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宗颐:书法,就这么一回事儿

原标题:饶宗颐:书法,就这么一回事儿

今天凌晨,国学大师饶宗颐去世

享年101岁

饶宗颐出身书香名门

自学而成一代宗师

他是当代中国

百科全书式的古典学者

其茹古涵今之学,上及夏商,下至明清

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书画金石,无一不精

他贯通中西之学,甲骨敦煌、梵文巴利

希腊楔形、楚汉简帛,无一不晓

人谓“业精六学,才备九能,已臻化境”

他与钱锺书并称“南饶北钱”

钱锺书先生称他是“旷世奇才”

他与季羡林并称“南饶北季”

季羡林先生说他是“我心目中的大师”

金庸说,有了他,香港就不是文化沙漠

学术界尊他为“整个亚洲文化的骄傲”

饶宗颐先生手迹

书画一门,在先生处是小艺,但其理论研究和作品面貌深值得吾辈习书者学习与借鉴。书法方面,先生植根于文字,行草书融入明末诸家豪纵韵趣,篆隶兼采老缶、汀洲、冬心、完白之长,自成一格。先生曾发表《论书十要》:

1、 书要“重”“拙”“大”,庶免轻佻、妩媚、纤巧之病。倚声尚然,何况锋颖之美,其可忽乎哉!

所谓“重”,就是不轻佻;所谓“拙”,就是避免妩媚;所谓“大”,是纤巧的对比。我所说的“重”的意思其实有点接近“宁支离毋轻滑”。就书法而言,纤弱是一个很大的毛病,“拙”更接近于浑厚。清末沈曾植的章草就最能表达书法的拙意。至于“大”的意思,是指书法上所表现的雄大气魄,其实这不是字体、字形大小的问题。王羲之书《乐毅论》《画赞》《黄庭经》《太师箴》虽然都是小楷,但是气魄豪雄,为历代书家所推崇,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2、 主“留”,即行笔要停滀、迂徐。又须变熟为生,忌俗、忌滑。

我所说的“主留”,基本上和孙过庭所谓的“迟留”大致相同,基本是说用笔应该如米南宫(芾)所云“无垂不缩,无往不复”,如此用笔自然行笔就会见到停滀、迂徐。“变熟为生”就是不论在用笔、造型还是结构上,都要尽量避免流于公式化。所谓“生”的意思,就是经过自己的思考,造成一种与世俗不同的表达方式。故此,“变熟为生”可以理解为防避“俗”这一感觉的主要方法。

3、 学书历程,须由上而下。不从先秦、汉、魏植基,则莫由浑厚。

所谓“水之积也不厚,则扶大舟也无力”。“二王”“二爨”可相资为用,入手最宜。若从唐人起步,则始终如矮人观场矣。我主张顺着篆、隶、楷、行、草这一个次序来奠定根基,主要的原因是不论是学书或是艺术,都要投其根源,而书法艺术更加应该如此。因为书法史书写文字的艺术化,文字是书法的基础。知道文字的原形,不但可以求得书法的古趣,同时亦可真正了解每一个字的结构,自然更容易追求每一个字的气势,进而表达出其美感。学习“二爨”“二王”的原因是书法艺术既要讲究深厚,亦要讲究俊逸。在“二爨”中求古拙,在“二王”中求流丽,方能不顾此失彼。

4、 险中求平。学书先求平直,复追险绝,最后人书俱老,再归平正。

我所谓的“学书先求平直”,就是学书的最初阶段,即孙过庭说的“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这一目标。当书法有了一定的成就,对于平正已经是一个自然的情况,在这个情况下,就可以追求从“平正”中显出“险绝”。就像王羲之的书法,就是在平正之中显出不平正,也就是一个“险绝”的艺术境界。“人书俱老”的境界是,当一个人人书俱老的时候,书法就变成一种自然而然的表达,不再有什么造作或故意求险、求美,或求异于人,故此,自然就返归平正。

5、 书丹之法,在于抵壁,书者能执笔题壁作字,则任何榜书可运诸掌

“书丹”是古代用朱笔在石碑表面书写文词的专用名词。现代人写字作画大多数是把纸或绢铺在桌上,在写面积较小的书画时,当然可以坐着绘写,但是如果是写面积较大的书画,站立悬臂来运笔才能够把全身的气力使用出来。

6、 于古人书,不仅手摹,又当心追。故宜细读、深思。须看整幅气派,笔阵呼应。

于碑版要观全拓成幅,当于别妍媸上着力;至于辨点画、定真伪,乃考证家之务,书家不必沾沾于是。临摹古人作品要做到心手相应,其实没有什么秘诀,就是要功夫深,而且不是刻板的临摹,是要在临摹的时候用心去理解古人作品中的规律、特色及其用笔、用墨的方法。

7、 书道如琴理,行笔譬诸按弦,要能入木三分。轻重、急徐、转折、起伏之间,正如吟猱、进退、往复之节奏,宜于此仔细体会

天下万物,尤其是各种艺术,其理都相通,音乐与书法的基本道理自然也是一样。而琴道与书道都是以心运手,以手运作,故此,两者的道理自然是有共通的地方,可以相互体会。用笔能够不论是刚、是柔、是重、是轻,都力透纸背,其实就是多写的关系,而且是不断思考用笔方法的结果。

8、 明代后期书风丕变,行草变化多辟新境,殊为卓绝,不可以其时代近而蔑视之。

倘能揣摩功深,于行书定大有裨益。新出土秦汉简帛诸书,奇古悉如椎画,且皆是笔墨原状,无碑刻断烂、臃肿之失,最堪师法。触类旁通,无数新蹊径,正待吾人之开拓也。我认为明代后期的大师如董其昌、张瑞图、王觉斯、傅青主、倪元璐、黄道周等人的作品,都可供我们临摹,主要是看每个人笔性相近于哪一种风格。新出土的秦汉简帛数量极多,而且有不同的书体,我认为只要选取自己喜欢的来多加临摹,就会有更好的效果。

9、 书道与画通,贵以线条挥写,淋漓痛快。笔欲饱,其锋方能开展,然后肆焉,可以纵意所如,故以羊毫为长。

初学者一开始时用什么工具,用狼毫或羊毫哪一种好,基本视书写什么字体或作品的大小而定。“展锋”不等于把锋展散,笔锋开展是依然具有笔锋,笔画不应该会变扁。

10、 作书运腕行笔,与气功无殊。精神所至,真如飘风涌泉,人天凑泊。尺幅之内,将磅礴万物而为一,其真乐不啻逍遥游,何可交臂失之。

执笔者要把全身之力集中于手臂,臂运腕,腕运笔,最后使力到笔端,做到笔笔中锋。这是基本功,从此入手,日积月累,就可以达到所谓“人天凑泊”的境界。古人云:天道酬勤。只要用功,而且是用心去思考,就一定可以成功。

饶宗颐,百年人生如莲

潮州首富家里走出的学问宗师

1917年,饶宗颐生于广东潮安。他的家族富甲一方,家学渊源更是深厚,父亲饶锷在家乡建起了潮州最大的藏书楼“天啸楼”。

少年饶宗颐感觉学校的教育并不适合自己,宁愿独自一人躲进天啸楼里自学。在父亲的悉心栽培下,饶宗颐打下了良好的传统文化根基,培养了超强的自学能力。

天啸楼

饶宗颐曾经自述:“我家以前开有四家钱庄,在潮州是首富,按理似乎可以造就出一个玩物丧志的公子哥儿,但命里注定我要去做学问,我终于成了一个学者。我小时候十分孤独,母亲在我两岁时因病去世,父亲一直生活在沉闷之中,但他对我的影响很大。我有五个基础来自家学,一是家里训练我写诗、填词,还有写骈文、散文;二是写字画画;三是目录学;四是儒、释、道;五是乾嘉学派的治学方法。”

饶宗颐说,家学是做学问的方便法门。要做成学问,“开窍”十分重要,要让小孩心里天地宽广,让他们充满幻想,营造自己的世界,同时要注意引导他们少走弯路。

“做学问是文化的大事,是从古人的智慧里学习东西。”饶宗颐朝夕沉浸于父亲数以十万计的藏书海洋“天啸楼”中,每天与书为伴,与诗为偶,16岁开始便继承先父遗志,续编其父饶锷的《潮州艺文志》,这成为他踏入学术界的第一步。

1935年,由著名学者温丹铭举荐,年仅18岁,仅有初中肄业学历的饶宗颐破格被聘入广东通志馆中,专职艺文纂修。他几乎将馆里收藏的所有地方志都看过,这段编纂地方志的经历,对于他后来百科全书式的学问体系构建,起到基础性的影响。

茹古涵今,国之耆宿

饶宗颐先生是第一位讲述巴黎、日本所藏甲骨文的学者,也是第一个系统研究殷代贞卜人物。1959年,他出版巨著《殷代贞卜人物通考》,以占卜人物为纲,将占卜的大事融会贯通,全面地展现了殷代历史的面貌。

1962年,法兰西汉学院将“儒莲汉学奖”颁给了饶宗颐。这个奖项被誉为“西方汉学的诺贝尔奖”。由此,饶宗颐与罗振玉、王国维、郭沫若、董作宾并称为“甲骨五堂”。

七十年代,饶宗颐首次将敦煌写本《文心雕龙》公之于世,成为研究敦煌写卷书法的第一人。他和法国汉学家戴密微共同出版重要著作《敦煌曲》,书中利用敦煌出土资料,全面探究敦煌曲子词的起源问题。

此后,他又独立出版《敦煌白画》一书,专研散落在敦煌写卷中的白描画稿,填补了敦煌学研究的一项空白。这两部著作的问世,奠定了饶宗颐在敦煌学研究领域的重要地位。

饶宗颐先生的研究领域,囊括了上古史、甲骨学、简帛学、经学、礼乐学、宗教学等十三个门类,他出版著作六十余部,著述3000万言,仅《20世纪饶宗颐学术文集》浩浩十二卷,就达1000多万字。

饶宗颐编著《全明词》

他通晓英语、法语、日语、德语、印度语、伊拉克语等六国语言文字。其中梵文、古巴比伦楔形文字,在其本国亦少有人精通,而饶宗颐先生以中国人却能通乎异国“天书”。

饶宗颐精通古琴,还是撰写宋、元琴史的首位学者,他善于诗赋,书画作品更是清逸飘洒、自成一家。2003年他捐出自己大部分的藏书,在香港大学建成饶宗颐学术馆。

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

现代人困于物欲,其实是他们自己造出来的

对于各种光环,饶先生曾淡然一笑,“呵,大师?我是大猪吧(潮汕话里,‘大师’与‘大猪’谐音)。现在‘大师’高帽满天飞,太多了。其实大师原来是称呼和尚的,我可不敢当。”

白发白眉,颜容清癯,却如老顽童般有趣。无论身处何种场合,说到动情处,他总是眉发伸张,笑声抒怀,意味深长,“我不带徒弟,我干嘛要让人辛苦?我自己折磨自己就够了,不想让别人辛苦,做学问真的很辛苦。”

有人说,饶宗颐不食人间烟火,安心书斋做学问。其实不然。

香港大屿山有一游览胜地,38株巨木镌刻着斗大的《心经》全文。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户外木刻心经简林,是饶宗颐2002年创作的,他说,要为香港开启智慧。

“心无挂碍中的‘挂碍’,是指自己造出来的障碍。现在的人太困于物欲,其实是他们自己造出来的。”

饶宗颐曾写过一句广为人知的诗,“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以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和追求。“我是弹古琴的。有一次,我和学生在海上弹琴,作了两句诗。‘万古不磨’,就是中国人讲的‘不朽’,中国人讲‘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

“这个‘自在’,是佛教的话。我写心经简介,第一句就是‘观自在菩萨’,‘自在’,就是像观世音一样。‘中流’,在水的中央,说明有定力,有智慧,有忍耐,有六个波罗蜜,就是要保持一种自在的心,是一种境界。”

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前矗立四个大字“慈悲喜舍”,也蕴含着他对人间的一片悲悯之心。

“我对人类的未来是悲观的。人类自己制造各种仇恨,制造恐怖,追求各种东西,变成物质的俘虏,掠夺地球资源不够,还要到火星去,最终是自己毁灭自己,人类可能要回到侏罗纪,回到恐龙时代。能源消耗、环境恶化,大自然正在惩罚人类破坏所造成的恶果。”

季羡林曾倡导“天人合一”,饶宗颐则更进一步,提出一个新概念“天人互益”,“一切事业,要从益人而不是损人的原则出发和归宿。”

饶宗颐与季羡林

“我们要从古人文化里学习智慧,不要‘天人互害’,而要制造‘天人互益’的环境,朝‘天人互惠’方向努力才是人间正道。”

为人修学,静候浩荡光风

关于人生哲学,饶宗颐曾提出“安顿说”。他认为,“一个人在世上,如何正确安顿好自己,这是十分要紧的”。

晚年的饶宗颐先生不再没日没夜地钻研学问,他也开始进入海德格尔所说的那种生活,“人,当诗意地栖居”。

饶家位于香港跑马地,在赛马日从阳台望下去,可一览骏马竞逐英姿。饶宗颐常在躺椅上看着,当休闲节目。他甚少出门,几乎不应酬,每天清晨四五点醒来,写字、看书、做研究,然后睡个“回笼觉”,中午就到附近一个潮汕饭馆用餐。

“我是每天坐在葫芦里。”饶宗颐笑道。他引用元代诗人的一句话:“一壶天地小于瓜。”他在自己的天地里,清静达观,身心愉悦,自然长寿。

“我从14岁起,就学‘因是子静坐法’,早上会沐浴和静坐,然后散步,晚间九时必宽衣就寝。”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身体不好怎么行万里路?因为有了强壮的身体,为了研究一个问题,我可以跑到发源地去考察。1962年,我第一次跑去莫高窟,当时环境很艰苦,但是乐趣无穷,因为我亲自印证了我所知道的东西,而且受此启发,又有新的问题产生了。研究问题要穷其源,‘源’清楚了,才能清楚‘流’的脉络。”

令人感动的是,即使已经百岁高龄,饶宗颐并没有忘记肩上的重担,仍在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复兴奔走呼吁。2017年6月27日,他不远万里前往法国巴黎,参加“莲莲吉庆——饶宗颐教授荷花书画展”开幕仪式,并与两位老学生:90岁的法国汉学泰斗汪德迈、91岁的德国汉学泰斗侯思孟会面。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饶宗颐在为人修学中也有自己的“三境界”:“漫芳菲独赏,觅欢何极”为第一重境界,意为在孤独里思考和感悟,上下求索。“看夕阳西斜,林隙照人更绿”为第二重境界,“日愈西下,则其影愈大”,饶宗颐认为这是一般人不愿进入的一重境界,因为一般人的精神都向外表露,既经不起孤独寂寞,又不肯让光彩受掩盖,只是注重外面的风光,而不注重内在修养,他们看不见林隙间的“绿”。其实,越想暴露光彩,就越是没有光彩。“红蔫尚伫,有浩荡光风相候”为第三重境界,意为无论如何都要相信,永远会有一个美好的明天在等候自己,只有这样才没有烦恼,自主人生,自成境界。

先生,一路走好。

文图来自中国书法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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