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在台塑七人小組裡面，王文潮並不特別顯眼，大家最記得的就是他和王永慶長子－－王文洋同年，當年兩個人一起到海外求學。
近年台塑表現耀眼，外界也總記得他兄長「大阿哥」王文淵的治軍嚴厲，要不就是王永慶三房長女王瑞華的有條不紊。
但外界似乎都忽略了，王文潮掌管台塑四寶中的台塑石化，去年營收逼近7500億元，不但是台塑規模最大的事業體，更高居國內所有傳統產業之冠。在集團內，負責煉油的台塑石化更位居最上游關鍵地位，可說是台塑石化王國的核心主力艦。
而六輕在麥寮，從無到有，王文潮可說從頭到尾參與，在這片海邊奮鬥了20年。
身居要職、卻不搶眼，這和王文潮的低調個性有關。和一般王家成員給人的嚴肅和拘謹，王文潮總是笑臉迎人，笑起來一副瞇瞇眼，不會給人什麼壓力或侵略感。今年60歲的他，卻不時說自己已到了可退休的年齡，應該準備交棒了。
來訪這天，正是麥寮小組第二次開會之際，王文潮只找來台塑石化發言人（總經理室主任）林克彥一人連帶出席，沒什麼大陣仗或大老闆架子。
兩個多小時的時間裡，多年來甚少接受媒體專訪的王文潮，不僅分析到台塑往後改善工安的三大工作層面，更首度對外表示，王家人已有逐步退位、交棒給專業經理人的打算，未來將加速台塑的人才接班，以及年輕幹部的培訓。
這位沈默的「二阿哥」，要怎麼扭轉台塑的工安績效？有什麼改變台塑體質的計畫？
以下是《遠見》和王文潮的對談精華：
疑問1〉如何建立工安文化？
《遠見》問（以下簡稱問）：一年多來七次工安意外，你是怎麼面對的？
王文潮答（以下簡稱答）：最大壓力是要找出真正原因。但是原因不是這麼單純，是很複雜的。因為原因很多：有人為的疏忽，也有設計上的問題，有些是外部保養，還有一些狀況還在調查。
去年發生後，我就一直在探討，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當初我們也知道，煉油跟輕油裂解的危險性會比其他廠嚴重，因為煉油廠每條管線都是危險的，裡面的流體都是油類，在高溫高壓下，只要一根有點瑕疵或洩漏，一個設備發生些小問題，就會造成火災。
我們在設計上有做過很多考慮，都採用Exxon（艾克森美孚，全球最大石油公司）設計的安全距離，也做很好的消防跟隔離設備。幸運的是，這幾次火災都能夠有效地控制，也沒造成重大傷亡。但還是有很多問題，所以我才決定辭去職位，要專心探討這些問題。
問：你摸索了這段時間，打算如何整治？
答：一個石化廠的安全可以分成三部分：一是人員的安全，有沒有做好專業教育訓練？
以前我們認為，只要給員工知識跟技能，可是這段時間看新加坡的廠，發現不能只有這樣，還要有經驗。最重要的是行為跟工作態度。
問：態度是指什麼？
答：就是，做事情的過程是怎麼做的？這很重要！ 像在台灣，我們很多考試都用選擇或問答題，答案可以答對，可是不一定代表你懂或會做。我從小去英國讀書，有次考試出一個代數題，我做的時候把公式和排列寫完了，出來的時候發現答案錯了。我想：「糟了，這次考不好。」可是拿到考卷，我竟然考了99分，因為過程都對，答案不小心寫錯，老師只扣一分。
我去新加坡（參觀石化廠），看到他們做一個很簡單的東西，就簽一個表單，他們會觀察你表單填得對不對，是做完才填表，還是先填表再做？
一項工作當然簡單，但如果有4、5個動作，你是做一個動作、填一個表，還是全寫完了才做，這就不一樣了，全寫完再做可能就會犯錯。
問：當初辭職董事長的原因是？
答：我其實想推動一個訓練中心，訓練操作人員或主管一些基本知識，包括安全文化的教育，做事的態度跟行為等。
不是只有訓練而已，還要有認證，就是請第三者來看，員工有沒有達到這個要點，這樣才能勝任工作。
除了人，第二部分是機械跟設備的可靠度。我們興建時很嚴謹，設計部分會跟人家買技術，例如跟Exxon買技術，Exxon會提出要求，再委託「中鼎工程」做細部設計，然後做採購規範、發包安裝跟建造。
可是工程做完的保養和修改，就產生一些問題。
疑問2〉管理上出了什麼樣的漏洞？
問：是廠區太過複雜了嗎？有這麼多的廠，設備也多，因此很難仔細維修？
答：（轉身指向背後的六輕地圖）從這裡到這裡（長度）就8公里，這裡到這裡（寬度）就4公里，裡面都是石化廠，有這麼大。100多個廠房。
所以管理上很複雜，每個都要列管，還要測量它洩漏的量是多少，都要有編號。整個六輕加起來，公共管架1000公里，總共3000多公里管線。至於設備是好幾十萬個，一般的閥不算設備，但這個零件也會出問題。
問：現在有沒有增加查核人力？
答：現在有增加，增加很多。
問：既然當初建廠設計的都是國際大公司，設計得很完整，到現在十幾年了，才發現維護這塊會有漏洞嗎？
答：特別是「外部」的腐蝕。以前石化廠比較擔心從「裡面」腐蝕，因為裡面的流體有酸、有鹼、有溫度，但製程上可以注意，人家會告訴你，這個管多少年限要換，可以去量厚度，看腐蝕狀況。
可是，從外部腐蝕就比較難以控制，它不是前面這樣一塊腐蝕，可能在一個點、在你看不見的地方。
大家會問：「那在高雄怎麼不會發生？」因為這裡剛好是濁水溪口。（手指六輕地圖的出海口）濁水溪大部分時間都是乾的，河床裡面都是細沙，它有點海水，鹽分比較高。吹起來的話，慢慢的海水就會蒸發，剩下鹽，鹽會黏著在管線上，平時有油漆保護不會腐蝕，可是，它會黏著在「死角」。
舉例，一個管子掛在管架，鹽分可能就剛好黏在「接觸點」這個死角。腐蝕後，管線有時候會震動、被敲到，搖搖後，油漆可能就剝落，加上腐蝕的話，就很容易被破壞。
我們發現了以後，就趕快重新清洗、油漆，可是還是趕不及，造成一些零件被腐蝕。我認為這可能是原因之一。
問：管線範圍大，每個都要做嗎？
答：所以我們才說，比較危險的管線要重新配給，做新的。
那時候就有一個案子，要花120億元重做。（7月27日，台塑曾宣布3年內投入120億元，進行六輕管線汰換）
假設這裡有條管架，我們就再配一條、再做新的，去避開死角，還考慮要不要做永久保護套，才不會再發生問題。
問：事故都發生在死角地方嗎？
答：除了死角的地方，還有迎風面，迎風面好像是在噴砂一樣，如果管線本來就有鏽蝕，（油漆）一下就被噴砂掉了。
疑問3〉是不是省成本省過了頭？
問：以後公司在汰換管線，有抓出頻率嗎？
答：這不是抓頻率的問題，我是講有這些問題的話，是不是要重新去思考，保養是不是有問題？這比較重要。
以後進來的包商跟工作人員，我們希望跟他建立長期合作關係，這個地區就是你來保養，我要求的就是安全。如果你沒有固定的人、或都是沒訓練的人，上去做一件，可能會破壞兩件，那我一定要派人監工。
問：很多人都覺得，你們的問題是太省成本，以致於省過頭了。
答：我的回應是，大家是不是太憑印象了。如果依他們講的省過頭，我們建廠時的過程這麼嚴謹，怎麼省啊？除非說這些廠商都跟我們有勾結。
行政院跟經濟部出來講是說，是不是六輕所有廠在一年內停下來，找第三者評估。
我認為這樣很好，因為第三者是專業的人，清楚到底是不是外面講的這些因素，自然而然澄清。所以有第三者來評估，我們很歡迎，第一可幫我們去污名；第二，第三者很有經驗，也可幫我們看出盲點。
像中油這次也幫我們指出很多盲點。他們提到做油漆的話，讓自己人來油漆。用意是在油漆過程中，員工順便可檢查有沒有做好，這就是很好的經驗。
很多操作問題，他們也有很好的意見。例如不能太信任儀器，有時要去試驗看看，因為所有儀器設備都會故障。
問：外界說你們濫砍成本，管線應該用不銹鋼的，而不是便宜的低合金鋼（黑鐵），有這回事嗎？
答：說什麼白鐵、黑鐵的。你去問中油，看它的管線是不是跟我們同樣材質？還提到我們用的原油比較便宜，你問中油是不是跟我們用一樣的？我們希望媒體不要一再誤用，這些要查證是非常容易的。
疑問4〉有虛心接受政府的要求嗎？
問：這次政府提出的4項要求，你們都覺得對嗎？
答：我認為這對我們是正面的要求。既然發生這樣的事，一定還有地方需要改進，所以應該接受。
問：也有輿論指稱，台塑管理變成下情不敢上達，大家似乎太注重自己的年終獎金或績效獎金了？
答：這種報導我們一定要慎重去瞭解，既然有人這樣講，那可能某一點有，我們不要去爭有沒有，而是該去想怎麼排除。如果我們都以安全為第一，以這個態度去做，剛講的問題就解決了。
問：大家是不是對台塑存有很多誤解？這段時間裡，有沒有哪些是你覺得誤會很大的？
答：不出問題，就不會有這些話了（笑）。攻擊的話這麼多，是真是假很難區別。像有人說我們管太嚴；又有人說螺絲鬆了，這兩個都很極端，到底是哪個？
問：有媒體報導你要去六輕long stay常住，真的嗎？
答：我從來沒說要去long stay（搖頭），long stay是說你不瞭解這地區，所以要去住久一點才瞭解。
但我們這個廠從建廠到現在，我怎麼會不瞭解。我是去解決問題，去跟各級主管、包商談。
疑問5〉經營權交給專業經理人？
問：沒有了創辦人王永慶，你的父親王永在也退出了，你認為台塑有何差異？
答：一定會有差異，他們兩位沒有辦法取代。我們的責任就是要永續經營，要好好思考，要如何才能永續經營。
我認為，家族成員全部要退出，要交給專業（經理人）。不管王家的人能力多好，只要有一個能力不好，就可能破壞。要破壞比較簡單，把它保存反而比較困難。以後應該設定一個傳承機制，由專業經理人來做。
Exxon怎麼可以多年來都這麼穩定？因為背後有些大股東長期在支持經營。美國很多石化業沒有後面的大股東，就隨股市浮浮沉沉，最後都只顧短線業績。
問：所以，台塑要永續經營，專業經理人和家族大股東之間就要取得平衡？
答：好的專業經理人應該要長期支持，不要看一年業績不好，就要求他下台，要看是他不努力，還是市場的原因。
因為（我們的）家族有些股份，應該有權利選擇誰當領導人。只要他有這個能力，應該是要長期來支持他。幾年前，我們就有這個共識了。
問：七人小組的老臣也都是年紀偏大，70多歲，需不需要年輕化？
答：在人員訓練上，我們也很著急，因為台塑這幾年在六輕完成後，成長非常快，所以我才說要趕快做訓練中心，有系統地培養他們的專業知識和技能，培養速度會比較快。
問：現在50歲這一輩，都還看不到能交棒的專業經理人嗎？
答：最近有從內部提升了一些比較年輕的，但應該要加快腳步、更年輕化。大家都很多顧慮，心想：「他們會不會勝任？」但我認為，都調上來就好了，就給他做嘛！從做中學。
疑問6〉台灣石化業還有未來嗎？
問：怎麼看台灣石化業的未來？
答：我最近去新加坡很多次，他們經濟發展局（EDB）最高主管說，還需要一套乙烯廠，石化專區裕廊島（Jurong Island）也還有第二期計畫。如果有人想投資煉油廠，只要合理、有區隔化，它們都歡迎。
新加坡現在的國民所得4.8萬美元，已經超過美國跟日本。雖然新加坡是個小島、人口也不多，要依賴很多外勞，不適合做鋼鐵等重工業，但石化業對他們來講非常重要，不能取代。現在新加坡的石化業、煉油，差不多和台灣一樣大了，乙烯產能我看明年或後年，就會超越台灣。
Jurong Island 跟我們（六輕）一樣都是填海的，他們有個橋，派武警保護，管制很嚴，因為石化廠進去是有危險的。當初要引進國外大廠，人家問：「你們沒石化經驗，在這建廠誰幫我維修？找誰操作？」
所以他們就建立包商協會制度，鼓勵當地包商和歐美結合，由政府提供資金，給包商做人員訓練跟技能認證。
第二是成立製程訓練中心，人員訓練完後分派各公司。新加坡包商協會現在有400多家，有家公司叫PEC，員工有6000多人，還去中東等地做維修，中小型公司也有1000～2000人。
問：六輕五期的擴建案，短期內似乎不太可能，現在你們用什麼態度來面對？
答：我們也希望政府再考慮。台灣可以沒有石化業嗎？沒有石化業要依賴什麼？是依賴鋼鐵、機械、建築、還是農業？這是現在最大的問題。
問：台塑不但用人精簡，職稱聽起來也不夠高，這一種文化要不要改一下？
答：我們的職位聽起來很低，是因為組織的問題，你去看銀行跟證券公司，每個人是都VP（副總），一個title而已嘛！我們廠裡面的經理和副理，都已經在台塑工作30年了，管幾千億營收。
上次有官員來（麥寮），說我們怎麼只有一個副理，其實平常就是他最大。
實際上，我們公司（台塑石化）的職位從董事長、總經理、再下來就是協理了。我們自己都覺得OK，外界感覺不舒服的話，那可能要檢討。
問：這次有決心就算影響業績，也要把工安問題全部找出來嗎？
答：這是一定要的，相信我們的廠經得起考驗。（侯彥淩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