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红娘：我为女犯找对象
原创 红袖添乱 人间故事铺
对于刑满释放人员来说，让生活回到正轨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如果还能找到心仪的人，重新组建家庭，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但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既需要缘分到位，也需要双方都走出过去的阴影，才能迎接更美好的未来。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1
我叫杜欣，是名社工，每天都要接触热气腾腾的民生，像我这样的社区工作人员，上到社保、医保，下到邻里关系都属于我的工作范围，但我万万没想到会接手给女犯当红娘的副业。
社区工作繁杂，其中有一项是为刑满释放人员提供帮教、落户安置、安排工作和协调社会关系。我负责的社区刑满释放人员有十几名，其中三分之一是女性，年龄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这些被释放的女犯大部分属于激情犯罪，一般是在面对家暴或者背叛的情况下做出了冲动行为。
住在50栋406的王红就属于这种情况。王红单身，今年36岁，有一个3岁的女儿，她改造期间，女儿叮当被寄养在市福利院。
王红曾经在制药二厂工作，她交往过两任男友。和第一任男友分手是因为对方的父母嫌弃她是领养来的孩子；第二任男友是王红在30岁时认识的，叫李宏新，是王红隔壁的新租客。
李宏新离异，儿子判给前妻抚养，他比王红大8岁，和王红谈恋爱之后还一直和前妻保持着联系。他告诉王红，虽然自己离婚了，但必须尽到做父亲的义务，不能让儿子缺失父爱。
王红一方面心里委屈，另外一方面又觉得这个男人有情有义，所以和他走到了一起，并且在没有结婚的情况下给李宏新生了一个女儿。
李宏新和王红谈恋爱期间，多次以给儿子报钢琴班为名向王红陆续借了三万多块钱。2016年3月14日，王红加班回到家，意外撞破李宏新和前妻在家里约会，原来两个人虽然离了婚，却一直保持着夫妻关系。
愤怒的王红和李宏新以及他的前妻发生了争执，李宏新的前妻比王红高大，她把王红打倒在地，骂她贱，说她才是真正的小三。李宏新并没有阻拦，反而劝王红要息事宁人，大度一些，甚至提议三个人一起生活，和平相处。
面对男友无耻的背叛，和对方前妻的反咬一口，王红一气之下用水果刀将李宏新左侧阴囊刺伤，李宏新的前妻报了警。经鉴定李宏新的损伤程度属于重伤二级，永久性伤害，王红因故意伤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王红是我们社区的住户，由我负责帮教，她出狱之后一直情绪低落，不配合登记调查，家访，拒绝社区提供的所有帮助，是让我最头疼的一位。
王红为了谋生在社区里的四合市场摆地摊，她卖些日用品，包括清洁手套、洁厕灵之类的小东西。
有一次，王红出摊时，被一个油腻男人占了便宜。
男人在买东西时故意和她搭讪，还厚颜无耻地问，多少钱一晚。看王红一直没搭理他，只好假装买了两副手套，付钱时摸了王红的手，还在人家屁股上拍了一下，王红拿起装零钱的铁盒子砸破了男人的头。
两个人越闹越大，围观群众报了警，派出所和社区人员马上出面调解。我远远看到王红穿着很旧的衣服，头发杂乱，指着男人不停叫骂。
男人一看警察来了，马上装怂说：“政府一定要给我做主，不能让一个女劳改犯无法无天，你们看，她把我的头都打破了。”
民警建议王红出200块医药费，算是给男人的补偿，王红坚持不赔钱，她狠狠地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以后见他一次打一次。”
双方僵持不下，最后实在没办法，社区出面在街道卫生院免费给男人包扎了伤口才算了事。
王红卖的东西被油腻男扔了一地，我帮她收摊时，劝她：“你要学会控制一下自己脾气。”王红没理我，半天才挤出一句：“男的没一个好东西！”
一个星期没见到王红出摊，我去她家了解情况。一推门，竟然没上锁，家里一股腐味，垃圾都生了飞虫，货物乱七八糟摆了一地。王红蓬头垢面地盖着被躺在床上，发着烧，家里冷锅冷灶，连口热水都没有。
我一边帮她烧开水，一边收拾房间。“小王，打起精神来，你这么年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无意间碰到了柜子上的一串床铃，想起她女儿还在福利院，没有接回家，于是又说：“你总得替孩子想想！”王红用被子蒙上头。
等我把药和开水端给她，王红忽然说：“姐，你认识的人多，给我介绍个对象吧。你也知道我就这副德行，别管是残疾人、傻子、丑鬼、缺胳膊缺腿还是年纪大的，只要愿意养活我和我女儿就行。”
“王红，你找对象我不反对，也愿意帮忙，但是找饭票总不如靠自己来的稳妥。要不然我先给你安排到市里组织的技能培训班，学点一技之长？”
王红吸着鼻子摇摇头：“进过一回监狱就没人拿你当人了，太难了，我不想靠自己。但人总得活下去，我一没学历，二又没本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个男人。”
“找男人总得先培养感情吧，这事不能着急。”
“姐，我是看出来了，要感情的到最后都是啥也没得到，还把自己搭里了。我想明白了，只要男方有钱，啥条件都行，让我当牛做马都成。”
“王红，人得活出个人样，怎么能当牛做马呢？”
“你看看我的日子，过得不如牛马。我对这个世界绝望了，对自己绝望了，凑合着活吧。”
2
有过经历的女人更务实也更贪心，王红和我提要找对象之后，便开始经常相亲，谁介绍的都去，我劝她不要太急。
她却说：“不是急，有时候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天，一起吃顿饭，接接人气。”她还说，“姐，你不知道，家里就我一个人，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听得见，晚上经常被冻醒，和监狱没什么两样。女人呀，随着年龄的增加会贬值，更何况我还是个犯过错的女人。”
给王红介绍对象还真不容易，毕竟王红曾经坐过牢的事就能吓退一群人。
王红嘴上说什么也不在乎，其实在相亲这件事上还是很谨慎的，只是无奈遇到太多奇葩。
我给王红介绍的第一个对象是开麻将房的，也是未婚，身高只有一米三，又瘦又小。他收入不错，名下有两套房子，不在乎王红过去，也同意把孩子接过来，但是强调不想结婚，只想两个人搭伙过日子。
两个人见面时，麻将房老板还当着我的面送了王红一瓶香水。
没过一个星期，王红就来找我了。她告诉我，她和麻将房老板吹了。
王红说：“他不是不在乎我坐过牢，而是我坐过牢这件事对他有用。”
“我们开始交往的当天晚上他就和我说，不强迫我做夫妻的事，但要帮他经营麻将房。”
麻将房几乎24小时不断人，老板个子小身体也不好，精力有限，他表面上说把生意交给王红打理，其实就是想找个免费的服务员。
麻将房营业时间长，经常要通宵，王红每天要打水做饭，应酬客人，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的觉，更不可能把孩子接回来，因为没时间照顾。而老板只负责坐在门口吧台收钱。
王红说：“我要买包卫生巾都得向他要钱，他还记账，并且一分工钱不给，说只管吃饭。”
“关键是我知道他为什么找我了，有些来玩的人输了钱不还，他就让我去要，人家不给，他就大声吓唬人家，说我是监狱里出来的，还是伤人罪，要是不还钱，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一次次提监狱，我受不了。”
遇到这种人，我也觉得很无奈，只好说：“对不起，王红，我介绍的时候草率了，既然这个人不行，咱再找别人。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先打份工，这样我们的条件可以更高一些。”
王红摇了摇头，拒绝了。
半个月后，79栋，一个退休的52岁男人胡爱国主动找到我，说想和王红相处一下。他介绍自己情况说，他每个月退休有3000多，和老娘住在一起，王红要是同意可以住到他家，他每个月给2000元零花钱，保证不会亏待她。
我和王红说了一下男人的情况，王红马上同意了。
半个月之后，王红气呼呼地来找我，说这次又让人给骗了。
胡爱国的老娘80多岁，瘫痪了五年，他找王红主要是为了伺候他生病的老娘，说白了就是找个免费保姆。
胡爱国的确按照自己的承诺每个月给王红2000元，可他给钱的时候对王红说：“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所以那些钱不但要应付日常开支，还要给老母亲买药、纸尿裤、营养品，王红每个月精打细算才能勉强维持。
王红看老太太可怜，又想到自己的身世，就更认真周到地照顾老太太。可是老人家不领情，别看老太太每天躺在床上不能动，脾气可大了，不是大声骂人，就是故意把屎尿弄得满床都是，甚至污蔑王红虐待她还偷家里的东西。
胡爱国被返聘回单位，每天正常上班，听了母亲的话起了疑心，就在家里安装了摄像头。王红感觉心里很别扭。
不过王红也算是有了稳定收入，终于能把女儿叮当从福利院接了回来。可是，当她在厨房给老太太做营养餐时，老太太却把孩子骗到床边，骂孩子是野种，要饭的，把孩子的脸掐肿了。
王红发现之后，非常心痛，带着女儿搬回自己家。她下定决心，不再寄人篱下。
她说：“姐，也许你说的对，我应该靠自己。”
我问王红，当初为什么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她说：“我的身世你也知道，是被领养的，养父母把我养到16岁，一直对我不冷不热，早就断了联系，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所以我这辈子特别想有个家，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再生个孩子，拿命去守住。怀上闺女的时候，我舍不得打掉，觉得这个孩子和我有缘分，想着生下来，把她好好养大，谁想到活成这样，连自己都养不活。”
我听得心里一紧：“这样吧，王红，闺女已经三岁了，社区帮你联系一个幼儿园，我再给你找份超市理货员的工作，你先干着，这样照顾孩子就不成问题了，你们母女的生活也能基本保证。”
王红用力点点头。
3
王红母女的生活走上正轨不久，李宏新听说王红刑满释放了，又过来闹。当初王红宁愿选择坐牢，也不愿意给李宏新赔偿获得减刑。
李宏新找了两个亲戚，在凌晨两点多把王红家的防盗门都砸烂了，孩子吓得在里面大哭。
他在楼道里大吵大闹说：“这个女人把我害成了太监，我不应该找她要钱吗？我现在残疾了，前妻也不和我复婚了，都怪这个女人。”
我和两名110警察同时赶到，拦住这伙人，我劝李宏新：“毕竟王红给你生了一个女儿，看在孩子的份上你也不能这么闹。如果按法律程序走，你应该支付孩子抚养费。王红坐牢期间你弃养孩子，说自己要养伤，我们没有追究你的法律责任，现在你倒是又来闹事。”
李宏新说：“这种女人能养出什么好孩子，如果她不给我赔偿，我就把女儿带走，我来养，让她给抚养费。”
王红听说他要把女儿带走，开了门，提着菜刀疯子一样冲出来，喊：“你敢碰我女儿一下，我就拿刀再剁你一次。”
警察好容易把李宏新和王红劝开了，没想到第二天下午，李宏新居然去幼儿园接孩子，幸亏被老师拒绝，还给我们社区打了电话。
这样闹了一个多月，王红实在没办法，在社区人员的担保下，一次性付给李宏新一万五千块补偿款，李宏新也保证再也不来骚扰王红和女儿的生活。
王红告诉我，她是花钱买清静，我问她哪来这么多钱，她说是摆修鞋摊的郑师傅借给她的。
修鞋的郑师傅我很熟悉，在四合市场人缘很好，老实木讷，手艺特别好。郑师傅2015年在深圳一家鞋厂打工，为了照顾老母亲，2018年回到北方，在四合街摆了个摊子，和王红的摊位挨着。
虽然他不喜欢说话，但平常聚在他摊子前的人特别多。下棋喝茶的大爷，择菜聊家常的大妈都夸他人品好，他不光会修鞋，什么都会修理，心灵手巧，经常免费帮大家的忙。
郑师傅也是个苦命人，本来和妻子有一个儿子，一家人生活很好。没想到儿子9岁时患上了类风湿，治疗了十年，郑师傅伺候了十年，结果孩子还是因为类风湿引起的并发症脑膜炎走了。
孩子去世后，郑师傅坚决和妻子离了婚。孩子患病期间，妻子以外出打工为由，没回过家一次，没看过孩子一眼，甚至没主动打过电话。郑师傅说：“她连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都不疼，以后我病了，她怎么可能照顾我？不如离了。”
我看出王红对郑师傅有好感，经常给他送饭送水，过年的时候还送了双红袜子，她可能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一直不敢张口。
我想着，不如我替她和郑师傅挑明了，可是没等我说完，郑师傅就回绝了，他说自己心寒了，不想再结婚，一个人过虽然冷清，但没有烦恼，也不会伤心。
这事不好强求，我便不再提。没想到过了一阵子，王红三岁的女儿叮当改变了一切。
取暖期来了，王红家暖器管爆裂，不但把家淹了，楼道里也成了瀑布，物业维修的师傅们都外派了，没办法及时赶过来，情急之下，社区只好请郑师傅来帮忙。
郑师傅赶到王红家，先关了阀门，擦干净地板上的水，又买来新零件，很快修好暖器管。
王红千恩万谢，留郑师傅吃晚饭，郑师傅摆摆手，正要往外走，一直在里间午睡的叮当走了出来。她被吵醒之后，不哭不闹，揉着眼睛站在沙发旁边，看到郑师傅一点不生分，伸手要抱抱，还搂住郑师傅的脖子管他叫“爸爸”。
这一声“爸爸”叫得郑师傅泪流满面，儿子离开5年了，他再没听到过“爸爸”这个词。郑师傅情不自禁抱起小女孩，紧紧搂在怀里。
王红站在一边也红了眼睛，她低声说：“叮当每天都吵着要爸爸！”
周六，王红来社区参加面点培训，我问她：“叮当谁照顾？又把孩子自己锁家里了？不是告诉你没人照看的时候送到我这里来。”
王红抿嘴一笑：“郑师傅帮忙看着呢。”
社区需要收集培训人员的身份证复印件，等王红结束培训，我便和她一起回家拿。我们进屋后听到房间里传来儿歌声，从门缝看过去，郑师傅头上被五颜六色的头绳扎了许多羊角小辫，手机里放着儿歌，叮当正在跳舞，郑师傅慈爱地看着小姑娘。
王红先是笑，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睛，郑师傅看到我们不好意思地捂住头，叮当兴高采烈地叫着：“我给爸爸扎小辫！我给爸爸扎小辫！”
这才是一家人真正的样子。
2021年春节来了，王红和郑师傅装修了房子，领了结婚证，一家三口拍了全家福。王红来送喜糖时，穿着大红羽绒服，精神焕发，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拉着我的胳膊说：“姐，我终于有家了！过得挺好！你放心吧！”
人这一辈子总会经历挫折，不过没有过不去的坎。王红有了家之后，在我的介绍下，社区的另外三名女犯也陆续都有了归宿。
都说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走得快，两个人才能走得远，其实只要是人，谁不渴望一份陪伴和理解呢？劳累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奔向家，仰望亮着灯的窗口，那是一份守候和等待，让人觉得所有辛苦都是值得！
题图 | 图片来自《监狱里的公主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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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特殊的红娘：我为女犯找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