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窗昏晓送流年:怀念潮剧学者林淳钧先生

原标题:芸窗昏晓送流年:怀念潮剧学者林淳钧先生

文/吴国钦

林淳钧先生于2022年12月28日告别了他终身守望的潮剧事业,告别了亲人好友,驾鹤西去,享寿88岁。

我和淳钧兄有着60多年的交谊。1959年,我们同是王起教授指导下的中山大学中文系戏剧评论小组成员,一起看戏、一起讨论与写文章。淳钧兄用林牧的笔名在《羊城晚报》上发表过几篇文章,文笔流畅优美,我非常心仪折服。同一年,广东潮剧团首任团长林澜到系里物色人才以改变潮剧团人员的知识结构。他调走了毕业生李国平、三年级学生林淳钧和我,但我考虑到才读了两年大学,学习时间不够,婉拒了。临别时,我在淳钧兄耳边悄悄说:“将来找个漂亮的女演员做老婆!”淳钧兄是老实人,听我这样说,耳根早红起来,很不好意思地笑着。后来果不其然,淳钧兄娶了潮剧著名刀马旦谢素贞为妻,组建了美满的家庭。

潮剧学者林淳钧生前从事写作的工作照。

1959年淳钧兄到广东潮剧院后,被安排在一团,随团演出时他就负责打幻灯字幕。打幻灯字幕需要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跟随舞台上的节奏,一招一式,一唱一念,都要丝丝入扣,这使得他有时间与机会熟悉上演的剧目与演员的表演。

跟着一团到处演出,给淳钧兄提供了搜集资料的大好时机。他牢牢记住王起教授讲课时说过的话:对地方戏曲剧种的研究,最难办的就是缺乏相关的资料。淳钧兄到潮剧院后,发现剧院资料匮乏,因此,他着手搜集各种有关潮剧的信息与资料。1959年剧团到京沪等地演出,他就把专家如何评价潮剧、媒体如何评论演出、演员参与社会活动等等资料搜集起来,后来汇编成一册潮剧京沪等地演出的《资料汇编》。

淳钧兄到潮剧团后,从最基层的工作做起:场记、资料员、秘书、艺术室主任,剧团秘书、副团长,一直做到剧院副院长。无论担任任何职务,他都是剧院的“资料库”。耳目所经,勤加载录,平日对潮剧资料投入极大兴致,有些资料是别人扔到垃圾桶里,他从垃圾桶里又淘了回来的。

1993年,他出版了第一部著作《潮剧闻见录》,该书分上下编,现摘录上编的一些篇目,我们不难想见该书“含金量”之高:“潮剧名称的演变”“潮剧班的组织”“戏班的习俗和规矩”“40年代前潮剧班盛衰纪略”“童伶面面观”“名伶知略”“文武畔乐器的发展”“潮剧特有的发髻——大后尾”“戏箱”“戏馆”“戏厘(戏税)”……光列出上篇还不到一半的篇目,这部著作的分量掂之即出。《潮剧闻见录》带着历史的印痕与潮剧文化的基因,摭英拾华,成为潮剧史上一部极其重要的奠基性、资料性的著作。由于《潮剧闻见录》资料丰富,它在潮剧史研究上有着重要的地位,2019年再出修订本,增加了一些篇幅,由暨南大学出版社出版。

林淳钧潮剧著作之一《潮剧闻见录》。

《潮剧闻见录》成书后,淳钧兄邀我作序。我未敢接受,提出由我负责请王起老师写序,谁知淳钧兄未同意,他说:“你对潮剧的了解,不会比王老师少,还是由你来写吧!”既然老同学如此信任,我就不揣冒昧,自信心爆棚,大胆为这部潮剧理论研究的奠基性、资料性著作写了序文。

我多次回老家汕头市,或参加学术研讨,或观摩演出,每次赴汕,必定先到淳钧兄家探访,然后才去看望我的弟妹,可见我对淳钧兄心仪的程度。第一次到他家造访,我发现他家书架上放满一包包用报纸包的东西,便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淳钧兄说是资料包,我说这么多包为何不标示名目?他说:“不用。包包里是什么资料我太熟悉了,目瞇瞇(潮语‘闭眼睛’)都能找出来。比如这一包是关于姚璇秋、范泽华的,这一包是出访泰国、柬埔寨的,我都可以随手拿来,不用标识。”我既惊叹淳钧兄对资料的熟悉,但内心却又对如此简陋粗放的资料分类放置不无想法,这和我对资料的处理风格完全不同,我追求形式上的整齐,标识显眼,淳钧兄表现得更加自然随性。

淳钧兄住在汕头市民权路潮剧院旧宿舍楼,楼房较旧,面积又小,我问他既然子女住处较宽敞,且多次邀去同住,为何不去?他说民权路这里有两大优势,一是出门就是菜市场,熙熙攘攘,烟火气足,买菜方便;二是虽离菜市场近,但住的三楼这些小房间,与市场尚有一段距离,十分安静,便于看书写作。这是一位学者的向往与追求,也是淳钧兄人生的境界,有安静的空间(芸窗)可供读书写作,便心安理得,遑论其他!淳钧兄生活朴素,每日粗茶淡饭,甘之如饴。我曾多次邀他到饭馆品尝汕头美食,都被他婉拒。他已经习惯谢素贞姐为他提供的可口饭菜,给什么吃什么,从不挑剔。

1999年,淳钧兄与知名潮剧学者陈历明共同完成《潮剧剧目汇考》。关于这部著作,有一段令人揪心的背景:上世纪六十年代,上级拨了2万元的巨款支持潮剧向社会征求古旧剧本,当时收到不少,连收购废品的收购到古旧剧本都会拿到剧院来换钱。当时共搜集到1200多本,装了十几个箱子,没想到1969年一场特大台风来袭,由于剧院人员都在干校,箱子里的剧本都让雨水浸泡坏了,非常可惜。但剧本的提纲梗概还在,因为广东省文化局事先已经将它们印出来了(详见谢彦《潮剧老艺人口述传承》)。淳钧兄与陈历明一道将这些提纲梗概与其他搜集到的潮剧剧目合共2400个,每个写出故事背景与人物情节,考其故事来源出处,编剧或移植者为谁,演出时间与演出团体等。所有剧目都考其由来、叙其演变,这是关于潮剧剧目的基础工程,全书用力之勤、究学之审,工作之艰巨、细致、繁琐,不难想见!

淳钧兄待人诚挚,望之俨然,即之亦温,不是那种矜才逞智之人,工作认真,原则性强。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一次剧团到广州演出,我和他见面时看到他满脸严肃,似有难以言喻的事情,后来问起,他说,某某(一位颇有名气的演员)因为演出海报排名问题闹情绪,声言今晚不演了,事态非常严重。海报已经出了,改不了了,票也已卖出,不能退,作为剧团领导的林淳钧,在做了说服工作、采取善后措施之后,对某某撂了两句狠话:“你试试,今晚如果敢不上台演出,不要怪我无情!”当天晚上我坐在台下看戏,我庆幸“危机”过去了,舞台上“风平浪静”,一切如常,没有“罢演”的事发生。

2012年,我向淳钧兄提出合作编写《潮剧史》,他有点为难,说:“我们两人都过了70岁,怕不行吧?”我说:“许多剧种都出版了剧种史,如京剧、粤剧、越剧,它们的历史都没有潮剧长,潮剧反而未立史,我一直心有不甘;你搞了一辈子潮剧研究,不能让你那一包包资料一直躺在家里吧?!”就这样,淳钧兄被我说服了。我们在写作过程中不无争论,但争论的结果都是淳钧兄胜出,因为他对潮剧实在太熟悉了,对材料的掌握几乎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

我们用了三年时间写出了《潮剧史》,于2015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淳钧兄与我都感到莫名的兴奋与满足,能够为家乡文化尽一点微薄之力,这是多么惬意的事呀!我在《潮剧史》后记中写道:

两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不好好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却终日各自伏案,或奋笔疾书,或钻营故纸,或冥思苦想,矻矻兀兀,反复折腾,终于写出这部50万字的《潮剧史》。所谓敝帚自珍,文章是自己的好,审校完最后一稿,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在这个“唯物”的时代、“实用”的世道,好像一切美好的理想与情怀已被“虚化”,其实也不尽然。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位置与使命,对于年逾古稀的我们来说,心里一直在盘算着,不知什么时候老天爷就会来召唤,毕竟离这个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因此,必须为后代留下点什么,必须为我们终生从事的事业留下点什么,抱着这样纯真的态度,心无旁驰横骛,开始撰写这部《潮剧史》。我们把人生最后的精力潜能,献给殚心守望的戏曲,献给梦萦魂牵的潮剧,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于是心中释然。

潮剧以其悠久的历史传统、鲜明的地方特色与深厚的文化底蕴独树一帜。我们对潮剧薄有所窥,在本书中描画其生成的轨迹,勾勒其发展的历史,辨其讹谈,论其疑似。

把潮剧的历史梳理一遍,探其盛衰之迹,盈亏之理,不敢说自出手眼,有所发现,然我们坚守治学惟劬,持论惟谨。在这个以解构经典、颠覆传统、蔑视规范、推倒偶像为时尚的时代,我们不敢戏说历史,也没有能力与水平这样做,只好老老实实,从各种故纸资料堆中,爬罗剔抉,力求把潮剧发展的真实面貌客观地呈现。至于能否做到这一点,那当然是另一回事。

本文作者吴国钦和林淳钧合著的《潮剧史》。

关于《潮剧史》的成绩,我只说一点,以免有自诩之嫌。以前学者证潮剧起源,皆以明刻本《荔镜记》为起点(嘉靖四十五年,即1566年),但《潮剧史》以无可辨驳的证据,证实潮剧起源于明代宣德(1421—1431)年间的《刘希必金钗记》,因为《金钗记》出现大量谣谚,且有众多潮州元素,如方言俗语、土谈习俗名物之描写、改编者为了让潮州百姓看得懂、听得明,将南戏《刘文龙菱花镜》改成适合潮州演出的《刘希必金钗记》,改编本由在胜寺戏班演出。所以《金钗记》的出现,宣告了潮剧的诞生。《潮剧史》把潮剧产生的时间,向前推了一百多年,即是说,潮剧距今已有近600年历史。

《潮剧闻见录》《潮剧剧目汇考》(合作)和《潮剧史》(合作),这三部著作,奠定了林淳钧作为著名潮剧学者的地位。淳钧兄早年还与许实铭合作编写了《姚璇秋》一书,后来还有《20世纪潮剧百戏图》《潮剧艺术欣赏》《岁月如歌——潮剧百年图录》,与梁卫群合作《句句都是翰林造——潮剧锦出戏汇编》等等。此外,还参与《潮剧丑角表演艺术》《潮剧旦角表演艺术》《中国戏曲志·广东卷》《潮剧志》等的编写工作,撰有数十篇论文。

学术研究,是戏曲事业重要的一翼。淳钧兄的离去,是潮剧学术界的重大损失。呜呼,梁木崩摧,痛乎惜哉!风范长存,事业永在。临风回想,痛彻心怀。

2023年2月20日

(作者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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