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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心凌的後人類噴嚏:自動控制時代中的「愛」

已更新:2022年6月24日

林建光(國立中興大學外文系副教授)


「甜心教主」王心凌。(圖/網路)

在著名的〈機器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一文中,班雅民認為機器複製的結果可能造成一個弔詭效應,那就是機器的極度造作將產生不可思議的美,那種美無法以真實與造作、自然與非自然等二元對立的方式理解,班雅民以「技術土壤裡的藍花」(blue flower in the land of technology)這樣飽含詩意的意象表述這種機器美。從學生時代起,我就深受這個意象吸引,除了覺得它很美以外,更多的是疑惑。為何極度造作、不自然的機器會綻放出美的很自然的藍花?藍花又是什麼?最近我無意間看到了歌手王心凌在中國的綜藝節目《浪姐3》演唱〈愛你〉,然後接下來好幾天,我常不自主地重複播放她的表演,看著看著,腦海裡就浮現了班雅民「藍花」的意象,因此就起了動筆寫這篇文章的念頭。我的結論是:藍花是科技媒介下真善美迸現的時刻。後人類時代,我們無法拒絕科技,唯一能做的是促成、或詮釋此時刻的到來。


儘管人們習慣從「個人」角度詮釋事件的發生,但首先我要說的是王心凌現象不是一個個人事件,而是後人類事件。自由人本主義(liberal humanism)認為自由的主體是一切意義、行動、歷史的起源,從人本主義觀點看王心凌事件,就容易從她個人特質、努力、實力或魅力等面向來解讀,但王心凌現象基本上是科技高度中介後的後人類現象。從她踏上舞台前的選歌、服裝、舞蹈、人設、媒體宣傳等等每一個環節橋段都經過事先計算排演,最終希望能將輸入值翻譯為流量密碼(當然常常事與願違)。換言之,無論表演者或觀眾都必然成為大數據機器演算的數字。所謂自然、自由、自主的表演不可能存在,表演者總是已經內嵌於資本市場機器的賽伯格,這是後人類時代的原罪,幾乎無人倖免。其次,實體舞台的表現與剪輯後呈現在觀眾面前的鏡頭有很大差距 [註1],「現場」的成功未必等同於鏡頭前的成功,一切都得等到節目播出後才會揭曉。現在我們已經知道節目播出後的觀眾反應了。除了〈愛你〉直衝微博熱搜冠軍、抖音熱點榜冠軍外,它也在B站、快手直播等平台成為熱榜冠軍。此外,QQ音樂排行榜的前十名有九首都是她之前的歌,而像Youtube這樣的影片分享平台也大量出現了與王心凌相關的影片。除了她本人的表演,還有網友的參與(模仿、搞笑、改編的都有)、她與觀眾接力演唱、或者無數的跟風以及蹭熱度賺點閱率的報導或評論。我想說的是,「王心凌現象」的作者並非「王心凌」,也不是《浪姐3》,而是由微博、抖音、B站、快手、QQ、Youtube、小紅書、芒果TV、手機、電腦、電視等等無數後人類機器共構而成的複雜系統,甚至連股票市場、新華網、央視等都是這部虛擬機器的一部分。「王心凌」基本上是「王心凌現象」的一個媒材,我們看到的「甜心教主」其實是機器中的機器。女神是降臨了,但降臨的不是天真無瑕的女神,而是後人類機器女神。


但將「王心凌」視為後人類機器的媒材是否意味著個人在無邊無際的自動化機器面前毫無作用?雖然我對後人類的現在抱持悲觀態度 [註2],但從王心凌現象我似乎看到了幽暗世界的一束微光。以下我將從王心凌〈愛你〉中的關鍵字「愛」出發,簡單探索愛、善、快樂在後人類自動系統中的潛能。


從王心凌現象我們看到了至少三個層次的愛,首先是歌曲裡的愛。〈愛你〉的歌詞非常簡單,它傳達了男女間的小愛。節目中,王心凌以溫柔甜美的嗓音,輔以俏皮可愛的臉部與身體表情,邊唱邊跳將愛的幸福甜蜜衍繹的淋漓盡致,以致於產生了後續的光速感染效應。雖說王心凌是「王心凌現象」的媒材,但不可否認她的精彩表現也是促成此現象的重要條件,此為第一層次的愛。


但我們當然得將她的表演放在情感資本主義販賣情感這樣的架構下理解,這就進入了第二層次的愛,也就是將愛視為情感經濟的商品。雖然此次《浪姐3》的主旋律是「懷舊」,但愛始終是各種情感中最動人但也經常最廉價的商品。情感資本主義將情感與慾望納進價值生產與消費體系,在觀賞、點閱、轉傳、評論的同時,人們自動進入情感機器控制系統裡,身體或心理都轉碼爲控制機器反饋系統的零件。毫無疑問《浪姐》是一部專業的情感生產機,我們不能單從自由人本主義觀點解釋「愛」,而應將其置於後人類情感機器的生產與消費模式下解讀。


以上是兩種比較明顯的愛,但個人覺得還有第三層次的愛,這種愛超越了自然與造作 [註3]、機器與人為的界線,我暫且稱之為「後人類機器真愛」。後人類機器真愛神奇之處在於有了它作為基礎後,前面兩種本來是小愛或「假愛」的東西突然顯得「真實」、動人起來。「真愛」的「起源」既非「王心凌」,亦非《浪姐》,更不是後人類情感機器。它非屬機器、非屬個人,而是人機互動中意外觸發的產物,比從石頭蹦出的孫悟空更加匪夷所思。而這裡所說的「意外」又是複雜系統下的偶發效應,幾乎無法複製,只能事後諸葛。機器真愛具有摧毀性與否定性(雖然它彰顯的是純粹肯定的愛),本質上否定了機器生產與消費邏輯。它與宗教的神聖之愛有類似之處,但有別於後者,機器真愛不像九天玄女般從上而下「降肉」,而是從機器內部往外噴發,我們可以〈愛你〉歌詞裡的「噴嚏」來理解此種鬼魅般的真愛。當機器真愛打噴嚏,各類機器(市場、國家、政治體系等)瞬間爆開,但爆開的裂口會迅速癒合,好似從未發生。思想的任務即是設法在時間上延長、空間上放大此缺口。


王心凌背對鏡頭默默洗碗。(圖/圈內爆姐微博)

雖然後人類機器真愛的「起源」或「作者」並非王心凌,她僅是啟動真愛的媒材(換成另一媒材、另一歌手,理論上在複雜系統中亦可被啟動,只要時機成熟),但她的個人特質仍具有難以計算的重要性。在眾多特質中,我想提出「善」這一點。簡言之,她的「善」是讓「假愛」得以神奇轉化為「真愛」的一個條件(無論「真愛」發生時間有多麼短暫,多麼快就被「假愛」機器納編)。媒體已有許多關於王心凌的報導,有著滿腦子愛情憧憬的她如何在感情路上一次又一次遭到渣男傷害、網路黑粉們又如何拿她的臉孔、年紀、打扮進行惡意嘲諷與攻擊,以及她的個人行善事跡等等。無論面對何種傷害,她未曾口出惡言,該沈默時沈默,該發聲時也毫無畏懼,溫柔堅毅地面對嗜血的媒體大眾。《浪姐3》第一集中,有一幕是她在一群姐姐背後默默洗碗的模糊鏡頭。這些都是「小事」,也都與表演無關,但不同時間點發生的小事以及無關事物的總和卻可能促成某種看不見的整體效應,形構出一個複雜的因果關係網絡,甚至產生「大事」。到底王心凌的「善」在此波王心凌現象起了多大作用無法計算,它仿佛是擾動系統的蝴蝶,無用,因其用不可測;無力,方能產生力。


「善」是一種直觀的感受,經常無從分析驗證,但會在無形間影響著周遭的人、非人與環境,產生某種既抽象又具身體感受性的「氣場」。也許「善」的正向能量發揮了它無用之用,這短短一分多鐘的表演滿溢著愛與快樂,在極度造作、去人性、去自然的機器土地上綻放出真善美的藍花,所有的矛盾衝突在此刻也似乎瞬間溶解。善、愛、快樂與病毒一樣,都具感染力。影片播出不久馬上聚集了「愛你」想像共同體,病毒感染般迅速擴散開來。無數的男男女女看著影片又唱又跳,臉上不自禁綻放出Pasta的微笑,整個身體也不受控地開始搖擺。這裡的身體既是上述情感機器控制系統生產的身體,也是對於快樂此一原始衝動仍保有記憶的身體。王心凌的表演意外喚醒了對於「快樂」的懷舊記憶。這樣的快樂「回憶殺」其實頗具殺傷力。當人們僅能被動苟活於一個被疫情、戰爭、死亡、災難、生態浩劫、貧富不均、以及各式強大壓力籠罩威脅的世界時,最常見也最無害的生活方式之一是阿Q哲學。王心凌的〈愛你〉意外喚醒了記憶深處屬於快樂的DNA [註4],而真正的快樂是對現狀的否定,以純粹的快樂否定現實的種種不快樂。為了讓快樂不至於成為否定性的快樂,它需要被重新命名、重新定義,果然沒幾天馬上就出現了〈愛你〉的官方教學視頻,鼓勵大家疫情期間多多關愛自己,在運動中「釋放對美好生活的追求」。無論如何,即使我們永遠無法真正逃脫後人類快樂機器的掌控,但我還是被機器土壤意外綻放的藍花感動。從網友上傳的影片中,我們看到無數張開懷暢笑的臉孔以及手舞足蹈的身體,我相信那不僅是退化或馴化的身體,更是對於愛與快樂仍保有欲望、衝動與記憶的身體。


結語

《天秤座》(Libra中,美國小說家Don DeLillo精準道出影像科技本身的內在暴力邏輯,對他而言,甘迺迪總統刺殺事件不僅是單純的暴力行為,它更是一個影像事件。我們存活的是遠比小說更為機器化的世界,而科技內建的邪惡邏輯正在催生並加速人類的邪惡,邪惡機器與邪惡人類有如鏡像般無限增生繁衍,沒人能夠將這失速邪惡列車煞停,而所有乘客都是邪惡列車的人質。以網路科技為例,它經常以冠冕堂皇的口號(通常是「正確」到不行的口號,例如愛、主權、國家、民主、自由等等)來實踐其黑暗計畫 [註5]。科技義肢讓人類的黑暗之心得已修煉成巔峰。邪惡成為日常,也是一種經濟。可怕的是邪惡經濟市場越來越龐大,人們互為因果地既是邪惡機器的受害者也是加害者。混濁世界中,要能保持善念有多麽困難!需要多大的勇氣!與許多人一樣,王心凌也是邪惡機器的受害者。她的歌曲〈劈你的雷正在路上〉描寫了黑粉如何將邪惡成為日常,嗜血成為娛樂:「別人的眼淚」不過是「配飯的點綴」。在這個令人沮喪的黑暗世界,誰黑誰白已分不清楚:「誰是誰搞不清楚誰是誰」。網路時代固然有其正面效應,但它引發了集體精神官能症、人性的摧殘、生態破壞等等效應,其毀滅性早已超過史詩等級。


後人類時代,人無可避免地嵌進無邊無際的機器中,我們除了做到〈劈你的雷正在路上〉所說的,拒絕「跟著劇情亂噴口水」之外,是否還能發揮更積極的作用?此波王心凌現象令人感動的是它以愛、善的「噴嚏」回應「口水」機器。也許是良善發揮了蝴蝶效應,網路上儘管還是不缺口水(畢竟口水經濟市場無限廣大,特別是疫情肆虐下的宅男宅女們急需「娛樂」配飯),但就筆者初淺觀察,惡口水似乎並不多。期待社會上每個角落的王心凌們、陳樹菊們、呂若瑟神父們繼續乘風破浪,為無際的幽暗深海畫出一線光明。




註釋 [1] 該節目所謂的「表演」不僅限於舞台演出,還包括舞台下吃飯聊天等生活瑣事,甚至連臥室這麼私密的空間也架設了攝影機。有一個畫面是王心凌在挑選房間、放下東西後數了數房間裡有多少台攝影機。當數到第三台時她尷尬地笑了,還對著鏡頭揮揮手。無論王心凌或其他「姐姐」都是被影像科技入侵的賽伯格主體。 [2] 面對後人類機器,我常感到厭倦。雖然已被王心凌圈粉,但除非不得已,我幾乎不看《浪姐》或其他類似節目,主要原因是我對這類節目的文化邏輯深感恐懼。後人類機器已越來越能自動學習如何將人生吞活剝成非人,將此過程「娛樂化」後,還能翻譯成流量密碼,而大眾也以點閱率作為回饋,即使未必完全認同,如此就形成了一個邪惡反饋系統。其次,科技越進步,舞台越光彩奪目,野蠻遊戲玩的就越原始。本文目的之一是希望在此系統中導入「愛」、「善」、「快樂」等元素,希望這些可能無用的元素能多少對系統起干擾作用,讓子彈暫時停飛。 [3] 王心凌經常被認為很造作、假假的、不自然,許多人也常以整容、臉部僵硬等字眼來黑她,但本文認為造作的極致是比自然更自然,科技土壤方能開出藍花。 [4] 多數評論是從「中年男粉的DNA被喚醒」來解讀王心凌現象,依此觀點,王心凌喚醒的乃是八零、九零年代後出生的人的懷舊記憶。本人認為對於「快樂」的懷舊恐怕才是更值得深思的問題。但「懷舊」不一定指涉對過去真實經驗的記憶,更是對從未發生(未來)經驗的「記憶」,是一種由DNA發起的對於未來的「懷舊」與衝動。 [5] 語言的墮落是人類歷史的悲哀,也讓人文學者在進行論述時常感羞愧,因為我們都得繼續使用蒙羞的語言。在控制機器時代,我們尤其更應小心面對所有的美麗口號,因為它們看起來如此正確、感人。娛樂圈如此,政治圈更是。邪惡之心最懂的如何創造、操弄美麗、正確又動人的辭藻,而科技又讓邪惡成為日常。本文的關鍵字「愛」免不了也必須乘載蒙羞語言的原罪。簡言之,若無善念,「正確」的概念(包括本文所說的善、愛、快樂)也會變成惡,或惡的幫兇,而且越「正確」,往往就越邪惡。


林建光

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英文系博士。現任國立中興大學外文系暨外文所副教授。主要研究興趣包括科幻小說、後人類研究、後現代小說與理論、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台灣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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