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觀察

博物館裡的愛斯基摩人:犧牲原住民的尊嚴與生命,只為成就科學家的學術野心

奇蘇克和米尼克於美國自然史博物館期間檔案照片。 奇蘇克和米尼克於美國自然史博物館期間檔案照片。 圖片來源:本文圖片皆為左岸文化提供

活的、死的,完整的、肢解的……伊魯特人給的,人類學家都拿走了。

賀德利卡(Aleš Hrdlička)是捷克解剖學家,當時還年輕,後來當上史密森尼博物館(the Smithsonian)館長,20世紀上半葉美國體質人類學基本上由他一手主導。他應邀前往美國自然史博物館檢示這批原住民訪客,然後在哥倫比亞大學醫學院的內、外科醫師學院參加其中一位的解剖。

賀德利卡認為有三個相對穩定的基本人種(白種、黑種、黃褐種;當中以白種人為上等),其學術生涯即致力於體質比較研究,以繪製各色人種起源和分佈圖,確立美洲定居者的先後次序(他強烈支持白令陸橋假說,認為亞洲人取道北極,移民到美洲),積藏了近2萬副人類顱骨,按年齡、性別分類,但主要還是按不同人種加以分類。收藏量之浩大,蔚為奇觀,堪稱科學盜墓史的創舉。

美洲原住民骨骼的秘密

蒐集人骨固然是探險家、解剖學家和人類學家的例行公事,卻往往秘而不宣,他們如饑似渴地吸納原住民頭骨、骨骼和文物。賀德利卡在美國自然史博物館的地下房間檢查過了這6位伊魯特人(努塔克「胸部很深,乳頭位置奇高。脊柱從上頸部到腰部微突,然後適度下沉。臀部與白人相比,發育程度屬於中度以下。」)然後他解剖了奇蘇克的大腦(「測量結果與同一地點的其他愛斯基摩人基本一致,可見奇蘇克在族人中間並不特殊」)。幾個月後,他又在美國自然史博物館研究了4位死者的骨架。他說:「希望採集者將來可更加注意,不要只收集頭蓋骨,也要其他所有骨骼。」

施匹加(Edward Spitzka)是賀德利卡的同事,當時是哥倫比亞大學的解剖學家,負責解剖阿塔加拿、努塔克和阿非亞克的大腦。施匹加幾十年來執著於一個不可靠的觀點,認為大腦尺寸對應智力高低,以及對應另外一個概念(後來演變成智商測試),即:這可由「人種」反映出來。其實這兩個概念都毫無根據。他認為努塔克、阿塔加拿和12歲的阿非亞克的大腦特別有價值,因為愛斯基摩人「同質性甚高……只要輔以智力測試,便具有無限價值。」他們如同「北美印第安人」,「正在迅速混雜,甚至滅絕」。

賀德利卡則認為,這些調查除了能解決有關美洲定居者的問題外,還將「大大有助探討人類(骨骼)結構變化的原因和發展模式。」賀德利卡展示奇蘇克和米尼克兩人的全身照,包括正面和側面,父子倆並排、全裸,白色背景,站在圓形高台上。這張照片拍攝那一天,奇蘇克和米尼克被送進貝爾維尤,兩人當天都因感染肺炎或肺結核而病倒,他們臉上表情與當初奧佩提在船上拍的一般無二。我想,這表情現在沒人看得懂,也無法翻譯,但我姑且一試:應該算是一種迷茫、試探、慌張、高傲、自滿、詫異,甚至是輕蔑。

解剖大腦檔案照。

科學與道德上的拉扯與爭議

雖然鮑亞士不盡同意賀德利卡關於種族和遺傳的觀點,但他當時也致力於比較解剖學,藉以建立自己的理論。到了今天,已經沒有人相信有差序的人種觀念能站得住腳。1899年,鮑亞士指出了頭顱指數(即頭骨的寬、長比)的缺點,並對紐約市18,000名移民及其子女進行人體測量,於1911年發表意義重大的研究結果。研究表明,頭骨形狀和比例一向被視為最固定的人種特徵,卻可在短短一代人中發生變化。某種程度上,東歐移民已發展出那些為人推崇的北歐人解剖學特徵。

但當然,是鮑亞士指使,才會讓奇蘇克、米尼克、阿塔加拿、努塔克、阿非亞克和烏奧加薩在生前死後都接受檢查;也似乎是在他授意下,博物館職員才會在昏暗的傍晚,在淚流滿面的米尼克面前,裝模作樣,假裝為奇蘇克舉行葬禮。(華萊士憶述:「那天晚上,奉科學人員的指示,我們當中一些人聚集在博物館庭園,拿到了一根舊木頭,長度跟死屍差不多。這根木頭用布包著,一頭連著面具,一切準備就緒。」)他們把這根木頭埋了,堆上石頭,照民族學家描述的樣子,弄了一座伊努特墳墓。

12年後,這件事在報章上曝光,鮑亞士當時辯解說:「我看不出有什麼好批評的。還活著的愛斯基摩人身體都不太好……當然,只好避免他們再受驚嚇或不安。我想,那場葬禮確實達到這個目的。」他也許認為自己是在做好心。其實在那場喪禮之前,奇蘇克的骨架已經浸泡、收藏在博物館裡,大腦和重要器官也已經交給了哥倫比亞大學。他們還可以拿什麼給他8歲的兒子看呢?

重要的是,我們要知道,這在當時根本不是公認應該有的程序。事件被揭發後,引發公眾激辯。博物館方,以及其行政、科學人員,乃至探險家和背後出錢的富商,他們共同組成一個群體,主動並合力做出決定。相對而言,在格陵蘭或在紐約的伊魯特人無力反抗,這意味著博物館方可為所欲為。1908年,當時只剩米尼克還活著,丹麥總領事終於寫信給博物館,正色道:「請尊重這些人,注意他們最初如何被帶到這裡,又是如何被安置在紐約。」

其實,被爆這段醜聞之前,早在「希望號」停靠布魯克林的那個星期,《紐約日報》便以「愛斯基摩人大禍臨頭」為題,報導說:「在華盛頓,某些科學家嚴斥皮里先生,批評他把大隕石帶到美國。格陵蘭人本已貧苦,還剝奪他們唯一的鐵源。」4個月後,奇蘇克去世,《紐約時報》回應了關於屍體的「不體面爭論」:「現在他們說要把他的肉取出來,用他的骨頭做人種學標本!似乎沒有人想過徵詢其他愛斯基摩人,問他們對這計畫有何看法;也沒有人想過,當他們知道自己也可能被賦予同樣的高度科學用途,他們將情何以堪。」

次月,阿塔加拿死後兩天,《晨間電訊報》(The Morning Telegraph)又補充道:「他們就像皮里的狗一樣,被安置在自然史博物館裡展出,在那裡,他們無法適應氣候變化,接二連三地病倒。」作者問道:「無論是否為了人類利益,我們允許事情這樣發生,還敢說自己奉行人道主義嗎?」


好書推薦:

書名:石頭記:一位人類學家關於沉積、斷裂和失落的遐想
作者:修.萊佛士(Hugh Raffles)
譯者:伍啟鴻
出版: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2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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