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道非:春华长艳——忆黄新波

原标题:章道非:春华长艳——忆黄新波

2006年10月13日,黄新波艺术纪念展在广东画院举行

黄新波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他和同时代的中国人一样,经历了二十世纪的狂风巨浪。他的命运,就是人民的命运;他的喜怒哀乐,就是人民的喜怒哀乐;他的荣耀与不幸,就是人民的荣耀与不幸。

他的一生也是不平凡的一生。他性格热烈如火,胸怀豁达大度,心中没有自我,只有民族和国家。他是中国新兴木刻的第一代艺术家,面对时代的风浪,他没有躲进象牙塔,而是挥舞木刻刀,冒险犯难,奔走吶喊,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数十年的艺术追求,他锤炼出独特风格,把诗思和哲理溶入艺术,赋以作品以博大的精神内涵和美感,为后世留下一批超越时代的作品。

1949年11月,广州爱群大群悬挂的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自左至右:伍千里、王琦、麦非、黄新波、张光宇、黄茅、杨秋人、关山月、阳太阳

少年时代

黄新波于1916年1月19日诞生在广东省台山县斗山区一个华侨工人的家庭。

诞生那天,正值农历急景残年之际,他的祖父高兴地给他起了个吉祥的名字——裕祥。但是欢乐并不长久,祖父无田无地,虽然曾祖父开过小药店,祖父懂点中医,常常给病人看病开药方,然而收入微薄,难以负担一家重担。贫困迫使他离别小道村到印尼谋生,不久后,新波的父亲黄仁政也追随去当店员。祖父在异乡无法靠行医立足,只好返回香港,与人合股做猪油生意。新波父亲独自留下,但不到一年便失业,也回到香港帮祖父工作。

1919年,新波三岁,跟着母亲到香港和父亲团聚。1922年,祖父惨淡经营的生意失败,为了应付债主,返回家乡变卖祖居,偿还债务,然后留在乡间行医。新波的父亲靠祖父新积存的一点点钱,加上外祖父从美国接济,终于凑足了远赴“金山”的盘费,动身到美国去。这一年,新波六岁。他的父亲在异域替人打工,经常失业,对家庭的接济很微薄。1945年1月贫病交迫在美国逝世时,全靠同乡会的帮助才办妥后事。漫长的20多年间,新波只再见过父亲一面。他对父亲的境遇刻骨铭心,后来创作的油画《归侨》,就是描绘当年飘泊海外的父辈形象。

1923年,新波7岁,进入香港的袁星河学塾读书,10岁后转往道传学塾。《三字经》、《千家诗》、《唐诗三百首》,中国古典文学的美感和哲理深深渗透了他的心灵。

1928年,新波12岁,同两个妹妹一起跟随母亲返回台山家乡,先在夙堂小学肄业,两年后转入台城镇缉熙学校,完成小学教育。

1950年,黄新波(中)与潘鹤(右一)、梁永泰(右三)等在上海鲁迅纪念馆前

幼年的新波聪颖好学,顽皮任性,爱抱打不平,助人为乐。为了一条心爱小狗的死去,他曾流下伤心的眼泪;为了保护受欺侮的小同学,他会挺身而出。他的绘画才能很早便表现出来,用小木棒在沙地上画小鸡、小猫、小狗,上学后改用纸张,用炭笔临摹家人的照片,维妙维肖,亲友都赞扬他的本领。

1930年秋季,新波考入台山县立中学(现台山第一中学)初中甲班,那年是民国十九年,所以也称十九秋甲班。台中的学生活动很活跃,除了剧社,还有不少团体。学生自治会编辑出版《台中半月刊》,发表学生、教师和校友的文章,又办了一所民众夜校,吸收附近的失学青少年入读。新波积极参加各种活动,如饥似渴地阅读文艺和社会科学书刊。一年后,“九一八”事件把日本的侵略野心暴露无遗,抗日救国运动风起云涌。新波写出大量诗歌和杂文,署名裕祥或羽翔,投向报刊。并且和陈秋焕、梅景钿 等同学自动组织了“台中学生宣传队”,到斗山、都斛地区进行宣传活动。这段时期,对他影响最大的教师是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何干之,以及语文老师朱伯濂 。

学园的抗日运动令当局坐立不安,1932年上半年,何干之和朱伯濂首当其冲被解聘,下半年又颁发通缉令追捕他们,同时把代理校长黄仲琪逮捕押解往广州,秘密地将新波和陈秋焕、梅景钿等一批学生开除出校。多年后,新波深有感慨地说:“我受到的正规教育,只到初中二年级,日后自立谋生、工作的才干完全是社会、生活给我的”。

1958年,与外宾摄于广州湖边新村广东画院前,左起:章道非、黄新波、外宾、梁竹庭、翻译、余本、邓耀平、杨讷维

奔赴上海

这是因为命运另有安排,不过几个月之后,1933年春天,新波结识了从上海回来的两位年青人林基路和林焕平 。他们向新波和他的朋友详细介绍了上海这个文化活跃的大都会,一个八方风雨会中洲的局面,鼓励他们投身进去。新波一听便入了迷,只是苦于没有旅费,幸好从印尼归来的堂叔解囊相助,于是,与八位同学一起,怀着对上海的仰慕,对未来的憧憬,离别故乡台山,一起奔赴上海去了。

到了上海后,他们在法租界万宜坊租下一个大房间同住。房间没有床,大家便睡在地板上。通过林基路介绍,他们加入了上海反帝大同盟,进行抗日救国活动:髹标语、散传单、挂红旗、参加示威游行。工作常在深夜进行,白天便到贫民窟和工厂区去。不久,新波进入上海侨光中学,便搬到学校寄宿。

新波热爱文学,到上海不久便由林焕平介绍,加入蒲风 组织的新诗歌会。新波喜爱诗歌,毕生写作不缀,最早发表的一首是《死亡线下之群》,1936年4月刊登在上海《文学青年》创刊号上。

1964年,赴山西省体验生活。左起:余本、黄新波、方人定、关山月

1933年秋天,新波进入新亚学艺传习所,选择了绘画木刻系,这一步决定了他一生的艺术方向。他的选择除了听取朋友意见,还因为还在乡间时,他对木刻的艺术力量已有深切的感受。新兴木刻在三十年代初由鲁迅先生提倡,仍在萌芽阶段,正规美术院校都不设木刻课程。但是1931年,鲁迅先生为了纪念柔石等人遇害,在上海出版的《北斗》杂志上发表了德国女版画家珂勒惠支的木刻《牺牲》,即让新波明白木刻的力量。

新波是个穷学生,没有钱交学费,向学校申请分批缴交。绘画木刻系的老师有许幸之 、陈烟桥、郑野夫 ,都是木刻先行者。可是课程开始仅仅两个多月,校长及几位老师被逮捕,传习所被迫解散。

1933年底,新波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这段时间,他曾经有两个机会离开上海。第一次是和十多个年青人一起奔赴中华苏维埃所在地的瑞金,可是旅途险阻,壮志行只持续了十多天,半途便折返上海。第二次计划前往苏联学习军事,但因为交通要道被封锁而未能实现。

1975年,黄新波与黄永玉在广州合影

羁留在上海的新波继续学习美术,1934年春考进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白天上课,晚上继续抗日工作。在学校里,他不单学习素描、油画,而且继续自修木刻,因为在此之前,木刻已经把他带引到鲁迅先生身边。

新波第一次看到鲁迅在1933年12月,鲁迅与内山完造举办“俄法书籍插画展览会”,展出法国和俄国版画共50幅,会场设在老靶子路40号日本基督教青年会内。观众川流不息,鲁迅亲赴会场与观众见面。他的庄重严肃的神态、平凡谦逊的态度,给新波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久之后的一天,新波到北四川路内山书店看书,见到鲁迅和内山完造坐在桌子边谈话,他渴望得到鲁迅的指点,忘掉畏怯,怀着激动的心情迎上去自我介绍。鲁迅先生和霭地跟他谈论木刻创作,鼓励他刻苦学习,坚持下去。

1977年广州举行“黄永玉画展”。左起:刘仑、余本、关山月、黄新波、杨讷维、黄永玉

1934年4月,新波学习木艺已半年,同学刘岘向他提议合作出版《无名木刻集》。对两个默默无名的小青年来说,这是头等困难的事情。没想到鲁迅先生看过他们送来的画稿后,立即搦管写了一篇言简意賅的序言,全文连标点只有142字,但掷地有声:

用几柄雕刀,一块木版,制成许多艺术品,传布于大众中者,是现代的木刻。

木刻是中国所固有的,而久被埋没在地下了。现在要复兴,但是充满着新的生命。

新的木刻是刚健,分明,是新的青年的艺术,是好的大众的艺术。

这些作品,当然只不过一点萌芽,然而要有茂林嘉卉,却非先有这萌芽不可。

这是极值得记念的。

鲁迅还让他们去内山书店取钱购买纸张,使得木刻集得以顺利地手拓出版。

新波得到的关怀和帮助远不止此。1934初,他把50多张木刻习作寄给鲁迅先生,本意是请求指点。没想到6月间鲁迅辑印《木刻纪程》,把他的《推》(署名“一工”)收进去了。这是中国新兴木刻的第一部选集,出版后寄了一册给俄国著名批评家爱丁格尔,后者在回信中,把新波列入“有希望的”木刻家之中。对一位新人来说,这是无可比喻的珍贵鼓励。

1978年,黄新波(中排右四)等与香港美术界同人

同年12月,新波渴望得到鲁迅出资编印的苏联版画选《引玉集》,但又买不起,于是大着胆子写信,求鲁迅代他向内山书店说情,賒購一本,书钱容后再还。鲁迅先生立即回信,说书已卖完,但可以送他一本,憑信往书店取书便可。新波喜出望外,赶到书店,取到的《引玉集》用牛皮纸整整齐齐包好,没有题字,但后记的末尾有鲁迅的亲笔签名,最后数页号码印错,也用红墨水改过。

几乎在同一时候,鲁迅向“奴隶社”的叶紫和萧军推荐新波,让他替两人的新作《丰收》和《八月的乡村》设计封面及插图,同时又送来购买木板的钱。这两本书引起的反响很大,很快便重版。叶紫后来转告鲁迅对插图的评价:“这青年刻得细致,很有希望。”

1978年,郑家镇、黄新波、余本、陆元涯等在深圳参加“黄胄作品展”前合影

“文人相轻”是中国的传统恶习,鲁迅先生反其道而行之,爱才怜才,对毫不相识的文艺青年,犹如多年老朋友那样诚恳、爱护和鼓励,新波遇上的机会真的千载难逢。一方面,鲁迅对木刻热心推广,他曾向内山完造说过:“现在中国的文化运动里面,有一个大的艺术运动,那就是黑与白的木刻”。另一方面,他对木刻的见解十分内行。1931年8月,鲁迅在上海长春路日本语学校举办为期六天的木刻讲习会,请日本美术教师内山嘉吉主讲木刻知识和技法。后来内山嘉吉在日本《日中》杂志上发表回忆文章,追述他本人不懂汉语,但从鲁迅翻译的时间计算,远远超过他的讲解,尤其是在分析名作技法时,更是滔滔不绝,显示了鲁迅版画知识的渊博。

40多年后,新波还清楚记得鲁迅在和青年木刻家讨论作品时的说话:

刻木刻最要紧的是素描基础,万不可忘记它是艺术。若环境不允许作细微素描时,就要多速写。单是题材好,是没有用的,还是要讲求技术。作者必须每天练习素描才会有进步,而且观察要准确,构图要紧凑。

这些人物刻得不好,不要把劳动人民刻成是无头脑、无智识的。刻劳动者头小而臂粗,看后有“畸形”之感。劳动者是有头脑的,手是有力量的。

画工农劳苦大众,要画得好看些,不要把他们的形象画得那么凶恶、野蛮。

1978年,左起:林墉、黄笃维、陈洞庭、余本、孙一枝、黄新波、汤小铭合影

新波一直遵循鲁迅这些指导,在艺术上一丝不苟,不断自我提升。在他的刻刀下,无论劳苦大众或者士兵,无论在什么环境下,人物的形象都散发出动人的美感。

比起这些透彻入微的言传,新波得益更多的是身教,鲁迅的人格和精神在不知不觉间渗透了他的心灵。此后数十年,不管顺境逆境,他都表现得方正不阿,不亢不卑,平凡谦逊。当他在艺坛上得到应得的地位时,他又像鲁迅那样爱才怜才,不断提拔有潜质的年青的艺术家,指导他们创作和工作,其中几位成为颇有名气的画家。

1978年冬,在与香港美术界同人的交流座谈会上发言

东渡日本

1934年真的是不平凡的一年,新波在木艺方面突飞猛进,收获丰硕,《劳动者》、《狂风暴浪》、《爸爸没有工做了》、《决斗》、《怒吼》等便是在这个时期产生。他加入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和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写出一批诗歌和散文,发表在报刊杂志上。又结识了很多新朋友:音乐家聂耳、文学评论家周钢鸣 、美术家蔡若虹和木刻家江丰 等。他们一起谈文论画,朗诵诗歌,举办美术展览,组织群众歌詠比赛……

也是在这一年初,美专同学张望 介绍新波加入MK木刻研究社。他们经常利用假日深入贫民区,接触苦力、人力车夫、工人,把他们的形象和生活素材刻成作品后,又手拓复印为传单,散发到他们中间去。木刻社的积极活动引起当局注意,美专校内外密布特务暗探,到了5月便被解散,社员周金海 、陈葆真 等被捕。新波再不能留在校内,搬到一位同乡同学那里暂借。1935年初,这位同学离沪赴日,新波再次面临居住难题。就在这时,他认识了林蒂 。林蒂由缅甸来上海求学,家境富裕,为人热情慷慨,他知道新波的困难后,主动邀请新波搬到自己的住所同住,又建议一起去日本留学。他帮助新波办妥留学证明,购买船票,添置衣服,和其他一些朋友在5月动身,一起到日本首都东京。

1979年,黄笃维、黄蒙田、关山月、黄新波在一起

新波不谙日文,不能立即入学,头几个月用来补习日文,他身无分文,全靠朋友的资助,手头十分拮据,然而情绪却很高涨。因为这是第一次出国,一切都新鲜。尤其日本的艺术书刊林林种种,美术馆收藏不少经典作品,刻刀的钢水好,木板种类齐全,为新波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艺术环境。他在狭小的房间里自习木刻,边摸索边创作。他试用木口木板,很快便爱上这种要求高技术的木刻媒介,因为木口木刻能雕出很细致、优美的线条,和他的诗人气质十分调和。几十天过去了,几十张作品也出来了:《荒》、《集团的十字架》、《打击侵略者》、《为民族生存而战》、《雪中行军》、《被牛马化的同胞》……技术上虽然仍未臻成熟,但散发出一种对祖国怀念和对民族命运关切的深厚感情。

像在上海那样,他有很多相热的老朋友,又结识了一批新朋友:林林 、杜宣、任白戈 、宋之光和同乡李云杨 夫妇等;他积极参加留日学生和中国美术家联盟东京分盟的各种活动:座谈会、学术交流会、美术展览会……参予《质文》、《新诗歌》、《东流》、《留东日报》等报刊的编辑工作。

1980年2月,黄新波(左五)与画家们为《羊城晚报》复刊挥豪作画

这一年初夏,聂耳避秦来到东京,第一个找的人便是新波 。消息很快传遍文艺界,大家在神保町一间茶店楼上举行座谈会为他接风。聂耳在会上介绍了中国新音乐的情况,边说边唱边拉琴。不久暑假到了,聂耳同日本音乐界朋友到神奈川鹄沼海边去,新波清楚记得出发日期在7月3日:“‘两周后,我从鹄沼回到你们那里来。’他说完这句话就匆匆忙忙的将小提琴、六弦琴和小皮箱搬上车里到海岸去了……”哪知这一去竟成永诀。出事的7月17日正是聂耳归期的前一天!欢迎会和追悼会相距那么近,令人无比悲痛。大家决定为聂耳出版纪念集,新波写了一篇文情并茂的悼文《致亡友》:

门前的浪涛一阵阵地澎湃,澎湃,像直泼入我的心坎里,千万利刃似的宰割着啊!朋友!永别了,无情的浪涛把尔捲去,这人间尔是悠远地隔开了!

死——人生的归结,这是谁也免不了的,用不着什么恐惧和悲叹;可是在这血火交融的时代里,不毁于敌人的枪弹下,而静静地沉没在波涛之中,任何人也当含恨千秋!假如玄学者说,有所谓“灵魂”,那么尔的灵魂一定凄鸣于颤荡的绿波,凄鸣于渺茫的天际!

他还精心雕刻了一幅《聂耳》像,作为纪念集的封面。像中的聂耳手抱六弦琴,背景是炮火中的祖国,烟硝弥漫的战场,战斗者在前进!

一年后,新波作为不受日本欢迎的人,被迫在1936年6月离开东京,先到香港,9月再转上海。

1979年1月, 左起:杨讷维、黄蒙田、黄新波、黄笃维、蔡迪支在湖边新村合影

重返上海

重临的上海依旧浮华侈靡,重临上海的新波依旧一贫以洗,身上仅有一套旧西装,常常挨饿。离日前,一位朋友出钱替他买了一张日本专修大学的“毕业证书”,作为回国后谋生的本钱。然而,抗日战争前夕的中国经济不景,“毕业证书”无补于事。为了解决燃眉之急,他先到上海文璧小学当教员,该校只管吃住,不发工资。不久,连伙食也维持不住了,于是新波转往上海救国会的进化学校教书,晚上则到工人夜校授课。

生活那么艰苦,新波不仅没有放弃木刻,反而把点滴的空暇都投进去,不停创作,积极参加推广活动。一回到上海,便马不停蹄与木刻家力群、陈烟桥、郑野夫、江丰等一起,筹备第二回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会在沪展出。为了筹集经费,几个穷青年在上海文化界发动募捐,邹韬奋、叶圣陶、郑振铎都曾解囊,鲁迅一人捐了二十元,在当时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1979年3月,广州文化公园举办“黄新波版画展”。图为黄永玉夫妇、吴作人、黄蒙田、黄新波等参观画展

当时的广东由军阀陈济棠治理,和中央政府有矛盾,社会气氛比较宽松,所以这个展览会选择广州作第一站,1936年7月在广东省立图书馆开幕,展品多达590件。8月,巡回至杭州,10月2日移展于上海八仙桥青年会九楼。鲁迅在10月8日到场参观,与新波、白危、陈烟桥、林夫 、曹白 等亲切讨论木刻创作。两个多小时的谆谆教诲是鲁迅与青年木刻家们的最后谈话,数天后,他在访友归途受了风寒,大病突发,19日与世长辞。新波听到噩耗后,赶到鲁迅府上瞻仰,并和力群一起速写遗容。他参加了治丧工作,从葬礼回来后,彻夜不眠,怀着极大的悲痛刻了《鲁迅先生遗容》和《鲁迅先生葬仪》,把这位新文化旗手的最后容貌和庄严的葬仪永存下来。胡风对《鲁迅先生葬仪》的评价很高:“是实写然而并非不动的‘静物’,是热情然而是几乎如实的场景。”是年12月,新波以《沉痛的哀思》为题,在《小说家》杂志著文纪念鲁迅:

在艺术方面,尤其是木刻方面,木刻的从事者更应该以最大的决心,最大的热诚,团结起来用鲜艳的热血涂在刀上,刻出被压迫的民族的出路:使在木板上我们所惯见的饥饿,被迫害,被压榨的脸颜,变成快乐的,健康的样子。以报答这位已逝去的中国新兴木刻的提倡者,指导者,革命的巨人!不枉费他一生为文化,为人类而所尽的艰苦努力。

鲁迅先生已死去了,他那未完成的重担是交给他所教育过的后一代人的肩上了,年青的夥伴们,揩干我们的泪水,踏起我们更坚实的足音来吧!

新波的誓言不是空洞的口号,此后数十载,他一直沿着这条道路前进。

1979年5月,美术界同仁在中国美术馆“黄新波版画展览会”展场前合影

1936年11月,新波与力群、江丰等发起上海木刻作者协会。1937年4月,第一本个人版画集《路碑》由上海潮锋出版社出版,胡风与日本作家鹿地亘作了序言。两位作家对新波的评价十分正面,鹿地亘写道:

我总是感到新波君的作品,特别有纤细的感情的美,笔致也和它很相称,有罕见的端丽和鲜明。这一点,要是见过他的作品的,就都会这样感到吧。

又不约而同提出希望,不要因为时局需要而忽略艺术。这位21岁的新人没有让他们失望,新波艺术道路长达近五十年,《路碑》只是最初的一块路碑,在山脚,而非在峰顶。

几个月后,“八一三”事件爆发,炮弹一直轰到学校附近,新波和李凌 一起躲到租界的梅景钿那里去。但局势急速恶化,租界很快被包围,在梅景钿帮助下,新波在9月离开上海到香港。此行不是避难,而是勇敢地迈上艰苦漫长的抗战之途。

1979年5月2日,傅天仇、余本、黄新波、邵宇、陈松龄摄于北京中国美术馆

抗战峰火

1938年春,新波和留日同学陈灵谷等一起到广东普宁县,投奔抗日名将翁照垣麾下,在广东民众抗日自卫团干部训练所当教官,负责文化艺术教育。但是不久便来了一批特务,新波和他的朋友觉察后便先后借故辞职离开。

新波在5月到达广州,随即进入夏衍主编的《救亡日报》,成为特约通讯员。一个月后,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当时正值国共第二次合作时期,广州新成立了军委第四战区政治部,石辟澜、司马文森 和新波被派往该部第三组工作,负责宣传,出版《抗战画报》、《小战报》等刊物,以文字和绘画鼓动人民团结一致,抗日救亡。新波忙个不停,还利用有限的空余时间,为诗人蒲风的诗集设计封面和木刻插图。

广州沦陷后,第四战区政治部撤退到粤北翁源、韶关。1939年初,政治部重大人事变动,新波接到指示和司马文森转移到桂林去,先被安排到广西地方建设干部学校任美术指导员,一年后入桂林逸仙中学任教师,和陈残云、黄宁婴 等人共事。此外,还在军委会战时绘画训练班、桂林美术专科学校、广西艺术师资训练班担任过兼课教员。

澳门美术界代表团关万里一行第一次到广州访问,1958年摄于广东省交际处。黄新波(左一)、朱光(左二)、胡根天(左三)、方人定(左四)、关万里(左六)、黄笃维(左九)、陆昌(左十一)、何荦(右四)、卢振寰(右三)、赵本(右一)

1941年1月皖南事变爆发,广西环境极为恶劣,新波和其他人分批撤离桂林,几经转折,在2月抵达香港。刚刚安顿下来,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香港首当其冲,英军措手不及,抵抗17天后在12月25日投降。日军入城前后,文化界人士纷纷流亡返回内地,新波也于1942年4月携带妻子以及刚诞生不久的长女踏上流亡的旅程,取道澳门、台山等地,重返桂林。

由于兵荒马乱,新波没有固定职业,只在私立榕门美术专科学校和初阳美术学院短期任课,赖以维生的收入主要来自微薄的木刻稿费。

1943年是抗日战争转折点,同盟国反守为攻,日军在太平洋地区节节败退,像垂死挣扎的野兽,孤注一掷,在1944年4月发起豫湘桂大战,企图打通贯穿中国南北、联接南洋的交通线。广西是日军目标之一,在炮声渐近的情况下,桂林文化界人士再次疏散。新波先至柳州,后到宜山,在那里加入英国东南亚盟军心理作战部,再随该部经贵阳抵达昆明,一直到抗战胜利。

黄新波会员证

八年离乱,新波把爱国爱民的热情全部投入抗日宣传中,不分昼夜拼命工作。在桂林三年多的时间里,他与赖少其、刘建庵一起领导中华全国木刻抗敌协会桂林分会,出版《木艺》、《漫木旬刊》、《工作与学习、漫画与木刻》等刊物,举办“鲁迅逝世三周年纪念木刻展览会”、“木刻十年展览会”、“夜萤”、“香港的受难”等画展,组织义卖展览,开设木刻学习班,为抗日宣传培养新人……这些活动,加上其他艺术和文学界的活动,令桂林成为当时的抗日文化中心,为中国文化史留下熠熠生辉的一页。

新波的热情从不受颠沛流離生活的影响,即使在香港逗留的短短几个月时间,日子同样热烈紧张。他首先参加“中华全国漫画家协会”的活动。4月8日,《华商报》创刊,他与郁风、盛特伟 担任副刊美术编辑。7月,和一班战友编辑了一本大型的《团结抗战大画史》,可惜刚完成香港便沦陷,书稿连同印刷厂一起毁于战火。

1979年5月2日,傅天仇、余本、黄新波、邵宇、陈松龄摄于北京中国美术馆

后期在昆明的英国东南亚盟军心理作战部里,他和郁风、黄蒙田 、陈实 等人一起设计对日兵策反传单,画出一张又一张作品,像炸弹那样,一颗又一颗投向敌人阵地,他的画笔变成真正的武器。

八年离乱,不仅锻炼了新波的精神和人格,加深他对祖国和人民的热爱,而且时代的大风大浪深刻地陶铸了他的艺术,就像炽热的太阳催熟萍果那样,他的技巧和艺术构思快速地进步,从青涩走向成熟,形成独特的个人画风:诗的意境,哲理的寓意,令人陶醉的美感。半个世纪后,当人们重看他在1941年为皖南事变烈士刻的《他并没有死去》,人们看到的不止是悲壮的画面,而且彷彿听到一首长天浩气的安魂曲。1943年的组画《心曲》是另一部代表作,诗歌、哲学与美学浑然一体,怡人悦目,同时教人遐思,发人深省。

没有人知道新波在这段时期如何工作的,动荡的流亡生活,繁重的日常事务,竟然完成了200多幅木刻。

1979年10月,关山月、黄新波接待英国美术史家苏立文先生

人间画会

1945年9月2日,日本投降,新波跟随英国东南亚盟军心理作战部在15日返抵香港。抗战胜利,心理作战部完成历史使命,在11月解散。新波到杜宣主持的大千印刷出版社工作,参加编辑《大千画报》,刊登反法西斯战争的新闻照片和美术作品。

同年底,《华商报》在饶彰风主持下复刊,从晚报改为日报,新波进入报社。正式职务是采访记者,实际上除了写稿外,还负责美术装璜和插图,副刊《热风》的刊头便是由他设计,以鲁迅的手迹放大而成。他经常早出晚归,不辞劳苦深入社会各阶层,回到报社写成新闻稿后,有时还要赶制插图,工作量很大。

1947年初,他离开《华商报》,出任香港《大公报‧新美术双周刊》与《文汇报‧漫画周刊》的主编,直到1949年秋天离港为止。

1979年10月,唐乙凤、关山月、黄蒙田、黄新波合影

新波在港四年,当值历史大变动时期,敏感的文化人纷纷南来香港。他们人生路不熟,新波性格好客,待人热心,不管相熟或陌生,都尽力帮忙,介绍香港情况、找房子,甚至经济帮助。在这过程中,新波觉得需要一个团体,把这些人团结起来,一起活动,发挥更大的影响力。这个想法得到一班朋友赞同,于是发起筹组人间画会,1946年6月正式成立,发表了人间画会宣言:

我们固然要画血火交流和那些使人感到惊心动魄,可歌可泣,或者可憎可怖的诸种形象……但我们也重视平淡,在平淡中可以发掘到人生社会的深处。

我们不愿意违背自己意志,更不敢逃避,正如我们所标榜的名称那样明显,我们是这人间的一员,我们热爱人间,我们表现的都属于这人间的一切。

在表现方法上,我们主张容纳任何一种形式。……不被束缚于某流派或某种见解之下,而尊重个别认为足以表现她底题材的形式,只要和我们所表现的内容不背道而驰。

我们希望和我们的见解一致的同道以及同情我们的做法和主张的朋友们,不限空间,取得一个密切的联系,共同建立新绘画艺术。

这些话说到很多艺术家心里去,参加者络绎而来,人间画会很快成为香港美术家的活动中心。他们定期聚会,热烈地探讨艺术创作,举办展览,发表文章和作品。当时的物质条件很差,没有固定的会址和经费,但经过两三年的艰苦奋斗,人间画会成为一个茁壮的美术团体,香港美术界从来没有那么活跃过,大型画展一个接一个,“风雨中华”、“第一届全国木刻画展”……吸引了大批观众,影响了整个香港社会。

1980年1月,杨讷维、蔡迪支、黄新波、陆无涯、谭雪生、王立合影

新波本人也是诗人,当他和作家朋友谈起人间画会时,他们都希望作家也有一个类似的组织。于是新波与华嘉、黄宁婴、陈实等一起,在1947年1月成立了一个出版社,取名人间书屋,一面进行宣传活动,一面让作家出版书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互相帮助。1949年,人间书屋迁至广州,继续活动及出版,直到1951年才结束,比1949年解散的人间画会更长寿。

人间画会的计划来自新波,会名来自新波,筹备由新波负责,但到成立时,却由符罗飞出任第一任会长,张光宇第二任会长,新波担任秘书长,继续默默无闻地工作。除了繁重的会务外,还要处理很多杂事,关心会员的生活,不时担起和事老的角色,让一大班性情中人的艺术家和睦相处。在大家共同努力下,人间画会一直保持团结、和谐、生气勃勃的气氛。

当我们翻阅那一代的中国美术家的生平时,可以发现凡是参加过人间画会的画家,必定在履历中突出这段经历,这是因为他们深切怀念这个艺术组织,引以为骄傲。在五、六十个会员中,很多人后来成为中国美术界独当一面的名家,他们都没有忘记人间画会。30年后,1979年,他们在北京再次聚会,热烈庆祝重逢。

2006年10月13日,黄新波艺术纪念展暨座谈会现场

新波忙是够忙的了,但是收入微薄,生活贫困,有时要依靠亲友帮助渡难关。他天性乐观,从不抱怨诉苦,人前人后永远乐嘻嘻。好朋友都听过他的“名言”:冈察洛夫,这位俄罗斯作家的名字的广东话谐音,前两个字包含“没茶没水地吃”的意思,被新波用来作为啃干面包充饥的代名词。

屈指难数的各项工作,半饥半饱的日子,都没有影响他的艺术创作热情。从桂林开始的创作高峰,一直延伸至香港,继续往上发展。四年间,他发表了众多的木刻作品,取材于现实,却又超越现实,风格自成一家。1979年9月香港《八方文艺丛刊》(第一集)在介绍《新波版画集》(人民美术出版社)时说:

新波的画很有特点。尤其是那些作为背景出现的大大的黑块,最令人激赏。它是新波版画艺术的一个构成元素。浑沌一片的黑块简直就是一个无限的穹苍,一个无尽的人间苦难的根源。这是一个哲学的空间。它能发人沉思,引人冥想。这种空间的创作,在1946~1948年香港时期的作品表现得最出色,最成熟。那些呆滞而木讷的,圆大而深邃的眼睛,静止的躯体,笨拙的动作,那种放大了的前景与缩小了的后景之间的距离,黑与白之间的强烈对比也因为有了这样的空间而变得忍耐而有希望,深刻而有力量。

1947年冬,人间画会在遮打道思豪酒店举行“六人画展”,参加者包括盛特伟、陆无涯、陈雨田 、方菁 、盛此君 和新波。观众第一次看到新波的油画:《铁丝网》、《归侨》、《都市的人》、《黎明之献》……一位木刻名家突然尝试另一个新画种,而油画又是被视为最难駕馭的美术形式,其中的风险可想而知,新波的选择令人惊奇。这是因为他是一位执着的艺术追求者,创新是必由之路。另一方面他在上海美专的时间虽然不长,学习的专业却是西洋画,对油画早就喜爱。只是囿于时局和生活动荡,一直没有机会着手。从昆明回到香港的时候,他的简单行李中便有一个小油画箱。

2016年9月8日,黄新波百年大展在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举行,图为开幕式后嘉宾合影

新波初试啼声,却一鸣惊人。中国油画和新兴木刻几乎是同龄人,但发展得较慢,仍滞留在以写生为基础的现实主义范围内。新波第一个打破这个藩篱,使用了20世纪现代主义的表现方式,令观众耳目一新,议论纷纷。邵荃麟为此写过一篇文章:“六人画展以后,观众方面批评很多,这是很好的现象。其中,关于新波的意见尤多。”

作为艺术追求者,新波当然知道创新的危险性,但他没有想到,最热烈的赞扬来自不相识的观众,最尖锐的批评来自同一阵营的人。邵荃麟的文章是第一炮,认为这些油画和桂林时期的木刻组画《心曲》如出一辙,暴露了新波“由于感情的脆弱,对于迎接残酷血肉斗争的战斗力量和勇气就不够强”,“被资产阶级美学观点所征服了”,“是小资产者个人主义意识的结晶”。到了1948年春天,又在人间画会召开专题讨论会,对他轮番开火。新波是一个择善固执的艺术家,没有因此泄气,后来又多画了10多张,风格依然。1949年3月,《新波画册》由香港殷社出版,作为三年创作的总结,收入了33张作品,其中油画18张,超过半数。

2016年9月8日,黄新波百年大展在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举行,图为开幕式后美术界同道合影

时间是最好的裁判。经近40年的大浪淘沙,中国美术界重新发现新波的油画,认为他的探索不仅必要,而且成功:

正像马蒂斯是画家却以其雕塑对现代艺术影响巨大一样,黄新波油画作品尽管不多,在中国艺术走向现代的历程中却是举足轻重。……

黄新波油画总的特点是单纯和凝重。画面构成明确有力,形式感突出。形体塑造夸张而富有体积感,画法介於高庚和卢梭之间,显得稚拙和朴素。色彩处理概括厚重,黑白关系统摄全局,明显倾向於主观化。其画面不惮於运用变形和某种悖谬,以突现或冲动激烈或哀婉凄楚的情绪。……

引进表现主义以及把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作某种结合,是黄新波对中国美术史的重大贡献。这一贡献表明黄新波是天才的画家,而不仅仅是一个战士或一个枪手。

2016年9月8日,黄新波百年大展在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举行,图为黄新波女儿黄元(右二)在与观众交流

峥嵘岁月

新波和艺术结下不解之缘,即使时移势迁,地位不同,始终没有脱离过艺术。1949年秋季,他离开香港,秘密前往东江解放区,不久随军进入广州,从1950年到1966年,也就是从34岁到50岁,他把这段人生最美好、精力最旺盛的时期,全部贡献给美术家组织和美术推广工作。

他担任过的职务很多,主要有华南人民文学艺术学院美术系主任、广东省美术工作室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兼广东分会主席、广东省文联副主席、广东画院院长等。黄篤维曾经这样评价新波的工作:“(广东美协)以新波为首团结一致,大家合作得很愉快”,“(广东画院)大家都有写画的机会,这样上上下下、内内外外的关系非常融洽”,“60年代开始,广东的美术事业可说是进入黄金的季节,无论是工作还是创作,呈现一派繁荣景象,内外艺术交流繁忙。”

年青人,1961年

新波凡事亲力亲为,参加过编辑《广东画报》,筹划出版各种大型画册;率领画家到外地深入生活,或到名山大川写生;组织各式各样的展览会,包括第四届、第五届全国版画展览;到农村举办美术巡回展览,辅导和发掘美术新血;为联系文物捐献事,前往香港会见著名收藏家杨铨,不久,杨铨把收藏数千件古陶瓷器、古字画、藏书等献给国家……

繁重的公务几乎占去他全部时间,但是像青年时代那样,他总能找到时间继续创作。这个时期的木刻作品几达100幅,此外还有大量的连环图、漫画,以及一批油画,包括大型作品历史油画《广州起义》。回头看,这些作品紧贴新形势,很容易变成口号画,但是新波的艺术素养赐予不少作品以永恒的生命。像《年青人》、《横断南海》、《继续站起来》,已经脱离了时代的枷锁,成为典范作品。

1966年6月,“文化大革命”妖风骤起,像所有中国知识分子那样,新波被卷进世纪灾难中。除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外,还因为昆明抗战经历多了一项“帝国主义文化特务”的罪名。文斗武斗,游街示众,抄家,关进“牛栏”,拆腾够了,又流放到五七干校,先到三水县南边农场,后到粤北英德县。沉重的体力劳动,艰苦的生活条件,工资停发,只准领取20元的生活费。但是精神折磨远比肉体受苦更可怕,新波为人肝胆相照,从不伪善又不能忍受委屈,莫须有的罪名,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格污辱,被迫在黑夜微暗的油灯下赶写永无终头的“交代”材料,心中翻腾着对中华民族命运的焦思,令他的健康受到极大的摧残。土改下乡时得到的心脏病和高血压此时急剧恶化,一次又一次血管破裂,一次又一次急诊抢救。

春华长艳

1970年初,他的身体已被糟踏得不成样子,干校怕出人命,不得不放他返回广州。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家,妻子仍在另一间干校,两个女儿不在身边。他的心绞痛经常发作,高血压居高不降。然而,他从来没有绝望,顽强地地活下去。

他整理逃过抄家命运的书籍和画册,沉浸到辛弃疾和陆游的诗词中。两位诗人坎坷的一生和忧国忧民的情怀,在新波身上产生强烈的共鸣。他写下一批诗词,在他遗下的手稿中有一首《随感》:

更深、宵静、素月上东楼,

寒露散、星群隐,

万里长空赛白壁,

银光遍抹好山河。

翘首解襟舒衷情,

谁人会,声附凉风去。

平生浩海高原,

折鞭弃履忧迈步,

华发苍颜何须急,

但盼胸栽青芽悠绿,

挥刀舞墨,敢能跃马长城。

穿云破浪,

壮岁重生。

1973年1月19日之夜

诗情触发了艺术家的激情,他拿出锐利的刻刀,用发抖的左手,把诗句在坚硬的木板上化成一张张木刻:《跃马长城》、《穿云破浪》、《遨游天宇》、《星火燎原》、《历史是这样写成的》等。在这艰难的日子里,还有鲁迅先生的回忆给他带来新的生命力量,“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精神激励着他,他一口气刻出九幅一组的《鲁迅诗词》组图,宣泄心中的全部爱和恨,曉示对未来的信念。

1976年10月,“四人帮”被打倒。新波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不顾身体衰弱,拄着拐杖,由女儿扶持,与千百万群众一起走上街头欢呼。一年后,他经过反覆构思,刻下庄严瑰丽的《春华长艳》,纪念这一伟大的历史时刻。

“文革”后的中国百废待举。从1977年开始,新波一面以惊人的毅力与病魔斗争,一面全力投入拨乱反正工作中。他主持恢复美协广东分会和广东画院,参加各式各样的艺术创作会议,组织画展,连同其他画家到外地进行创作活动,举办美术讲座、参加编选大型画册《中国新兴版画五十周年集》、《中国永生木刻丛集》……

创世纪,1979

在艺术方面,他的创作源泉毫无干涸的迹象,两年间刻出了一批寓意深远的作品:《云天山海、》、《月夜棒棰岛》、《巡天赏地》、《创世纪》……他的个人画集《春华散记》、《新波版画集》和也于这个时期出版。

正当他争分夺秒地努力工作,却因为心脏血管瘤破裂,在1980年3月7日遽然辞世。这位艺术家到了最后一息仍然紧握刻刀,不到一个月之前,他为《羊城晚报》复刊创作了木刻《走出温室的玫瑰》。

新波无悔无愧走完了正直丰满的人生路,走完了充满灵性的艺术路:

你该满足的,朋友,

你不见多少双艳羡的眼睛,

在遥遥地向你送行麽?

我不会叹息,我知道,

你将在远方燃起一把火,

唱一首歌。

请你相信在墨色的黑夜里,

我会看到你的光,听到你的声音……

(黄元整理)

黄新波(1916-1980),左翼文化背景中成长起来的艺术家,是鲁迅先生倡导的新兴木刻运动的健将,也是中国现代版画史上杰出的代表性画家。

渔区之晨

光荣的继承

俯首甘为孺子牛

灯塔

卖血后,1948

他并没有死去,1941

鲁迅遗容,1936

鲁迅先生葬礼,1936

孤独,1943

红色娘子军,1973

在德国女牢中插图之一,1937

谷中小憩,1943

沉思,1943

说明︱章道非(1916~1998),原籍浙江。1940年在广西柳州和黄新波结婚,育有两个女儿,黄元和黄郁文。曾在广东省文化局、广东画院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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