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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和它的原住民:被叙述的历史

2014-01-09 09:50 作者:蒲实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几乎所有关于北极原住民的叙述,都来自外来者的观察与记录——探险家、传教士、民俗学家、开发者等等。爱德华·W.萨义德在《东方学》一书开篇引述的卡尔·马克思那一句话,“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对北极同样适用。北极是一个由它外部世界的叙述所构建的世界。

极限生存:封闭的极地文明

极地生存,究竟是何种体验?2002年,中科院科学家刘少创曾从俄罗斯边境的哈坦加出发,独自徒步穿越北极。从北纬66度33分开始,在36天的时间里,他以每天20~30公里的速度滑雪向极地进发。他告诉我,在零下50多摄氏度的冰天雪地里,晚上睡觉是不可能的事:“冷得一会儿就醒,一会儿就醒,小便不断,根本睡不着。一躺下,浮冰就在帐篷外面挤压,咔咔咔地不停作响,很恐怖。”“在北极徒步,待的极限一般是15天。”

身着传统服装的爱斯基摩女孩

北极的自然条件将人的身体与精神都推到极限状态。刘少创说:“时刻要应对危机四伏的大自然。首先是冰缝,我曾掉进过冰缝一回,没时间害怕,只想着怎么解决,赶紧把抱着的雪橇滑竿、戴着的手套、穿着的厚大衣,全部扔掉卸掉,减轻阻力,先爬上来再说。爬上来,搭起帐篷烧火烤干衣服,走出来一看,很深的冰缝已经合上,顿生一种生命的渺小感。靴子里灌了冰水,有一阵双腿发热得厉害,那是血液全在往那儿涌,等感到冷时,很可能已经冻伤。”他说,他认识的一位英国探险家,一次穿越中手指被严重冻伤,“拿出刀,一声不吭地切下四个手指,保命”。
还需要时刻应对北极熊的威胁。“去北极,一般要带把来复枪,或者那种冒红烟的信号枪。北极熊靠近人,带着试探的心态。如果你躲进雪坑里,他会觉得你害怕,反而会过来吃你;你必须吓唬他,哪怕爬到帐篷顶上使劲儿敲锅,也能吓住它。”

几百年来,北极以南的人类曾出于各种动机——航道、传教、资源、领土、军事、科研、纯粹的好奇心或英雄主义,多次来到北极,许多人为此付出了生命,在挑战人类抵御严酷自然条件的斗争中败北。而在这片冰冻世界里,它最早的居民——爱斯基摩人,却已生存与繁衍了四五千年,在与外界几乎没有接触的封闭状态下,创造了独特的极地文明。

几乎没有爱斯基摩人自己的文献记载他们的历史、文明和日常生活。对北极和它的居民的叙述,从一开始,就是南部文明对于地球之端的想象。最早是公元前325至前320年,古希腊人皮提亚斯的海上探险队曾穿越过北极圈。接着,日德兰半岛和斯堪的纳维亚的北欧海盗曾在北极探索史上扮演重要角色。大概是在1000年前,一名被称为“红胡子埃里克”的北欧海盗船长在向西行驶时,见到了一块陆地。他沿着海岸转了一大圈,确定这是个巨大的岛屿,就登陆上岸,发现草原上散布着松树和柳树,夏天暖和,适于植物生长,而在浅湾和内港,可以看到海豹与鲸。他欣喜若狂,把该岛命名为格陵兰,意思是“绿色的大地”。埃里克返回冰岛,到处讲述格陵兰岛的美丽富饶。到了985年,埃里克带了一队想要在格陵兰定居的移民在岛上安了家,这片居住地后来被称为“东开拓地”,也就是尤里亚尼合浦。埃里克成为首领。不久,另一个移民团体也来到了格陵兰岛,但埃里克并不欢迎他们在此垦殖。他们只好沿着海岸继续往西走,在格特合浦峡湾建立了“西开拓地”。此后每一个夏天,移民不断涌来。这时,他们突然发现了一些不速之客,他们有青铜色的皮肤,矮小而粗壮,这是爱斯基摩人在有记载的文字中的初次出场。北欧移民们很快与爱斯基摩人交易,以玉米和铁器换取爱斯基摩人的海象牙、白熊及海豹的皮毛。交易经常引起争执,北欧人开始袭击爱斯基摩人。在这以后的300年里,格陵兰岛上的16座教堂一直向罗马主教进贡。但到15世纪初,进贡突然中断,格陵兰殖民地也从此杳无音讯。其原因,有推测说可能是当时全球气温逐渐降低,冰盖面积越来越大,拓荒者因无法适应而死亡。也有考古学家推测,他们很可能是在与爱斯基摩人的战争中被灭绝。1000年前,爱斯基摩人与外面世界的几次邂逅,都出现在北欧的历史与传说里。北极原住民曾数次与诺曼人发生战争,并将他们赶走。

在零星的口述史和探险者的记录里,散落着一些爱斯基摩人的日常生活细节。直到19世纪,他们还逐猎物而居。根据一些因纽特人(加拿大的爱斯基摩人)对祖父辈生活的口述,在他们的家庭里,男人是主角,男孩在几岁时便随父亲外出打猎,6月出发,9月归家;女人则在家里缝制衣服、打鱼和采集蔓越橘、黑莓等水果。“9月,男人们常在月光下回到村庄。他们老远鸣枪,表示他们回来了;村子里的人则以枪声回应,表示一切安好;他们再次鸣枪,表示满载安全而归。每一次迎接男人回来,都是村里非常喜庆的日子。”他们用打火石取火,点燃采摘的棉花,用树枝穿起捕到的鱼和兔烤着吃(别处的爱斯基摩人吃生肉)。到了冬天,人们不再出去打猎,聚在一起踢球,爱斯基摩人跑得很快,球赛竞争激烈。而一些人家则开始计划继续迁徙,等到夏天来临,就要启程。在爱斯基摩人的口述历史里,出现了乘船来的传教士,有时基督教与天主教的传教士同船而来,“让我们选择自己愿意信的教,我们回家争论到底该选哪个”。由于迁徙,他们的婚姻生活比较紊乱,一个男人迁到下一处,就可能与遇上的女人结婚生子,女人也是这样,实行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制。

关于爱斯基摩人最为震撼的视觉记录,莫过于20世纪20年代纪录片大师罗伯特·弗拉哈迪名噪一时又充满争议的电影《北方的那努克》。弗拉哈迪在巴芬岛待了18个月,跟踪拍摄一家爱斯基摩人——纳努克家庭。纳努克的狩猎范围有英国那么大,这里生活着仅300多个爱斯基摩人。纳努克穿着带毛边帽子的传统衣服,对着镜头露出远离文明世界的淳朴的笑容。纳努克就像很多后来与“文明世界”打交道的善良爱斯基摩人一样,对弗拉哈迪有求必应。弗拉哈迪告诉他,拍摄猎海象时,“如果有任何情况干涉了我的拍摄计划,一定要放弃捕杀;记住:我要的是你捕象的镜头而不是它们的肉”。在纳努克的一天里,他们划着海豹与海象皮做的木结构船在浮冰间航行,几个孩子都在皮艇内,寻觅鱼作为猎物。

纳努克是巴芬岛最勇敢出色的猎人,他能轻盈地杵着木棒在冰上自如行走,用叉子捕鱼,空手杀死海豹、鲸甚至北极熊。他用象牙做诱饵钓鱼,钓上来后直接用牙齿咬死。夏天,几个猎人守在海边,用带刺钩的绳子活捉上陆的海豹,齐心协力把两吨重的猎物拖上岸。冬季,纳努克则在冰原上捕猎,准确地在冰上凿出一个洞,探身进去,抓住一只狐狸。当时,外部世界的各种力量已经开始向北极渗透了:商人努力向纳努克介绍留声机的原理,告诉他白人是如何把声音装进去的,纳努克上看下看,惊讶得合不拢嘴,还用牙齿试咬唱片。商人也向纳努克的孩子们推销饼干与黄油,最小的孩子吃得太多了,无法消化,商人拿来了食用油,孩子咂吧着嘴舔着舌头吃得很香。纳努克一家无时无刻不在为食物而奔波,从一地不停迁徙到另一地方,不断寻营扎寨。每到一地,纳努克拿着长长的刀,在雪地里削出一块块雪砖搭建“伊格鲁”冰屋,切块冰砖当窗户,并用雪把砖的缝隙填满。晚上,他们在冰天雪地里脱掉所有的衣服,紧紧地挤在一起,钻在皮筒子里睡觉。

然而,这仍然是一部迎合外部世界审美口味和想象的纪录片。在弗拉哈迪截取的镜头里,爱斯基摩人的社会生活、人与人的矛盾都被刻意挡在镜头之外,只剩下脱离社会、返回自然、按本能自由自在快乐生活的纯净,符合观众逃遁现代文明社会的心理需求。但实际上,在诸如伊夫·泰里奥这样也很了解北极原住民的作家笔下,善良淳朴的爱斯基摩人实际上也遵从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法则,生存斗争极为残酷。而刻意回归原始的拍摄,实则脱离了当时爱斯基摩人的生活现实。比如,爱斯基摩人的冰屋,已经开始用石头砌墙,草皮做顶了,墙一头稍高一头稍矮,走进去就像有点低矮的洞穴;那时候,纳努克已经熟悉用枪捕鱼了,叉子捕鱼已成祖父辈的记忆。弗拉哈迪拍完电影后,第一批观众就是当地的爱斯基摩人。弗拉哈迪曾在他的书中这样描绘:“他们一直向后看放映机的光源,就像看银幕一样,突然一个人大喊:‘抓住它,抓住它。’他们以为海象真的会跑掉。当时屋子里一片混乱。爱斯基摩人在胶片中看到了自己和同伴的影子,他们开始互相耳语,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不久,纳努克死于一次捕鹿行动。人类学家调查发现,20世纪初爱斯基摩人的死亡率很高,多死于在捕鸟时坠落悬崖、捕海豚时坠入冰缝、被北极熊攻击受重伤等。一定程度上,这维持了爱斯基摩人与北极自然资源的平衡关系。

爱斯基摩人与大自然保持着极为紧密的关系。北极神话里最重要的女神席德纳,是一位误嫁给黑色巨鸟的女孩,在逃回父亲家的途中,被巨鸟攻击,父亲为了保命,将她丢下海,并将她抓住船沿的手指一根根打断。“席德纳的手指一根根断裂,纷纷落入海中变成海豹、鲸和海中的哺乳动物。”她的怨气足以招引海上风暴,只有萨满巫师潜入海中梳理她的头发,为她按摩四肢,才能让她平静下来。在北极传说里,是席德纳应萨满巫师的请求允许爱斯基摩人捕猎海豹的,所以他们原来都信萨满教。现在,这种古老的宗教已经几乎不存在了。除了海神席德娜以外,另外还有精灵之灵加勒提坦和空气之灵希拉,前者控制天气、动物、照顾猎人和渔夫,后者代表天空、风或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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