看你一眼,怕眼淚掉下來,雖然是短暫的分別,可是我此行兩萬裏,第一次乘飛機,身體又不太好,也是冒著幾分危險,事實並非如此,飛機上很平穩,隻是降落時有些顛簸,有點頭暈心裏不舒服,好在時間很短,容易渡過。所以總的說來一路順綏,在甘廼迪機場入境時,大平早已在機場等候。我們一照麵就互相認出來了,當時都非常激動,抱頭痛哭.

大平的房子座落在山穀叢林中,是一幢很舒適的山間別洋房,(咱中國趕興時稱為別墅).和老人見麵時又是一場激動,大慶也在家,人很敦厚,不會花言巧語,卻飽含熱誠.大平安頓我住的房間很舒適,內室有門通浴廁,外邊通家庭房間,總而言之是請你放心.我到達的當晚,大同,大明相繼和我通電話道了想念之情,我歸期未定.

現在家中全由你一人操持,要注意身體健康,多鍛煉,少睡懶覚,下次再談,及早回信.

5月15日

垣,藝,方,深四兒:

沒看到你們稚氣的臉僅僅數日,甚垂念,你們的媽媽是我的賢妻,是你們的良母,希望你們在家時多為她分憂,特別要順從,知你們很孝順,我隻是提醒一句.小孫女一定更加可愛,均甚想念.

連日來親人重逢敘舊為主,奶奶姑姑對爾等學業很滿意,說是爺爺血統使然,都希望你們努力研讀,如能通過“托福”考試,成績優異就能獲得獎學金,奶奶,姑姑願意資助機票和出國留學手續費,三姑說生活費用不成問題,唯學費昂貴,所以隻有苦讀拿到獎學金才能免費.要學習你的叔叔姑姑們,三姑有兩個碩士學位,大慶三個碩士和一個博士學位,三姑拿博士綽綽有餘,奈因三個孩子和家務所累而不得.爺爺臨終寄希望於後代,盼你們不辜負祖上厚望,俗語雲:天上飛著兩隻鳥,不如抓住一隻好,生活上諸多內容要有所取捨,什麽都不忍捨,恐怕也不能取得那應得到的東西,而那是最可貴的.近日頗有感,三姑的房子和咱們原來嶽陽道的房子差不多,客廳掛著爺爺書贈三姑的四幅屏條,陳設典雅;前天三姑帶我去舅媽家,那氣派遠遠超過三姑家,但舅媽還嫌條件欠佳,孩子們一放暑假就回台灣,那宅第之闊綽不必細說,單是樓內有遊泳池就足見其規模了.我說這些的意思並非出於羨慕,而是認定你們不但可以達到,而且完全能超過,“不經一番風霜苦,難得臘梅吐清香”不知是雖說的卻很耐人尋味,爾等當勉之.

我生活習慣如常,飯量有增無減,加之環境幽靜,無一處不像花園,綠樹,鮮花,芳草覆蓋大地,故而空氣清新沁人心脾,道路一塵不染清潔如洗.不論鄉村城市還是山野均如此,要說的很多,下次再談,祝學業進步。.

5/23/85

機場一別轉眼半月,無日不思念你和孩子們,昨日夜夢你生孩子,後來又說不是生產,是一個肉瘤,衛生所的一個娘兒們兒用菜刀給你動手術,我扶你回家時,你很瘦弱,必須立即送醫院,再遲就不能治了,我從夢中驚醒,好久不能入睡,早晨就寫了這封信.我知道你會圓夢,你給解釋一下。

昨天和老人談起你,她說一看就是個賢惠媳婦,她一人在台灣,住著一幢大房子確實寂寞孤單,因為爸爸的墓地在台灣,她不願移居美國,想讓大同,大平或大明回去一個,他們又都已在美國安家立業,所以他想叫你去台灣,現時到台灣還不能入境,我也為她發愁.

半月來大平經常帶我出去,玩得很開心.前天大同台鳳小傑由華盛頓來,大家歡聚一堂,他們大哥不離口,對我照顧很周到,特別談起爸爸在世時給家寫信,就是為了找兒女和特別想奶奶,當他知道兒女都還活著就放心了.

下個月我會到華盛頓住些日子,暫定十月初回國.林藝考試如何,不管怎樣要抓緊讀書,盡快通過外語聽說這一關,考出國研究生除托夫外還要考GRE林方念經濟要有數學準備,趁風華正茂打好基礎,才能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大慶之所以能在銀行大樓左右逢源,其中的道理就在於經過風霜之苦,要有創造精神,望你們勉之.我覺得人願意奮進而不能,是能力不夠;能力有餘,而不知奮進就進乎愚蠢了.我信筆寫來望你們理解爸爸的心.垣兒已被“文革”耽誤,這是天時不好,現在有條件了,一定要堅持讀業餘大學,你會有困難,隻要努力一定能克服;林深是老閨女,我疏於管教,不過我知道你很有心路,有理想,但有一小缺點,就是貪戀生活中的小樂趣,如不改掉,會誤大局,白璧微瑕總是有瑕,白璧無瑕不是更好嗎,不寫了.

林藝我兒:

真是見字如麵啊!信裏字裏行間流露出你奮進的心情,我心裏很安慰,托福考試大概每年四次,現在自己測算得五百分就很不錯,不過要取得獎學金需六百分以上。你談到英語水平,我想口語先不急,據察在國內口語練多好,出國後也還是鴨子聽雷,隻有身臨其境才能練出來。關鍵是閱讀和聽力,望你考慮,好在沒有日期限製,凴你的智力,隻要腳踏實地念一段時間,一定會達到一個新水平,不能急於求成,欲速則不達嗎!我已經和你三姑詳談了有關申請學校事宜,她會盡全力去辦.

告訴林方要早做準備,三姑父學經濟,他是銀行,股票,外匯分析家,不是國際貿易,他說可給林方買些有關經濟的書.重要的是現在打好基礎.國內大學畢業後應付不了現代國際貿易,我不太懂得其中道理,但憑直覺,我的看法大體不錯.從林方信中看得出雄心勃勃,是很可貴的,古人說要登堂入室,念完大學可說是登堂矣,然而未入室,就作學問來說必須入室才行.“室”內空位子多得是,有誌者要入室就座,大丈夫當如此.我兒們正是金子般的年華,前程似錦,思之勉之,你們都很懂事,我說得如有分寸失當,你們會理解父母心的不是嗎.

我身體很好,時差早已消失,飯菜以付食為主,正合我口味,也不用吃多酶片,你們不要惦念.願聽到深兒的測試成績,我更多一番想念老閨女.孫女一定更乖了,爺爺一日不忘.現在我就要動身去華盛頓D C。匆匆用筆,祝你們好.

6/28/85

秀蘭:

我在紐約已習慣,這裏生活條件優裕,但這些對我說來都是過眼煙雲,我心中隻有你和孩子們,還有那生我養我的土地.正如我臨行前預料的那樣,住不了幾天就會想家,可見我不是闖江湖的人.在這裏的二十多天,幾乎每天都有人驅車陪我去逰山玩水,逛鬧市遛商場,所見均風景秀麗,氣候宜人,從外邊回來不用換拖鞋,也不會踩髒了地毯,但是時間久了感覺也不過如此,席夢思還不如自家的硬板床舒服,我很想即刻回去,覺得剛來幾天就匆匆要走不妥,過幾天大明要生小孩,不能到紐約來見麵,所以過兩天我到華盛頓去看她.

大平很忙,你們可能想像不到那忙的程度.她早晨要照顧三個孩子吃早餐,晚上下班後衣服不換就下廚房做飯,孩子們上躥下跳,抱著小的牽著大的,連看信的整工夫都沒有.上下門窗幾十個,都要親自拉上窗簾.大慶通常是早出晚歸,假日還要修剪草坪,這就是工薪階層生活的一般狀況.

我回去的日期暫定十月初,因為要等便人將爸爸的遺像帶到美國,我好帶回.媽媽三義莊的房子是她的名字,她一定叫我要回來咱自己住,他心裏會覺得好一些.                           另外將淩老師和薛老師信上的姓名地址抄寫給我,能辦的事盡量替人家辦妥.轉告大叔,大姑,大榮,大鈞就說媽媽問他們好,再談. 6/3/85

秀蘭:隻有暫別才倍覺牽掛,說句體己話也不怕孩子們笑話了,你人真好,對孩子慈愛關懷,照顧無微不至,對丈夫體貼不必細說,持家更是一把好手.我知道自己脾氣難馴,老生這廂有禮了.美國風物宜人,生活舒適,花花世界確能吸引一些人,然而我絕非此輩,總覺得物非人非,閑來缺乏充實感,千好萬好不如自家好,望你多保重.大明昨天生一女孩,八斤多,臨產前還陪我到 BROOKSIDE 花園去玩,他們對我甚厚,老人慈祥,待我如生母,你不要掛念.最近照了不少像片,隨信寄上幾幀.我很想孩子們,容後再談。

藝,方二兒:

前天我去華府(首都的簡稱)一路飽覽自然風光,八百裏路程,所見無非森林草地花鳥,自然生態保護得可說至善矣,汽車如天津的自行車之眾,八百裏無平交,無逆行,因此車行六十英裏,也非常安全.回程時大平開車偶然速度達到七十英裏,被雷達發現,警車立即跟蹤,遂罰款四十美圓可見交通秩序之良好.路過巴爾迪摩工業城時,大慶指給我看,確實很開眼界,更可奇者,八百裏未見莊稼,原來農業生產主要在五湖流域大平原上,用機械耕作,故不用小塊土地種植.他們幾乎沒有城鄉和工農差別.人們無事絕不會去鬧市,因為自己的居民區要舒服得多.

這次信重點是告訴你們要抓緊學習,創造出國條件,叔叔和四姑拿來一些考托福的參考資料,並說關鍵是先通過托福考試,然後再將大學成績單寄來,所申請的學校根據托福分數和大學成績,就會發給GRE考題,望你們努力準備,不多寫,祝學業進步. 爸爸囑

 

秀蘭:幾天沒寫信,就覺得悶念,兒女們好孫女好均此問候.前天大慶帶我們去逛街,那豪華程度遠非你所見過的京侖飯店所比。我們還參觀了聯合國大廈,大廈麵臨東河,風景優美。下午遊覽了中央公園而後到中國城吃飯,算是玩得開心,但總感覺是做客,眷戀家鄉的思緒時常縈繞腦際,不免有寂寞感.昨天我自己到大平附近的小城去玩,街上人很少,有幾處運動場,人們下班後就去鍛煉身體;處處是花園,地麵如洗,空氣清新是養老的好去處.你不要惦念我,要注意身體,別在嘴巴上打算盤,營養好最重要。轉眼一個多月了,我想再挨過兩個“一個多月”我們就團聚了.

我不在家,總擔心孩子們的學業,你要多督促他們,林深要趁中學時代打好英文基礎,當然其他功課也很重要,我隻是特別強調一下而已.美國的科學技術和人們的文化素質,水凖都較高,將來他們要學人家的這些優點,洋為中用,這是後話.餘容再敘,此祝生活愉快.

很想念,並問兒孫們好.

林方來信收到,關於出國念書,考試內容不盡相同,經濟屬於理科,而國際貿易則是商科,前者考GRE,後者則考GMAT 兩者內容不同,三姑正設法搜集這方麵的資料,不論讀什麽都要英語好數學好.另外林藝和林方要與外教搞好關係,請他們寫幾封推薦信寄來,對錄取大有幫助.此外林深不論將來學什麽專業數學一定要努力,望自勉之.

我在美國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兒女們的學業前程,別無所求。蘇軾說得好,天下之大,物各有主,苟非吾所有,雖一毫莫取……我認定人生一世,要靠自己奮鬥,一般人能達到的,你們也一定能達到,甚至於超乎一般人也在我預料之中,因我在美國一個多月接觸了不少什麽碩士,博士,我看他們智慧平平,所憑藉者機遇而已.

秀蘭一人持家,裏裏外外夠操心的,我完全想得到,你一定不會有怨言,如果有等我回國後跟我說吧,多謝了.寄上照片兩張, 6/23

秀蘭你好:

托你的福,我生活得很規律,打拳,練書法,玩電腦,大平還給我租了一把小提琴,我還準備學開車,生活情趣很濃,不過我還是非常想念你和孩子們,話又說回來,漂洋過海來一趟不容易,哪能速來速歸,隻得用書信來補救吧.家務事重,你自己要多保重,切不可再找尋外加工活,在家也清閑幾天吧.垣,藝,方等來信均收到,一切了然,真有一種麵麵陳情的感覺.古人有言,夫戰,一鼓作氣,兒女們當勉之.現在當務之急是英語過關,美語與英語有所區別,很熟悉的單詞我都反應不上來,這當然和我的英語水準有關,但你們也要有精神上的準備.奶奶常說爺爺若在多好啊,兒孫滿堂,可惜去得太早了,不多寫,下次再敘,祝好.7/2/85

(附:三姑大平給垣,藝,方,深的回信)

親愛的侄兒女們,你們好!來信收到了,一直想給你們回信,也是因為忙才拖到今天.大哥在五月十四日安抵紐約,三十六年未見,兄妹乍見,百感交集,兩人哭做一團,我出來時尙不及兩歲,好在爸媽常在我們麵前提到家鄉諸事,所以對你們並不陌生.

大哥來此,轉眼月餘,他一切都很適應.二叔來過一次紐約,我們也帶大哥去過一趟華府.孩子們都喜歡大舅,到周末我們就出去走走,請你們放心.

聽大哥說林藝和林方有意來美深造,這是很好的事情.奶奶說如果你們能申請到免學費,則機票及生活費她可負擔.現在我就著手為你們申請學校,申請費我可以負擔.申請學校是很頭疼的事,主要是照章辦事,托福成績在600分左右希望較大,到美國念書,英文程度好就解決了大問題.中國學生念書都很努力,當初我一天除了睡眠外十六小時都在念書,上課Teaching assistant也著實很辛苦,好在那時年紀輕。現在不念書了,但是上班,管家帶孩子,又是一番忙碌景象,忙不完似的.

大嫂處請代我問候.在大哥口中,大嫂是個不可多得的賢妻良母.大哥也很為你們四個孩子的懂事上進而感到驕傲.我現在做了母親,深覺得教育兒女之不易,生易,而養教不易也,餘後敘,祝暑安.

1985年7月1日

秀蘭吾妻暨諸兒女:

念相去萬裏,不得燈前戲語,寂寞難耐,繾綣之情,談何容易排遣.三妹待我甚厚,奈何她終日奔波在生活線上.下午五點才趨車回家,旋即灶前為炊,我常邊看她烹飪邊與她攀談.好在我善於安排生活,每日打拳後早餐,而後看書,拉琴,習書法,看電視,每週總有兩天出去玩。周日到野生動物園去玩,那情景你們應在視頻中看過.人驅車在獅虎群中與動物偕行,猴子常跳到車頂,一些動物引頸車窗覓食,我們在車裏不知是人在看野獸,還是野獸參觀人,反正連車窗都不敢開.接著逰了遊樂場,晚上十一時半因雨才返家,進門時已經午夜兩點,真是秉燭夜遊啊.

兩個月來閱盡花花世界,飲食雞鴨魚肉而已,然終難忘身是客,妻子兒女等我回去,歸期仍是十月,也有可能多幾天,因為我要考駕駛證.

三妹說要給我辦移民,真是故土難離啊,思來想去,辦移民也隻有大平這一條路,別無選擇.孩子們出國念書,但不能留在美國作事,所以隻有我先拿到美國居留權,再為家人和未婚子女申請綠卡.三妹說叫我在美國等移民,我斷然不肯.親人都在國內,我焉能不顧患難夫妻和兒女而自己貪圖享樂.我不能再讓你走媽媽的路,也不能再讓孩子們走我的路,前車可鑒,我不會做出這等事來.我好比空中的風箏,線在你手裏牽著呢.移民大事一定要征詢你的意見,可否申請來信說明。即便申請,我也要在國內等綠卡.明天我去馬裏蘭,不多寫,餘再敘.7/7/85

秀蘭你好:

我現在大同處,大約兩周後才回紐約.台鳳人品很好,樸實誠懇,待人熱忱,對我照顧很周到.大同和我談得來,到底是自家兄弟,感情就更深一層.連日來他帶我去辦駕駛執照,很費事,到了交通局,美國人說還要社會安全號碼,轉天又去申請此號碼.所以,我隻得半個月後拿到號碼再去考試.

連日來大西洋海濱度假,在首都遊覽了甘迺迪中心,華盛頓紀念塔,林肯紀念堂,傑弗遜紀念堂,參觀了國會大廈和白宮.玩得還算開心,可是一得閑就想家,想你和孩子們.

有人說美國吃東西不貴,我覺得不然,有一次我自己參觀太空中心,肚子餓了,想買些吃的,看看什麽都很貴,捨不得買,最後買了一個“熱狗”,花掉三美元,覺得自己很土,你說可笑不可笑,想說的很多,餘再敘.祝夏安.

秀蘭你好:

林藝的信二十八日才受到,我真著急了,望常來信,不必長篇大論,報平安即可.移民之事不要擔心,我在歸國後才開始辦理,如果在美國等綠卡,我就不能回去,到底等幾年也說不好,所以一定要等我歸國後再申請,才覺得坦然.

深兒期末成績名列前茅,很優秀,這比什麽事都令人高興.你也不要常悶在家裏,叫孩子們陪著出去散散心.下周我將去加拿大看尼加拉大瀑布,據說是世界奇觀之一.但是簽證很難,別人隻要半小時,不用本人親自去;而我持中國護照,不但要交兩張照片還須等十天.不說這些了……。夏季要注意防暑和飲食.

秀蘭你好:

讀你饒有風趣的信,連你那傻樣兒都躍然紙上了,真是見字如麵啊.孩子們讀書都很努力,我很高興,垣學微積分會有困難,我想不會難倒他。但是都要注意身體,學以致用,身體不好學問再大也沒有用,反之四肢發達,頭腦空空也無所作為,這是辯證關係,願諸兒女勉之.

昨天我從華盛頓飛回紐約;後天老人將搭機返台;大明因換工作九月四日遷居西亞圖;不久我也回國;分手時難免別情依依,都感到再見麵不容易,雖然大平過一段時間給我寄機票再來美觀光,也是遙遙無期.咱林家人感情豐富,難分難捨,大家眼都哭紅了.母親一再叮囑大平盡快給我辦綠卡。總之一家人最近感情波動,長途電話不斷,今天老人邊收拾行李邊落淚,大家又哭作一團……

九月二十四日我還要到首都考駕駛證,因為在那裏可用中文考試.歸國日期不好定,最早是十月上旬,盼夫妻盡快團圓,夜深了,餘再敘.8/29夜

 

林藝,林方:

你們好,想念之情難以訴說。你們所關心的綠卡就是移民.據說中國移民名額每年兩萬,現在排期到八零年,依此類推,現在申請五年後能輪到。不論在什麽地方申請,手續和時間都一樣,而且一定等名額下來,才能在美國定居.申報後一兩個月就可批準,然後美國當局將批準後的文件,轉到美國駐中國領事館,我就在中國等通知.留在美國等也行,但一等就是五年,我不能拋下妻子兒女,隻求自己享樂.我已決定十一月六日歸國,到達北京的具體時間,待訂位後再通知你們.希望能在機場見到你們和你媽媽.

另外林藝所選學科不需要考“GRE”現在重點是提高英語水平.我曾和一位營養博士閑談,他說念生化比較好,因為這學科需要很多助教帶實驗.來美後讀一年,就可修其它課程,如電腦等,而且仍可以兼化學實驗課,這樣一來生活有保障,畢業後就業也容易.林方來美可讀經濟,我回去時給他帶一本美國最新的經濟學.此外我會到波斯頓玩幾天,美國西部就不能去了,不多談.父字 9/25

 

每周我都送小忠去學小提琴,時間久了,跟提琴老師用半拉格機的英文聊幾句,知道她是南非白人,丈夫是猶太人,教授.當她聽說我會一點點提琴,就打算收我這個徒弟,有一次她和大平說要教我提琴,免費.大平就為我租了一架琴,每次給小忠上完課,她就輔導我,而且很認真。其實我從來沒正式學過,完全是自己瞎摸索,半年的正式從師,才知道拉琴的不易.期間但凡有音樂會,他都會開車接我一起去欣賞.我覺得事情很平常,隨便和大平說了,這一說不打緊,一家人都跟我開起玩笑,繼母也打趣說:“大鵬要娶一個洋婆子.”大平也諷刺說:“大哥走桃花運了,看得出來,克林格(提琴老師名)很喜歡大哥.在美國教人學琴,沒有不要錢的道理.”弄得我上不來下不去,感到難為情.好在半年後就回國了.這事兒還真沒完,後麵章節再續.

秀蘭你好:

我從波斯頓回來才看到十月五日寄來的信.我身體很好,不要掛念.奶奶在台灣常打電話來問候你們,我訂在十一月六日十二時,乘泛美八零三航班回國,十一月七日到東京,休息兩小時,轉乘泛美十七號航班,九點半到北京天就黑了,希望你去接我.

龐主任給林藝寫推薦信,當然可以,如果能有在美國讀過學位的人或外國人推薦就更好.美國不是我要的地方,歸心似箭,盼望見麵那一天,祝你們生活愉快.10/6/85

申請學校的信,大平打印了二十份,我已經替林藝簽名發出,很快就會有表格寄來.林方要等畢業後再申請.關於我申請綠卡的事,還是回家等比較好,有許多事我要親自去辦.至於我回國後的生活,你們不必擔心,我已經過慣了艱苦的生活,更何況是一家人同甘共苦,天氣涼了,叫孩子們早把爐子安裝好,以防挨凍.另外在機場接人很辛苦,飛機可能誤點,不要著急.你們接到這封信時還有二十天就見麵了,餘再敘,10/14/85

 

我十一月七日回到中國,兒女們陪著秀蘭,等候在機場出關通道,看得出他們企盼我安全著陸,回家了,看著秀蘭和孩子們平和的臉上透著快樂的微笑,我心裏有一種沒法用語言形容的感覺,我知道那就是幸福了.

繼母希望我盡快辦移民,疊接來信催促,三妹大平考慮如果由她為我申請,至少要等十幾年,如果按短缺勞工為秀蘭申請,會較快.從此踏上了漫長的移民道路.

第一步先給秀蘭申請探親,兒媳探望婆婆理由雖然不充分,也不是不沾邊。說實在的秀蘭開始不願意去,但她是典型的賢妻良母,違心地順從我的思路開始辦出國手續.說也奇怪,退休,申請護照,北京簽證,一順百順.五月,天高氣爽,我和秀蘭乘火車到了北京,住在三姑家,寒暄敘舊一夜不提,轉天來到秀水街美國領事館,人員不多,都在院裏排隊填表,秀蘭跟我嘀咕,最好被拒絕,正在這時一隻非常好看的金黃色小蝴蝶,忽閃忽閃地落在申請表上,趕也趕不走.秀蘭說:“你看蝴蝶來報喜,不想去也得去了.”

下午一點左右,秀蘭前麵還有五六個人,很快都拒簽了.看那陣勢,簽不上的麵兒大,簽證官看完材料,掃視一下秀蘭,問:“你先生不是去美國了嗎?”我在後麵舉著護照說:“我回來了我就是她先生.”簽證官笑眯眯地說:“下午三點取簽證”

取完簽證,秀蘭說:“我說蝴蝶報喜來,你還不信,應驗了吧.”之後幾天我陪著她在北京到處轉,該遊的地方都玩遍了.在頤和園,是我倆結婚以來最開心的日子,我給她照了很多照片,結婚二十八年從沒照過這麽多相片.選兩張附在後麵.這一年秀蘭五十二歲。

 

沒有影子的事變成了現實,我離休了.

送走秀蘭,回到家,空蕩蕩,自己問自己,這是我的家嗎,房子裏沒有女人那裏像家.怪不得有人曾將家字簡化成‘寶蓋下麵放一個人字呢’

這一年我五十六歲,離退休還有漫長的六年.我決定提前離休.辦理離休本是順理成章的事.我找到書記兼校長趙啟明,下麵是我們對話實況.

我:“我要提前離休.”

趙:“什麽?離休,開玩笑,老幹部才離休,一個教師離的什麽休啊!”

我:“離休,沒錯!你如果不明白,到教育局去問問,再說了,你是 書記應該看過《支部生活》吧,裏邊講的明明白白.”

趙:“你聽信吧,問完後答複你,勸你別抱太大希望,免得失望.”

我:“謝謝提醒.”

隔一天我見他總是躲著我,我直奔支部,敲敲門,他隻能讓我進去.

看他臉一紅一白:“有事嗎?”

我:“您忘啦,我來聽你的回音.”

趙:“是可以辦理離休,你還不到年齡,最近有文件,很快調級.”

我:“我是可以提前離休的,作為校長書記的你,應該知道.至於調級,我沒興趣.”

趙:“你這同誌,漲工資也不等,為什麽?”他說話有點口吃,隻要一著急就犯這毛病.

我:“很簡單,上班不隨心,心裏不爽,容易得病,與其如此,還不如離休心情愉快,多活些年,多拿些年;再說了,我騰出位子還可以招新人,一舉兩得,多麽好的事兒,何樂而不為.”

校長無話可說,不久就辦下來了.一天,他笑嘻嘻跟我說:“辦好了,你不錯,科級待遇,我才是科級.”當時我心中一打沉,意識到有問題,我沒說話,接過離休證轉身走了,穿過汾水道右轉上黃河道,一溜邊光,直奔紅旗路上的長虹公園,老幹部局就在這裏.找到霍局長說明情況,他們叫我先到教育局,問問,我又來到五馬路教育局,幹部科的同誌衝我笑笑,還擠一擠眼:“找你們學校.”我立刻明白了,是書記趙啟明做了手腳,馬不停蹄返回學校,還沒下班,校長室坐著一男一女,正副校長不知談論些什麽,臉上的笑容還沒褪去,見我近來,好像意識到什麽,打量我一番說:“還沒走啊?”

我答:“又回來了.”

趙:“什麽事?”

我:“你應該知道。”

趙:“坐,坐,坐。”連說三個坐,少有的客氣,是因為我是離休幹部,還是做賊心虛,不得而知.

我開門見山:“我從老幹部局,教育局剛回來,”喘口氣,看到二位領導的臉紅了,接著說 :“我應該享受處縣級待遇.你們搞錯了.我是二級教師,我的工資幾元幾角二位校長應當清楚.”

王副校長玉玲搶過話茬:“表是我填的,按校長意見如實填寫.”

校長額頭有汗珠:“可能是我記錯了,重新辦吧.”我剛想說又將下麵的活咽回肚子裏:“(老幹部離休你很嫉妒,處級待遇,又比你高一級,你心裏不舒服,才這樣不擇手段吧.)”心裏琢磨,別得理不饒人,他已經知錯,表示願意重新辦,何苦再說難聽的話得罪人.這次出奇的快,幾天以後我拿到全新的離休證,扉頁上蓋著享受處縣級待遇的印章.什麽是階級覺悟,經過黨支部書記般的這件事,我的信念開始動搖.

後來我漸漸體驗到了這一級分量.處級有優先就醫證;旅遊出差可以住雙人房間;中央文件傳達到縣團級等等.

 

 

離休後我便每天上午到長虹老幹部局參加活動,中午在小館兒隨便吃點兒東西,下午回家休息,一生中最輕鬆,最無憂慮的日子,全身的疾病大大小小都消失了。

幾個月以後,喜訊傳來,教師果然普調一級.邱老師的噩耗傳來,她隻拿了一個月的新工資,高血壓去世了,我為她惋惜,因為我曾是她的年級組長,閑談時曾勸過他有病就休息,身體要緊.他表示總歇假,怕漲不了工資.我隻能慨歎錢是要命鬼.後來發現教育係統漲工資,都有我的份.多年以後,到了八十歲,我才醒過味來,剛離休後那一級,趙校長把我給馬密了,我想去問問他,聽老同事說他中風不語,早就癱瘓了,從此把這事給忘了.

我常常想入非非,心裏若沒事該多麽好,可是很難辦到.叔叔有一次問我:“大鵬,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我還真說不好,活著就有事,有口氣,就得喘氣,能沒事嗎。隻是事情變得簡單了,白天老幹部局活動,晚上給秀蘭寫回信兩點一線,平凡但不枯燥.

從此以後又是和秀蘭隔海相望,隻能靠鴻雁傳書了.         秀蘭:

剛收到你的信,上星期咱又搬家,挨著的樓房,我住十三層,是頂層,有電梯,還是三間,光線充足,住著舒適,但是有什麽用呢,說真的就是想你,熬著吧.我站在十三樓陽台上,向西望著彩雲,望著西沉的太陽,希望能給你帶句話,可是誰能理解離人的心呢.從剛寄來的照片看,你不見老,我也還是老樣子,離休後血壓很正常,什麽病都沒了,特別健壯,別總是惦記我,咱們各自照顧自己吧.

關於我出國一事,不要著急,一收到大平的邀請信,我立刻去辦。你看今天的信,寫的七扭八歪,我的眼鏡又丟了,瞎摸著寫,眼很累,不寫了,祝福你. 8/18/86

林藝前天拿到簽證,我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真不容易啊!林方也在申請加拿大的學校,這件事先別跟大平說,咱也得替她想一想,林藝的事還沒完,又添新麻煩,你說是吧.將來孩子們都到加拿大也好,咱們可以去加國看他們,這是後話.

最近睡覺經常夢到你,我比以前瘦多了,看你寄來的照片,又胖了,你這東西,準不像我想你那麽厲害,時間長了你別是把我忘了,我可是越來越想你,林藝一走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準備叫垣和方輪流來家與我做伴,不然就剩下我一個孤老頭子,你知道嗎傻瓜,挨著你睡覺心裏踏實,暫時分居,若不是有盼頭,就沒法活下去了.

我現在正辦出國手續,萬一失敗,我就去加拿大看林藝,到時候在加拿大見吧.隻是現在難熬,半個地球隔不斷相思苦,你也這麽想我嗎,來信時告訴我,不寫了,今天我一連寫三封信,太累了,親親你,再談.

睡不著覺,填一首詞一並給你。

給 調寄卜算子慢

危樓高處,煙濃霧重,                           寂寞難消永晝。

月照窗前,猶記相看時候。

怕黃昏,夜夜燈依舊。

靠沙發和衣酣睡,覺來不消殘酒。

獨立陽台久,彈指還搔頭,蠶眉緊皺。

一縷愁緒,萬般自家甘受。

問蒼天,曉得相思否。

傷別離,飛鴻不來,可知人清瘦。

 

我的老婆子,我的親人。你的信越看越有味道,你若是當著我的麵說這些話,才更有樂兒.你說我是臭不是人的,我從心眼兒裏舒服,就是這麽賤骨頭,我知道你惦記我想我,我更惦記你呀.我跟孩子們總是說,你媽媽怎麽說,怎麽做……我一點也不怕孩子們笑話,我跟孩子們說:我就是想你媽媽呀!有一陣子,不知為什麽,每到下午就頭痛,亂投醫也治不好,林藝突然冒出一句:“叫我媽回來吧!”孩子們真的長大了.我說看看再說吧,這天下午林藝陪我到反帝醫院檢查,她求醫學院的老同學,照了C T 嘛事也沒有,人家的意思是因為睡不好覺所致建議我服用舒樂安定試試,果然管事,你在美國等我吧.

林藝的機票收到了,十二月三日到舊金山,中午轉機下午就到溫哥華,大明準時去接.機票是媽媽買的,媽這人很實在,是個好人,人心換人心,咱們將來應當對她更好.姑姑借錢給林藝比較好,她會覺得有責任感,對學習也是個督促.

從照片看,你胖了,這說明身體健康,我放心,但是也不能太胖,太胖也不好,特別是年紀大了,要多吃蔬菜水果.以後天涼了,要注意增加衣服,也不要總在屋子裏悶著,經常出去走走,換換空氣.雖說生活不錯,可我知道你寂寞,熬著吧,這是你勸我的話,想家就忍著點兒,不要回來.

明天我就去幫林方辦出國手續,叫他也去加拿大,姐弟一起讀書好,將來咱也可以去加國團聚。將來林垣可能留在國內。我現在住的一套房子,就算上等條件,冬天有暖氣,高層建築冬暖夏涼,將來給垣居住我心也安.有機會再叫他出國,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在家能自己安排生活,別惦記,我每天到老幹部局活動中心打台球,有時也跳舞,就是一回家就想你,你真是個臭不是人的,你怎麽樣也猜不出我是怎麽想你,兩人沒好夠,又分開這麽多日子了,熬著吧.我生活還行,錢都花光了,要錢也沒有用,你也甭節省,我是鞭長莫及,沒法關心你,全靠你自己了。我也不知寫了些什麽,兩大張寫滿完事,我的妻我想你,我想你,不寫了,祝你生活愉快.你的壞老頭子 附上詞一首

給 調寄浣溪紗

風拂窗紗淡雲飛,暗傷心思去又回。

夢你臥病不勝衣,飄飄渺渺隨伊去,

忍見含淚翠眉低,此情唯有癡人知。

10/31

秀蘭

現在精也走了,我一人在家真不是滋味,若不是為將來,怎麽捨得夫妻分離,骨肉分離呢.放寬心,咱們都要注意自己的身體,我知道你惦記我,我也一樣,除此而外,還怕你身在異鄉感到孤獨.林藝走時哭了好幾次,我一人在家她不放心,若不是去留學,真捨不得叫孩子們出這麽遠的門.

現在林方正申請學校,原來我怕他舍不得太太,現在看來媳婦並不拉他的後腿.垣,方和玲經常來,除周末外,平時也回來,他們怕我一人太孤單。誰是親人媳婦才是親人,你不就是我的親人嗎,我離不開你,想到這裏就原諒他們吧.今天很累,這些天為林藝的事東奔西跑,很不順利,總算出去了,省我一番苦心.為林藝辦簽證那天,我真要力盡氣絕了,事情本來很簡單,有個文件要一式兩份,要趕在人家下班前辦妥,我便徒步到一家複印店,進店一問,複印機壞了,店員告訴我坐兩站巴斯,下車不遠還有一家,我出門直衝車站,等車群眾說郊區公共汽車沒準,有時半小時也不一定來一趟,急死人了,怎麽辦,隻好連顛帶跑,跑一陣走一陣,畢竟近六十的年紀,張著嘴,口中冒白沫,跑到那條街時,唾沫也幹了,嘴幹舌燥地問了幾個人,才找到那家店鋪,滿懷希望,心想這一下可好了,進店一問,負責複印的人去吃飯了,一小時以後上班,當時想:這回可真糟了,一小時後辦不成就耽誤大事了,難道這是命運的安排,不叫林藝出國,這時我通身上下被汗水濕透了,太陽穴發脹,我真不知下一步怎麽辦.好心的店員看我無助的樣子,便說:“大爺別著急,趕快**路車來了,直達王府井,下車後好多家複印店.”我不知那來的力量,三步兩步竄上車,

說快也快,十幾分鍾就到了,天無絕人之路,下車就有一家,一兩分鍾就拷貝完了.帶好複印件,衝上一趟去東郊的公共汽車不到半小時就到了,下車後還得徒步走半小時,才到加拿大總領館,我必須在二十分鍾內,把材料交到林藝手中,當時還有背誦語錄的習慣,想到一句:下定決心,就開跑,絕不能耽誤了簽證,豁出死去也得把材料送到.終於把材料交到孩子手上,僅差幾分鍾了,遠遠地看到孩子翹首遠望,急的不得了.事情終於有了著落,還好順利通過簽證,這也算好事多磨吧. 12/6

秀蘭你好

很想你,很寂寞,林藝走後更顯得孤獨無奈,不過看到你寄來的照片,很鬆心的樣子,我也就放心了,下一步就看林藝啦,如果她能在加拿大或美國安家,也能為林方和二玲幫忙,咱兩人也省心了.沒有一天我不想你,沒有一天不念叨你,頭發更白更稀了,再見麵時也許真的變成禿頭了,你的頭發白的多嗎,每次做夢你都是老樣子,我想你,祝你生活愉快.

秀蘭

今天是周末,我在寫信,玲洗衣服,林舒睡覺,雖然兒孫繞膝,仍覺得索然無味。你若是在家多好呀.平日到長虹老年活動中心,玩起來就忘了寂寞,周末隻能在家陪孩子們。我知道你比我還寂寞,別無選擇隻能忍耐.林藝信上說,你給她打電話,談了很長時間,希望也給我來個電話.

十冬和錫維結婚時都有彩色電視機,冰箱,洗衣機等樣樣齊備.咱家垣和方什麽都沒有,我覺得虧待了他們.總是說等你回國時帶來,誰知等到何時.我比你大好幾歲,身體也不如你好,一定會走在你前邊,你積存些錢作養老本吧.不論說什麽,還是想你,看人家對對成雙出外散步逛商場,我非常羨慕,一下子就想起你.前天你到我夢裏來,好像還沒出國,我伸手去摸,還說你皮膚真滑,不知為什麽忽然醒了,半天睡不著,第二天你就來信了.另外從你出國後我上了三次電視,一次是離休人員文藝匯演,我拉提琴;一次是跳老年迪斯科,還得了優秀獎;再一次是春節聯歡,在少年宮,我用高胡演奏主旋律.三次都是天津電視台錄像,然後播放,家家戶戶都能看到,你若是看了準得笑.下麵的兩張照片就是當時的情景.

 

平日出去活動還算開心,回到家就胡思亂想,所以不能閑呆在家裏,總得沒事找事.咱現在住的房子比較舒服,站在陽台可以看全天津市,地點就是你帶孩子上班時西南角轉二十五路汽車的地方,三間房都有大窗戶,廁所有淋浴,坐式恭桶,自己一個單元,(在當時八十年代這樣的房子就算數一數二了)所差之處是你不在身邊,就大煞風景了.咱住的地方很繁華,變化很大,你回來時恐怕都不認識了.想說的話太多了,寫這兩大篇夠你看一陣子了,字很小看得到嗎,眼睛還行嗎?勤來信,別叫我天天盼,你理解嗎傻瓜,順嘴瞎謅一首:

夜深孤燈亮,

冷雨輕敲窗,

添得老身難入夢,

修書寄衷腸。

親親你.(長信節選)

秀蘭

這封信整整二十天才收到,真叫人著急,我一天看兩次信箱,念叨你兩次,心想這東西把我給忘了.後來才發現是郵局的事,冤枉你了.著急是因為惦記你,想你,每次接到你的信就像見到你的麵.林藝到加國後來過四封信,他說一個人很寂寞,還說你真不容易,是怎麽熬過來的.他談到下飛機後四姑為他接機,天色已晚,為她租房,安排生活用品,四姑帶著吃奶的孩子,開三個小時車,回到西雅圖的家時,天光大亮了。我看了林藝的信後,覺得不該叫大明去接機,也是我的無知,在地圖上看,西雅圖和溫哥華緊挨著,實際開車要三個小時。可害苦了四妹,每每想到那件事,就恨自己光為自己女兒打算,而不為妹妹著想,這也是一種自私了.三妹四妹都很好,辦了許多常人不願辦的事.我不會忘記.現在該給林方辦了,我叫他五月份考試,爭取盡快出去。他們的孩子叫林必成,滿八個月了,又白又胖.想什麽來什麽,有孫女又有孫子。他們兩家每周輪流回家住一夜,對我都很好,你不必惦念.二玲怕我一人寂寞,每星期回來三次。我從外邊回來,踏進門時的感受,難以形容,靜寂寂,空蕩蕩,心好像要掉下來,打開電視機,尚可緩和一下氣氛,所以隻要我在家,看與不看從不關閉電視.再諏一首 

       給

舉目蒼天,低廻巷陌,忍見雙燕歸巢。

白發多情空寂寥,爭耐街市喧囂。

獨自歸來,閑倚陽台,望得雨住雲開。

別來悠思難排遣,明月空照胸懷。

(一九八六年給遠方的妻)

 

你的照片比以前洋氣多了,毛衣很好看.你收到我的照片了嗎,來信時說明.你叫我別怕花錢注意保養,你更要注意保健,錢算什麽.你想得到我是怎麽想你嗎,分開了才知道相守時的可貴,你也不要把我猜左了,看著你就高興.我正抓緊辦出國手續,相見有日了.我每天都盼著來信,盼星星盼月亮,每天盼著夢到你,天天看你的照片,沒人看到時就親一親,像小孩子一樣,有時連自己也笑了,祝福你.

秀蘭

家裏過年八個人很熱鬧,你在美國,林藝在加拿大,若都在家就是十口人的大家庭了。回顧已往,咱們兩人,轉眼變成十個人,真是有意思,雖說這麽多人圍著我,還是感到孤單,我知道你在異國比我更孤單,熬著吧,我赴美經商一事,萬一不成,立即辦探親,總之希望就在前麵.

借錢的事,你看得遠說得對,我給錫維二百圓禮金,比給其他親戚的數目多好幾倍,我一個月工資才二百多圓.林方已經收到入學通知,經濟擔保一到,申請護照,出國都需要錢,我同意你的看法.

林藝已經開學,功課很緊,沒有時間寂寞.一家有一本難念的經,非常正確.咱的孩子們都很孝順,讀書又好,不需父母操心,可是得替他們辦出國,還是操心.話說回來,沒有條件,想操這份心還操不了呢.親戚朋友談起你在國外,親人分別忍受孤單與寂寞很不容易,可是大家又巴不得找機會出國.有人問我,想老伴嗎,那還用說嗎,無時不想。可是大家都投來羨慕的目光,想一想這些,心裏就得到安慰.說一千,道一萬,得自己勸慰自己.人們看了你的照片都說一點也不見老,我心裏說能不見老嗎,老怕什麽,身體好就行.你不要惦念我,我不傻也不苶,能自己照顧自己,等團聚時再親熱一番吧,快回信,省得我天天看信箱.大鵬

秀蘭

非常想念,為了一紙綠卡,也是無可奈何了.你雖然感到寂寞孤單,對男人來說就更難熬了.回首往事,我在勞動改造期間,你正懷孕,挺著大肚子,孤苦無依,後來生下大兒子,日子難熬啊,可是你深情地對我說,我知道你是好人。我聽後放聲痛哭,心裏真不是滋味.沒有人敢說我是好人,全中國隻有你一人了解我,為了等著我苦撐三年,為我付出的太多了.我的摯友周懋功就很不幸,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太太和他離婚了.去年他得半身不遂,我看過他幾回,每次他都拉著我的手哭,太可憐了.他說我命好,有個好媳婦,誰也比不上我.他說的對,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想起來也覺得好笑,這麽好的老伴有時還拌嘴,真沒意思,現在想拌嘴也拌不成了.我向你保證,再團圓時一定好好地疼你,在你不高興時我就讓著你.你疼我愛我想我,你不說我也知道,年青時顧不上戀愛,現在也不晚,老而彌篤嗎.我天天晚上對著照片吻你,你感覺到嗎,祝你萬事如意。

秀蘭

你說做夢時聽見我喊你的名子,這說明有靈驗.我沒一天不念叨你,沒有人的時候,就對著像片喊你的名字。從你信的字裏行間看出你太寂寞了.我現在活像個老小孩,真是離不開你,你哪兒好,想來想去是你的心好,比我看得開,我心裏一蹩扭,你就勸解,你說:“你能當總理,這麽多人哪能都當總理呢,忍著吧......” 現在我還記著你的話,為了未來叫你一人受孤單,堅強些,忍耐吧,將來咱兩人再去玩,其實兩人在一起不出去玩也覺得有意思,你說是不是.我聽你的話不節省啦,我沒別的嗜好,就是愛喝啤酒,還是心上人疼我,我心裏熱乎乎地.

秀蘭我的親人,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你,七事八事很多,這封信寫到十二點,我要睡了,到我夢裏來吧.

長夜

簾垂窗前月

燈滅壁鍾響

永夜難成夢

獨擁枕席涼

 

秀蘭

真不敢相信英文信封是你自己寫的,玲說比她寫得還好,以後就不用求人寫了.林藝經常來信,林方已經申辦護照,秀雲支持他出國.將來方兒一走,她一人帶孩子,也很辛苦.

前天晚間我把咱們的結婚照貼在臉上,誰知像片捂在嘴巴上睡著了,你猜怎麽樣,夢到你了,跟真事一樣,你是不是也做夢了,要不怎麽會像真的。過去咱們也分開過,可是不像現在那麽孤獨無奈,連跳舞也感覺無聊.我在美國時,並不羨慕那裏的生活,隻不過是想過兩天平淡日子而已.

勞務證一下來,下一步就是申辦綠卡.現在我已經收到大平的邀請函,很快就去接你,在美國住些日子咱兩人一起回來,在國內等移民.你的意見如何,祝你健康快樂.

五月二十三日的信收到,按時繳納稅款,對將來退休有好處,不要疼錢.你曾說美國工資很低,可是想一想,你現在一年賺的錢,比咱兩人一輩子工資的總和還多.但是想人的滋味難受,我一人住三間的單元,到了晚間簡直忍受不了那分寂寞與孤單,撞頭的心都有,你知道嗎,我好像在做夢.我知道你嘴巴不愛說,可是心裏對我好,愛我關心我,我也不是傻瓜.你說想念人好像心裏不舒服,我有同感,就像生病似的,說不上怎麽不好受.你叫我不要想你,做得到嗎;你別想我做得到嗎,沒有辦法的事.我隻好自己安慰自己,閑暇時打球,跳舞,也覺得沒意思.有一次德清告訴我,我倒黴的那年,他去老家看你,見你穿一身黑衣服,送他走時還摔了一跤。我聽完心裏一陣熱乎乎,一陣心酸.知道你穿一身黑是決心等著我,你心裏的痛苦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忘記.我也不知跟你說點什麽,才能表達想念之情,老夫老妻怕什麽,見不到麵,還不能說說心裏話嗎.

現在家中一切如常,二玲,垣和方兩家每周輪流來一次,兒媳婦都懂事,孫女很可人,總說想奶奶;林必成滿周歲了,已經會叫爸爸,媽媽,你若是在家該多好.心血來潮又謅兩句,是我現在的寫照

屋內頂低燈光暗,窗外樹高星河淡。

三餐之暇何所事,前庭跺步數地磚。

在老幹局的日子還算開心,會點二把刀的樂器,在那裏發揮了作用,組織了小樂隊,為交誼舞伴奏,會拉二胡,太業餘了,二胡改提琴純粹外江派,有時彈電子琴,會八度伴奏.說起彈琴,得感謝榮升右派分子.摘帽後在東門裏任教,說是教師,實際什麽都幹,看大門掃院子,修理桌椅,後來上峰知道我會不上道的小提琴,除去令我擔任輔導員,輔導提琴小組,又強迫我當音樂教師,我為什麽強調強迫呢,不會彈鋼琴,也不會手風琴,怎麽上課,他們說可以用提琴.真是強人所難,歪著脖子邊拉琴邊唱歌,不倫不類,再說也唱不出來呀.這是命令,沒有商量的餘地,隻能答應.我的條件是先熟悉一下鋼琴,他們答應了.我試著彈一彈琴鍵,覺得彈一曲學生歌曲並不難.一下子喚起我深藏心底的興趣.上中學時我就喜歡那玩意兒,可惜家裏沒有,後來爸爸答應弄一台鋼琴.他從來不會這麽寵著我,原來他買下一處宅院,裏麵有一架鋼琴,我們都希望把琴運回家,他打算將來遷過去住,就這樣一拖再拖,拖到天津市解放,一切便付諸東流了.現在叫我教音樂,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理直氣壯地彈起琴來.上班在音樂教室練,回家後在硬紙板上畫鍵盤練習,秀蘭看我的樣子,還以為我著了魔.

接著回憶老幹部局的日子.我在部隊時就會跳舞,那時學習蘇聯老大哥,排以上的幹部可以學跳舞,我變成了舞迷.現在老幹部局經常跳舞,我很受歡迎,他們給我取外號:‘香菜包’。那裏不乏女人,說的好聽些,我就是一束打蔫兒的花,她們就是忙碌的蜜蜂;說的難聽一點,我是一塊臭肉,她們是什麽,讀者自己猜.有一次我們排練老年迪斯科,休息空閑另一組的女人喊我,幫她們輔導一個動作,我也知道是借口,她們是退休人員組成,年齡較輕,喜歡和我閑聊,不知怎麽觸動了我們離休組組長的哪根神經,他在樓上聲嘶力竭的叫:“林大鵬你還練不練,樓下有你的嘛?”小謝衝我擠擠眼:“醋壇子碎了,快去吧。”我的脾氣自己知道,雖然五十多歲了,還是沾火就著:“我哪兒惹你了,老蔡.”我的腔調不順耳.

她,小組長:“你還練不練,照這樣下去,我不伺候.”

我:“誰讓你伺候,不稀罕;再說啦,不就是業餘活動,打發時間,有嘛啦.致於跟我發火嗎,我是你的什麽人?”這時整個活動大廳熱鬧起來.說什麽的都有,也有人敲邊鼓.最後老幹局李科長勸解道:“都是老同誌,少說一句,少說一句,看我的麵子.”大家都覺得沒意思,也就就坡下了。

我們的小樂隊裏付傑敲架子鼓,我負責電子琴,我們倆又是舞迷,他下場跳舞,我必須堅持伴奏,有機會看他在舞池的表演.七十歲的老人舞步輕盈瀟灑,令人羨慕.他有個小動作,有機會就跟人家貼麵,剛剛開放,那種動作顯鼻子顯眼,如果是現在那可是小菜一碟了.王繼文的兒女親家王大夫,離休幹部,丈夫去世後孤身一人,除去董醫道,別無嗜好,偏偏喜歡上交誼舞,閑談中,付傑表示願意教她:“ 我教你,”她卻說:“不叫你教。”

“你叫誰教?”付傑問.

他指指我:“我叫他教.”

付傑臉紅了,嬉皮笑臉衝我喊:“你小子用的什麽法子,怎麽都願意跟你學!”

我也開玩笑地說:“胡茬紮人唄,下次把臉蛋刮光滑再跳舞.”

付傑和我關係不一般,我一人在天津的日子,除去外邊吃,就是到他家蹭飯.他赴朝期間,是連級,因特務嫌疑冤案,一擼到底,後來平反享受處級待遇,我們言語投機.他太太退休紡織女工,很有幾分姿色,雖然為付傑熬成了老太婆,也還是看得出青春年少時的風情.我喊她嫂子,畢竟七十歲的老女人了,夫妻有名無實了;平時大家在一起,無話不談,有一次她爽朗地說付傑:“別跟我臭貧,你愛找誰找誰,別碰我就行.”

聽了嫂子的道白,我忽然同情起老付來.付傑也是七十歲,可是他壯得像頭牛,怪不得在女人堆裏,像隻沒頭的蒼蠅瞎撲亂撞.

八十年代興起老年跳迪斯科,在區裏比賽時我是領舞,女人們說我有女人緣,都願意和我伴舞,休息時,王繼文說:“你那頂帽子,太舊了,”說著把一頂帽子給我戴在頭上:“挺合適,”“好看,”“比你那一頂好看.”七嘴八舌亂起哄,我扭臉把窗玻璃當鏡子,確實比我原來那頂帽子好,便說:“謝啦.”可是這一來有了笑料.王繼文突然站起來:“起什麽哄,老林一個人,誰都應該照顧他,別髒心爛肺,我作為一個老黨員,老革命幹部,堂堂正正,給老林帽子完全是出於階級感情,再有人說三道四,我就不客氣.”到底是老同誌,義正詞嚴的一席話,氣氛立即嚴肅起來.說心裏話,王繼文不愧為老革命,自從先生去世後,有人也對她有好感,也有人為她做月老,但是她表示:“如果還是同誌,還想做朋友,就不要再提這些事,我要等到老去那天,和老區長,我同生死共患難的丈夫,共穴長眠地下,來世再做夫妻.”至此,再沒人敢開這樣的玩笑,幾個老同誌在她周圍更親密了.常到我西南角的家串門的有:付傑,王繼文,謝小蘊,王醫生,等。王醫生要我教她跳舞,時間長了,見他又燙頭又打扮,有時喝完酒,說些鬆懈語言,王繼文覺得不對勁,便向我吹風,告誡我:“聽說你太太在美國等著你.”

我說:“請你放心,我有分寸,雖然不是柳下惠,但這點把握還是有的.”我拿到護照,很快就接太太了.但是事情並不簡單,一波接一波小謝由於家庭不和,幾次吵架後,有走絕路的念頭,我和她在跳舞時就說話投機.王繼文要我勸勸她,注意他的行蹤.一次從老幹部局出來,我和她順路沿黃河道東行,到了西南角我就到家了,小謝也應左轉西馬路,但她一直奔東,在南馬路直向海河飛馳,我預感到有什麽不對勁,猶豫了一下便跟了過去.

海河邊齊腰的水泥短牆,遮住視線,隻看到一輛坤車倒在地上,我便迅速翻過矮牆,果然看到小謝坐在岸邊,雙手拖著下巴,我沒出聲,坐在他旁邊,我的出現他並沒有感到驚訝,隻淡淡地說:“很不好意思,我沒事,過去想過走這條路,覺得活得很累,沒有生活樂趣.自從參加老幹部局的活動,我雖然不是老幹部,你們中沒有人排斥我,特別是大家的幫助,我才有了生活的信心”

“那你為什麽獨自跑到這裏,不回家去?”我問。

“說來話長,我是滿族人,我不記得父母長什麽樣,跟姥姥長大,姥姥家深宅大院,兩道穿堂門,影壁,假山,花卉,院裏還有秋千,姥姥不讓我出門,直到上小學。中學畢業後沒考上大學,隻好就業當了會計,命運的安排,陰錯陽差嫁給了姓劉的,就是現在的丈夫,他嫉妒我,說我長個好臉蛋,總是穿戴整潔,一定有外心,他簡直就像神經病,檢查我的內衣,還經常跟蹤我,我覺得人格受到侮辱,頂他幾句,就動手打人.我曾提出離婚,經過調解,他不再耍野蠻.此後我們變成名義上的夫妻.覺得回家沒意思,天色還早,在河邊坐坐.”兩顆淚珠掛在腮上,臉白得透明,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風情綽約,說‘梨花一支’,也不為過,隻是隱隱如也.他突然反問我:“怎麽沒回家,你家不是在西南角嗎?”

我便略略介紹了自己的家境和遭遇.

我是離休教師不假,但並不是老幹部,四九年天津解放,我這顆青年單純的心,被為人民服務沒有壓迫,沒有剝削,人人平等,的口號打動了.所我作為一個大一的學生,被革命的浪潮卷進革命隊伍,從入伍的正排級,幹了七年,直到到退役.                     後來大鳴大放中,出於對黨的熱愛,放了幾條,誰知被劃為極右分子,勞動教養三年,覺得這段革命史泡湯了.想不到天上掉餡餅,七九年突然宣布被錯劃了,予以改正,我不覺得有什麽不一樣,隻是頭上的帽子沒有了,實質性的東西是漲工資,孩子們可以上大學,妻子在單位不被歧視了.沒過幾年又掉一個餡餅,‘離休’享受處縣級待遇.和海外的親人取得了聯係,我從美國探親回來後,老伴也出國了.當時有一老同誌,對著許多老師說:“我最佩服的是老林,有海外關係,(當時被人羨慕)又是離休老幹部。(被人尊敬)”她聽了我的敘述,一臉的失望,原來以為我是單身,向前邁一步的想法,打消了.

但是我不想隱去這一段曖昧關係.幾個月的時間經常在一起閑聊,海闊天空,成了名副其實的紅顏知己,互相無話不談,但是一直保持一定距離,唯一的一次擁抱,是在我出國告別的時候.

時隔十五年,我第一回探親,探望了許多老朋友,許多意外:付傑大腿摔折,拄了拐杖,王繼文癱在炕上,她告訴我,可憐的謝小蘊出家為尼,不願意和人來往;至交周懋功離開人世:出國前,九位中正中學同學在我家聚會,隻剩下三人了,其中克儉健在,宗興身體不太好,小同鄉劉宗漢體弱多病;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老關,年紀輕輕六十歲就與世長辭了。我的中學同學中他最小,中學畢業後考入山西醫學院,上了一年,覺得不是自己的心願,轉年高分考上清華,畢業後從基層做起,做到一個機床廠的總工程師兼副廠長,是我同學中的佼佼者.雖然扯得太遠了,但確實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下麵這件事雖然得到了秀蘭的諒解,我想隱去不寫,但這樣就不是我了,如實記在下麵:某某某(暫時隱真名性)原東門裏音樂教師,有姿色,高挑身材,彈琴、唱歌、跳舞,都行,一顰一笑都稱上乘,文革中我是什麽人前麵說過,正眼看人都不敢,哪裏有閑心想入非非,可是有些事躲都躲不開,是巧合還是什麽,我至今也沒想通.文革中下班後幾次和她走在一起,我每次都是避開熟人,自己匆匆回家.一次某老師看到某某某和我並肩走,假裝沒沒看見和我們擦肩而過,我心裏打了半天鼓,後來平安無事,發現好人還是有的.某某某向我訴苦:“林老師,我心裏苦悶急了,她對我總是那麽粗暴,真讓人受不了”

我說:“關係不是很好嗎,兩個兒子,多麽叫人羨慕的家庭.”

“你是不知道,林老師,他不管我的感受,”

我還是摸不著頭腦,便試著建議:“你對他好一點,女人嗎,男人經不住幾句好話的.”

“不是那麽回事,我是女人呀,我的林老師.”

我有些害怕,便說:“劉老師,天不早了,我必須趕回家,”說完脫身走了.以後雖然還有碰到的時候,但是我都有意避開,文化大革命仍在轟轟烈烈進行,他從來沒有揭發過我.運動過去多年了,劉老師分配到舊縣署小學,再沒有碰麵的機會.時光荏苒我辦完離休,經常參加各種形式的舞會,和她邂逅在舞廳.這時我一人在家,幾句寒暄過後,他便單刀直入地問:“你不是出國了嗎,怎麽還在這裏.”

“去了半年,回來了,現在老伴也去了美國.”說起文革時期,他感到很苦悶,特別提起為什麽總願意和我談心,她說:“我知道你曾是右派,就你還像個有學問的,我那個老李也是老師,教體育,不懂感情的事,要不是有兩個兒子,早和他過不下去了,也是活該,他去年去世了,我也輕鬆輕鬆.”意圖很明顯,我也不傻,表示除去打球跳舞,整天無所事事,就這樣很快混熟了.跳著舞她突然向我提出無論如何幫她一個忙,我問:“什麽忙,隻要我力所能及的,應該沒問題。”

她答:“大兒子準備出國深造,急需錢,知道你剛從美國探親回來,這點小事,在你哪兒算什麽事.”

我措了一下詞說:“這你可高抬我了,我是探望妹妹,老人去世了,也沒什麽遺產可繼承,真的沒錢,當然啦,幾百塊總是有的.”

她聽了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但立刻堆上笑:“沒關係,我再想辦法,我是想暫時挪用一下,很快就還上,你別為難,別掃了舞興,咱們還是跳舞吧!”

接下去的對話:“你太太還回來嗎?”

“還沒計劃好,如果我去了,就不打算回來.”

她顧左右而言他:“一個人怎麽過,他多大歲數?”

“比我小幾歲,也是奔六十的人了.”

她好像很驚訝:“比我大十歲,我已經覺得很老了,女人老的快,更年期一過就不行了,男人就不一樣了.”

我覺得話題有點荒腔走板,便把話題岔開:“你不上班天天忙麽?”

他想也沒想:“煩,跟你在一起很開心.”

“我是有妻室的人,跳跳舞聊聊天可以.”

“那有什麽關係,都什麽年代了,”她停了一下“隻要能出國怎麽都行,到了美國租一間房另過,不是也很好嗎.”

“我們是患難夫妻,兩兒兩女,毀了家庭萬萬不可.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也算是知己吧,退一步說真正一起過日子,並不一定幸福.”說完我覺得心裏不是滋味,不該退這一大步。他接下去:“你還真是老古板,假正人君子吧.林老師,你還當真,沒意思,憑感覺,人家是真的喜歡你.”

我發現自己有點飄飄然:“談點別的吧,有點亂.”他無語.

到這裏我覺得有必要說一下人性問題.男人和女人都是人,但不同的是對性的認知.網上有個帖子說:當爸爸容易,幾分鍾的事;可是當媽媽要十月懷胎,痛苦分娩後還要漫長的哺乳時間,偎濕就幹熬過多少不眠之夜;男人虎背熊腰一次進攻驅動千軍萬馬,而女人每月僅能發一卒對陣,誰是弱者呢.

從客觀角度,女人月排一卵,顯然是傳宗接代的需要,是造物者的安排,男人可以經常排精,也是造物者的安排.拋開道德層麵標準,兩性生理的差異帶來麻煩大了.從古到今除了古代的柳下惠,當然還有不少男人恪守夫道從一而終.有多少人三妻四妾,及現代的包小三小四乃至小N者.位高者和錢串子們尤甚.賈母算明白人,她認為貓兒都吃腥的,給男人們開了綠燈,卻背叛了女人,女人是弱者,(女強人另論)對男人多有依賴,一旦走入婚姻殿堂,多半是願意終生相守的,我覺得問題出在一個情字上。前麵說過愛和情不能混為一談.愛情是短暫而容易凋謝的,而恩情是持久的;愛情是無條件的,是衝動的,激烈的,兩性的激素作怪,但是不能持久,一旦結為夫妻,窺得妙密,溫度下降,激情減弱;但當愛情升華為恩情,就會恩深似海,老而彌篤.我覺得每一對夫婦都應該清楚,並努力將愛情升格為恩情.

特別是有了愛情的結晶-兒女後,恩情中又多了一份親情和責任,家庭穩定的基礎才算牢固.誰破壞這個基礎,誰就會遭到報應.我當然不是柳下惠,但是我清楚的知道秀蘭對我恩深如海,還有兩兒兩女,都是我的心頭肉.

她有追求幸福的權利,我有守護自己幸福的義務,我警告自己,絕對不能出軌,也算修煉有成吧.後來到了美國,那個女人還寄給我一封信,很肉麻,最後一句是:愛妻,我如實記錄了上麵的經過.

原南開區副區長的夫人王繼文,前麵說到過,她是老區一個人家的童養媳,偷跑出來,參加了革命,後來步步高升,爬上了天拖的黨委書記,新寡,經常在一起活動,混熟了她介紹我認識了張俊峰,張原是公安局幹部,改革開放以來,第一批下海經商,他豎起貿易公司旗幟,到處延攬‘人才’。王繼文知道我出過國,有海外關係,拉上我和另一人去見張,張是老手立即抓住我套近乎,同時甩掉了王繼文和另一人.他覺得我有用,就給我加個頭銜‘貿易公司經濟顧問’其實我對貿易和經濟一竅不通,我正出國要辦護照,他和公安局的關係可以利用,他常提起王明哲,表示找他辦出國一句話的事.天津市公安局有二哲,其一王明哲,是板橋農場廠長,那是個勞動教養場所,我被劃右派後就在那裏改造,確有其人,覺得張俊峰的話可信.反正我也沒事幹,除了老幹部局,又多了一個上班的地方.剛開始並不覺得那是一間皮包公司,因為除了總經理辦公室,還有兩間工作人員辦公的地方,上班清閑沒事幹,除了打撲克升級,拱豬,就是侃大山.時間久了沒見有業務上的往來.所謂路遙知馬力,有一次他的太太(按現在說法就是二奶,但那時這個詞還不流行)要給他先前的兒子辦出國,需要一筆款,當著我的麵小鳥依人地搖搖張俊峰的肩膀:“我兒子等錢急用,你總是說,一個電話的事,現在你沒事,正好就給你姑姑打電話呀.”

張俊峰假惺惺的說:“你看你,當著林先生的麵,多麽不好意思,我真拿你沒法子,好,現在就打.”

張不失時機地推銷自己,轉向我:“老林,別見外,我姑姑在香港的生意很大,也很忙,幾萬塊錢的事,我不願意為芝麻大點兒事麻煩她,你都看見了,非打不行了.”說著,抓起話筒胡亂按一通號碼後,對著話筒:“姑姑,不好意思打攪您,我急用一筆錢,不多,兩萬人民幣,你就匯到我的賬戶.好!沒別的事,再見.”

傻子都能聽得出來,那邊是空號,沒人接聽,是他一人唱獨角,他太太愕然,當然明白是演戲,也不便當場揭穿.後來為我辦護照,他也是用的同樣招數,他太太當著我的麵催他說:“林同誌的護照辦不了,就給人家個痛快話,人家自己再想辦法,這樣拖也不是事.”一來二去我漸漸明白,張俊峰是個老江湖,他說自己是末代皇族,溥傑是他哥哥等,均待考證.

這當口大平的邀請函來了,我便自己跑公安局,隨著形勢的發展,出國辦護照是平常事,順利拿到護照,領事館簽證也根本沒問什麽話,就通過了.

那天天青氣爽,帶好一應證件,拖著行李,在候機室巡視一周,想找到三叔,大平給我的信裏說的明明白白,大慶的三叔和我同一個航班到美國探親,要我和他結伴同行.沒有照片,不知誰是三叔,隻好作罷.這是第二次去美國,一點也不緊張,候機起飛,我都是以放鬆的心態,全身心投入地去欣賞和享受那一刻,盼望和秀蘭及久別的親人早日團聚.七四七偌大個飛機上,中國人並不多,而且都是生麵孔.日本成田機場轉機後,我剛坐定,上來一位和我年齡仿佛的男子,坐在我的旁邊,雖然陌生,感覺很親切,飛機起飛前,我打破沉默:“到什麽城市,是探親嗎?”

他沒回答我的詢問,從提包裏小心地取出一封信,我瞟了一眼上款,笑著說:“咱倆是看一個人,你是大慶的三叔吧,我是大鵬,大慶是我妹夫”

他抓住我的手激動地直哆嗦:“你是大哥,林大鵬先生.這一下可好了,我正發愁如果碰不到你,我自己怎麽辦,一句英文也不會.大平的信上介紹了你,咱倆同一班飛機,人山人海的,我找不到你,真急人.”

兩人在天空肩並肩,有說有笑,共同話題很多,相互介紹自己,像久違的親人.

從三叔口中得知,他兄弟三人,長兄周培蓮四九年帶著五歲的周大慶逃到台灣;二哥周培藕土地改革時死於非命;自己行三叫周培荷,在陝西教書,反右時期雖然什麽都沒說,也成了右派分子.現在改正變成了統戰對象.侄子周大慶台大畢業後,在美國讀完博士,移民美國,現在投資銀行工作.為他申請到美國探望哥.我是按計劃到美國夫妻團聚,並探望繼母和弟弟妹妹,這可真是緣分.有這樣一個同病相憐的旅伴同行,雖然十幾個小時的飛行,並不覺累也不寂寞.到達甘乃迪機場後,沒人接機,培荷很著急,我安慰他後給三妹大平打了對方付費的電話,大平說大清早就出發了,可能是路上堵車,果然又過了一個鍾頭,大慶和他父親周培蓮出現了,老哥倆踉蹌地上前緊緊地抱在一起,老淚縱橫,一句話也說不出,四十年骨肉離散,有多少話卡在喉嚨裏,半句都說不出,互相看了看,培荷說:“哥,真的是你!”我是第二次來,雖然沒有那麽激動,但是我本來就淚窩淺,看著眼前的場景,也不自主地哭出聲來.

還是大慶安慰說:“三叔有話回家說吧,有的是時間。”

那天很晚才到家,各自敘舊不提.

我等著秀蘭下班回來,心中五味雜陳不知她變成什麽樣子了,皺紋多嗎,頭發白了沒有,一個人在美國,雖然周末休假在大平家住兩夜,仍是一身不閑;心裏說想這幹嘛,這不就團聚了嗎,能不老嗎,老怕什麽,今後兩人相伴再苦再累再窮也高興.

車房門響了,樓梯咚咚響,我聽出了是秀蘭,沒等我去開門,她已經三步並兩步進到家庭房間,還是一頭自來卷的波浪,但比從前入時多了,臉紅撲撲的,衝著我:“來啦!”五十二歲的人了,老夫老妻的,還是半帶羞。我雖然臉皮厚,也沒敢衝上前去擁抱她,真是土包子一個.我倆被安排在樓下,夫妻久別重逢,說不完的離別之苦,一夜無話.

周末和弟弟通了電話,一家人乘短途飛機飛到馬裏蘭弟弟家,大平知道我認識路,決定叫我為三叔當導遊,逛華盛頓D,C,雖然我上次來跟大同去過,心裏沒根,但是仗著膽子大,欣然允諾.大平給了我一百美元,我們便出發了.

等待進白宮時過安檢,我順利通過,三叔通過時,警鈴響了,我告訴他把皮帶解下,再過安檢門還是響,我看他害怕了,就告訴他摸摸衣兜有沒有其他金屬東西,他從西褲口袋裏摸出一把鑰匙,安檢人員笑了笑,放他進去了.他再一次感謝我:“若沒有你,我這下完了,我怎麽感謝你,將來回國到陝西,我給你當導遊吧!”這一天玩得很開心.美國首都也算是舊遊了暫且略過.

從首都回三妹家,感到有些壓抑,這麽多人同時探親,主客都很不是滋味。於是我和秀蘭決定搬出去住,我把簡單行李搬上大慶的車,他開車到皇後區,看了幾處出租房:其中一間地下室非常簡陋,根本沒法居住;另一間二樓一個小閣樓,豆大的天窗,三家共用一廳一廚一廁,雖然坐落在法拉盛繁華地帶,但房間僅能放一張床,有小又貴,也不合適.天色漸晚,行李已經在車上,我和秀蘭商量決定,最後再看一家,不論什麽條件都住下。大慶很有耐心說:“回去吧,明天再來。”我說:“最後再看一家吧.”

北方大道五十三街二樓一間大北房,房東也姓林,她見我們僅兩個老人,便說:“租金三百美元,算便宜點,如果你們願意就住下吧.”一切安排停當後,天黑了,我說:“大慶辛苦你了今天我請你吃晚飯.”大慶說:“太晚了,吃碗牛肉麵就好,”陪大慶在法拉盛的老戴記吃完牛肉麵,他就匆匆上路了.                         回到新居,兩人才感到說不出來的失落.麵對不確定的未來,就是兩人獨闖天下了.

(上半部完)

 

 

五.暮年(下半部洋插隊)

隔海相思,苦盡甘來。再度團聚,如換了天地,雖然仍是上班吃飯,秀蘭說就是討飯吃,也是夫妻相伴呀.

 

秀蘭仍去上州潘家帶孩子.轉天早晨我乘七號地鐵,把秀蘭送到曼哈頓中央車站,送上車囑咐她自己小心,車要開動了我才下來,車開走了,我望著遠去的火車,不知是什麽滋味,就像吃了蒼蠅,我心裏問自己,這是怎麽啦,舉目無親,無依無靠,不會開車,不懂英文,到底是為了什麽,到了諾大年紀還浪跡天涯.轉頭又安慰自己,世界上本就沒有容易事,天上不會掉餡餅,既然踏上了這條移民路,就勇往直前吧我的性格就這德行.

第一份洗碗工

獨自回到‘家',我為什麽把家字打上引號,因為隻住了一夜,空蕩蕩一張床,根本不像家,它又確確實實是我花錢租的家.胡亂弄些吃的,就開始翻世界日報,中文是認得的,打了幾通電話,都不招人,突然一條消息吸引了我----職業介紹所.我按照地址到了法拉盛的那家介紹所.很幸運介紹所的林小姐說:“紐約笑(newyaoshale),中餐館洗碗工,每月一千塊去不去.”二話沒說我答應一個字“去!”

火車站我認得,但不知上那趟車,我拿著一張事先寫好的小紙條,在窗口詢問,算順利的上了車,車開動了,還是放心不下,再一次拿出小條子打聽鄰座的老人,他說:“follow me.”我聽懂了,看樣子他不會騙我.一會兒就到了,下車後,人生地不熟,我在街邊電話亭摸出一個硬幣,打電話到餐館,叫老板來接,他說:“現在正忙,很近的,你自己走過來吧.出車站順著左邊哪條路,過兩個路口左轉,就看到餐館的牌子.待會兒見.”他把電話掛了.我按照他指的方位,很快找到了,算吉人天相吧.

進到餐館二話沒說,老板拽給我一身白色工作服,把我領到廚房交給大廚,大廚操著香港腔:“趕快洗碗!”家具槽裏堆滿了各種餐具,雖然沒幹過這個,但是這種簡單的活,一看就知道怎麽幹.我幹得滿頭大汗,雖然快六十歲的人了,沒覺累的怎麽樣.倒是想起勞動改造時,過得非人的日子,現在幹點這種活,還不是小菜一碟.這時隻聽大喊一聲:“不要站著,幹活去!”這是大廚的聲音。把我正躊躇滿誌的思緒打斷了,我剛想發作,覺得不妥,就將這口氣吞下了.打雜的蕭某悄聲告訴我:“慢慢磨,別站著”我心領神會,漸漸懂得和廚房同仁搞好關係,隻防著大廚就萬事皆休了.

幹活吃住一條龍。打烊後晚餐算是豐厚.大廚炒一手好菜,味道好,吃著可口,葷素搭配對身體大有好處.大廚是香港人,禿頭油光錚亮,看得出來飽經風霜.他說話刻薄,總是以工頭自居,非常跋扈.表麵上廚房同仁都捧著他,實際對他敬而遠之.

晚餐後上樓洗吧洗吧就休息了.年輕一點的朋友,有的打牌賭錢,有的喝酒聊天.大廚安排我和他住一間屋.衝涼後就各自躺在床上看房頂.他不抽不喝不賭,也不愛說,隻要一說話就像吃了槍藥,八十裏路不換肩抬死杠.

我比他大很多,下班後他對我並沒那麽凶,他問:“單身?”

我說:“有老伴。”

“哪來的?”

“中國.”

他不削的:“大陸哇,兩個人穿一條褲子,挑水吃!哪個省?”

“天津市”接著我介紹現在的中國不像他說的那樣了.“我們天津家家都有自來水,而且......”沒等我說完,他猛地坐起來:“開玩笑,你是共產黨,給共產黨搽粉吧?!”

“我說的是事實.你跟共產黨有仇,老百姓可沒招你呀.”我話題一轉“聊點別的吧,你家都在這裏嗎?”

“沒有家.”

“怎麽會,太太呢?”

“跑了,別再提這茬兒,不然我跟你急.”

日子長了,知道他十六歲從廣東去了香港,後來成了家,不知什麽原因,太太跟別人重組了.後來就一直打光棍.這是我聽襯聽來的,也不便,也沒必要去打聽印證.一時沒話,他從枕頭下麵抽出一本雜誌扔給我,封麵是《花花公子》,我從來沒看過,原來這裏的夥計除了吃喝賭博,就是用這些不堪入目的書刊打發日子.看來這裏的人都走過一條心酸路.淪落為餐館工心有不甘.可是類似這個階層的打工仔,多不求進取,時間的洗滌,隻好隨波逐流了.逐漸地我也隨同仁逛逛醃臢的地方,坐酒吧。基本思潮是得過且過,賺了錢花掉,再賺,再花掉,如此而已.

我覺得自己身上還有擔子,孩子們出國念書,都需要票子.漸漸地和同仁走單了,同行們覺得我不合群,我也感到孤獨,心情糟透了.大廚時不時找茬兒,頂他兩次後關係變得更緊張;一九八五年期間,從中國內地來的人,在廚房幹活的像我這年紀,少之又少.在餐館裏找個人推心置腹地說說心裏話,一個字‘難’.我實在混不下去了,幹了整整一個月,決意走人.

數一數暗綠的紙幣,一千元,在當時可兌換人民幣八千.那時我在國內的工資是一百元左右,一個月下來賺的錢,夠我辛苦五六年,覺得還行,在中國窮怕了,存些錢養老吧.在這裏是不能幹下去了,再就是不能和秀蘭常分居,回到法拉盛的家,立即給她打了電話,兩人商量當機立斷,她辭掉現在的工作.

我到中央車站接秀蘭,左等左不來,右等右不來,我急得團團轉,出站的人群一批又一批,不見秀蘭蹤影,她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都認不全,舉目無親,他可能連上那趟車,在那裏下都不知道,我擔心她走失,心裏正搗鼓著,秀蘭隨著人群出來了,穿著婆婆給買的外套,不慌不忙,還挺有派頭兒.我低估她了,便三步並兩步衝上前去,抓住她的胳膊,她的胳膊一掄甩開我,轉又抓住我道:“嚇死我了,還以為碰到流氓了!”

“我擔心你坐錯車,坐過站,急死人了.”

“潘太太給我寫了紙條,錯不了.”

“工作辭了嗎?”

“辭了。我跟那女人說不幹了,她還舍不得我走,我說聽你的,她隻好放我走.”

“我們留在這裏,不就是為了在一起有個伴兒嗎”

我們回到住處,臨時的,花了錢理所當然就是自己的家.二樓三家房客,另外兩家的情況還真得嘮叨兩句.西屋小李陪太太讀博士,在餐館打工,開一輛破車送外賣,他說能賺兩千刀,聽起來不錯,可以一試.東屋是一間鬥室,住著一個單身,是房東的表親,姓申屠,幾年前出來,黑下來沒回去,管理一家投幣洗衣店,能維持生活,仍在進修,打算考研究生,太太兩次拒簽,兩人過著牛郎織女的生活.沒見過他的笑臉,周末宅在家裏不知做些什麽.一天突然呻吟聲從隔壁傳來,秀蘭叫我過去看看,我們敲敲門,他不支聲,仍在哼哼唧唧,推開門隻見他在床上打滾,雙臂抱著胸,非常痛苦的樣子.我給他把了把脈,(文革時期我自學中醫,雖然半拉咯嘰,常見病還算懂一點)不是心血管疾病,這就好辦了.我問他吃了什麽,他說是剩飯菜。我基本確定他是輕度食物中毒,便叫他張大嘴,用食指壓他舌根,他便忍不住吐出來,那味道沒法形容,好在是吐在臉盆裏.申屠立刻有了精神,漱口後,就要給我磕頭,我一把沒拽住,他跪在地上,我和太太把他攙扶起來,一個大男人放聲哭了.他說:“感謝你們二位老人,咱們素不相識,你們像親人一樣幫我.”他猶豫一下“我住在遠房親戚家,希望有個照應,下班後我什麽都幹,做飯洗碗,搞衛生。但是一些冷言冷語,我真受不了.”擦幹眼淚接著說“我不知自己這是幹什麽,上班還好一些,回到家就像進了地獄,整夜整夜睡不好覺,親愛的三歲小女兒,和相敬如賓的妻子,兩年多沒見了,他們來不了,我回不去,我怎麽辦,沒人能幫我。沒人分嚐我的苦,我天天默默地忍著,忍到嘛時候是個頭”他苦笑了一下接著說:“有的朋友想得開,進了大公司,幹脆和過去了斷,另組成了新家,我沒有想過這條路,怎麽麵對過去的信誓旦旦,山盟海誓,真的很無奈,堅守什麽的都有,我還是守著自己的底線,走一步算一步吧!”他轉移了話題問:“你們二老偌大年紀怎麽也獨自闖天下?”

“說來話長.”我和老伴兒互相看了一眼表示願意說一說。

“一九四九年父親無奈逃到台灣.祖母、母親、叔嬸、姑姑、妹妹、等十幾口的一家人都留在大陸.其實爸爸當時也沒逃,他覺得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國家,為什麽要逃,日本統治大半個中國,堅持抗戰八年,終於取得最後勝利.他想留下來不走,堅持鬥爭.但是沒有想到的是:共產黨和日本侵略者完全不同,日軍是侵略,全國人民同仇敵愾(漢奸除外)爸爸在敵後組織抗日,有老百姓掩護,他能左右捭闔.終於熬到光複.

八路軍就不一樣了,共產黨以民主、自由、解放,等口號得到人民的認同。喚起人民的覺悟,得到工農和知識分子的支持和參與,蔣介石由領袖一變而為蔣匪幫,父親作為蔣匪幫的殘部,還能有容身之地嗎,四八年末大軍圍城,爸爸將喜愛的書籍字畫等物分散,藏到親朋好友家裏,最後自己也離家,後來知道爸爸先隱居蘆台,蘆台早已解放,街道聯防,難於棲身;又轉到漢沽,最後轉北平,以賣糖果煙卷掩蓋身份,常被盤查,無法藏身。後來托關係弄到一紙證明,去打理姑姑在香港的生意.幾番周折終於獲準赴港.當時軍管會開具路條,順利在塘沽登英輪到港,脫險後與台灣方麵取得聯係,遂安抵台灣.”

“幾十年來,我是被監控對象,後又因右派勞改三年,妻子是右派的臭老婆,在單位抬不起頭,孩子入不了紅小兵組織,給孩子幼小心靈裏,留下難以撫平的傷痕,像我們這種狀況,在中國的待遇可想而知了.天道無常,我們終於熬出了頭,一九七九年右派得改正,享受處級離休待遇,從臭不可聞,到香得出奇,評先進,當優秀,特邀出席政協各種會議,吃吃喝喝,旅遊觀光,弄得我一時轉不過彎來,還以為是在做夢,原以為福無雙至,到了我身上變了,喜事紛至遝來,爸爸出逃三十多年,杳無音信,我連想都不敢,想一想親人都覺得是犯罪,還敢通信嗎;一天突然爸爸寫信來尋找兒女,我們一家通宵達旦,反複讀著那封簡短的信,難以入睡.後來終於獲準赴美親人團聚,稀裏糊塗的就到了地球的另一麵,糊塗啊糊塗!”申屠聽著我的述說,感慨萬千:“同是天涯客,一言難盡.”我從此多了一個朋友.

其實我們移民美國,也是隨大流,並不在計劃中.幾十年接受的教育是,國民黨反動派,台灣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那裏的老百姓連香蕉皮都沒得吃;美帝國主義是垂死的資本主義,那裏的人民在階級壓迫下,等著我們去解放,懷著救世主心態來到美國,還沒下飛機,在機身的舷窗望下看,紐約市區燈的海洋,把我震住了,心想這不太像階級壓迫的魔窟.在美國的見聞上半部已經談過,我並不羨慕這裏的繁華,和豐富的物質生活,倒是這裏的和平氣息,自由新鮮的空氣打動了我,從心底升起一種感覺:要不要留下來呢,妹妹和家人願意給我們辦移民,我就決定留下來,晚年能過一種無憂無慮的日子也不失為上策.放下這段插播,言歸正傳.

兩人都辭去工作,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正想去法拉盛職業介紹所找工作,三妹大平來電話,他說接我去考駕照,這是我第二次應試.第一次是一九八五年首次來美國,英文半拉格機,隻好到首都華盛頓DC 用國語考筆試.

那時大平在紐約工作,她不便親自送我去,然而她卻請了假,送我到機場,叫我自己乘飛機去,到時弟弟在機場接.

這裏還有個值得一說的事情.到了機場正有一個航班飛往DC,時間緊迫再買票已來不及,機場服務人員告訴我:“可以在飛機上買票,”我急忙穿過安檢,很快來到登機口,監票人叫我出示機票,我不懂,兩手一攤,他好像明白了什麽,揮一揮手,我領會他的意思是趕快登機,我三步兩步竄上飛機,原來空位不少,急忙找個就近的座位坐下。空姐給我補了票,旁邊有個東方麵孔,我小聲問:“是中國人嗎?”他點點頭。並熱情地問:“來探親,剛從大陸來,就一個人?”我看他沒有歹意,便簡單介紹了自己,心裏正琢磨他怎麽說中國是‘大陸’,咯裏咯生地,聽著不順耳,她卻在我耳邊嘮叨不停:“見著中國人,就特親,美國什麽都隨便,就拿乘飛機來說,像坐公車,我們都叫它空中巴斯.”“飛機從起飛到降落才四十分鍾。我們該下飛機了,有人接你嗎?”

“有!我弟弟來接.”

“在美國,你的親戚很多嗎?很高興碰到你,歡迎你來美國!”

“謝謝!” 腦際掠過一閃念:美國是你家呀。話又說回來,人家就是把美國當成自己國家,關你什麽事.本來素昧平生,人家客氣一下也是出自禮儀.忙回答:“是,弟弟一家在馬裏蘭;三妹一家在紐約;四妹一家在西雅圖,親戚不少.”

同機旅伴走了.我獨自一人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往來旅客,不見大同身影,有些著急,便坐下來暫且歇息。回味起大平和大同通電話的情景:大平通知弟弟,說等我考試完要在他那住些日子,大同回答:“大哥住下來,我歡迎,可是不太方便吧!”(大同意思是平時他去上班,家中隻剩下大伯子和小嬸子,他那麽想也是常理)

大平說:“大哥又不是外人,有什麽不方便,太小心眼兒了.”大同隻好答應我住下.

弟弟終於出現了,到底是兄弟,大哥聲聲發自內心,叫的我心裏熱乎乎;他的夫人在一旁站著正要說什麽,大同忙介紹說:“這是大哥,”又指指那女人:“這是台鳳.”

台鳳滿臉堆笑地說:“歡迎大哥來做客,我們先去吃飯吧!”

我說:“在飛機上吃過了”其實短途飛機並不管飯,我從心裏不願意剛見麵就麻煩人.

台鳳說:“帶大哥去飲茶吧,附近就有一家.”我心想:我還餓著肚子了,再喝茶,怎麽受得了,隨他去吧,隻能客隨主便了.

車子七拐八拐停下來。下了車進了一家叫‘遠東’的餐廳,裝潢華麗而典雅,那時我在國內還沒見過這麽氣派的餐館,落座後,服務員問:“用什麽茶?”

大同客氣地問我:“大哥說吧!”

“什麽都行,”其實我過去就知道喝花茶,因為我們從來不買茶,茶葉都是單位發的.

“那就香片吧!”大同說。

在大陸隻知道茉莉花茶,不知道香片是什麽東西。說時遲那時快,服務員已經端上一壺泡好的茶,同時放一張紙片在桌上,茉莉花的香氣傳出來了。覺得自己有點土,我不動聲色,誰也摸不透.

我用餘光掃視鄰座,都在邊吃邊聊,我咽了一口唾沫,知道這裏不光喝茶,連吃帶喝,這時一個姐姐推餐車過來,大同說:“大哥點吧,”

我第一次見這陣勢,但是點菜還行,於是就說:“一個蝦餃,一個芋頭包.”

大同和台風也各自點了喜歡的食品,連吃帶喝還真不賴.

吃完飯開車大約個把小時就到他家了,大同安排我睡他的書房.晚上台鳳放他飾演的《鎖麟囊》,她的演技和扮相都不錯,但比起李世濟還差一截。大同介紹說:“台鳳藝名胡陸慧,是陸光劇社出身,我們結婚後就不再演戲了.”

後來談起國民黨他說:“蔣公太仁慈了,光複後,他不忍一舉消滅共匪,讓共產黨坐大,直到失掉大好河山,複國無望了.”說的很感慨,我不以為然,但是我不願意剛見麵就掰齒那和自己無關,且說不清的政治問題,別為這些無聊的事傷了兄弟的和氣.

轉天大同驅車去G E 上班,我和台風也沒什麽話題好說的,便到院子剪草去了.

下午大同帶我去考駕照,在交通局碰了壁,沒有社會安全號碼不能考,轉彎來到社會安全局,辦了那個號碼,再到交通局人家下班了.

台鳳說:“這樣更好,我打電話找熟人要一份筆試標準答案,大家都是這樣考的,保準通過.”我一聽就樂了,還有這好事兒,中國人把假做到美國來了.

路試時就慘了,考官說話根本不懂,沒考過,這段插敘太長了.

 

放下遠的說近的,這次大平是叫我考路試,運氣好,我用大平的車一次通過,拿到駕照後,我便急急渴渴跑二手車場看舊車,當時外國人的車行我說不上話,隻得在法拉盛華人的車行買,看了幾次也沒看上,對車也根本不懂行,暫時放下了,先打工賺錢是正道.

 

介紹所林小姐來電話楊克市有一份工,洗碗兼打雜,月薪一千刀,有車接送,每天下班回家團聚,我覺得還行,高興地去了.

這家餐館是台灣老板,專做猶太人的生意,每天來一個大胡子猶太人打開廚房的鎖,我們才進去幹活.這家餐館做的各種菜肴都很貴,但是生意紅紅火火.廚房裏忙起來,三個炒鍋一個油鍋緊忙活,都不趕趟;四個端盤子跑堂像穿梭,我一人洗碗,洗碗槽裏餐具堆成小山,洗碗機有兩層,我像機器人,將碗碟碼放到一層洗碗機裏,剛推進去,早放進去的那層洗完自動彈出來,我必須立即把燙手的碗盤取出擺放整齊,這種簡單活計不停地重複,機器人還得膏油,我這快六十歲老人,真有點吃不消.活機計再累,如果心裏痛快還能勉強支撐,但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矛盾,中國同胞尤甚,兩件事叫我忍受不了,記在下麵.

一次我正在汗流浹背的忙不過來,她,台灣來的女侍者,吼叫:水杯沒有了.當時我很清楚,剛洗完幾十個茶杯放到架子上,怎麽會呢,我知道她故意添亂,就想發作,但是我必須弄清楚水杯是否真的沒有了,不能冤枉人,便到外麵查看,二十五個杯子整齊地站在架子上,我當時氣衝腦門,再也控製不住,便衝那女人發火了,這時她如果不吱聲,或說聲對不起,或者說玩笑開大了,我也就消氣了;他不但不道歉,反而詭秘地一笑:“累死你個老東西,這麽大歲數還幹廚房,沒出息!”

我說:“你來美國二十多年,還端盤子,多光彩,據我了解早期台灣來美國的人都是讀完學位,然後進了大公司,你的出息那去了!”

其實我出來打工,做什麽都無所謂,平勞動吃飯天經地義,誰知此女人不這麽認為.他覺得端盤子的侍者比洗碗工高人一等,真不知道羞恥二字.我的話刺痛了她,立刻便將那麵醜臉拉長,她唾沫星子四濺,衝我開始了國罵,我正在氣頭上也開了齋,以其人之道還之,把人丟到美利堅了.

再就是下午休息時間,大廚聊天,侍應生摘菜,獨給我的活特殊,是把煮熟的雞翅膀上的細肉揪下來。聽起來容易,實際那一大籮筐雞翅擺在那裏,看著就發怵,聞那氣味頭也發暈,我還有頭痛的毛病,一邊幹活,一邊出汗,太陽穴嘣嘣跳,心裏直惡心,操浙江口音的大廚看到我受罪的樣子,走過來輕輕說:“那是該丟掉的垃圾,差不多就行了.”我心領神會,覺得哪兒都有好人,便扒拉過來扒拉過去,假裝仔細地摘,然後就倒掉了.雖然如此晚上打烊後吃晚飯時,我坐在那裏發呆,看著飯菜就想吐,甭說吃啦,這時我警告自己,一天都不能再多幹了,不能把命搭上.當機立斷辭掉不幹了.

休息了幾天,精神又來了,我和秀蘭又跑到職業介紹所,秀蘭去給一個賣鞋的女人看小孩,我也找到一家餐館,在費城,需要搭火車,我根本不認識,正好有一個炒鍋和我同路,這家餐廳老板很和氣,到站後他已經等在那裏,乘他的車轉幾個彎就到了餐館,他說:“今天先休息,明天開始幹活,”然後就把我們帶到宿舍,樓上三大間屋子,我和炒鍋每人一間,感覺很好,旁邊房間裏還有一架鋼琴,我便把十個手指放在鍵盤上亂扒拉起來.周姓炒鍋還以為我會彈琴,就叫我為他伴奏,簡單的歌曲右手主旋律還行,左手能八度伴奏,於是兩人漸漸熟絡了.這裏的條件對我來說算是很好了,同仁也不錯,心情自然就好,看哪兒都好.

條件不錯,活也不累,下班後廚房同仁出去喝喝咖啡,回到宿舍彈彈琴,唱唱歌,我打算在這裏幹下去,沒想到的是輪到休假,又出了岔子.兩周後該我工休,星期二收拾行囊正要走人,老板攔住我,說:“洗碗工都是歇周三,”

我問:“為什麽?”

“是這裏的規矩!”

我還是老脾氣,立即甩出一句:“那你另找人吧,我一定休周二,不然永遠見不到老伴.”

老板客氣了一句:“再商量商量,”

“不能歇周二,沒商量,您找人吧,我走了,再見.”從此告別了餐館,此處不養咱自有養咱處。

回到住處秀蘭也剛到家,兩人一合計,回國算了?!正在猶豫,電話鈴響了,是三妹大平,他也是不放心,我兩人生地不熟來到法拉盛,半拉格機的英文,能不能混過去.

大平:“大哥,還好吧,”

我說:“不怎麽好,正打算回國呢.”

大平;“有困難也別回去,好不容易來了,”

“我們倆這歲數,殘燈末廟了,還要從頭創業;老板很難伺候,你到我打工的楊科看過我的處境,回去肯窩窩頭,也強似流落異鄉.”

大平;“現在有個電子公司找人,老板是kelinger 的小叔子,密斯可鈴格(南非白人,小忠的提琴老師,)聽說大哥回國她才跟我說的.你去試一試吧.”還說了考車的時間是周五,也就是明天。我覺得可以一試。說也巧,駕照順利通過,工作也有了著落.

記得那天大平帶我去麵試,老板出奇的和善,定是小嬸嬸的麵子了.

這件事要追敘一下.其一工作不錯,做電子零件,對我來說歪打正著.一個耍嘴皮子的怎麽會做那種營生呢.

大家都知道文革那段時間,向我這樣的右派分子,黑五類的末座,舉手投足都得小心翼翼,那裏還敢造反,保皇人家也用不著我,樂得逍遙了.逍遙也不好過,出去看大字報更是惶惶不可終日,看到被批鬥被打倒的好像都和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看閑書也是有罪的,期間因為孩子得病,無奈把代步的自行車給賣了,我不得不安步當車了,為了少看些煩心的事,我就帶一本醫書邊走邊看,久而久之還真入門了.相繼我讀完了中醫學概論、湯頭歌訣、藥性賦和頻湖脈學,後來還跟一個老中醫學了一點點針灸,總之算懂了一些中醫的皮毛.

有一次大女兒患急性肝炎,中醫院一個大夫開的藥方,我無意中掃了一眼,發現有位藥用了犀角,我覺得不妥,急性肝炎應該用羚羊,因為藥性賦是這樣說的;犀角解乎心熱,羚羊清乎肺肝.我心裏琢磨,人家是醫生,能不知道嗎,又一想神仙也有打盹的時候,況且這藥抓回來是給女兒治病的,萬一錯了,豈不害了孩子,這樣想著,順嘴也就說出來;“大夫,這犀角是不是換成......”羚羊兩個字還沒說出來,隻見那位女大夫臉一紅,旋即露出一絲微笑;"換羚羊吧,"我察覺到她的尷尬,她又補充一句;"其實犀角的藥效也差不多."我還能再說什麽呢,人家已經照我的意思改了,就表示接受了患者的意見已經難能可貴了,我說;"多謝大夫!"這個插曲就算結束了.

下麵該說說做電子零件的事了.文革那年月,電台廣播內容天天如此,毛語錄,革命歌曲,樣板戲,但是四個孩子還是很願意聽的,我們窮得連給孩子做鞋打夾子的破布都沒有,哪裏有錢買半導體收音機呢.三個大一點點孩子經常去隔壁鄰居家聽廣播,人家雖不說什麽,臉子也不好看.

後來在學校跟不錯的同事念叨這事.和我同齡的李學東老師接過話茬道;"早說呀,現成的,我教你裝個礦石收音機,先聽著,然後我教你攢三管半導體."當時李老師還在交代曆史問題,說是曆史問題其實就是雞蛋裏挑骨頭,解放前夕,城防司令部要求各個商家都得出一個人,充實保安隊,以保衛天津市,李老師就是這樣被派出當了幾天保安隊,解放後就成了曆史問題,每次運動都得交代一番,成了名副其實的運動員.因為我是摘帽右派分子,他對我說話很隨便,他說;"你隻要別說我教你的,就行!"

就這樣,在李老師指導下,從礦石收音機而單管機,雙管機,三管機,'推挽',最後裝好四管機,實踐中學會看電路圖。重要的是孩子們不用再到鄰居家聽廣播了.

前麵說到歪打,就是說的文革中無意中學會看電路圖,到了美國打工用上了,誤打誤撞,這不是歪打正著嗎.

克林格(kelinger) 的熱心改變了我回國的計劃.這得交代一下外甥小忠的提琴老師克林格了.那時我剛到美國,沒事幹,大平叫我陪外甥小忠去學提琴,無意中談到自己會簡單拉一點提琴.

克(林格):”你拉一下我聽聽,”

我:"可以"其實我是二胡改提琴,根本不對路,仗著我膽子大,就在琴弦上瞎出溜,半拉格機地把廣東音樂的<步步高>揍了一遍,他可能從來沒聽過,不知是什麽陽春白雪了,連聲誇好,接著又問跟誰學的.我便告訴她,根本沒有老師.他表示:"太了不起了,沒老師教就能拉提琴."她向我投來一束異樣的目光.

過了一陣子,大平跟我半開玩笑地說:"克林格要教你拉琴,他可能看上你了."大平接著告訴我:"開始克林格誇大哥,聰明,沒有老師就能拉琴,她說要教你提琴,我告訴她,已經有兩個兒子拉琴,真的沒有富裕的錢再幫大哥交學費;可是克林格表現的很慷慨,她不收大哥學費."然後大平就跟我開起了玩笑:"大哥是用什麽辦法把克林格給迷住了.以前有音樂會,她親自開車接你,完事又把你送回來,還經常誇大哥英文很快就能上道,談到你時,眼睛放光."打那以後,繼母也跟我開玩笑,說什麽:大鵬要找一個洋婆子,留在美國享福什麽的.

話分兩頭,回來接著說大平帶我去麵試,這時我能說一點半拉格機的英文,試一試手也靈光,加上後門硬,老板看他小嬸嬸的麵子,我順理成章地被錄取了.說定下一月上班,接下來的事,必須先買車,因為從法拉盛到上州上班,開高速公路得四十分鍾,怎麽買車,買什麽牌子的,心裏沒根,新車買不起,舊車看不上,光看表麵不行,看了幾家二手車,不是邁數太高,就是外觀太差,後來一個華人車販子介紹一款雪弗蘭,外觀好,裏程低,價碼合適,一口價美刀一千八,成交.辦完手續上好車牌,買了保險,一樣都不能少.我是急性子,快六十歲的人了,辦事還是不穩當,第一次上路,在社區開,感覺良好,周末秀蘭下班,我便驅車去接她了.

順北方大道往北開,前麵路牌顯示右麵上495去長島,我打右轉燈出去,說時遲那時快,隨車流上了495,登時就蒙了,限速六十,我不敢太慢,邁路表顯示四十五,後麵大燈照我,明擺著嫌我慢。我正在嘀咕,怎麽辦,前麵路牌指示最後一個出口,去法拉盛,我顧不得多想打燈靠右出去了,還好信號指示直行去法拉盛,右轉去北方大道,我的心率漸漸慢下來,覺著汗水流進脖子裏。沒接成秀蘭,但是有了上高速公路的體驗.心裏有了底,不過如此,我回到家,秀蘭已經在廚房炒菜了,她說:“我的工作不幹了,那女人很難伺候;你怎麽也回來了,”

我說:“為了和你團聚我也不幹了;好消息,我買車了,剛才上了高速去接你半路就回來了,高速公路可不是鬧著玩的,怪不得叫‘海味(highway)’呢.還是先說喜事吧,我有了正式的工作,下個月上班,還有一個星期,你也不要去打工了.”

秀蘭說:“天天開車也不是個事兒呀.”

“咱就搬家唄,搬到單位附近,租個房子,比城裏可能還便宜些.”

兩人商量了好一陣子,這才休息,一夜無話.

轉天我就琢磨著,走哪條路,如何上高速公路,算盤打得很如意,可是一實踐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開著新買的舊車瞞著秀蘭上路了。開到上八十七號公路入口我明白了,但是我不能再前進,再前進就真的上路了,可是後退又不能,怎麽辦,我急中生智,下了車,給後麵的車輛打手式,示意我的車子拋錨了,還是好人多,一個中年人下了車,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用半拉格機的中國口音的英文連比劃告訴那人,我是第一次上路,為明天上班做準備,我現在不能上路,想退回去,但是後麵有車,不敢退.一通啞巴禪,他還真明白了,示意我上車往後倒,我從後照鏡看他打手勢,叫後麵的車靠一邊,另一隻手指揮我往後倒車,總算回來了.

到了家,秀蘭問我:“到哪去了,人和車都不見了.”

我驚魂未定,氣喘籲籲地說:“別提了,你看我身上的汗,衣裳都濕透了,”我把剛才的經過說了一遍,她說:“多麽危險那!”

我說:“總得有這一天,不摸清楚,朦朦懂懂瞎闖,更危險;說點別的吧,以後你也不要打工了,我的工資足夠咱倆生活挑費。”秀蘭也沒加可否:“再說吧!”

 

上班那天,還算順利,有了第一回接秀蘭的經驗,就不那麽緊張了.我好像是屬鴿子的,方向感特強,從來不轉向,更不會迷路,自信心很強,下了高速公路,很快就找到上班的公司.

第一天報到,老板帶我在公司轉了一圈,然後把我領到一間黑黑的房間說:“這是你的辦公室。”我掃了一眼四周,心裏說這是什麽辦公室,明明是個小車間,不過就我一人,還行.接下來他給我一張圖,我一看就樂了,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我告訴他這是我的本行,沒問題,再就是做電腦的大線,手工活,有手就能幹.我的工作間旁邊是個大房子,裏麵擺著三台機器,一個白人小夥操縱它,這活又輕鬆又悠哉,後來我和他混熟悉了,才知道他有心髒病,據他說小命不知那天就報銷了.

還真應驗了他的預言,二十幾歲的小夥子說完就完了,後來他的活計落在我身上了,這是兩位老板分家散夥以後的事.

兩個星期下來,老板對我的工作相當滿意,我是聽大平轉述克林格的話:“米斯特林是我顧過的工人中最好的.”我聽了這話便向老板提出我拿最低工資除去房租連太太都養不起,他聽出我的意思,立即增加工資,而且轉為正式員工,不但有了醫療保險,這是我沒預料到的好事.

心情好,幹活也快。記得有一次公司寄發宣傳品,辦公室秘書忙不過來,叫員工幫忙,兩三個人在辦公室手忙腳亂,還是完不成任務,老板的女兒將一百封宣傳信,拿到我的工作間,叫我幫忙;那活太簡單了,把宣傳品裝進信封,用漿糊糊好,就完事,當我把一百封信送回去,都奇怪為什麽這麽快,我回答:“使用這兒,”然後指指腦袋.

然後秘書又給我一百封,隨在後邊跟進來,站在我旁邊注視著我,我把一疊信封用指甲輕輕一劃,信封的封口整齊地排開,接著將沾有漿糊的刷子隻幾下,所有的封口隻待沾合,不消幾分鍾,第二個一百封又完了.秘書叫我到辦公室介紹是怎麽幹的,幫忙的幾位挺吃味,臉上的表情很明顯:新來的‘拆你死’(中國人)把咱蓋了.

沒過一個月又漲一美刀,我心裏覺得還行,不到三個月,就跟一般工人的價碼一樣了,順理成章地有了帶薪假,和醫療保險,老板小聲告訴我,準備提你當組長,你必須把英文提高一下,不然.

下麵的話他沒有說,我覺得他的意思如果我的英文能對付過去,就讓我當個小頭目.我還是別拿土地爺不當神仙,得好好琢磨琢磨.

後來兩個合夥老板的內人鬧矛盾,公司分家了,我的老板用廠房入股,分家後生意沒他的份兒,另一股東喬治在皮克城租到一間大廠房,工人們都隨他搬到新址,新地方上班遠多了,不得不在公司附近找房,看了幾處最便宜的筒倉開價六百美金,我們兩口子正猶豫,租還是不租的當口兒,三妹大平說:“賺那幾個錢,還不夠房租呢,大哥大嫂搬回來住吧,大家都有個照應,”還是手足情深啊,搬回大平家,雖然上班遠了些, 除去吃喝,工資都存下來了.

我和秀蘭參加了社區免費英文班,班上學生來自不同國家,俄國波蘭意大利,等歐洲和南美人居多,大部分學生英文都不咋地,我和秀蘭雖說也是充數,但是也學了不少,時間長了,聽入了耳.學英文除了有一定的詞匯量,最主要就是聽力了,起碼我的感覺是這樣.畢竟解放前我念的中學大學的外語課都是英文,幾個月後英語大有長進,漸漸我跟公司的同仁混熟了,便大著膽子,用英文講葷笑話,這一招還真靈,我當上小組長,領導一個黑小子.

這個年輕工人叫阿蘭宗,父親是德國人媽媽是黑人,說黑也是幾代人繁衍的變種,大學生沒錢交學費,隻好打工賺些錢交學費.他上班吊兒郎當根本不幹活,我不敢說他,老板來時他就摸索兩下子,有一天中午休息時間,他出去閑逛,回來時晚了二十分鍾,巧的是正撞上老板,老板叫他到辦公室,抽袋煙的功夫灰溜溜出來了,他衝我擠一擠眼:“我被開除了!”你不幹活本來和我沒什麽關係,但是我名義上是組長,領來的任務我必須趕出來,我覺得開除了更好.我要求老板增加新人,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心想要不叫秀蘭試試,我鼓足勇氣大著膽子跟頭兒說:“能不能叫我太太來幹,”老板說:“他過去幹過嗎,有什麽經驗?”我便實話實說:“過去我帶回家的任務,不是我做的,都是我太太加工,她的活比我還仔細,她退休前在中國是做複印機的技術工人.”頭兒說:“那就來試工吧,明天就來,”就這麽巧,秀蘭稀裏糊塗地成了洋人電子工廠的工人.

秀蘭幹得又快又好,老板滿意,我們應該知足了,但是人總是不知足,

廠房破舊,到處透風還不算,有時還漏雨.按說這種條件在中國也少見,心裏感覺不舒服,跑到美國在這種鬼地方上班,覺得很失落.其實呢,隻要完成任務,也沒人管你,應該滿足了,之後漸漸適應了,幹活拿錢就是了,管那麽多幹嘛,再說也管不了啊.從這些小事,學到不少東西,隻能適應客觀現實,不在其位,就甭操那份閑心了.

日子過得倒也自在,夫妻二人開一輛舊車,風雨裏同來同去,掙錢不多過得挺開心,希望就這樣下去,但是你越想安定越安定不了,一個星期天,驅車進城給秀蘭看牙,下了高速公路,就是曼哈頓繁華地段,在一條六道線的單行路上,左轉準備上皇後大橋,剛轉過來,後麵一輛黃色出租車,衝過來攔腰撞到我的駕駛一側,我的車被撞到對麵的人行道上,登時窗玻璃碎滿一地,前後兩個車門癟進來,秀蘭和我好像夢中驚醒,摸摸自己,那裏都沒傷著,顧不上多想心裏默念‘阿彌陀佛’這是神仙保佑啊.

拿到警察的報告單,正在路邊躊躇,還不知道車子能不能動彈,一位外國老太太過來說:“你們就說腰被撞壞了,叫他賠償,後半輩子吃飯有著落了.”我和秀蘭交換一下眼神,說:“我們一點也沒受傷,算了吧.”就這樣一場車禍暫時了了.

上了車一看機器還在轉,開起來沒事一樣,隻是沒有窗玻璃,無形中開上了敞篷車兜風去了,到了皇後區,牙醫診所關門了,牙沒看成,秀蘭的牙病痛也好了.

在家等索賠期間,我隻能開著撒氣漏風的破車載著秀蘭,一同上班啦,苦中有樂,都是神的保佑.

一天我在家等對方保險公司來驗車,又來一場大禍,秀蘭不在家,隻好自己弄吃的,我把秀蘭事先炸好的雞塊放在油鍋裏,本來很簡單的事可是我笨手笨腳地竟將油鍋弄翻在爐灶上,頓時火苗四射,靠近爐灶的冰箱上隔油的報紙也引著了,我一時不知所措,抱來一床棉被蓋在爐子上,大火立即衝向房頂,就像火上澆油,我也顧不得鼻子手背已經燒傷,趕快跑上樓報警:“著火了!著火了!”我的外甥小忠立即抓起電話撥打911;救人要緊,我急著催促大慶的父母逃出去,可是兩位老人就是不動,(大平的公婆正從台灣來探親,所以兩位老人也趕上了這樁倒黴事)這時煙塵衝上二樓,救火車已停在大門外,全副披掛拉開救火的架勢,但是光圍著樓轉悠,不救火.

後來他們終於動手了,隻見一個人掄起大錘咣啷一聲將兩扇落地大玻璃門砸碎了,濃煙就衝出來,這時廚房角落的天花板已燒了一個大窟窿。不消兩三分鍾,火滅了,地上滿是水.

那時大平大慶也下班回來了,消防人員問我著火原因,我半拉格機的英文夾雜著國語說不清,大慶見我被煙熏黑的臉,鼻子手背都燒傷了,趕快塞到我嘴裏一塊糖,安慰說:“大哥,別害怕,沒關係.”轉向消防人員把我說的原因翻譯給他們,消防隊員將我的名字記在一個本子上,開車揚長而去.我尋思,我把你家弄失火,不光不著急,不發火,還和顏悅色地安慰我,突然發現妹夫這人一表人才,學識又好,厚道有涵養,妹妹嫁對人了.

雖然僅僅一樓廚房著火,整棟樓都充滿煙臭味,根本不能住人,當晚全家都搬到附近的Mariyat旅館住下.

過後自己尋思太笨了,我蓋到火上的被子是化纖棉,當然沾火就著,如果事先將被子浸水後再救火,結果就另當別論了,那場火災也不會發生,我的鼻子和手背也不會烙下傷疤了.

九口人住在旅館,不能擠在一間房子裏,我和秀蘭一套,大平夫婦、大平的三個兒子、大慶父母各一套,總共四套房間,連吃帶住一周下來,上萬美金,可是大平夫婦一點也沒帶樣,我很難為情,是我惹得禍,大平看我心疼的樣子就說:“大哥別擔心,反正事情發生了,你也不願意,好在住旅館有保險公司負擔,咱們吃飯就到樓下餐廳好了,就不要叫侍者送到房間來了,這樣還能省些錢.”我便提出:“反正我和秀蘭得上班,順便在外麵餐館吃會便宜些.”大平覺得這樣更好,於是大家都到外麵吃了.

說到下餐館,不由想起過去在中國的歲月,一角八分五一斤的標準粉,是限量的,我說的還不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

那時每天棒子麵大窩窩頭,是主食,還得省著吃,也不是什麽人發明的增量法,窩窩頭蒸熟了別吃,加水揉勻再蒸一遍,放到嘴裏,那感覺,沒有吃過的人是不可能感覺到的,肚子餓的前心貼後心,是能吃的就往嘴裏斂,可是往哪裏去找吃的去呢,記得鄰居不知從哪裏弄來一籃子幹菜葉子,媽媽和秀蘭羨慕的沒法形容,因為副食店裏沒有這種貨,偶爾有茄子蘿卜之類的,也是憑本,切著賣;媽媽正在發愁,我從板橋勞教農場放假回來了,激動地那婆媳兩忙把我手裏的布袋子接過去,知道裏麵一定有東西,因為我每趟回家,總會帶點農場的土產品回來,這一回僅僅是一把幹胡蘿卜纓子,我隻說了一句,地裏除去土坷垃,連個菜毛都看不到了.媽媽說這也比沒有強啊,放到水裏發一發,蒸菜團子挺好的.想到這些,每天吃餐館應該知足了,說也奇怪,天天如此嘴巴都吃酸了,這不是賤骨頭嗎.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是翻修房子,為了減省一點,大平找了一個幹私活的老頭子,別看這人六十多歲了,幹活挺麻利,沒過幾天整個底層變成了房架子了,扒下來的垃圾堆的到處都是,我自覺理虧,每天上班前就將部分垃圾裝進汽車後備箱,帶到單位放進大垃圾桶內,勞動量很大,再加上精神緊張,經常心跳,天長日久六十多歲的我,身體吃不消了,一天在班上犯了心髒病住進醫院,出院後又接著修房子,秀蘭怕我累著,刷漆磨光等重活都落在她身上了.修房子的老頭子覺得我們搶了他的活,對我們很不滿意,其實我們完全是盡義務並不拿報酬,可是他不知道,聽了他不少閑話,我們也就認了,可笑的是修房期間,他借給我們一個淘汰的舊冰箱,最後還叫我們陪他五十美元,真是豈有此理.我兩英文不好,也隻好啞巴吃黃連了.這裏跑題說說修房的老頭子,聽說他是麻省理工學院畢業,應該很優秀,據說他辛辛苦苦幹到退休,除去自己建了一處小房子,還有三四萬存款,再也沒有什麽財產了,怪不得該丟掉的一個小冰箱,還訛了我們五十刀呢.

接下來就是索賠,大慶叫我把損失的東西,列個清單,其實我們傢具很少,無非是被褥衣物,幾隻箱子,簡單家用電器而已。沒想到大平把賠償的錢給了我三千美元.

火災修房,加上單位的環境差,感覺精神和肉體都撐不住了.這時方兒來電話,他說孩子小,兩人都要工作,要我們去幫忙,他說:“你們的年紀越來越大了,別再幹了幫我們看看孩子,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啊”我倆覺得兒子說的在理,大女兒林藝也正臨產,我們倆毅然辭掉工作,投奔溫哥華孩子們家去了.

老板見我們辭職,以為是嫌錢少,要給我加薪,我告訴他年齡大了,想退休養老,後來他叫我再留一個月,幫他培訓一個新人,盛情難卻,又呆了一個月,新招來的工人高中程度,剛來時還挺神氣,我覺得管它呢,個把月就離開了叫他得意去吧.

有一天他拿到一紙訂單,標明產品規格是零點七五,他在機器上撥弄半天,也不知道怎麽辦,笑嘻嘻的問我,我告訴他定四分之三就可以了,他說:“你怎麽知道的?”我告訴他小學生都學過分小數互化,打那以後來他對我就畢恭畢敬了.

到了加拿大,見到兒女,覺得心裏熱乎乎的,久違的骨肉,終於在異國團聚了.更沒想到的是溫哥華風景優美,可以說是個大花園,怪不得香港的闊人都跑到這裏養老呢.這那利極好室內遊泳,蒸汽浴都是免費的,英文不好也沒關係,華人比老外還多,我真的愛上那裏了.瑞赤曼簡直就是華人的天下.Ub c 大學太美了,是我到過的大學中最漂亮的了,大女兒和他先生都在讀研究生,溫哥華島伸到太平洋裏,UBC 不多不少正好占了伸進海裏那一部分,除去和陸地相連的一端,三麵環海,東南麵的海邊是天成絕壁,從這裏下去是平坦的海灘,上麵是春天,海灘上就是夏季了,這裏便成了裸體浴場,每到四月份天氣漸暖,男男女女赤條條就開始曬魚幹了,開始我不敢脫,後來看到來這裏的人都很和善,有的是一家一家來的,我大著膽子也脫光了,開了一把洋葷,平躺在柔軟的沙灘上,陽光灑在身上,仰望纖塵不染的晴空,整個人連靈魂都融化裏邊了.

這裏探親的家屬很多,山南海北那裏人都有,打牌、神聊、練香功,此外就是到海邊看能洗滌心靈的接天海浪。這段日子過得舒袒,連心都熨平了

記得女兒和方兒兩家陪我們到維多利亞島完了一趟,汽車開到船上,輪船劃破碧藍的海麵,連人帶船,從裏到外徹底清洗幹淨了,真想在那裏紮根養老,也就是說說罷了.期間最難忘的家庭團聚,時有繼母、三妹四妹、一家林藝林方兩家,和我們老兩口,真沒想到,幾十年隔海相望,終於在天堂般的溫哥華重逢了.

大女兒林藝和女婿怕我寂寞,叫我參加了一個大學裏的交誼舞班,這個班學製四年,我雖然會跳但不正規,就從一年級開始,沒想到的是,六十多歲的老人還挺受歡迎,都願意搭我這個伴,每周上兩次課練習兩次,老師都是參加過北美交誼舞比賽的舞者,兩個學期下來,升班考試是一對一對過關,好幾位女士願意和我搭伴考試,我也樂得多幾次練習的機會,我自己順利通過升級考試,還帶了三個女士通過升級.升入二年級時必須有固定舞伴,一個白人女孩約我當他的舞伴,我欣然答應.

時光太快,不知不覺中四季輪換一過,女兒女婿畢業找到工作,方兒的孩子也不需要人看了,我們麵臨何去何從的抉擇.

一年後一九九五又回到紐約,臨時住在紐約大學女婿女兒家,我是個閑不住的人,走路到中國城閑逛,發現有個訓練班招生,我報了文員訓練班,學期半年,每天上午四節課,相當正規,除去英文課以外,其餘三門分別是:國家簡史政治製度、會計、計算機.我在班上年齡最大,但是不客氣的說我們班二十人,我學習最棒,期間有個小插曲多寫上一筆.

同學中大部分是中年人,他們都是邊待業邊學習,訓練班負責介紹工作,我聲明不想再去工作,他們不願意,也拿我沒辦法.大約在期中,學校分配程桂蘭同學,到某單位試工,她去了一天,覺得不適合自己,就拒絕了,學校找她談話,強迫他去上班,他堅持不去,學校就逼她退學,他也不退,班主任每到上課就找她談話,擺明就是刁難,這事引起同學的不滿,我天生就這脾氣,見不平就要上,在班上和老師辯論起來.老師強調這是學校的規矩,我說每個人都有選擇職業的自由,這是受法律保護的,我說的處處在理,這事就這樣不了了之。程女士平時不懂的功課,就經常找我補習,通過這件事,她對我更加感激,放學後常在一起走,有一次老師看到我和程在街上一起走,酸溜溜的指著程問:“大鵬請你吃什麽館子啦!”

我沒理他,我早就知道他總和程套近乎,沒懷好意,程接茬道:“你管到校外來了,我願意,少管閑事!”老師臉上一紅一白,沒趣地走了.老師這一參和,本來隱隱約約的曖昧關係,變得明朗起來,有一次課後他約我去喝茶,談起他的家庭情況說:“我哥哥說如果你願意可以和他(他現在的丈夫)離婚,找一個投心思的,在美國這不算什麽.”她又介紹自己:“我出身不好(地主)又有海外關係,母親叫我找一個成分好的(工農出身的)不要再受那份窩囊氣了,”又說:“我那時剛滿十八歲,情竇初開,有人介紹一個複員軍人,就是現在的小白,誰知道一個大老粗,什麽都不懂,我都懶呆跟他一塊出去,一步走錯,一輩子的事,我不好意跟你說這些;”她的眼角濕濕的,我默默地聽著,他接著說:“林先生你別笑話我,我兒子說:‘媽媽,您別是看上林先生了吧!’我說再瞎說我抽你嘴巴子。經他這麽一說,我的心嗡的一下, ”又停一下“你若是年輕二十歲我會嫁給你,你比我大二十五歲呢,何況你還有太太.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幹什麽,這種熱帖的後果怎樣,我不知道,反正是同學每天都見麵,教會計的女老師也誚呼:有一次程在電腦上的題目不會做,問老師,老師說:“問大鵬去!”謳得班上同學哈哈大笑,我覺得也挺不好意思,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畢業.

畢業了,我得找房子搬家,程女說他房子出租,住在一起大家也好有個照應,說定了住她的三樓,搬到那以後,他叫我臨時住地下室,我有被人捉弄的感覺,決定另找住處.按照報紙的廣告地址來到法拉盛,轉了一圈也沒找到,正在掃興,一個過路的中年婦女看到我們一臉彷徨的樣子,關心的問:“迷路了嗎?”

我說:“我們正在找出租的房子.”

女人毫不猶豫地說:“我的一樓一房一廳,如果你願意,算便宜些;我一看二位老人就是好人,住進來吧!”我倆隨她走不遠就進了他的家,房子不新不舊,地板是新換的。房東是韓國人,法拉盛匯豐銀行職員,一看也不是壞人,覺得運氣很好就決定住在他家.

馬不停蹄把簡單的行李裝上破車,開拔了。程女士的家在布魯克林,距離皇後區最少也有四十分鍾的車程,半路上覺察到車軲轆嘰裏呱啦響,像我這種外行開車光知道把穩方向盤,不知道停車檢查,一會響待會又不響,就這樣搬了兩趟,轉天才想起是不是該檢查檢查了,修車場師傅聽了我的介紹,用腳輕輕蹬一下輪胎,說:“你這車應該拖來,太危險了,一個羅斯斷掉了其餘的幾個螺絲都鬆了.”聽了師傅的話我出了一身冷汗,如果路上車輪子甩出去一個,就會翻車,我們兩不死也得脫層皮.我回家跟秀蘭一說,他說:“萬幸啊,多虧老天爺保佑咱.”

再說說女房東,他住二樓,還帶我們到樓上看看並說:“樓上的門不鎖你們用什麽可以來拿,電話也可以打,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她就生生地相信我們,我和秀蘭事後議論,他從哪裏看咱是好人,咱可能又遇上好人了.

覺得跟不同族裔住在一起,沒有是非,沒有煩惱,每天老兩口三餐之暇無所事事,就跑到法拉盛圖書館看書,這裏好些書,在國內看不到,感到很新鮮,我和秀蘭在這裏看了:紅牆內外、李誌綏醫生回憶錄、毛澤東和他的女人們、叫爸爸太沉重等所謂禁書不一而足,雖然不可全信,有些事也並不是空穴來風,當笑話看唄.

除了圖書館就是逛公園了,時間一長無聊這東西自然就襲來了.人就這麽賤,想當初運動一個接個,聽不完的報告,開不完的會,寫不盡的檢查,哪有閑工夫寂寞,恨不得安靜一會兒,那有啊.勸自己知足吧,無聊兩個字總是揮之不去,兩人雖然都是六十歲左右的人,感覺不老,我和老伴商量,打算找點活,哪怕是給人家看大門,管吃管住就行,在說每月六百美刀的租金就省下了.

想嘛來嘛,三妹大平來電話:“大哥最近好吧,有個人急需幫忙,”

我問:“什麽情況?”

“張某剛離婚兩個孩子大的七歲小的四歲,都上學,張先生上班,早出晚歸,孩子下午三點放學,晚上做一頓飯,其餘時間都是你們兩人的,”

我說:“我們兩人必須都住在她家,我們不要錢!”

大平說:“太好了,人家歡迎你們都去,還說這樣有個家的感覺,管吃管住每月一千美圓.”

正合我們的心思,痛快地答應了,在張先生家一呆就是五年.張先生的學名叫張叔平,他是個孝子,對他的父母百依百順。把我們也當親人,喊‘伯父'‘伯母’喊得震心,參加他們的所有活動.有好幾回我因身體不適,他都親自送我到醫院,有一次我犯血壓高留院觀察,他一直陪我到深夜,和顏悅色,噓寒問暖,我感到像兒子在身旁,其實兒子也不過如此了。我們請假回國探親一個月,回來工資一個也不少。他還說真怕我們辭工不幹了呢。他的兩個孩子稱呼我們爺爺奶奶,就這樣三代人就是一家人了.

這期間白天我們自由活動,經常去白原市的老年中心,在那裏認識了不少中國人,老人的活動內容很豐富,我則喜歡打拳跳舞。在溫哥華學的舞步雖然是初級,但是很正規,一路走來,我在那裏又成了香餑餑,那裏也不乏國內來的舞林高手,但大都是蜻蜓點水,我是有舞必跳,於是搭上幾個固定舞伴,其中高女士,羅女士和我很默契。羅芬是文藝團體轉業,後在江蘇某文化館退休,抓住我不放,何英閑言閑語,暗指羅芬霸占了我,其實我更願意跟何英跳。談話間羅芬提到與老伴合不來,還總誇我跳舞打拳有模有樣,總套近乎,有一回他電話給我,說有事和我商量,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但是拒絕又不好意思,我讓秀蘭跟我一同去,太太說:“我跟你去,看她能把你怎麽樣”

晚上天大黑了,她在約定的地方站著,他沒想到的是秀蘭和我同時從車裏出來,街燈下看得出她臉一紅一白,但畢竟是搞文藝的,像演出似地背誦著台詞:“都來拉,我是想叫老林”沒說下去馬上改口道:“叫林老師給出出主意,我想留在美國,不知怎麽辦,你們的移民是咋辦的?”

她既然顧左右而說別的,我也就順著她的話題介紹辦移民的過程:“說來話長,簡單捷說吧。本來是我先辦,但是妹妹給哥哥申請移民,等的時間太長了:所以就給秀蘭辦勞工移民,很麻煩,請了律師,花錢不說,也等了好幾年,總算下來了.”

她又追問:“勞工移民咋辦呢?”

“得有可靠的人肯雇你,但是你現在的身份是探親,身份如何轉換我就不知道了,所以你必須先找一個律師谘詢一下,然後再說,我隻知道這些.”

“那得多少錢啊?”


“秀蘭的律師要了她兩千一.”

“美元那”“這兒當然是美元.”他不說話了,沉默一會,我說:“天色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說吧.”

 

轉天老年活動中心一邊跳舞,他好像無事的樣子,臉上掠過一絲陰影,陰陽怪氣地:“太太把得很緊呢,人家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單獨聊聊,”

“太太不放心大黑天一個人出去.”我解釋.

“你去跟高何英跳吧”不知哪裏來的醋味,酸酸的.

高何英漂亮,舞步輕盈,說話隨和,甜甜的,給人以親切感.當然我也很滿意這個舞伴;他搭上你的手,胸部前挺,想躲也躲不開了,她有意無意的示好,這種關係說也說不清楚,她的先生大她幾歲,我在中文學校見過的,由於中風坐輪椅多年了,他說話時顯得很無奈的樣子,他說:“我先生從來不過問我的事,我的朋友很多,男女都有,我也算天津人,從小跟姥姥長大,住在天津望海樓(天主堂)裏,受過很不錯的熏陶。”聽她介紹後,我也隱約覺察到她修女的味道,很可人的那種.從那以後,兩人談得很深說不出來的滋味,大家都是已婚的人,無所不談,我也自覺的淡化處理了.我隻能說除去我的秀蘭,在黃種人裏她是我見過的女人中膚色最白析的了,尤其是她的酥胸讓人不忍看.九一一後不久,我遷居伊利諾州,就沒聯係了.

時針無情的旋轉,我們過了古稀之年,兩人商量不能再為錢奔波了,趁著腿腳利索到處跑跑,看看外麵的世界,於是跟張先生提出,叫他另找別人,他犯難的樣子,看得出他是真的不願意我們走,於是我們就婉轉提出回國探親,他隻好答應,臨時找一對探親的夫婦幫忙.一九九九年我們踏上歸程,就要投入闊別十六年的故鄉懷抱了。盼著早日見到久別的兒女,沒有那種經曆的人,是無法感受到什麽滋味的。

第一站日本東京,林深和先生唐偉在哪兒讀書,我們移民美國時深兒剛上大學,把孩子一個人留在國內,跟哥嫂生活,幾次在美國和加拿大領館簽證被拒,無奈去了東京,算是旅遊結婚,一晃十幾年,在成田機場見到女兒夫婦,和三歲的可愛外孫女兒,恍如隔世,他們住在新宿區,聽起來不錯,進到他們的鬥室,心裏嗡的一下,孩子們住在又潮濕又小的裏外屋裏,說是兩間,其實也就是一大間的麵積。廁所是蹲坑,洗澡是一個方形的洋灰池子,年紀大了跳進去還真有點費勁,這也不算啥,因為我們在中國時,有過七口人住一間十一平方米的經曆,他們尚能克服,更困難的是必須打工賺錢交學費,兩人帶著一個孩子又打工又上學,舉目無親,那日子怎麽過,真叫人難以想象.在日本已經讀了八年了,什麽時候拿到學位還不好說.我們零四年第二次歸國探親時,他們終於畢業回國,都謀到一個不錯的職務,可見他們在日本受夠了.

在日本的一周,有幾個感受,印象最深的是街道黝黑錚亮,一塵不染,可能因為島國氣候的關係;食品價格昂貴,但很新鮮;看了街景,逛了淺草並沒什麽新玩意,很像天津的古文化街,但是人的素質不同,餐館整潔,服務周到,盤子很大,菜肴很少,看來日本人很摳門兒.

有一回上完廁所才發現廁所裏沒手紙,幸好有個紙煙盒救急,才沒出醜,在美國多年沒遇到過那種尷尬的事.

一周很快過了,飛機上再一次俯瞰了綠色的東瀛三島,感慨可愛的中國政府和老百姓年年植樹,為什麽祖國大地穿不上綠衣裳,我又瞎操心了.

終於回到自己國家的首都,那種心情,如果不是久別重歸的遊子,是體會不到的,飛機離地麵越來越近了,首都擴展得無邊無際,衝天的洋灰柱子別劃破飛機的肚子,飛機落地了,心也放下了.

通關時我不得不走外國人通道,覺得有點怪怪的,這也沒什麽,誰叫咱誤入歧途了呢;過關後看到秀蘭還在排隊,我站在旁邊等她,把守國門的大殼帽瞄我一眼,不屑的:“旁邊站”我說:“等我老伴”說話間秀蘭到個兒了,大殼帽在秀蘭的護照上戳了一個紅印記又說話了:“她是你老婆!”當時我的心堵了一個大疙瘩,好容易回家了,把大門的就這德行,連起碼的禮貌都沒有.

到處人山人海,鋪天蓋地,上了大巴,人上的差不多了,還是不開動,等更多的人,賺更多的錢,他並不知道超載多麽危險.口渴了,下車買來一瓶水,他說是礦泉水,要我五塊錢,開瓶喝一口,五味雜陳,我才緩過神來,祖國嚴重缺水呀.那時高鐵還沒開通,巴斯開不起來,高速公路變成露天停車場,遠看機場路兩旁綠化很好,近看綠樹葉子上都被蒙上一層土,我的心也朦朦的,是誰的責任,中國人口太多太密了.新高速公路直通天津,兩個半小時的路程,飽覽了沿途新建築,天津市區擴大了,熟悉的地名,陌生的新貌,籠罩在灰蒙蒙煙霧中,應該是大興土木的結果,車子進了市中心區,漸漸慢下來,從河東開上大光明橋,《大光明》老名字新氣派,原來的光明影院還在,但是昔日的光芒,被四周的現代建築遮住了,畏縮在角落裏顯得很不起眼.

到站了,小白樓終點站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我正東張西望,大兒子林垣衝到我們跟前:“爸爸媽媽,可把你們盼來啦!”十六年孩子從二十幾歲的小夥子,變成了中年人,我一時不知是什麽滋味,留下林垣一人在國內

一家團聚遙遙無期,覺得愧對孩子.林垣帶我們上了一輛出租車,沿著長江道緩緩而行,多麽熟悉的濱江道人山人海,法國教堂依稀可見,它也褪去了色彩,灰溜溜偎在角落裏,失去了往日的傲慢和威嚴.到了和平區河北路一帶,還是老樣子,我原來舊址後麵是山西路鞍山道拐角處,大羅天,張園,退位後的末代皇帝溥儀曾住過;山西路盡頭靠近多倫道的仰止坊,拐角拐上的同仁堂藥店,都是老樣子,這才找回些許家鄉的感覺.

車子左轉,上了多倫道,垣指給我看路邊上那個光膀子的老人是老趙,原來察哈爾路五十號的老鄰居.我想起來了,他和我彷佛年紀,老伴五十多就去世了,生了三男四女,好在女兒們對老趙照顧得不錯,就算幸福了.

到家啦,西南角的家,絲毫沒變,原來的大門歪歪唧唧,還支撐著一輛破舊自行車,街道的垃圾站就在旁邊,還像昨天,好像什麽都是老樣子;上了電梯晃晃蕩蕩直衝頂層,開門迎接的是白白胖胖的大孫女,我們踏出國門時她還在繈褓裏,人長大了,才體驗到時光的流逝就一眨眼的功夫.家裏的陳設依舊,大概是垣的良苦用心,他為讓我們感到是自己的家,才這麽做的;兒媳還是那麽胖,也不見老.我原來最擔心的是怕見到兒女時,都認不出來了,現在放心了,好像十幾年來一切照舊.

在國內除了兒女最親近的人就是大榮了,她是我的胞妹,她說:“哥,你從天上掉下來啦!”分別十幾年,再見麵時的情景高興歸高興,互相端詳著,確實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不想再回憶了.        但是想起大妹妹大榮,她的淳樸善良是天生的,是我最敬佩的人之一.我們小時候生活清苦,吃穿方麵媽媽總是偏向我,妹妹從來不和我爭;四九年天津解放時他才剛剛小學畢業,就為了一家的生計在印染廠當了工人,和廠裏的電工王義全結婚後,他每月仍舊把工資的一部分交給我們的母親,在我成為右派勞改期間,如果沒有她的經濟資助,一家七口人的生活真不知道怎麽熬過來.他現在也是八十四歲的老人了,我們兄妹經常在視頻上話家常,互道祝福,行筆到此我從心底說聲謝謝你.

記得秀蘭帶著胖兒媳逛商場買衣服,兒媳和小孫女都很高興.最叫我受不了的是售貨員的熱情,看完商品如果不買,想走也走不了,據說工資和效益掛了鉤,積極性起來了,說白了就是錢催的.

回國省親熱鬧過後,說完了想念之情,發現可交流的內容不多,隻能各說各話了。下麵就有了國內華東五市旅遊的事.這種遊記寫起來覺得乏味,寫了又塗塗了又寫,隻好一筆帶過,城市繁華,人山人海;跟著旅遊團走馬觀花,我們好像也跟團友們一起浮躁起來了.中國人好像很有錢,都掛在臉上,穿在身上,吃飯狼吞虎咽,我和秀蘭總趕不上趟,十六年的國外生活,落後了,僅此而已.

再就是訪友了,出國前九位同學來家小聚,這次回去,僅僅見到克儉和小同鄉劉忠漢,其他人不複再見了,特別是我的學弟兆鶴,是同學中的佼佼者英年早逝,五零年考上山西醫學院讀了一年,覺得不是自己的心願,轉年考上清華機械係,從北京一個機械廠總工兼副廠長位上退下來,正趕上開放,還想大幹一場,想不到突發腦溢血,奪走了還算年輕的生命,人生無常啊,當時的心情包含在下麵這封信裏:

克儉:

傾接來函,得知老同學兆鶴辭世,不期八年未見,再也見不到了。我第二次赴美之前,在北京與他小聚,竟是最後的決別,世情難料啊!

兩年前我因心率不齊住過醫院,恢複得很快,此後再沒做事,到處走走,在美國西海岸及加拿大的溫哥華住了一年多,去年八月又回到紐約.回來後精力充沛,除打拳跳舞,仍有餘力,才又到學校修課,與年青人在一起學習,常忘記自己的年齡,進修隻是增加生活情趣,不會再去工作,你知道我本來就不求進取,名利對我無緣.

我曾讀過聖經,繼而又看佛經,想尋覓點什麽,來慰藉已死的靈魂,徒勞無益.“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逆旅也好過客也好,都是轉瞬即逝。轟轟烈烈的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和成吉思汗去了;希特勒,東條英機,莫索裏尼去了;羅斯福,斯大林,蔣介石去了;毛澤東也去了。科學界不勝枚舉的“家”們都去了。愛因思坦留下相對論去了;居裏夫人留下原子能去了,她並不知道原子能給人類帶來多少福,多少禍,等等,如此而已,有誰能幸免於轉瞬即逝呢.時間如白駒過隙太快了,設想再過幾十年,現在活在世界上的人類,恐怕都不存在了.我們已經渡過了幾十個春秋,餘下的時間的確不多了,我希望在僅存的歲月裏活得自在一些;回憶前半生,口中說的是別人的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慚愧啊.

為了活得自在,就得鍛煉身體,取戶樞不蠹之義,不能以心為形役,疲於奔命,傷害了身體.快樂才是人生之本,煩惱是令人衰老,致病和過早死亡的根本原因.快樂各有其道,不居一格,你說是嗎.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不能紐曲了自己的靈魂,這就足夠了,當躺在床板上等待西去的時候,我會毫無遺憾地說,我經曆了人生最美好的一頁,就像太陽曆盡世間的萬物,西沉時那樣豁達,那麽自然。我要囑咐家人,在我死去的時候誰都不要哭,出自自然,回歸自然而已.

也是手懶,疏於通信。得便代我問候所認識的老同學,不另.

繞不過去的是探望我的故鄉,心裏想著兒時的歡樂時光,踏上回家的路,在長途汽車上思緒起伏.我全家人都在大城市,我是去看看生我養我的故鄉,看看村前的水坑,村後的小河,河濱的楊柳和兒時的夥伴,……我走進村,村頭的那口井還在,淺僅丈許,水快幹了,我心茫然.村裏的人以為我是問路的,我說是這村裏的人.一位老人揉揉眼睛問,你是大鵬還是大為!?我抓住它的胳膊說:“你是玉榜叔!?我是大鵬啊!”他比我小一歲,臉布滿核桃皺紋,背微駝,接著他說了一長串名字,輕歎一聲:“都走了,老人沒有幾個了,……”我又是一陣茫然。覺得可看的隻有記憶了,告別老人,沿著村後的河堤,望著幹涸的河床,向著回程的車站蹣跚走去……秀蘭見我向回走,就說:“你糊塗啦,他姥姥家還沒去呢!”我隻得跟著她朝西奔藏家屯而去。李賈村離臧屯六華裏,半個多小時就到了.

剛下過小雨,地又濕又滑,兩隻鞋插在泥裏,拔不出來,秀蘭是回娘家,當然心急,我在後麵緊跟,穿過幾條過道就到了。老人早就過世了,秀蘭唯一的親人隻有比她小六歲的弟弟,兩扇褪色的木頭門,依稀可見的舊門神被風吹的呼啦啦.秀蘭走向前輕輕叩門吊,敲了好幾次才出來一個年輕婦女,隔著門縫問:“誰呀!”

秀蘭估計是侄兒媳婦,便答道:“我是你姑婆,從美國回來,開門吧!”從未陌麵的姑婆婆的口氣把她震住了,門開了,侄兒媳婦紅著臉說:“還以為是討罰款的來了.”她一解釋我們才明白,因為生了二胎,要罰款,東躲西藏,不敢貿然開門,這時內弟俊甫回來了,熱情地喊著姐姐姐夫,把我兩讓進屋,吩咐媳婦:“快去合作社割塊肉,給你姑姑姑父蒸包子”

臉上那種憨厚實在的樣子,我們倆實在沒法拒絕,隻好任他擺布了.接著老舅知足地說:“現在吃喝不愁了,不吃粗糧,淨吃細糧,白麵隨便買 沒有限製,家家都用上自來水了.”顯眼的躺櫃上穩穩地擺著彩色電視機,炕上鋪著毯子,炕沿裏邊還有一部電話,十幾年變化太大了.

說著話熱氣騰騰的肉包子端上了桌,肉餡真香,肥膘流油,我和秀蘭不敢多吃,但是老舅熱烈地勸讓,我們隻好又吃一個,再吃就頂嗓子眼了.

我們打算當天就回去,老舅攔住像打架,一定要住一夜,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住下了.我和秀蘭睡西屋,炕上堆滿糧袋子,挪出睡覺的空地,老舅把他們能鋪的被褥都鋪在土炕上,我們倆人躺在硬棒棒的炕上,聞著發散出來的新糧食的香氣,聽著老鼠嬉鬧奔跑,還有吱吱的叫聲,它們不睡也不叫別人休息;天快亮了,公雞打鳴呼來了晨風,窗紙咕打咕搭夾雜著稀疏的雨點,秀蘭說:“一宿沒合眼。”我說:“肚子不得勁,不知那一口吃的,還是喝的,我要上廁所!”

“黑燈瞎火的,就著伴兒一塊去吧.”外麵還有雨星子,地是泥濘的加上滿地雞屎,一走一滑,兩人攙扶著,進了黑洞洞的茅房,劃根火柴,腳下是一個長方形的屎坑,隱隱約約大概是蛆蟲的蠕動,開始時我不敢蹲下,無奈裏急後重,秀蘭說:“把手給我,我拽著你滑不下去,快點吧,我還得上呢(是方便的意思)”就這樣兩人輪流拽著手,終於如釋重負;忘了帶手紙,隻好撿起角落裏的土坷垃解決問題了。老家的老少爺們都是這麽幹的,據說這法子可以防痔瘡,沒有考證過.關於這事還有一句歇後語呢,是這麽說的:土坷垃擦屁屁-沒門兒(迷了門)。

回到屋裏,秀蘭說:“若是真掉進屎窖子,還真沒地方去洗,萬幸萬幸”

天大亮了,老舅在外屋(堂屋)正用桑條子編筐,桑條像小手指那麽粗,老舅的手指更粗,說玄點像擀麵棍,桑條在老舅手裏就像麵條.開放以來老舅靠編筐,拿到集市去換錢,現如今不幹這營生了,隔三岔五給街坊鄰居幫幫忙也是有的.他介紹說:現在政策好,農業有補貼,我種的蘋果樹棗樹今年大豐收,可是行情不好,賣不上價,運氣不好,咱燒香佛爺吊腚

認倒黴.天放晴了,老舅送我們上了長途汽車,十幾分鍾就到了大城縣城,汽車在城裏等乘客,我下車買了兩套火燒夾驢肉,是大城縣特產,等到汽車滿員,必須出站,按規定不許超載,但是車子走走停停,直到走道裏擠滿了人,才開拔,嚴重超載是很危險的,司機為了多賺錢那裏顧得了那些閑事.北上的汽車經過檢查站時,司機就讓沒有座位的乘客提前下來,通過檢查後,車子停下來,等提前下車的人再上來才開車,到了市區,照樣辦理,所以直到太陽大偏西才到家,還好沒在途中鬧肚子,到了晚上肚子開始翻騰,一夜跑廁所十六躺,沒等到天明大兒子林垣就送我去掛急診,我已經沒力氣走路,醫院不管你怎樣,一定按程序先掛號付款,醫生才不耐煩地問病情(他熬了一夜,還沒下班,擠滿走廊的病號一個接一個也真難為白大褂了)診斷後要輸液,還是先交錢,後拿藥,然後等待打針.

讓我最受不了的是,兩種藥本可以同時注射,他非要捅我兩針.因為我早有思想準備,忍著沒發火,隻有隨鄉入俗了.後來琢磨琢磨症結是祖國的人太多了,再能耐的頭頭恐怕也整治不了,美國的總統們,你們也甭神氣得太早,把你們派到中國當頭頭試試,保準也得嘬牙花子;毛主席沒聽馬寅初老先生的勸告,人口問題一發不可收拾,怨誰呢.

這一次回國探親的經曆,動搖了我落葉歸根的念頭.

 

回美後又給張先生幫了一陣子忙.我和秀蘭商量,七十歲的人了,再疲於奔命有點傻了,趁著走得動爬得動,到處走走看看外麵的世界,美國該看的看了,決定下一步去歐洲.名人假期旅行社訂在十月半,是一個十七天走九個國家遊十一個城市的旅行團.接下來準備行李,照相、錄像器材一應物品,單等如期開拔.

九月十一日,午間看電視,突然畫麵上一架飛機攔腰切進世貿大樓,緊接著那擎天柱堆呼下來,據說那是永不會倒塌的建築,我當時糊裏糊塗地還以為是動畫片,後來的報道證實了是恐怖襲擊.向來美國都是打別人,從來沒有受過這種窩囊氣,懲罰性的報複是鐵定的了.我覺得吧,美國哪兒都好,社會穩定,福利好,就像過去說的社會主義好那樣,人人有飯吃,有衣穿,老有所養.真沒必要當那個世界頭頭,國防足夠強固,沒人敢把你怎麽樣,把自己的事情辦好就得了,何必操別人的閑心呢!這是我這種小人物的一孔之見.

我想歐洲旅遊可能泡湯了,打電話一問,行期照常,出發那天汽車在半路被警察攔住盤查,見我們兩人絕非恐怖分子,自然放行.趕到紐瓦克機場時間尚早,候機室就我們兩個老人,秀蘭估計旅行團取消了.正拿不定主意,同團的旅伴陸續到了,大部分是華人,也有中外混搭,大家互相攀談時間過得快,領隊姍姍來遲,舉著名人假期的牌子,招呼團友點名,一個不少,一切順利.到了登機口麻煩來了。我持美國護照順利過關,在飛機內等了半小時,還不見秀蘭登機,我想出去看看,不讓下飛機,領隊叫我耐心等911以來安檢非常嚴格,這時秀蘭拿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護照進來了,原來過關時,被攔下安檢,大小提箱翻了個底兒掉,還不行,查完腰帶,脫掉鞋襪檢查,她說:“不光我一個人,排了很長的隊,挨個兒檢查”

第一站倫敦,看了溫薩古堡,進到裏麵陰森可怖,心想這能住人嗎?她的院子就是個不小的花園.不過看到皇家的衛隊操練換崗,很有感觸,幾百年的舊習俗紋絲不變,大熱的天,還戴著一尺高的皮帽子,熱不熱呀。興衰幾百年,從轟轟烈烈的大不列顛日不落國,縮回到英倫三島,他們仍保有原來的架子,女王可能在古堡裏還做著世界霸主的美夢呢,別管那麽多了,不過呢,這個島國像懸在天空,麵對著浩瀚的大西洋,還可以大有作為;再不過呢,連自己的子民都管不住,空讓他們獨立成美利堅,也是活該如此了.出了古堡在小鎮的街上用午餐,感覺不錯,說不出來的那種安詳恬靜,絕不像美國,看著那麽浮躁,那樣暴發戶的心態.雖然本是同根,大哥的紳士派頭沒變,小弟美利堅強大得很霸氣,不免仍有打天下時留下來的掠奪習氣,慢慢來吧.

到了倫敦,倫敦橋雖不過如此,但比美國搬來安放在沙漠裏的倫敦橋氣派多了.我們也在西敏寺,倫敦橋等地隨俗照了相.秀蘭說:“這不就像天津市的勸業場嗎!”他這一說把我從英國拉回到天津濱江道的勸業場,可不是嗎,天津九國租界留下來的建築,簡直就是萬國建築博物館.

倫敦塔內保存有王冠,警衛森嚴,那顆大鑽石應該是真的.說實在的我對英國印象不錯,可能是因為他們對美國來的遊客非常友好,特別是歸程因為秀蘭病了,奧地利航班拒絕我們登機,奧地利人跟美國死磕,關我們老兩口屁事,舉著機票不讓登機,那真叫叫天天不應,如果不能上飛機,我們就得繼續住下來,等秀蘭恢複健康,就在我們為難時,英航慷慨地說:“別著急,搭乘我們的飛機,保證送你們回家.”在飛機上照顧的特別周到.

到了英國忽然想起還沒退稅,可是已經出了歐盟地界,當時英國還不是歐盟成員國,機場工作人員見我著急,便過來安慰,並幫我退了稅,當時我想退美元,他們說還是英鎊劃算(當時美元正貶值,)雖然是些細枝末節卻表示出他們很友好,我再一次謝謝他們.             話得從兩頭說,想當年大英帝國船堅炮利,帶著鴉片和聖經打開滿清的大門,也是一轉眼的功夫,堂堂日不落國混成現在這樣子,開天辟地以來的王朝興衰,不過三百年而已,周朝的八百年,連春秋戰國五百也算上,有名無實.諸位就別奢望那不可能的千秋萬代了.

乘高速列車穿越英吉利海峽,就是比利時廣場,北約總部設在此,想當初這個小比國竟也是八國聯軍一員,還在俺們天津市開租借地,耀武揚威滿街跑的叮當叮響的有軌電車就是他們家的,在我家鄉的街道上劃了一道恥辱線.現在還仗著北約狐假虎威,作吧,早晚有人收拾你.我這那裏是旅遊亂發議論,大巴載著我們來到荷蘭,說是要坐一坐運河上的玻璃船,淨瞎掰,隻不過是玻璃罩子而已.不過倒是領略到了阿姆斯特丹水城的氣派.城區老舊乏善可陳,社會秩序井然,可能壞人都跑到紅燈區去了,我在曼哈頓十幾年看過零零散散的色情生意,和荷蘭的好幾條街的紅燈區比起來,就是小巫見大巫了,鮮話的肉體是擺在櫥窗裏的,如果窗簾垂下,那就是工作了,不像有的國度明裏是不準賣肉的,因為有傷大雅,可是那下作程度就沒法形容了.

參觀了鑽石切割,看了琳琅滿目的大大小小耀眼的鑽石,摸摸口袋,小的看不上,大的買不起,隻能溜之大吉.荷蘭的大風車很開眼,過去在小說裏介紹唐吉柯德大戰風車,不知是什麽樣兒,原來是個龐然大物;他們的河流水位高,一漾一漾地像要爬到岸上來,導遊介紹荷蘭的地勢低凹,海平麵高是他們的一大特點。荷蘭的大地上到處是奶牛場,人很少,那麽美的田園風光。配上少婦們白衣黑坎肩裙,和那特有的頭巾,那種美感,怎麽形容都不過分,下一站不知不覺就到了德國的黑森林.

在這裏的感覺就像在紐約的大熊山公園(bear mountain)甚至還不如那兒,旅遊不就圖個名兒嗎.

值得一說的是海德堡,海德堡坐落於內卡河畔,卡納河由狹窄而陡峭山穀流向萊茵河.從海德堡城堡俯瞰古老的城區,紅頂白牆掩映在綠樹叢中,隔河相望,人與畫融為一體;城堡已經毀於炮火,殘破的高牆上隱約留有硝煙痕跡,導遊介紹:城堡在1693年普法爾茨王位繼承戰爭中被法國人焚毀,部分城堡被破壞,我和秀蘭鑽進城堡,沿著破舊的旋轉樓梯上到頂層四望,更感觸到世事滄桑多變又無常.底層橫臥著兩個碩大的橡木酒桶,大的直徑比我高很多,我不知道它的來龍去脈,隻好糊塗著.

海德堡不僅有著引以為榮的中世紀城堡,歐洲古老的教育機構海德堡大學亦坐落其中.(據介紹曾在這裏學習和工作的著名思想家有黑格爾,伽達默爾,以及社會學家哈貝馬斯,語言哲學家卡爾-奧托- 阿佩爾等,這些本和我沒什麽瓜葛,附榮風雅說說罷了)

乘大巴一路邊光來到萊茵河邊的小鎮,領隊把我們帶上一條不大不小的遊艇,飽覽萊茵河兩岸風情,一派和平景象,後來看了多瑙河也不過如此,倒是我國山海關附近的堰塞湖的青山綠水,更有幾分恬靜的妙處.

上岸後在河邊小鎮用晚餐,啃豬腳,和秀蘭對飲德國黑啤酒,萊茵河的夜景,對岸的燈火一閃一閃,我把它當作漁火欣賞,有酒勁確含幾分醉意,秀蘭是從來不喝酒的,這次破了例,我覺得後來途中犯病大概和這次的飲食沒節製有關.

不知不覺到了郵票小國,列支登島,街上沒有人,首都總人口三千,在這裏見到一尊雕塑,平生首次見到,它就是首都的唯一了,把照片貼在此

在這裏稍事休息,便來到瑞士第一大城—蘇黎世,街上都是大銀行,和俺無關,乃逛鍾表店,進門後看到玻璃櫃裏的商品,很吸引眼球,百十來美元,買得起,在往裏走還是那些表,價碼幾百幾千不等,摸摸錢包,覺得不是咱該看的,更不是我輩該想的,打消了買東西的念頭,劉姥姥進大觀園看熱鬧吧,進到最裏邊就不忍看標價了,十萬、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你可能不信,卻是真的.同團的美籍俄羅斯大鼻子偕一華裔女士,讓他買,大鼻子搖頭;女士指一指三千刀的,大鼻子搖搖頭;女士再退一步要買三百刀的表,大老俄鼻子更紅了,這是他難逃的價碼,我以為這一回該買了,可是他牽著華女士出去了,我和秀蘭覺得本不是我們該買的,無所謂的出來了,看到女士依偎著紅鼻頭,我們沒好意思再看下去.

老兩口在湖邊散散步瞄一瞄陌生的街景,這時肚子咕咕地,得補充熱量了,夫妻相攜登上lunch boat,湖心水禽,乘著漣漪伴著遊艇隨波蕩漾,環顧湖邊,我不會形容了,就說‘秀色可餐’吧!隨旅遊團奔波八天,這是最愜意的一日,悟到旅遊就該是這個樣子,以後再有機會出遊,一次隻能瞧一個地方,住在那裏,等休息足了,哪怕是在路邊喝杯咖啡,欣賞一下古老建築下麵的人生百態,讓思想沉澱沉澱,享受融入畫中的那份情緣,也不枉長途跋涉一回,總比疲於奔命,到處拍照錄像強上他好多倍.

阿爾卑士山占了瑞士大部分國土,鐵力士山峰是我們下一個目標,要登山,我們倆望而卻步,導遊說乘纜車上去,上麵都是終年不化的積雪,我們放心了,遠遠眺望覺得它不高,導遊介紹海拔約四千米,乘上纜車中途停下,換一個較小的纜車,不久又停下換一個特大號環形纜車,邊往上爬邊旋轉,居高俯瞰,感覺腿酸酸的,心裏敲小鼓,萬一纜繩折了不就白白死了,雖然壯烈但太平宂了,想太多了,不知別的乘客都想什麽,又一想成年累月那麽多遊客,那就叫咱趕上啦,又覺得這種思想太自私了,誰敢上誰的命沒了,還是不出事的好,不過呢,倒是沒聽說誰從纜車上摔下來過.

導遊帶領大家穿過一個冰洞,黑黢黢地也沒什麽好,隻是心裏覺得鑽過跌力士山上的冰窟而已.

山頂上除去幾個小店在風裏顫動,還有一麵旗呼啦啦地吼,我疑惑那兩隻烏鴉是怎麽飛上來的,它到山頂上來幹什麽,誰知道?它頂著風翅膀扇呼半天不見前進,尾巴一歪轉向順風去,箭一樣不見了.這黑東西可能也是探險來了,是我的笨解釋.給老伴兒照了像,以資紀念,然後就隨纜車溜下來。

夜宿喜來登大酒店,聽說是全新建築,和往常住過的酒店相比,那富麗堂皇,不可同日而語;我們被分配入住一個角落裏的特大房間,一對團友羨慕地說:“二位總是這麽走運,換一換行嗎,讓我們也享受享受.”當然是玩笑話,不過令我想起往事,記得馬背上馳騁在內蒙古大青山期間,是我青春迸發,最難忘情的時段.牽著馬爬上一個大坡度陡峭山峰,我牽馬在前,腳後跟常碰到後麵戰馬的嘴巴,我可以抓住灌木叢,而馬隻能把它的兩條前腿彎曲下來,才勉強維持平衡,在陡坡上艱難地向上挪動,馬的鼻孔睜得很大幾乎可以放進一個拳頭,我看不到自己鼻孔是什麽樣子,棉衣上冒著白汽,裏麵是濕軟的,外麵是滑溜的,如果停下來胳膊腿可能就不能打彎了,艱難歸艱難,終於攀登到山頂.北風呼嘯,夾雜著樹上飄下來的不規則的冰粒子,射在臉上麻麻地也不覺痛,那時真想癱在地上喘息一小會兒,哪怕是幾分鍾,命令是不容許的,必須馬不停蹄,下山奔襲,常言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兩條腿顧不上打彎,直著往下搓,不得不拉著馬走之字,連滾帶爬地下山了,看來下山也是很容易的.回憶的感覺好,請濃濃的,心蕩悠悠的,不知道還有誰和我有同感.

坐上旅遊大巴,飽覽沿途風光,一派和平景象,當年歐洲人為什麽不停地互相廝殺,到了希特勒又妄想征服世界,如在下小民者流,奈難理解.下一站是我向往的奧地利,莫紮特的出生地薩爾茨堡,我深深的被他吸引,秀蘭站在薩爾河的木板橋上,默默地注視著河水,一動不動,突然轉過頭向我招手,說:“你看那河水像玉,”我正沿河遠眺說:“往遠看比畫可漂亮多了,”我實在不知道怎麽形容,網上的遊記描述的林林總總,這裏我不想再費勁巴力地嘮叨了,走馬燈似地看完了莫紮特故居;廣場的莫紮特銅像,然後坐在大教堂(想不起他的名字)廣場木椅上歇歇腳導遊說別看那大教堂外觀不起眼,裏麵可容納萬人呢.廣場正中有一股噴泉是從石頭馬嘴裏噴出的,我坐不住了,就跑過去留了個影,未見到好處,回到座位上已經疲憊不堪了,趕快去用餐,餐廳不接收美元,有銀行兌換奧地利紙幣,買了一盒莫紮特夾心巧克力,是給女兒的小禮品。吃完飯眼睛發惺剛想迷瞪一小會,導遊招呼上車又開拔了,這那裏是旅遊,連走馬觀花都不是,簡直是趕場.

維也納,是我最想去的地方,‘維也納’三個字中國人把它翻譯的太有詩意了,圓舞曲多瑙河之波,貼近他,依偎他之後覺得隻有心裏有詩情,才能體察到她的畫意,一掃而過,沒能領略他的神韻,唯有坐落在綠樹從中的古城,顯示出他的滄桑感,曾幾何時羅馬帝國都城於此,烜赫一時,意欲成萬世基業,和世界上所有統治者一樣,都逃不脫幾百年的短命下場.

奧匈帝國囊括歐洲大部分土地,貌似強大不可一世,卻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解體,被協約國分割成諸多民族國家,這些都與俺無關.站在美泉宮皇家園林裏,聽導遊胡侃她的過去和現在,他說:“大主教修建美泉宮作為皇妃的生日禮物,”我沒有考究,據說美泉堪比美凡爾賽宮,見仁見智.我倒是對那個忘記名字的大教堂,很感興趣,它是歐洲古典建築藝術的代表作,古色古香,走進它體察到她的雄偉,傲視一切;進入殿堂,不由肅然起敬,這就是古代文明叫人仰慕的地方.

為了給秀蘭留個紀念,我叫她走遠些靠近雕像,他說:“太累了,”現在回想這是她發病的前兆,當時我以為她是連天奔波體力消耗太多,沒想到遊覽完維也納奔赴意大利的途中,秀蘭病倒了.在一個小鎮小憩,秀蘭臉色煞白,眼皮耷拉著,我問她:"不舒服嗎"她無力地哼一句:"感到翻心要嘔吐,胳膊和後脊梁痛,要裂開了!"幸好救護車來得及時,十幾分鍾就送到附近小鎮的醫院.隨團的醫生陪秀蘭去了醫院。話分兩頭,導遊命旅遊車把我安頓在醫院附近的旅店住下,旅遊團就走了,留下我一人在旅店,秀蘭住醫院,舉目無親,怎麽和說德語的當地人交流,仗著我膽子大,我用半拉格機的英語向旅店老板打聽,坐甚麽車能到醫院,意大利女老板也用不大熟悉的英文連比劃帶說:“現在沒有車,不遠,走路二十分鍾,黑燈瞎火你不知道走法,別著急,我送你去!”當時一個閃念,心裏說世界上還是好人多,顧不了這些,竄上老板的車,幾分鍾就到了,她說:“進去看看沒事快點出來,我不能把你一人扔下不管;我回去還得做生意呢.

小鎮的醫院很大,順著指示牌,遠遠地看到急診室,三步兩步衝進急診室沒人阻攔,一眼瞭見秀蘭躺在病床上,雖然監護器和不知名的家夥布滿全身,但是她那安詳舒適的樣子,不像有病,她見我近來,頭微微翹起,要說什麽,我趕緊以手勢示意,別動,這時我已站到她的旁邊:“好些嗎秀蘭?”她說:“一到醫院就沒事了,別擔心,我現在很好.”我的心呱嗒一下放下了。這才發現諾大一個急診室,就秀蘭一個病人,一應醫療器械俱全,兩個大夫,三個護士,圍過來用不太流利的英語解釋,不太重要的位置,心肌梗塞,會很快恢複,不過一定得住院觀察,等病情好轉,體力恢複了,再出院,回到自己國家接著治療.從醫生的神態和語氣透露出他們對病人有信心,使病人和我都很安心,也充滿了信心.

我告訴秀蘭:“旅館老板人很好,熱情的幫忙,把我送到這裏,人家還在外麵等著呢,你安心養病,明天早晨我就來看你,我就住在附近的旅館裏.”

我從醫院出去,看到女老板獨自在星光下溜達,見我出來招呼我上車,毫無慍色,我心存感激,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她反倒安慰我:“遇到這種事千萬別急,急也沒用,夫人好嗎?”我被她的善良感動了,暗自擦眼淚。

回到旅館,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根本合不上眼,翻身下床到前台給美國的女兒和溫哥華的兒子撥電話,告訴他們的媽媽病情穩定,別擔心,我囑咐他們:“每天都要打電話,問候,這樣你們的媽媽心情會好些,會很快痊愈.”他們一一答應照辦.

回到房間毫無睡意,打開錄像機播放秀蘭在病床上的視頻,再一次端詳她安靜的樣子,雖然有病還百般安慰我,一下子把我帶回幾十年前的場景.

前回書說過,秀蘭是我的終身伴侶,是我的老鄉,臧家屯離我的出生地李賈村僅六裏之遙,因為我從小時候就隨父輩在外生活,從未謀麵,族叔錫路見我二十大幾還沒結婚,便自願給我介紹對象.

這裏還得先說說介紹人,錫路是村裏的佼佼者,雖然沒讀幾天書,卻也初通文字,生的一表人才,能說會道,機靈能幹,雖然沒練過拳腳,動起手來不要命,村裏人都怕他,唯獨見了我父親,畢恭畢敬,謙卑的很呢.後來先父從一個農民的兒子一路讀完大學,步入仕途.父親雖身為農家子弟,別無根基,憑自身的幹練,二十五歲便出任靜海縣財政科長,於是命錫路擔任傳達文件兼雜役.錫路由是感激,常常護送我上學,他的乳名單一個敦字,我便稱他敦叔.後來先父長大城縣,敦叔擔任縣保安隊班長,他行事低調,仗勢欺人的事從未幹過,就這樣一個小人物,解放後被戴上壞分子帽子,監督勞動.老天爺沒有虧待他,賜給他一個漂亮標致的媳婦,為他生下四男三女,雖然物力維艱,生活品質不濟,但是一家人和樂相處,算是溫馨。

一次偶然的機緣,見他一家圍在院子裏土地上一張方形地桌旁,用晚餐,一個用高粱稈穿就的羅鍋篦子上,擺滿了黑黢黢的餅子,敦叔夫婦,和孩子們十四隻眼睛盯著黑餅子一動不動,我被這一幕驚呆了。敦叔說:“大鵬一起吃吧!”我說:“我吃過了,快發話叫孩子們吃吧!”

敦叔一聲令下,滿滿地一羅鍋篦子貼餅子,登時下去一半,沒有菜,連老醃鹹菜都沒有,每人一碗泛黃的餾鍋水,這一幕到現在還非常清晰的浮現在腦海裏,我控製著沒叫淚珠掉下來;度荒時期作為直轄市的天津,憑本購糧,到底是真正的糧食,肚子裏的腸子雖然也有閑著的,但是畢竟每人還供應二兩油,也有些許蔬菜,浮腫的市民供給一斤黃豆,總算闖過了這道關.

敦叔說:“大鵬啊,不怕你笑話,都快斷頓子了(沒吃的了),距離麥收還遠著哩,紅高粱麵摻些穀糠和著野菜,也接不上麥子熟啊.”

我聽著敦叔的嘮叨,再看看孩子的大腦袋細脖子,大口地吞咽著餅子,喝一口餾鍋水,我不忍再看下去,便告辭了.一晃幾年過去了,敦叔老了很多,對我還是那麽關心,這不是嗎,一見麵就給介紹對象.

時間是在夏季,地點是何奶奶的院子,何奶奶追問:“快說說是誰家的閨女”

敦叔這才慢條斯理的說:說起來大夥都知道,臧屯李五爺,外號‘畫眉’的,閨女就是他親孫女,土改時劃為地主,被鬥掃地出門,還挨了打,其實那算什麽地主,就是因為李五爺平時托個畫眉籠子,識幾個字,就是個土鄉紳.他們原來是個大家庭,老哥五個分家另過,每戶分得幾十畝地幾間磚坯土房,畫眉行五人稱李五爺,他膝下有五個兒子,老二有一女,學名秀蘭,因為家庭被鬥爭時還小,家長總是囑咐少說話,別惹事,上學也耽誤了,直到二十歲才小學畢業,同一年和小她六歲的弟弟升入縣立中學,後因家裏窮中途輟學.(後來秀蘭自己告訴我,上學沒錢交飯費,自帶玉米麵,食堂幫助蒸窩窩頭,衣服一身一件,連換洗的都沒有,上體育課沒有運動服,實在堅持不下去隻好退學了.)敦叔提高了嗓門:“忠厚人家,和你門當戶對,你是官僚出身,女孩子是地主世家,這門親事我保了.”

我點頭表示沒意見,心想見麵後再做決定吧,敦叔騎自行車一個多小時就回來了,訂在集市上見麵相親.

轉天賈村大集,表弟陪我趕早就來到集市上,叫賣聲,要喝聲,煞是熱鬧,我無心買東西,一心盯著相看對象,左等左不來右等右不來,那叫一個望眼欲穿那.中午時分一個老婆婆後麵跟著一個半大小子,來到見麵的地方,四下張望,我一見就知道來相親的,我臉皮後便驅前搭訕,老人不好意思地說:“你是姓林吧,真叫人難為情,勞你久等了;閨女不好意思到集上來,怕人多嘴雜,我那女兒正趕上今兒個身體不大舒服就沒來,改天叫你敦叔陪你到臧屯家裏見麵好嗎?”我雖然掃興,老人的解釋也合情合理,我隻好答應.老人回家時我和表弟,還送了一程,其實是再一次觀察她母親,近六十的農村婦女,皮膚白皙細膩,她女兒應該錯不了.

回家跟何奶奶學舌,何奶奶說:“人家大閨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到咱村集市上來,成不成的,叫咱全村人都看到了,人家心眼兒多,先讓母親來看看,人品好呢,本人再見麵,如果她母親看不上,就算吹了;她母親叫你到她們家去,當然是看上你了,八九不離十了,差不多就定下來吧,再說呢,趁著你媽身子骨硬朗,給你拉把幾個孩子,可別再錯過機會,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不是你當大少爺的時候了,不要再挑剔了.”

何奶奶一席話都說到我心裏去了.想起當年說親的,自由戀愛的,陰錯陽差失之交臂,那時總覺得小夥子一表人才,白白淨淨,照著鏡子,顧影自憐,早結婚太煞風景了,瀟灑夠了再結婚不遲,找個媳婦那是手到擒來.

世情難料,我已經不是原來的公子哥,天津解放,我大學沒上完,輟學參軍,軍中講學曆,入伍就是正排級,私下揣度,用不了三年五載,混個團長當當應是水到渠成,實踐並非如此;部隊更講出身和資曆,在軍中摸爬滾打七年,一九五五年評定少尉,定銜未受銜,非黨非團白人一個,編入預備役複原了.

回憶韓戰期間,招考飛行員,我滿腔熱情要為祖國效力,寫血書報了名,檢查身體非常嚴格,我身強體健,過關斬將,全部合格;我等待駕著鋼鐵雄鷹翱翔藍天,保家衛國,拋頭顱灑熱血為國捐軀,男兒當如此.我努力學習,積極工作默默等待祖國召喚,一個月,兩個月.........後來據說航校早開學了,我耐不住心靈的折磨,到政工處去問,回答是:“安心工作,不要有情緒,上級下達名單沒有你,你應該知道原因,政審是很嚴格的,你的家庭出身是要經過長期考察的.”我雖然有心理準備,聽到這裏,腦子翁的一下,打了一個舉手軍禮,離開了.

我還能說什麽呢。入伍七年原地踏步,回到家鄉,擔任一名小學教師,我也認了。期間談對象是繞不過去的自然規律,我也拒絕過幾位,總想著曾經閱過的倩影,殊不知時過境遷,那時眼皮子虛的人恐怕是醉翁之意;更多的是一聽我的出身,連個團員都不是,就敬而遠之了.

仔細琢磨何奶奶的話,聽老人的沒錯,不是有句俗話嗎: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老人比年輕人走的路多,過得坎兒多,吃的鹽醬也多,總能把事兒看透.

轉天約好見麵。臧屯秀蘭的大姑家,大院子裏都是她的本家族門,對方的母親、敦叔和我靜靜的等,秀蘭還沒到,她母親說到前村辦事,很快就回來,正說著外屋有人說:來啦!

我從紙窗上的破損處向外看:嵌花短袖小褂兒,青市布水褲,快到門口了,白皙的麵頰,透著桃粉,(這種洋白,在大城市也少見,)朱唇天成,兩條短辮,進到屋裏,敦叔說:“這就是秀蘭,”轉向她:“這是大鵬,”

我想握握手,沒好意思伸出去,麵對羞澀靦腆的她,我不知平時的勇氣跑哪裏去了,哪裏還有等得不耐煩的心情.當時介紹人敦叔推說屋裏太熱出去了,屋裏隻剩兩人了。互相介紹了自己的年齡後,我麵對這位二十多點的大姑娘,不知她心裏想什麽,她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我,我也不好意思緊盯著她,心裏想,談過的對象中,除了喬毓秀,再沒有比她再有女人味道的了,我暗自慶幸,這樣冰清玉潔,閑塵不染像剛出水的荷,被我無意中邂逅了,這是天隨人願啊,城市小知識分子的一絲絲傲慢掃了個精光,謙卑的介紹自己:“家庭出身不好,介紹人談過了,我不多說,但有一點我應該解釋清楚,解放後第三天軍管會就將大封條貼在我們家大門上,我無家可歸,你們家掃地出門,我跟你家差不多,不久我放棄大學學籍,考上革命大學,畢業後當了解放軍,幹了七年沒入團,‘黨’就更甭提了,一九五五年複員回家,當一名小學教師,和叔叔沒分家,七八口吃飯,全靠我的五十八圓五角工資,吃窩窩頭沒問題,有吃沒穿,一個字全概括了就是窮.”

我本以為說這些準嚇她一跳,沒想到他聽完我的話樂了,接茬道:“現在不都這樣嗎,改天到我們家看看,屋裏四個牆旮旯空空的,說個文詞兒;那才叫家徒四壁呢!”

越說越投機,明擺著不嫌我窮.

轉天我應約到她家,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農民正在院子裏,見我到了,連忙衝三間北屋喊;來切拉!看他那憨厚的樣子張開的嘴巴合不攏,我猜個八九不離十,一定是她父親,忙說:“伯父不客氣,不是切。(我們家鄉稱呼客人‘切’)”這時秀蘭和她母親從上房出來把我迎進屋,一家人喜形於色,自我感覺我是很受歡迎的.

我跟著秀蘭進了西屋,對麵靠牆一個白茬褪色磨損的小坐櫃,是唯一的傢俬,她說坐炕吧:“我們家有你家窮嗎?”我心裏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喜歡秀蘭,喜歡她的淳樸,他不掩飾,不浮誇,這一家人的憨厚質樸,讓我感到穿越了曆史,恍如隔世,久違了,我的故鄉,我甚至突發奇想,別再回到那喧囂的爾虞我詐的城市該多麽好.想歸想,我是來搞對象的 ,媽媽還等著我的消息呢,脫口而出道:“秀蘭,我對你一點意見也沒有,不知道你有什麽想法,說說好嗎?”

秀蘭臉頰微泛紅暈,大姑娘的含羞,太可愛了,城市的女孩子完全不是這樣子,她開口了:“昨天我晚到了,別介意,我不是故意的,從小到大沒有談過(戀愛,這兩個字她沒說出來)有人介紹過,不同意,也沒見過麵,這一次也不是怎麽了,願意見麵,可是我還是很封建,見麵之前,我跑到鄰村算了一掛,人家說這門親合適,不犯克,人很好,就是窮,算完掛我緊往回趕,還是叫你久等了.”稍微停頓好像是瞄我一眼“見麵後,我心裏想,人好比什麽都強,父母都說同意,問我有什麽說的,我說媽媽爸爸都願意,我沒意見,就這樣才叫你到家裏來.”

一席話說的再明白不過了,我有意握握她的手,他那不卑不亢的樣子,我退縮了,人家從沒有單獨麵對過一個男人,我覺得這樣冒失,有點玷汙了人家的冰清玉潔,臨告別,我鄭重的說:“我喜歡你,(說愛字太牙磣了我說不出口)如果你有什麽要求,現在告訴我。我們一言為定,回津後我回稟母親,咱就登記成親.”她沒遲疑道:“還非說那句話呀,那我就說了,非常那個......”憋了半天“人家不喜歡你,還叫你到家裏來呀!”

‘喜歡你’終於沒有說出,我喜歡你這三個字在她嘴裏說出,實在難為她了.

一九五七年九月二十八我們結婚了。我的婚戀就這麽三下五除二,到現在快六十年了,一句話神仙眷侶,信不信由你.

睡不著覺,瞎琢磨繞一個大彎子,現在還回到秀蘭住院上來.轉天大清早就到了醫院,秀蘭精神不錯,床頭擺一束鮮花,天青氣爽,心情好多了,秀蘭見我盯著床頭哪朵鮮花便說:“是一個年青女孩子送來的,還有兩個便當(盒飯),放下就走了,咱在維也納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這不是神保佑嗎.”

我忽然記起昨天去餐館吃飯,女老板看我心事重重的樣子,和我搭訕,我告訴她老兩口跟旅遊團來歐洲旅遊,老伴突然犯了心髒病,就住在附近的醫院裏,他聽完就說:“這裏有親戚嗎?”

我說:“舉目無親,還不知道在這裏待多久!”老板立刻安慰地說:“別擔心,慢慢會好起來的,”我心裏嘀咕著,說說好聽罷了,心想你那裏知道我們的難處,說著我趕緊將碗裏的幾根麵條巴拉進嘴裏,去結賬,老板平靜地說:“不收錢了,這裏還有倆個便當,帶回去,明天就不要跑大老遠來吃飯了。”我心裏一愣,才打量這位女老板,三十來歲年紀,慈眉善目,和藹可親,不好意思馬上離開,隨便攀談幾句.知道她來自台灣,和溫州的先生經營這家小餐館,取名長城飯店,離開時我向她深鞠一躬,說聲謝謝離開了.我拒絕了那倆個便當.

秀蘭一說,我立刻判斷就是她,兩個飯盒,擺在床頭櫃上,就是我沒帶走的哪兩個,今晨他先我一步,送來午餐,還有鮮花.我立即想到世界上哪裏都有好人啊.素不相識的旅店老板那麽善良,開小餐館的女同胞待我如親人,身在異鄉的孤獨感,立刻煙消雲散了.秀蘭說咱遇上好人了,我告訴她,這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午餐時護士見我沒吃飯,總是多給秀蘭一些飯菜,叫我也吃,怕我吃不飽就多給一盒酸奶,時間長了,才發現這裏的所有成員,醫生,甚至勤雜人員都很善良,很快改變了我對洋人的看法.過去隻知道資本主義國家就知道剝削工人,沒有人情味,唯利是圖;這段不長的經曆告訴我,歐洲不僅創造了燦爛的文化,也創造了人類文明.在醫院陪秀蘭十二天,雖然語言欠通,但是沒有流落異國他鄉的感覺.住院期間原來的團友,紛紛打來電話慰問.

出院後我想在旅館多住幾天,讓秀蘭恢複一下久病的身體,我便要求換一間大些的房間,沒想到臨走結賬時,旅館老板說:“你們旅遊中途發生這種不愉快的事,花錢的地方還很多,我幫不了大忙,你按小房間標準付費吧,電話費也免了”雖然錢不多,我很受感動,人家開旅館做生意,就是為了賺錢,一個美國來的遊客,形同陌路,人家憑什麽這麽對待我們,這就是人性.

臨行前長城飯店女老板又來詢問,並開車帶我們去旅行社訂機票,還叮囑我:“不要自己叫出租車去機場,價格很貴,我是本地人,我找熟人送你們.”一時間我真不到該說什麽好,秀蘭說:“就叫你女菩薩吧,”那人擺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到這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和性,忙說:“那就把您的名字和電話留一下吧,日後也許你們有機會到美國,我會把你當親戚看待的.”

這樣我知道了她的芳名---黃慧平。

黃女士目送我們上了車,車子開動了,還一直在擺手.幾十分鍾後到達維也納機場,我拿出錢來遞給出租車司機,他不會英語,擺擺手,意思是有人付過了,我又一次被感動,黃女士當時說幫我叫車,我沒想到給人家車錢;現在司機又不要錢,我們並不知道他收了黃惠平的錢,如果他現在多收一份,神不知鬼不覺,何樂而不為呢,然而他堅拒不收,這塊土地上連出租車司機都誠實的開愛.

取下行李,謝過出租車司機,直奔櫃台辦手續.

這會兒遇到了麻煩,人家拒絕辦登機手續,說秀蘭是病人,真是豈有此理,我急得直冒汗,秀蘭的病好了,回不了家,在這裏兩眼一抹黑,錢也花的差不多了,難道要在異國流浪嗎!心想奧地利給我的印象不錯,機場為什麽刁難這兩老人,我突發奇想,立即跑到英航的售票處,那位女士臉上掠過一絲笑意,道:“別擔心,乘我們的航班吧,在倫敦換乘美航很方便就回家了.”那女人還說了些什麽我沒聽太懂,大意是咱們是一家人嘛.

登上英航七三七,我和秀蘭這才把心放在肚子裏,秀蘭向我這邊靠一靠小聲說:“你閉上眼睛,我給你掐一掐頭,打個盹也好!”

我說:“現在好多了,”她說:“那就說會兒話吧.”

“這些年你真不容易,想起那年我到農場看你,差點哭出來;當老師的時候你的頭發彎彎的,在腦門上起一個鼓,白皙的臉上,兩道眉毛黑黑的,我不會說,就像遠山吧;眼睛深深地窩在裏麵,怪不得那麽多女人喜歡你;怎麽一下子改造成老農民了,我不是嫌你成了農民,是心痛,當時我恨不得替你來改造.”

我知道秀蘭愛我,但是從來沒有表示過,今天不知道犯什麽病了,她接著說:“你看你的手指現在雖然恢複了好多,但是也不像從前了,改造以前你的手不大,又細又白,肉活活的,......” 她好像還要說什麽,我看到旁邊的旅客,也在聽,我捏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小聲點,“別叫人家聽了硶,笑話咱,這麽大老婆子老頭子,還老不正經.”他也臉紅了.
都沒再說什麽各自眯起眼睛假睡,許多往事像演電影,往事真的不如煙.

從入洞房那一夜起,我才真正認識她.從相識到結婚滿打滿算隻有短短的三個月.開始她以出水芙蓉的纖塵不染,細皮白肉抓住我的眼睛;又以淳樸善良打動我的心,他不慕地位和經濟裝況,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結婚前幾天他從鄉間來到天津,我帶她來家看看‘新房’由於風吹日曬,腦門泛黃,完全不是在農村相識的樣子,這能怪她嗎,一個農村姑娘乍到大城市,不入時是有的,家裏人背地裏說三道四,:“大鵬是什麽眼光,還不如那個小學教師呢,更不如趙金秋。(都是過去談過的女朋友)”

我聽而不聞,我是成年人了,大主意要自己拿;何況我不是找人樣子,而是結婚過日子,她是自己心儀的人,我們沒有洞房與花燭,結婚前我帶她來家看看房子,一間十二平方米的樓房,我雖然用石灰水刷過漿,但牆皮老舊,坑坑窪窪,還是顯得破破爛爛;她坐在床上,掀掀炕被,一張舊床,破板子已經稀裏嘩啦了,她坐上去吱呀呀響,一方八仙桌中間裂開大縫子,我用一張牛皮紙鋪在上麵,算是掩蓋過去了,唯一的傢俬是老人留下來的一對樟木箱子,我問秀蘭:“你看行嗎?”她說:“比我們家強多了,你不是早就說過了嗎,家裏窮,但是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我懸著的心放下了.我靠近她坐著,想攬一下她的腰,她拒絕了.我說:“咱們已經登記了,還這麽封建.”

“舉行完儀式才算是夫妻.”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既清楚又明白,我被她的話震住了,如臉皮頗厚的我,還是尊重他的認真,他絕不是熟透了的女人.

還是回到洞房那夜,在行那種事之前,他鄭重地問:“你如果反悔,一點也不晚,你們家的人除去你,好像看不上我;別等到生米做熟飯,我丟不起那個人.”

“你嫁的是我,不是別人,山盟海誓沒有用,我不是那種紈絝子弟,青皮二流子,相信我,如果中途變心,我... ” 她盯著我誠實憨厚可掬的臉,捂

上我的嘴,沒叫我往下說. 以後的事不能細說,但是她確實使我驚豔.上蒼把她賜給了我. 他初來乍到,很難適應這麽一大家子,叔叔無辜被勞改,嬸嬸帶著四個孩子無有依靠,我不能光顧自己好過,打心眼裏也過不去,加上我母親秀蘭和我,八口之家,我的工資僅僅五十八元五角,那年頭供應麵粉百分之十,隻能賣玉米麵,天助我,吃棒子麵足夠了。素食以當肉,秀蘭和大家一樣,都過慣了艱難日子,以苦為樂,秀蘭天性和善,不多說少道,尊長愛幼,幹活搶在前頭,家庭成員親戚故舊漸漸改變了看法,都覺得秀蘭是個好媳婦,這樣的貧賤之家,和樂融融度歲月我感到無限溫馨.

一天下班到家,秀蘭害羞地告訴我,她可能有了,我問她饞不饞,他不說話,我每天下班後總是匆匆往家奔,惦記著她,怕她寂寞,有一日下班路過菜店,順便捎些菜回家,想給秀蘭帶回點什麽,看看也沒有什麽好吃的,有也買不起,這麽一大家子人,單給秀蘭買也不合適,便順手擇了幾根胡蘿卜,沒想到的是,胡蘿卜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 回到家我將胡蘿卜吞在袖筒裏,三步兩步竄上三樓,秀蘭聽到我的腳步聲在門口等我,我輕輕親了一下她粉白的麵頰,,叫她閉上眼睛,然後把袖筒裏的東西遞到她手裏,她開懷大笑,結婚以來首次聽她到從心底發出的聲音,我悟到隻有妻子快樂,才有自己的幸福。家庭和睦,夫妻恩愛,眠香臥玉,滿室馨香;權貴可能隻知道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一定不知道窮人淡淡地默默地快樂著,享受那真正的幸福. 想不到的是,遲來的幸福是如此脆弱.我就這毛病,嘴守不住寂寞,共產黨開門整風,號召大鳴大放,黨的喉舌人民日報說;‘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歡迎黨外人士幫黨整風。看到共產黨的誠懇迫切,覺得黨是大有希望的,小民對國家興亡也是有責任的,能不幫嗎.我提的意見大意是;一、農業合作化運動早了點,應該先機械化現代化,再合作化不遲;二、報紙應當實事求是的刊載新聞,好消息,壞消息都應報道,叫老百姓心裏明白;三、一個單位應該讓懂行的人來管,黨的一元化領導欠妥,黨委起監督作用就行。 還對單位個別頭頭提了些雞毛蒜皮的事,沒想到熱臉貼到冷屁股上,說我反黨,反三麵紅旗,我被劃為極右分子.我覺得我一個退伍軍人,左就左,右就右,我才不管那一套,我教我的書,反正也當不了領導. 後來性質變了,黨報宣布,右派分子是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我覺得還可以承受;也不過檢討檢討,接受批評而已,我雖然年齡不大,可是老‘運動員’了:三反、五反,鎮反、肅反,也沒怎麽的,寫寫檢查熟套子,輕車熟路;更何況十一歲就跟大人關過日本憲兵隊,二十一歲我在解放軍騎兵支隊服役,無故被懷疑和父親有聯係,坐了五個多月的牢,查無實據,結論是誤壓,恢複原來正排級職務。不就是勞動嗎,這還不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根本沒放在心上.事實可不是我想象的那麽簡單.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九日,出乎我的意料,專門為右派設置了一個機構---勞動教養,我就範了.以前我是光棍兒一人,老母親也曆經折磨和考驗,我們都熬過來了,我後天獲得了抗壓性;現在大不同了,我有一個溫馨的家庭,新婚半年的妻子身懷有孕,我怎麽辦,當時我感覺就像天塌了,怎麽和秀蘭說呢. 回家趴在床上痛哭,秀蘭見狀,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怕她經受不住突如其來的塌天大禍,委婉地告訴她我要被送去勞動教養,不是勞改,我沒想到她如此鎮定,她說:“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等著你回來,家裏還有咱媽,我生完孩子,就去工作,能生活.” 她的話教育了我,其中‘你是好人,’和‘咱媽’兩句話,深深地熨帖了我的心.新婚半年平時她開不了口稱呼婆婆‘媽’.在這關鍵當兒,她對我說咱媽二字,隻要不是傻子都明白表達的是什麽意思. 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九日我被送到李七莊,後轉移到板橋農場,前者說過了.現在我要強調的是,我在單位被共產黨保衛委員叫蔡允迪的押走的;我是什麽罪,沒有經過任何法律程序,蔡允迪的權力是誰賦予的;當時我要求回家告別一聲,順便取些生活必需品,他不允許.現在回想當時我為什麽不據理力爭;這些都是假設,那時黑雲壓城,那種恐怖氣氛大氣也不敢喘,能反抗嗎. 我被押走了,秀蘭有孕在身,媽媽年邁,嬸嬸和四個孩子,一家老小的日子可怎麽過. 從此我這個識幾個字的小知識分子,一下子變成勞改犯,雖然說年輕,但是身板單薄,突然幹那種從來沒有幹過的重體力活,身體和精神都要垮了但是八十七歲的我,現在不是還活得挺好的,這真得感恩.當時我抬著裝滿幾百斤重泥土的大抬筐,快要堅持不住時,心裏默默告訴自己,不能倒下,一旦垮掉,就不可能再爬起來,家裏老母親盼兒早摘掉右派帽子;新婚的妻子懷著我的兒子,等我回家;我咬緊牙關,挺直腰板,忍著肩膀的劇痛,接受脫胎換骨的,觸動靈魂的改造. 像做了個夢,飛機的鈴聲響了一下,空中小姐示意大家係好安全帶,這才又回到現實,在倫敦換乘A A順利回到紐約. 遵照歐洲醫院的囑咐,轉天就去看診所的醫生,心髒科大夫說:“不能耽誤,這裏的設備不能做心髒手術,立即轉院.”秀蘭被轉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附屬醫院,到了預約日期,一部豪華林肯來接秀蘭,洋司機西服筆挺的站在車門旁,我攙扶秀蘭走近他時,他便彬彬有禮地將車門拉開,秀蘭上了車,我也繞道對麵上了車,車子徐徐開動,一路風馳電掣來到曼哈頓,車緩緩停在醫院門外,按預約登記排隊等候,這裏是心髒科,專做心髒支架或搭橋手術.中午時分,一個成年男醫生親自來到候診室,和善地問長問短,意思是不要緊張,我和秀蘭確實有些擔心,醫生胸有成竹,把握十足地向我們解釋:這不是什麽大病,檢查以後如果不需要手術,就立即回家,如果有問題,我們很快給你修複,手術後留院觀察一夜,明天出院,有專車送你回家,一切費用醫院償付. 聽到醫生非常自信的闡述,我和秀蘭心裏踏實多了,隨後跟著他進了手術室.秀蘭聽不懂外國話,大夫特許我進入手術室隔間,透過大玻璃窗清楚地看見秀蘭躺在手術台上,他身後是滿麵牆的屏幕,手術全過程看得一清二楚.手術開始了,我的心髒跳得很厲害,心好像要從嘴裏蹦出來;當看到視頻顯示圖像時,我的心情才慢慢靜下來.我在頻幕上看到秀蘭的心髒跳動,均勻而有力,血管在屏幕上顯示跟手指一樣粗,另顯示有一段血管僅僅像吃飯的筷子,那正是賭塞的血管部位;我旁邊的計算機操作手不停的工作,手術全過程一一記錄在案,我還看到執行手術的醫生和他的三個助手,好像不是進行心髒手術,而像是打遊戲,麵部表情輕鬆自然,醫生不時拍一拍像氣球一樣的東西,血管裏就像一股液體不時衝擊堵塞的部位,我的眼睛盯著秀蘭的臉,她安詳自然,好像沒有痛苦的樣子,我的心也隨著鬆下來;但是我瞪大眼睛,仍舊不錯眼珠地盯著手術台,上麵躺著的是相依為命的親人啊,手術進行到大約四十多分鍾,屏幕顯示堵塞地方突然通了,血管粗細均勻了,我將視線移到秀蘭的臉上,見他眉頭突然一皺,好像不舒服的感覺;手術室裏的醫生們卻是個個喜形於色,我旁邊的計算機記錄員說:“手術非常成功!你太太心髒堵塞的部位不重要,很快就好起來了.”我突然心裏一酸眼淚嘩的一下流下來.記錄員指一指腳下的塑料筐,堆滿記錄下的文件,她告訴我手術全過程都記錄在案,別擔心.我懸著的心呱嗒一下放下了.大夫說:“住院觀察一夜,明早可以出院回家.”我陪秀蘭進到三樓病房,剛安排好,手術大夫就進來問長問短,檢查了傷口,血已經止住,然後說:“非常完美,先不能吃東西,可以喝水,明天正常用餐.” 大夫走後我端詳著秀蘭,蒼白清瘦的臉,好像大病一場,我問她是不是很難受,她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就是餓,我已經二十四小時沒吃東西了!”我突然想起醫生叮囑手術前不能吃東西,隻能喝水,餓著肚子承受大手術,到現在一天一夜了,才把個細皮白肉不胖不瘦的秀蘭折騰成這樣子,我隻能安慰她說:“不然我去弄些吃的?!” 她說:“我能堅持,聽大夫的吧!”然後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我問:“傷口還痛嗎” “不動不痛,傷口本來就不大,像織毛衣的簽子似地,紮到血管裏.” 我叫她閉上眼睛,休息,她卻說:“你這一天也沒吃沒喝,不餓嗎?” 我這才感到肚子咕咕地,還真的餓了,原來光顧擔心了,沒有理會肚子餓不餓,她催促我快去吃飯,我看到她精神好多了,便到醫院外麵胡亂的買些吃食,跑上樓來,剛要闖進病房,然又止住,想像著,我吃著,她看著這不就是折磨人嗎.於是我便在門外狼吞虎咽地吞下剛買到的熱狗,我怕驚動她,腳步輕輕地進入秀蘭的病房,她已然睡了,雖然沒吃沒喝,臉頰微現紅潤,氣息勻長,我小心地,輕輕地坐在病床旁的木椅上,端詳著她不知不覺進入了時光隧道,重新經曆曾經的事. 那是我被送去農場不久,秀蘭腆著大肚子參加了社辦街道工廠幹體力活,釘木箱子,頭頭兒不但不照顧身懷有孕的秀蘭,還派她去運木料,秀蘭不敢說不,隻好默默地拉著兩輪車,在太陽底下,穿著薄薄的塑料底布鞋,踩在滾燙的軟軟的柏油路上,汗水從臉上順著脖子往下流,通身像水澇的一樣,後來秀蘭告訴我,媽媽要替她,她說:“我年輕力強,怎麽能叫老人去幹那種活,再苦再累我能扛得住,這不是也走過來了嗎!” 後來媽媽悄悄告訴我:“秀蘭那孩子,沒處找去,糧食不夠吃,他能自己勒緊褲帶,也不搶吃搶喝,不但讓著我還讓著你嬸嬸一家.有一次秀蘭和你嬸嬸到宜興埠挖野菜,臨去空著手舍不得坐汽車,腳都磨起泡來,到天黑回來時,每人背一大布袋野菜,孩子在家哭著要吃奶,秀蘭在外麵拔野菜兩個奶子脹得生疼.她一句怨言都沒有.”媽媽喘口氣接下去:“剛進門時我看到你嬸嬸帶回一個大麻包:秀蘭背回不滿的一布袋,心裏說還是你嬸子能幹,等到兩人把野菜倒出來,我才明白秀蘭采回的野菜,洗一洗即可以下鍋;你嬸嬸的菜是連根拔的,一家人重新摘過,能吃的菜比秀蘭少多了.我打心眼裏喜歡這孩子.”媽媽加重語氣“在家裏幹活那叫一個麻利,又巧,摘野菜也是這麽細心,拾把柴火也是順溜的.”聽完媽媽一席話,我安心了,過去我一直認為世界上的婆媳是一對天敵,原來也有例外,秀蘭就是. 秀蘭每月辛苦下來,僅僅拿到二三十元,每到月初發工資總是連工資單如數交給婆婆,自己一分一厘都不留,現代社會我從來沒聽到或見到過,還有這樣的兒媳婦;後來媽媽不幸年僅七十二歲因病過早辭世,這種傳統直到我們二人過日子,還是兩人的薪金如數放在一起,沒分過彼此. 談到我的婚姻大事,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決定之一.前麵提到過家庭情況,現在還想囉嗦幾句。父輩雖然不是鍾鳴鼎食之家,但在一九四九年以前,住著土山花園的德式洋房,出入乘轎車,家中常駐警衛四人,其餘閑雜人等上下十幾位;我自己雖然討厭那種出門有人盯著,放學後還得進家館的生活,哪有個人的自由;說歸說那時節提親的保媒的踢破門.奇的是陰錯陽差許多姻緣都錯過了;當然有時間和社會變遷的客觀原因,但是我更相信命運,為什麽當第一眼見到秀蘭時,便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注定要跟她終老一生.我倆文化程度雖有差異,但是我們幾十年來天天都有說不完的話,而且從不抬杠,總是你一言我一語,海闊天空,想到哪說到哪裏,從不冷場往往是說著說這話就睡著了. 一個偶然的場合,和好朋友張敏潔閑談,他說人是有前世今生的,夫妻的結合是天注定;我突然提起我和秀蘭的手腕上都有一塊胎記,部位大小相同,巧的是她的胎記在右手,我的是在左手,敏潔激動地說:“這就對啦!你們兩個,上輩子準是偷情被人捉住,處死了,神同情你們遭遇就讓你們轉世做夫妻了,封建時代這種事一點也不奇怪,甚至是司空見慣呢.” 其實這種想法我和秀蘭私下也議論過,經敏潔煞有介事地一說,而且她從書架上取出一本‘前世今生’給我們看,證明她說的有根有據絕無虛言.這種解釋合情合理,我們兩人的結合完全是神的安排,夫唱婦隨;婦唱夫也隨,親密無間不分彼此,沒有半點勉強,原來我們是順了天意. 不知道為什麽兩人的關係發展軌跡會是這樣:婚後一段時間從心裏就把她當小妹妹看待,我比她年長五年零兩個月,時時事事想著她,關心照顧她,就怕她不高興;隨著時間的推移,不知不覺漸漸的我倆變換了位置,她的言行舉止都像大姐,對我的衣食起居照顧相當周到,我真的就把她當大姐了,而自己就是個小弟弟;年深月久貧賤夫妻相濡以沫,度過了難以名狀的艱難歲月;天作美右派錯誤也改正了;出走台灣的親人有了消息,但是終沒能到寶島見爸爸最後一麵,鑄成難以彌補的遺憾;(往來書函有詳述)由於有了海外這層割不斷的血肉紐帶,政府統戰係統立即待俺如上賓,幾十年沒變的薪資,連連升級,大概是補償的意思吧,結果享受處長級離休待遇,當然在感激之餘,心裏還是涼涼的,秀蘭說:“世態炎涼到哪裏去說理呢,認命好了.你在我眼裏就是個當總理的材料,可是誰用你呀,你沒有那個命,求個平安吧”又扯遠了,還是回過頭來說我兩的事,老了老了又輪到洋插隊,漂洋過海來到美國,曾經聽到說美國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到了這裏發現有些差距,不同還挺懸殊.         美國人口不多,樹木草地多,自然風光美則美矣;人們生活井然有序,福利不錯,利也有了;到現在為止,美國仍稱老大,說打誰就打誰,肌肉也夠堅硬的,怪不得稱‘美、利、堅’呢。人家美利堅,是別人的事,我們還得自己打拚,在國內已經退休,到了異國就得重打鑼鼓重開張,人生地不熟當老師耍嘴皮子,外國人可不聽你那一套,就是讓你教你也教不了;隻能在工廠幹粗活,秀蘭本就是複印機廠的工人,我們也不覺得苦,十年下來拿到四十個點,可以退休了,社安金雖然菲薄,但也達到了國內說的小康水平,無非是住房、開車、吃飯,咱沒什麽奢望,當機立斷退休不幹了,有人說那點錢夠嗎?現在就‘夠’字說道說道,什麽叫夠,每個人的要求不同,標準不同.就說‘住’吧,我有一間就夠了,有的人要求高,越大越好,越豪華越來勁,住到中南海行嗎,不一定夠,毛澤東主席不是也有行宮多處嗎,沒聽到過他說夠;再說‘行’,有一輛車子就能代步,小民也不需要防彈車,咱不遭罪不需要防,有防彈車的人也免不了遭冷槍暗射;最後說‘吃’,蔬菜、水果、雞鴨魚肉蛋蝦而已,都用不了多少錢,話說回來吃得清淡一些,對健康有利.至於旅遊什麽的,退休以前該遊的遊了,該看的看了,老了還是深居簡出是上選,不知別人怎麽想. 繞了一大圈,我覺得欲望是永遠滿足不了的;我有吃有喝,有車,有遮風擋雨的公寓,我感覺很滿足了,也就是夠了. 年紀一天大似一天,八十七歲了,身板還行,可是性情越來越像小孩子,吃喝拉灑睡,都得秀蘭操持,她把水杯擺在我眼皮子底下,有時我都忘了喝,他還得提醒我喝水。秀蘭年紀也不小了,生活的興趣不減當年,孩子們都不住在一起,他就把我當小孩子來嗬護,習慣成自然,我發現她又變了,從大姐變成了母親,我的壞毛病也嬌慣成型了,說邪乎點兒油瓶子倒了也沒心思扶;有的時候也覺得愧對她,晚上說起話來我問她:“你是不是有點兒傻呀,從結婚後跟著我沒享一天福,我沒能力沒有智慧,不會賺錢,不但不能給你好日子,還叫你跟我一起受人家的欺負,人家說你是右派分子的臭老婆,你也忍了,回到家還勸我想開點兒,很多事都是你開導我,受的罪可是船載車裝,你為我受盡了折磨,為我扛著政治上的壓力,把四個孩子拉扯大,現在兩兒兩女早已成家自立門戶,你又把疼愛孩子的心思移到我的身上 ,你圖個啥?” 她回答得既簡單又直接:“把你照顧好,壯壯實實地,不為別的就圖你陪著我一齊變老唄;你也挺有用的,是我的主心骨,是給我掌舵的.” 接著她又扯到過去:“剛參加工作一個月才十幾元錢,後來在複印機廠,一個月三十塊錢拿了二十多年,臨到退休才漲到四十多,這麽算來十年下來能拿八九千人民幣:在這裏一國月賺一千多還嫌少,可是折合成人民幣就可觀了,算來一個月賺的錢比在國內上班十年的工資總和還多呢!所以我就很知足.”我覺得生活態度,對事物的看法相同才是關鍵. 我突然打了一個寒噤,一睜眼秀蘭還在我麵前躺著,她說:“你太困了趴在我腿上睡著了,我沒敢動,想叫你多睡一會兒,”我說:“做了一個夢我跟你念叨念叨,”於是就有了上麵一段閑文. 轉天早晨秀蘭恢複得不錯,大夫叫她回家休養,醫院派車免費又把我們送回家. 這期間三妹大平為了和在台灣的先生團聚,賣掉房子走了,原來之所以能在紐約生活主要是因為三妹一家在那裏;現在秀蘭身體欠佳,我們的年紀一天天老了,必須重新審視未來定居在什麽地方,四妹在西雅圖,二兒子林方在溫哥華,大女兒林藝在伊利諾的香檳,我和秀蘭盤算總得有個親人在身邊,原來想過到西雅圖靠近美加邊境的小鎮定居,西雅圖有四妹大明,溫哥華有林方:斟酌來斟酌去覺得欠妥,有個災病的身邊沒人不行,最後決定遷到香檳.打算來香檳之前林藝打電話征求我們的意見,如果決定到香檳,他們買房時可以考慮母女屋,住在一起好有個照應.我們在美國獨立生活久了,覺得親戚遠離香,到香檳後住在距離較近的地方最好,拒絕了他們的一番孝心.                秀蘭身體基本恢複健康,告別十六年來在紐約相處的朋友,免不了聚一聚,離情依依還真有些舍不得.接下來就是處理掉不想帶的東西,最後真是一身輕,書籍舍不得丟,裝箱郵寄;一應電器簡單家具,被褥毛毯多餘的箱囊,餐具等掃地出門,最後我和老伴每人兩隻手提箱直飛香檳投奔女兒來了;這次旅行有個笑話不能不說,電話上林藝說他那裏很冷,上飛機前我和秀蘭把冬天的全副披掛穿戴齊備,飛到香檳時鬧了大笑話,林藝接機時看到我們的樣子樂翻了,她說:“今天七十五度你們不熱呀?”接機的人群投來異樣的目光,還以為我兩是北極來的遠客呢. 住到女兒家總不是常事,個把月就申請到了老年公寓,我們很高興,這地方是大學城,人員構成單一,環境不錯適合養老,又有大女兒在身邊,決定安居在此。一個晴朗的早晨,林藝抱著剛滿月的小女兒,陪我們去看公寓,來到市中心華盛頓廣場一棟公寓樓,外麵還行,進到裏麵,我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壓抑,人員素質就不說了,進到單元房間,大約二十平方米的廳,牆壁是麻麻辣辣的大方磚壘成,沒有用塗料抹平,睡房黑黢黢角落裏一個小窗戶,我突然想起五十年前蹲過的牢房,再看看秀蘭的臉,陰沉沉地一句話也沒有,“回國吧,別在這兒受洋罪了!”我倆幾乎是同時說出來的.帶我們看房的經理,看出我們不滿意,就說:“還有一處,在呃版納,要不要再看看?”隨她來到哈丁老年公寓,比那邊強多了,我和秀蘭決定先住下,以後再拿主意,於是我們置辦了一應家具,電腦、複印機、沙發、床鋪等生活必需品,住下以後發現這裏還有郭玉珠和李犀利都是中國人,一個來自北京探親家屬,辦了綠卡不走了;另一個還是林藝讀醫學院時的老師,後來又成了同事,她也移民了,人熟是一寶,一來二去也就安定下來,人家都行,咱也行,再說正給大兒子和小女兒辦移民,也就不想回去了.在那間公寓生活了十一個月的樣子,總覺得不對勁,碰巧在巴斯站等車跟一個老外閑答咯,了解到附近還有幾家公寓,打聽好地址就去詢問,進去一看大開眼界,跟我住的公寓一比簡直是天上地下,二十四平方米的廳;八平方米的廚房雖小,放一張餐桌吃飯沒問題;臥室也不大,相當於我在天津七口之家住過的十三平方米的房間,一樓有活動室,台球室,小健身房,五十英寸的平板電視,二樓有圖書室,有兩台公用計算機,洗衣房一應俱全.當下就填了表,但是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挨上個兒;後來跟林藝商量尋個廉租房搬出進去,看了幾處,不是交通不方便,就是離林藝太遠,那時我自己還沒有買車,正猶豫間,申請的弗羅裏達號斯的公寓下來了,條件如上所述,高高興興地入住了,遷來香檳前,將舊車送給了朋友,來香檳雖然不上班,覺得還是不方便,秀蘭說老了更要開新車,倆人駕個破車也怪可憐的,於是就買了一部全新凱美瑞(toyota),有房有車,我們再無所求,一住就是十四年.回顧這些年,日子平淡無奇,確實也很溫馨,很享受,雖然沒有什麽新鮮事可記述,也不能是空白不是嗎.

住在香檳十四年的概況記錄在下麵 我是閑不住的人,打聽到這裏也有中文學校我就去了,劉平和當時的校長張蕾倡導,組織交誼舞班苦於沒有人輔導,征求我的意見,這是我的愛好,就欣然答應了,我的要求是,大家是朋友無所謂老師與學生,我不收報酬,我需要來去自由,就這樣達成共識,這是二零零二年的事。沒想到不少人有興趣,最初有劉平夫婦、毛中原莉莉夫婦、唐明盧金明夫婦、探親家屬徐曉慧、許艮佳,於木定等,一間大教室擠得滿滿地。消息傳到校園中國留學生中,沈凱、董微等,還有不少人記不起來了,我們這裏的一間教室不夠大,學生們要我到校園裏學生會去;說到這裏我必須解釋一下,本人隻是愛好,隻在加拿大UBC參加過一年的訓練,這是個四年的班,我隻學了一年,初級的很,好在我們這些人都是混時間,尋樂趣,不計較正規不正規不少人是第一次碰觸交誼舞,可以說積極性很高,其樂融融,辦了一年又一年,相繼有天津老鄉孫福榮劉岩夫婦、鮑務立呂傑夫婦、查理張立鬆夫婦、陳光華高小平夫婦等,香檳跳舞的朋友大體都在一起熱鬧過;話分兩頭留學生這一群人,要求高要求跳國際標準舞(簡稱國標)我被學生會那邊排擠出來了.沈凱董微另起爐灶走上正軌,辦起收費的國標訓練班,他們很有成效,有的人快成專業了;老陳莉莉經國標班訓練成效顯著,是這個群體的佼佼者.在學生會期間認識了小田青燕他願意做我的舞伴,從此我和她每逢周五都到舞廳去跳,一直到二零一四年他博士畢業後,在美東找到工作為止,八九年的時間夠長了,還真舍不得他離開. 這期間除了周末中文學校,我們急需自己的場地,這時高興通過關係在果園活動中心借到場地,每逢周五或周六都跳舞,唱歌,聊天.後來老高因工作忙,毛老板接替主席,後又推舉齊小平主持至今,十來年從沒有間斷過;二零一一年左右突然興起一股阿根廷舞熱潮,我也卷入了一陣子,花錢學那種貼麵觸胸舞蹈,最起勁的是老高,老孫.不過時間不長就沒後勁了.十年間每年都有幾次野餐釣魚等聚會,這是美國人和旅美華人生活的常態,一筆帶過了. 病痛 我沒聽從醫生打防禦針的建議,二零一四年我突然患上帶狀皰疹,痛起來腳心就像踏上燒紅的煤球,痛過後的腳還不停的哆嗦,好幾個月左腳不能沾地,很長時間整夜不能入睡,不能下床,秀蘭陪在我身邊,喂水端尿不說,不停地撫摸我的左腿和腳,劇烈的疼痛才能有所緩解,合上眼忍一小會兒,將秀蘭也折騰瘦了很多;我的醫生開了大量的鎮靜藥,疼痛沒止住,我卻變得傻乎乎的,腦子也變得遲鈍了,足足痛了三個月,之後雖然還疼,但是可以忍受,左腳和小腿腫得很厲害,我開始下地拄著雙拐練習走路,開始隻能在樓道裏挪動幾步,我們的樓道每隔七八米一個門,我隻能走一個門,漸漸地走兩個門,三個門,半個月下來能走五十米,後來一百米,漸漸地扔掉雙拐,扶著樓道的扶手,一瘸一拐的鍛煉.每次看醫生都是大兒子林垣用輪椅推我下樓.幾個月後恢複到能走兩千米,一年過去了,腿腳雖然已經消腫,還有麻木的感覺,並不影響走路和打拳跳舞,一年後我再去參加活動時, 交誼舞貼麵舞被撲克牌打升級代替了,香檳華人的這種活動不知還能堅持多久.希望今後有心人,再恢複昔日的熱鬧場麵. 十幾年來各種活動千篇一律不去細說,單提後麵幾個地方:弗羅裏達,芝加哥,和夏威夷. 大女兒林藝夫婦在迪斯尼附近買了一間度假屋,排在每年聖誕前後一周,如果不去錢就白花了,所以有幸沾他們的光,連續好幾年聖誕期間都去熱鬧一番,都說那是度假,我們那時八十歲左右,精氣神還行,小孩子們喜歡的冒險項目,我都要嚐試一下,飛車那玩意兒可不好玩,一次我冒死上去了,雖然僅僅幾分鍾,我感到好像沒完沒了的翻滾,五髒亂了,可能五官也挪位了,當時若是有鏡子照一照,可能以為碰上醜鬼了;還好下來以後並沒怎麽樣,但是告訴自己以後就別裝嫩了,再看看半子馬丁,下來時臉都綠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可是他記吃不記打,每次過山車都不肯放過;他說很享受那種狀態.有的項目我鼓勵秀蘭和我一起玩,像吊在空中的那種,居高臨下瀏覽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匆匆趕場,和動物如羊群者流,到有水草的地方尋吃喝,也沒什麽大不同,高級動物的人,所不一樣的地方是溫飽後多找點精神刺激,填補一下無奈的空虛而已. 有一個節目我忘記叫什麽,姑且稱為《乘風破浪》吧,是這樣的:我和秀蘭一下子就飛上天,掃過山尖,穿越峽穀,隨著大河的激流,奔向大海掠過大洋,看著大海裏衝浪的弄潮兒,田野裏背朝天插秧的農民兄弟....腿酸酸的經曆大自然的浩瀚壯麗,但是有驚無險,速度由急而緩,等到輕輕落地,發現自己仍坐在原地座椅上紋絲未動。仔細觀察原來是一邊放映全景視頻,座椅懸空滾動,這樣一來自己就融入畫麵了。這是我最愛也是最享受的一次雖幻似真的經曆. 再就是參觀環球影城後,才知道電影裏那些地震、洪災、龍卷風等驚險場麵,都是影棚裏的東西. 兩次逛拉斯維加斯,感觸頗深,洋人中不乏佼佼者,他們把賭徒的心理揣摩到家了,你想不勞而獲,我給你開賭場,多少人不停地把錢源源不斷地運送到賭場,成就了舉世無雙的沙漠裏的賭城,且不說那裏數不清的豪華酒店賭場,單說仿建了各國名勝古跡,雖嫌小了點,也算洋洋大觀了.說到這裏, 回憶起紐約的日子,繼母在世時(説繼母不算準確, 因為爸爸娶她進門時, 我的生母才四十歲健朗在世;媽媽早在一九七六年仙逝.她待我不薄, 所以我尊稱她繼母)她每年從台灣過來都要到大西洋賭城,我們也跟著沾光,他從來不賭博,她的看法是誰能賭得過他們,開賭場的人都是人精,免費豪華大巴拉你去賭城,不但免費,還送你一些賭本,就是釣那些傻魚上鉤呢.記得第一次跟她去是一九八五年,她知道我剛來美國,羅鍋上山前(錢)短,便給了我二十美金。我看到小賭的人,都拉老虎機,一次放進一個誇特,說玄了眨眼的功夫二十刀全吞進去了,怪不得叫老虎機呢,繼母小聲不知跟誰說:“大鵬不會過日子。”我聽了心裏不爽,又覺得可也是,二十美金換成人民幣就是一百六十快,我那時辛苦一個月工資才七十八元,其實我很會過日子,過去幾十年的艱難歲月把我打造成能折能彎,適應性極強的性格;當年堂兄林大中看我在牛糞火盆裏燒土豆吃的寒酸樣說:“當年的大少爺,這裏以苦為樂,佩服,佩服,我就受不了.”其實他隻見到冰山一角,我是四個孩子的父親,穿戴都是手工操作, 根本就沒閑錢買現成的,那時我們想買一台縫紉機,對我來說那是妄想,二兒子穿鞋特費,秀蘭費勁巴力錐幫納底好容易做成一雙鞋,兩個星期不到就穿飛花了;我自己穿的塑料鞋破了,總不能光腳給學生上課吧,恰好鄰居靠刷洗舊塑料鞋維持生活,我厚著臉皮和大爺商量,用我這雙不能穿的鞋,換一雙雖舊但能穿的塑料鞋,鄰居大爺太了解我了,忙說:“沒關係,一雙換一雙,兩不吃虧,反正這些舊鞋是要回爐製成再生塑料的.”我挑了一雙尺碼相同顏色仿佛的舊鞋,穿著合適,到了學校同辦公室的於老師說;“你們快看哪,老林的鞋兩隻不一樣,一隻六個眼兒,另一隻八個眼兒,我端詳了一下,還真是如此,我完全沒留心幾個洞,覺得不影響走路就行了,管他幾個眼兒啦,沒想到被人家當成了笑料;這是小事一樁,我穿的衣服也是撿人家的,孩子們的棉鞋,也是老師們的孩子換下來的破舊棉鞋,我雖然自覺赧然,但是我有什麽辦法呢.現在繼母說我不會過日子,辯解無益,我也隻是想體會一下這種新鮮玩意兒.從那以後每年都隨繼母到大西洋逛逛,我不賭,秀蘭願意玩一玩,他確實沒別的嗜好,每次他買四十美元的籌碼能夠玩一夜,我告訴他,這種玩意兒是有輸沒贏,豪華的場地都是賭徒的錢堆成的,我們就賭這些錢的,輸完了事,不要再賭;有時輸光了;但也有幾次運氣好,錢嘩嘩的往下掉,他贏三次一百美刀,後來繼母在台灣不幸,歿於車禍,十幾年過去了空餘下對老人的思念. 再就是美國中部大城市芝加哥,那裏黑人居多,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五湖流域,說是湖,其實就是海,這樣算來美國大陸就四麵海了,怪不得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呢.她是得天獨厚,開發又是近幾百年的事,雖說都是掠奪起家,但是建國後確立了一套較好的製度,到現在為止已達登峰造極,往下走我就不能預測了,我已風燭殘年,世界怎麽變化與俺何幹, 就不操那份心了. 聖路易斯倒是一個好去處,在那裏欣賞了GATEWAYARCH。設計者匠心獨具。我蹬上過不少摩天建築,但都沒有她那麽蕭灑,那麽嫵媚,她站在密西西比河岸上迎接來訪者,說遠了……

那年在迪斯尼渡完聖誕節,半子國海遊興未減,改道轉飛拉斯維加斯,我們入住MGM酒店,小賭是免不了的,上回說過,我從來不賭,這回破了例買了二十個投肯,花了一張二十刀的綠紙幣,秀蘭說:“你不過了,二十個投硍,隻能放二十次,一下子就輸光了,若是買兩毛五的籌碼,能買八十個可以玩半天.”我說:“沒關係,輸完了算完,不會再賭,就這一次.”不出她所料,兩分鍾的功夫,一眨眼二十塊沒了。她繼續玩她的誇特兒小賭,一夜下來不但沒輸,反而小勝.我則轉悠到玩二十一點地方,國海賭興正濃,我看到他麵前擺滿代幣籌碼,想來是運氣不錯,我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看;他的高高的幾羅籌碼,嘩啦啦地地飛向莊家的懷裏,所剩無多,但是我估計最少也還有就幾百刀站在那裏,他不動聲色,從後麵看耳朵後麵有汗水緩緩下行,下一局當他拿到兩張牌時,突然將眼前的所有籌碼推出去,我心為之一震,還沒緩過神來,他的錢就換了主人.

國海從皮夾子裏掏出信用卡,在自動取款機前捅進去好幾次,也沒有拿到錢;後來才知道那是一種保護措施,防止賭徒陷得太深就不能自拔了.說歸說,國海正財運興旺,他請我們在劇場度除夕夜,看魔術大師表演.回程時他又慷慨解囊,乘頭等艙回家,這是我第一回享此款待,這東西比經濟艙舒服多了,將來有機會再回國,也享受一把.

值得大書特書的是二零零三年夏威夷之行,國海在伊利諾大學,取得終身教授職位那年暑假,適逢北美會計年度學會在夏威夷召開,一家人老少七口隨行,度假十七天,飽覽熱帶風光. 第一站住進濱海大酒店二十四層,兩個套房,居高遠眺,衝浪健兒,忽而推向浪尖,忽而卷入浪底,這是我平生近距離看這玩意兒,玩什麽的都有,就算玩兒大海吧.                          上中學的時候上地理課,夏威夷這個名字就很吸引人,夏天媽媽給我買了一件翻領衫,我不願意穿,嫌難看,爸爸說傻小子,那是夏威夷衫,我衝那名字便欣然接受了;在世界地圖上看夏威夷,隻不過是一些星星點點的小島,大一些的有八個,後來美利堅設州成為美國的第四十九個州,首府在火奴魯魯;中國人稱它檀香山,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火奴魯魯到了中國就變成檀香山了。  後來查了一下,原來火奴魯魯意指‘屏蔽之灣’或‘屏蔽之地’。因為早期本地生產檀香木,而且大量運到中國,被華人稱為檀香山。孫中山先生曾在那裏起家,最後推翻了帝製,建立了共和,從此也開啟了軍閥混戰的新局麵.這些都和小民無關,還是談談對夏威夷的觀感吧,下了飛機不覺累,雖然熱風撲麵,國海興致匆匆,駕車載著一家七口環島兜了一圈,絕對不能用山青水秀來形容,雖然有珍珠港的的記憶,令人依稀嗅到硝煙味道,那仍是一處世外桃源.太陽撞山時我們才興猶未盡地入住酒店,我站在二十四樓的陽台上近觀,腳下沙灘上,身穿比基尼和坦克短褲的男男女女,熙熙攘攘;遠眺衝浪健兒在海上弄潮戲耍,晚風習習,熱浪撲麵,掩不住遊人的陶醉. 轉天,國海的親戚打來電話,約在在山頂的家中為我們接風,曲曲彎彎的山路,汽車有立起來的感覺,爬到山頂山風撕扯著彩旗,好像山在搖晃,隻有出世的仙翁道骨才配隱居如此聖地,夏威夷吃海鮮,小菜一碟算不得大餐了.少不得觥籌交錯,杯盤狼藉,然後就是海侃,我對吹牛不敢興趣獨自出來觀山景,在這裏省點筆墨,貼上照片比我瞎掰強多了。

最難忘的經曆是龍蝦灣海底觀魚,按說近八十歲的我,本不該下海了,但是禁不住女兒和外孫們的勸說,我穿上短褲,帶上麵罩,嘴含換氣管子,浸到海水裏,海水像柔軟的雙手,撫摸著我的全身,我趴在水麵上自己就漂起來了,久違了大海,回想當年,我為了某種目的,苦練遊泳,速度不咋地,耐力了得,三千米綽綽有餘,而且蛙爬仰蝶全能.記得在保定華北軍區師範讀物理係期間,還報名參加了抗洪搶險救災小組,最後也沒有輪到我們這些學生去打拚.龍蝦灣的海水清可見底,魚類五花八門與人偕行有時我輕輕觸摸它,他還主動靠近你,海底世界可謂美不勝收哩.下麵再貼一幀圖片。

參觀菠蘿園,我和國海還有一件趣事,他說菠蘿是長在樹上的,不知是聽誰說的,我記得看台灣風情片,菠蘿是種在地上的;菠蘿園大得望不到邊紅土地上種滿菠蘿,我們在為遊客搭建的涼棚裏等待下一班小火車,這時菠蘿長在哪裏的問題似乎已經有了答案,菠蘿田裏看不到樹,顯然菠蘿是種在地裏的,小火車來了,一家七口踏上車,它載著我們穿越田間,農民彎腰播苗,過了一片小苗地段,一片比一片茁壯,將要成熟的菠蘿嶄露頭角,它們頂在手指粗的莖上,探出頭來等待收割.據介紹隻有紅土地上生長的菠蘿營養價值最高,新鮮菠蘿香甜可口,那味道隻有親自品嚐後才能體會到,後來在美國本土的超市裏買到的菠蘿,吃起來完全變味了。就是缺少一個鮮字.

珍珠港多麽漂亮的名字,幾十年前的遭遇讓它蒙上一層揮不去的陰影。港灣裏的沉船依稀可見,多少兒女葬身魚腹,父母變成孤獨老人,成千少婦變成新寡,踏上在沉船上建起的紀念館,默念鐫刻在石壁上的英烈芳名,心中不免升起對偷襲著的鄙夷,為了忘不掉的記憶,收藏了一枚紀念幣, 以慰我心。下麵是我們一家在珍珠港的留影。      

少數民族保護區:polynesion.我不能用筆墨來形容,隻好貼幾幀照片敷衍了事。

 

看了馬科斯在夏威夷的避難所、黑沙灘、逃犯隱居地無可記述,下麵很想描繪一下看活火山的經曆。 好幾個大坑,直徑大約五百米至一千米不等,很難想像岩漿從地下噴出來是什麽樣子。看完火山噴發錄像的場景,驅車直奔岩漿還在奔流的地方。已經凝結的黑色岩漿,起伏像波浪,三個孩子太小不能冒險,秀蘭剛剛手術不久,也不便進入還在流動的岩漿區,隻好將他們安頓在安全的地方。然後女兒,國海和我三人便向無邊的岩漿海洋出發了。開始波浪形的岩漿還算平坦,越往深處走 起伏越大,厚底皮鞋也不能隔熱了,甚至有些發燙,熱空氣撲麵,火山灰形成的溝溝坎坎,越來越深,全身被汗水濕透了,隱約出現一些小紅旗,伸向遠方,原來那是安全路線,這時我感到已經陷入火山灰的汪洋大海,根本辨不清方向,如果沒有那些紅旗指路,想走出來是萬萬辦不到的,越走離火山口越近,看到了,看到了,岩漿還在緩緩流動,臉上火辣辣地,我們不能再前進,國海撿起一塊凝固的黑色岩漿,投向正在蠕動著向前爬行的岩漿,我想阻止他,但是晚了,岩漿塊咋進流動的紅色東西,還好並沒有濺出火星,原來軟軟的岩漿,非常粘稠,這時大家雖然還想探個究竟,但是天色漸晚,溫度也不容你再前進一步,我們如果在留戀,太陽下山後恐怕再難找到來時路了,略帶遺憾地踏上回程。說時容易,那時難,三人已經筋疲力盡,更覺得大海一樣的半冷卻的岩漿,無邊無際,就像千山萬壑,絕對不能遲疑,天黑前必須逃出去,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天黑前我們終於回到秀蘭和三個孩子身邊。發現他們很坦然,並說:“我們在望遠鏡裏看到了真火山。望遠鏡就設在路邊。”我迫不及待地湊上去,在望遠鏡裏看火山口近在咫尺,岩漿不停的向外奔流,心裏還真有點後怕,如果在我們走出來之前,正在活躍期的火山突然發脾氣,我們就變成熔岩了。據說一兩年後他又噴了一次,沒細追究。

夏威夷州八個主要島嶼中,夏威夷島最年輕也最大,火山灰的堆積仍舊繼續,它的體積也越來越大. 看完火山乘小飛機回檀香山。我第一次從旋梯登上飛機,過去隻看到過元首們從旋梯上走下來的氣派,這回也模仿一下過把癮. 十七天的假期一晃就過了,回到香檳生活又歸於平靜。打拳跳舞之餘就沒事幹了,沒事幹聽起來是好事,其實那種寂寞孤獨感和思鄉情緒是說不清的.隻好沒事找事,手頭有一本宋詞鑒賞辭典,光看是不禁看的,於是開始了一件大工程‘抄書’,它占去了我很多時間,哩哩啦啦三年抄了七大本,大約一千多闕宋詞,親手裝訂成一函,頗有成就感.意外的收獲是將發抖的手醫好了,叫做歪打正著吧.回味漫長的移民路,有得也有失. 得不說也罷,失去的就很難數過來了,失去了親朋好友,雖然常在網上見麵,也是隔靴搔癢,連氣息也嗅不到,甭提擁抱握手了.我的少年同學克儉在電話線上呼我回國養老,八十多的胞妹也希望我回去.其實我何嚐不想回去呢,到現在為止,大女兒林藝已經成家立業,先生拿到終身教授的職位,他們的大兒子大學畢業了,老二大學在讀,小女兒已是高中學生,她的一家鐵定在美國落地生根了;林方是我的老三,天津財經大學畢業後留校當老師,本來也是不錯的工作,可是他也放棄教書的前程,移民加拿大,兒女都長大成人,都有個不錯的工作,當然也紮根在溫哥華;老四小女兒林深大學畢業後和先生一起留學東京,一去就是十年,打工上學生孩子,好不辛苦,畢業後夫妻二人變成四口之家,姍姍回國了,工作不錯,但仍不死心,還想出一口當年被美國拒簽的窩囊氣,老大林垣中年喪偶,也有來美國生活的願望,我責無旁貸,已將他們兩家移民過來了.說到移民我必須從頭道來:先說我和秀蘭的坎坷路,在我探親期間,繼母林王淑敏命三妹幫我辦移民,而且打算叫我留在美國等移民,我如果答應等於將自己置於不義,這樣做無異拋棄患難的結發妻,我斷然拒絕.這是我平生做對的三件事之一.最後決定先給秀蘭申請移民,稀裏糊塗,秀蘭以探親為名,飛到美利堅,時差還沒倒過來,為了拿經驗,每月七百刀,就給人家姓丁的看小孩了,三妹幫秀蘭請了律師,兩千一百美金包成,先付七百,勞工證下來後付七百,移民局來通知後付清餘款,一等就是七年,終於下來通知,材料齊備後下一步是回國到廣州美國領館麵談,這可把秀蘭難住了,正在為難之際,天無絕人之路,世界日報登一條消息,凡是九九年人在美國的,一律給綠卡,就像大赦一樣,我們登上這趟順風船沒費吹灰之力,拿到綠卡,也沒回廣州麵談.雖然白花了兩千一百美元,算起來不吃虧.以後的事就是按部就班老兩口打工吃飯,一晃五年過去,接下來就是入籍,給已婚子女移民,這是唯一一條路,有人說可以先探親,黑下來不走,慢慢磨,我一家人是絕不會做那種理虧的事的.先征求林垣林深兩家的意見,都願意來美國,我便找了一個律師—中國人也姓林,單名一個雲字,這小子大包大攬兩家七口人五百圓保成.其實就是填個表,因為自己是剛來的老土,英文不行,隻好摁著腦袋叫人家彈,人家要打,咱願挨,從此再一次踏上了漫長的移民路.一年兩年三年,一晃五年過去了,五年當中打過幾次電話,回答是等待,五年過去了再打電話沒人接聽了,去信打聽也沒回音,後來再打,回答是空號,隻好打電話給紐約的老朋友老姚,託他跑一趟律師事務所,結果是查無此號,我往好處估計是他破產了,往壞處想他違法吃官司了,那是人家的事管不了那麽多,可是孩子們的移民怎麽辦,我翻箱倒櫃找到了原始收據,這時我的英文也不像從前那麽爛了,移民文件看懂了。死馬當活馬治吧、開始上網查找,一順百順,優先日起很快就到了,沒過多久,移民局郵來一個大信封,通知上寫明所需文件:無刑證明、出生證明、申請人和被申請人之關係等.這時大兒子林垣的媳婦因腦癌剛剛去世,還得申請免除這個名額,寫完申請書,附上死亡證明,發給移民局;孫女林舒已超齡早已結婚,申請豁免無濟於事,本是一家三口同時移民美國,到頭來隻有林垣一人拿到綠卡;同時申請的還有林深一家四口,他們就更麻煩了,因為早期留學日本,還必須有在日本十年的無刑證明,人不在日本,人家拒絕開據證明,幾經周折,日本領館答應代辦,恰在這時美國不知犯了哪門子病,移民延後一年辦理,所以林深又比林垣晚來一年.馬拉鬆般的移民道路雖長,終於走到頭,一家團聚怎一個難字了得.難字還在後頭呢,歡歡樂樂激動過後,就是日子怎麽個過法,開始還算順利給垣租了一間房子,就在我的公寓隔鄰,很快林垣在商場裏的一家日本快餐店幹活了,能維持生活他不甘心,不久又轉到一家華人開的快餐店,掌廚,一天十個多小時,一個月僅僅拿到兩千三百刀,他覺得還能承受,一幹就是三年,其實他最需要的是找一個伴侶,五十多歲的男子喪妻,很不幸,心理壓力是不言而喻的.           談到找對象,他還是蠻幸運的。剛來到美國就有一個探親單身女住在同一棟出租房子裏,知道林垣是單身,永久居民身份,就主動表示愛慕,房東看到眼裏便欣然做紅娘,這本來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不巧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一個六十多歲的美國老人,拉攏她,她滿以為十拿九穩傍上個美國公民辦綠卡手到擒來,她便投懷送抱,美國佬美在心裏笑在臉上,可是輪到動真格的辦移民,他卻設法搪塞,時間一長該女孩子知道這老頭是哄弄她,便拿出看家本領大打出手,老頭不支報了警,女孩子以非法身份被拘留,好在朋友幫忙以難民身份保釋,無罪釋放.這時她知道林垣仍是單身便托人說合,願意重歸舊好,林垣覺得這種女人靠不住,婉言拒絕了,另有T姓女子離異多年,在一起跳舞時認識,我覺得她沉默寡言,有穩定工作,孤苦一人過日子,也怪可憐的,探她的口氣,願意和垣交朋友,我便從中說和,他看中我們是老實人家庭,但是覺得林垣沒有學曆,不會英文生活能力不強,最後不了了之.                      有唐姓者和垣交往,林垣深情對待,但唐女是個騙子,我和秀蘭曉以大義才沒有陷得太深,這不是我的事,就省點符號,幾筆帶過.    最後垣的老同事介紹一女,見麵時談起來原是同一係統的熟人,且都是單身,話亦投機用不著帕托,就成了眷屬.他甘願放棄綠卡,不再回美國受罪了,現在林垣在天津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女兒也有了女兒,垣成了老爺,我們也就不用再為他操心了.

深兒又等了一年,舉家四口拿到綠卡,買了房子,兩個女兒順利入學,再圓滿不過了.事情總是那麽捉弄人,她先生唐偉是在日本讀的博士,舍不得外語大學的職位,所以不願意屈就美國的打工生涯,夫妻分居三年了,雖然每年探親兩次,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一家人都忍了,可是最近一次來美國遇到了麻煩,移民官認為唐偉沒有久居美國的意願,警告他如果再在境外久居,就要吊銷綠卡.按照移民法並沒有錯,但是唐偉在美國有妻室,有孩子,又有房子,足以證明決心成為美國居民,隻是一時沒有適合的職業,留在中國完全是權宜之計,隻好聽天由命了.現在我們這種升鬥小民無奈之下,也隻好安慰自己,世界上本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你偏要求全,不是徒勞嗎,隨其自然阿Q一下是為上策. 前幾年還想著落葉歸根的事。後來進了養老院,將退休金全部奉獻,一日三頓西餐隨便吃,水果甜食飲料更不在話下,套房舒適,有人清掃,衣物有人洗完烘幹後送回來,再也不用心痛秀蘭灶前為炊,刷鍋洗碗,抽洗漿做,兩個女兒不時來探視,算是安享了.現在不想歸根了,不是不想,是想也白想。當年五十多歲,就像一顆樹,拔下來種到異鄉,居然成活了,而且紮下根,現在如果再將老樹刨下來,運回國肯定種不活,隻有燒火的份了,也罷,決心終老異鄉了.(完)

 

最後回過頭來梳理一下,自己走過的革命路,還有脈絡可循.爸爸在自己的傳記裏說:我本農家子,祖輩因兵燹流落在河北省大城縣,城南十個賈村之一的李賈村落戶,祖輩無粗通文字者,背朝天麵朝地,勤勞種作,終歲不履城市耳.                         到我父親這一輩,家道歲雖稱小康,食則雜糧,衣則短褐,現年本人八十七歲,回顧一生中國給我處長級待遇,在美國有退休福利,足以安享晚年,我不願意繼續寫下去了,就此擱筆

以 <個人小史>-《五言打油八句》為後記.

 

少年喜讀書  沉迷雜學中

弱冠思報國  軍旅無戰功

壯年吐心曲  博得右派名

運交遂改正  老態已龍鍾

暮年有醫保  無需去勞形

離休居異國  酸楚孰知情

耄耋思歸去  家國常在胸 

幸有老妻在  相對度餘生

 

 

 

 

 

 

 

附錄

一,修身

偶語

讀破詩書哲理現 走遍天涯迷津無

 

四維

惻隱之心 羞惡之心 辭讓之心 是非之心

 

家裏的對聯(文革時燒了)

世情如月有明晦 詩卷無人論是非

 

林杏樺(在老年活動中心認識的年輕佛教徒)說:

活在當下 仰不愧於天 俯不詐於地 行也布袋 坐也布袋 放下布袋 何等自在

 

修養八法 沉靜,豁達,助人為樂,奉公守法,不沽名釣譽,不嘩眾取寵,不逢甲說乙,不乘人之危

 

學德八則 學而時習之,不昧今索古,不人雲亦雲,不掠人之美,不道聽途說,不知為不知,不曲學阿世

 

養生八循

樸拙,安靜,樂觀,秩序,節欲,不怒,素食,鍛煉。

遇事不怒,基本吃素,勞逸適度,飯後百步,起居有常,不枉作勞,終天年渡百歲乃已.

 

修性八要 有菩提心,孝敬尊長,友愛兄弟,誠實待人,隻做好事,施惠勿念,得恩不忘,諒解別人.

 

人際關係

最愛的人是母親,最敬佩的是老師;勞改之交趙山在,逆境之交劉喆人,君子之交周懋功

同窗好友沈克儉;初戀趙金秋,白頭偕老李秀蘭。

(註:其中,劉哲仁長我兩歲,享年八十六,二零一二年八月辭世)

生活寫照(對聯和橫批)

穿衣吃飯打拳舞劍千篇一律糊塗度歲月

讀書寫字彈琴上網每天如此悠哉品人生

隨其自然

荀子有言

麒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契而不舍金石

可鏤,契而舍之朽木不折

 

有一句現成的唐詩,我不揣冒昧再補上一句

成一幅對聯:

心中無事真富貴

  手上有書賽神仙

 

幾句禪語

用眼睛去看,但僅止於看,別亂了心.專注地聽聞思想,但僅止於此,不要亂了心.

 

我的生活

穿衣吃飯,果腹保暖,打拳舞劍,蕭灑體健,讀書寫字,修身養性,弾唱上網,樂在其間。

三 寡

寡言以養氣;寡慮以養神;寡欲以養精。恬淡虛無真氣從之。

 

七  戒

戒焦,黴,熱,鹹,煙,酒,怒。

 

幸 福 觀

好吃是家常飯,舒服是寬鬆衣,幸福是身體建,溫暖是家庭和,平安是守本分,喜樂是平常心。

 

佛 心

清靜心看世界;歡喜心過生活;平常心有情味;柔軟心無掛礙。

 

一二三四

1,不趨炎附勢,不諂富驕貧,不阿諛奉承,尊長愛幼,濟弱扶傾 ,有憐憫心,

2,安自己所居,不羨不貪,蘇軾說得好:天下之大,物各有主,苟非吾所有,雖分文莫取;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取之不盡,用之不絕……

3,衣食者避體果腹而已,錦衣玉食唯權貴能之,況食膏粱者於健康不利,而布衣多壽星老,退一步說,濃肥辛甘非真味,真味隻是淡(采根譚語),而淡淡知真味…留一點健康給自己,分一點給路上饑人,善哉。

4,幾件事感到欣慰: 衣食住行醫無虞,子孫滿堂,妻賢子孝,身體健康,真的很隨心,還有甚麽希求呢,隨緣。

二,雜感

給克儉的賀年卡附言

數載未見,倐忽之間,逢節問候,甭問何年,老人仙逝,無所掛牽,活得平淡,卒我天年,說聲珍重,祝賀新年,萬事如意,廣結善緣,逝者去矣,羽化登仙,來者何繼,與俺無關,杜撰幾句,當做拜年。

 

說不清

有些傳統觀念窒息人。心中分明喜歡,卻羞羞答答地說:“我們不願意。”

追求並非目的,等待你的隻有結局,長江黃河終將東去。

忽而誰也不理睬你;忽然都來擁抱你。

從前怕女人,因為媽媽嚴格而認真;後來愛女人,因為天然的誘惑和吸引;再以後是恨女人,愛和恨終將衝破枷鎖,繆斯永遠屬於我。

 

放下屠刀“成佛”一例

北愛爾蘭休姆〈JohnHume)領導的社會民主黨和工黨黨員大部分是天主教徒;崔波領導的厄爾斯特聯合黨大部分是基督徒,他們由宗教引起的殘暴內戰持續了數十年,今年四月終於簽署了北愛和平協議,因此而雙雙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真是一個天大的諷刺。

他們都信天父還爭什麽?爭也罷了,何必槍炮相加,讓無辜們抵命。現在握手言歡免得生靈塗炭,當然是好事,但因此而得獎,實在不敢苟同。戰爭狂人先發動戰爭,然後停火,就拿諾貝爾獎,諾貝爾地下有靈也會鑽出墓道說一句:“不可以如此!” 讀<號角>諾貝爾獎得主有感

 

為什麽不殺死我

世界副刊載一條消息題為《活熊取膽汁》作者餘允堯。當我讀到“壯漢從熊腹切口插入的軟管吸取膽汁”一句時,心中一震,綠色膽汁好像是從我的膽囊流出。當時我陷入沉思……熊在慘烈地嚎訴,為什麽不殺死我,你們賺錢重要,我這熊身也是生命啊!你們妄想……說著邊用粗厚的熊掌將自己肚子上的刀口撕裂,當時五髒爆出,地下一灘血。

我記得七十年代,街頭大字報載“一個共產黨員,名叫張誌新,被一群‘人’折磨得死去活來,竟有人用刀戳她的舌頭,又用鐵棍捅她的喉嚨,她便不能用語言反抗了……”。

我深感作為一個生命的不幸。不論是人抑或一般動物,都是生命,隻是形式不同而已。為什麽殘害生命一至於此呢?!為什麽?為什麽?

 

話說母親節

有一次,晚飯後叔叔問我,還有甚麽不滿足的呢?一句話說得我心裏暖烘烘。這種感覺我經曆過好幾次。最深刻的一次是照完全家福,從照相館出來,一中年婦女,跟在我們後麵,以羨慕的語氣問我老伴:“這都是你的孩子嗎?”她這一問,我彷彿是第一次發現兩兒兩女都已長大,白白淨淨,楚楚風度,又都孝敬,心中一陣說不出的感覺,是驕傲,是滿足,確切地說,那是由衷地快樂和幸福。時光真快,他們一下子長大成人,相繼結婚,出國,在為他們高興之餘,才發現自己老了,覺得好像失落了什麽,孤獨無奈。與兒女之間最多的是電話聯係。真高興他們都有自己的家。看著他們又重複著我們的經曆,才真的學到了人生的一課。

作為老人不必過分要求和責怪下一代,他們的兒女就夠他們操勞了,又要去照顧另一半。沒有精力常來陪伴你。打個電話,逢年過節聚一聚也已足矣。

作為兒女則應謹記母親。世界上最偉大,最值得尊敬的人就是母親。

記得我的啟蒙老師教的一首歌,歌詞是這樣的:厚哉父母恩,愛兒身,苦寒度日,日夜全不分,咕哺兒口,殷殷親心,燈前娘獨坐,榻上兒安寢。孩兒已長成,記在心,此身何來,怎能到如今,莫忘昔日,殷殷親心.燈前娘獨坐,榻上而安寢.再一次感謝老師的諄諄教誨。

任何時候,任何情況,都不能忘記。母親的付出是無私的。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講,每天都是母親節。平時將母親常掛心中是最好的慶祝。

母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已屬不易;嬰兒呱呱墜地,還要喂奶,多少個日日夜夜,偎濕就幹,從嬰兒到長大成人,耗盡母親的青春,偉大呀母親。在這裏向母親們致以深深地敬意。

幾年前看到電視台播一條消息,說的是一個母親在家庭的貢獻,她應得工資是一百萬美圓。雖然以錢來衡量母親的假值,顯得不倫不類,但卻說明了一個道理,母親是偉大的,她等於兩個半美國總統(玩笑話)。盡管如此,很多母親仍然是不受歡迎的人,這是她把子孫養育成人之後的事。當然不是所有的人,有些子女拗不過另一半,含淚莫助。

十幾年前在溫哥華,看到過這樣兩件事。其一:兒子(隱去姓名)本是一片好心把父母接來。這老兩口感到,養了這獨生子沒有白費心血,便將房產賣掉,漂洋過海投奔兒子。沒承想,不到半個月,婆媳矛盾白熱化了。鄰居朋友來勸和。誰都知道,兒子夾在中間並不好受,勸他負起中間人的責任。但這位兒子一邊倒,隻幫太太說話。兒子用手指著母親:“她,對小雨(兒媳的名字)不好”數落媽媽就像訓斥小孩子。隻見這位母親臉色鐵青,一句話也說不出,氣得躺在地上打滾。是我和老伴親眼所見,世間還真有這等事,沒有誇大的成分。

另一件是蕭某某,也是探親家屬,到了溫哥華,覺得氣候宜人,山青水秀,不願意回國了。兒媳反對,兒子聽媳婦的,沒叫爸爸媽媽知道,就買了機票。時間一到,便送媽媽走,母親不走,兒子便威脅說:“如果你不走,我就通知警察,把你押走。不走也得走。”我今年八十五歲,沒有說謊。這兒子太那個了,警察局是你們家開的嗎。

做母親的確實辛苦,無私,為子女嘔心瀝血,偉大這個詞是形容不了慈母心的。小時候聽過一首歌,歌詞是:慈母心像三春暉,隻有溫暖隻有愛,整天為了兒女勞瘁。母親節前夕,向母親們問聲好。

這篇短文部分內容曾在《不要苛求子女》一文發表過。 快樂老人

 

錢的用處

除了買衣食之外,多餘的錢是負擔。一件普通的衣褲,和名牌的功能一樣蔽體禦寒。堂堂帝王,錦衣玉食鮮能善終;快樂的壽星老,多為粗食的平民。有人說名牌穿著體麵,能突顯高雅受人尊敬。我看也不盡然。包裝燦爛的次貨,剝掉包裝,依然次貨。

劉禹錫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倒是說在點子上。世界上那麽多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人,將多餘的錢分一些給他們,用來買衣食,豈不善哉。

 

談‘快樂’

朋友說因為信了耶酥很快樂,可以得救,死後可以得到永生。但願如此。殊不知人生多苦腦,少快樂,是貪欲的追求,而追求是無止境的,得一望二,苦腦就在其中了。我想連‘快樂’也不必追求,更不要奢望永生。一切順其自然而已,若換個說法,是上帝使然也無不可。

懷有罪惡感希求得救,並得到永生,是美好的願望,追求並不一定追得上,求得到。聖經馬太福音第十章三十五節說:愛父母勝過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愛兒女勝過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坦白說我愛我的父母和兒女,做不到基督的教訓。那結果就如同第一章三十八節所說:得到生命的將要失去生命……談何得救。

聖經又說“不要積聚財富”錢財也是偶像,信奉錢財心中就沒有神,每天悼告,主啊主啊,又有什麽用呢。我信我心中的神,如果她眷顧人類,應拯救人類於水火,除強權和邪惡。她絕不是一些人所謂的獨裁的神,順我者昌,逆我者下地獄的神。我不願意把人的觀念強加給神。各種信奉可以看作一種教化。不必奢求個人得失。

 

淺談養生

寡言、寡慮、寡欲名之‘三寡’,是養生之道。

寡言以養氣。說話多傷氣,也容易引發不快,或發為怒氣,或暗生悶氣,氣多不順,由內氣進而傷及真氣;寡慮以養神,常思慮傷精神,若過度則傷害到主宰人身的神氣,使元氣大傷,免疫係統破壞,百病入侵,生命堪憂;寡欲以養精,欲望是人所固有,欲望永遠不能滿足,由於無休止地追求,必耗費精力,精力枯竭,性命休矣。如果能做到“三寡”則元氣充,神旺,精足。生命者,精氣神而已,不可不察。

 

民主種種

民主是一付牌,是政客用金錢玩的玩兿兒。老百姓在這場遊戲中,隻能投一張票,在眾多政客中,挑一個當你的老板。

老板與人民永遠是一對矛盾,他製訂一個框架,你可以在框子裏自由。有的框框大一些,可伸可縮,有的框框較小而已。

如果所訂的框框,能較大範圍與民生息,不令老百姓為你去作戰犧牲,改善人民生活,讓他們安居樂業,就是好老板。

老百姓不能反抗政府,反抗就要革命,就是換老板,建立你自己的政府,自己當老板而已,您當上老板時,也許還不如他呢.談自由,國家有法,自由不能犯法,不能妨礙他人的自由。任何國家的自由都有限製,自由有範圍,民主有集中,如此而已。

‘右’

幾十年前,毛主席號召大鳴大放,我也放了,雖無真知灼見,自己覺得也算中肯。據說言詞偏激,遂戴上“右”字帽子。這無形帽子很有分量,壓得抬不起頭,腰也隨之彎了。子女受影響,老婆受牽連,一九七九年,人老了,改正了。現在想來,不必怨天尤人,怪自己無知。現在明白了也不算晚,去他的!老朽之路,庶乎盡焉……

 

順其自然足矣

大半生追名逐利,坎坎坷坷,既沒得名又沒獲利,不免憤憤然。莫非命也。退而記起哲人的教誨:要恬淡寡欲莫追求……。我想伊也是名利場上的敗將,或已‘大富大貴’而後有所悟,才感到名利不過如此耳。這是從有為到無為,是一大變。據我看無為也是一種為,為所無為而已。

語雲:彼汲汲於名,猶汲汲於利也.我常勸慰自己,看看江河湖海吧,都是水,有的浩瀚,有的潺潺,我家門前的小溪就是靜靜地流淌,不厭不倦,從不思如江河之奔騰,也不思如黃河之決口,滌盡人間的不平,它是安分的守己的,安自己的命,順其自然足矣。

 

無題

人生本來是快樂的,因為生活本來是多彩的。

在閃電般的人生旅途中,一切的一切轉瞬即逝,甚至還來不及分辨它們的顏色,氣味。不要嫌棄人生畫麵中暗淡的部分,因為那也是色彩,沒有晦暗就不能襯托光明與絢麗。

每個人的經曆都不是平鋪直敘,有崎嶇坎坷,有悲歡離合,有得寵和被貶謫,有欺人與被欺,有係冤獄妻離子散,多……俱往矣!我慶幸自己閱曆如此豐富,諳盡味道,懂得什麽是酸甜苦辣,聞到血腥,悟出人類為什麽同類相殘。說到這裏覺得夠了,還有什麽不滿足呢。人本來就是百代一過客。我景仰太陽,君不見紅日曆盡人間之後西沉時,是那樣豁達嗎!

 

羞恥辯

朋友與我閑談時引夫子話說:“溫飽而後知恥”。我認為也不盡然,乃答曰;“實不敢苟同”。愚以為,顯然是給大批寒士定了性質。果真腰纏萬貫一定知恥,而不得溫飽之民則不知恥嗎!不知友人是否考察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度荒時期,(一說為自然災害時期,據我看天災人禍都有,才用度荒一詞。)每一個壯丁八兩糧食,能吃飽嗎?但是他們仍舊恪守崗位,勤勞耕作。倒是個別碩鼠相機肥了自己。曆史上一些達官貴人,更不乏無恥之徒。居高官受大賄,明鏡高懸判冤獄,反讓有罪者消遙,是也非也。

 

茫然

終於踏上回家的路,在長途汽車上思緒起伏。我全家人都在大城市,我是去看看生我養我的故鄉,看看村前的水坑,村後的小河,河濱的楊柳和兒時的夥伴,……我走進村,村頭的那口井還在,淺僅丈許,水快幹了,我心茫然。村裏的人以為我是問路的。我說是這村裏的。一位老人揉揉眼睛問,你是大鵬還是大為!?我抓住它的胳膊說:“你是玉榜!?我是大鵬啊!”他的臉布滿核桃皺紋,背微駝,接著他說了一長串名字,輕歎一聲:“都走了,老人沒有幾個了,……”我又是一陣茫然。覺得可看的隻有記憶了。告別老人,沿著村後的河堤,望著幹涸的河床,向著回程的車站蹣跚走去……

不要苛求子女們

人到老年孤獨就襲來了。

青壯年時期生兒育女,奔波勞碌,一點也不覺苦。晚餐後兒女繞膝而坐,聽我談古論今,談學習,講古文。那時我是一家之主,孩子們品學都不錯,滿足感,幸福感油然而生。有一次叔叔問我,還有甚麽不滿足的呢?一句話說得我心裏暖烘烘。這種感覺我經曆過好幾次。最深刻的一次是去照全家福,照完像,從照相館出來,有一個中年婦女,跟著我們一家,以羨慕的語氣問:“這都是你們的孩子嗎?”她這一問,我彷彿是第一次發現兩兒兩女都已長大,白白淨淨,楚楚風度,又都孝敬,順從不違,心中一陣說不出的感覺,是驕傲,是滿足,都不是,那是由衷地快樂和幸福。時光真快,他們一下子長大成人,相繼結婚,出國,在為他們高興之餘,才發現自己老了,覺得好像失落了什麽,孤獨無奈。……幸好有妻子伴著,從此開始了全新的獨立生活。與兒女之間最多的是電話聯係。真高興他們都有自己的家。看著他們又重複著我的經曆,才真的學到了人生的一堂課。

人與一切生物無異,其本性就是活著傳宗接代,一代一代傳下去,每一代的使命都一樣,完成傳宗接代後,慢慢老去而已。不必過分要求和責怪下一代,他們的兒女就夠他們操勞了,又要去照顧另一半。他們不可能把精力一分為二,常來陪伴你,常打個電話,逢年過節聚一聚也已足矣。

 

公說公有理

先前也許有過公理。自從有了強權,公理的地盤越來越小,後來就隻有打遊擊戰的份了。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就是媳婦沒有理,因為舊日公婆握有一家大權。後來社會進步了,兒媳說了算,公理掃地出門了,公婆也灰溜溜不似先前了,這不就是公理嗎。等媳婦當上婆婆的時候,公理在他身上也就又顛倒過來了。

大到國家世界,也不過如此。怪不得都想當頭人和霸主了。五十年代的中國,蘇聯是老大哥,當然大哥說了算,照大哥說的辦。後來雙方意見不和吵翻了,中國另立了第三世界,還宣布了不稱霸,更慷慨了不少東西給他們,可是有人不領情,拿著中國的武器,吃著中國的糧食打中國,真是反了,反了!

 

難忘的歌

“晴天高,遠樹稀,西風緊雁群飛,排成一字一行齊,飛來飛去不分離,好像我哥哥弟弟,相親相愛手相攜。”這是我童年時常聽父親唱的一首歌。他這樣唱也這麽做了。我們兄弟姐妹也這麽做了,無疑是父親的影響所致。

想想古看看今,確實有些同胞手足如仇敵。曹丕逼得曹植七步吟: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他在泣血啊!當今也不乏為了財產打得頭破血流,甚至鬧到公堂相見者。

我的啟蒙老師張廣智,教的一首歌,影響了我的一生.歌詞是:厚哉父母恩,愛兒身,苦寒度日,日夜全不分,咕哺兒口,殷殷親心,燈前娘獨坐,榻上兒安寢.

孩兒已長成,記在心,此身何來,怎能到如今,莫忘昔日,殷殷親心.燈前娘獨坐,榻上而安寢.

 

權和錢

也許是因為我沒有權和錢,才不知道攫權和爭財的重要。可是我看到了,你有天子皇帝富有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而那始皇帝沒能長生不老,卻短命地帶了大批陪葬品入土了。現在呢?挖出來展覽了。至於大戶人家的墓,被盜多多,連死人骨頭都搞亂了,屍骨若有靈不後毀才怪呢。

寫到這裏,我有些睏倦,便合衣而臥,一個不認識的鬼衝我說:骨頭亂了,關你屁事。我不怕鬼,隨口答道:你帶那麽多財寶入葬,你知道嗎?有用嗎!

 

黃羊不讓路

我二十多歲時,在內蒙古草原過了幾年生涯,目睹過好幾次上千頭的黃羊群。頭羊帶領羊群迅急如飛。有一次馬隊前方出現一群黃羊。馬隊從東向西,羊群由北往南,頭羊趕在馬隊前麵越過,羊群緊跟頭羊,寸步不讓;馬隊繼續向前,羊群仍然繞行馬隊前麵,直到整群羊全部過去。

我真慶幸騎兵沒有開槍,否則不知多少無辜的黃羊橫屍草原。話說回來,毫無抵抗力的黃羊,為什麽要和武裝部隊爭短長。不知為什麽,武裝部隊碰到絕好的靶子沒有開槍,才避免了一場災難。

 

迷路記

下班回家放棄原路不走,想抄近道,結果迷了路。想調轉回頭,又一想再走一程看看,覺得方向滿對的。山廻路轉兜了幾個圈子,真是忘了路之遠近。想折返原路已不可能。看看地圖吧。車子慢下來,後邊的車子開大燈照我,又頻頻按喇叭,我隻好開進人家的Driveway,伸手摸地圖,不在,下車問問吧。老人很客氣地指給我說;上九號公路,然後上九A,我一聽就樂了,九號是熟路,謝過老人上路了。幾分鍾後,來到九號路,在這生地方,辨不清向南還是向北,十字路口轉彎處不能下車,隻好打開車窗問一個卡車司機,他笑眯眯地用手一指,我明白了。於是開上九號路放心驅馳。越走越不對勁,前邊路標顯示,To Peeksckill。這是我上班的城市,真是南轅北轍。在一個出口出去,再調轉頭向南才上了正路。我被騙得苦笑。等我趕去接秀蘭,已經晚了四十分鍾。

我告訴她迷路的經過。我說東,她說西。他說:真叫人擔心,還以為你心髒病又犯了,凖是住進了醫院。我親昵地安慰太太幾句,才又轉回迷路的話題。我以前也有過被人戲耍,這是第三次了,凖是看我這老樣子,才開這麽大玩笑吧。我訴說這段經曆時,一點也沒生氣。太太誇我說:你修練成了。

 

再談錢的用處

錢可以買大房子,但不能買家庭;錢可以買牙床,但不可以買睡眠;錢可以買山珍海味,但不能買胃口;錢可以買高級化妝品,但不能買青春;錢可以買各種刺激,卻難買喜樂。錢好像能買鬼推磨,但買不來健康,也買不來家庭幸福。

(Money maybe can buy everything,but happy health and family-happiness)

 

閑話

用力不要太深,著色不宜太重。人生的目的何在,人生是一種自然現象。與樹木花草無異,和蟲魚鳥獸無別,自在活著,以完成傳宗接代的天命。

物品多了,分一些給不足。東西不夠,少吃少用一些,不致於淪為腦滿腸肥的錦衣禽售。

 

自我陶醉聯

樸而好學拳劍為友身居須彌淡淡真智慧

拙亦自愛書卷作朋心存菩提皎皎空月明

(這是我為朋友寫的一幅對聯隻改了最前麵兩個字)

 

禪宗的教誨

禪宗說:若想求佛,必見自己本性,本性即佛。若未見本性,雖然念佛,誦經,持齋,行戒亦毫無用處。

 

十歲 任事不懂

二十 觸處求偶

三十 教養子女

四十 略知自己

五十 不論地位

六十 不計資產

七十 不論居室

八十 無所畏懼

九十 不辨男女

一百 榮歸故裏

大略如彼

 

 

 

孝的三境界

 

對老人要孝,自古已然。長輩命我做什麽,不違如儀,所謂恭敬不如從命是也。孝是做人的根本,若對父母都不能孝敬的人,你怎麽和他交往。你和他交朋友,他腦子充斥一個利字,這還叫朋友嗎。

孝有不同的境界,夫子雲:色難。某老大對父母侍奉有加,順順然不違,但觀其麵,隱隱無笑容。何也,父母有積蓄,不知放在何處。某老二對父母侍奉有加,順順然不違,和顏閱色,何也?他覺得父母恩重如山,兒子及長,應報答萬一。他別無所求,可嘉。某老三對父母侍奉有加,順順然不違,他覺得父母年高體衰,最需要的是關懷,是愛,而自己正當華年,應該傾注全部的愛和關懷在父母身上。我認為這才是孝的最高境界。

 

修行想到的

孩子們送來一束花,拿來一塊巧克力,別說謝字,也用不著說客套話,快樂地接受,既肯定了他們的孝,也幫他們完善了自我;而我則沉浸在幸福中。他們沒來看你,是在忙事業,操持家務,調教孩子,關心他的另一半,等等等等,自有他們的原因在。生養子女千辛萬苦,是人的天職,要子女回報是奢求,近乎世道矣。

‘天命之謂性,’順著自然的安排去行,你什麽都改變不了,要勝天或升天那就忒癡了,回想這一生,曾經改變過什麽嗎,吃喝拉灑睡,結婚生孩子,慢慢老去而已。自天皇老子到普通赤子,修身才是根本。修什麽,正心誠意而已。成佛、成仙、升天是一種境界。佛,講究的是苦修,簡單地說是除去貪嗔癡。諸惡勿做,做一報十,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終究會報的。要摒除貪嗔癡是不容易的,所以要苦修。心是容不得一絲偏差的,大學篇上說:“心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所以將心擺正是第一要務,不然就會遭報了。信基督就容易些,隻要信,以他的名求,就能得救。話說回來,太容易也有弊端,按聖經上說,人是有原罪的,是全稱的,人都有罪,這並不重要,隻要懺悔就可以了,這就給人留下再犯罪的餘地,犯了罪懺悔就是,本來就是罪人,還怕再犯嗎,信上帝就得救了,何懼之有。(這可能是我的偏見)至於伊斯蘭教,則更加寬厚和包容,它不像其他教派那樣稱自己是正統,別人是邪教。伊斯蘭更注重兩世雙修我將試著去進一步了解他的真諦。說一千道一萬都是虛的,隻有在獨處的時候,省察自己,一切行為的出發點,是不是偏離了正道。心是不是擺正了。

 

革命

紅樓夢裏說你方唱罷我登場。說白了革命就是你下來我上去。我說的沒人家唱的好聽罷了。這麽直白當然是不行的,必須包裝,任何一次革命,農民的,工人的,工農聯盟的,地主的,資本家的,遊民的,會道門的,古往今來的革命都以舊當權者殘暴,腐化,墮落,民不聊生為口實;我們是為民請命,讓老百姓過好日子,安居落業,來吧,一起幹,為了人民,於是就組織一個團體,取名叫黨,黨是代表人民的,包裝得夠唐璜。注意一下,神不知鬼不覺,黨等同了人民,熱熱鬧鬧,轟轟烈烈燒殺搶掠,屬於人民的,當然歸還人民,這是堂而皇之的事。古代革命成功,建立王朝,普天之下都是朕的。三宮六院,諾大個院子,那麽多女人,朕那裏忙的過來呢,安全起見,隻好取締男侍者的小弟了。說的遠了些,不過呢,大同小異而已;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他的出現,往常的就小巫見大巫了。

農民出身的他,頗讀過幾本書,情獨鍾曆史,棋高一籌,不拘一格。他真的是高瞻遠矚,革命誤打誤撞是不行的,在當時,要奪取政權就得農村包圍城市。先‘打土豪分田地,剝奪家產,農民兄弟翻身了’不怕千招會就怕一招熟,縷試不爽,直到用它奪得政權。抗美援朝也是用的這一招,農民為了保衛勝利果實,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沒想到土地到手沒愛夠,就合作化了,最大的地主是誰呢,沒人說得清。農民就這樣不知不覺的被耍了一把。下一個該誰呢,他心中有數,他是按客觀規律辦事的,知識分子,資本家,青年學生老革命,一個一個的來。各個甘心被玩弄,等等等等,一個願打,一個不願挨也得挨。天意。

光這麽說失之偏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振聾發聵一聲高呼,地動山搖,近百年來,土地被列強踐踏,人民被宰割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租界收回了,洋人灰溜溜滾蛋了。帝國主義封鎖圍堵,沒有嚇到中國人民。感謝他的大智慧。

改革開放以來,發展很快,很好;大蛋糕被少數人分了,貧富距離拉大,不可取。

近十年來,與民生息,取消農業稅,這是古往今來沒有的事,一大德政,我歌頌。農業補貼,全民健保,值得期待。再把老虎蒼蠅等垃圾掃一掃,祖國幸甚,人民幸甚。一哥看你的了。

 

轉述聽來的幾則小故事

一個希臘人在魚群如梭的海邊釣魚。剛釣到兩條就收竿回家。外國逰客問:“為什麽不多釣幾條?”他反問:“多釣幾條幹什麽?”外國遊客說:“多釣可以賣錢,然後買船,買房,開店,投資……”“然後呢?”他又問。遊客說:“然後可以悠閑自在地曬著太陽在海邊釣魚了。”“這,我現在已經做到了。”希臘人不屑一顧地說。

如果愛萬事萬物,別人便視你為年幼無知;如果你享受快樂,別人便以為你輕浮,心智過於單純;如果表現慷慨大方處處為他人著想,別人以為你充滿心機;如果凡事諒解別人,別人則以為你軟弱;如果信任別人,你極可能被看作傻瓜。如果想具有上述這些良好品格,那麽大家便認定你是標凖的騙子。

太可怕了,世風日下,眼瞪得比銀圓還大,心靈上與別人相隔十萬八千裏,以我的尺,度量你的心。

 

 

有個小女孩,在穿過一塊草地時,看見一隻蝴蝶被荊棘弄傷,女孩幫蝴蝶把身上的棘刺拔掉,讓蝴蝶飛回天地間。蝴蝶為報答女孩救命之恩,於是化身為仙女,向女孩說:為了報答你的好心,請你許一個心願,我會使你的心願成真。女孩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回答:“我要快樂”。於是仙女指向他,並在她耳旁說句悄悄話,說完後仙女便消失了。

小女孩一年年長大,沒有人比她更快樂。每逢有人問她快樂的秘密是什麽時,她總是笑笑說,因為聽從了仙女的指示。

歲月飛逝,小女孩已是風燭殘年的老太太。鄰居都深恐幸福的秘密會與老太太長眠地下,求告說:“拜托了,告訴我們吧,告訴我們仙女倒底說了些什麽?”這位老太太微笑著緩緩地說“他告訴我,每個人不論多麽自足自滿,仍然需要別人的關懷。”

讀書筆記數則

《人生不光是理性》一文摘要

……人若是將生活完全建立在理性上,是很可怕的。你可以想像,一個人甚麽事都要經過計算,經過推論,比較,然後才說出來,做出來,這種人你怎麽和他打交道呢。你跟他交往,他全是算數,一加一等於二。英國作家狄更斯筆下的人物葛來硬,用這種公式教育他的孩子:“你別信什麽高妙真理,你就相信一加一等於二,人生就是計算。”這種人也可能得到成功,地位,和錢財,但他得不到真誠的愛;也付不出真誠的愛。沒有良知,不講情義,毫無蕭灑可言。這樣的生命不是很可憐嗎……

 

讀紀昀《閱微草堂筆記》

儒家以修己為本體,表現形式為治理百姓;道家以清靜為本體,表現形式為陰柔;佛家以安於現狀為本體,表現形式為慈悲。

三教宗旨不同,教人向善則沒有區別。儒家為百姓立命,而將本體體現在自身中,而佛道兩教都講究修煉自身,而以有餘力量顧及萬物。儒教像是五穀,一天不吃會餓,幾天不吃會死;佛道像是良藥,在死生得失喜怒哀樂之際,用來解釋冤愆,消除憂鬱,較之儒教來得快捷,他的福禍因果學說用來打動百姓,也較儒教更為容易。

儒家有時空談心性,把自己與佛道兩家混為一談;或者排斥佛道,這是一孔之見。

現在,基督教大有超越天主教的趨勢。天主教徒要想與神交談,隻能以神父為橋梁;基督教人向善並宣稱,人可以與神直接對話,這比天主教高明多了。基督教對解除人們的憂鬱等不快,又比佛道來得便捷,隻要信奉耶穌基督,就得救了,連上帝都不用提。也許上帝老了,基督是上帝的兒子,全權代理。話又說回來,神怎麽會老呢,他自來有之,……

天神的事人怎麽會知道呢!

 

《前世今生》摘抄

如果人類知道:生命是無盡的,所以我們不會死,我們也從未出生,那麽恐懼就會消除。如果他們知道以前曾經活過無數次,將來也會再活無數次,不知會覺得多麽有保障。他們若是知道靈魂會在身邊給以幫助,而他們死後也會加入這些靈魂,包括他們所愛的故人,不知會覺得多安慰。若是他們知道守護天使真的存在,不知會感到多麽安全。要是他們知道對人的暴力和不公都得償還,又可以少掉多少憤怒和報複欲望。如此,貪婪嗜好和權力則全無價值可言了。

 

《返樸歸真》文摘

你必須在現在這個時刻完全清醒,才能享受茗茶的滋味。隻有在現在非常珍惜的情況下,你的手才能感覺茶杯傳來的那種令人心曠神怡的溫暖。隻有現在你才能聞到茶的芳香,嚐到它那甜美的滋味,領略它美妙的所在。如果你還在緬懷過去或擔心未來,就會失去享受這杯茶的機會。你對茶不屑一顧,茶也不翼而飛。生命就像這樣,若是你不把握現在,瞻前顧後,而現在轉瞬間早已無影無蹤。你將無法體驗到生命的感受,韻味,微妙與美好,“現在”彷彿飛快地離你遠去,讓你望塵莫及。

過去已成定局。從中記取教訓,就讓它過去,未來根本還沒到嘛,不須浪費時間為它擔心。擔心往往是庸人自擾,完全無濟於事。當你不再為已經發生的事情反複沉思,不再為也許永遠不會發生的事情患得患失,那樣你才會存在於現在這個時刻,你才能領略人生的樂趣。

 

雜談 1

我真的活夠了,聽起來這話像厭世,其實不然,酸、苦、甘、辛、鹹皆是味,各有所好,我都閱曆了。

童年在繈褓中,都是幸福;少年曆盡敵寇蹂躪,燒殺搶掠,苦過了;青年見過父輩的門庭若市,車水馬龍,自己雖然一無所有,卻遭遇了轟轟烈烈的熱鬧場麵,過著招人煩的少爺生活;成年一心報國,人家說你“右”我覺得也在情理之中,期間沒有坐過老虎凳,也沒喝辣椒水,然而經曆了背朝天麵對地的三年,讓我體驗了農民兄弟的辛苦,知道了盤中餐得來的大不易;壯年那陣子,我站直了,沒人說我反黨,算堂堂的老幹部,安享處長級離休待遇,開會時人稱林老,那份喜悅你懂的;老年和暮年,享受異國的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生活,可以說無憂無慮,我活得有滋有味的。

開頭我說活夠了,是表達:知道什麽叫作“活”的意思,不知道說明白了沒有。

 

雜談 2

 

點絳唇詞牌下看過幾十首前人佳作,  我獨喜歡李清照和王禹偁的小詞。


  李清照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

  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人來,襪剗金釵溜。

  和羞走。

  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把個小女子活靈活現地呈在麵前,有很多人詳細評說過了。

 

我更喜歡王禹偁。前人評論很多,不遑重複。

談談個人感受。過去讀詩詞,總是看到寫景狀物常常是和人物心情,精神狀態分不開的。舉例說明:同是秋葉,在詩人杜牧筆下是: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王實甫西廂記鶯鶯送張君瑞一折則是: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同樣麵對秋葉,有著截然不同的感受。

杜牧出身名門,仕途雖偶有小挫折,仍稱一順百順,他悠哉悠哉遊山玩景,看到漫山紅遍的楓葉,在他的眼裏當然是紅於二月花了;鶯鶯十裏長亭送別戀人,將來是不是還能再相見,都是難於預料的,他那裏顧得上賞景,深閨小姐早就哭成淚人了,她覺得霜葉是她的泣血染紅,當然是合情合理的。

 

王禹偁則不然,他生性剛直,屢遭貶謫,他的《黃岡竹樓記》結尾的描述是這樣的:噫!吾以至道,已未歲,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廣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歲除日,有齊安之命,己亥閏三月到郡,四年之間,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處......    報負難伸,四十多歲就早夭了,詩文堪稱大家,詞僅存這一首。

●點絳唇  王禹偁

  雨恨雲愁,江南依舊稱佳麗。

  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

  天際征鴻,遙認行如綴。

  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欄意!

 

頭一句寫雨恨雲愁,報負難實現,一腔熱血淤積心中;他還是很想得開的,江南佳麗之地依舊賞心悅目,水村漁市多麽恬淡,管那麽多幹嘛,他在為自己開脫,自我安慰半天,還是感到鬱悶,‘誰會憑欄意’感歎人生多麽無奈。從這首小詞裏描繪出作者思緒一波三折。江南梅雨連綿,就像昏庸的當道者,煩人,進而可恨,空懷抱著治世濟民願望,屢屢受到排擠,難以實現,令人惆悵;放下吧,江南還是那麽美好,何苦鑽牛角尖呢;身在當世的人,要仿效他,拿得起來放得下,少受些窩囊氣,有個健康的身體,多活幾年,多看看也是好的。

王禹偁就是這樣善待自己的。不妨再引一段他的話作證。

 

他被貶到黃州時心情也是鬱悶的,可是他能苦中有樂,他坐在自己主持修建的竹樓裏說:“公退之暇,披鶴氅衣,戴華陽巾,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江山之外,遞見風帆,沙鳥,煙雲,竹樹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送夕陽迎素月,以謫居之盛概也。

 

他在謫居時修身養性,積蓄力量。從古詩文中除去享用她們的美,還可以吸取豐富的營養呢。他的短壽或許另有隱情呢。

 

 

杜撰一曲獻醜了。

點絳唇

雨霽雲收, 商旅踏遍平沙細.

斷續駝鈴, 山間渾無趣.

征鴻過盡, 忍聽牽魂曲.

多少回,  歸夢枕畔,  腸斷大洋西。

 

 

三,《一縷別情》

 

而今衣,食,住,行,醫無虞,得安度晚年.回首往事,辛苦些,值得.

閑來遂將隔洋信劄及詩詞等編排,取名〈一縷別情〉和〈望洋興歎〉,以誌不忘那段艱辛。

 

會骨肉感懷

命途多舛幾經秋, 骨肉團聚誠難求。

望洋思親揮淚盡, 奔喪皇考路無由。

同是華夏炎黃後, 國事紛爭何時休。

大地有泉應化酒, 親人共醉臥芳洲。

(三十五年未和父親見麵,八五年來美國時,父親已仙逝)

 

別情

落葉蕭蕭傳秋至,征鴻聲聲催歸程。

兄妹聚首忽半載,卻似今朝初相逢。

日月經天來複轉,人世滄桑總無情。

含淚揮別徑自去,可憐兩地白發生。

(八五年歸國贈別三妹)

 

(附:三叔和聯:曠劫悠悠如隔世,紅塵何處是歸程,因緣離合身中夢,骨肉血親意外逢,彼此雙方原陌路,陰陽一水斷真情,難分忍痛又回去,慈暉不再暗愁生。次韻遙寄大鵬賢侄,《別情》一首具見肫篤之心苦於難相見也。三叔 行簡 錄貽之)此聯常掛壁上存念

 

給 調寄浣溪紗

風拂窗紗淡雲飛,暗傷心思去又回。

夢你臥病不勝衣,飄飄渺渺隨伊去,

忍見含淚翠眉低,此情唯有癡人知。

 

致三甥(宜中,正,方)

三甥陪我忽半載,暫別頓覺肚牽腸。

千言凝作一句話,唯盼爾等早成樑。

 

無題

雪封山巒路難行,坐困鬆林小樓中。

欲呼援手罕人跡,幾通電話無人應,靜待雪消融。

(四月一日大雪封山,斷電無炊,意興蕭然得句)

 

寒霜凋落林間葉,遠念老妻獨憑窗。

閑居難忘身是客,即整行囊歸故鄉。

(一九八五年在紐約,思念家人而作)

 

偶感

胸中無事真富貴,利欲熏心必傷神。

知足常樂得雅趣,招財進寶埋禍根。

(千喜年七月二十九日)

 

(秀蘭八六年來美,這是二度分別,無奈!無奈)

蒼穹破,煉石可補。癡情切切,何懼西風殘。小子原是多情種,曾幾度,明月憑窗入夢難。

 

給 調寄卜算子慢

危樓高處,煙濃霧重,

寂寞難消永晝。

月照窗前,猶記相看時候。

怕黃昏,夜夜燈依舊。

靠沙發和衣酣睡,覺來不消殘酒。

獨立陽台久,彈指還搔頭,蠶眉緊皺。

一縷愁緒,萬般自家甘受。

問蒼天,曉得相思否。

傷別離,飛鴻不來,可知人清瘦。

(給遠方的妻)

 

舉目蒼天,低廻巷陌,忍見雙燕歸巢。

白發多情空寂寥,爭奈街市喧囂。

獨自歸來,閑倚陽台,望得雨住雲開。

別來悠思難排遣,明月空照胸懷。

(一九八六年給遠方的妻)

 

無題

追風逐月,五十年矣。風雨匆匆,童心依依。

兒時同窗,暮年相聚。諸君猶健,無得無失。

修短隨化,終有盡期。何德何能,煙雲即逝。

桑楡未晚,歲月可掬。自得其樂,千秋永繼。

青少年時代同窗相聚於暮年,其時有克儉、兆鶴、忠漢、等九人,一時盛事感慨萬千,順口謅來。

 

歸故裏

退休後回老家感言八句。當時猶豫不決,幾十年不歸,歸也不歸?還是歸了。

闊別故居五十年,重登土山步履健。

兒時寒暑如昨日,物是人非憶慈顏。

桑田溝壑變廣廈,少年同窗半成仙。

喜迎老友提壺至,涕泗縱橫難成歡。

 

釋懷

我七十歲秀蘭六十五應當結束被錢役使的日子了,平時二人相伴就像自己的家,但是晚間不免有寄人籬下的感覺,遂決定離去,乃有打由詩二首,名曰釋懷。

《一》

為了兒女漂海外,退而不休亦應該。

打工納稅為生計,精神不爽劃不來。

七十春秋身猶健,留得青山不為柴。

音樂是朋劍是友,莫教心田染塵埃。

《二》

伴妻為役十年整,說走就走一身輕。

從此自己是老板,一般冷暖別樣情。

蓋著藍天鋪著地,山花歡笑黃雀鳴。

叢林小徑添野趣,恩愛夫妻自在行。

 

夜深孤燈亮,

冷雨輕敲窗,

添得老身難入夢,

修書寄衷腸。

 

屋內頂低燈光暗,窗外樹高星河淡。

三餐之暇何所事,前庭跺步數地磚。

 

題照

漫山紅透勝奇葩。朝日匆匆又西斜。

急留晚照殘陽裏。卻自移燈賞紅花。

 

贈別諸弟妹

幾度春秋皆逝去,江滔拍岸畢東流。

人生聚散循天理,洪水滔滔不回頭。

浮生雖短須珍重,聚少離多難為謀。

今夕握別各自去,來日相逢驚白頭。

 

遊長城抒懷(自由詩)

巍峨長城高幾許,

拾階而上,展翅而下,

老身輕如羽。

還像當年,揮戈馬上,

些許書生氣。

四十春秋如彈指。

寶刀不老,光芒依舊,

而今猶有出鞘意。

正雄風,百業皆待舉,

宜將餘輝灑大地。

 

曆史像放影片,

彈指一揮三十年。

思念的歲月,

度日如年。

不道世態炎涼,

休說人情慘淡。

逝去的煙雲,

不堪留連。

風風雨雨,幽思未斷。

今又是春色闌柵,

夢中對伊笑臉,

凝眸處,又恐相聚匆匆,

更難耐,別離滋味無限。

(朋友說這是無病呻吟,其實我也是無可奈何。)

 

頌老年運動會(順口溜)

耆年閣外草花香

塘水清映霞光

解甲老兵個個鬥誌昂

華發銀鬚英姿爽

運動場要逞強

 

身老心猶少年郎

捅台球打乒乓

驍勇恰似當年騁疆場

青山不老雄心在

步履健壽應長

 

探親記

此行西去,掠長空,一掃蔽塞耳目,大洋彼岸,並不像階級壓迫魔窟。車行如梭,綠蔭遍野,裝點大世界,風景如畫,畫中多少華裔,念我中國大地,寶藏多豐厚,萬眾一心,,人傑地靈,更何愁世界大業稱雄。生性本多情,人雖老矣,一樣春夏秋冬。

 

 

有感

(十月十六日二00三年為神州號飛天而作)

喜聞“神州”環宇宙,

飛灑熱淚不能寐。

祖國科技自騰飛,

角落群醜空自泣。

 

放水娃

五八年在板橋農場為稻田放水,住在窩棚裏,偶得句。四十年後重改於香賓,算是農場懷舊吧。

風拂秧如流, 徘徊黃昏後。

踟躕不肯歸, 稻香濃於酒。

明月上東山, 斜倚岸邊柳。

萬籟皆凝寂, 月落西山頭。

 

夏日所見

香檳景物,天灰地暗,風暴卷平川。

屋頂掀蓋,地麵水淹,石流滾滾翻。

雲開日現,出門采購,熱浪又來煎。

老人嫌悶,兒女喊煩,驅車去兜圈。

待到敗興回程轉,鼾聲起,得安然。

(添字少年遊)

長夜

簾垂窗前月

燈滅壁鍾響

永夜難成夢

獨擁枕席涼

 

個人小史

《五言打油八句》

少年喜讀書 沉迷雜學中

弱冠思報國 軍旅無戰功

壯年吐心曲 博得右派名

運交遂改正 老態已龍鍾

退休居異國 酸楚孰知情

日夜思歸去 家國常在胸

暮年有醫保 無需去勞形

喜有老妻在 相對度餘生

 

老年行

父子無緣空嗟歎 穿雲赴美拋家園

迫於生計任漂泊 仰人冷臉隻等閑

異國謀生非本意 熬到退休已殘年

天賜庸人無愁思 不諳世事樂陶然

《2006年初春》

 

 

尋夢

靜夜倚窗小敘 款款布露心曲

伊人感同身受 縈縈一籮秋絮

 

尋夢

何雲夕陽日無多 昨夜幽夢遇綺纙

英年漸遠蕾未放 老當益壯渡春波

 

 

閑來打油

高樹撩雲複參天 老根盤結又攀岩

疾風迅雷任鼓蕩 傲然挺立它自閑

開天風雲多變幻 幾多君王恒掌權

笑看粉墨翩躚舞 貴賤端在換幕間

自古英雄為名死 曆來庸人死為財

名利分明眼前事 聰明障眼看不開

“胸中無事真富貴”孝悌自然免禍災

奉獻助人心安泰 心懷坦蕩喜樂來

 

共和國小史

數來寶

十月一日炮聲響 天安門上紅旗揚

中華民族站起來 人民當家有主張

獨立自主誰敢欺 洋人威風盡掃地

帝國主義心狠毒 八麵封鎖搞圍堵

忽聞東鄰硝煙起 朝鮮戰場起殺機

美軍扶持李承晚 鄰邦國土正告急

中朝人民像兄弟 唇齒相依怎坐視

彭大將軍重披甲 親率義師過江去

美軍武裝到牙齒 我軍步槍加小米

抗美援朝團結緊 一鼓擊退侵略軍

板門店前開談判 美李不斷來搗亂

五次戰役定輸贏 停戰劃定三八線

中國人民始建國 蘇聯自詡老大哥

口稱助我搞建設 意識形態起風波

拿走藍圖專家撤 背信棄義毀和約

約定聯合抗美帝 卻讓中國出軍費

勒緊腰帶還冤債 三年災荒不好過

渡過災荒奈若何 兩腿浮腫肚子餓

建國初年人民喜 衣食住行能自給

政府決策搞生產 經濟騰飛大發展

晴天霹靂一聲響 批判走資太猖狂

組織農業合作社 公私合營一齊上

整黨整風掀高潮 有識之士熱情高

紛紛建議要民主 新聞自由不可少

強國要抓生產力 大幫大哄該取消

熟知鳴放是個圈 成群精英上了套

上下一齊唱高調 右派分子反不了

社會主義是天堂 人民公社是橋梁

轟轟烈烈大躍進 畝產超過萬擔糧

趕英超美煉鋼鐵 鐵鍋鐵鏟爐裏裝

寧要社會主義草 不要資本主義苗

從此開始大鍋飯 有米就是一鍋湯

忠誠戰士彭德懷 罪名右傾被打倒

階級鬥爭是個綱 劉鄧路線不吃香

文化革命掀狂潮 為了奪權下高招

手捧寶書高聲叫 牛鬼蛇神要橫掃

學生停課鬧革命 工人難將生產搞

革命小將掃四舊 文物古董一齊抄

有的毀來有的燒 個別竟然揣腰包

臭老九們踩腳下 工宣隊員占學校

撲天蓋地大字報 文具紙張要脫銷

城市變成紅海洋 紅色油漆賣光了

人民衣著灰藍綠 舉國上下單色調

偉大領袖一句話 最新指示奉為寶

政府機構都癱瘓 各級幹部靠邊站

國家主席劉少奇 飛來罪名遭慘死

全國一人權獨攬 領袖揮毫劃圈點

王張江姚四人幫 權傾一時勢難當

親密戰友是林彪 搶班奪權用陽謀

機密敗露命不保 登上飛機就逃跑

恩來總理急報告 親密戰友上天了

偉大領袖把頭搖 娘要嫁人管不了

常勝將軍大元帥 革命晚節不能保

飛機已經過邊境 一聲爆炸全報銷

舞台獨唱樣板戲 主席語錄當歌謠

小將造反沒多久 統統下鄉去改造

白卷先生張某人 堂堂正正當標兵

兩團泥巴搞科研 十年沒有大學生

戲子江青是旗手 拉著虎皮耍權謀

革命前輩打下去 恩來總理也遭批

忽報領袖撒手去 舉國哀傷豺狼喜

國鋒不忍國將亡 一舉粉碎四人幫

三中全會及時開 撥亂反正從頭來

小平掌舵有主張 改革開放步小康

階濟鬥爭不可取 經濟建設才是綱

平反冤案否文革 知識階層唱讚歌

國民經濟正騰飛 國防大軍走正規

現代武器自己創 宇航載具滿天飛

曆史恥辱皆洗去 香港澳門都回歸

祖國領土台灣島 豈容小醜唱獨調

美國高調唱一中 暗中卻將黑手伸

正告寥寥陰謀者 領土完整不容分

國民經濟正興旺 持續發展放眼量

強國之路在於人 狠抓教育是根本

西部開發要加速 海疆防禦應加強

汽車名牌自己創 別叫外資領風光

煤礦資源要節省 充當燃料不應當

地下石油慢開采 留待將來可稱王

政府機構快精減 領導班子要輪換

官員財產應公開 貪汙腐敗才能免

立法司法和行政 互相監督立中間

奉勸個別戀棧者 下台讓賢美名揚

未來世界誰主宰 獨領風騷看東方

 

 

一生蒼涼

(歌詞)

追求留在馬背上;

豪情灑在草原上;

理想傾注講台上;

兒女紛紛漂海洋.

 

她的卷發逝去了,

書頁敞開在桌上,

麻雀戲謔於窗前,

不理睬我的憂傷.

 

妻將白發染黑了,

找不回青春向往,

伸向額頭的的手,

觸摸著一生荒涼.

 

豪情撒在草原上;

追求留在馬背上;

理想傾注講台上;

兒孫漂泊在遠方.

 

調寄 醉垂鞭

風撩薄紗裙,中秋宴,乍相見.朱唇自天成,一點獨占春.分明觀世音,人人說,玉環身,為誰染紅塵,卿本巫山雲.

為張薇五十大壽作

 

讀書

我就是一頭賴道的驢.路邊有什麽就吃什麽.讀書也一樣,碰上什麽讀什麽.內容我不管,進去就出不來.還挺陶醉;人家術業有專攻,我漫不經心,無一技能專,讀了半天,雜碎一車,連個謀生之路也沒找著.卻從書裏了解到人生就是“生和死”兩個字,知足了.

 

無題

笑看群魔亂,古今英雄皆不見.

宇宙本無邊,身邊老妻自裁剪.

 

秋興

弱冠長恨韶光短 遲暮方覺歲月閑

今宵酒酣共君舞 來年秋夜與誰談

遠聽吳剛砧杵響 搗落梧桐鋪滿園

閑庭獨步穿小徑 猶是虛無飄渺間

2011年中秋有感

 

有感了

太陽倦了,人群散了。花兒謝了,鳥兒睡了。

月亮沒了,我倆醉了。

 

2012年中秋

翻看伊妹兒(Email),嗬!好熱鬧,咱也湊一湊。步水調歌頭曲牌,不敢說填詞,喝著水順口溜來,答高興君,兼調侃蘇學士,欺東坡君不能反駁也。

 

明月有沒有,何必問青天。

天上宮闕何在,人間卻年年。

據聞神九飛去,國人舉杯狂歡,笑看群魔煩。

老友常建在,相聚舞翩躚。

 

興亡事,管不了,臥高眠。

歡歌豪飲,諸君好友盡開顏。

時光任它老去,地球還在旋轉,含笑對天然。

跟著視頻走,萬裏也團圓。

2012年中秋佳節,香檳華人網上唱和,一時興來湊湊熱鬧而已。

河北老林,84歲小青年大鵬

 

 

花樣年華—調寄滿庭芳 大鵬

風拂雪花,輕搖可梅, 來年薔薇滿園。 佳人俏麗,仙子來凡間。叢林藝苑自樂,小窗外,軟語呢喃。卻又見,芙蓉柳煙,同享感恩宴。

年年,慶團圓,舉案齊眉,四海續緣。何必思身外,擎杯盡歡。閱盡律呂笙歌,偏愛聽,儂語纏綿。今宵宴,鐫銘刻篆,薪火總相傳。

84老林塗鴉 等著挨大斧子,或勞芳筆圈點。

 

花犯 大鵬

盼麗人會

問妻子,可聞鍾聲,卻道天將曉。

春燕未到,銜泥撲娥,季節尚早。

對鏡貼花重門掩,華彩人不老。

感恩夜,匆匆上路,旅途知多少。

樂聲喧裏尋麗娘,群芳舞窈窕、纖腰素縞。

微夢醒, 棋局外,徐言聲悄。

華燈處,金杯已淺, 雙城宴,酣暢度今宵。

月當午,穿行敏捷, 情歌環梁繞。

 

暗香 大鵬

金秋月色,曾年年照我,梅林鳴笛,廣招麗人,果園相聚磋磨。

何雲老夫漸老,哪敢忘卻詞筆。又逢得域外芳華,香暖舞步移。

 

長短句-謝謝你 大鵬

茶裏對酒醉不知,牌局費心思,青梅如豆眼兒媚,翩翩舞步隨。

雙城好,老友聚,纏綿永相依,今宵立鬆庭前會,感恩盡醉歸。

 

花樣年華—步秦觀八六子韻 大鵬

意向不同

香檳行,年華未老,阿娜群芳娉婷,念舞酣薄衫輕透,

新曲款款歇時,臉紅心驚。 翠薇飛入東宮,柔情似水金鳴,

酷愛古董唐銘。念故鄉、暫且愉悅相違,沉緬今歡,桑榆未晚,

且聽細語耳畔纏綿,繞梁餘音正濃。不消停,格格淺笑數聲。

 

 

 

減字木蘭花—酒興 大鵬

金尊高舉,飲盡滄海臨江渚,酣暢無畏,佳麗檀郎緊相偎。

嬌聲祝酒,巾幗豪飲更無敵,推盞換杯,家家扶得醉人歸。

 

月餅節抒懷(2014年)

銅壺已無酒, 舉頭望夜空。

不見金秋月, 敢是沒雲中。

荷塘無蓮葉, 猶有藕根生。

夫妻相執手, 歲晚亦多情。

 

查理立鬆二公子成大婚,香檳花樣年華社的盧金明張薇等,公推我寫一個東西祝賀,奈難推辭應景杜撰一曲,是個四不像,是詩無平仄,是詞沒詞牌,是賦缺比興,湊熱鬧逗笑而已,命曰:新婚樂。

 

新婚樂

(賀查理立鬆公子鸞鳳之喜)

 

花下初相遇

暗相許

結連理

洞房花燭染香閨

檀郎佳麗永相隨

樂微微

 

手托香腮吻

齊天樂

永遇樂

李文豔芬比翼飛

新歲當抱小阿哥

樂嗬嗬

 

琴瑟樂百年

雙棲燕

鸞鳳合

素手凝脂芙蓉帳

鴛鴦歲歲浴愛河

喜多多

 

 

閑來無事杜撰一曲名為

春常在(553 733 5373)

往事不如煙

盤旋心中間

漫憶昔

猶是雙蝶戲花前

池邊柳,輕拂麵

低頷托香腮,吻粉頸

餘溫未散心中甜

似當年.

(2016年老朽八十七歲)

宋代詩人汪洙寫的四喜

久旱逢甘雨

他鄉遇故知

洞房花燭夜

金榜題名時

寫出人生四大快事.後來有個名叫王樹南的人,在每句詩的前麵各添加二字便成為:

十年久旱逢甘雨;萬裏他鄉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燭夜;教官金榜題名時.

改後的四喜詩用特定的數量特定的人物來強調,突出了喜上加喜,喜出望外,將喜的韻味推到了極致,並且產生了幽默風趣的新意和效果,令人讀後拍手稱妙.

相傳有一位秀才參加鄉試沒考中,回家途中又下了一場小雨,傍晚住店時,店旁邊的院子裏傳來一陣嗩呐和鞭炮聲,原來是鄰居娶親,到了晚上睡不著覺,想起了四喜的詩句,聯想到自己的處境和見聞,便給四喜詩後麵加了八個字成為:

久旱逢甘露-一滴

他鄉遇故知-仇人

洞房花燭夜-做夢

金榜題名時-重名

這樣一改將人生四大喜事變成一場空歡喜了.

我也湊一首獻醜了:

尋她不著突相遇

新寡又遇舊相識

掀開蓋頭心儀女

全勝歸來慶功時

 

點絳唇

雨霽雲收, 商旅踏遍平沙細.

斷續駝鈴, 山間渾無趣.

征鴻過盡, 忍聽牽魂曲.

多少回, 歸夢枕畔, 腸斷大洋西。

(這是我在文學城發表過的“雜談“一文中杜撰的一闕小詞)

 

新作 一個真實的故事裏的順口溜

人生何處不相逢

歡喜冤家長相思

水天一色望不盡

刀切藕斷連著絲

緊緊握著老繭手

臉紅心跳半帶羞

天邊浮雲無定所

阿哥永駐妹心頭

 


中秋有感 和老毛 中原君

2016年中秋9月16日

 

異國中秋,不似中秋,未睹嬋娟舒廣袖,遙望故鄉不勝愁。

 

夢歸月洞,疑是杭州,環視三潭映月處,皓月墜林淚雙流。

 

年年歲歲,最怕中秋,瀚海漂泊秋依舊,合家團聚枉奢求。

 

酒醒何處,天邊籌謀,雙親九泉孤苦處,兒孫燈前戲悠悠。

 

 

 

 

《望洋興歎》

 

一九四九年戰亂中,家庭失散,各奔東西。父親離棄中國大陸,由香港轉輾到台灣。五零年三母林王淑敏攜兩歲的三妹,冒險偷渡香港轉往台灣。我母親,祖母,大妹,二妹,叔叔一家均留國內。從此以後,骨肉分離,直到一九八三年,突然接到美國來信,這是爸爸令三妹寫來尋找親人的信。隔海相望,翹首雲天,親人你們在那裏。三十五年才知道親人都健康地活著。這消息就像從天而降。沒想到爸爸得知兒女都健在,悲喜交加,舊病複發,再沒起來。國內兒女,奔喪無路,仰望長天,眼淚都哭幹了。

 

 

會骨肉感懷

打油詩一首一九八五年夏

命途多舛幾經秋,骨肉團聚信難求。

望洋思親揮淚盡,奔喪皇考路無由。

同是華夏炎黃後,國事紛爭何時休。

大地有泉應化酒,親人共醉臥芳洲。

祭文和詩均已編入《林曉天先生永思録》袁守謙署

 

四,家書

附:爸爸給我兄妹三人的第一封回信和詩一首

 

鵬,榮,鈞諸兒:

知你們都好,都已成家有了兒女,大鵬文筆很好,我很欣慰。失散時隻想很快就能團圓,萬沒料到,一別三十餘年,音信全無。為父深感內疚,生了兒女未得教,未能養,現在我還能說什麽呢。時也,運也,命也…… 別不多談,寄去照片一張兒等存念。

父字

 

懷念大陸兒女

兩女一兒齊淪陷,呼天無以補前愆。

當年迷失心如石,今日清明淚似泉。

九思有時難免錯,三分無識更堪憐。

徒生未養吾何忍,不教之尤怎對天。

 

父親大人:

叩讀父訓,兒心中充滿幸福。常言道:“百年高堂常健在,一家昆季皆名流”。這是人生一大快事。現在父母身居異鄉,福體康健是兒最大的幸福,最大滿足。我逢人便講,除大榮,大鈞,大平外,我又有一個大同弟弟和大明妹妹。他們都獲得了學位,我林家後代,宗嗣祖訓,振興家風,這是兒的宿願。現在我可以代替父親長跪祖父母墓前,去慰籍祖上在天之靈了。

上次去信是兒替叔代筆,沒有說到我祖母,是兒念父親年事已高,怕您傷感。祖母已在一九五六年底辭世,享年七十三歲。祖母臨終沒有留下什麽遺囑,隻是懷著思念兒父的心,遺憾地去了。我清楚地記得,祖母去世那年冬季,天氣異常寒冷。兒作為長孫孤身一人扛幡送路,晝夜兼行。仰望長天,星光慘淡;俯視靈車此情此景撕兒心腸,當時我對著蒼天呼喚,爸爸您在哪裏,親人您在哪裏……。為了不使您過於悲傷,我不願也不能再說下去了。

時至今日,骨肉分離已三十五年,何日才能團聚。一想到這些,就難以自已,我不知怎樣表達思念親人之心,忽然想到南唐後主李煜的句子: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但這遠遠不能表達兒的心。

思念親人日日夜夜。爸爸對兒的教誨,言猶在耳。記得在天津嶽陽道景福裏對過,一個裁縫店鋪樓上居住時,晚上您給兒講四書教古文的情景。許多篇章到現在我還能成誦。您講的《古文觀止》中的一篇《馬諼戒兄子嚴敦書》一文中寫道:“龍伯高敦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恭有威,吾愛之重之,願汝曹效之……”一讀到這些,就像在您麵前聆聽教誨。所以兒常背誦您教的文章,以寄托想念之情,並以此教育兒的子女。

兒現年五十五歲,早生華髮,已是老態了,但想到父親康健,便童心大作,頓覺年輕了許多。遺憾的是不能在您身邊侍奉,隻能遙祝雙親健康長壽了。

我們在津的兄妹三人,都沒有了生母,又遠離父親,兒女們的心都想碎了。我們頗知手足情深,兄妹互相幫助,互相照顧,請父親放心。

兒現任教師。一九五七年成家,兒媳名叫李秀蘭,是大城縣臧屯村人,今年五十歲,她家祖輩是忠厚人家,現在天津複印機廠做事。給您生下兩個孫子,兩個孫女,即上次提到的林垣您的長孫,一九五八年生,二十六歲,早已做事,是商人,尚未結婚;林藝,您的大孫女,一九六零年生,現年二十四歲,在天津醫學院讀書,今年暑假畢業,準備攻讀碩士學位;林方,您的二孫子,一九六三年生,現在天津財經學院對外貿易係讀書(補註,大學畢業後在財經學院教書,兩年後移民加拿大);林深,是您的二孫女,一九六八年生,現在讀高中(補註,財經學院金融係畢業,後去日本留學拓殖大學畢業。後移居美國。)。他們非常想念沒見過麵的爺爺奶奶和叔叔姑姑們。一家人手捧剛收到的照片,激動萬分,直到深夜,還不想睡覚。

拜讀爸爸給我們兄妹三人信中的一席話,深知您時時惦念我們,請爸爸不要太傷心,保重身體為要。如果您那裏方便的話,兒一定去探望。有多少話要說,多少情要表達,容下次再秉。敬請

金安 並問弟弟妹妹們好

兒 大鵬 叩秉 1983,3,21

 

1983年5月20日給父親的信

父母親大人尊前:

賜函奉悉。祖母照片僅存這一幀,隨信奉上,還請您設法再印兩張寄回,我和大姑願各存奶奶照片永念。每讀父訓,喜憂交加。兒年五十有五,與世人推排,已成老物,且喜七旬父健“人比花嬌”(此係大平在您照片後的讚語),然而歲月倏忽,苦尊前問安無日,為兒之憂。幾十春秋,未承父愛,此次信中誇兒文筆,喚起了年過半百的兒子孩提時代的心情,這大概就是父愛的偉大作用吧!

近來大平大明妹來信頻繁書中念舊,娓娓千言,語氣熱情洋溢兄妹感情甚厚,何以至此,足見父母平時將兒等常記心中,常掛口邊。相思未減,依然往日之心情,翹首雲天,路雖遙而日親。談新使兒振奮,但我還願述舊。記得一九三六年您在靜海縣任內,兒年六歲,常到縣政府玩耍,記不清在一次甚麽集會上,媽媽指著講壇說:你爸爸在台上演講呢。那情景,而今思之還沉浸在無形的幸福之中。不久“七七”事變,日軍大舉進犯,平津失守,華北淪陷,祖父和許多無辜民眾一樣慘遭槍殺,此後,您為抗日奔走,旦夕有被日軍逮捕的威脅,可是您不忘培育兒女。記得在天津市津華裏居住時,一個雪後的清晨,您攜兒手去燕達學校考插班,一路上囑咐我認真讀書,將來出國深造,要有所作為,這一切均曆曆在目,聲猶在耳。然而我辜負了您一片苦心。我在河北工學院讀書未及一年,中途綴學,造成終生遺憾。非我不願學,一家老少連嬸嬸及其幾個孩子,七八口之家,生計全壓在兒身上,實不得已而為之。後來有機會到華北軍區師範進修,獲得物理係大專學曆,繼而邊工作邊學習,終於獲得新華業餘大學漢語言文學係,古漢語專業畢業證書,這時我已是四十五齡的中年人了。兒有生半世曾有治學抱負,然空懷著書宿願,而無真才實學,遂將您培養我的心願,貫注於下一代身上。現在除林垣為我分擔生活,過早工作外,其他三個子女品學均可。他們都希望出國深造,叫我轉告海外的祖父母。

大同弟新婚,恕未遠賀。大明妹寄來大同新婚之照,閱之大喜,真乃相如之於文君,天成佳侶,遙祝他們美滿幸福。

下次再將祖國各地的今昔變化,風土人情,教育文化等情況詳談。

望常賜兒一些筆墨,以慰懸念之心,深祈允諾。敬請

萬福金安。諸弟妹均吉。

兒大鵬叩 83.5.20.

 

半月前奉上一信,想已收到。

現寄上照片兩張,您看後或許還能憶起兒女們孩提時代的音容笑貌。花殘春來還開,月缺還能再圓,我們與您同住在一個小小的地球上,卻難得骨肉團聚,思念,盼望年複一年。在曆史的長河裏,三十五年極短暫,但是作為人生能有幾個三十五年呢。所以當我們知道您在美國後,心早就飛到您身邊聆聽教誨。

敬請福安 弟弟妹妹們均吉

兒 大鵬上

(長信節選)

三妹,四妹:

接手書,娓娓千言,感手足之情深。大明伉儷之照,佳麗異常,見到照片的人都說,我有這樣才優貌美的妹妹,真是福氣。希平人品楚楚不凡,為兄遙祝你們幸福。夫妻之間貴在相敬如賓,舉案齊眉,願你們共成事業白頭諧老。

都說地球上中國人是最聰明的人種之一,我們應當引以為驕傲。你們的條件很好,得天獨厚,望你們繼續努力,朝著科學的彼岸進軍,讓科學殿堂空著的交椅別忙收起,科學領域的王冠也應該輪換頂戴。望你們成就更高,這是為兄的一片心。

知大平產期是六月份,我為你祈禱,再生一位千金.恭後佳音。此祝你們闔家歡樂。

大哥上

 

 

父母親大人:

傾接母親來信,知爸爸身體欠安,住進醫院,兒心早穿越雲天飛到您膝下問安了。連日來全家為您祈禱,願福神早降,保佑爸爸即日恢複健康。

兒半生經曆多舛,身體不佳,近來頗慮得一些養生之道:一曰基本吃素;二曰飯後百步;三曰起居有常;四曰遇事不怒。近數年來堅持鍛煉,每日聞雞而起,打拳舞劍體力精神恢複甚好。父親一定早已注意鍛煉。現在國內老年人流行練氣功,普遍認為這是修行真氣長壽之妙法,兒正在嚐試,爸爸不妨一試。如再輔以書法繪畫涵養性情,則可一生康健心胸豁達享盡天年。

郵來50美元支票拜納。兒無力孝敬父母已屬慚愧,又勞老人惦念,於心不安。專複問安,餘容再秉。

兒叩秉

 

三妹:

爸爸的惡耗傳來,全家震悼。天為什麽這樣不公平,將塌天大禍降到咱們身上。隻說親人團聚有望,萬萬沒想到永世不能再見到爸爸了。三十五年連爸爸的一句話都沒聽到,我的心都碎了。爸爸患病期間,我無從盡孝,更增加我的悲痛。全靠你們三人在爸爸的病榻前晝夜伺候,盡一切力量搶救。感謝你們替我盡了孝道。你正在月子裏,漂洋過海,為爸爸不惜自己的身體,為我做出了榜樣。正如你勸我的那樣千萬珍重身體為要。

接到信後,爸爸的公祭期已過。奔喪無路,我們就在爸爸安葬那天(九月二十九日)進行了家祭。當天叔叔,大姑,三姑,大鈞,大榮等都在這裏,祭祀時,我為爸爸讀了簡短的祭文。現將祭文隨信寄上,請在日後祭奠時代我在爸爸墓前焚化。

這次信中稱你為三妹,是想把咱們兄妹按長幼排序。大榮是大妹,大鈞是二妹,你是三妹,大明是四妹,大同是大弟弟,就稱我為大哥吧。

母親是咱們唯一的老人了。將來如能相見,我將盡為人子的孝道,對得起長眠地下的爸爸。告訴老人家不要總是惦記著我們。我現在薪金八十餘圓,秀蘭五十圓。收入雖然不算多,但是物價指數很低,例如麵粉一角八分五厘人民幣一斤,豬肉每斤一圓二角,雞蛋一圓一角。我住一間半房,每月租金五圓。生活確實能過得去,告訴媽媽勿念。祝福你好。

兄 大鵬 上 10,12。

 

(附)祭父親文

不孝男大鵬泣血哭告於吾皇考諱字曉天大人靈前。爸爸:在您歸天之後月餘才進行祭奠,超度亡靈,是兒的罪過,是兒的不孝。這又有什麽辦法呢,兒等得知這惡耗太晚了,這是海洋隔絕了父子之情啊!若知有今日,兒拚死也要去見您一麵的。

爸爸,您享年七十六歲,懷著對祖國大陸骨肉親人的思念去了。三十餘年,盼的是骨肉團圓。恨蒼天太不公平,將這塌天大禍降到我們頭上,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您了。

您的一生曆盡艱辛,踏出一條不尋常的道路,為兒孫們留下了一份珍貴的精神遺產。聽老人們講,您在青少年時代即氣度不凡,讀書名列案首,為官清正清廉,交遊待人寬厚。抗戰時期,祖父被日寇殺害,您為報家國仇恨,不惜冒死於日寇槍林彈雨之間,披肝瀝膽,是兒目睹。您對於兒女,更是言傳身教,發奮讀書做學問中人,孝敬尊長,友愛兄弟。為後代兒孫做出了棒樣。您的儀容與凜然浩氣長存兒等心中。

不幸的是,祖國尚未統一,您的許多宿願未償,您與姑叔等手足未得相見,您大陸的三個兒女,多年未承父愛,未受父訓,這都是您的遺憾,也是兒撕心裂腹之痛啊。好在西天大路僅此一條,總有一日兒等會和爸爸九泉之下相見的。海外的弟弟妹妹三人現已長大成人,母親有他們侍奉。將來一旦母親回到大陸祖國的懷抱,兒定視之為生母,盡為人子的孝道。請爸爸瞑目長眠吧!兒耿耿此心,泣不成聲了……

不孝兒 大鵬泣血頓首祭

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九日下午二時

 

四妹:

前天接到三妹來函,知道你們已返美,我立即回了信。從三妹信中得知,母親由於過度悲哀,身體很瘦弱,特向老人問安。

三十餘年音訊隔絕,思親之情與年遞增,剛有信息,隻說親人團聚有望,誰會想到不治之症竟奪去爸爸的生命,永世不能再見到爸爸了。我和爸爸分別時才二十歲,至今幾十年連爸爸的一麵都沒見,我手捧爸爸的遺像心已碎了。爸爸病中我無從盡孝,思念擔心焦慮,突然血壓增高,至今仍在歇病假。

大平信中談到爸爸去世那天早晨,你在夢中見到奶奶去接爸爸那一場麵,真叫人撕心裂腹。我從不信什麽鬼神,但是親人之間,雖然遠隔重洋,卻是靈感相通的。爸爸去世那天,我正在承德避暑山莊旅遊,夜做一夢,爸爸身穿長衫回來了,麵色不悅,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突然醒來半夜沒睡,預感不祥,聽說夢中不講話就是不在人世了。果然不久接到爸爸病逝的噩耗。

我在國內的生活很好,告訴母親切勿惦念。順祝好

大哥上

 

母親大人,暨三妹,四妹,弟弟:

來信相繼收到。媽給我的親筆信垂念,我深感母愛的偉大。信中流露您的餘哀仍極深,可見爸爸的去世對您的打擊太大了。您要想開些,常言道,死生由命,富貴在天。人生終歸是短暫的。看看現實,兒孫滿堂老有所養,不是您最大的安慰嗎。況人的悲歡聚散,生離死別,世人難免,要正視現實,保重身體為要,我們兄弟姐妹六人還要仰仗您呢。

四妹的信,又令我重溫了爸爸去世時全家蒙哀的情景。在小殮那張照片上,看到爸爸安祥如眠,隻是看到親人們悲痛欲絕的麵龐,又不能不信爸爸真的與我們永別了。公祭靈堂的照片,爸爸的遺容令人肅然起敬。靈堂滿佈花藍,和國家首領的輓聯,可以想見當時場麵的隆重。爸爸與國父的兒子等共眠陽明山,是我們作兒女的光彩,爸爸的身後哀榮,是值得後輩兒孫自豪的。我因有這樣一位父親而驕傲。

弟弟妹妹三人不辱父教,分別獲得碩士學位可喜。登堂矣然而未入室。原諒我大言不慚。等你們獲得博士學位時再為慶賀。以慰爸爸在天之靈。巴爾紮克說:人老了,年青人還是你們好……未來屬於你們。談到我自己,雄心猶在,奈何白發催人,五十六齡已屬暮年,無所作為了。

大同來信不勝欣慰,聞弟媳生子,雖遠隔重洋猶聞英物啼聲。可惜爸爸沒看到又添一孫子。

過去在電視屏幕上看到美國的街景,感覺淡淡;而今不同了,不論看到哪個城市,都認定那是親人居住的地方,多麽想在紛繁的人群中看到你們漫步街頭啊!

春節期間,國內一片歡騰繁,隻不過爸爸的去世,我們都打不起精神。哪裏還有心思過年呢。……祝好

大年初三大鵬上

 

母親大人:

三月十六賜函拜讀。深蒙母愛,倍感幸福。您約我赴美共享天倫之樂,我激動,興奮,焦急。恨不得立即飛到您身邊。得知您身體和精神恢複如常,我很安慰。您回台後整理爸的遺作,不免睹物思親,要注意控製感情,以免過於傷感。我見到爸爸公祭和家祭的照片時,一陣撕心裂腹,他竟然等不得和三十五年未見麵的兒子說上幾句話就去了…… 唉!不說了。讓活著的人多保重吧。

林垣結婚訂於四月二十日,婚禮從簡。匯來六百美圓禮金拜納。

有您關懷,我最近顯得年青多了。原以為自己老了,想到有高堂健在,何談老之將至。兒曾經一度血壓昇高,主要是爸爸突然去世過分悲痛所致。經過一段時間治療已經好轉,請勿為兒擔憂。我已經申辦護照,按您安排的日程絕無問題。我在耐心等待親人團聚的日子。餘容再秉,敬請萬福。

大鵬叩上

 

母親大人:

越是相見有日,思親之心更切。前幾天大同和大明又各寄來一百美元。特別是大明還沒有工作,我很難為情。我已複信表達我的心情。關於赴美一事,我盡力快辦。不過申請離境還需要一份經紀擔保書。我已給大平去信,托她辦理。機票還不忙,等出境手續辦妥後再買不遲。遵照您的吩咐,我一定和大平保持聯係。餘容再秉。敬請福安。 兒大鵬上 四月二十。

 

 

三妹你好:

上次寄去林垣結婚照不知收到否。現正值中秋,家家過團圓節,吃月餅賞明月。那一天我卻過得很不是滋味。晚飯後話題自然轉入思念親人上來。孩子們說奶奶在台灣正給爺爺辦紀念活動,整理爺爺的書畫詩文,她一人孤零零怎麽度日呢。孩子們看我擦眼淚,也都不作聲了。他們打開電視想改變一下氣氛,雖知電視節目也是關於中秋的內容,女聲獨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不應有恨,明月何事偏向別時圓……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我無法再看下去,就把電視關了。我恨不得立刻飛到美國親人的身邊。我的命太苦了,三十多年沒見到親人,爸爸剛有信來,又匆匆離開人世,隻恨蒼天無情,不省人間骨肉生離之情死別之痛。你們叫我赴美團聚,其實我的心早已去了。奈何異國番籬,不是那麽容易渡的,隻好耐心等待。你們或在異鄉長,或在異鄉生,但都深深地眷戀著我,你們信中傳來的情誼,溫暖著我孤獨的心,是我最大的安慰。近來洛山璣奧運會期間,我的心一直沒有平靜。我在電視屏幕上看到許多美籍華人為中國運動員加油助興,總希望能看到你們的身影。

聽到你們有意來華講學的消息大家都非常高興,大叔,大姑,大榮,大鈞等都叫我轉達他們的問候。一天我在夢中乘機去美國,你到機場接我,你的樣子還像三十年前,胖呼呼地向我跑來,忽然又變成大人,像照片中的樣子,我們抱頭痛哭……哭醒了還不承認是夢。

再來信時簡單介紹美國的氣候,我好做準備。不多談,轉達我對老人的問候。

大哥上

 

一九八五年,五月十四日,從首都機場搭乘泛美七四七起飛,兩小時到達上海,辦出境手續後搭原機飛東京,兩小時後換乘八零八航班直飛美國,飛機一路掠過太平洋上空,日本島國綠蔭遍野。過東京後,飛機在雲層上空飛行。仰望藍天,俯瞰白雲,心中頓時升起去國離鄉之情。十二小時後到達甘廼迪機場。妹妹早已等候多時了,兄妹一見,抱頭痛哭,半晌才互道想念之情。

以下是我在美國期間給秀蘭的幾封越洋信。這就是命,總是望洋興歎。

 

秀蘭吾妻:

你好,兒女們好,兒媳及孫女好。我當日安抵紐約。我知道自己感情易發,機場送別時,我沒敢再回頭看你一眼。雖然是短暫的分別,可是我此行兩萬裏,第一次乘飛機,身體又不太好,也是冒著幾分危險。事實並非如此,飛機上很平穩,隻是降落時有些顛簸,有點頭暈心裏不舒服,好在時間很短,容易渡過。所以總的說來一路順綏。在甘廼迪機場入境時,大平早已在機場等候。我們一照麵就互相認出來了,當時都非常激動,抱頭痛哭。

大平的房子座落在山穀叢林中,是一幢很舒適的山莊別墅。和老人見麵時又是一場激動。大慶也在家,人很敦厚,不會花言巧語,卻飽含熱誠。大平安頓我住的房間很舒適,內室有門通浴廁,外邊通家庭房間,總而言之是請你放心。我到達的當晚,大同,大明相繼和我通電話道了想念之情。我歸期未定。

另外孩子們叫我帶信,恐出關不便,可以將信件郵來。奶奶和姑叔們都很想念他們。現在家中全由你一人操持,要注意身體健康,多鍛煉,少睡懶覚。下次再談,及早回信。

想念你的人 大鵬 5月15日

 

垣,藝,方,深四兒:

沒看到你們稚氣的臉僅僅數日,甚垂念。你們的媽媽是我的賢妻,是你們的良母。希望你們在家時多為她分憂,特別要順從,知你們很孝順,我隻是提醒一句。秀芬應已恢複健康,小孫女一定更加可愛,均甚想念。

連日來親人重逢敘舊為主。奶奶姑姑對爾等學業很滿意,說是爺爺血統使然。都希望你們努力研讀,如能通過“托夫”考試,成績優異就能獲得獎學金,奶奶,姑姑願意資助機票和出國留學手續費,三姑說生活費用不成問題,唯學費昂貴。所以隻有苦讀拿到獎學金才能免費。要學習你的叔叔姑姑們。三姑有兩個碩士學位,大慶三個碩士和一個博士學位。三姑拿博士綽綽有餘,奈因三個孩子和家務所累而不得。爺爺臨終寄希望於後代,盼你們不辜負祖上厚望。俗語雲:天上飛著兩隻鳥,不如抓住一隻好。生活上諸多內容要有所取捨,什麽都不忍捨,恐怕也不能取得那應得到的東西,而那是最可貴的。近日頗有感,三姑的房子和咱們原來嶽陽道的房子差不多,客廳掛著爺爺書贈三姑的四幅屏條,陳設典雅;前天三姑帶我去舅媽家,那氣派遠遠超過三姑家,但舅媽還嫌條件欠佳,孩子們一放暑假就回台灣,那宅第之闊綽不必細說,單是樓內有遊泳池就足見其規模了。我說這些的意思並非出於羨慕,而是認定你們不但可以達到,而且完全能超過。“不經一番風霜苦,難得臘梅吐清香”不知是雖說的卻很耐人尋味,爾等當勉之。

我生活習慣如常,飯量有增無減,加之環境幽靜,無一處不像花園,綠樹,鮮花,芳草覆蓋大地,故而空氣清新沁人心脾,道路一塵不染,清潔如洗。不論鄉村城市還是山野均如此。要說的很多,下次再談,祝學業進步。

父字 5/23/85

 

秀蘭你好:

機場一別轉眼半月,無日不思念你和孩子們。昨天夜夢你生孩子,後來又說不是生產,是一個肉瘤,衛生所的一個娘兒們用菜刀給你動手術,我扶你回家時,你很瘦弱,必須立即送醫院,再遲就不能治了。我從夢中驚醒,好久不能入睡,早晨就寫了這封信。我知道你會圓夢,你給解釋一下。

昨天和老人談起你,她說一看就是個賢慧媳婦。她一人在台灣,住著一幢大房子確實寂寞孤單,因為爸爸的墓地在台灣,她不願移居美國,想叫大同,大平或大明回去一個,他們又都已在美國安家立業。所以他想叫你去台灣,現時到台灣還不能入境,我也真為她發愁。

半月來大平經常帶我出去,玩得很開心。前天大同台鳳小傑由華盛頓來,大家歡聚一堂,他們大哥不離口,對我照顧很周到,特別談起爸爸在世時給家寫信,就是為了找兒女和特別想奶奶。當他知道兒女都還活著就放心了。

下個月我會到華盛頓住些日子,暫定十月初回國。林藝考試如何,不管怎樣要抓緊讀書,盡快通過外語聽說這一關。考出國研究生除托夫外還要考GRE。林方念經濟要有數學準備。趁風華正茂打好基礎,才能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大慶之所以能在銀行大樓左右逢源,其中的道理就在於經過風霜之苦。要有創造精神,望你們勉之。我覺得人願意奮進而不能,是能力不夠;能力有餘,而不知奮進就進乎愚蠢了。我隨筆寫來望你們理解爸爸的心。垣兒已被“文革”耽誤,這是天時不好,現在有條件了,一定要堅持讀業餘大學,你會有困難,隻要努力一定能克服。林深是老閨女,我疏於管教,不過我知道你很有心路,有理想,但有一小缺點,就是貪戀生活中的小樂趣,如不改掉,會誤大局。白璧微瑕總是有瑕,白璧無瑕不是更好嗎。不寫了,祝好。

大鵬手書

 

林藝我兒:

真是見字如麵啊!信裏字裏行間流露出你奮進的心情,我心裏很安慰。托福考試大概每年四次,現在自己測算得500分就很不錯,不過要取得獎學金需600分以上。你談到英語水平,我想口語先不急,據察在國內口語練多好,出國後也還是鴨子聽雷,隻有身臨其境才能練出來。關鍵是閱讀和聽力,望你考慮,好在沒有日期限製,凴你的智力,隻要腳踏實地念一段時間,一定會達到一個新水平。不能急於求成,欲速則不達嗎!我已經和你三姑詳談了有關申請學校事宜,她會盡全力去辦。

告訴林方要早做準備,三姑父學經濟,他是銀行,股票,外匯分析家,不是國際貿易,他說可給林方買些有關經濟的書。重要的是現在打好基礎。國內大學畢業後應付不了現代國際貿易,我不太懂得其中道理,但憑直覺,我的看法大體不錯。從林方信中看得出雄心勃勃,是很可貴的。古人說要登堂入室。念完大學可說是登堂矣,然而未入室。就作學問來說必須入室才行。“室”內空位子多得是,有誌者要入室就座,大丈夫當如此。我兒們正是金子般的年華,前程似錦,思之勉之。你們都很懂事,我說得如有分寸失當,你們會理解父母心的不是嗎。

我身體很好,時差早已消失,飯菜以付食為主,正合我口味,也不用吃多酶片,你們不要惦念。願聽到深兒的測試成績,我更多一番想念老閨女。孫女一定更乖了,爺爺一日不忘。現在我就要動身去華盛頓DC。匆匆用筆,祝你們好。

父字 6/28/85

 

秀蘭:

你好,來信收到。我在紐約已習慣,這裏生活條件優裕,但這些對我說來都是過眼煙雲,我心中隻有你和孩子們,還有那生我養我的土地。正如我臨行前預料的那樣,住不了幾天就會想家,可見我不是闖江湖的人。在這裏的二十多天,幾乎每天都有人驅車陪我去逰山玩水,逛鬧市遛商場,所見均風景秀麗,氣候宜人,從外邊回來不用換拖鞋,也不會踩髒了地毯。但是時間久了感覺也不過如此。席夢思還不如自家的硬板床舒服,我很想即刻回去,覺得剛來幾天就匆匆要走不妥。過幾天大明要生小孩,不能到紐約來見麵,所以過兩天我到華盛頓去看她。

大平很忙,你們可能想像不到那忙的程度。她早晨要照顧三個孩子吃早餐,晚上下班後衣服不換就下廚房做飯,孩子們上躥下跳,抱著小的牽著大的,連看信的整工夫都沒有。上下門窗幾十個,都要親自拉上窗簾。大慶通常是早出晚歸,假日還要修剪草坪。這就是工薪階層的一般狀況。

我回去的日期暫定十月初,因為要等便人將爸爸的遺像帶到美國,我好帶回。媽媽三義莊的房子是她的名字,她一定叫我要回來咱自己住,他心裏會覺得好一些。另外將淩老師和薛老師信上的姓名地址抄寫給我,能辦的事盡量替人家辦。轉告大叔,大姑,大榮,大鈞就說媽媽問他們好。再談。

大鵬 6/3/85

 

秀蘭:

你好嗎,我很想你,隻有暫別才倍覺牽掛。說句體己話也不怕孩子們笑話了。你人真好,對孩子慈愛關懷,照顧無微不至,對丈夫體貼不必細說,持家更是一把好手。我知道自己脾氣難馴,老生這廂有禮了。美國風物宜人,生活舒適,花花世界確能吸引一些人,然而我絕非此輩,總覺得物非人非,閑來缺乏充實感,千好萬好不如自家好。望你多保重。大明昨天生一女孩,八斤多,臨產前還陪我到BROOKSIDE花園去玩,他們對我甚厚,老人慈祥,待我如生母,你不要掛念。最近照了不少像片,隨信寄上幾幀。我很想孩子們,容後再談。 大鵬上

 

藝,方二兒:

前天我去DC(華府的簡稱)一路飽覽自然風光,八百裏路程,所見無非森林草地花鳥,自然生態保護得可說至善矣。汽車如天津的自行車之眾,八百裏無平交,無逆行,因此車行六十英裏,也非常安全。回程時大平開車偶然速度達到七十英裏,被雷達發現,警車立即跟蹤,遂罰款四十美圓。可見交通秩序之良好。路過巴爾迪摩工業城時,大慶指給我看,確實很開眼界。更可奇者,八百裏未見莊稼,原來農業生產主要在五湖流域大平原上,用機械耕作,故不用小塊土地種植。他們幾乎沒有城鄉和工農差別。人們無事絕不會去鬧市,因為自己的居民區要舒服得多。

這次信重點是告訴你們要抓緊學習,創造出國條件,叔叔和四姑拿來一些考托福的參考資料,並說關鍵是先通過托福考試,然後再將大學成績單寄來,所申請的學校根據托福分數和大學成績,就會發給GRE考題。望你們努力準備。不多寫,祝學業進步。

爸爸囑

 

秀蘭:

幾天沒寫信,就覺得悶念。兒女們好孫女好均此問候。前天大慶帶我們去逛街,那豪華程度遠非你所見過的京侖飯店所比。我們還參觀了聯合國大廈,大廈麵臨東河,風景優美。下午遊覽了中央公園而後到中國城吃飯,算是玩得開心,但總感覺是做客,眷戀家鄉的思緒時常縈繞腦際,不免有寂寞感。昨天我自己到大平附近的小城去玩,街上人很少,有幾處運動場,人們下班後就去鍛煉身體。處處是花園,地麵如洗,空氣清新是養老的好去處。你不要惦念我,要注意身體,別在嘴巴上打算盤,營養好最重要。轉眼一個多月了,我想再挨過兩個“一個多月”我們就團聚了。

我不在家,總擔心孩子們的學業,你要多督促他們,林深要趁中學時代打好英文基礎,當然其他功課也很重要,我隻是特別強調一下而已。美國的科學技術和人們的文化素質,水凖都較高,將來他們要學人家的這些優點,洋為中用,這是後話。餘容再敘,此祝生活愉快。

大鵬手書

 

秀蘭:很想念,並問兒孫們好。

林方來信收到。關於出國念書,考試內容不盡相同。經濟屬於理科,而國際貿易則是商科,前者考GRE,後者則考GMAT,兩者內容不同,三姑正設法搜集這方麵的資料。不論讀什麽都要英語好數學好。另外林藝和林方要與外教搞好關係,請他們寫幾封推薦信寄來,對錄取大有幫助。此外林深不論將來學什麽專業數學一定要努力,望自勉之。

我在美國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兒女們的學業前程,別無所求。蘇軾說得好,天下之大,物各有主,苟非吾所有,雖一毫莫取……我認定人生一世,要靠自己奮鬥,一般人能達到的,你們也一定能達到,甚至於超乎一般人也在我預料之中,因我在美國一個多月接觸了不少什麽碩士,博士,我看他們智慧平平,所憑藉者機遇而已。

秀蘭一人持家,裏裏外外夠操心的,我完全想得到,你一定不會有怨言,如果有等我回國後跟我說吧,多謝了。寄上照片兩張,下次再談。

大鵬手書 6/23

 

秀蘭你好:

托你的福,我生活得很規律,打拳,練書法,玩電腦,大平還給我租了一把小提琴,我還準備學開車,生活情趣很濃,不過我還是非常想念你和孩子們,話又說回來,漂洋過海來一趟不容易,哪能速來速歸,隻得用書信來補救吧。,家務事重,你自己要多保重,切不可再找尋外加工活,在家也清閑幾天吧。垣,藝,方等來信均收到,一切了然,真有一種麵麵陳情的感覺。古人有言,夫戰,一鼓作氣,兒女們當勉之。現在當務之急是英語過關,美語與英語有所區別,很熟悉的單詞我都反應不上來,這當然和我的英語水準有關,但你們也要有精神上的準備。奶奶常說爺爺若在多好啊,兒孫滿堂,可惜去得太早了。不多寫,下次再敘。祝好。

大鵬草上 7/2/85

 

(附:三姑大平給垣,藝,方,深的回信)

親愛的侄兒女們,你們好!來信收到了。一直想給你們回信,也是因為忙才拖到今天。大哥在5月14日安抵紐約,三十六年未見,兄妹乍見,百感交集,兩人哭做一團。我出來時尙不及兩歲,好在爸媽常在我們麵前提到家鄉諸事,所以對你們並不陌生。

大哥來此,轉眼月餘,他一切都很適應。二叔來過一次紐約,我們也帶大哥去過一趟華府。孩子們都喜歡大舅。到周末我們就出去走走,請你們放心。

聽大哥說林藝和林方有意來美深造,這是很好的事情。奶奶說如果你們能申請到免學費,則機票及生活費她可負擔。現在我就著手為你們申請學校,申請費我可以負擔。申請學校是很頭疼的事,主要是照章辦事。托福成績在600分左右希望較大,到美國念書,英文程度好就解決了大問題。中國學生念書都很努力,當初我一天除了睡眠外16小時都在念書,上課,當Teaching assistant,也著實很辛苦,好在那時年紀輕。

現在不念書了,但是上班,管家帶孩子,又是一番忙碌景象,忙不完似的。

大嫂處請代我問候。在大哥口中,大嫂是個不可多得的賢妻良母。大哥也很為你們四個孩子的懂事上進而感到驕傲。我現在做了母親,深覺得教育兒女之不易,生易,而養教不易也。餘後敘,祝暑安。

三姑 上 1985年7月1日

 

秀蘭吾妻暨諸兒女:

念相去萬裏,不得燈前戲語,寂寞難耐,繾綣之情,談何容易排遣。三妹待我甚厚,奈何她終日奔波在生活線上。下午五點才趨車回家,旋即灶前為炊,我常邊看她烹飪邊與她攀談。好在我善於安排生活,每日打拳後早餐,而後看書,拉琴,習書法,看電視,每週總有兩天出去玩。周日到野生動物園去玩,那情景你們應在視頻中看過。人驅車在獅虎群中與動物偕行,猴子常跳到車頂,一些動物引頸車窗覓食,我們在車裏不知是人在看野獸,還是野獸參觀人,反正連窗都不敢開。接著逰了遊樂場,晚上十一時半因雨才返家,進門時已經午夜兩點,真是秉燭夜遊啊。

兩個月來閱盡花花世界,飲食雞鴨魚肉而已,然終難忘身是客,妻子兒女等我回去。歸期仍是十月,也有可能多幾天,因為我要考駕駛證。

三妹說要給我辦移民,真是故土難離啊。思來想去,辦移民也隻有大平這一條路,別無選擇。孩子們出國念書,但不能留在美國作事,所以隻有我先拿到美國居留權,再為家人和未婚子女申請綠卡。三妹說叫我在美國等移民,我斷然不肯。親人都在國內,我焉能不顧患難夫妻和兒女而自己貪圖享樂。我不能再讓你走媽媽的路,也不能再讓孩子們走我的路,前車可鑒,我不會做出這等事來。我好比空中的風箏,線在你手裏牽著呢。移民大事一定要征詢你的意見,可否申請來信說明。即便申請,我也要在國內等綠卡。明天我去馬裏蘭,不多寫,餘再敘。

大鵬手書 7/7/85

 

秀蘭你好:

我現在大同處,大約兩周後才回紐約。台鳳人品很好,樸實誠懇,待人熱忱,對我照顧很周到。大同和我談得來,到底是自家兄弟,感情就更深一層。連日來他帶我去辦駕駛執照,很費事,到了交通局,美國人說還要社會安全號碼,轉天又去申請此號碼。所以我隻得半個月後拿到號碼再去考。

連日來大西洋海濱度假,在首都遊覽了甘迺迪中心,華盛頓紀念塔,林肯紀念堂,傑弗遜紀念堂,參觀了國會大廈和白宮。玩得還算開心,可是一得閑就想家,想你和孩子們。

有人說美國吃東西不貴,我覺得不然。有一次我自己參觀太空中心,肚子餓了,想買些吃的,看看什麽都很貴,捨不得買,最後買了一個“熱狗”,花掉三美元,覺得自己很土。你說可笑不可笑。想說的很多,餘再敘。祝夏安。

大鵬上

 

秀蘭你好:

林藝的信二十八日才受到。我真著急了,望常來信,不必長篇大論,報平安即可。移民之事不要擔心,我在歸國後才開始辦理。如果在美國等綠卡,我就不能回去,到底等幾年也說不好,所以一定要等我歸國後再申請,才覺得坦然。

深兒期末成績名列前茅,很優秀,這比什麽事都令人高興。你也不要常悶在家裏,叫孩子們陪著出去散散心。下周我將去加拿大看尼加拉大瀑布,據說是世界奇觀之一。但是簽證很難,別人隻要半小時,不用本人親自去;而我持中國護照,不但要交兩張照片還須等十天。不說這些了……。夏季要注意防暑和飲食。

大鵬上

 

秀蘭你好:

讀你饒有風趣的信,連你那傻樣兒都躍然紙上了,真是見字如麵啊。孩子們讀書都很努力,我很高興,垣學微積分會有困難,我想不會難倒他。但是都要注意身體。學以致用,身體不好學問再大也沒有用,反之四肢發達,頭腦空空也無所作為,這是辯證關係,願諸兒女勉之。

昨天我從華盛頓飛回紐約;後天老人將搭機返台;大明因換工作九月四日遷居西亞圖;不久我也回國;分手時難免別情依依,都感到再見麵不容易,雖然大平過一段時間給我寄機票再來美觀光,也是遙遙無期。咱林家人感情豐富,難分難捨,大家眼都哭紅了。母親一再叮囑大平盡快給我辦綠卡。總之一家人最近感情波動,長途電話不斷,今天老人邊收拾行李邊落淚,大家又哭作一團……。

九月二十四日我還要到首都考駕駛證,因為在那裏可用英文考試.歸國日期不好定,最早是十月上旬,盼夫妻盡快團圓。夜深了,餘再敘。

大鵬手書 8/29夜

 

林藝,林方:

你們好,想念之情難以訴說。你們所關心的綠卡就是移民。據說中國移民名額每年兩萬,現在排期到八零年。依此類推,現在申請五年後能輪到。不論在什麽地方申請,手續和時間都一樣,而且一定等名額下來,才能在美國定居。申報後一兩個月就可批準,然後美國當局將批準後的文件,轉到美國駐中國領事館,我就在中國等通知。留在美國等也行,但一等就是五年,我不能拋下妻子兒女,隻求自己享樂。我已決定十一月六日歸國,到達北京的具體時間,待訂位後再通知你們。希望能在機場見到你們和你媽媽。

另外林藝所選學科不需要考“GRE”。現在重點是提高英語水平。我曾和一位營養博士閑談,他說念生化比較好,因為這學科需要很多助教帶實驗。來美後讀一年,就可修其它課程,如電腦等,而且仍可以兼化學實驗課,這樣一來生活有保障,畢業後就業也容易。林方來美可讀經濟,我回去時給你帶一本美國最新的經濟學。此外我會到波斯頓玩幾天,美國西部就不能去了。不多談。

父字 9/25

 

秀蘭你好:

我從波斯頓回來才看到十月五日寄來的信。我身體很好,不要掛念。奶奶在台灣常打電話來問你們好。我訂在十一月六日十二時,乘泛美八零三航班回國,十一月七日到東京,休息兩小時,轉乘泛美十七號航班,九點半到北京天就黑了,希望你去接我。

龐主任給林藝寫推薦信,當然可以,如果能有在美國讀過學位的人或外國人推薦就更好。歸心似箭,盼望見麵那一天。祝你們生活愉快。

大鵬 10/6/85

 

秀蘭:

申請學校的信,大平打印了二十份,我已經替林藝簽名發出,很快就會有表格寄來。林方要等畢業後再申請。關於我申請綠卡的事,還是回家等比較好,有許多事我要親自去辦。至於我回國後的生活,你們不必擔心,我已經過慣了艱苦的生活,更何況是一家人同甘共苦。天氣涼了,叫孩子們早把爐子安裝好,以防挨凍。另外在機場接人很辛苦,飛機可能誤點,不要著急。你們接到這封信時還有二十天就見麵了。餘再敘,祝秋安。

大鵬 10/14/85

 

我十一月七日回到中國,不久秀蘭就出國了,下麵是我寫給她的幾封信。

 

秀蘭:

剛收到你的信,上星期咱又搬家,挨著的樓房,我住十三層,是頂層,有電梯,還是三間,光線充足。住著舒適,但是有什麽用呢,說真的就是想你,熬著吧。我站在十三樓陽台上,向西望著彩雲,望著西落的太陽,希望能給你帶句話,可是誰能理解離人的心呢。從剛寄來的照片看,你不見老,我也還是老樣子,離休後血壓很正常,什麽病都沒了,特別健壯,別總是惦記我,咱們各自照顧自己吧。

關於我出國一事,不要著急,一收到大平的邀請信,我立刻去辦。你看今天的信,寫的七扭八歪,我的眼鏡又丟了,瞎摸著寫,眼很累,不寫了,下次再談,祝福你。

大鵬 8/18/86

 

秀蘭:

林藝前天拿到簽證,我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真不容易啊!林方也在申請加拿大的學校,這件事先別跟大平說,咱也得替她想一想,林藝的事還沒完,又添新麻煩,你說是吧。將來孩子們都到加拿大也好,咱們可以去加國看他們,這是後話。

最近睡覺經常夢到你,我比以前瘦多了,看你寄來的照片,又胖了,你這東西,準不像我想你那麽厲害,時間長了你別是把我忘了。我可是越來越想你。林藝一走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準備叫垣和方輪流來家與我做伴,不然就剩下我一個孤老頭子,你知道嗎傻瓜,挨著你睡覺心裏踏實,分開這麽長時間,要不是有盼頭,就沒法活下去了。

我現在正辦出國手續,萬一失敗,明年我去加拿大看林藝,到時加國見吧。隻是現在難熬,半個地球隔不斷相思苦。你也這麽想我嗎,來信時告訴我,不寫了,今天我一連寫三封信,太累了,親親你,再談。

你的大鵬 10/86

 

秀蘭:

我的老婆子,我的親人。你的信越看越有味道,你若是當著我的麵說這些話,才更有樂兒。你說我是臭不是人的,我從心眼兒裏舒服,就是這麽賤骨頭,我知道你惦記我想我,我更惦記你呀。我跟孩子們總是說,你媽媽怎麽說,怎麽做……我一點也不怕孩子們笑話,我跟孩子們說:我就是想你媽媽呀!

林藝的機票收到了,十二月三日到舊金山,中午轉機下午就到溫哥華,大明準時去接。機票是媽媽買的,媽這人很實在,是個好人,人心換人心,咱們將來應當對她更好。姑姑借錢給林藝比較好,她會覺得有責任感,對學習也是個督促。

從照片看,你胖了,這說明身體健康,我放心,但是也不能太胖,太胖對身體也不好,特別是年紀大了,要多吃蔬菜水果。以後天涼了,要注意增加衣服,別凍著,也不要總在屋子裏悶著,經常出去走走,換換空氣。雖說生活不錯,可我知道你寂寞,熬著吧,這是你勸我的話,想家就忍著點兒,不要回來。

明天我就去幫林方辦出國手續,叫他也去加拿大,姐弟一起讀書好,將來咱也可以去加國團聚。將來林垣可能留在國內。我現在住的一套房子,就算上等條件,冬天有暖氣,高層建築冬暖夏涼,將來給垣居住,我心也安。有機會再叫他出國,這是後話。我在家能自己安排生活,別惦記,我每天到老幹部局活動中心打台球,有時也跳舞,就是一回家就想你,你真是個臭不是人的,你怎麽樣也猜不出我是怎麽想你,兩人沒好夠,又分開一年多了,熬著吧。我生活還行,錢都花光了,要錢也沒有用,你也甭節省,我是鞭長莫及,沒法關心你,全靠你自己了。我也不知寫了些什麽,兩大張寫滿完事,我的妻我想你,我想你,不寫了,祝你生活愉快。

你的壞老頭子 大鵬 10/31

 

秀蘭:你好!

現在精也走了,我一人在家真不是滋味,若不是為將來,怎麽捨得夫妻分離,骨肉分離呢。放寬心,咱們都要注意自己的身體,我知道你惦記我,我也一樣,除此而外,還怕你身在異鄉感到孤獨。林藝走時哭了好幾次,我一人在家她不放心。若不是去留學,真捨不得叫孩子們出這麽遠的門。

現在林方正申請學校,原來我怕他舍不得太太,現在看來媳婦並不拉他的後腿。不過他們從搬走後來的不勤。垣和玲經常來,除周末外,平時也回來,他們怕我一人太孤單。誰是親人媳婦才是親人,你不就是我的親人嗎,我離不開你,想到這裏就原諒他們吧。今天很累,這些天為林藝的事東奔西跑,很不順利。總算出去了,省我一番苦心。想說的話太多了,下次再談。

大鵬 12/6

 

 

秀蘭你好:

很想你,很寂寞,林藝走後更顯得孤獨無奈,不過看到你寄來的照片,很鬆心的樣子,我也就放心了。下一步就看林藝啦,如果她能在加拿大或美國安家,也能為林方和二玲幫忙,咱兩人也省心了。沒有一天我不想你,沒有一天不念叨你,頭發更白更稀了,再見麵時也許真的變成禿頭了。你的頭發白的多嗎,每次做夢你都是老樣子。不寫了,快給我來信,我想你。祝你生活愉快。

大鵬手書

 

秀蘭你好:

今天是周末,我在寫信,玲洗衣服,林舒睡覺,雖然兒孫繞膝,仍覺得索然無味。你若是在家多好呀。平日到長虹老年活動中心,玩起來就忘了寂寞。周末隻能在家陪孩子們。我知道你比我還寂寞,別無選擇,隻能忍耐。林藝信上說,你給她打電話,談了很長時間,希望也給我來個電話。

十冬和錫維結婚時都有彩色電視機,冰箱,洗衣機等樣樣齊備。咱家垣和方什麽都沒有,我覺得虧待了他們。總是說等你回國時帶來,誰知等到何時。我比你大好幾歲,身體也不如你好,一定會走在你前邊,你積存些錢作養老本吧。不論說什麽,還是想你,看人家對對成雙出外散步,逛商場,我非常羨慕,一下子就想起你。前天你到我夢裏來,好像還沒出國,我伸手去摸,還說你皮膚真滑,不知為什麽忽然醒了,半天睡不著,第二天你就來信了。

另外自從你走後我上了三次電視。一次是離休人員文藝匯演,我拉提琴;一次是跳老年迪斯科,還得了優秀獎;再一次是春節聯歡,我用高胡演奏主旋律。三次都是天津電視台錄像,然後播放,家家戶戶都能看到,你若是看了準得笑。平日出去活動還算開心,回到家就胡思亂想,所以不能閑呆在家裏,總得沒事找事。咱現在住的房子比較舒服,站在陽台可以看全天津市,地點就是你帶孩子上班時西南角轉二十五路汽車的地方。三間房都有大窗戶,廁所有淋浴,坐式恭桶,自己一個單元,所差之處是你不在身邊,就大煞風景了。咱住的地方很繁華,變化很大,你回來時恐怕都不認識了。想說的話太多了,寫這兩大篇夠你看一陣子了,字很小看得到嗎,眼睛還行嗎?不寫了,下次再談,勤來信,別叫我天天盼,你理解嗎傻瓜,親親你。(長信節選)

你的親人 大鵬

 

秀蘭你好:

這封信整整二十天才收到,真叫人著急,我一天看兩次信箱,念叨你兩次,心想這東西把我給忘了。後來才發現是郵局的事,冤枉你了。著急是因為惦記你,想你,每次接到你的信就像見到你的麵。林藝到加國後來過四封信,他說一個人很寂寞,還說你真不容易,一年多怎麽熬過來的。

現在該給林方辦了,我叫他五月份考試,爭取明年出去。他們的孩子叫林必成,滿八個月了,又白又胖。想什麽來什麽,有孫女又有孫子。他們兩家每周輪流回家住一夜,對我都很好,你不必惦念。二玲怕我一人寂寞,每星期回來三次。我從外邊回來,踏進門時的感受,難以形容,靜寂寂,空蕩蕩,心好像要掉下來,打開電視機,尚可緩和一下氣氛,所以隻要我在家,看與不看從不關閉電視。

你的照片比以前洋氣多了,毛衣很好看。你收到我的照片了嗎,來信時說明。你叫我別怕花錢注意保養,你更要注意保健,別把錢看得太重。你想得到我是怎麽想你嗎,分開了才知道相守時的可貴,你也不要把我猜左了,看著你就高興。我正抓緊辦出國手續,相見有日了。我每天都盼著來信,盼星星盼月亮,每天盼著夢到你,天天看你的照片,沒人看到時就親一親,像小孩子一樣,有時連自己也笑了。不寫了,及早回信。祝福你。

大鵬上

 

秀蘭你好:

家裏過年八個人很熱鬧。你在美國,林藝在加拿大,若都在家就是十口人的大家庭了。回顧已往,咱們兩人,轉眼變成十個人,真是有意思。雖說這麽多人圍著我,還是感到孤單,我知道你在異國比我更孤單,熬著吧,我赴美經商一事,萬一不成,立即辦探親。總之希望就在前麵。

借錢的事,你看得遠說得對。我給錫維二百圓禮金,比給其他親戚的數目多好幾倍,我一個月工資才二百多圓。林方已經收到入學通知,經濟擔保一到,申請護照,出國都需要錢。我同意你的看法。

林藝已經開學,功課很緊,沒有時間寂寞。一家有一本難念的經,非常正確。咱的孩子們都很孝順,讀書又好,不需父母操心,可是得替他們辦出國,還是操心。話說回來,沒有條件,想操這份心還操不了呢。親戚朋友談起你在國外,親人分別忍受孤單與寂寞很不容易,可是大家又巴不得找機會出國。有人問我,想老伴嗎,那還用說嗎,無時不想。可是大家都投來羨慕的目光,想一想這些心裏就得到安慰。說一千,道一萬,得自己勸慰自己。人們看了你的照片都說一點也不見老,我心裏說能不見老嗎,老怕什麽,身體好就行。你不要惦念我,我不傻也不苶,能自己照顧自己,等團聚時再親熱一番吧。下次再談。盡量快回信,省得我天天看信箱。祝好!

大鵬上

 

秀蘭:你好!

非常想念,為了一紙綠卡,也是無可奈何了。你雖然感到寂寞孤單,對男人來說就更難熬了。回首往事,我在勞動改造期間,你正懷孕,挺著大肚子,孤苦無依,後來生下大兒子,日子難熬啊,可是你深情地對我說,我知道你是好人。我聽後放聲痛哭,心裏真不是滋味。沒有人敢說我是好人,全中國隻有你一人了解我,為了等著我,你苦撐三年,為我付出的太多了。我的摯友周懋功就很不幸,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太太和他離婚。去年他得半身不遂,我看過他幾回,每次他都拉著我的手哭,太可憐了。他說我命好,有個好媳婦,誰也比不上我。他說的對,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想起來也覺得好笑,這麽好的老伴有時還拌嘴,真沒意思,現在想拌嘴也拌不成了。我向你保證,再團圓時一定好好地疼愛你,在你不高興時我就讓著你。你疼我愛我想我,你不說我也知道,年青時顧不上戀愛,現在也不晚,老而彌篤嗎。我天天晚上對著照片吻你,你感覺到嗎。不寫了,祝你萬事如意。

 

 

秀蘭:你好!

你說做夢時聽見我喊你的名子,這說明有靈驗。我沒一天不念叨你,沒有人的時候,就對著像片喊你的名字。從你信的字裏行間看出你太寂寞了。我現在活像個老小孩,真是離不開你,你哪兒好,想來想去是你的心好,比我看得開,我心裏一蹩扭,你就勸解,現在我還記著你的話。為了未來叫你一人受孤單,堅強些,忍耐吧,將來咱兩人再去玩,其實兩人在一起不出去玩也覺得有意思,你說是不是。我聽你的話不節省啦,我沒別的嗜好,就是愛喝啤酒,還是心上人疼我,我心裏熱乎乎地。

秀蘭我的親人,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你,不寫了,七事八事很多,這封信寫到十二點,我要睡了,希望夢見你,到我夢裏來吧。祝新年好。

大鵬

 

秀蘭:我的親人,你好。

真不敢相信英文信封是你自己寫的,玲說比她寫得還好,以後就不用求人寫了。林藝經常來信,林方已經申辦護照,秀雲支持他出國。將來方兒一走,她一人帶孩子,也很辛苦。

前天晚間我把咱們的結婚照貼在臉上,誰知像片捂在嘴巴上睡著了,你猜怎麽樣,夢到你了,跟真事一樣,你是不是也做夢了,要不怎麽會像真的。過去咱們也分開過,可是不像現在那麽孤獨無奈,連跳舞也感覺無聊。我曾在美國住過半年,並不羨慕那裏的生活,隻不過是想過兩天平淡日子而已。

勞務證一下來,下一步就是申辦綠卡。現在我已經收到大平的邀請函,很快就去接你,在美國住些日子咱兩人一起回來,在國內等移民。你的意見如何。祝你健康快樂。

大鵬手書

 

五月二十三日的信收到,按時繳納稅款,對將來退休有好處,不要疼錢。你曾說美國工資很低,可是想一想,你現在一年賺的錢,比咱兩人一輩子工資的總和還多,所以也值得。但是想人的滋味難受,我一人住三間的單元,到了晚間簡直忍受不了那分寂寞與孤單,撞頭的心都有,你知道嗎,我好像在做夢,在一起的時候,不懂得恩恩愛愛地過幸福生活,想起來真傻。我知道你嘴巴不愛說,可是心裏對我好,愛我關心我,我也不是傻瓜。你說想念人好像心裏不舒服,我有同感,就像生病似的,說不上怎麽不好受。你叫我不要想你,做得到嗎;你別想我做得到嗎,沒有辦法的事。我隻好自己安慰自己,閑暇時打球,跳舞,也覺得沒意思。有一次德清告訴我,我倒黴的那年,他去老家看你,見你穿一身黑衣服,送他走時還摔了一跤。我聽完心裏一陣熱乎乎地。知道你穿一身黑是決心等著我,你心裏的痛苦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忘記。我也不知跟你說點什麽,才能表達想念之情,老夫老妻怕什麽,見不到麵,還不能說說心裏話嗎。

現在家中一切如常。二玲,垣和方兩家每周輪流來一次,兒媳婦都懂事,孫女很可人,總說想奶奶;林必成滿周歲了,已經會叫爸爸,媽媽,你若是在家該多好。

大鵬上

 

隔海相思,苦盡甘來。再度團聚,如換了天地,雖然仍是上班吃飯,倍感溫暖。秀蘭說就是討飯吃,也是夫妻相伴相隨。以下是給子女和親朋書信的摘錄,仍是隔海相望情懷。

 

垣,藝,方,深諸兒女:你們好!

深兒簽證又沒有通過,也許心裏感到不舒服,我們也失望。但或許是值得慶幸的事。可以免除淪落異邦,不必每天提心吊膽,擔心老板辭退,也不必日夜為找工作操心,更不用看洋人的白眼。這並不是安慰你們的話,是我們深有體會。

據國內來人說,現在大城市的生活水平無異於美加等西方國家。唐偉拿到博士以後,回國謀一個不錯的位置應該不成問題。退一步想,賺一般人的工資,與十二億中國人民過同等生活,也未嚐不是好事。國外貧富懸殊,一麵是田連阡陌的百萬富翁,一麵是月賺月吃沒有餘款的窮苦人。(好像國內也有這種趨勢)。一些投機鑽營,巴望發財心態的人,實在也怪可憐的。我沒有發財的想法,但是我們的生活不成問題,所以我們的心很平靜,旁無所求,看到你們兄弟姐妹四人都有個幸福的家,就心滿意足了。我們也希望你們四人都能以平常心對待自己,對待事物,不求顯達富貴,快快樂樂地渡過幾十年短暫的生命。平安才是真正的幸福。但並非不求進取,一步一個腳印向前邁進罷了,走到哪裏算哪裏,預訂的目標很少能夠達成,不知你們同意否。祝好!

爸媽字

 

垣兒你好:

我們兩人出國時已經退休,即將步入晚年,初衷是希望把你們兄弟姐妹四人都移居美國,但是現在看來,你的希望渺茫。一是美國的門戶緊了,二是我們兩人現在尚無力做經濟擔保人,弟弟妹妹現在也不行。所以走到這一步,算是考慮不周。國外的三人還沒有自己的房子,我們也沒有自己的家,即便將來他們買了房,我們也是自己住,大概如此。你可能因為爸爸媽媽弟弟妹妹都在國外而感到孤單,其實我們兩人也和你一樣,平時通通電話而已,根本見不到麵。一家人分散各地,很難相聚。想想過去你們都沒結婚的時候,一家六人圍爐而坐,談天說地好不溫馨快活。一瞬間你們都成家立業,我們老了。但是無論我多麽老,心裏總是惦念你們,看看我的現在,就想到你的將來。下麵是要說的第二個問題。

如果將來你不能出國,林舒是否出國念書,你們夫婦要深入考慮。林舒是獨女,到老年,她是你們唯一的親人和依靠,別無選擇。林舒讀完大學在國內一樣有前途。如果出國念書,從現在算起,到讀完學位還需二十年,許多出國讀書的孩子,別的沒學會,滿腦袋垃圾思想,哪還有一點敬老的心。我們聽到看到的太多了,難於啟齒擺在桌麵上。僅提供你們作參考。最後如果有一線希望,我一定將你一家移居美國。出國後一定困難很多,你一定也能打工吃飯,隻不過非常辛苦,這是後話,再談。

(十年後我已為垣提出申請移民三年多了,現在排期等候名額) 爸媽手書

 

孩子們好:

人總是要為人子,繼而為人父。為人子的核心是孝順。孝當竭力,割身上的肉給父母吃未免太過,善待父母盡力而為可也;順是不違,父母所言如無不當,應該順從,不必辯解。

人遲早要作父母。作為父母要在孩子的幼小心靈裏播下正直,進取的種子,教導後代憑自己的力氣去奮鬥,去創造。要求嚴格,不可嬌慣溺愛。教育子女愛世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父母要身體力行,嚴以律己不貪財,應當非禮勿言,勿行,勿取,勿動。廉潔守法是立足之道。古人說,富不肯讀書,貴不肯積德,錯過可惜也;少不事親,從政不親賢,不祥莫大焉。意趣清高,誌向遠大富貴不能淫。教育子女待人寬厚,唯待子孫不可寬。行禮宜厚,唯行嫁娶不可厚。

要知人生境遇無常,光陰易逝,須早訂成大器日程。與其為子孫謀產業,不如教子孫自謀生存之道。

父字

 

三妹你好:祝賀你考過 CFA Level 我很羨慕你那雄心壯誌。我自己不求進取的樣子,也是無可奈何,聊以自慰而已。你的孩子們初長成,自己並未老,發奮讀下去,定會大器晚成,我等著分享你成功的快樂。

你信教了,算是一種寄托,又能涵養性情,自是無可厚非。我卻沒有這份福。在紐約期間,我曾連續到教堂達半年之久,發現那裏表麵平靜,暗中勾心鬥角,絕不是一塊淨土。你可能也看過《巴黎聖母院》,裏麵揭示的事實真是太齷齪了。吃了‘禁果’的亞當和夏娃,明白了一切不是更好嗎。為什麽還叫他們吃苦受罪,而且是子孫後代永遠如此;現在又說要拯救人類,正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看來天上人間的統治者都是使民愚昧,真是無獨有偶。我是亂發議論,你不必認真。

這個世界上真正理解我的人寥寥無幾。父母理解我但都已過世;秀蘭理解我,才苦苦等我三年的勞改期;周懋功是我真正的朋友,他理解我,為我辨解也被定為右派;兒女四人理解我,但他們還年青,涉世太淺;兄弟姐妹共六人,你和大榮與我相處時間最長,幫我最多,也最理解我。我的人生哲學“平淡”而已,我一生坎坷,在蹉跎歲月裏嚐盡人生滋味。也曾身曆了轟轟烈烈前呼後擁的富貴場麵,這些都屬於父親,而不是我的努力。對此我一點也不留戀。但是他們說我幻想恢複失去的天堂,真是笑話,所以我泰然處之。政治最黑暗,最肮髒,誰強誰稱霸,發動戰爭,塗碳生靈,還說是為了正義。所以我不希望後代從事政治活動,除非他有經世之才。

我反省一生,沒做過什麽善事,的的確確也沒做過壞事。不諂富,不驕貧,臨終時躺在床上,能夠無怨無悔,安詳地離開人世足矣。 大哥上

 

義伯您好:

蒙賜《墨跡集錦》不勝感慰,一再拜讀不忍釋手。然每次拜讀,必想起父親而淚浸書頁後掩卷。三叔,父親與大伯永結金蘭情同手足,父親不幸早逝,侄未承父愛,未受父訓達四十年之久,才通信息老人便永遠去了,滋味難嚐啊!然飲痛瞑思,莫非命也哉。

侄旅居美國,每日打工,學英文之餘仍覺精力充盈,遂打太極拳,練劍術,隻是沒有了習書法的工夫,好像失落了什麽。

大伯您半生馳騁疆場,而後遊於書林,可謂武而兼文。文中劍氣卓然。侄感佩之餘,深企賜手書聯一幀,如能俯允則感戴高情於無及矣。餘容後陳。敬請萬福金安,闔府均吉不另。

義侄 大鵬 5/17/90

 

三妹,二弟,四妹:

忍聽噩耗,不敢相信,偏偏是真的。悲憤天道無常,嘆人生乏味,活著有什麽意思。一時又不能死,為人真難啊!勸慰節哀是徒勞的,大家各自珍重吧。

我已提出奔喪申請,文件不齊,其中兩項請你們補辦:

一,母親死亡證;二,我與秀蘭的擔保書(隨信附上)請按保證書背麵說明辦理。辦妥後連同死亡證一並交有關部門。哀哀此心,不勝涕零。

大哥拜托 96年7月

 

三姑您好:

聽說您患病,侄兒非常惦念,奈何遠隔重洋,不能前去問安。回首年青時相處的日子,猶如昨日。您長我五歲,我已七十五齡,幸好身體健壯,不勞三姑牽掛。唯望寬懷靜養,切勿憂慮傷神。特令垣兒寄上四百圓,用來買些喜歡吃的東西,望您早日康複。(註:不久三姑去世,父輩老人就隻剩九十高齡的大姑了)

侄 大鵬上 2003

 

哭媽媽

不孝兒子大鵬拜在母親墓前:

媽媽,您這一生,曆盡人間的辛勞,不幸和無情,都是我親眼所見。家境稍有好轉,您就與世長辭了,造成兒難以敷平的哀痛。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生活的富裕,我心裏的哀傷也越來越深。

從我記事起,一家四人,爸爸媽媽我和妹妹,從利津遷到玉田而後是天津市。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溫馨幸福。我記得六歲那年,父親遷任靜海縣,您帶領我們隨爸爸一起到任。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常見您偸偸哭泣。我和妹妹雖然都不省事,但預感不祥,我們伏在您的懷裏,您的熱淚滴落在我的臉上,您怕我們幼小的心靈深處留下創傷,強抑製心底的悲痛,將眼淚咽進肚子裏。我們見您不哭了,就跑開去玩。就這樣哭過幾次,您被送回老家。從此父親隻管承歡新人,從未聞舊人的哭聲。

您帶領我們兄妹在本鄉大城縣生活,當時有祖父母照顧,還能過得去。不久日軍入侵,華北淪陷,三七年八月日寇鐵踢踐踏蹂躪我家鄉,祖父無辜遭槍殺。隻留我們孤苦無依,日子可怎麽過啊!您白天帶領我們到田裏避難刨種莊稼;夜間摸回村去做些幹糧,睡上一覺,您又將我們喚醒逃到田裏種作,真是渡日如年哪。我們雖然有父卻似孤兒寡母,況您又是纏足,婦幼汗滴禾下的滋味,有誰能體察理解和同情呢。一九四二年天旱不雨,再加日軍掃蕩,田園荒蕪,哪裏有米下鍋呢。有一次我麵對一粒米都沒有的樹葉湯,坐在飯桌前哭泣,卻不知您心裏的苦楚。後來實在活不下去了,您帶領我們隨鄉鄰一起到北大窪刨地梨,我年齡幼小,身體瘦弱,那些翻土的重活都是您的事,後來力氣耗盡了,也吃不飽肚子,您為難地說,大鵬咱們回家吧,餓死在家裏總比死在這裏好。

一次您去澆灌麥田,帶去的飯跟本不能吃。那是多年發黴的糠底子,磨成粉加水也團不到一起,隻能用手捧著吃。您在地裏拔一根大蔥就著,大口大口地咽著糠,卻是很樂觀地說,大鵬吃吧,吃飽了就有力氣。你用堅韌不拔的毅力,克服了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和悲傷。我漸漸長大一些,才明白您能在走頭無路的情況下活下去,是因為您在我身上看到一線希望。八年的離亂生活,奪走了您的青春。日本投降後移居天津,雖然父親供給您生活費用,但是寄人籬下的日子,心情也難舒暢。

天津解放後我參軍入伍,忍心暫別慈愛的媽媽,您支持我,但又捨不得我,聽說在我去後,您呆呆地站在路口,忘記回家。我在部隊知道您牽掛遊子的心,每月去信希望能安慰您。在騎兵部隊時期,因調動頻繁,三,四個月沒給您去信,後來聽說您在這幾個月裏,想兒幾乎成病,在街上看到騎馬的軍人,您就跟在後麵,望看不舍,心想這不就是我兒吧!後來您接到我的平安家信,還是不放心,便不辭辛勞,跋涉幾千裏到塞外探望我。見到您的慈顏,真是悲喜交集。喜自媽媽從天而降,悲您為兒勞瘁已是白發蒼蒼。

一九五五年,我從部隊複原,您本該幸福地渡過晚年。可是您的命太苦了,叔叔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我一人維持,您仍舊操持著全家不太寬裕的日子。後來我又因被劃成右派,送去勞改。生活所迫,與嬸另過。您的晚年精力又貫注在教育孫子孫女身上。為您的兒子兒婦分擔了主要家務。一生不幸積勞成疾,身患高血壓,老年哮喘,久治不愈,忽於七五年春夏之交,高血壓昏迷,雖經總醫院搶救脫險,但從此臥床不起,媽媽兒的心要破碎了。

您的長孫小垣,剛分配工作,生活稍有好轉,您就拋下我們與世長辭了。我每想到這,就哀傷欲絕,不勝悲痛。我不迷信,從不懷疑神的有無,可是從您的命途多舛,家境稍有轉機就辭世來看,您竟是這樣的苦命人。您不能多照看我幾年,這是我終生最大的遺憾。人常勸我已經盡孝,不必難過了。我視為欺人之談,子女無論怎樣盡心竭力,是無法補報慈母心的。

親愛的媽媽呀,您若有靈就放心吧,不要在九泉之下還惦念我。真有脫生一說的話,願您來世幸福,可是無論如何兒子也忘不下您呀。安息吧媽媽。

兒大鵬今年七十五歲 04年

 

媽媽禮讚

媽媽林駱氏字恩英,

 

悼父親

初聞父親噩號時似夢,但三妹的哀報確是白紙黑字,不由人不信,此刻心境豈悲痛二字所能了結。吾皇考歿日距今兩載,我雖然獲準赴美,然而不得親跪墓前,徒望著一葉寶島慨歎。

先父林公錫珍諱曉天,世代務農,自幼聰穎過人,四歲已為鄉裏所聞,及長從鄉紳趙連璧君讀私塾,一秋冬讀畢四書,遂驚鄉裏。旋被國會議員葉雲表君青睞拔擢,得進京完成中學及大學政治經濟學課程,每試名列榜首。從政以後,由科員,科長,縣長,以至縱隊少將司令,斯時也,父親年僅三十有三。

淪陷時期,為抗日救國,公出沒敵後,奔走呼號,聯絡誌士,欲挽狂瀾於既倒,乃遭日寇通緝,曾數次以智慧化險為夷。光複後先公又以壓倒多數,當選國民大會代表,為民請命,從不問個人榮辱,數十年如一日。臥病期間仍念念不忘政事。

先父為文,諳熟經史,嫻書法,為詩文,詞練達而意深邃;為武未入黃埔而能馳騁疆場,揮戈於槍林彈雨之間。為人忠貞質樸,視諂羨為恥辱;為官清正廉潔,重德操而輕貲財,深察下情,縣長任上常將薪奉布諸府內職員。個人生計從儉,居家飲食,粥飯而已。

教育子女,嚴而不酷,愛而不溺,以修身律己之道口傳心授。一生可謂敦厚周慎,謙約節儉,廉恭有威,處世恬淡不矜誇,與朋友交言而有信矣。

您曆盡人間歡樂與痛苦,清清白白地循天理安渡彼岸,有如日月經天,西沉時無所留連。為人子者,繼承先父的精神遺產,刻之於書,銘之於石,傳諸後世子孫永誌不忘。哀哀此心,深悼先父。您已入仙境,兒搏擊凡世後亦將步公後塵,痛不成篇,有辱先人。

長男 大鵬頓首 10/10/85

 

五,友誼拾零

 

克儉:

傾接來函,得知老同學兆鶴辭世,不期八年未見,再也見不到了。我第二次赴美之前,在北京與他小聚,竟是最後的決別,世情難料啊!

兩年前我因心率不齊住過醫院,恢複得很快。此後再沒做事,到處走走,在美國西海岸及加拿大的溫哥華住了一年多,去年八月又回到紐約。回來後精力充沛,除打拳跳舞,仍有餘力,才又到學校修課,與年青人在一起學習,常忘記自己的年齡。進修隻是增加生活情趣,不會再去工作。你知道我本來就不求進取,名利對我無緣。現在心情好,無異於風華正茂的青年時代,不知力量從何而來。我曾讀過聖經,繼而又看佛經,想尋覓點什麽,來慰藉已死的靈魂,徒勞無益。“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逆旅也好過客也好,都是轉瞬即逝。轟轟烈烈的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和成吉思汗去了;希特勒,東條英機,莫索裏尼去了;羅斯福,斯大林,蔣介石去了;毛澤東也去了。科學界不勝枚舉的“家”們都去了。愛因思坦留下相對論去了;居裏夫人留下原子能去了,她並不知道原子能給人類帶來多少福,多少禍,等等,如此而已,有誰能幸免於轉瞬即逝呢。設想再過幾十年,現在活在世界上的人類,恐怕都不存在了。時間如白駒過隙,太快了,我們已經渡過了幾十個春秋,餘下的時間的確不多了。我希望在僅存的歲月裏活得自在一些。回憶前半生,口中說的是別人的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慚愧啊。

為了活得自在,就得鍛煉身體,取戶樞不蠹之義。不能以心為形役,疲於奔命,傷害了身體.快樂才是人生之本,煩惱是令人衰老,致病和過早死亡的根本原因。快樂各有其道,不居一格,你說是嗎。我覺得最重要的是隨心所欲,不能紐曲了自己的靈魂。我要奮起直追,找回真正的人生,不達目的絕不休止。自由屬於我的一天,我的精神會得到升華。這就足夠了,當躺在床板上等待西去的時候,我會毫無遺憾地說,我經曆了人生最美好的一頁,就像太陽曆盡世間的萬物,西沉時那樣豁達,那麽自然。我要囑咐家人,在我死去的時候誰都不要哭,出自自然,回歸自然而已。

也是手懶,疏於通信。得便代我問候所認識的老同學,不另。祝新春快樂。

大鵬上

 

克儉伉儷:

二十日來信收到,知道天災為國人帶來災難,你們熬過一個不尋常的酷暑,好在都過去了。現在國內日新月異,國外的遊子,因有一個日益強大的祖國而自豪。提到回鄉渡晚年,我的三個孩子在外國,隻一人留在國內,一時難下決心,等年齡大一些再說吧。我住在山林中,少有人煙,鄰居相望不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實為修行之佳境。

前年我在加拿大住過一年,到過不少城市,我對溫哥華情有獨鍾。這是個海灣暖流地區,四季如春,氣候宜人,民性和善,自然風光急為可人,有花園城市之美稱。社會福利好,是個社會主義國家。人民生活相差無幾,居住條件卻相去甚遠,富翁住豪宅窮人住公寓。對我而言都一樣,房子再大也隻睡一張床,這種想法也許就是阿Q 精神。

年來足跡踏遍歐洲,逗留二十八天,那美麗的土地,友好的人民,誰會料到德意日本軸心國,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幾乎毀滅世界,為什麽,令我百思不得其解,說遠了……

中國人在外國,除了奮鬥,就是無聊。年青人讀書,工作賺錢買房子,教育子女,送孩子上中文學校,不忘母語雲耳。我偶爾與朋友相聚,或進城消遣一下,平時呆在家裏,淡淡地生活,我概括為十六個字:穿衣吃飯,打拳舞劍,讀書寫字,唱歌彈琴。這也是無可奈何的話,該用來奮鬥的年華,任歲月蹉跎了,到現在隻能慨歎,人生不過如此,隻好“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冬夏與春秋”勉強豁達一下罷了。

人說七十才開始,也不無道理。以百歲為限,還有三十年,什麽事都可成就,梁顥八十二中狀元,不知確否;宋美齡前年還參加白宮的招待會,百歲生日還接受記者采訪……,話說回來,我寧願恬淡人生。詩人陳摶說得好: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像你現在教幾節課,也不失為調劑生活的良策。追求的結果,不論成功與失敗都會帶來痛苦,是否太消沉了,幾十年的過去留給我的就這些。

幸福觀眾說紛紜,我認為首先是身體健康,其次是精神快樂。知足雖貧而富,不知足雖富而貧。人們都追求財富,其實財富就是知足。知足了心情舒暢,身體健康,精神快樂。不知當否。

大鵬複

 

克儉:

最近我過得平平。得到這平平二字,耗去將近一生的歲月。平是心濤的平息。心這東西,它隻不過拳頭大小,卻能掀起軒然大波。幾個大人物的心濤,竟使生靈塗碳。我的心波也令自己捲入災難。啄磨一下真耐人尋味。近來我常看動物世界欄目,因而反思自己,生為萬物之靈的人,卻遠不如動物。成群的野牛,羊,馬,鹿它們奔跑戲謔,絕不相殘。甚至於狼,它常被人視為最殘忍的東西,其實狼是很和群的,絕不互相殘殺。人互相殘害最慘。為了權和利,管它同類不同類,管它兄弟姐妹,管它至親骨肉,手下絕不留情。我大半輩子都是被人整肅,有一次被整中也整了人,深愧人不如畜。

說起農場,我很留戀,同學少年,勞動大學又相逢,這就是緣。劉宗興,也是特一的同學,也在這裏相遇了,而且都敘了舊緣。此外在這裏結識了小趙和另外兩人,被王偉隊長稱之為林大鵬小集團,由張學武負責組織批判。張也很可憐,終其一生也沒能奮鬥出農場無牆的牆,七十年代他不堪其苦自盡了。相繼自盡的還有劉桐和王偉(據說此人很有才氣,給萬曉塘當過秘書),而且都是在同一間房子裏告別人世,當年人稱這間屋是十三號凶宅。

我的朋友周懋功,是正直的人,因替我辯護被定為右派,他的漂亮夫人另嫁人去了。孤獨的他總算因儀表楚楚,有人心甘情願嫁給曾是右派的他。我曾勸他該知止了,但他不甘心,仍拚命掙紮,想追回失去的年華,後來為評特級教師,氣衝血管半身不遂了。我每次去看他,他都報以痛哭。已經十年不見了,不知人還在否。我曾幾次去信問候,卻音訊渺茫。希望你得便從教育局探尋他的現況,以便聯係,我不甘心就這樣與至友分別。

人總是要死的。老關等去了,傷感與事無補。我的想法極簡單,隨緣而已,今天醒來,又是一天,快快樂樂地活著,吃飯就感受飯菜的味道,喝酒就品味酒的淳香。看看樹上的鳥,湖裏的水,野花芳草啼鳥,我就融入自然了。能付出且付出,不計劃明天,不耽於昨天,昨天的事盡量了斷,心上的漣漪讓它平息。不計較旁人如何對我,恭維或看不起,都與我無關,做我該做的事,不諂富,不驕貧,如此而已。一切都是身外物,還掛礙什麽,快樂地活在今天吧。

香港回歸祖國,美國華人一片歡騰,雪國恥,大抒一口氣。日已西斜,該晚餐了,容後敘。

九七年七月

 

懋功:

曾去兩信,均石沉大海,一別十年,音訊茫茫。此次煩我的同學沈君克儉,終於得到你的確切消息。知你的身體恢複得很好,我才放心。但不知你在家裏做何消遣,怎樣打發漫長歲月。回首往事,皆在轉瞬間,追名逐利,生怕時光從身旁溜走;但是臥病在床時卻渡日如年。到醫院看你時,實在忍不住要哭,但終於將淚水咽進肚裏。生龍活虎的你,怎麽突然患這種病,對你那好勝的心是一重大打擊。不知近來有什麽心得。我與克儉時常交換修身養生方麵的心得,頗有進益。

我年紀大了,身體尚好,中年的毛病都沒有了。我不能解釋為什麽會這樣,隻能說是神跡。但從主觀上檢視,得利於農場勞動期間,無意中學了太極拳,幾十年沒有間斷;再就是對什麽都不執著,看作客觀存在,碰到什麽事,都不覺得意外,泰然處之;活在當下,活在今天,珍惜每一個今天,就會活得愉快。看那富豪,他可以揮金如土,但並不一定快樂;皇帝,總統可以指點江山,魚肉人民,但不一定快樂。也許這是酸葡萄,或者是阿Q精神。不知意下如何。再談,祝闔府均吉。

大鵬上 9/16/97

山在吾弟

沒有你的消息久矣。幾次寫信無果而終,希望能在網上找到你。

因為相同的原因,相會於小站板橋農場,直屬右派大隊。那時你是曆史係大三學生,剛滿二十一歲據說寫了反動日記,定為右派,我百思不得其解。長在紅旗下的孩子,能有什麽反動思想。後來才知道你有個論點:痛和癢是一回事,重者為痛,輕者為癢。按說這也不犯歹,可有人說是指桑罵槐,也許是獨立思考觸犯了什麽,不得而知。到哪裏去講理。

我們拚命幹活,爭取早一天解脫。還好,你、我、還有魏力仁同一期摘掉帽子,小魏南開大學數學係學生,差半年畢業,前途廢了。我比你們大幾歲。然三人性格相近,談得來,摘帽後成為患難朋友。留場後,在一起勞動,發發牢騷,可是不能頂撞領導,遂被誣陷,成了小集團又遭批判。

後來傳言要將有問題的人員,送到邊遠的地方改造,人心惶惶。我是保留公職回了原單位,小魏回長沙母子團聚,你回山西忻州老家。你應該還記得,臨別時,三人在一個小旅館灑淚告別,互送了照片,照片後麵我寫下先賢的詩句:孤帆遠影碧空盡。寄托相聚無期之無奈。

文化革命中失去彼此的信息。後期你像天上掉下來,突然出現在我麵前。你變成江湖郎中,也有了妻室。靠賣野藥過活。你托我定期郵寄藥物給你。在當時是無政府泛濫,但民不舉官不究,為摯友我別無選擇。

一年後,運動形勢吃緊。嚴打各種犯罪活動,個體商販,倒賣藥物、糧票等都屬嚴打之列。我害怕了。當時我上有老母,下有小兒弱女,中有患難妻子。如果再一次鋃鐺入獄,我對不起一家老小。讓他們怎麽活下去呢,我也是無奈,隻好暫停給你郵寄藥品,躲過那場災難。陣風過後,再也找不到你,後來我通過咱們的共同朋友宮成基和你聯絡,他按你的意思拒絕了。此後我寫給你幾封信,分別寄到你忻州老家東大街,忻州教育學院,和你可能到過的地方,均石沉大海。

雖然幾十年過去了,這件事一直啃齒我的心。‘不要鋒芒畢露,這是你勸我的話,至今還在耳邊回響。我佩服你,英年早熟。我也曾在你陷入難以自拔的糾葛時,勸你跳出圈子外,像從縫隙中觀鬥那樣看問題。兩人無話不談,無心不交,我們成為忘年至交,是自然的。我在這裏誠懇向你承認,是我的不對。但是如果再有那樣的境遇,我還是不能放下一家老小的生命而不顧,請你原諒。等著你的消息,我今年八十五歲,比你大八歲,咱們都垂垂老矣,和好如初吧。

期待的老人 舊友大鵬


 

敏潔女士:

賀卡收到,我和秀蘭很高興,謝謝你還記得我。你的信樸實無華,充滿友誼。我同樣珍惜大家一起鍛煉身體的日子。周末和朋友們聚在一起,豐富了我的生活。可惜我為了家庭團聚,不得不暫離紐約,還望問候我的拳友和舞友。

你先生退休回美,可慶可賀。人生苦短,奔波追求幸福,不知其何在。我一生胸無大誌,在碌碌的旅途上,過早地悟到了家庭的溫馨即是幸福的終點。從你信的字裏行間看出,由於先生的退休回家,展現出的由衷幸福感。這也印證了我對幸福的觀點。我衷心祝福你們。

溫哥華氣候宜人,我的子女都在這裏,一切都好。剛到時覺得地疏人生,現在好了,我報名參加了一個舞蹈訓練班,四年畢業,現在我隻是個新生,四月份通過考核後就可升入二年級。在我們班,我最老,但多得是熱情洋溢的大學生,他們都不嫌棄老人,主動邀我跳舞。我被青年人的精神感染,心情上年輕許多。交了不少青年朋友。此外還有些拳友,大都是UBC的探親家屬,大家很快就混熟了,每晚相聚談天說地,意氣風發。兒女們都好,所以我就不出去工作了。

把我的生活狀況介紹給你,算是增進友誼吧。祝新春快樂。

大鵬秀蘭謹複

 

艮佳:

謝謝來信,每個周末我仍去跳舞,隻是少了你。你的純樸,活潑,樂觀給人很深印象。大家常提起你。上周我們也到聖路易斯,欣賞了GATEWAYARCH。設計者匠心獨具。我蹬上過不少摩天建築,但都沒有她那麽蕭灑,那麽嫵媚,她站在密西西比河岸上迎接來訪者。說遠了……

但畢竟是異國它鄉,不像在自己國土上,一切是那麽踏實。真羨慕你們生活在祖國的樂園裏。希望所有中國人都能過上你那樣的幸福生活。衷心祝福你和你的家人。

大鵬秀蘭複

陳情書

林大鵬,離休教師,曾於一九八五年赴美探親,如期歸國,得到工資照發的待遇。不久離休複出國,因非在職人員,不存在請假問題。且年來校方一直按規定發放工資,並給於應享待遇。現在突然停發工資,不知據何文件。

一九九四年天津日報刊載中央文件(見附件)讀後倍感祖國的溫暖。停發之舉令人困惑,希望給我一個符合中央政策精神的答複。順便提醒一句,文件有先後,理應以最新文件為準,這是常識。

四九年初我毅然放棄大學學籍,參加革命,勤懇工作,奮鬥半生,始獲得離休待遇。現雖然身在異邦,且仍健康地活著,理應享有這份津貼,怡養天年。謹此,惟望體察下忱。

林大鵬陳述

附:中華人民共和國歸僑僑眷權益保護法部分條款。

 

答謝書

某某:從家中來信得知,您在百忙中到寒舍,我很感激。我原打算九月返國,現在看來恐怕要拖到十一月了。因為旅美親人較多,又不在一個城市,我和四妹隻見過一次麵,她因工作將徙居西亞圖,親人們的意見是多待些日子,各家都要聚一聚,此情難卻。大家都有一種感覺:一回相見一回老,難得幾日為弟兄。相見時難別易難啊。

當然我的親人和朝夕相處的師生都在祖國,特別是大家舉杯為我踐行種種,迫我立即歸去;而我又珍惜三十六年一次的親人相會,不得不將歸期推遲到探親假將滿時,一並函告,專此佈達。即頌暑安。

 

             林大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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