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璧名：以身體為祭，學逍遙之道

十四年前，台大中文系副教授蔡璧名被診斷出罹患第三期子宮頸癌，腫瘤長達九公分，而且已經擴散至胃腸及淋巴，五年內存活率僅有二成。

因為腫瘤太大且已經轉移，無法立即開刀，必須先透過化療、放療來控制病情，之後再看情況做打算。醫生帶著有如「生死狀」的手術同意書來告訴蔡璧名，她所做的化療、放療劑量，已經到達人體能承受的臨界點了，萬一在治療中導致腸道破裂，就必須要緊急開腹截掉一段腸道。

而這種近乎是「以暴治暴」的高強度治療，殺敵一萬，自損八千，蔡璧名的指甲龜裂、黏膜出血，加上放療部位接近膀胱，每天晚上都得狼狽掙扎起床如廁多達十幾次，回病床以後，還得花上半個鐘頭為傷口消毒上藥。因為照護過程實在太麻煩了，一開始連看護都找不到。

在這遍體鱗傷、猶如凌遲的至暗時刻，蔡璧名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學：太極拳。也許，這是一條救命繩索。

她開始潛心打拳、積極練功，在治療最痛苦的時候，仍提醒自己要排除一切負面念頭，要「形如槁木」、「用心若鏡」。

2007年十一月確診，十二月開始治療，翌年四月，巨大的腫瘤竟然完全消失了，所有異常的指數也全都恢復正常，連醫生都不禁驚嘆這是個奇蹟。

蔡璧名抗癌成功日與學生小聚（照片由蔡璧名提供）

寧做趙敏、周芷若

「說來丟臉啊，要不是因為想要活命這個『不名譽』的理由，我可能永遠不會好好認真打拳吧？」蔡璧名說。

蔡璧名出身於中醫世家，祖父、曾祖父都是中醫，父親蔡肇祺更是文武雙全，不僅精通詩畫，同時也是極少數懂得太極勁的武術家，是太極拳宗師鄭曼青的入室弟子。

「那些武俠小說或武俠片中的橋段，在我小時候，其實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蔡璧名幼年時，經常看父親練武，一發勁，就可以把人震開甚至震飛；父親還曾拿一根不銹鋼湯匙，當著女兒的面，用氣功把湯匙折彎，「就好像變魔術一樣。」

在這種環境長大的蔡璧名，卻對成為「一代宗師」這件事沒有絲毫嚮往，「比起成為張三丰或周伯通，我可能比較想成為趙敏或周芷若。」（編按：在金庸筆下，張三丰與周伯通都是武功高強的太極大師，而趙敏與周芷若則是美貌聰慧的女性角色。）

大多數人若能像蔡肇祺一樣身負曠世絕技，應該都會軟磨硬泡讓孩子習拳，但蔡肇祺卻從來沒有勉強過子女。

蔡璧名回憶，爺爺跟父親都很喜歡植物，但是他們對待植物的方式完全不同，爺爺喜歡用鐵絲來幫松柏塑型，讓盆栽生長成他想要的優美姿態；但蔡璧名的父親則喜歡植物自然的樣子，他只負責提供日照、按時澆水、防治病蟲害，不捆綁也不拗折，「他說，植物本來的樣子就很美了，沒有必要去綁它。」

蔡肇祺教養子女的方式，也像他養植物一樣，他非常疼愛子女，但從不做過多的介入，完全任其自然生長，發展出各自的生命型態。

雖然因為家世，蔡璧名很早就接觸太極拳，但一直到在她就讀中文系博士班以後，她才開始比較認真地習拳，而當時練拳的理由，是基於做為一個中華文化研究者，蔡璧名自覺有義務要瞭解太極這門珍貴的文化資產。動機與其說是想潛心練拳，倒不如說是想做學術研究，她認真背了拳譜，卻練得不勤。

直到罹癌後，在生死交關之際，才把這門家學「撿」了回來，從此以後，太極才真正變成她生命的一部分。

蔡璧名把病中沉澱所得的領悟，介紹給所有在浮世中難以安頓身心的人（照片由今周刊提供）

空燒的水壺

鑽研莊子思想的蔡璧名坦言，自己在生病以前，是一個「要求完美到有點嚴重的人」，「我承認，我以前一點也不莊子，所以我特別需要莊子。」

相較於好強的女兒，父親蔡肇祺的生命追求則更貼近於莊子，世俗的名利與標準，對蔡肇祺來說都是浮雲，「他最想要達到的目標，就是『自我新生』。」

蔡璧名對父親充滿孺慕與崇拜，但年少時的她，完全不能體會父親飄逸出塵的人生境界，還是相當執著於外界的肯定。她還記得小時候在學校考第一名，拿著考卷回家炫耀，想說父親會給自己獎品，沒想到蔡肇祺卻只是慈祥地對女兒說：「璧名啊，你該追求的不是課業的第一名，而是人生的第一名。」

年輕的時候，蔡璧名想要角逐某個文學獎的獎項，完成作品後，想說拿給精通詩詞的父親過目一下，指點一二，說不定勝率更高，但蔡肇祺卻只是半帶揶揄口吻說：「我這麼淡泊名利的人，怎麼會生出妳這麼汲汲於名利的女兒呢？」

因為父親這麼說，那次蔡璧名就不敢把作品拿去投稿了，但她其實沒有死心，一直把這件事擱在心上，後來硬是搶在擔任教職之前，偷偷去參加了一次古典詩歌文學獎，「之後要當老師了，還跟學生爭獎，成何體統？但無論如何，我都要參加一次。」

一直以來，蔡璧名無論是研究、教學，都秉持這種追求完美、近乎苛求的態度。她可以為了出考卷給學生，琢磨一道考題就花上兩個小時，目的不只是要能評斷出學生程度，還要把題目出得古靈精怪，讓學生覺得答題過程充滿趣味；她也可以為了研究，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忙起來的時候，甚至有過一整天只睡十五分鐘的「豐功偉業」。

「其實，熬夜就好像把沒有裝水的水壺，一直放在火上空燒，是很傷身的。」但當時的她，還不知道自己的身心已經被熬乾了，甚至還有一點洋洋得意，覺得自己因為懂傳統醫學，底子就是比較硬，別人熬不來，自己卻還能熬得住。

那些經年累月欠下的健康債，終究是不能一筆勾銷的，2007年，她罹癌了，而且病情來勢洶洶，這筆債，身體要她連本帶利加倍奉還。

但儘管已經住進了醫院，蔡璧名卻還是有些「執迷不悟」。剛住院時，同事到醫院探視她，看到她竟然把工作帶到病榻上「加減做」，忍不住怒斥：「妳瘋了嗎？都已經這樣了，妳到底還想幹麼？」

直到死神逼近眼前，在煉獄般的治療過程中，蔡璧名才終於大徹大悟。一位身為知名推拿師的朋友來探望後，很直接地說：「蔡璧名，你再不起來打拳，你就會死在這裡。」

話說得不好聽，但也點醒了蔡璧名。她一點也不想死在治療檯上，於是，她收斂心神開始打拳。神奇的是，操練完的第一天晚上，如廁的次數就從十幾次，縮減到僅有五、六次，身體的疼痛度也大減，她這才深刻體會，原來家傳的這些功夫是多麼的珍貴。

她每天打拳，不只打太極拳，也練各種小養生功，中西醫治療雙管齊下，每天還認真寫身體日記，把對付工作的牛勁兒，一股腦全轉移到治病上，「我告訴自己，我每一口吃下去的食物、喝下的飲料，全都要能抗癌！」她的學生看了忍俊不住說：「老師，你這是從工作狂，變成治病狂啊。」

一開始，純粹是為了自救，但在日復一日的操練中，蔡璧名對許多事情有了全新的看法。 從前，蔡璧名在看醫家經典時，看到的都是怎麼用藥、怎麼診斷等治病的「方法」，但後來，她領悟到要治病，還是得先治心，《黃帝內經》中說的「精神內守，病安從來？」正是這個道理。

在修練的過程中，就連過去研究的莊子思想，也都更加鮮活了起來，與這些功法或學問的核心互相呼應、聲息相通。

歷劫前，她潛心研習的原來是「術」，在歷劫後，這才昇華為「道」了。

而這個「道」，最後拯救了她。

蔡璧名無論是研究、教學，都秉持追求完美的態度，曾七度獲選臺大優良教師（照片由張哲源拍攝，由蔡璧名提供）

以身體為祭，才能悟道

在治療初期，蔡璧名曾求助於蔡肇祺，希望父親用氣功助她打通任脈、舒緩症狀，沒想到蔡肇祺竟然沒應允女兒，只是不疾不徐說：「不用了，現在科技發達，該怎樣治，就怎樣治。」

當下蔡璧名一愣，自己都得癌症三期了，爸爸怎麼這麼絕情？但熬過這場死劫以後，她才恍然大悟父親當初的用心：「我如果沒有自己經歷這一切，我可能打死都不會改我的個性。」

蔡肇祺心知肚明，如果他介入幫女兒縮小腫瘤，讓她得以順利開刀移除病灶，按女兒的性格，出院沒多久後，肯定又會故態復萌，繼續過著「水壺空燒」的日子，無論是健康或靈性都不會有什麼長進，她必須先以自己的身體為祭，才能真正浴火重生。這一課，她得自己學。

蔡璧名成功抗癌回家後，蔡肇祺欣慰笑道：「璧名，妳現在的狀況比之前好太多了。」她知道，父親說的這個「好」，不只是生理的修復而已，更是精神層次的超越。

在那段最痛苦的日子裡，蔡璧名充分體會到「心」對「身」的影響有多大，在身體極度脆弱的時候，自己只要一有負面情緒，那些已經損傷的黏膜就會出血得更嚴重，疼痛也就更加劇烈。蔡璧名笑說，「所以生病以後，我變成一個修養特別好的人。」

她不只想獨善其身，也希望能夠把病中沉澱所得的這些領悟──無論是融會貫通太極拳、十段錦、皮拉提斯與中醫理論等所歸納出來的舒筋放鬆功法，或是「神凝」、「心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等返本全真、讓精神重歸平靜的哲理或法門，介紹給所有在浮世中難以安頓身心的人，這才有了《穴道導引》和一系列的莊子學哲普著作。

她的初衷只是分享與助人，沒想到卻意外帶動了身心修練的新風潮，多本著作都有十萬冊銷售佳績，可見得人們對於健康與內心寧靜的渴望有多深。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蔡璧名1.0走過死蔭幽谷，以病為師，最後歷劫歸來，重獲新生。如今的蔡璧名2.0，更曠達、更逍遙，也更莊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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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後記：深情而不滯於情

採訪後，蔡璧名以莊子的精神，跟記者淺談了親子相處之道。

「愛」，一直是蔡璧名很感興趣的專題。

在大學執教，長年與學生接觸，她發現，最讓學生困擾的課題就是「愛」，因為不知如何用情，於是就容易產生「傷」。

其實，這種進退維谷、愛與被愛者都深深委屈的情況，也不只存在於男女之情，親子之間也常如此，所以才會有這麼多需要「和解」的傷痕。

而蔡璧名提出的解方，就是「莊子」。

她舉了個在「匠石之齊」上的例子，裡頭談到有棵高大華茂的櫟樹，匠人卻對他不屑一顧，因為那棵樹無法拿來造船、製家具或做棺材；也不像山楂、梨子等果樹會結出可以吃的果實，所以對匠人來說，它是毫無價值的。

蔡璧名想問家長們，「你是愛你的孩子的什麼呢？」是因為孩子世俗的表現（能做成家具、能結果子），還是愛孩子本來的樣貌與特質？若僅是因為能成材、能結果而愛那棵樹，當那棵樹無法達到期望時，內心就會產生得失。

若要能夠「愛而無傷」，蔡璧名基於莊子的思想精神，提出以下建議：

第一，要先「尊重」，接納孩子原本的氣質與特色，在尊重之後，才能談所謂的「愛」，與孩子分享這世上的諸般美好。而最後一點，也是最不容易做到的境界是：「而能忘」。

「『忘』就是『不執著』。」蔡璧名說。當你能不把自己的人生價值強行代入你所愛者的人生時，彼此的關係才能達到最舒服的狀態：深情，但不滯於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