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世紀的糾葛 《我在綠島3212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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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章

我去大陸探親

■本文曾在香港《新聞天地》周刊連載,自 1988 年二月十三日第 2087 期開始,至七月二十日第 2111 期止。同年發行單行本。 少小離家老大回! 去年(民國七十六年,1987 年)十二月三日至十二月十日,我去 了大陸。見到了三十八個年頭不曾見面的母親,和我的兄、弟、姊、妹 們。 我是 1949 年五月二十二日,在上海拜別母親,那年我二十歲。如 今和她老人家在北京重逢,我已經到了差兩個月而「耳順」 。 二十歲左右的男孩子,1948、 1949 年來到台灣,百分之九十以上 是隨政府跟著部隊來的。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書沒讀好,談不上專長 技術,又遠離父母、親人。這種年紀的人,是近百年來中國人當中最不 幸的人。算算看,中日戰爭的八年期間,他們多大!二次世界大戰結束 到前來台灣,他們又多大!在成長過程中,他們負荷了多少災害!承受 了多少折磨!他們從軍中下來,投入一個全然陌生的社會,他們自立更 生,成家立業,他們把渴望父母的愛加倍移植到自己子女身上,他們把 本身吃苦耐勞的習性全部貢獻給社會。他們自己得到了什麼?他們的希 望又是什麼? 他們只要求自己活下去,活到能和自己的父母見面,活到自己能重 新踏上故鄉的土地。 《我去大陸探親》,是我個人夢寐以求的幸運經歷,也是像我這般 年紀的人,一種有特殊感受的幸運經歷。 比我們年長的人,他們的父母早已過世,比我們年幼的人,絕大多 數當年是隨了父母來台灣。少數例外或長或幼的人,他們即使去大陸探 親,他們所見所聞的感受,又豈能有我們的深,有我們的真,有我們的 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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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探親期間,隨興而寫的短文之一「北京人,您為什麼 不禮貌」一文刊出後,立刻得到中國當局的反應。1989 年二月十二日 中國發行量最大的內部刊物《參考消息》予以轉載。 在台灣的中國人,回去中國大陸探親,應該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怪只怪探親這件事,表面上被禁止了三十八個年頭(1949~1987) ,骨子 裡,每天每天、分分秒秒裡都有人去,這就如同十多年前政府尚未准許 一般老百姓出國觀光,因而「董事長」 、 「經理」等人便忽然多了起來, 統統以「考察」名義,統統出國觀了光一樣。在台灣,很多事便是這麼 怪怪的,一定要等生米煮成了熟飯,「地下」冒出到地上。執政當局好 比是蠟燭,往好處講,是燃燒自己,照亮他人;講得不好聽,的確是蠟 燭一根。 1987 年十一月二日,政府明令宣佈,非軍公教人員,有三等親以 內在大陸的人民,可以經由紅十字會中華民國總會申請前往大陸探親。 「探親」成了熱門,一大半是被新聞炒熱的,幾乎是各種報刊,從 去年到今天,天天或期期有「探親」報導或指引的圖文刊登。《新聞天 地》不例外,社長卜少夫先生的口頭交代,以及主編李杞柳兄的來函催 稿,我也只得應景,把我個人在去年十二月三日至十日,一共六天半的 「探親」見聞和感受,按照日期時序一一報導出來。 我的行程是這樣: 1987 年十二月二日十一點二十五分乘聯美班機,由洛杉磯飛東京 轉北京。 八日乘火車去蘇州,再乘汽車去望亭。 九日由蘇州乘火車去上海。 十日下午乘國泰班機去香港,十二日再乘國泰回台北。 行程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為我母親、弟弟、和妹妹在北京,我姊 姊在上海,哥哥則在蘇州的望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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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共在中國大陸停留了一百五十六個小時。 我去大陸的「旅行證」是在紐約辦的。 紐約「領事館」地址我忘了,妙的是正好在一條河的左側,而北美 事務所則在同一條河的右側。「領事館」令人不解的是:辦公時間內, 大門也是緊緊關閉,叩門的人必須先按門鈴。進門後黑洞洞,有二十步 的距離來到辦事窗口,中年婦人短襖裝,她端坐窗口,問明我來意,檢 視我護照。我環視打量了種種設置,不知道是標榜節儉,還是向世人顯 示貧窮?十一月二十三日去申請,二十五日去拿,手續簡便,填一張表, 繳兩三元美金(實數我忘了,反正很少),兩張二吋半身照片。 飛機票在紐約唐人街的一家旅行社買的。我本來準備把上海、蘇州 間的來回火車票也買了,旅行社告訴我無此必要。這位小姐又告訴我, 北京去上海,上海去香港的飛機票,到了前一站,一定要親自去航空公 司「確認」,這一點和全世界的規矩很不一樣。在其他地方,只要打一 個電話便行,這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不然我可能在大陸旅途中,為了 飛機票會增加煩擾不少。我在準備去而還沒有踏上中國大陸之前,分分 秒秒我總是飄飄緲緲,恰似在夢中。 我為什麼捨近圖遠,不經由香港或日本去大陸探親,而從美國去 呢?這是因為我出國手續在去年十月裡便辦妥,應邀參加在美國喬治亞 州亞特蘭大市的一個「華人華語教學研討會」,會是十一月十九日至二 十二日,我們(同行計十四位)決定十一月十八日啟程。十一月二日我 得知「探親」開放,我便去紅十字會登記,再以登記單的影本,寄去核 准我出國的單位報備。這樣做明知過於小心,但總耽心著「出國事由不 符」而可能惹出不必要麻煩。 這年頭,小心點總是好。我在大陸上的親人不見面已經三十八個年 頭,雖然天天想見面,不料這一天卻真的馬上要見面。這是我個人的大 事,只告訴了自己家人。我和以往出差出國時一樣,一個人靜悄悄地, 十一月十八日那天上午,提了個旅行袋,推了隻皮箱,叫了部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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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辦公室前去僑光堂,和同行人會合,一輛大巴士把我們送去了中正機 場,離開了台北。 但是,心裡激盪著,會開完了,我將飛去另一個大陸,另幾個家人, 看我的八十八歲的老母,和我的兄、弟、姊、妹,以及他們四個人的家 人們! 在這篇報導裡,入境隨俗,我稱呼北平為北京。 我認為除非特別強調政治上的理由,在實體上,我們無法否定目前 中共的存在,也就不必要一定硬把北京說成北平。實際上,在我國以往 幾千年的朝代歷史裡,稱呼「北京」還遠比「北平」來得久長。「民」 國以來,可能認定「京」字有皇帝味,有封建味,一紙命令,「京」改 成「平」。不解的是,金陵城為什麼被叫做「南京」呢?南方的京和北 方的京難道真有什麼封建與民主的區別嗎?我的飛機票、登機證、「旅 行證」、行李票等等,上面都印了「北京」的英文字或「中國」字樣, 我們何必堅持四十年前的變更稱謂,或者預期著將來的更正名號。現在 就現在罷,我現在就是在前往北京途中。 1987 年十二月二日上午十一點二十五分,聯美 UA098,由洛杉磯 起飛,三日下午三點二十五分到東京,轉 UA897,下午五點飛,六點 半到。抵達前的十多分鐘,我一直隨著機身的下降,調整著我俯視的角 度。任何一個都市,在夜晚由上空來看,總是美的,各式各樣的燈光, 閃爍、游移、變幻,一片燈海,水汪汪地,草油油地,迎面撲來,近了, 近了。經常旅遊的人,大概都曾領略過這一剎那的「不知身在何處」的 感覺,直到「陡」的一聲,接著「陡陡陡」機輪觸地了,機翼摺疊了。 用手捏住鼻子,閉緊嘴,狠命擤一口氣,這時候,才算返回了自己,恢 復了聽覺,機艙裡開始熱騰起來。 我夜晚降落過不少地方,香港、紐約、倫敦、維也納等大都市的機 場,一下飛機,進了機場大廈,幾乎都有眼前一亮的感覺。但到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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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一樣,北京機場的燈很突出,到處都有燈,高高懸掛頭頂,可就顯 得寒傖,明亮度是發揮了,似乎在提醒旅客們說:「這兒有燈,這兒有 很多盞電燈。」照明的功能,要自然的叫人不覺得有「燈」的存在才是 真正的照明。像在國際機場這種公共場所,更應該是不由照明的設置立 即分辨出是白天還是夜晚。 在飛行途中或降落前,我注意到一個非常可喜的現象,那就是每一 次例行廣播,除了英語、日語,還有極其悅耳的京片子(和在台灣聽到 的「國語」顯然有別)。我特別向一位經常前往北京,而搭乘過其他航 空公司飛機的老美打聽,是不是別家飛往北京的班機也是這樣,答案是 肯定的。想當然這是遵守了中國的規定,而這種規定是對的。 機場大廈裡,除了感覺到頭頂上老有燈的威脅外,到處都有三三兩 兩的男女青年,穿了寬鬆鬆幾乎拽地的長大衣,戴了有耳遮的絨帽,手 上拿著對講機,居然斜倚在桌旁或牆角,或左或右的一條腿不斷抖動, 一方面打量著每一位旅客,一方面彼此嬉笑聊天,或偶而應答著對講 機,這種怪異現象,對一個經常出入全世界各大機場的人看來,簡直不 可思議。就拿最為懶散的印度人作比較,在孟買機場裡,工作人員也是 來回穿梭,忙個不停,走路的速度和慢跑差不了哪裡去! 北京機場照明太簡陃,機場工作人員太隨便了。這不僅僅讓中國人 臉上掛不住,叫我們同是中國人也覺得難為情。 中共在反應「探親」這一招上是極其表面化的。我一進「關」,亮 出「旅行證」時,立刻有人走出來向我打招呼,表示歡迎,問我有沒有 人接機?要不要派車?我謝 了,我說我弟弟會來接。他體貼 周到的告訴我,如果沒有來,他 再派車。我暗中注意到,他自看 見我到我離去,一直笑容可掬, 和藹可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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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走向行李台的途中,上面寫著: 熱烈歡迎台胞訪問探親 我暗中提醒自己,現在開始,我是被歡迎的人物,我更提醒自己, 我只是來探親的,我是來看我媽媽的。 不用說,我的一個箱子和旅行袋,都免於「檢查」了。在零下十二 度的寒風裡,我聽到有人叫「二哥」。我和我弟弟、弟妹(應該說是弟 弟的「愛人」)擁抱在一起。上了一部四門旅行車,往北京市區開去。 這是弟弟學校裡派的車,先經過郊外,學校在西單新文化街。我們 由後門進了學校的招待所。車程半小時中,一直黑黝黝地,弟弟小我十 二歲,和弟妹第一次見面,年紀比弟弟還小好幾歲。一路上因有一個陌 生司機同志在,我們很少開口,我問問他孩子情形、媽媽情形,他們也 問我二嫂情形、我孩子讀書情形。具體一點談話,是我問他們: 「我這兩天住哪兒?住家裡?」 「不可能,我家小年還得跟學生們住宿舍。」 小年是他們十三歲的女兒,小年還有一個讀高中二年的哥哥小軍。 「小軍和奶奶住一間,我們夫妻住一間,二哥來了,我已經和學校 講好,住招待所。」 招待所離家不遠,都是在學校裡,只隔兩間樓,走路五分鐘。我們 先把一個箱子放進招待所的房間裡,一位招待員導引我們,給我留下一 塊肥皂和一小筒茶葉。弟弟替我謝謝她,向我解釋說,這是幹部特別交 代的,對台胞的優待。招待所對我親切地關照,有什麼事要她做,隨時 可以找她,她就坐在進大門邊側的櫃台內,不值班時也住在櫃台後的隔 間房子裡。我們立刻便要回家去,他們看我在桌上找東西,弟妹問我找 啥?我說,房間鑰匙。 「鑰匙?招待員帶走了,我們這兒是不作興交給客人的。」弟弟向 我作這樣解釋,這倒是我多次旅行中的第一次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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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宿舍是一個四層樓房,每層住了十多家,完全大雜院格局,廚 廁是每層樓共用。所有的燈光都是暗淡淡的,室內的電燈開關,是用一 根繩子由燈泡旁邊的電線連接下來,開燈關燈都是手拉繩子,所以進出 房間經過繩子時,必須低頭過去。 和媽媽見面,當然是淚灑滿襟。媽媽有說不完的話,問不完的事。 相信這是每一個回大陸探親的人,都會有的同樣故事。弟弟是副教授, 也是當今大陸上(可能也是全世界)首席管子音樂家,因為他的老師已 經退休了,他是目前唯一教授管子的老師。他經常去歐美各國演奏,而 外國元首級人物例如尼克森、柴契爾夫人等去北京時,都曾經欣賞過他 的演奏。他「愛人」在同一學校裡當圖書館管理員,儘管夫妻兩個人都 做事,弟弟又常常有出差費可以領,他們一家五口的生活,也只是溫飽 而已。 一夜話多,可惜夜短,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回招待所的。招待員已經 熟睡在櫃台後的房間裡,我敲敲櫃台,她應聲出來披了件橘黃色的軍用 男大衣,提了一串重重鑰匙,瞇著眼,在僅存的一盞枱燈下認清了是我, 一團熱氣和北京調同時噴出來: 「是您吶!」 「對不起,對不起,勞駕替我開開房門。」 走廊暖氣關了,房間裡倒有。我冷得不敢去盥洗間刷牙洗臉,快步 去了趟廁所,趕緊回房睡了。我這人一向能吃能睡,在台北,晚上不到 九點,我便上床了。可是今夜裡,1987 年十二月四號早上三點半左右, 我硬是見不了周公。和媽媽聊天時,她幾乎一直老淚縱橫,弟弟四十多 歲了。我明天還要和快五十歲的妹妹見面。 妹妹在北京南苑東高地第一高級中學教書。我奇怪,1949 年她和 弟弟全都在上海,是我把他們接來上海,準備隨我服務的軍艦去台灣左 營。五月間,上海丟得太意外,當時我船在定海,就這樣,一別至今, 差兩年便是四十個年頭。那一年,弟弟九歲多,妹妹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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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告訴我,1951 年,中央音樂學院來上海招生,弟弟從小愛唱 愛吹口琴,他居然考上了,因為由初中到大學全部公費,便讓他給學院 的老師帶走了。妹妹在上海讀完高中,1957 年也在上海考取了北京師 範大學物理系,便也去了北方。媽媽這時在上海隨大姊住,一直到弟弟 畢業當了助教,結了婚,才把媽媽接去北京。弟弟妹妹讀書過程當然苦, 不過運氣不賴,沒趕上「文化大革命」浩刼,總算在學業上有一段落。 我總算把電話打通了。妹妹在電話裡哭了起來,叫我一定別離開, 她馬上來。這是十二月四號上午十點半鐘的事。在北京打電話,可真要 忍著點,她那麼一個師生有三千多人的高中學校,電話只有唯一的一個 號碼,我八點鐘便開始撥,怪不得弟妹一早就要我直接去她學校。走路 硬是比電話快,一個鐘點不到,妹妹喊「小哥」的聲音,伴著哭聲,比 她自己趕先奔到屋裡。我強忍著,擁抱著偎在我懷裡那快五十歲的婦 人,她是我親妹妹。我心理上是早有準備,預料到她會大哭一場,媽媽 也會陪著哭。弟弟和孩子們去上課了,弟妹請假在家招呼著。 我們足不出戶,極端極端地珍惜著分分秒秒。小妹的話似乎比媽媽 的更多。她說,自從知道十一月二號台灣准許探親,她便日夜盼望著我 的來臨。吃過晚飯後,她要求媽媽,要把我帶到她家住一宿,見見妹夫 和兩個男孩子,一讀大二,一初二。 由西單到南苑,要轉兩次電車。在北 京乘電車真夠受,小妹怕我丟了,一路上 緊緊圈牢我臂膀。有關乘電車擠的情況, 我已經寫在「北京人,您為什麼不禮貌」 裡。 (見附文 P535) 小妹家住的也是學校宿舍,是新建

妹妹胡貞媛一家:妹夫范德瑋,大 兒子范波,清大土木二年級;小兒 子范滔,初中二年級。

的,廚廁已經包括在內,不像中央音樂學 院的那種大雜院式。妹夫是一名機械工程師,兩個人的待遇加起來三百 元人民幣左右,生活過得去,他們都談不上儲蓄,也沒有儲蓄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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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能工作就有飯吃,年老退休了也可以照樣領薪水。 這兩家人的生活情形,給了我如此想法,對大陸生活水準的研判, 可以用兩種標準,一種是台灣和大陸比,一種是過去大陸和現在大陸 比。這兩種比較的情況正是「窮得無奈,富得無聊」 。 (此文曾在《新聞 天地》發表) 妹妹的話不少,他們家讀初中二年的老二的話更多,老大也問了我 一些台灣校園民歌以及侯德建的事,可惜這方面的事我知道得太少。 從兩個孩子的談話中,讓我知道了大陸上學生們不僅僅喜歡聽流行 歌曲、熱門音樂,他們也有自己的校園歌曲。小鄧(麗君)的歌聲,悠 揚婉轉、餘音繞樑,是在 1970 年前後悄悄飄進了大陸,大陸上中國人 聽了,感嘆之至,此曲豈能台灣獨有,大陸上也應幾回聞。可說是,唱 時遲來時快,剎那間,形成了「小鄧熱」 ; 雷霆萬鈞之勢的流行歌曲, 可把大鄧(小平)嚇住了,可又禁不勝禁。港台歌星的其他錄音帶也前 仆後繼登了陸。這幾年,演唱流行歌曲的演唱會更是不斷的舉行,歌手 的年齡幾幾乎全是年輕人天下。他翻了翻他藏有的資料說,有一個統計 數字,去年錄音帶的生產量,在七千多萬盒當中,流行歌曲竟佔了三分 之二。當然,這其中很少例外不是盜版貨。 校園歌曲是在廣州中山大學開始,這一定是地理位置關係。去 (1986)年四月間,在廣州舉辦了第一屆校園歌曲比賽,有二十八所大 專院校參加,「校園歌曲熱」由南到北,瘋狂流行,至今不衰。清新悅 耳,健康活潑的純音樂的心聲,在歌曲中透露。「國」營的「中國唱片 公司」也錄製了卡帶發售,極受歡迎。 夜深了,也顧慮到他們明天一大早還要去學校,不然,我真渴望著 享受一下耳福。 妹夫是忠實的旁聽者,專門張羅著給我的杭州龍井茶;妹妹偶而為 我們談話作簡短的註釋,還為我們煮了好幾碗「元宵」。 我是在椅子上睡著的,實在是累極了。 「鞋子是媽媽替你脫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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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天我們逛天壇時,老二如此告訴我。 十二月五日,我醒來時發覺是睡在妹妹家客廳的椅子上,妹夫對我 說,他們都去學校了,他自己請了半天假,聽說我要逛書店,和去中央 民族學院看朋友,他特別留下來負責照顧我。 他首先帶我去琉璃廠的榮寶齋,這是一家專門賣中國字畫以及文房 券,官價匯率是一元美金換三元七角 外匯券。而且可以使用各式信用卡, 可見是高級商店,有很多外國人在瀏 覽,入寶山豈能空手而返,我買了大 小楷羊毫各一支,妹夫買了二三十張 中國字畫的賀年卡給我。走在街頭, 在一家「湖社」書畫店門口站住了,

這家店面兩個招牌,落款人一是張學 良,一是馮玉祥。乖乖隆的冬!

四寶的店舖,店裡有專櫃兌換外匯

妹夫對我說:「小哥,這家店面有兩塊 招牌,一上一下,您看落款人是誰?」 我抬頭一端詳,上面「湖社書畫店」是「馮玉祥」 ,下面「湖社」是「張 學良」。乖乖隆的冬,看來這家老闆來頭不小,一間小門面,居然有此 二位叱咜風雲人物的揮毫。妹夫慫恿著我,趕緊拍張照,說不定若干年 後成了價值連城的紀念品! 又去一家「中國書店」參觀,買了幾本張恨水的小說和「清代七百 名人傳」,我請店員為我用牛皮紙包起來,準備帶到香港再寄到台北, 她們聽說我是台北來的,特別熱呼起來,熱呼歸熱呼,用牛皮紙包書, 還是另外加了一塊錢。我說這在台灣是不要錢的,看得出她們有點不好 意思,我立刻補充說,在香港也是要另外加錢。(本稿在《新聞天地》 發表時,編者加了個按語「編者註:從未聽說香港買書後要另外收包書 紙錢的,作者可能記憶錯誤。」其實,我在香港的確有過「要加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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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驗。) 我看時間快近中午,請妹夫把我送上去「民族學院」的電車,催他 回去上班。那天週末,他下午仍要去工廠。 中央民族學院在白石橋路,很快就到。漢語系教授吳重陽已經在門 口等我,他的一位朋友,在美國慧德大學任教的王孝敏博士,也是我的 朋友。我這次在美國開完「華文華語研討會」後到北京,王知道我有意 搜集點「文革」資料,便談起了吳教授,提議不妨請他幫忙找一點。不 料,他說根本不可能找得到。 「四人幫」後,有關「文革」期間的作品, 全被毁了,老百姓也不敢留。談話中由三十年代的作品談起了一些老作 家,謝冰心就在他住處不遠,何不去看看她。 於是,我隨吳教授去看了冰心。我把這經過寫成了「與冰心聊天」。 在《新聞天地》發表。 吳教授也是「當代文學研究 會」的副秘書長,他說,這個研 究會完全民間組織,純粹學術 性,希望明年我能出席他們的大 會,我笑笑,未置可否。心裡想, 明年的事明年再說吧。你們的

與冰心聊天

事,事事「請示上級」 ;我們的事,何嘗不是看「大陸政策」。 由中央民族學院出來,雖然被送上車,可是我貪戀由車窗中觀看街 景,加上被擠得昏頭轉向,我坐過站了,一問西單在哪兒下?「過了, 早過了,您得穿過大街,找車再坐回去。」我從熱烘烘的車廂裡擠出來, 投身在零下十二度黑暗的大街上,這下可慘了,我迷失沒關係,自信一 定可以找回去,可是,弟弟一家,還有老母親,他們不急壞了才怪,怎 麼辦?第一個念頭是,打個電話回去。對,弟弟家還不錯,有學校分機, 這是因為他稍有特殊,院長在下班時刻有時也會找他,商量招待外賓演 出或出國演出的事。我問路上行人,公用電話哪兒有?很遠,在鬧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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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有,要排隊等,打得通打不通也是個問題。我洩了氣。第二天,我真 見過這公用電話的街景,一個小櫃台上放置了一台電話,裡面坐了幾個 人,專門數錢計算時間,等打電話的人習慣了排長龍,十之八九都打不 通,原來都佔了線。運氣好的人接通,那講電話聲音像喊街似的。有意 學北京話的人,這是最好不過的老師和教材,一切免費。 這下可慘,我竟落單了。根據個人旅行經驗,在亞洲國家,我最怕 在曼谷、雅加達,以及馬尼拉這三個城市裡獨自行動,一來言語不通, 二來治安狀況實在令人擔心。在北京,話當然說來無阻,人的五官長相 也沒什麼異樣,可是,那氣氛,以及內心裡原先存在的想法(應該是「偏 見」才好) ,總叫我心裡毛毛的,身上冷颼颼的。 不知打哪兒湧來的勇氣,裡外是裡外,反正在自己的「國家」裡, 有什麼可怕!不如趁天還沒有大黑之前,自己見識一番再說。 逛著逛著,閒步來到「北京市百貨大樓」門前,我推門進去,一頭 撞到了一層又厚又重的綠色布幔,原來是兩條軍用毛毯,用來隔絕外冷 裡熱,門裡門外在氣溫上被感覺到的是寒冬熱夏,截然有別。但是在闖 入的一剎那,那酸、腥、臭的混合人味,可夠你受的。因為衛生設備的 關係,生活在北京的人,在冬季十天半個月不洗澡,可算正常又平常, 他們偏愛吃蒜頭,十之八九又狠命抽煙。在冷風裡尚可散放散放,一旦 沐浴在暖氣中,你試著想想,那味兒如何? 百貨大樓的貨品,顯然比一般購物場所齊全得多,比起「友誼商店」 來,品質和種類要低下稀少得多。店員們的待客之道的表情和言語,也 是介於「友誼商店」和一般購物場所之間。 在轉彎朝向另一條街去,趕搭回西單的電車時,我看到好幾位載著 同樣筐筐的騎自行車的人。一位行人好心告訴我,他們是北京大忙人, 早晚全看得到。原來是運送煤球的。北京市的房子,百分之六十以上是 沒有空調設備的平房。北京的冬天,氣溫在零下十幾度是司空見慣,不 燒煤球取暖,是比不吃飯挨餓後果更要嚴重。在寒冬裡,我們說餓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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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往往是凍死人。取暖如此重要,煤球比大米或麵粉當然更是被需 要得厲害。因此,在每個街坊,平均一定會有一兩家「煤戶」。再窮的 人家,一個冬季,燒上好幾百斤煤球是件不稀奇的事。煤球或煤炭,已 經成了北京人重要而不可缺的消費負擔之一。 七點多才摸到了家,一家人都鬆了口氣。不敢說坐過了站,只說, 在台北我也是這個時候到家。在北京,這算很遲了,因為,一般北京市 民,是沒有夜生活的。 這晚上又是醉醺醺回到招待所。眼淚鼻涕滿臉都是,不知是被風吹 的,還是被親情感動的,想來兩者都有吧! 今天(十二月六日)禮拜天,弟弟妹妹兩家人都不上班上課,大家 約好了,帶我逛故宮和天壇,妹夫來陪媽媽,我們一共八人,浩浩蕩蕩 出發。 我還是 1947 年夏天裡來過北京,記得那一年我們軍艦「永順」號 進大沽泊天津,當時的艦長馬紀壯很會搞公共關係,把軍艦開放給天津 市民參觀,大公報的副標題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永順號是掃雷艇, 一千多噸位,但是雷達、聲納、深水炸彈等都有,在那個年頭,已經算 是頂尖科技。整整忙了三天,我們四個平常接近領導中心(指艦長)的 人物,請假去北京玩,馬紀壯批准了兩天。我們立刻成行。那時候二十 歲不到,只記得在北京到處逛,可能是因為我們穿了挺神氣的海軍服, 警察遇到我們便行禮。我們迷糊痛快地度了個觀光遊樂的假,回到船 上,艦長問我們玩了些什麼地方?只回答說:去了故宮和天壇。 我還記得這另外幾個人的名字是王永久、曹仁榮、常劍秋,都健在, 也都在台北或左營,彼此也偶有聯絡。 四十年後的今天,我再度去故宮,去天壇。心情挺複雜,誰能絕對 有把握肯定明天會怎樣?儘管你會安排,你能計劃! 我們乘地下鐵。這裡的地下鐵當然趕不上香港的乾淨、明亮;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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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來,更擠更亂更髒,更顯不出一點生氣。弟弟領隊,妹妹管買票, 小年這女娃不斷糾正我的安徽式的北京話,一路上也唯有她的聒噪,製 造了不止一次的歡樂氣氛。 上了車,弟弟在搖搖擺擺的姿勢中,斷斷續續告訴我,地下鐵對這 將近千萬人口的北京市來說,其重要性不亞於煤球和米麵。自從北京市 的二環線路完成以來,更增加了交通的便捷。這一點,身為台北人的我, 感覺非常慚愧,尤其想到,再過二十幾天(十二月三十日),乃是日本 東京都地下鐵成立六十週年紀念日,更叫我感慨萬分。地下鐵,地下鐵, 我們比東京落後了六十多年,比大陸又落後多少年呢?地下鐵的票價分 為人民幣二角及三角(約等於新台幣一元五角及二元二角)。票價如此 便宜,地下鐵本身能不能有盈餘?「不行,是虧本生意!」弟弟最近還 看到一份資料,票價至少要提高到五角,才能反映出成本。可是當局不 能也不敢提高票價,那會叫升斗小民無法負擔。所以政府一直在貼補。 我立刻想到我們台北市的公共汽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公營、 私營,演變到目前的聯營,隔不了多久必定醞釀一次「調整票價再提高 服務品質」。所謂「調整」乃是「漲價」的另一名字。從醞釀、定案, 到付諸實施,其過程一定是提出、議會不通過,再提、多次提、終於通 過。稍具現代知識的現代人都知道,一個政府對於絕大多數國民所必須 打交道之國(公)營事業,不一定在某事業上直接收取金錢盈利,而是 要收取「社會」盈利(我不知道經濟學上有無「社會盈利」這個名詞)。 以稅收或其他事業的金錢盈利來挹注、支持。這也是一種間接平均財富 的方法。民生主義和共產主義,在這方面各有什麼不同的措施呢? 大陸目前有地下鐵的大都市,除了北京還有天津。廣州市和上海市 目前也在積極規劃中。廣州市的路網規劃已完成,總長四十三點一五公 里,第一期工程為二十五點四公里,預計 1990 年開工,2000 年完成。 似乎沒多久,也沒一兩個站,我們到了。出了地面,正是天安門前, 不僅比台北的總統府前廣場要大一些,比東京皇宮周圍空地也要寬敞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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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大家說我運氣好,一是今天難得大太陽;二是天安門今年十月份才 重新開放。怪不得遊客佷多,其中以外國人為多,幾乎是穿了同一樣式 橘綠色大衣的北京人更多。妹妹告訴我,這是軍大衣,不知怎麼會流散 到市場裡,好便宜,又暖和,我們的隊伍裡,她家老大就穿了一件。 弟弟提議,大夥在天安門前拍照留念,又為我單獨拍一張,我說這 張照片千萬別寄給我,因為那背景肖像以及兩側的十八個字真叫人怵目 驚心,我還要在台北平平安安生 活下去,別惹出麻煩。 政治這玩意兒,同樣對一件 絕對存在的實體,因情勢有異而 解釋不同,而處理不同,區區百 姓,還是敬鬼神而遠之的好。 進得天安門,隨著人群,隨 著標誌直往前走,先抵端門,繼

我和小年在天安門前

至午門,想必「推出午門斬首」正是此處,怪不得午門前的空間,和端 門的距離似乎遠了不少。蘇東坡喟嘆「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那是老 死病死的人生過程中自然現象。而午門前被「咔嚓」一聲砍去了首級的 人物,其中多是平白冤屈的無辜,那才是「政治」陰謀的傑作。我自己 1949 年追隨政府從軍來到台灣,眼見海軍裡若干同學和我一樣被捕, 被「自由心證」 ,被囚放到火燒島,美其名為「新生」 。這時候,在「午 門」前驚覺到,中共在「文革」期間冤死了億萬人,國民黨比起共產黨 來還是人道得多。在砍殺方面,畢竟是小巫見大巫。尤其是准許大陸探 親,也算一大德政。要不然,我怎麼可以和睽別四十年之久的故宮又見 了面! 弟弟看我沉思,提議往橫的方向走走,喝點熱牛奶,再去太和殿。 遠處有好幾處賣熱牛奶的攤位,妹妹和弟妹不要喝,小年這丫頭也 不贊成,男孩子都同意了。小年咬我耳朵說: 「沒地方小解,公廁臭死


第五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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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也擠的要命。」 妹妹一直給我理衣領攏襟袖什麼的,我笑著抗議,妳煩不煩?她 說,媽媽告訴過她,小時候挺煩我,現在就容忍她再煩我兩天吧! 等他們歸了隊,我們繼續往太和殿前進。上了太和殿,這兒維護保 養得不錯,宛如我四十年前所看到的架式一樣。東看看西望望,不少外 國人倒真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驚異得不得了! 我提議找家館子吃飯去,由二哥我請客,弟妹湊近我說,所費不貲 啊!孩子們聽說上大館子,他們樂了,走得比誰都快。出了天安門右拐, 穿過兩條馬路,果不然,有家宮殿式的大飯館,氣派很大,門口停了不 少小轎車,計程車似乎少些。 弟弟到底是「跑過碼頭」的,其他的三男三女都是畏畏縮縮緊隨著 我們兄弟倆。我把這飯店的字號弄忘了,只記得叫什麼「齋」的。由石 階進去,再電梯上二樓,空蕩蕩一長廊,再裡面才是座位,大小格局和 台北的山西餐廳差不多,居然沒人引座,我自說自話揀了一張圓桌招呼 兩家人落了坐,用手招呼一位女侍,我說點烤鴨三吃吧!弟弟說,千萬 點不得,貴得嚇人,今晚可以在自己家裡吃,現在隨便點幾個菜,我們 吃飯好了。主隨客意,一共叫了六菜一湯,相當於台北八十元的客飯菜, 六百五十元左右,實在有點寒傖,妹妹卻不住嘀咕太貴太貴,比她半個 月的薪水還多了點,她是一名資深二十五年之久的高中老師啊! 這時中午十二點五十分,應該正是飯館的黃金時間,我環顧左右, 只有四、五成客人,洋人較多,他們可能不知道,一份烤鴨三吃,說不 定要吃掉了一名北京工人的幾個月的工錢。 餐館裡的廁所設備,我看來平常,他們直誇特別乾淨。是報復心理 還是未雨綢繆?用餐前後,他們每人都各用了一次,才向天壇出發。 由這家什麼齋的飯館去天壇,先乘地下鐵再轉一次地上電車,到了 天壇門口,我兩眼一直睜不開。在台北我是有午睡習慣的,這時候,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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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斷逗小年沒話找話說。 兩天來,我沿途看到不少看板和紅布條,我說,「小年啊!你知道 什麼是『五講四美三熱愛』嗎?」妹妹搶著說,她比誰都能背得透,因 為小學課本上便有。 果然不假,小年一口氣背了起來: 講衛生、講秩序、講文明、講道德、講禮貌;心靈美、語言美、環 境美、行為美;熱愛人民、熱愛祖國、熱愛中國共產黨。 類似的口號標語可真多,故宮裡面的什麼門與什麼門之間的長廊 上,到處都掛著的,也有貼著的。她爸爸解釋說,孩子們記性好,這些 玩意兒,倒背如流不稀奇。 「二哥,您不知道, 『文革』十年間,十億人 統統背『毛語錄』 ,那才可怕。」 在車上,我們當然沒空間也沒辦法談話,人擠人,貼著、推著,賣 票的人高聲嚷: 「誰沒買票?」快要下車的乘客也揚起嗓子問: 「您是下 車嗎?」原來被問的人擋住了下車人的路,必須先開道,生怕下不了車。 進了天壇,大得看不見盡頭,使我回想起有年在倫敦大霧中逛海德 公園時的情景。天氣同樣冷,心情卻有了開明和緊張的截然不同感覺。 大英帝國是君權帝制國家,可是人人有權利公開發表自己的言論,人人 有勇氣表達自己的異見。他們的發表言論、表達異見的場所便是海德公 園,只要他們準備一個肥皂箱,站在上面便可以言無忌憚、暢所欲言了, 聚攏了聽眾,或「箱」前無人,對他言論自由都了無妨礙。可是在天壇 裡,卻成了彼此說悄悄話和體己話的絕妙所在。 在天壇,和午餐前在故宮,我發現在如此的公共場所,倒有了一個 罕有稀奇的現象:儘管在整個北京市,大街小巷都顯得髒與亂,擠與吵, 而這兩個地方卻處處井然有序,乾乾淨淨的。我很自然的想起了台北 市,那花季裡的陽明山,以及週末或有所集會後的青年公園和新公 園……,是什麼道理呢?是因為好比是新加坡的重罰嗎?可是我又到處 不見「罰」的罰榜或告示。


第五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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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輩們跑在前面,小年更像脫韁的馬,奔跑著趕著三位哥哥。我弟 弟開了口可就沒完沒了,他愛人警覺性高,不住提醒: 「你可是挨打沒記性!」 「挨打沒記性」是地道北京話,意思是「吃了虧記不住?又來了。」 弟弟不理這一套。身邊沒外人,難不成二哥會向「領導」彙報? 「文革」十年,真不是人過的日子,連買包香煙說不定還要背『毛 語錄』,連媽媽也會背。不信,二哥,今晚您問媽媽去。」 媽媽昨天告訴我,連吃飯往往被叫做「唱飯」 ,因為偶而也要唱「忠」 字歌表示效忠。 妹妹小聲說明,例如你去小店買東西,店主隨口說出了「毛語錄」 中的任何一句,你就得立刻接著說下一句,否則,小則你東西買不成, 大則店主去街坊領導一彙報,你的大麻煩很快就來啦。 我立刻想到了「梁山伯祝英台」影片中的「下一句……」,我又想 到教堂裡牧師領導查經「創世紀第幾章第幾節」,可就一時想不透,買 東西和背「毛語錄」有什麼連帶關係! 「有關係,大有關係,共產黨要十億人的腦袋裡除了毛澤東還是毛 澤東,毛澤東是形影不離,和你一體,要你時時刻刻被他控制,被他左 右……」 這種事真是聞所未聞。我暗暗覺得,國民黨有些地方真是笨驢,像 這種中共糗事,為什麼在台北的中國人從來不知道?以往是「反共抗 俄」 ,目前是「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 ,為什麼不把中共的真情實況多讓 全世界熱愛民主自由的人知道? 為什麼不搜集一些「文革」的紀實作品,在台灣出版?一篇以共制 共的文章,不是比喊一萬個「反共」口號還有效果?可是,在台灣,從 新聞局的措施來看,政治解嚴了,文化戒嚴如昔,有時還勝於昔。不知 道我們的新聞局局長到底準備怎麼做? 在北京天壇,我想起了台北新聞局,這心路歷程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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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掉頭跑回來,小年兩手在胸前上下舞動,妹妹說:「二哥, 小年好像在跳『忠字舞』 。」 「忠字舞」我已經聽說了,是取代「秧歌舞」的一種大眾化政治舞 蹈。顧名思義,那是表示效忠「毛澤東」。在任何場合,即使是私人婚 宴,如經一人帶頭跳起「忠字舞」,那麼,在場的人必須學模學樣,有 舞必有歌,歌詞封建無聊已極: 東方紅,太陽昇, 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 他是人民大救星。 大救星?有了他,害死了多少中國人!拆散了多少中國人的家! 「四人幫」垮了,毛澤東的形象幻滅了,毛澤東的「愛人」也被捕 了,有多少冤獄獲平反呢?但是,天安門前的「毛澤東」肖像最近卻再 度出現,這是中國人,尤其是台北人,值得深思的問題。 逛天壇,越走越累,天黑下來,更冷了,孩子們要回去,途中經過 一家「友誼商店」,我用「外匯券」買了兩隻鴨子、兩瓶貴州茅台和一 些食品,一共花了多少錢,我忘了。忘了也好,免得算美金,算新台幣。 我說不貴,他們說好不便宜。價值標準是因人的經濟條件而訂的;價值 給人的感受,更是因人因地,或因政治制度而異。 十二月六日晚上醉得厲害,女士們都是以茶代酒,孩子們在烤鴨三 吃裡吃來吃去,妹夫酒量不大,只有弟弟和我,居然解決了一瓶半茅台, 剩下半瓶硬是被弟妹搶了藏起來,不然,咱兄弟倆恐怕要爬著去招待所。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分別快四十年的親人、親骨肉,明天又 要分離。 七號下午四點半飛機,上午我請弟妹陪我再逛一次書店。其他人都 上班上學,老母親一人看家。弟妹是請假陪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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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不甘情不願,總想找到一點有關「文革」作品的蛛絲馬跡。 黃巢時代我了解,王莽情況我明白,洪秀全、秦始皇的種種作為, 我也略知一二。最近這幾年,我在主編一套「中國名人傳記」,自己也 編寫了幾位傳主,不斷在海內外搜集了數百種人物資料,可就沒機會讀 過毛澤東的,對「文革」種種更是莫知所以,這麼一個偉大的「負時代」 , 我認為是人,尤其是近代中國人,有權利有義務去研究、去了解。 這些資料台北即使有,普通百姓也是無權看得到。「知識」也要有 權的人才能獲得,而有權人又不一定有時間有興趣去研究、整理。三國 時代的王允之所以殺蔡邕,是鑒於司馬遷被腐刑了而未即時處死,以致 有了《史記》。但是,有關中共近代史的開放,或准許搜集攜回台北, 執政黨又何懼之有?實在叫人百思不解! 我們又到了「中國書店」,弟妹說在北京只有這家較大較有名。其 規模比台北正中書店的一樓要深四分之一,書刊的陳列實在寒傖又貧 泛,打個不太好意思的比方,就如同香港九龍的「集成書店」,在一個 書架上,往往同一種書陳列了好幾本,當然,了解了這兩家書店都是黨 營機構,我這個中國人也就無話可說。共產黨比較差勁的是,「中國書 店」離開「大內」不遠啊!而「集成」卻是「將在外」,所謂天高皇帝 遠,台北的總公司也只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中國書店」裡的「同志」們,敢情眼尖,看到我這個台胞又來了, 忙著湊上來招待,弟妹和一位曲明小姐直接了當低聲說明了來意,曲小 姐說,我留意看,有了就電話聯絡。我謝了她,又向店裡「同志」們致 意再三。一直到三個月後的今天,仍然沒見消息,想來是不可能有了。 途中我們經過了聞名世界的北京大學,只可惜居然過其門而未入。 弟妹一直催著我回去,在家午飯,學校裡仍然派車送我去機場,而 且「統戰部」會有一位「同志」來看我,說是弟弟同事,是老師兼差「統 戰」工作。我知道,三號晚上由機場接我去招待所的車子便是「統戰部」 派的,待會兒一道吃飯聊天也是人之常情,我心中準備著,看看這場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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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如何統! 回家途中,經過了好幾處賣衣服的路邊攤子,其規模和台北市萬華 桂林路康定路那一帶差不多,後者以估衣為主,而前者卻大多數是新衣 服,又以大衣、夾克、牛仔褲佔了大半,我隨手揀了幾件夾克看看,不 料全標著「在台灣製」的英文字。弟妹笑了,她說:「別看了,除了軍 大衣,差不多統統是你們台灣貨,你們說不通商,商可通得大呢!」 一路上她告訴我,北京人崇台崇美崇得離譜,穿台灣衣,用美國肥 皂,嚼美國口香糖,抽洋煙喝洋酒甭提了,甚至原子筆也愛使美國貨, 還有電子錶也要台貨。她還講了些近乎損人的笑話,強調著確有其事: 「有人家難得有塊美國肥皂捨不得用,把包裝紙拆了包在本地肥皂上, 有意讓親友看到,以為這樣提高了自己身分,表示在國外或在台灣的親 友們來家裡時送的,不然,也是自己用外匯券買的。」 其實我心生慚愧,三十年前的台灣,還不一個樣!真所謂:大哥別 笑二哥,彼此的麻子差不多。 到家不多久,弟弟帶了他同事也是「統戰」同志來家,他我之間, 有段對話值得一記: 「二哥,聽胡老師說您回來了,這兩天沒來看您,因為我想著,您 們多年不見,尤其是老母親,一定有好多話要談,我不敢打擾。」 「真不好意思,非常謝謝,勞您駕派車接,現在又派車送,下次有 機會,一定要好好聚聚,好好乾一杯!」 「二哥,就您這兩天看到的聽到的,您覺得比起台灣怎麼樣?」 「啊!這可不能比,我認為也不應該比。我聽我弟弟說,這學校新 宿舍要蓋了,北京市也到處在拓寬馬路,這些都是進步的現象。現在的 北京要和過去的北京比,今天的生活要和過去的生活比。怎樣加快進步 的速度很重要,速度快希望就大,速度慢便越來越落後。」 「對極了,二哥,您四點三十分飛機,待會兒,準兩點,車子在下 面,我這就先告退了。胡老師,我先走。」他說著說著便走了,下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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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向媽媽鞠了個躬。 弟弟很意外,也很窘,沒想到,他不參加我們的午餐。他安慰自己 說: 「沒關係,改天我單獨請他喝兩杯。」 兩點整車子果然在樓下候著,還是原先那位司機同志。媽媽一直送 我到樓梯口,我承諾著,一年以後一定再來看她。彼此不忍說什麼,弟 弟、弟妹,陪我去機場。一路無語,我說他們別下車了,弟弟問我: 「真 的過一年再回來?」 當然,我肯定回答。在候機時刻裡,一直在想,我以為我們用不著 怕中共的統戰。統戰不是單行道,我們人到了大陸,看到了大陸的真相, 讓中共也看到我們的言行舉止,這便是最好的統戰。 我以為,我們的大陸政策,何不雙線道,也容許在大陸的親人來台 灣探親,由他們自己,把在台灣目睹耳聞的感受帶回大陸,遠比我們目 前如此單線道地間接傳遞,不是更周延、更生動、更能引起震撼嗎? 十二月七日下午六時左右,我到了上海虹橋機場。飛行不到二小 時,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搭乘「中國民航」。 要說「中國民航」有什麼異樣,我發覺空中小姐的服飾太素淨了點, 晚飯簡陋得好比學童們的野餐,居然是兩包塑膠紙封的長形麵包。這可 能是因為國內班機短程的關係。乘客中以外國人為多,這一點和中華班 機是顯著不同。 姊姊家住在上海浦東,是妹妹告訴我的,聽說已退休,姊夫仍舊在 工廠上班,有二女一男,男孩尚未結婚,因為沒有房子。我不曾告訴姊 姊我去看她,我想我自己可以找得到。1948 年冬和 1949 年春我曾小住 上海,1947 年我也路過幾次。上海,對我來說不算陌生。 出了機場,嚇了我一跳,我不僅置身在全然陌生的環境中,身旁的 人潮、車潮、喧鬧聲、吵雜聲,幾乎把我推擠壓疊在路面上,一時難以 適應,我退到一個牆角,手按緊皮箱,我控制自己,提醒自己必須要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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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立刻要決定的是:自己搭電車去找?還是乘計程車去? 我們知道,台北市的電影街擠,東區百貨公司附近更加人擠人,但 是,和這兒一比較,可真差一大截。這兒比「擠」更沒有空間,說成人 貼人、人黏人較為恰當。聽上海人講話,如同在調整收音機,往往出現 一個頻道裡有兩種以上音波。這時候,我耳膜中所接收訊號,除了量大 震耳、音雜難辨,還有在冷風洌洌裡有沸騰翻滾的感覺。忽然間,我走 神中大大吃一驚,一位老太太包裹在一件寬大的棉襖裡,頭上紮了塊花 色絨圍巾,戴了手套的手中拿了一面小旗子,大聲吆喝著,她居然在指 揮來往的行人車輛。我的天,她巍巍顫顫地,起碼六十出頭,難道是交 通義警?絕倒的是,忙碌閒歇中,她偶而會斜倚在電線桿上,也偶而坐 在街心的小小木凳上,這件道具想當然是她老人家隨身攜帶來的。這一 定是全世界所有大都市中罕見的街景。倫敦的電車慢得出奇,車掌也多 半是中年婦人,和老大帝國的落魄氣氛正匹配。而此時此地,是有一千 二百萬以上人口的國際大都市,是二十世紀、八0年代,中共「經改」 的樣版大都市啊! 我呆在原地不動,被這「一千二百萬人口走不動」的景象呆住了。 興起了「我一個人一兩小時走不動事小,全上海市的人越來越走不動事 大」的感慨! 我被一位中年婦人碰了碰胳臂而回神人間,她大聲嚷: 「儂到啥地方?儂要車吧?」 原來是黃牛, 「出租車」黃牛。這一點,海峽兩岸中國人有志一同, 在台北是遊覽車跑長途,這兒卻是市區或近郊走短程,而且對象限定是 僑胞、台胞,或外國人。 我已經沒有選擇餘地,連考慮也沒有,她已經提起我的箱子,在人 群中蛇行竄去,我急忙追逐。不遠,衖堂裡一部車子迎面而來,跳下司 機,開了後面的行李箱,把我的箱子放進去,我被推入後座,黃牛坐司 機右側,回頭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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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地方?」 「浦東。」 「第一次來上海?儂台胞?」 「是台胞,不是第一次。」 我當然不是第一次,但四十年來確實是第一次。我含糊回答,希望 不被抓冤大頭。 「六十塊外匯券好吧?」 「好!」 路程不算太遠,經過一段黑黝黝郊外,駛進了市區時,塞車塞得太 厲害,尤其過隧道,幾乎佔去了全程三分之一時間。為什麼不走外灘擺 渡? 「儂哪格知道?走黃浦江擺渡,辰光花費得更是交關多。」 司機先生他眼、嘴、手、腳並用,嘴是專門用來罵街,罵前後左右 的車和人,以及罵交通主管單位。黃牛成了發言人,她告訴我,以往幾 年,大家抱怨的話題是居住環境太擁擠,而現在卻是埋怨交通。這位女 黃牛,此時在車上的神態,尤其分析事理的口吻,和剛剛兜搶客人的肢 體語言大大不同。原來她是受過高等教育,「愛人」是工人,和這位司 機是鄰居。她承認當黃牛的收入要比她愛人每個月一百四十元人民幣的 工資要多出五倍以上。她說,罵交通主管也沒有用,要怪得怪經濟政策, 汽車數量猛增,道路越擁擠,腳踏車居然有四百五十萬輛之多,加上四 面八方將近有兩百萬的外鄉人奔來上海工作,交通當然紊亂不堪。 她說我大姊住的地方浦東,是解決上海市交通最大希望的關鍵,可 是在目前,住在浦東的居民,卻是交通擁擠的最大受害者。 這話怎解?她說,你明天白天看看浦東就知道了,到處在拓寬馬 路,遍地在興建人民住宅,而且,主管單位還在計劃獲取外資或僑資, 在浦東開闢新港、貿易中心,以及展示中心,上海的新發展在浦東,是 使上海再度成為世貿和金融中心的重鎮。可是,隧道的塞車,以及黃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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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的晨霧而延誤擺渡,使人費時心焦,而途中的搶搭渡輪,往往死傷無 數。 計程車走走停停,女黃牛的快昂滬語,在黑暗中,我終於找到了大 姊的家。大姊在驚慌錯愕中,迎接我這個四十年音訊毫無的「不速之 客」 。 姊姊的住處叫做「上鋼」幾村的,好比台灣二十多年前時興的四層 樓國民住宅。村子佔地很大。出租車(計程車)直接開進了村子,挨家 挨戶的找門牌。九點鐘不到,路燈少有,寒風襲人,我直打哆嗦,家家 戶戶的外洩燈光,稀稀落落。姊姊在二樓陽台上伸出了頭,辨別出我的 聲音,對我喊話: 「是老二?是二弟嗎?」 我大聲報上了我的乳名,說出了妹妹的名字,姊姊的地址是妹妹告 訴我的。 我謝謝司機先生和在途中一直為我解說的女士,付了車資,取出箱 子。我手提旅行袋,佇立路旁,讓車子緩緩倒出去。 我在汽車噴出的冉冉白煙中,看見老態龍鐘的姊姊迎我而來。 當年離別年歲小,我只二十,她二十七,此刻淚眼相擁,同是白髮 人! 「儂哪哪不打個電報來?儂格老脾氣為啥勿改!」 姊姊的蕪湖鄉音未變,語彙卻揉和了交關多的上海話。 我立刻想起了 1947 年冬天,我由青島回蕪湖,也是夜半敲門,可 把一家人驚醒了,立刻燈火通明,屋裡滿溢笑聲,媽媽老是摸我身前身 後,「胖了瘦了?冷不冷?餓不餓?」問個不停,哥哥問我青島與南京 相比如何?弟弟妹妹則玩著我送給他們的玩具,姊姊怪嗔我說: 「你怎麼不發封電報,好讓我們早些高興?」 我想到這裡,失聲而笑,姊姊想必被我笑聲推進了往事。四十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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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風雨雨,可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快!快!笑啥?冷殺了!儂拿箱子,快到屋裡廂來!」 她縮緊脖子,揩了揩眼睛,一手接過我的手提袋,一手半擁著我。 上了樓梯,轉向二樓,進門是長形陽台,再進門,燈早亮了,看樣子是 廚房兼飯廳,後半一臥室,右側是客廳。姊姊把我引進客廳長沙發前, 轉身要走,她說: 「我把煤球翻熱,下碗麵給儂吃。」 我一把拉住她,按坐我身旁,逗笑姊姊: 「不急,我不餓,讓我先看看姊姊是胖了?瘦了?是不是和以前一 樣美麗動人。」 「儂呀哪哪一點點勿改!我現在老了,是老姊姊,還說啥美麗動 人!」 「姊夫呢?孩子們呢?」 「儂姊夫小夜班,明天早班,再等等十點半光景回來。儂外甥最小 是老三,今年也二十好幾,今朝大夜班,儂兩個外甥女都出嫁了。這兩 天儂就睡外甥的床。」 進客廳時,我已注意到右邊有一張單人床。這是一房二廳,浴廁在 飯廳左側,所謂廚房,一半在飯廳裡,一個煤球爐子是放在陽台的大門 後面,不做菜時一把大壺放在上面,隨時都有熱水用,這時就派上了用 場,姊姊要我洗臉洗腳,她把臉盆拿到客廳裡,又出去張羅熱水冷水進 來。我知道她也在端詳著我,忍不住問: 「結婚了沒?四九年你去台灣,現在八七年了,我們以為你不一定 在了。」 「哈!我們一家人命長,一個也不少,還多了不少。你們房子很不 錯,比弟弟妹妹他們好得多。」 「這是住在浦東,過去住上海配給的房子要小得多,浦東就是交通 不方便,尤其冬天,一起霧,一個上午都別想出去。好在阿拉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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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姊夫和外甥的工廠也在浦東,他們都是騎自行車上下班。」 房子是工廠分配租來的,月租連水電合人民幣二十元左右,姊夫和 外甥加起來的工資二百多,姊姊退休了,仍舊有錢可拿,一家三口月入 三百元左右,夠用了,還存著點,準備買三大件和一點家具,給外甥娶 房媳婦。姊姊說著說著,差點又掉下眼淚,她感慨萬千: 「也就這點心願未了!」 她問了些媽媽在北京和我在台北的情形。我們把各人彼此家人照片 拿出來交換著看。她說明天去廠裡打電話叫她兩個女兒來浦東和我見 面,我說我明天去蘇州看哥哥,後天回來便去香港再回台北,她很失望, 直問為什麼這麼快要走?什麼時候再來? 有鑰匙開門的聲音,接著有推動和停靠自行車的聲音,我知道姊夫 回來了,我迎去廚房,姊姊為我們介紹。這是彼此第一次見面。姊夫比 我稍瘦稍高,比姊姊更見蒼老,快七十歲了,一套中山裝,疑似列寧裝, 倒真的有點像我在反共劇情影片中看到的共產黨幹部模樣。他熱烈地握 緊我的手,問我吃飯了沒?要住幾天?他準備去街坊公安機關,為我報 戶口。 「勿用啦!二弟明早去大弟那 兒,回來也只待一天便回香港,我 想勿用報了罷!」 姊夫向我解釋,根據中共「治 安管理處罰條例」 ,流動戶口必須申 報,否則得罰人民幣五十元,不過, 只住一兩宿,又是自家姊弟,應該

和姐姐、姐夫相見歡

可以免了。 姊夫也快退休了,不過目前工作很輕鬆,在工廠裡只是看看帳表這 種不費腦力和體力的事。我們似有默契,純談兒女事,不觸及其他,偶 有冷場,姊姊總為我們提示般點出些微往事。我內心嘀咕著,我和姊夫


第五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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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從一開始「陌生的隔閡」,如此對談下去,恐怕也難發展成「瞭解 的陌生」 。 姊夫和我主要的話題,提到他們三個孩子的教育問題,他說在他們 成長期間,正趕上「文革」,所以不曾好好讀書。他感慨系之告訴我, 在大陸十億人當中,幾乎有二點二億人是文盲,佔總人口百分之二十點 六。這幾年,中共當局開始慌了,體會到這是推行政令、革新、進步的 最大阻力,所以「國家教委會」三令五申,要各級地方政府,傾力掃除 文盲,基層陽奉陰違,觀望敷衍。「國務院」不得不採取非常手段,頒 佈了「掃除文盲工作條例」和「義務教育法」並駕實施。滿四十歲人口 中,十五個星期內限時收取效果,規定一般農民至少識用一千五百字, 事業單位職工,以及居民,提高為兩千字,以能閱讀通俗報刊和通知單 等。可是根據中共各級政府的對待互動關係來看,往往在一般政令推行 時,出現一種「你有政策,我有對策」的特有現象,這種掃除文盲工作, 是否能落實推行,還是問題。姊夫本身看樣子在這方面很注意,他分析, 因為「文革」期間的教育斷層,起碼少培養一百六十多萬大學生,所以 目前師資成了個大問題。 姊姊為我們泡了壺不知名的茶,不斷為我們加開水倒茶。我除了聆 聽姊夫大談教育問題,喝茶成了他和我之間的共同語言。幾天來,我一 直不敢如此放肆及放心的讓自己喝茶喝水。今晚特殊,廁所在屋內,剛 才我用過一次,是來到大陸難得一見的抽水馬桶! 姊姊提醒我們該睡了。姊夫明天一早要上班,外甥的被褥裡加了層 電毯,姊姊看我猶豫的表情,理理我的被褥說: 「勿怕啦!不會漏電。」 她們回房去了以後,我把電毯拿掉了。那熱呼呼弄得我全身癢爬爬。隔 天想起來,那也全非電毯的關係,我已經好幾天沒洗澡了,應該是「全 身癢」的主要原因。 一覺醒來,居然八點多。姊姊聽到了我的咳嗽聲,在廚房裡嚷起來: 「二弟,儂起來啦,儂哪哪電毯勿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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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冷!姊夫上班去了?」 「他早去了!老小,你快去見見你二舅!」 外甥給我的立即印象是:憨厚、老實、木訥。小學四年級時正逢文 革開始,他失學了,近二十年來,多虧自修,每天讀報,也看了不少書, 談話不限於身邊瑣事。談到他的婚事,他笑著說: 「媽媽就是緊張,其實沒有三大件也沒關係,房間不換也不要緊, 可是媽媽就是不肯,爸爸倒是不堅持。二舅,您幫忙跟媽媽說說看。」 難得的是,他和我說話少有上海話的詞彙,雖然他是在上海出生 的。想來,他一定在努力而注意,和我說國語。 我問他國泰航空公司在哪兒?我下午去蘇州,去之前,我要把上海 飛香港以及香港回台北的機票「確認」好。 「沒問題,我今天上午休假,正好陪您,送到您上火車為止。」 在台北,入廁是我每天看第一份報紙的時間,在姊姊家的抽水馬桶 旁,我驚喜發覺到一份晚報的副刊,想必是外甥早上帶回來的。一面是 連載小說和散文,另一面盡是電影廣告。我不敢看正面,怕佔太長時間, 電影版有一則廣告引起了我注意,原來是「老井」 。在台北我已聞名, 「老 井」是第二屆東京國際電影節中「最佳影片」 、 「評論家特別獎」 、 「東京 都知事獎」,以及「最佳男演員獎」。另外還有半張「人民日報」,上面 有消息引起了我注意,大意謂春節將至,中共「中央總書記」趙紫陽提 出了對台胞返大陸探親的「三不」方針,那是「政治上不要強加於人, 經濟上不要索錢要物,接待工作不要弄虛作偽。」我想,這大概自十一 月二日台灣開放探親以來,在大陸上,不論物質或精神方面,一定引起 了較大衝擊與震撼罷。才一個月多幾天而已,儘管是如此單行道地兩岸 人民相接觸,其結果以及其後果到底怎樣?現在似乎己見端倪了。我不 敢再思考下去,專心「辦事」完畢,出了廁所跨入廚房,姊姊和外甥已 經等我用早餐了。半臉盆熱水和一大杯溫水早為我準備好,我趕緊刷牙 洗臉,一邊連聲「對不起」。我解釋,在廁所裡看書看報是我多年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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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習慣,姊姊說沒關係啦!儂外甥也是差不多。 早餐是熱呼呼、稠稠的粥,有兩盤小菜,一醬瓜、一油菜,配上油 條。油條是特別買的,平時吃飯或菜飯。姊姊一直問我這快四十年的生 活是怎麼過的?什麼時候退役?做什麼生意?弟妹哪裡人?孩子多 大?我一一小心回答。所謂「小心」並不是政治上有所顧忌,而是在我 發現到,我家和他家在某些方面有了顯著的差異時,我盡可能避免主動 談論。例如外甥是小學畢業,我絕不一口說出我孩子在讀研究所,問我 上班是不是坐公車?我沒有告訴她我有汽車。談到經濟情況,我說還可 以,將就夠用,出來旅行的費用是我每月儲蓄的。談到住在北京的媽媽, 我告訴她,我送了弟弟五百美金,妹妹一百,孩子們紅包各一,所以我 由箱子裡拿出一塊衣料,一條美國香煙和弟弟轉送的一瓶酒,姊姊欣然 接受。並同意我的做法。她對小弟的成就很欣賞,誇他實在了不起,也 稱讚妹妹當老師當得不錯。姊姊要我儘可能把回程機票的日期挪後,由 蘇州回來在上海多住兩天,一定和兩外甥女,以及她們的愛人、孩子們 見見面。 出了家門,我和外甥聊開了天,我們從他自己的愛情與婚姻的問題 談起,他說,眼前在大陸,女孩找對象,現實利益是最優先考慮,三大 件五小件的確叫人頭疼,還有就是房子。「當然,我運氣好,我的那一 位還不太堅持這一點。」可是,一般標準如此,所以他媽媽一直為這件 事設法張羅中。他說,他沒讀多少書,可是一直讀報,看得懂的看,看 不懂的也看,看了十多年,所以現在也差不多懂得不少。我問大陸到底 有多少報?有沒有人民自己個體辦的?據他所知到目前為止,統統是黨 報、政府報,或是地方報、企業報,要就是機關報,林林總總有一千六 百多家。 我們人投緣,話也投機,雖然轉了兩次車,路途倒不覺得遠了。 國泰航空公司在錦江飯店二樓,顯然,外甥只聞其名,從不曾進去 過,據說凡是觀光級飯店,當地市民是很難入其門。他告訴我希爾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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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好了,可能聖誕節那天開幕。他畢竟年輕,對這些新奇事特別注意。 他在人群裡領著我穿梭來去,擠上一部電車又擠下一部電車。有次在路 邊等車,我被地下一個方格子似的鐵欄柵弄糊塗了,是不是好比紐約市 街道旁的暖氣排放孔呢?正當我看到方格旁的「痰盂」二字時,外甥解 釋說,這是市政府設置的大痰盂,全上海市至少有三千個以上。我的天! 真夠噁心的,昨天和今早,我已經看到滿眼「禁止隨地吐痰」的標示, 可是隨地偏偏又多的是地面大痰盂,這不是提醒往來行人,請君隨地吐 痰嗎?在北京我看到公共場所,好比招待所的走廊上,每隔十幾步便放 一鋁質痰盂。現在在上海,又是市政府設置的地下大痰盂。毛澤東生前 不是可以游泳渡江嗎?難道還要學習李鴻章時代,鼓勵人民死命吐痰, 揚聲咳嗽? 外甥見怪不怪,對這種事不予置評。他邊走邊和我討論,明天由蘇 州回來,後天一同去看「老井」的事,我說,飛機應該是快傍晚起飛, 待會兒便肯定知道,我請他妥善安排,他請我幫他說服他媽媽。不是他 媽媽不讓他看電影,而是我的時間寶貴,他媽媽可能捨不得犧牲和我相 聚的時間。我說相聚日子以後有的是,看「老井」的機會恐怕再難逢。 「錦江」到了,記得像是在霞飛路上,挺體面的建築物,半圓形石 階,摺扇般幅射在自動玻璃門前,好幾天沒運動了,我一時興起,跳躍 似大步跑上去,外甥後面跟,卻被一名守門擋住了,我聽到他們的對話: 「你做什麼的?你不可以上去!」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可以上去?為什麼你不問他?」 「他?他是外國人,不然一定是僑胞!或者是台胞!」 聽到如此兩位中國人對話,叫我也是中國人真是感慨萬千。我立刻 解圍: 「先生,我是台胞,他是我外甥,陪我一道來的!」 「您早說就好了,好,你請上去吧!」 這成什麼人間!絕不是狗眼看人低,也不是以往法租界裡法國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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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人與狗不准入內」的門禁。我之所以被准許進入錦江飯店,我外甥 之所以被擋駕,是衣著加氣勢加走姿的總和給予守門人的印象,而這個 總和一定是四十年來不同生活環境中所自然孕育滋生的不同模式。 二樓全是寫字間,航空公司辦事處也不止國泰一家,看那格局,根 本比不上九龍半島酒店裡各家航空公司辦事處來得派頭,倒是暖氣溫度 夠,我忙把大衣脫了,叫外甥也把長夾克卸下。我請問辦事小姐,為什 麼不可以打電話「確認」機位呢?她反問我: 「打電話方便嗎?即使有電話可打,能保證打得通嗎?」她檢視我 的全程機票後,微笑著解釋: 「這是上海,比不上美國,也比不上台北,上海這樣,你在大陸任 何地方都是這樣。」 她在鍵盤上敲出了我的機票代號,監視器顯現出我去香港又去台北 的班機飛行號碼和時間無誤後,問明我暫寓地點,我告知住在姊姊家, 而姊姊家卻沒有電話。她振振有辭地說: 「這就是中國大陸的不方便,如果遇到『滯延』,你說怎樣通知你 呢?」 我們相視而笑,而釋然。我肯定,這位小姐也是中國人,是香港派 來的中國人,她對我說英語,和鄰座的同事說廣東話。 外甥送我上了去火車站的電車,我們敲定後天看「老井」,再送我 去機場的約。他和我越來越談笑自如,不僅談不上代溝,也沒有海峽兩 岸之隔閡,簡直情似多年相識的好朋友。 電車擠得一塌糊塗,車速好比蝸牛,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是塞車, 也是塞人。我看那路上行人以及車上乘客,他們的表情都是急躁躁、氣 沖沖,我倒是神閒氣定,好比是坐上了「觀光列車」,兩眼瀏覽窗外。 我想從亂糟糟聲嚷嚷的街景中,捕獲些不同於台北的內涵;我更想由蜿 蜒曲徑到寬敞大街的車程裡,找出有異於往昔的風貌。我的身體在搖撼 顛簸,我的心底是不斷沸騰激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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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將近二十天來的生活真夠受的,台北的冷,洛杉磯的熱,紐約的 更冷,再洛杉磯的熱,可又變成北京的零下以及上海的仍然冷,這是生 理上的難以適應。而在心理上叫我吃驚的是,四十幾歲的母親已經變成 高齡八十多的老婆婆,九歲的弟弟也快到了知天命。北京依舊,上海也 依舊。外白渡橋老樣,中國銀行門前的石獅子不知被下放何處?二十四 層高的國際飯店依然四十年前老模樣。希爾頓酒店即將開幕,一家日資 興建百層以上的觀光級飯店也要跟進。有理由肯定,在共產黨執政的社 會主義都市裡,資本主義的商業色彩是越來越濃了。好逸惡勞,追求物 質上的享受,是人類劣根性之一,可也是社會建設與經濟建設的原動 力,更是民主政治的磐石。 電車在一條窄街上被塞得久了,我見車側兩旁熱鬧的攤販小店,比 起北京來,顯出「人性」得多,幾乎有點媲美十多年前台北市沅陵街和 武昌街之間的一條橫巷,賣菜、賣衣物、賣吃食的小店和地攤,橫七豎 八充塞其間。婦女們的輕聲細語,男士們的南腔北調,還有孩子們嬉笑 哭鬧。我問清楚了離北站僅有兩站遠,便索性擠下了車,溶化到人群中 去。我看到豬肉攤,和四十年前在老家蕪湖以及和今日台北尚存的舊式 肉攤,也差不了哪裡去,所不同的,那肉老闆的帽子有顯著的「前進」 意味,以及那秤肉的秤所表現出來的古董架式,前進與古董兩相對比, 矛盾得特別有趣。後來我聽說,大陸上賣豬肉,是一種既被羨慕也被恨 煞的行當。這是因為餵豬飼料貴得一般農民買不起,養豬戶少了,豬肉 供不應求,人民憑票購肉有時不一定如願。大陸上的肉攤分為國營與農 貿兩種,國營是承包制度,每天批多少肉,賣多少錢,肉賣完了自動繳 錢,如此一來,肉販不得在不在斤兩上,規格上動手腳,以圖私利。豬 肉因規格有異而價錢不同,剩餘的肉概歸肉販所有。農貿是個體戶,直 接從農村裡購,肉價稍貴,但是在斤兩、規格上要正派得多。 儘管人聲嘈雜,行人間已經是衣服緊碰衣服,彼此在前後左右互推 互撞的移動。我不敢想像在汗流浹背的夏天,成了個人肉粘人肉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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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情況。百分之九十九的男士們居然還是那麼好整以暇地嘴裡叼燃一支 烟,噴出來的烟霧往往瀰漫住迎面而來的女士,飛吻般圈圈擁上了她的 臉,她似乎習慣了如此的二手烟,眉未皺,手也未揮,任憑它隨風而去。 轉角處有位老先生,躬身坐在牆角裡,埋頭在修鞋子。看那破了半 邊鞋面掀起大半截鞋幫子的黑皮鞋,我判斷一定是已被折騰多次的再修 貨,而從老先生左右開弓交替地衲、拉的認真,看那嚴肅的手法和表情 中,我深深體會到這破鞋主人的經濟情況,破鞋本身的使用價值,以及 這位老鞋匠的生活水平了。這時候,很快而自然地,一個以報紙當枕頭、 把被單綣曲倒臥在九龍街頭屋簷下的一位老人的鏡頭,立刻映入了我眼 簾,兩者一相比,無形中我對這位老鞋匠頓生若干敬意,我還來不及分 析這個道理何在?卻被另一個街景吸引住。 一位中年婦人,看樣子五十餘歲,臃臃腫腫的棉衣外面繫套了一件 白色罩袍,我說「繫」,是因為她腰間用兩根帶子把罩袍向背後繫;我 說「套」,是因為罩袍的圓形領口套在脖子上。還戴了無邊白色帽子, 好像廚房裡跑出來的西崽。她是由七八十來行的自行車車陣裡奔出來, 手上拎著一大串稀里嘩啦的小木牌,她忽地攔截住一輛正朝車陣方向搖 曳而來的自行車,一手抑握住車龍頭中間的把柄,那騎士反身下了 「馬」,原來是寄放自行車的,她太忙了,一輛接一輛的來,一輛接一 輛的走,我不敢去問「停多久或停一次多少錢」?她忙得使我驚訝,這 一定是個體戶,絕非官營,可是,她又何能何德,能如此神通廣大,獨 佔山頭呢? 一位年輕女郎來我身邊,問我何處去?硬是要用「電單車」 (機車) 送我去北站,索價三元外匯券,或者一包洋烟,我拱手謝絕了。 如果不是眼見為真,我絕對不敢相信硬是有這麼一回事。有好幾個 青年男女,其中有一個便是要用電單車載我去北站的,有一個女孩子穿 了牛仔褲,他們面對面,圈成半圓形,好幾輛電單車停在旁邊,他們一 個個從上身口袋裡、胸前懷中、褲腿裡,左掏右摸,取出一包包洋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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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給一夥中的另外年輕人,看得出,他們是從各方面用各種方法弄來這 些洋烟,現在集中賣出去。奇怪,為什麼膽敢公然在街頭亮相呢? 這次在上海,時間太短,昨天來,今天離開;明天由蘇州回來,後 天可又去香港。倒是眼前時候,反正閒著,我心裡合計,晚上到望亭也 可以,當然是在哥哥家吃晚飯,乾脆趁眼前空檔,多走馬看花一番。決 定了,先就近找個吃食攤位,修理「五臟廟」去。 眼前就有一個吃食店,門口有一個玻璃櫃子。去過高雄建國二路台 汽站的人,一定光顧過在台汽站對面一條巷子裡的吃食店,和這兒兩相 一比較,眼前的是稍稍簡陋髒亂,略略窄小擁擠。在我走進門檻剎那間, 猶豫了一下,妹妹再三叮嚀我,千萬別在小店或攤子上吃東西,太不衛 生了,容易傳染肝炎。她說得可嚴重,現在的現代大陸人,握手之禮已 經儘可能免了,公車上的扶手也千萬別碰,因為肝炎的感染力太強太可 怕。據說三十歲以上的人百分之九十都曾經罹患過。肝炎的來源,追蹤 報告說是來自不潔的海鮮,尤其是魚貝,但是最普遍的罪魁禍首,還是 飲水的不乾淨。上海人似乎已經習慣容忍了肝炎的存在,並不像妹妹她 們北京人談肝色變。近在 1983 年初,便有過一次大規模的肝炎潮,潮 災造成上海在經濟上的損害程度,幾幾乎和台北剛剛過去不久的「大家 樂」,有隔海唱和之妙。醫生當時便指出,基本上的原因,是上海人太 多、太擠、衛生條件太差、醫療設備也太落伍,所以一旦有人得了肝炎, 疫情一發蔓延,便不可收拾。 猶豫歸猶豫,我沒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胸襟,只是想, 「人 生非寒松,容貌豈長在!」四十年後的重履斯土,為什麼不能和斯土之 人共嘗羮湯呢!和兄弟姊妹們同食共寢,等於是在「家」中,在豪華大 飯店進餐,畢竟有些許應酬性質。我決定了:我是應該和上海一般市民 們接近親近一下。我進去了,揀一個面朝街景的橫座位,放下旅行袋, 不等招呼,我走向玻璃櫃子。我點了菜:一盤油菜、一盤醬肉,另外請 掌廚的替我做了一碗蛋花湯。白飯要了一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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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球爐灶緊靠玻璃櫃,看樣子,掌廚的也兼理在櫃子裡揀菜。在等 食時候,我打量了一下店內佈置。兩邊靠牆各有三副長方形座位,四人 坐較擠,兩人對坐嫌鬆,中間有兩副小圓桌,可容納六個客人,桌子八 張八個樣,櫈子更是各種款式都有,看來全是雜牌的拼湊,每個桌子上 放著一個插竹筷的圓木筒,這倒是一般大小,算是這家吃食店裡僅有的 統一設備了。飯菜很快被端上來,蛋花湯熱氣直冒,立刻引起了我的食 慾。我由旅行袋取出了自備筷子,用外嘴唇按在碗邊上,一個人用起午 餐來,菜挺可口,很能下飯,我等不到湯不燙時,用吃飯的方法把它喝 光。 總共一元多人民幣,我付了兩元外匯券,說不用找了,掌廚的一直 謝謝我,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北站怎麼走。 這時候,快下午兩點,客人只有我一個,我穿街而去,在牆、柱, 車縫裡,在包括「轟通轟通」火車聲在內的各種音響中,北站在望。 北站,好熟好熟的兩個字。在台北有多少次前往東站或西站時,總 會想到了上海的北站。四十載睽別,別來可無恙? 有恙!大大有恙,已經快到了「大限」之日。上海的北站,再些日 子便要被拆除。新建的北站離開不遠,抬頭就看得見。剛剛吃食店裡掌 廚人告訴我:明年不搬,後年一定會搬,你走近些便看到,新建的北站 大廈外殼早已完工,現在正裝修內部,有原來的好幾倍大,是不是和正 在計劃興建的地下鐵有所關聯呢?掌廚人說他不知道。 無巧不成書,台北市新的火車站不也正在興建? 人是越來越多,好比趕上了電影街的上下場時段,可是從衣著,表 情、步伐、行為語言上看來,可就不是那麼回事,我不得不痛苦的描述, 簡直有逃難跑反的味兒。我已經走到車站前不遠,十多行不規則的長 龍,顯然是在排隊買票。長龍在發福,在延長,可是蠕蠕不前,幾乎寸 步未移,我發現有人就地而坐、而臥,也有斜倚歪躺的,用報紙或草蓆 墊著。「一票難求」 ,看樣子比起台北市的春節前後,有過之無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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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長龍中的等車人共苦一番?還是享受一下「台胞」的特權?時間 還充裕,精神也挺好,心情游離在四十年前的歷史與眼前的現實之間, 四面八方的人潮,湧出湧入於北站,千奇百怪的聲響,或單音或混合貫 穿我耳際,我揀一個行列較短的續上驥尾。一方面不敢鶴立雞群地站立 著冒大不韙,一方面也因為怕老毛病骨刺椎心,我蹲坐在自己的旅行袋 上。沒多久,我成了龍身一份子,龍首還沒有移動一兩步,接龍的人兒 都絡繹地來了,同一條龍的前後加上左右各一條龍的組成份子,紛紛向 我投以異樣眼光,開口問我: 「儂不是本地人?」 「儂是台胞?」他們得 到肯定的答案時,便堅持要我去二樓「台胞」窗口買票。一位小伙子善 意地向我建議:「儂要是想看看火車上啥個情況,儂可以買張和我們一 式的『硬座』,硬座票交關便宜。」 恭敬不如從命。我認為這建議好極了。以特權方式買一般乘客的 票,既可嚐嚐「台胞」被榮寵待遇,也可體會體會大陸上乘火車硬座旅 行的滋味。 於是,我站起身子,提起旅行袋,欠身向左右前後打個招呼,在遊 龍般的人叢裡,提心吊膽自己的步伐,小心翼翼,可別踩到人手,碰到 人頭,踢到人的胳臂或肩膀,真好比身陷敵人陣地,生怕誤觸地雷。 進了北站大廈,我直奔二樓,有一窗口,果然貼了一張白紙黑字: 「台胞購票處」 ,我買了一張上海去蘇州的硬座票。我只是將「旅行證」 亮了亮相,窗口的同志奇怪的問:「儂買硬座?」 我買的是硬座票,可仍然被導引走進了「貴賓」候車室,有點像台 北市一般不起眼的冷飲店,真的是有冷飲賣,還有過期的報刊。雖然是 一張張硬板櫈,比起剛剛身歷其境的長龍,無疑是天地之別。候車的人 不多,有幾位洋人,還有幾位顯然是有洋味的東方人,各人都散坐著休 息。一位穿制服的站員走到每位貴賓前檢查車票,他見我是「硬座」, 笑笑說,快進站了,準備上車吧! 貴賓室的另一頭通往月台,一列火車「轟通轟通」進了站,緩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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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剪票人叫我往前跟著火車走,原來「硬座」車廂在前面。這班車是 由杭州開來,目的地南京。硬座不對號。我因為是優先上車,而在北站 下車的乘客非常多,所以甭急,剩下的空位不少,我揀一個靠窗口的位 子坐下。所謂「硬座」,顧名思義,是木板座,好比台灣剛光復時的茶 室中的矗背木椅,面對面中間,有一個半段茶几,如此的座位對我並不 陌生,叫我吃驚的是,走道中間及座位底下的烟蒂、紙屑,甚至噁心的 濃痰,一堆堆一簇簇,叫你看了心煩,無法沉著氣,根本定不下心。我 忙著調整自己情緒,在內心裡自言自語,這是上海,這是普通車,別人 受得了,我一定也要受得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剎那間,千軍萬馬般衝進了人潮,原來候車 室的一般乘客們湧進了站,一一剪了票,奔向月台,跳進車來,有的人 身體還未擠上車,便先把小件行李、手提籃子,甚至一頂帽子、一隻手 套,紛紛由窗口空投了進來,是為了佔領座位,不小心打中了人,或者 湊巧兩人投中了同一個目標,於是拜託聲、謾罵聲、推擠聲、興高采烈 聲,聲聲震耳。所幸不到幾分鐘,車身「轟通、轟通」起步了,結束了 爭先恐後的奪位戰。 我的選擇遭遇到極大挑戰,似乎有點後悔,為什麼要買硬座呢?明 天由蘇州回上海時,也為了另一番見識,我決定買軟座。 也許是我衣著整齊些,天氣冷我穿大衣,大衣裡面總不能穿夾克, 既穿西服,當然結領帶。可是此時此地,身在如此人仰馬翻,髒亂無比 的車廂裡,我成了怪人,成了眾矢之的,在我對面坐的一位胖婦人和幾 幾乎倒向我懷中的一位老人,向我首先發難,問了如下的問題: 「你是台胞?」 「你去蘇州看誰?」 「在台灣的人都有錢?」 「台灣火車好不好?」 「你在台灣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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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台灣在 1949 年開始的頭幾年,也是很亂很亂,是不是真的?」 我都一一從實招來,我說: 「是台胞。」 「去蘇州望亭看哥哥。」 「在台灣的人不是每人都有錢。都能夠衣暖飯飽是實情。」 「火車票在逢年過節的時候也不好買,不過比這兒好些,也沒有這 樣不乾淨。」 「我在台灣做小生意。」 「政府剛到台灣頭幾年的確很亂,人心也不太安定。」他們七嘴八 舌的問話我倒不怕,滿車廂的人至少有七八成以上的在猛抽烟,可叫我 受不了,我被嗆得不斷咳嗽,也聽到其他人的咳嗽聲、吐痰聲、噴嚏聲, 彼此和應著。 我向胖婦人低聲提出了兩個問題: 「為什麼那麼多人抽烟?」 「為什 麼那麼多人隨地吐痰?」她先回答第一個問題「大概太苦悶吧!」再回 答第二個問題:「政府也在糾正,不久前,舉行了『雙禁』運動,禁止 隨地吐痰、禁止隨地丟倒垃圾,違者罰款一元。可是運動歸運動,沒幾 天還是依然如故!」 1949 至 60 年之間,在台灣,有坐牢經驗的人曾經告訴我說,有些 牢房的面積和被囚人犯的數目,簡直不成比例。睡覺要換班才能躺得下 身子,翻身要動作一致才不會鼻子碰鼻子。我估計眼前的面積,乘客享 有的佔有率實在偏低,走道中的人擁擠不說,就拿我這個兩椅的六人座 位來看,在中間茶几前便站了四人之多。我們享有座位的人當然無法免 除被侵擾,我的兩條腿久久不能動,麻痺了換個位置也煞費周章。身前 左右被堆放的東西塞滿得動都不能動。 就是在這種人擠人物堆物的情況下,居然還有小販推了手車,行走 於車廂之間。人未到,先吆呼著:「讓路!讓路!」乘客們紛紛左右讓 開,聲息可聞,勾肩擠臂,墊腳抱拳,彎身駝背,人與人之間的尊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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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也就完全瓦解。可惡的是,硬是有人充當顧客,買兩個滷蛋呀,一包 香烟呀什麼的。滷蛋是放在熱鍋子裡,推車上居然還有煤球爐子。如此 一來,拿錢取物延滯了人和物恢復原狀的時間,空氣被污染得更是燻、 臭、重濁。 火車在崑山站停了又開,上下乘客不多。蘇州是大站,我身旁的老 人是往來上海與蘇州常客,原來他和老伴住蘇州,兩個兒子在上海。我 慶幸著他倚我身旁,我放下心,閤眼休息,不怕睡過了站。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老人推醒,叫我準備下車,我們提高了腳在人 腿中拔出來再插進去,好不容易,擠捱到門邊,火車在喘息中漸慢漸喊 漸停。我幾乎是被推下了車,回頭一望,老人已不知去向,黑黝黝又是 另一批人,湧上車去。 我在月台上站了好久,等他們上下光了,我放下旅行袋,取出相機, 請人替我拍張照片,把蘇州站的月台,和我結合在一起。 蘇州我是來過的,1948 年秋天,我服役的軍艦「興安」號停泊上 海時,我請假回家鄉安徽省蕪湖縣,特別在蘇州先下車,逛了一整天, 再乘夜車去南京轉蕪湖。 往事哪堪回首,這一次,四十年後的今天,我到了蘇州,卻要搭乘 汽車去望亭。 「望亭」地方小,名氣卻夠大,原來,中共「四人幫」之一王洪文 便是崛起於望亭。望亭發電廠,據說是上海楊樹浦電力公司的後身。1949 年,我離開上海時,哥哥在楊樹浦擔任見習工程師,現在已經退休,廠 方仍然僱用他,借重他的經驗,給新進人員上課。 出了蘇州站,立刻舒了口氣。這倒不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 句話應了驗,說蘇州街道是如何的美,而是眼前空曠,不再那麼伸不開 胳臂張不了腿,視野開闊了不少。遠離人潮,前後左右不再推碰擠撞了。 面對車站是一條橫街,好幾部三輪車的車伕迎向我,兜生意,我問去望 亭在哪兒搭公車?也有出租汽車直接去望亭,可是叫我一個人坐,任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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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跑,我可不敢。一部車座較為清潔的三輪車,它的年輕主人替我拿 定了主意。 「三塊錢外匯券,我負責送你去公車站。」 多少年沒有乘三輪車了。兩個禮拜前,我在美國喬治亞州的亞特蘭 大市,乘了次馬車遊覽市區,那是美金十元兜一大圈,正好半小時,現 在乘三輪車是不到十分之一的代價,要把我送去直接開往哥哥嫂嫂家的 公車站。在美國是觀光,馬力;眼前是趕路,人工。兩者不能相提並論, 我內心對自己作了個解釋:就算是乘三輪車觀光罷! 已經下午四點多,天氣難得沒有風,陽光或有或無地暖和著身子, 我在車上蹺起了二郎腿,左顧右盼,前瞻後望。蘇州的街道和上海市相 比,比窄馬路要寬些,比寬馬路要窄些。用淺顯的交通語彙來說,我現 在所經過的大路小街,最寬的四線道,最窄的一線道,較多的則是兩線。 我最欣賞的則是小街,路面幾乎全是碎石子,來往汽車少見,自行車最 多,兩側店面並非櫛櫛比鄰,中間偶有漏出一個空位,居然有楊柳或其 他不知名的矮樹參差其間,伸展出來的枝葉,往往低垂屋頂,也有探出 路面來。我請踏車的朋友慢一些,這古意盎然的街景,迷住了我,這簡 直是幅無邊無框的國畫,而畫中有我。 迎面遠遠有一座寶塔,不知是虎丘 的,還是什麼名字,塔身逐漸高大清楚起 來,我和它的距離越來越近,先是正前 方,再側面,靠近的時候,三輪車一拐彎, 把它快甩到身後去,我立刻請求剎車暫 停,取出相機,請車伕朋友為我、為車, 以寶塔為背景,拍了一張照。這年輕人很 機伶,拍照姿勢及態度頗為熟練。 行行重行行,車伕朋友的雙腳不斷前

我在三輪車上

踩後蹬。我的體重六十一公斤,對他來說,應該是輕負擔,約莫半小時


第五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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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程賺取三塊錢外匯券,不用說是趟好生意。看他臀部一掀一落,在極 有旋律的動作中,他和三輪車幾已裝配成一體,我的身體成了道具。 五點鐘差五分,車子停在一個公車站前,車伕服務很周到,指了指 很多標示牌中的一面,說:「您看,沒錯,去望亭!」我謝謝他,付了 錢,我進站去窗口買票。 公車站的格調是標準型的一種,沒有台北的台汽站那麼大,和桃 園、鳳山等地的小站差不多,售票窗口有六個,候車室裡五、六排長形 木椅上坐滿了等車的旅客。有的窗口也排長龍,但沒有上海北站那麼長 得可怕。有的窗口疏疏落落。票價一元有找,我買了票,看時間沒多久 便有車,我直接站到等車的行列中去。 望亭發電廠是華東地區最大發電廠,望亭的居民中有三分之一以上 是電廠的員工和他們的眷屬。我在等車行列中,左右前後傳來的軟軟吳 語,煞是好聽,怪不得有句話是:「寧願和蘇州女人吵架,不喜歡聽湖 北佬說話。」比喻得雖然有點誇張,如果有時間和當地人,尤其是和女 孩子們聊聊天,想必另有風味一番。 等車去望亭這一行列中,有好幾位都穿了同一藍色的短襖和長褲, 有人外穿大衣也是藍色,我立刻警覺到,他們是不是發電廠的員工?是 不是我哥哥的同事?會不會有人認識我哥哥? 我前面站的一位三十歲不到小伙子,看樣子很活躍,他一直跟人搭 訕談話,是一個笑聲不絕話聲不斷的年輕人。沒想到,我一問就成: 「請問這班車經不經過望亭發電廠?」 「經過,你去幾村?」「一村。」 「知道不知道幾幢?」「二十一幢。」 「成,你跟我一道下,我去七村,我帶你去。」 「謝謝,請問貴姓?」 「姓毛,毛澤東的毛。你找誰?你是……?」 「我從台灣來,來找我哥哥,我姓胡。」 「胡耀邦的胡,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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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沒說完,車子來了,他彎身要替我提旅行袋,示意跟他一道上 車。我趕緊接過旅行袋,是他先為我佔了個位置,隨後他又自己搶了一 個。我們相距五排座,他左、前,我右、後,他站起身子向我點點頭, 我知道是叫我放心的意思。心裡想,我運氣真好,到了蘇州,一連遇到 兩個貴人。 車子行進郊外途中,天色漸漸黯淡下來,茅屋、小橋、流水,雞飛、 狗叫,電線桿一根根向後倒去,一畝畝的稻田整塊整塊地朝遠方菱形移 開。遠處燈光閃閃,近處炊烟四起。多少年了,我不曾見過如此的村莊 暮景。 田畝屋宇和樹木,混合成一片黑,由淡而深,車廂裡更是伸手不見 五指,但見時明時暗的點點星火,到處在上下移動,大陸上抽烟人口可 真多。我閤起雙眼,想起了兩年前初次接到哥哥寄來的相片,已不復四 十年前在蕪湖打籃球的神采,僅僅長我三歲,從相片上看,比我大十歲 也不止。但願他本人和相片上不一樣,我想問問毛先生,可認識我哥哥? 你看他有多大年紀?我猶豫不決,真所謂「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猶豫著,正不能決定,毛先生卻來到我身邊,按按我肩膀說:「到 了,就是下一站。」 不遠處有燈光閃爍,一個小鎮似,車速慢下來,穿越了鎮頭,在一 個轉角處停下,除了我,除了毛先生,還有好幾位穿了和毛先生同式衣 服的人,魚貫下車。 他們彼此打招呼再見,我隨了毛先生走走一條斜路,兩邊都四層樓 房屋。他邊走邊介紹: 「這兒是一村,你看牆上的字,左邊是單幢號碼,右邊是雙幢,我 住七村,離這兒不遠。我今天一早去蘇州出差,現在趕回來。」 「那你回家好了,我順序找二十一幢,一定找得到。」 「不!沒幾步路,我看你找到了才放心,你哥哥叫什麼名字?」 「胡駿之……」


第五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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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知道,好好一位老先生,腿有點不方便,是在上海因搶救鍋 爐時被炸傷的,是有功人士,但還是被下放了二十多年,現在我們的顧 廠長非常器重他。 他是在理性地敘述他所知道的一個人的遭遇,我卻感性地在聆聽我 兄長的不幸。路燈昏暗,我心痛裂,眼睛模糊的矇矇。這時候,忽然一 位老婦人聲音,在我身後喊: 「是子丹嗎?是老二嗎?」 是鄉音,我回頭一看,體型容貌變化太多,依稀相識,我摘下眼鏡, 揩擦眼睛,仔細辨認,是芮姊!是我在高中讀書時高我一班的同學。 她是我嫂嫂。 「芮姊!是我,是老二。」我連忙奔身芮姊身邊,四手相握,彼此 怔著,一時間,話湧不上來。 是帶路人提醒了我們的存在,是帶路人把四十年前的過去和四十年 後的今天,切斷、分開。 「好了,你嫂子來了,我回家去,我去七村。」 「謝謝,謝謝你,改天叫我哥哥謝謝你。」 他回頭走了,芮姊問我: 「認識他?」 「不認識,同一班車來的,他姓毛,他說他知道哥哥。」 「當然知道,當然知道。」 我了解這「當然」二字的辛酸,哥哥是個瘸子,全發電廠,全望亭 鎮,能有幾個人是瘸子? 我幾乎是擁扶著芮姊走路,芮姊緊緊依著我,走近了第二十一幢, 上二樓,再走向第二0九室,芮姊一方面問我怎麼來的?一方面大聲喊 哥哥的名字: 「駿之,駿之,老二來了,我們老二來了。」 我兄弟姊妹五人當中,弟弟妹妹和我年齡相差太多,姊姊又比哥哥 年長好幾歲,哥哥大我三歲,小時候,尤其是跑反那兩年(1937~19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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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後來我們同在一個中學讀書的歡樂辰光,我記得我初三,他高三, 芮姊高一。芮姊常常跑到我們家裡,彼此玩笑無間,等於是一家人。抗 戰勝利那年,1945,我十五足歲,父親去世,姊姊教小學,哥哥去電信 局上班,弟弟妹妹還小,我看家計困難,便和五位同一寢室的同學,我 記得是朱正安、龔維理、龔維庭、楊永光、陳正仁,一道去南京挹江門, 報考海軍,我們統統被錄取了,現在在台灣的只有龔氏昆仲和我。我們 去江陰、去青島接受訓練。1948 年回家,哥哥隨我去上海,考取電力 公司,後來芮姊也被我接出來。沒多久,母親、姊姊,把弟弟妹妹都帶 來了上海。最後我離開上海時,哥哥和芮姊已經結婚,妹妹和他們一起 住楊樹浦路,媽媽、姊姊、和弟弟則住在高昌廟江南造船所附近。 眼前的芮姊,豈止朱顏改!歲月滿載著苦難,苦難煎熬著歲月;有 二十多年的日日夜夜,她伴著哥哥,拖兒帶女,被下放到貴州邊遠地區, 共產黨的名詞叫「勞改」,在不知今夕何夕?今朝能否活到明天的光陰 中茍延殘生! 不需要問「為什麼」?只需要知道被「平反」了便是最清白的答案。 隨著「四人幫」的垮台,哥哥復職了,子女中除了老二和她愛人仍被羈 留貴州作為人質,一家老小全都回到蘇州來。 哥哥的事情,是媽媽告訴我的,雖然語焉未詳,也可以想當然耳。 弟弟再三提醒我,和哥嫂見面,休提這檔子事,於事無補,哥哥烈性脾 氣,萬一牢騷,徒增傷感外,頓生危機也不無可能。 哥哥比起「倒屣相迎」,有過之無 不及,因為他居然來不及披件外衣,衝 進寒夜,一瘸一瘸地從屋裡奔出來,嘴 裡不停大嚷: 「老二!老二來了?在哪兒?」 我一把托住了他雙脅,兩人緊緊相 擁,差點仆倒地上,芮姊推扶著我們, 哥哥和我見面時的擁抱


第五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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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倆手牽手進了屋內,芮姊幫我拾起了地上的旅行袋。 燈光下,我們互相仔細端詳,近看、遠瞧。我不忍也來不及開口, 哥哥猛拍我肩膀,大聲說: 「好!子丹,小伙子,還是四十年以前老模樣,挺結實。」 「哥,你身體也不錯,也很有精神。」 「不要提我,哥哥雖然只大你三歲,可是我承認我已經老了。我們 兄弟三人,小弟很有成就,我們以他為榮,我知道你在台灣也很有成績。 怎麼樣,弟妹是本地人?孩子不在身邊,你們很寂寞吧!」 芮姊叫我們坐下來談,坐下來慢慢談。 我脫下大衣,芮姊接過去。我打量這一進門的屋子,靠邊一張小方 桌,左邊一木櫥,裡面兩三層木板隔架,碗盤杯罐什麼的琳瑯滿目,廚 房就在木櫥再左邊的一個像是通道的小屋裡,對著大門的相反方向裡面 有兩間臥房,中間一廁浴,看來十五六坪大,倒也應有盡有。有兩個孩 子在地上跑來跑去,剛進來沒注意,孩子們似乎被大人的怪異動作和表 情搞糊塗了,迷惘的表情,注視著我們。芮姊為我介紹: 「這是寶寶,是老二的女兒,他爸爸媽媽還在貴州,沒給放回來。 這是妹妹,是老四的孩子,喏!老四呀!快來見見二叔。」 廚房沒開燈,現在才看到一個三十多歲左右的婦人,簡直是芮姊青 年時代的翻版,笑瞇瞇走出來,給我打招呼。我一方面回禮,一方面給 兩個孩子紅包,每人二十元外匯券,這是我早已準備好的,在北京,媽 媽教我的。 哥嫂有子女五人,老三老五男孩,只有老四一家也在望亭發電廠做 事,住在不遠的另一幢,老四早晚都來幫爸爸媽媽忙。老五結婚不久, 住蘇州。老大老三在上海。寶寶和妹妹都在廠裡的幼稚園讀書,一大班 一小班,老四的愛人負責接送他們去幼稚園,晚上一家三口在這兒吃完 飯後,再回家。寶寶跟奶奶睡。 這兩天,妹妹的爸爸去上海參加職業大學入學考試去了。如果考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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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可以照樣上班,晚上或假日在蘇州分校讀書。大陸上這幾年,開始 了這種學制,是對「文革」期間教育斷層的一種補救。 哥哥的腿殘廢了,心理也被摧殘得厲害,芮姊不斷打岔,不要哥哥 儘說些感傷的往事,我逗孩子們玩,老四進進出出忙著,我知道她在張 羅飯菜,我從旅行袋裡取出一瓶準備好了的洋酒,我記起哥哥年前給我 的一封信中說過: 「子丹,今世裡如果有幸相見,兄弟倆一定要不醉不休。」 我對老四說: 「飯不用再煮了,我這兒有酒,如果有花生米就可以。」 「花生米?有!媽媽這兒還有點香腸,我家裡還有臘肉,我去拿。」 「好極了,快去拿。」哥哥擰了把熱毛巾給我,轉頭向芮姊說: 「我 抽屜裡放有一包龍井,本來留著,打算過年時待客,現在拿出來,我們 泡茶。」 哥哥不僅僅瘸了一條腿,整個臉形也變了樣,印象中的英俊和帥氣 完全不見了,說話也消沉得厲害,我阻止他談他被下放貴州的事,我說, 傷心事不必提了,反正過去就過去了,人在亂世,生命算不了什麼,能 活著就是最大的勝利,生活上的經歷便是歷史的見證。我約略提了提自 己在台北最近三十年的生活情形。最初的十年(1949 年到 1960 年)日 子,我一刀把它斬斷了,隻字不提。我說我生活過得去,因為孩子少, 負擔輕,不像他早婚。 孩子們跟著吃苦受累,他總覺得過意不去。 「尤其是老二夫妻倆,到現在還不能調回來,這邊廠裡我請求廠長 幫忙,可是貴州那邊還沒有完全同意。」 中共有些地方是很封建的,不僅可以子襲父職,而且可以一家人同 在一單位工作。哥哥一家就是這樣,他自己在發電廠工作,全家都在發 電廠上班了,雖然不是同一地區,但是可以請求調動的。貴州是邊區, 老二夫妻倆不准調回來,哥哥總以為是受了他的影響。說是人質嚴重


第五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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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對他有點威脅,倒是實情。 哥哥忽然想起什麼,轉頭向芮姊說:「我去公安部彙報一下,一下 就回來。」 「方便嗎?」 「方便,方便,很近,馬上回來,這是規定,而且,這是好事。」 芮姊遞上他的外衣,幫他圍圍巾,戴帽子,掀起重重門簾,他推門、 關門,我的眼淚在他一瘸一瘸的背影裡又泉湧而出。 我雙手捧住自己臉,強忍著不出聲。卻聽到了芮姊的飲泣,她奔進 臥室去,也聽到寶寶跟了去。妹妹爬到我面前的矮櫈上來,軟軟熱熱的 小手掰開了我的手,稚意地告訴我:「奶奶哭哭!」 我正決定著,讓芮姊哭一哭,為什麼不痛痛快快地大聲哭?不料, 她牽著寶寶的手出來了,平靜地對我說: 「子丹,別難過了,這是命!待會駿之回來,和他談點高興的事。」 哥哥喊我的聲音比推門的聲音先發而至,他手上還拎了小包,是滷 菜什麼的,老四也一道回來。 哥哥說:「我正好遇到廠長,他明天就和統戰部的幹部一道來家看 你,還要請你吃飯,問要不要派車用。」 我說:「哥呀!明天我就要回上海,因為後天就要回香港,飛機票 早訂好了!」 哥哥和嫂嫂沒料到我是如此匆匆。哥哥決定下得快:「沒關係,他 們來了聊聊也好,中飯早點吃,隨後我們一道去蘇州逛逛,送你上火車。 今晚我陪你住招待所,我請他們派部車子用。」 「行嗎?」 「行!行!我們這位顧廠長學電機的,四十來歲,算是新派人物, 很是通情達理。」 我幫著芮姊把方桌移到中間,老四一盤盤菜端上來,我先給他們拍 了幾張照,也請老四或哥哥為我分別和他們照。芮姊陪我們兄弟喝了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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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酒,老四忙著給孩子們揀菜端飯,又一直站在桌邊為我們張羅,我一 定要她坐下來,和我們一道吃,她敬我酒,又敬她爸媽,又命令孩子們 以飯代酒敬二爺爺。一下子我升級了,為人祖父了。我注意到哥哥和芮 姊,歡欣的眼睛裡滿含淚水,老四體己極了,一一給我們遞上熱毛巾, 哥哥喃喃自語: 「太高興了,要早知道,我該把孩子們都叫回來,」轉頭對老四說: 「也叫你愛人這一次別去考試。」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孩子們大概睡了,芮姊和老四也停止了吃 飯,母女倆旁邊坐著,只見我兄弟倆你一杯我一杯,又是酒,又是茶, 話題跳越了快五十年以前的往事。 「我家門前有小河」 ,正是我們居住家 鄉蕪湖的情景,談起了在學校打籃球,談起了每天早晨早床後的第一件 事,在石板上用毛筆蘸水寫十來個大的字,和三行小楷。這是爸爸要我 們做的唯一家庭作業。我想起自己的孩子,已經在讀研究所了,中國字 寫起來鬼畫符一樣,比我小學時代寫的字還要差。 酒完了,夜深了,我兄弟倆相互扶持著,搖搖擺擺走向不遠處的招 待所去。 十二月八日早上一點多鐘,我們兄弟倆醉醺醺地推開望亭發電廠招 待所的玻璃大門,一定是哥哥昨晚去公安部報備時訂好了房間,櫃台裡 值夜的一位先生和哥哥打招呼說: 「胡老,您陪您兄弟來啦!您房間在二樓,我給您開門。」 我一面給這位先生打招呼,一面扶著哥哥尾隨他上了二樓,進了房 間。 房裡兩張單人床,我幫哥哥褪去外衣,脫鞋,扶他上了床,蓋上被。 芮姊告訴我,哥哥酒量不會比我差,今天情緒太激動,最初幾杯喝得太 猛,還算好,我倆都沒吐,他一上床就不知人事了。我覺得頭重腳輕, 顧不得洗臉刷牙,這招待所還不錯,是套房,我上了洗手間,卸下大衣 脫了鞋,急急忙忙趕去會周公。


第五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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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快天亮的時候,我口渴、頭痛,不知身在何處?沒有睜眼, 掀起被子,正傾身而起,忽然驚覺到身旁有一個人,原來是哥哥早起了, 他看我好睡,他把床頭燈打開,仔細地看我。 「沒什麼變!記得嗎?我們跑反在涇縣時,在馬家村同榻而眠。那 時候,妹妹剛出生,還沒有小弟……」 涇縣,是安徽省涇縣,抗日戰爭期間,不曾淪陷。 「記得,我在台北也常想起過去的生活,那些日子,全家人在一起, 即使窮一點也挺快樂的。」 我去了洗手間,回來仍舊躺上床,哥哥也仍舊坐在床沿,加起來一 百二十一歲的兩個老兄弟,似乎有意要努力捕捉那共同擁有的童年。 記得很清楚,那一年,我十一,他十四,我們臨時住在馬家村,爸 爸去了南陵,媽媽身上不知生了一個什麼腫,要貼膏藥,要吃六神丸, 馬家村買不到,必須步行十華里左右去鎮上買,姊姊主持家務,這採購 任務便落到我兄弟倆身上,中途要穿越兩、三華里長的竹林,往往林中 無人,那時我們已經看過《水滸傳》了,黑松林的印象常常叫我們心驚 肉跳,這來回兩個鐘頭的行程裡,在往返穿越竹林的二十來分鐘的緊張 沙地中,我兄弟倆往往是全力衝刺奔跑,你追我逐,一路喊叫,回聲在 挺拔搖晃的竹筍間擴散,跑出了竹林,一屁股跌坐在路旁石塊上,喘息 著把球鞋脫下來,連襪子也脫,把沙子拍打掉、傾倒掉。我們幾乎每隔 兩三天便往返鎮上一次,總共有七、八次之多。每次在心驚肉跳之餘, 奇怪討論著,為什麼不一次多買一點?一直沒敢問,後來不問也明白了。 哥哥倒了兩杯開水,一杯遞給我,我坐起來,斜靠在枕頭上,我們 盡談著往事,對分離後的,以及明天以後的,誰也不願意領頭去講,生 怕破壞了這難得共有的回憶氣氛,往事沐浴在杯中冒出的熱氣中,迷迷 濛濛,恍恍惚惚地美化了。哥哥問起了我的獨生子,他說: 「他在國外還好吧!你要特別照顧他,他是我們下一代中最傑出 的。我的幾個孩子統統沒受到好教育,不文盲已是萬幸。他們的成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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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太不幸,太可怕。子丹,你知道嗎?我們這邊文盲多得可怕,當局現 在雖然全力『掃盲』 ,但是在農村,居然還有家長不准自己子女去讀書。」 「為什麼?」 「這是因為實行了『承包制』,大人全體動員多幹活,硬把孩子們 留在家裡幫忙家務。這當然是大人們短視,可也是窮了多少年窮怕了。 你知道嗎?我們小時候都聽過的一句話是『兒童是未來的主人翁』,現 在農村裡,卻有人說:『農村的孩子是未來的野草!』這可不能當笑話 聽,應該是他們的心聲!」 「昨天在火車上聽到一件事,說大陸十億多人口中,有五分之二以 上的人牙齒有毛病,主要原因是沒有刷牙或很少刷牙的關係。」 「對,有些人家幾個人合用一把牙刷,甚至於,把牙刷當作裝飾品, 很少動用的也有。」 我們又聊了些姊姊、妹妹、弟弟家的事,他也好幾年沒見過媽媽, 他說,上次他家老五結婚時,曾帶了他愛人專程去北京,拜見了祖母、 小叔和小姨兩家。 我告訴哥哥,我由上海到蘇州是乘硬座來的,哥哥勸我回去時千萬 使不得,人太擠太危險了。他說到了春天更是人多,一列車廂往往是擠 滿了超額一倍以上的人,就算這樣,月台上還有被甩在那兒候著的,還 有在長龍中等買票的。在硬座車廂中的旅客,有如疊羅漢,到了目的地, 腿站痠了,腳站腫了,渾身痛苦不堪。 哥哥告訴我,大陸上火車,除了我知道的短程分硬座和軟座,長途 的分軟臥和硬臥兩種,如果我從北京來上海是乘火車的話,最好是買軟 臥。票價差額當然大,北京到上海,軟臥人民幣兩百一十元,硬臥只有 六十元。如果廣州到北京,軟臥三百九十元,硬臥只要六十四元。可是 一份價錢一分貨,軟臥好比觀光飯店,有專用盥洗間,有豪華餐廳,有 專人侍候;而硬座呢?我已經領教過,和軟臥一比,簡直是人間地獄和 天上人間。


第五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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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來,我和他們沒有見面,是政治關係。而他們分散在南北兩 地彼此也很少聚首,卻是經濟上的原因,他們哪有力量買飛機票?而乘 火車竟是如此恐怖,簡直拼老命! 弟弟每隔一兩年,倒是來上海、來蘇州一次,他是出差,為「中央 音樂學院」在南方招考學生。他到南方,順便看看姊姊和哥哥這兩個家。 「喔!喔!喔!」雄雞報曉了!我難得聽到如此令人昂奮的聲音。 「聞雞起舞」,我提議:出去走走。 我們先後上了洗手間、盥洗如儀後,我們整裝出了招待所。 我們正好對著東方走,耀眼的太陽光從地面的空檔間隙處,如同千 萬支火箭迎面直射過來,在冷空氣中更顯得火熱火熱,散發到全身,好 暖和。哥哥拉住我的手,一瘸一瘸地使勁走著,他拒絕了我對他「不良 於行」的扶持,他說: 「腿瘸了沒關係,夏天裡我還可以游泳,只是連累到下一代,我實 在有點不甘心。子丹,我實在想不到,我們兩兄弟還真的見了面。這一 次時間太短,我們又太激動了,你說你明年可以再回來?那時候,我們 要好好談,好好談談四十年不相見的離別情況。」 「明年能來我一定來,我也這樣跟媽媽講過。哥,你一定要振作起 來,不要內疚,總以為二姪女一家沒回來,是因為你的緣故,是又怎麼 樣?又不是你自己招惹的!又不是你一個人被下放!」 小街上行人稀少,偶而「狹路相逢」 ,哥哥在招呼時總不忘介紹著: 「這是我弟弟,我們快四十年不見面,他從台灣來。」我鞠躬,或抱拳 作揖、或握手,有時回答些簡單問題。這四天多我來到中國大陸,自北 方到南方,由城市到小鎮,飛機上、火車上、汽車上、以及三輪車上, 去過觀光酒店、豪華飯店,以及一般人群中,我都逗留過,我特別注意 到各場合中的人與我、人與他人之間在接觸時的語氣和表情。當然,親 情是存在的,表相化的關切是存在的,但是,一般說來,血比水濃,小 鎮比都市要人味得多,如果一定要我說出所以然來,我的感受很籠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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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抽象地說:今天大陸和四十年前的大陸相比,人的品質,不論是道 德或修為,恐怕是低落了很多很多。 我之所以有如此之感受,並不表示約兩千萬多,在台澎金馬的中國 人的品質,又會高明到哪裡去,應該是伯仲之間吧!不同的是,今日台 灣,小鎮和農村幾乎失去了自己的個性,交通發達,天涯若比鄰;資訊 快速,音容立即顯現;鄉村早已都市化,而都市反而在邁向「鄉村化」 不斷努力。因而,不論都市或農村,人的品質因物質水準相差有限也就 高低差不多,我們久處芝蘭之室或鮑魚之肆,香臭早已習焉不察,麻木 不仁了。大陸則不然,一南一北的親人很難見面,打電話困難重重,而 大城市和小鄉鎮,即使比鄰亦等於天涯。北京人的不禮貌,在望亭可正 是「禮失求諸野」,黃埔灘上的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自私,在蘇州可就人 情溫暖。是視野空間狹窄?是人聲車聲種種文明聲的音垢?是急功近利 聲色物慾的影響?想來兼而有之,多而有之的緣故,使得都市人變成過 於保護自己、排斥他人,只圖眼前,不顧明天,養成了閉塞、心盲的習 性,這不僅是多年貧窮落後的成績,更是在一個非開放性社會中生活的 必然現象。 哥哥低聲問我,兩岸的前途如何?我說一定會統一,他同意。我們 更同意絕不是三年五載的事,不過我強調,我們這一代人可以看得見。 我們使勁捏了捏手,彼此相視而笑,唯有在哥哥的笑容中,我捕捉 到他在四十年前的面龐輪廓。 一村到了,遠遠看見芮姊站在二十一幢前。不約而同地,哥哥和我 高高舉起了我們互牽的手,在空中搖擺,向她招呼。 芮姊笑吟吟地追上來,她說,昨晚(其實是今天凌晨)你們走了, 我們好不放心,老四一直嘀咕著,要去看看你們,我說不會的,在路上 萬一你們摔倒了,也會有人扶你們,不然也會來家報信的。 哥哥打趣回答,我們真的摔倒了,是摔倒在招待所的床上。 寶寶也起來了,臃腫的厚大衣外面,圍了個白兜兜,是幼稚園統一


第五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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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樣,胸襟前別了塊白手帕,手上正抓著一根油條在吃。看見了我們進 屋,向奶奶撒嬌說: 「人家餓了嘛!」 「手不要在身上擦,喝了豆漿沒有?來,爺爺倒給你。」 剛才在村口不遠,我看到有豆漿油條店,芮姊說,有時也吃泡飯或 煮稀飯。這方面,和過去在老家情形差不多。我們吃著聊著,老四抱了 妹妹進屋來,和我們打了招呼,說是吃過了,現在要送寶寶和妹妹去幼 稚園。 哥哥又問起我,弟弟妹妹和姊姊他們三個家庭的現況,還有媽媽怎 麼樣?我說,前兩年自從有了聯絡,我曾每隔一兩個月請在美國的朋友 寄點錢給弟弟,媽媽住在那兒,我這樣做只是求心安。我不方便問弟弟 和弟妹這些錢對他們有多大幫助。現在我由芮姊的說明我才知道,例如 我寄一百元美金,弟弟除了領到按匯率所得的人民幣外,還收到一張購 物證,可以買到: 七十四斤糧食; 七十四張工業券,可以買電視機等等; 五點二斤的油; 十七點五張的副食券,可以買餅乾、糖果等; 十七點五的煙酒券,可以買洋酒洋煙。 這張購物證可以剪下來一樣一樣買,當然同時還要付人民幣。購買 證加人民幣等於是外匯券的功能,可以買你想買的東西。沒有購物證的 人。人民幣再多,也沒法買到自己想買的東西。購買證本身可以買賣, 一本購買證喊價一百七十元人民幣,有人買了,湊足點券便可以買三 大、五小,以及光憑人民幣買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所謂三大件,使是洗衣機、彩色電視機、和收錄機。五小則是照相 機、手錶、收音機、還有兩樣,我記不得了。 哥哥說他們家三大件都沒有,我在弟弟和妹妹家,也沒看到洗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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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芮姊說,大陸上沒有洗衣機的人多的是,因為往往沒水,而且也太 費水,有時又停電,還不如乾脆用手自己洗。 我由上海來蘇州的「硬座」上,有人說,中共當局曾經訓令台胞在 大陸上的親友,一定要遵行「三不問」政策。我問哥哥有無其事,哥哥 笑而不答。芮姊說,我們可沒有問呀!所謂「三不問」是(一)不問黨 籍; (二)不問政治; (三)不問收入。我主動說明,我沒有加入任何黨, 過去在軍隊裡不曾入黨,以後一直沒有。我不懂政治,對政治也沒興趣。 我拿薪水,收入的數目如果換算美金再換人民幣,當然比他們多得太 多,但海峽兩岸的物價,以及生活水平,我的薪水也足夠我的支出而已, 是「足夠」 ,不是勉強夠。 我這樣一說明,哥嫂兩人莞爾。我們接著聊了些家務事。 老四回來了,她今天請假,說二叔是台胞,剛由台灣來,要陪二叔 去蘇州,這個假一請就准。她忙著掃地、收拾,芮姊也幫著整理,新泡 一壺茶,把小椅小櫈收到臥室中去,撿選幾張像樣的椅子放在桌前,芮 姊換了件衣服,頭髮也梳理得比昨天整齊得多。窗戶打開了,風不大, 讓陽光曬進屋來。 我看在眼裡,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哥哥笑著說: 「顧廠長還沒有到過任何一個員工家裡,這恐怕是第一次。」 說曹操,曹操就到。有敲門聲,芮姊去開,哥哥迎上去,我站起身 子。 進來三個人,我面朝大門背向窗子,他們迎了陽光也迎向我,滿面 笑容地走進來,我上前和他們一一握手,領頭進來的顧廠長為我介紹: 「這位是公安部的張同志,這位是統戰部的李同志。」(「張」「李」是 我隨便寫寫的,因為真正的姓我忘了。) 我們紛紛落座,芮姊和老四張羅著茶水,哥哥雙手一一遞上香煙, 張同志熟練地掏出打火機,給四支煙一一點燃,哥哥微笑著解釋:「我 弟弟不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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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到今早,我也沒見哥哥抽煙,常理推斷,昨天兄弟對飲時,怎 不見哥哥抽煙?想必哥哥早已準備,剛才口袋裡一摸,一包寶路華就亮 相了,而且當眾開包。 這只是一剎間的疑問,張同志開口了: 「早上一上班,廠長就告訴我們這個好消息,我們趕著來看你,聽 說你今天就去上海,怎麼這麼匆忙呢?」 李同志也說: 「廠長的意思要請你吃飯,和大家見見面,你哥哥說怕時間不許 可,下午我們會派部車子給你們用,你們一家可以去蘇州逛逛,嫂子很 少去吧!」 芮姊點頭稱是。 我當然謝謝他們,尤其顧廠長,我說: 「家兄告訴我,各位對他很照顧,尤其廠長對家兄的二女兒小夫妻 倆由貴州調回來的事,非常幫忙,我聽了也很感激,真不知道如何謝謝 各位才好。」 「胡先生別客氣,我們能力上做得到的事,一定使力去做。你這次 來,你看有什麼要我們做的,我們也一定做,下午到了蘇州,我會關照 司機同志替你買一張軟座。」 這時候,哥哥順便向他們提出: 「我知道我二女兒和他愛人調回來的事,廠方已經辦公文了,至於 貴州方面還要請三位多幫忙,打一下招呼。」 「沒問題,廠長已經關照過,公文上寫的也很迫切,這點你放心, 現在你兄弟在這裡,我一定沒問題,只等辦手續了。」 廠長關照哥哥說: 「你得為他們準備點路費才好。」 他們是來和我談話的,不料話題轉到哥哥的二女兒身上去。他們口 口聲聲說這一次沒來得及好好招待我,實在抱歉。我以為我們這一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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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如果真能促成哥哥一家老小早日團圓,那我更不虛此行了。 他們起身告辭,說廠裡還有要務等待處理。哥哥、嫂嫂、我,還有 老四,一直恭送到樓梯口,彼此握手、告別。是李同志的嗓門,在樓下 還大聲喊著: 「下午一點半我叫人開車來,送你們去蘇州。」 哥哥回應著,我們回到屋裡,屋裡更亮了,連廚房也投射進陽光。 哥哥很興奮,兩手互搓著跟芮姊說:「要是廠方出面,給貴州那邊 多說幾句好話,爭取老二他們回來,那就沒有問題了,剛才子丹這麼一 提,廠長他們的態度更見明朗,這事大有希望。子丹,你幫了我們一個 大忙,你可知道?」 「我只是沒話找話,如果真能讓二姪女夫妻倆早點到你們身邊,那 就太好了。」 我問哥哥抽不抽煙?他的回答是,在大陸,不抽煙的男人太少了, 這是人際關係的潤滑劑,也是苦悶煩惱時的麻醉劑。我說,這次打從我 們一見面到廠長出現這一段時間裡,我怎不見你抽煙?他回答得妙:我 們兄弟倆還講究人際關係嗎?我們的重相逢,還有苦悶煩惱嗎? 果真不假,三人行走了以後,一直到我在蘇州上火車為止,哥哥沒 有再抽一支煙。 我是望亭發電廠由台灣來探親的第一人。我在報上看到,「中國新 聞社」的消息,十一月二日開始到今天一個多月,光光福建一個省,便 已經接待了一萬多人次的台胞探親。春節將來臨,海峽上空成了「山陰 道上」,探親人次越來越多,越來越絡繹不絕了。 芮姊和老四在廚房準備中飯,我一直嚷著儘量簡單些。老四走過我 身邊,對我說:「二叔你放心,要複雜也複雜不起來。我現在接寶寶和 妹妹去,待會見!」 中飯的內容三菜一湯,兩個小孩聽到說去蘇州玩,又是乘小轎車, 高興得大叫。芮姊吃好了飯去了臥室老半天,我以為她去化粧,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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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翻箱倒櫃地找了套茶具出來,說是道地宜興出品,堅持送給我,我說, 別讓我甩壞了,替我保管著,下次我和弟妹一道來時再帶走吧! 我找了個空檔走進廚房,悄悄對老四說: 「老四,妳二姊和二姊夫快回來,我這個給妳,等我走了以後妳再 交給妳爸爸,說是給二姪女他們做路費的。」 我塞了張百元美鈔給她。 回到台北快三個月,接到大哥輾轉來的信,他說,百元美鈔還沒有 動用,你二姪女調動的事,八字還欠一撇。這一撇是哪一撇?倒把我弄 糊塗了。 一部八人座旅行車,把我們一直送去虎丘。 哥、嫂、老四、寶寶、妹妹、我,還有司機先生。司機先生四十多 歲,看起來卻和我年歲不相上下,我不知道我不夠成熟?還是他長得過 於老成?他談鋒健,不停和哥哥聊天,加上寶寶和妹妹說笑不止,一路 上頗不寂寞。我說,八點鐘我一定得趕到姊姊家,所以必須六點到上海, 四點半左右的火車才來得及。 哥哥和司機先生商量著,只逛虎丘一個地方沒問題。 子停在門前廣場上。司機先生和我們約 好了見面時間,我們便走向山門了。虎

哥哥和我逛虎丘

虎丘在我的記憶裡已經很模糊。車

丘當然是一座小山,山腳有寺廟,寺廟 前的廣場,以及走了大門後的牌樓,和 石子路兩旁的小店舖,像極了台北的圓 通寺,只是石階少,又有點像中影的文 化城。這麼一比方,在台北生活多年的 人,心裡會有一個底了。芮姊說,在蘇 州這幾年裡,這是第二次來,老四還是結婚那年來。兩個孩子最高興, 到處奔跑,妹妹的媽媽忙著照顧,芮姊也是追逐孩子不停地嚷: 「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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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跑!」「小心!」 哥哥和我手牽手,邊走邊聊天。談蕪湖的赭山、陶塘,還有哥哥的 同班同學。他的最好同學張宇恭我叫他張大哥,現在在台北,我和他有 時見面,我告訴哥哥: 「張大哥是神父,在台北新莊輔仁大學教書。」 「張宇恭,我們交情不錯,在學校裡我們一同辦壁報,1949 年, 他在上海復旦,我們見過,那一年我結婚了,在電力公司待遇也不錯, 不然,我很可能和他一塊去西班牙讀書。回台北遇到他,替我問好。」 談起張神父,我問哥哥在大陸上天主教的情形怎樣?他不知道。他 問我是否知道了什麼?我還是在香港的報紙上看到一些關於這方面事 情:中共成立了所謂「中國天主教愛國會」 ,也就是「三自愛國教會」。 「三自」者,自治、自養、自得。自治是斷絕國外的領導權;自養是斷 絕國外的經濟援助;自得是揚棄西方神學的約束。所以大陸上的天主教 的各區主教,是由中共「自選自聖」被指定的人。大陸上的天主教徒有 三百多萬,「愛國教會」控制了城市中的教徒活動,而農村中的教徒大 都仍舊信奉羅馬教皇。上海剛剛「解放」不久,原任主教龔品梅便被捕, 一共坐了三十多年牢,直到前年(1985 年)才被釋放。 中共想以「愛國教會」控制天主教。但是很多教徒,寧可在家中舉 行彌撒,而不願去教堂。看來,人的思想或信仰,光靠形式上的控制或 操縱,是很難達到預期效果,有時反而適得其反。 哥哥靜靜地聽,他說他已經無視於身外之事。我說你無視於身外之 事,可是身外之事有視於你,甚至影響左右了你怎麼辦? 「怎麼辦?你又能怎麼辦?」 哥哥是哀莫大於心死了,一定是「下放」太久,個人的親身經歷, 加上在「下放」的時、地、人的定位裡,所見所聞的種種,把他折磨得 心死了。哥哥主動把話題岔開,他問我:「你說你現在還在每天運動, 是不是還在打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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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籃球打不動了,現在每天早上打網球。」 「啊!打網球,那花費不少吧!不是一般人都花得起!」 「不花多少錢,倒是場地不多,僧多粥少,早上去遲了便輪不上, 所以天不亮就去掛牌,大家按掛牌次序輪流打。」 「我說駿之呀!你腿不方便,早點起來,活動活動雙臂和身子也是 好的,老二在貴州的事,你就別煩了。只要我們盡了力,沒結果那又怎 麼辦?」芮姊跟上來,她聽到哥哥滿口洩氣話,便乘機給他打氣。 「寶寶他們呢?」 「在假山那邊玩!走!我們也過去,子丹,給我拍幾張照。」 不少年輕男女在拍照,稚嫰而生澀的架式,做作又誇大的姿態,以 及看得出來的刻意打扮,還有高聲談笑所使用的新鮮詞彙,在在透露出 這遲來的近代物質文明的剛起步。男孩子抽煙是免不了的時髦,也許是 派頭。他們的手指既要按快門,又要夾緊燃著的香煙,他們的兩腳在凸 凹不平的亂石中,奔走在鏡頭目的物和適當距離之間,手忙腳亂的不規 則,和顯然是裝腔作勢的老練模樣,我看得著急,為他們捏一把汗。哥 哥頗獲我心,對我笑著說:他們應該比我們更有興趣於新玩藝兒,可是, 他們卻不能真正懂得使用這些新玩藝兒。 老四把兩個孩子像趕鴨子似地趕了來,我先給他們三代五口在「虎 丘劍池」的石碑下面拍了張照片,接著在寶塔前我給妹妹和他媽媽、哥 哥和老四拍;芮姊給哥哥和我,老四和我各拍了一張。我又給兩個孩子 在附近拍了一張。 我們繼續往上走,爬上了二十多個石階,在假山石洞的轉角處,我 對哥哥說,我們歇會兒吧!芮姊當然同意,哥哥還逞強,稍稍抗議: 「不 是體諒我吧!」 「不是!不是!我可想不到這一層,這半高不高的地方,人少,景 緻好,遠眺近看都適宜,讓老四照顧孩子去,我們三老坐下聊聊吧!」 「好笑,子丹,你哪裡老?我們才是老態龍鍾,你看你哥哥,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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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蕪湖是什麼模樣!現在又是什麼模樣!」 「好漢不提當年勇!妳怎麼不說當年我在貴州又是怎麼樣!」 我的觀察是,他們二位在體態和容貌是比實際年齡要老得多。奇怪 的是,我的姊姊、姊夫、妹妹、妹夫,弟弟、弟妹,以及在大陸上我所 接觸到的四十歲至六十五歲之間的人,都比較老得快。我不是給自己臉 上貼金,我在大陸各地旅行,我說我是五十歲上下的人,沒有人會懷疑。 為什麼四十歲至六十五歲之間的人顯得特別老?答案很快可以找 到。1966 年到 1976 年的十年間,正是「文化大革命」時期,也正是四 十歲到六十五歲之間的人的黃金時代,我們算算四十歲的人在 1966 年 是十九歲,六十五歲的人是四十四歲。這些人的運氣真「好」 ,也真巧, 不是失學失業,便是被下放被勞改。體力透支加上精神虐待,生活在沒 有希望沒有明天的日子裡,怎麼不加速老化?前天我在火車上看到一本 「小說月報」 ,裡面載有諶容寫的一篇『減去十年』 ,是一篇報導文學、 思想深刻的作品,可以看出被腰斬「黃金時代」的文革期間的被犧牲人 物,即使現在活著,他們是怎樣的一種心態!這類作品能從某些個體的 遭遇或事件中,挖掘出目前普遍存在於現代人的一種不平衡心理狀態。 這類作品的寫實和這些作家們的敏銳捕捉能力,很能發人深思。我以為 這類作品,是應該被介紹到台灣,引起在台灣的中國人的共鳴。 我的這種想法,當然沒有說出來。可是我又興起了另一種想法。我 問哥哥和芮姊: 「我發現大陸上老人似乎比台灣的多,而且,活到八九十歲的人也 很健康,這是怎麼回事?」 「子丹,你怎麼糊塗了?這是因為生活簡單,有體力勞動的關係 呀!」 「還因為知識水準不高,甚至文盲也不一定,吃飽了睡著了便滿足 了,不要說國家大事想不透,連自己身邊事也想不通,所以乾脆什麼都 不想,不想不忙,能吃能睡,當然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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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跟老四一道來到我們身邊,兩個人手裡都拿著一串糖球,兩 件外衣都在老四手裡,三個人都冒汗了。 老四提醒我們: 「二叔,時間差不多了吧!走下去還要半個多鐘頭呢!」 我們和司機先生約好的見面時間是四點半。差不多了。我們都站起 身來,芮姊撣撣褲腳和上衣背後,哥哥提醒我,下次來,可以直飛蘇州 或無錫,都是碩放機場降落,碩放和望亭的距離只有五公里,他可以來 接我。 我想起了顧廠長提過火車票的事,我對哥哥說,到了火車站,你們 都不要下車,直接回望亭,我自己買軟座一定沒問題。請哥哥謝謝司機 先生。 司機先生等到了我們,一路上我和孩子逗著玩。火車站到了,我們 依計而行。我一個人下了車,上了車站石階,轉身看,汽車已開走。我 在「台胞窗口」買到了軟座,四點四十分的車。 我上了由南京開往杭州的火車。 軟座和硬座顯然有別,硬座的味兒我是嚐過了,現在開始領教軟 座。軟座是四人對座,中間有固定的長方形桌子,很少有人站著的,椅 子是名符其實的「軟」,電視放在車廂兩頭,看樣子是二十吋到二十四 吋左右,白天裡沒節目的時候,偶爾播放音樂,並且有服務人員給你泡 茶。 軟座與硬座不僅因票價高低而享受不同,在人權上也有嚴格劃分, 兩頭車廂門往往上鎖,硬座乘客除非特殊事故並且經過准許,否則不可 越軟座一步,而軟座乘客則可任意前往硬座,經過上鎖的車廂門時,只 須向服務人員出示票根即可。 電視機旁邊,有懸掛觀光地區風景照,有的是響噹噹的標語,所謂 響噹噹,倒不一定是官方指定的制式標語,而是各站有各站的自己的口 號,我看到的兩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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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紫金號列車建成明星列車。 人民列車為人民創造明星列車而努力。 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我看到的標語口號夠多,這會兒,在軟座車廂 裡,欣賞到這嶄新的標語,覺得在八股中顯得出類拔萃,頗有創意。 上車坐定不久,服務人員前來登記,如果吃飯盒,待會他們送來, 如果進餐車用餐,要在五點鐘以後。我為了廣增見聞,便準備去餐車。 果不其然,五點一刻不到,我們去餐車的乘客便被通知出發了。我們經 過了兩節軟座,又經過了一節硬座,好不容易挨到了餐車,沒想到秩序 也是亂糟糟,桌椅等設備還算可以,只是太不衛生,有人不斷掃地,有 人不斷丟東西。喝啤酒、喝汽水,人人嘟嘴湊瓶,口對罐地喝,不用杯 子,也不用吸管,喝完了便順手叮叮噹噹一丟;煙蒂、手紙也隨地抛。 妙的是,擴音器不停地呼籲,不要隨手丟棄垃圾,而人的咳嗽聲、談笑 聲、吐痰聲,在煙霧繚繞中,似乎偏偏執拗地背道而馳。 我是跟我對面座位一對年輕夫婦一道進餐的,看樣子是一對新婚夫 婦,由南京回上海。他們都是在中學教書,知道了我是台胞,而且在上 海有親戚,無形中縮短了不少距離。他們似乎看出了我對火車上的些許 驚訝,主動向我解釋: 大陸上中國人,五十歲以上的,眼見或親身經歷過「文革」期間的 恐怖,現在已經麻木了,對什麼事都不在乎,也不在意。年輕的一代, 大多數沒受過正常教育,甚至於是文盲,他們更無法把持自己。中共當 局也承認,這一代青少年與社會發展有了各不相干的現象。你叫他不要 隨手丟棄垃圾,他丟得更起勁。如果一定要找出近因,那應該是(一) 沒有全「國」性青少年法規;(二)性挑逗的媒體太多,而「性」案處 罰太重;(三)搶入「重點學校」(如同台灣的「明星學校」)的壓力太 重;(四)缺乏引導青少年納入規範的有力機構,以及(五)培養青少 年的社會投資不夠。 他們建議我,了解一件事情儘可能要深入內部。他們對我由上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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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乘坐硬座不僅贊同,而且佩服我的勇氣。他們有一位不認識的長 輩,兩年前以華僑身分在上海住了一個多月,也曾在台北住了二十多 年,所以他們從這位長輩口中知道了不少台灣的事。他們笑著說,在台 灣住大廈越高層越舒服,頂層的賣價一定最貴;可是在大陸,五樓的房 屋居然沒有電梯,十層以上的人民住宅,電梯也往往不靈光,倒不是電 梯出了毛病,而是常常停電,這對老人怎麼辦?對病人或體弱的人怎麼 辦? 我們同桌吃飯,四菜一湯,三人六十人民幣,我堅持付了。當我們 由餐車回到座位上時,這對年輕人和我已經非常熟稔。 我們有一個共識,「教育問題」是中共目前最迫切的問題,而教育 問題中最先要解決的便是師資問題。有人提議,中共當局應該挪動國家 基本建設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用來提高教育經費百分之十或二十。 各種硬體建設是立竿見影,而軟體建設中的教育則是「百年樹人」。他 們問我,聽說台灣升學競爭與考試壓力也頗為驚人,近視眼特別多,是 否有所改進?我一方面回答,當然有改進;一方面想到,連國小五、六 年級學生們,也在光線不足的教室裡,戴上近視眼鏡埋頭苦「填」時, 我心戚然!我有什麼心理基礎,來和這兩位老師大談教育問題呢? 我們話題轉到「大家庭」 「小家庭」方面,他們是住在學校宿舍裡, 根據去年(1986)的調查,城市裡家庭結構變化最大,以天津、北京、南 京、上海、成都這五個城市來說,小家庭已佔了百分之六十六點四,大 家庭佔百分之二十四點九。在鄉下,四代或五代同堂已經很少很少,主 幹家庭三代同堂的,也只是百分之四十八點六,且有下降的趨勢。 車窗的視野不錯,在經過崑山站前後,一片已被收成的空曠稻田, 綠油油的水波倒影著午後的陽光,如魚鱗般閃爍,田畝之間的小丘、小 屋,以及佇足仰望的小狗,增添了不少鄉野情趣。我沉思在四十年前在 上海「蘭心」看曹禺「原野」舞台劇,五年前在檳城看曹禺的「原野」 電影,頭腦中映現出「狗蛋」這角色在田埂上,俯身地面貼耳傾聽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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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鐵軌上馳騁而來的神態。這眼前的景色不正是劇情中活生生的場景重 現嗎!我想得太不實際,說出來也非這對年輕人所能了解。想當然,很 多比我們年長的人的想法,又豈是我們所能了解的! 火車在原野中奔馳,經過了小村茅舍,橫越了小橋流水。服務員為 我們的茶杯加了熱開水。他們問我,前兩天有沒有去過上海南京路,我 說還沒有來及去,他們勸我明天應該去逛逛。那是全大陸最大的商業 街,是零售商品的集散地,也是商訊情報台。每天每天湧入南京路的人 次,已有一百五十萬人之多,路旁有三百六十多家的商店,不僅顧客盈 門,連路邊人行道上也是水洩不通,「車水馬龍」已不足以形容那擠塞 情況。那兒商品種類多,集全「國」大成,也集全世界大成,台灣貨更 是其中受寵矚目的一大項。每天起碼有二十萬個個體戶(即批發商)前 來採購,另有五萬以上外地商人來這兒揣摩商情,參觀各式各樣的商品 展覽會。 他們說得我心動,我想應該前往走一趙。 天開始黑下來的時候,火車猛然吼叫起來,車廂中旅客們也從靜態 中甦醒起來,有整理東西的,有站起身子舉臂伸腿的,還有前去盥洗室 的,遠處燈光特別明亮而密集。不用說,北站到了。 這對年輕夫婦,和我在旅程中約兩個小時的對面而座,由陌生到侃 侃而談,幾分鐘後又將在人叢中消失而分離。 我被人潮擠出了北站,投身在另一個人潮中。我掏出了昨天早晨外 甥為我特別製作的臨時地圖,加上剛剛那對夫婦口授的路線走法。出了 北站向左轉,我先找出方向中的大目標,免得在人潮中被沖失掉,到達 大目標後,再找第二個大目標,我要求自己一定要有定力,不受黃牛搭 訕,也不受任何人的干擾。外甥說,按照道理,一個半鐘頭,準能到得 了浦東他們家,我心裡準備,現在六點不到,計算得寬裕點,晚上八點 鏡以前總可以到吧! 四面八方都有霓虹燈在閃爍,簡體字的本身對我來說,比廣告物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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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招的內容更能吸引我的注意,我有拿出相機拍幾張的衝動,無奈身體 老被撞碰著,手上拿的旅行袋根本找不到適當地方放下來,又擔心在如 此的街心拍照,會不會引起麻煩。一個人旅行在如此囂張的怪異人群 中,膽怯加疑慮,輕而易舉地戰勝了預料得到的來日後悔。我在穿越兩 條馬路後,在一個街角附近,終於找到了我要搭乘的公車站牌。 我站立在站牌下,用兩腿夾住了旅行袋,在口袋裡掏出了準備好的 好幾張一角一張的人民幣,以及零星小票。 遠遠看到了我要乘的電車,還未停妥,下車的人還在繼續下,上車 的人便狠命搶上車去。我不能示弱,更不能謙讓,我藉左右傾軋以及後 方推擠的力量,左手心捏緊了零票,用拳頭把旅行袋套緊胸前,右手攀 到了車門框柱,雙腳一踮,身子騰空,藉他人之力,我上了車。 反正我最後一站下,篤定泰山,閉上眼睛,任憑東倒西歪,前仆後 仰,天冷大家衣服厚,面皮也就厚了起來,推貼之間不可能有尷尬事發 生。售票員坐在門口橫頭,居然還有一個小小櫃台,一個麥克風。我的 零票是經由別人的手轉過去,換來了車票。我一天是累了,早上到現在 還沒休息過。 到終點站下車,按圖索驥,我回轉走至旁邊一條街,以同樣方法上 了另一輛電車,還是終點站下車。原址不動,上了過隧道的汽車。 運氣不錯,沒碰上隧道塞車。出了隧道,在第一個站下車,順方向 前走不遠,外甥已經迎上來了。 外甥接過我的旅行袋,我左手搭在他的右肩,我們兩人有說有笑上 樓梯,進入室內。 姊姊在飯廳裡坐著,一聽門響,又聽到我們的談笑聲,立刻迎上來, 衝著我說: 「回來啦!快,洗把臉吃飯,駿之他們好吧?」 我先去洗手間,出來飯廳,脫下大衣,姊姊把熱水倒在臉盆裡,我 洗臉洗手,鬆去領帶揩了揩脖子。我想我是不能說在火車上已經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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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那太掃興,再吃些,想來也吃得下。 「哥哥一家還好,寶寶,還有四姪女和他女兒也見到了。寶寶是二 姪女的小孩。」 「我見過,聽說老二夫妻倆快回望亭了,是不是?」 「他們顧廠長也這麼說,說是在辦手續。」 外甥幫著拿碗筷,煤球爐上還燉著一個菜,滿屋肉香味,不用猜, 我知道那是紅燒肉。 「姊夫呢?上班沒回來?」 「我爸爸小夜班,晚飯提早吃,和前晚一樣,快十一點才回來。」 姊姊現炒了一碗大白菜,一碗香腸煮老豆腐,另外一碗凍鯽魚。外 甥從煤球爐上連瓦鍋都端上了桌子,又把另一個瓦鍋放上去,我連忙找 了張厚紙板墊在桌子上。我用手按住瓦鍋蓋,對姊姊說: 「姊,阿拉猜,知道這裡廂是啥物子!儂勿曾忘記格?」 「儂猜猜看!」 「紅燒豬肉。」 「阿弟喜歡吃啥物子,阿姊當然知道。」 這時,外甥一手拿了一小瓶五加皮酒,一手捧了個小包包,對我說: 「二舅,你知道這包紙裏是什麼?」 「油汆果肉!」 (上海人把「油炸花生米」叫做「油汆果肉」 ,肉發 音是ㄌㄩㄝˋ或 lue) 我一猜就中,而且,發音頗不頼,惹得他母子倆哈哈大笑。 桌上三副碗筷,酒杯也是三個。回憶中的姊姊是滴酒不沾的,是今 晚特別高興?還是年老了,常常借酒解愁呢? 三人同時舉杯,外甥一飲而盡,亮出了杯底,我笑笑,陪他乾了, 姊姊啜一小口。一方面阻止他兒子: 「不作興這種喝法」 ,一方面給我夾 起一塊紅燒肉。 「儂吃吃看,一大早就燉格,爛得勿得了,火候交關嶄。」


第五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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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甥不斷替我斟酒,興致勃勃問我在台灣的情形,問二舅媽好,問 我兒子也就是他表弟在國外讀書的情形。 我們談到大陸上交通問題,我說我不曾想到,上海是如此的人多, 如此的交通不方便。姊姊說,住在浦東,人倒是不擠,車子說起來也不 少,可因為隧道太狹窄,如果遇到一部車抛錨那就慘了。在冬天,早上 常常有霧,一有往往一上午,車子不敢開,擺渡也停擺,那可整個癱瘓。 她說我明天幸虧是下午飛機,不然,今晚可不能在浦東睡。 我說看到北站附近,簡直是人山人海,根本邁不出步子,只好走一 步捱一步。外甥說,有位日本作家來中國大陸觀光後,寫了一本書,叫 做《中國貼膚紀行》,光看書名便可以意會到嚴重的人多情況。大陸上 一般警察是沒什麼權威的,可是交通警察卻是司機的剋星,他們有任意 開罰單要司機立刻繳款的權力,稍稍不服,還可以沒收駕照。外甥提醒 我,明天我們路上或可欣賞到。 姊姊聽我們舅甥談起明天計劃看『老井』的事,又打算去南京路逛, 她打趣說:人算不如天算,明朝大霧一來,啥計劃都泡了湯。」 我問外甥上下班以外的時間做什麼消遣?一般工人們最普遍的遊 樂是什麼?他媽媽搶先回答: 「現在伊和女朋友在一起,看電影呀!還有兩家輪流坐坐,商量結 婚的事。過去呀,伊還不是和其他同事一樣,除了看電影,玩電動玩具, 還有去酒吧!」 「媽,儂勿要哪哪講法,玩電動玩具是有格,去酒吧可勿曾有過。」 我說,台灣在以往幾年,電動玩具也極普遍,因為引發起不少青少 年問題,政府便取締了。酒吧很多年以前有,那是因應美國軍人們需要, 現在幾乎已絕跡。現在最流行的是卡啦 OK、和 MTV,年輕女孩喜歡 逛街的風氣倒很盛行。 姊姊對卡啦 OK 一無所知,MTV 更是不知道,沒想到外甥常識豐 富,他的說明清楚而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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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啦 OK 是跟著音樂唱歌,MTV 是電視機上的音樂。」 我知道他是由報上得來的知識,實際上在台灣的 MTV 已經大大豐 富了它本身字面上的意義。 外甥對酒吧的說明是,他雖然沒去過,他們工人中去過的卻不少。 酒吧一開始是附設在飯店賓館裡,因為消費額不高,受到一般青年人所 歡迎,慢慢便有了個體戶的酒吧間,一杯香檳兩元左右,最便宜的是葡 萄酒,四毛錢一杯,白蘭地是六毛錢。大陸上的酒吧和我印象中的「酒 吧」最大的不同,是沒有吧孃。 我跟姊姊說,紅燒肉當然我喜歡吃,這一次在北京,最愛吃的是油 菜,現在是大白菜。我問姊姊大白菜是不是就是油菜?姊姊回答說,她 也不能確定,不過肯定都是冷性的蔬菜,天氣越冷,最好是下霜以後, 所謂「霜後白」,這種菜最好吃,大白菜可醃製成泡菜。說到這裡,姊 姊已經喝到第二杯,看我娓娓說來。 「二弟,儂記得在蕪湖,父親還沒過世的辰光,每天冬天,父親店 裡頭大師傅來阿拉屋裡廂,替我們醃泡菜的情形嗎?」 「記得,記得,他把腳洗乾淨,穿上新草鞋,站在菜缸裡,踩來踩 去,有時嫌重量不夠,還把我抱起,兩腿分坐在兩隻肩上,我又怕又高 興,媽媽幫他灑鹽巴,大師傅說灑多少,媽媽就灑多少……」 「對格,儂記性不錯,那是阿拉屋裡廂最興旺的日子。」 外甥聽得儍了,也可能有生以來不曾看過到他老母如此「豪飲」, 也不曾聽到他老母如此地提起「童年往事」! 姊姊喝的酒上臉了,災難歲月的累積皺紋,被酒精力量慫恿起的紅 暈,面對多年不見的弟弟,和朝夕相處的親生兒子,她該如何措詞,怎 樣啟齒,說明她這四十年來的所遭所遇? 她再三說: 「儂哪哪明朝就要回去格!」 「機票已經確定好,由香港回台北的機票也確定好,這可沒法子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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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好在這一次是先探探路,明年我會回來,到時候,還要見見兩位外 甥女和他們的家。」 姊姊去臥室裡,我跟了去,她在床頭櫃裡找出她兩個女兒以及她們 孩子的照片,我在她枕頭邊看一本《孟麗君》,她遞給我照片時,對我 笑著說: 「晚上睡不著,等他們父子回來,躺在床上便看小說。」 姊姊是讀過師範的,她的興趣,顯然還停留在五十年前的時光隧道 裡。是她自己不求長進?還是現實生活限制了甚至阻止了她長進?我想 兩者兼而有之吧!但以自己不求長進為甚。人,總是有惰性的,劣根性 之一便是隨遇而安,得過且過。像姊姊這類型的家庭主婦,不串門子, 不打麻將,關起門來,看看繡像小說,在小說復古中,親炙所謂的「忠 孝節義」 ,也算是一種下意識對現實的叛逆吧! 「好漂亮的外甥女,好像姊姊儂過去的模樣。」 姊姊綻放了笑容,在我對她的讚美聲中,把我推出臥室,我們繼續 喝酒。 她說她要吃飯了,叫我們舅甥一瓶喝完了就吃飯。她在煤球爐上把 雞湯端上桌子,順手把放在爐旁的水壺提到煤球爐上。 是爐上的文火溫了屋子!也是酒精的力量熱呼了我們的身子,還有 往事的重現使我們心底恍惚蕩漾,我和外甥都脫去了外衣。 姊姊不斷給我揀菜,眼光不斷停在我臉上。 姊夫回來了,姊姊的酒杯正等著他用。 姊夫仍然是陌生的,對我如此,對我們的談話氣氛也如此。 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家宴結束。我沒醉,在微暈中鑽進了襯有電 毯的被褥。 今天是十二月十日。 外甥昨晚睡在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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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得遲,姊姊聽到我翻身床響的聲音,在房門外對我說:「多 睡一會,霧大得很,起來也沒有用。」 「二舅,你醒了?我剛剛去樓看了看,這場霧最早也要九點鐘才 散,那時候車子才開。」 外甥從沙發坐起來,一方面疊被褥,一方面和我說話。 「我們早點吃中飯,來得及去大光明看『老井』,我們把皮箱寄放 在附近我一個朋友家,『老井』看完了,便直接去虹橋機場。」 「那南京路呢?我還想看看外灘。」 「看時間夠不夠,你六點十五分國泰班機,我們必須五點半以前到 機場。」 他把枕頭夾在被褥裡,雙手捧著,送去他媽媽房間。姊姊進來,坐 在床沿,捏捏我肩頭,又摸摸我面龐,傾身對我說: 「阿弟呀!儂今朝真的要走呀?儂明年啥辰光來?要來要早點告 訴我,寫信來不及嘛,拍一通電報,好哇?」 「好,下次一定,一定先拍電報。快八點了,我也該起來。姊夫呢?」 「他剛走,待會要回來,一道吃中飯,送你上車。」 姊姊幫我整理床舖,給我兩盒人參精口服液,叮嚀我路上吃,早晚 各一次,可以提神的。我盥洗完畢,三個人吃粥,稠得很,是用昨晚剩 下來的雞湯燉的,兩色小菜,還有魚凍。 九點了霧還沒散,外甥說,待會兒我們可以多轉一趟車,經過外灘, 你就可以看到南京路和外白渡橋了。甚至彎一彎「大世界」 。 我不敢表現太急躁,我由陽台上向外看,白茫茫一片,近處尚可辨 認出屋宇門窗,遠遠的高樓大廈都成了「南天門」了,端在雲層中。空 中樓閣的畫面竟成了虛幻實景。如果我不是憂天,萬一到了下午霧還不 散,趕不上飛機,我才不扮演這種杞人角色。 姊姊開玩笑說,這是下「霧」天留客,外甥一直安慰我,待會趕搭 第一班車,頂多南京路和外灘只經過, 『老井』還是來得及,一點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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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的。 姊夫回來了,連說,單車衝著濃霧走,已經不是新鮮事。現在開始 退了,我們準備吃中飯吧! 姊夫木訥,是個努力想說話而不會說話的人。我想假如姊姊和外甥 不在,只有我和他面對面,那會憋死人。 姊姊一直給他愛人也給我引出話頭來說話,中飯吃得寂寞而快速, 因為早飯剛吃過不到兩個鐘頭,肚子不餓。外甥拿了張上海市地圖,橫 看豎比劃,打算在最經濟的時限內做項目最多的事。當然,這其中,觀 賞『老井』是重頭戲。 外甥下樓又上來,已經不止一次了。這時,隔壁有位太太來串門子, 姊姊忙給我介紹了,老太太對我從上到下打量,恭賀我們姊弟重逢,問 了點簡單的台灣情形。她家人口和姊姊家差不多,她愛人和姊夫同事。 霧還沒有全退,車子要開了,外甥跑上來,提起皮箱就走,姊夫跟 了我們,姊姊也下了樓梯,儘管外甥催我快點,姊姊緊拉我手,說: 「阿 弟啊!儂明年一定要回來!」 外甥拖著皮箱,姊夫雙手推。這種皮箱在平坦地面滾動很靈光,在 凸凹不平的水泥地,便不太轉動自如了。我看他父子倆替我推拉奔向公 車站,我和姊姊道別後,便快步追上去。 好多好多人在車站推擠,候車的最佳位置,幾乎細針也插不進去。 外甥指揮若定,他說,他儘快擠上去,在窗口接拿皮箱,叫我不要管, 只顧自己擠上去就成,旅行袋我自己拿著,舉起皮箱挨靠著窗口的任 務,由他老爸勉為其難。 此行實在艱巨,是只許成功的任務。但聽車子發動了,車停處到起 站也只幾十步光景,簇簇人群,幾乎是整體動作,隨著停車的可能位置, 一擁而前,又轉身後退。外甥已經失蹤,姊夫努力兩手推著箱子,隨著 人潮推前拉後,我要搶到他身邊幫忙,已是不可能辦到。我幾乎自顧不 暇,後悔不曾叫部出租車,現在想到已是馬後砲,我成了過河卒子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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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勞累了他父子實在愧咎又罪過,姊夫是快七十歲的老人! 車停一剎那,外甥出現了!在車尾最後一個窗口高叫阿爸,這小子 神出鬼沒,我知道成功率已經百分之百,因為車尾的外面人最少,姊夫 完成任務應該沒問題,我一時勇氣大增,兩腳帶勁踮起,兩手環抱旅行 袋,一鼓作氣擠上了車,這時候,外甥已經接到了皮箱,把自己的座位 讓給了我,他向站在窗外的阿爸話:「阿爸,儂回去吧,阿拉送二舅去 飛機場。」 我和姊夫只能揮手作別了。在這場爭先不能後的上車戰鬥裡,我和 他似乎在同一目的裡有了個共同認識,親人的親人還等於親人。海峽兩 岸的中國人啊!除了彼此的政治制度有異有所標榜有所爭議之外,人啊 人!其他又有什麼不同的呢? 出了隧道我們不是在最後一站下車,外甥叫我坐著,按兵不要動, 他要見機行事,稍有鬆動時,他會把皮箱往車門移,他叫我注意,一旦 他舉起頭上的帽子,我就得擠去門口,因為,下一站便是我們的下車地 點。 我是弱者,在眼前的情況下,我是百無一用。如果沒有他,我只有 花錢乘出租車,花錢可以買方便,可怎能得到如此一輩子難得遇到的寶 貴經驗呢? 滿車廂的乘客都是行色匆匆,買票賣票的必須語彙裡,簡短的口令 似,隱匿了殺氣騰騰,踩到了腳碰著了胳臂,甚至伸手買票把別人眼鏡 弄落肩頭,把別人帽子弄壓眉頭,也會招惹起「三字經」,甚至找空隙 打一拳踢一腳。我小心翼翼,注意看車廂裡的隨時引發的火種,對自己 的舉止和神色,更是拘束,提心吊膽。 車子駛出隧道,外甥開始了下車行動,只要稍有鬆動,他便推移一 下皮箱,他用膝蓋和胯骨抵住皮箱,控制它只前不後,我們過了隧道兩 個站,他已經快到門口了。在剛剛第三個站起步時,他把帽子舉了起來, 「下一站下車」我忙不迭地擠到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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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車,走上人道,他叫我站在原地,一定要等他回來。我看他把 皮箱推進一個衖堂裡去。這時候,頓有所失,明明知道他馬上會回來, 我強自鎮定,仍難克制內心的不安和恐懼。我甚至後悔:我應該和他一 塊去。 用車水馬龍來形容我眼前的街景,用人山人海來描述這擁擠人群, 我覺得都不能恰如其份,沒辦法搔到癢處。我只能在心底吶喊:我的天! 為什麼如此亂糟糟?為什麼如此毫無秩序?為什麼如此叫我心煩意 亂? 我找不出方向,也不敢看路牌。肯定的是,這是一條不算小的交通 要道,有電車、公車、出租車、三輪車、自行車,居然,還有手推車等 等。遠處高樓多幢,眼前店面也頗有氣派,有洋人步行,也有和我一樣 穿西服大衣的。我狠命盯著外甥剛剛進去的衖堂。果不其然,不一會, 他跑出來,奔到我身邊。 「走!看『老井』去!」 原來大光明電影院就在轉角處,這條路對我來說應該很熟,這時候 卻怎麼也想不起路名了。 一點五十分的電影,我們進場時,已經二點過五分了。票是外甥買 的,我們隨引座人入了座。 『老井』是典型的地方上家族間彼此不能和平相處的故事。上一代 的恩怨影響到下一代愛情與婚姻,藉鑿井的過程,在艱難、掙扎、絕望, 到奮鬥、堅持,而成功。這部片子的劇情簡單得近乎典型化,但是看得 出來是演得真實,呈現出活潑的生命感。大陸電影已經踏上了國際舞 台,『老井』的導演吳天明是首要功臣之一。據說,他目前是西安製片 廠的廠長,也是基本導演之一。在介紹『老井』的小冊子上,看到他堅 持的信念是: 「唯有真實才能撼動人心」 。他認定「虛偽」是電影的癌症。 他的作品『沒有航標的河流』 、 『人生』 、 『紅高粱』等影片,都帶給他、 帶給西廠,以及帶給中國電影界,莫大的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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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光明,了了一椿心願,一個新的煩惱卻湧上心頭。外甥告訴 我,搭電車公車去虹橋,折騰太多,如果其中有一趟車等得太久,五點 半絕對難到得了。他說他先把皮箱拿出來,叫我在大光明門口等他,千 萬千萬別走開。 我當然聽他的,因時因地因環境的不同,我這個老的必須要聽從小 的。可是,在大目標上,五點半以前到達機場,卻不容我倆更改。 我看看錶,已經快三點半,用兩個鐘頭趕到虹橋機場,如果是乘電 車、轉電車,再轉公車的話,那只有假設途中不等車、不塞車。遵照時 間搭乘現代化交通工具這種事,怎麼可以寄託在假設上! 外甥意料之外的慢出現,叫我心焦得火急火急。遠遠看他推了皮 箱,帽子抓在手上,額頭上直冒熱氣,汗水差點滴下來,我預感到凶多 吉少,果不其然,他說: 「二舅,我打電話找一位開車的朋友,就是打不通!」 「在哪乘電車?」 「乘電車乘公車都來不及,現在只有出租車。」 「出租車要多久?」 「一小時左右準到。」 「好!就決定坐出租車。」 我看他接二連三攔住了車,也接二連三地讓車走了。我看空的出租 車往來不少,穿梭般,為什麼不載客呢? 「他們不是個體戶,反正每天繳固定的錢,載不載客人都無所謂, 所以去機場不順路,他們才不載。」 我看這事兒和台北市的情況相似而理由不同。我忽然想起在北京用 外匯券買東西大受歡迎的事。我說:「看我的!」我把旅行袋交到外甥 手裡。 我當然不算是老將黃忠,但自信寶刀未老,眼前一輛空車順方向而 來,我一躍而出,舉起雙手招呼他停下。司機搖下右前窗,不等他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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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 「外匯券五十元,去虹橋。」 他一言不發,舉起右手,斜側身,開了車後門,我一邊上車,一邊 說,請打開行李箱,他照辦了,幫忙把皮箱放進去,外甥隨即上了車。 外甥和我相視而笑。 憑心而論,大陸上計程車他們叫做出租車的,我所遇到的幾位司 機,開車技術比起台北市的來說,要穩健得多,在市區內,沒法子快, 也不蛇行,不神出鬼沒地換道。在郊外路寬人稀的大路上,風馳電掣的 速度也很少超過八十公里以上。 我讚揚這位司機先生技術好,而且在我們叫了好幾部車子遭到拒載 以後,他居然願意,我深表謝意。 「其實,你如不給我外匯券,我也不願意去,因為我回程怎麼辦? 那兒出租車幾乎是和黃牛勾結的天下。如果我強出頭,不挨揍才怪。」 他不是本地人,是鎮江、無錫一帶。我看到市區和郊外,自行車多而摩 托車(他們叫電單車)少。我說這和台灣恰恰相反。 他解釋,這是交通發展的必然趨勢。大陸上摩托車最多的是廣州 市,有六萬多輛。上海市只有一萬兩千多輛。買摩托車的人大多數是個 體戶,用來作為謀生工具。但是有很多年輕人往往把它視作「寵物」, 向異性炫耀,成了其他沒有車子的人羨慕的對象。 大陸上,摩托車的數量會不會繼續增加?會!眼前正是方興未艾。 摩托車是車禍的主要肇事原因,但是在個體戶的商業制度推行下,摩托 車是走向汽車之路的必經過程。何況,摩托車的機動性大,停靠方便, 以及省油便捷等,更是汽車難以望其項背。 他問台北市的計程車有無黃牛和拒載等情事。 計程車有無黃牛,我沒聽說。遊覽車倒是有黃牛。 計程車有拒載,拒載短程,在交車或回家時刻拒載反向方的客人。 他又問我台北市交通秩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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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隱瞞。我說,亂,亂極了! 台北市與上海上比較如何?我內心和自己嘀咕著。 以這兩個城市最擁擠的街道來說:剛剛大光明戲院附近和台北市東 區崇光百貨公司附近相比,異中求同的是人多車多聲音嘈雜;同中求異 呢?後者是人地乾淨些、色彩調和些、表情溫和些、街景新穎些。 我給自己找出了一個更為恰當的解答,這兩個抽樣地點的比較,也 正如同台北市的崇光百貨公司附近和東京市新宿區伊勢丹百貨公司附 近相比,其答案中的同中求異,人地、色彩、表情、街景,都是在程度 上有了顯著不同,是文明程度,也是文化背景。 那麼,再拿東京市新宿區伊勢丹百貨公司附近和紐約市第五街東四 十二街交叉附近相比呢?再以這兩街交叉附近和巴黎的紅磨坊條街附 近相比呢?一剎間,這幾個「附近」的街景統統映現在我腦海,我閤上 了眼,外甥一定以為我累了,是緊張而累,擔心而累,也是因為一旦放 心了輕鬆而累。是的,我確實累了,不僅僅這幾種原因的集大成的累, 也是感慨系之的累,海峽兩岸的中國人,同一血緣,同是黃帝子孫,為 什麼竟然居住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環境裡。 我主動加上十塊錢,要求司機先生彎路去外白渡橋外灘走一遭,他 樂意,外甥算算時間,也同意。我對外甥耳語,對於如此近乎浪費的豪 華觀光,回家不用告訴他爸媽,這絕不是怕把我的形象搞壞了,而是很 多事很難是局外人可以了解的。1949 年以前,媽媽第一次來上海,我 第一次陪她出來白相的地方,便是乘十八路電車,過外白渡橋,然後, 走向橋這邊,我們母字倆一同逛外灘。 聽說中國銀行門前的獅子被下放了,果不其然,偌大門庭,石階兩 旁的「無」 ,和我成見中的「有」 ,不僅是實質上空蕩蕩,在我的感情領 域裡,更有了失落和迷茫,還摻揉了些疑慮。 現在的外灘已經改名為「中山東路」,一排古典式建築物有如德國 銀行、花旗銀行、東印度貿易公司等等,仍然完好如昔。1927 年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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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海關大樓也健在,只是屋頂鐘樓上不再鳴放音樂了,而改以早晚準六 點時刻播放「東方紅」這首「忠」字歌。過去上海香港滙豐銀行,現在 改變為上海人民市政府的辦公大樓。外灘公園還是外灘公園,過去進去 玩是長驅直入,沒有任何手續,現在是「三分」錢的門票。 城隍廟來不及去了,外甥告訴我,去了也看不到,原來已改為豫園 商場。 虹橋機場到了,五點還差九分,外甥幫我把皮箱推到國泰櫃台,辦 好了劃位過磅手續,我對外甥說:「我五點五十分進去,現在還有四十 多分鐘,我們去餐廳聊聊。」 機場餐廳倒是國際規格,燈光明亮,厚厚地毯,桌椅和餐具,甚至 連服務小姐的服飾等,也很難看出這是在中國大陸。被延請入座後,我 先入廁,總算第一次用到好幾天沒用到的手紙。原來在北京的招待所、 妹妹家、上海姊姊家、望亭招待所,這幾天所用的手紙,都灰黑灰黑的 那一種,質硬,粗糙驚人,可又脆得奇怪,不小心,一戳就破。這種事, 我怎敢聲張。早知如此,我該隨身帶一點,免得每次辦起事來,小心翼 翼,不用力揩不乾淨,稍稍力道不穩,手指上便沾染不少。我的天,說 起來便噁心。 等外甥也入了廁回來,我問他要吃些什麼,他說:「隨便!」接著 小心問我: 「很貴吧!」 我笑笑,先來兩杯熱咖啡,價目單就壓在桌面上,上面的數字和外 甥每月所得工資,實在諷刺得厲害。這個東道主當然是我,可是我卻不 能使他不安,使他感覺到是不是我有炫耀的嫌疑。我說: 「我們吃兩碗麵吧!待會飛機上我還有一餐,你媽媽可能還等你吃 晚飯。」 兩杯咖啡十一元,兩碗雞腿湯麵是四十元,一共五十一元,這是付 外匯券,如果給人民幣則另加一成。上海的一個熟練工,一個月工資也 不過是人民幣七八十元之間,一名新進女工,則只有三十元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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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甥一個月工資是多少呢?不會超過一百元,所以在付錢的時候, 外甥驚嚇之餘,嘆了口氣:「乖乖,這麼貴呀!」 他說這家餐廳他是第一次來,以後也不敢來了,我說我也是第一 次,以後恐怕少有機會。他說他媽媽有高血壓,他爸爸身體蠻不錯,我 說,你結婚的日子定了,要早點讓我知道,我人不到禮一定到。 是分手的時候了,今天他夠辛苦的,這幾天我也夠累。我說我們不 要失去聯絡,給我的信可以寄來香港。我一定會再來看他們。 出了餐廳門,快進關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我在我上衣、 褲子,以及大衣的幾個口袋,把大大小小的外匯券、人民幣,以及所有 硬幣,統統掏出來,交到了外甥手裡。我說,我帶著沒用,可能犯法, 給你拿去。 他呆呆地接受,沒來得及反應,我進關了。 「再見!二舅。」 「再見。」 上了飛機,離開了中國大陸。我從十二月三日下午七點零七分兩腳 踏上北京機場停機坪的土地上,到十二月十日下午六時三十二分,飛機 在上海騰空而去,我算算在大陸停留的時間,再減去睡覺和單獨一個人 的活動(上了一次小館、入廁,以及在北京迷路和上海的逛街),整整 和親人相聚的時間不到九十個小時,而他們又分散三個都市,四個地 方,我們又能相處多少時間呢? 這次我去大陸探親,恐怕要算是最快速最緊湊的一種。在回程去香 港的飛機上,以及由啟德機場去尖沙咀國賓酒店的計程車上,我一直認 為自己在夢中。我難以確定,明天真的又將回到台北,回到自己的家, 自己的工作場所嗎? 到了酒店,第一件事把所有膠卷拿出來,叫服務生拿去快速沖洗, 我告訴他鄰街假日酒店的側門便有一家。進得房間,放水,脫光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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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洗澡,不料,一開始洗臉,臉俯在面盆上擤鼻子時,鼻孔流血不止。 嚇壞了我,立刻用冷水敷,在冰箱拿冰塊敷。不敢泡熱水浴了,加入冷 水,倒臥在溫水裡,恍恍惚惚,媽媽、姊姊、弟弟、妹妹、哥哥,還有 姊夫、弟妹、老四、寶寶、顧廠長……這些人在我眼前顯現又淡出而消 失。我強制自己不能在水中太久,起來揩乾身子,用手紙塞入鼻孔,掀 開被單,蒙頭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電話聲嚇我一跳,原來照片洗好了,我說送到房裡 來。 鼻塞難過,手紙取來,紅通通濕透了,再擤鼻子,仍然流血,只是 情況好多了,再用手紙塞上。送照片的是一位小男生,我請他進來,把 照片分類,加洗一張、加洗兩張,最多有加洗五張的,他按我分類的清 查底片,記下數字走了,約定明天上午一定送來。我要在離開香港前分 別寄去大陸。 喝了罐冰可樂,精神好多了,請接線生給我接台北、接紐澤西,我 要告訴老婆、孩子,老公、老爸平安返防了。 十二月十二日我回到台北,同學、同事、同鄉,以及朋友、親戚們 漸漸傳開了我去了大陸的消息。他們都希望知道點大陸上各方面的情 況,可惜我知道的太少,這倒不一定是在大陸逗留日子太短,而是接觸 面不廣,加上自己個性內向,以及觀察力不夠敏銳的關係。 除了以上這些日記式的零星報導,和幾篇有感而發的專題短文外, 我提出幾點原則性的建議,作為本文的結束。 (一) 以平常心去大陸,不要預期有所得,也不要以為一定有所 失。 (二) 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把失望當作正常,因為找不到人,找 不到原來地方,是稀鬆平常的事。 (三) 不要拿今日台灣和今日大陸比較,即使要比較,在自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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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比,千萬別說出口,對自己親人也不例外。 (四) 儘量想到過去我們在大陸時代的生活,或者剛到台灣時的 生活,不要把在大陸生活上的不習慣,用言語或態度表達 出來。 (五) 要有僥倖心,不要處處利用「特權」 ,不要貪小便宜。時時 提醒自己,我們回大陸是純探親的。 (六) 不要接受陌生人以及不應該招待你的人的招待。 (七) 言行謹慎,衣飾(最好不要「飾」)樸實。 (八) 不要以「應該怎樣」 「理當如何」去衡量所遇到的人與事, 只要求自己「應該」而「理當」 。 最後告訴讀者們一件事,我希望我自己的這種看法是錯了:大陸上 的人的品質普遍低落,低落得出乎我們的想像。 (本文發表後,曾應邀參與中視熊旅揚在中央圖書館主持的「大陸 探親座談會」,記得「八千里路雲和月」主持人凌峯也在座。)

探親期間,找到這兩張照片,都是我在 15 歲左右拍的。兩人合照的左邊那位叫 柴定吾,現居昆明,任雲南財貿大學教授。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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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從北京來到了台北

■1989 年五月六日刊香港《新聞天地》周刊 每一個人,如果夢得認真,有時夢也成真。我媽媽由北京來到台北, 就是夢也成真的例子。 我媽媽 1901 年出生,照中國人的算法,今年應該是八十九歲。我 最後一次和她分手,是 1949 年五月二十四日的事。今(1989)年三月七 日,媽媽來台北定居。我們母子倆不在同一屋簷下生活,一計算,差兩 個月十六天,整整四十年。 四十年前我滿二十歲,四十年後的今天,我花甲初度。在由香港我 接她老人家回台北途中,難怪有位外國人,知道了我母子這過程悲哀而 結局幸福的小小故事時,他連連大呼:這是奇妙的喜劇,也是奇妙的悲 劇。 我媽媽由北京來到台北,當然是我個人的小事一樁。但是,在兩岸 申請過程中,以及如何出發至平安抵達目的地的沿途照料、手續等等, 也許對同樣有這個類似夢想而欲成真的讀者們來說,或有借鏡、參考的 價值。還有,這篇文章寫成了,也免得我好比錄音帶似的,對關心我母 親的親友、同學、同事、同鄉、長輩們,不止一次地播放不停。 我一共有兩次去大陸探親,第一次是 1987 年十二月三日至十三 日,自洛杉磯去,由香港返台北;第二次是 1988 年十二月十八日至二 十三日,台北出發經香港去來。 第一次探親見到媽媽時,發現她老人家似乎有話不敢說、不能說, 而又有急切要告訴我的表情。我媽媽在北京和我弟弟一家人同住。我妹 妺也在北京,當我意外驚奇地知道了,弟弟妹妹兩家人雖然同住在一個 都市,卻已經有一十四年不相往來的怪事。我特別留神注意,弟弟的「愛 人」和他們的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經過老人家面前時,都不曾喊過「奶 奶」或「媽」。我感到情況不妙,但是一兩天相聚,我怎能表示什麼? 在十天的探親行程裡,我早已安排好去上海及蘇州的望亭,探望姐


第五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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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和哥哥兩家人。 弟弟家的情況竟是如此,絕不是「錢」的問題。弟弟是中央音樂學 院的副教授,「愛人」在圖書館做事,他常出國演奏,加上我已經給了 他們足夠的「心意」,我一時找不出癥結所在,我私下有了個想法,是 不是把媽媽接來台北和我夫妻同住。 大陸上的老人們來台灣定居,我聽說過很多不成功的個案。氣候不 適合、太寂寞、看不慣台灣人的浪費、奢侈等等,吵著要回去的大有人 在。我媽媽生活在北京,是不是習慣成自然?是不是「苦」之如飴?願 不願意來台北和我們一起住?我第一次在北京的時間太短,一直沒機會 和媽媽面對面單獨溝通。匆匆見面,又匆匆離去。 回到了台北,我假定,如果媽媽想來台北和我們住,我該如何辦手 續?去入出境管理局問,說去大陸救災總會辦;打電話問救總,說在入 出境管理局辦。我問得兩不對頭,只有寫信投書自立晚報。一禮拜不到, 報上刊出答覆,要在香港的救總辦事處辦。我請在香港的朋友,去九龍 自由道六之八號新麟閣B座二樓港九救委會索取表格。回信說,要當事 人攜帶證件當場辦理手續。 反正不急,我寫信給妹妹,叫她抽空去看媽媽,暗地問老人家願不 願意來台北?妹妹來信說,媽媽就是這個心願。我分函哥哥、姐姐,徵 詢他們意見,他們說很好,以媽媽和我的意見為意見。 我最後要告訴的人,當然是弟弟,我說我有意接媽媽來台北住,上 次南下和姐姐哥哥聊天,他們也贊成。我請他幫媽媽辦出國手續。不料, 他來信說: 「媽媽的戶口在上海大姐那兒,要辦得由大姐在上海辦。戶口遷來 北京是不可能的事。」 我知道,在中共統治下的大陸地區,戶口異動是不可能的任務,比 登天還難。但是,遷戶口不可能,直接從上海辦出國,應該可行。 這大概是 1988 年十月間的事,我一方面辦自己的出國手續,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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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為媽媽的入境台北,在手續上問得更具體些。 我寫信給救總陳家璋秘書長,自我介紹不久前曾在共同的朋友餐聚 上見過面,我有意接家母來台北定居,請問手續如何辦?秘書長古道熱 腸,很快回了信,並且附了封面交港九救委會張主任寒松的信,請他鼎 助。在我信上還說,他會電話張主任,儘快使我母子團聚。 第二次探親到北京,我把媽媽接到學校招待所來一塊住,把我在台 一、我上下班,晚上有時應 酬或加班,不能常陪她。 二、妳媳婦身體不太好,下 午有時也要外出辦事。 三、家中只有我和媳婦,妳 一個孫子在國外讀書, 所以妳會很寂寞。

年媽媽在台北家中和我夫妻合照 1989

北的情形稟告她:

四、台北空氣污染,人車擁 擠。 五、鄰居們老死不相往來, 大門二十四小時都關著。 六、到了台北,想隨時或很快回大陸不太容易。 我盡揀這些可能淡化她來台北意願的情況對她講,不料,她緊握我 的手,笑著說:「我只要能和你一起過些時就好!我還有幾年好活。」 兩人無語,兩人都別過臉去。 我給姐姐寫信,請她立刻辦,寄去兩張我自己的入港證的影本,截 止日期都是 1989 年三月四日。我以為這樣安排應該是萬無一失。 我到香港第一件事,拜訪了張主任,謝謝他答應我把所有表格都預 先填妥存檔,只要媽媽一到,香港的手續就完成。他告訴我回台北安心 等待,他會親自處理這件事,並且接待我在香港的朋友余紹科先生。余


第五六章

我媽媽從北京來到了台北 541

先生年前曾來台北國家音樂廳演奏,他是香港國樂團團員。他答應我代 我去深圳接我媽媽,並且陪「胡媽媽」去港九救委會辦手續。原來他在 北京中央音樂學院讀書時常去我弟弟家,很自然地認識了我媽媽。我弟 弟胡志厚在該學院畢業,一直留校教書。 不料,大陸方面有了意外,我姐姐的孩子王平來了電報,說需要我 媽媽的台灣入境證的影本才能辦。 我在香港呆住了,第二天就要回台北,苦思半天,即使趕去上海, 面對面交涉也非我所長,脾氣爆、性子急,反而壞事。交涉的對象,恐 怕也不是地方政府的事,如果要我等,怎麼辦?夜中,我寫了兩封信, 一封給王平,叫他別洩氣,證件一到手,一方面給香港余紹科先生電報, 一方面去北京他姨媽(我妹妹)家,共同商量如何送我媽媽來深圳。出 發前打電報或電話給余先生,如果找不到余,我又給他幾位住香港朋友 的電話,他們都會和我電話連絡的。另一封信還是給王平,但是我叫他 拿去承辦單位看。你(王平)一定把手續弄錯了,因為全世界沒有任何 政府,要人民取得另一政府的入境文件,才發給出境文件的。如果真是 這樣,我將向全世界呼籲,中共當局太缺乏常識了,這是不可能的。在 信內,我要王平找一份 1988 年二月十二日的《參考消息》給他們看, 上面轉載了我寫的《北京人,您為什麼不禮貌?》 。 第二封信和附件《參考消息》 ,當然是唬人的。 我實在很希望不是這封信發生了效果,我媽媽的出國申請,終於被 批准了。 1989 年二月二十三日,我接到香港電話,說媽媽月底(二月二十 八日)前必須離開大陸。我立刻為自己的行程訂位,三月四號去,十號 回台北的國泰機票。二十六號香港彭太太來電話,說媽媽和王平已經到 了深圳,那天禮拜天,找不到余,我只有到處留電話,請彭和王平保持 連絡,叫王平找一家酒店住下,最遲,明天會有人來接,明天才二十七 號,不要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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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去了新界,當他知道消息,立刻趕去深圳,當晚給我電話,說陪 他們住深圳一宵,明天進入香港,辦好手續,送媽媽暫住彭太太家,王 平由深圳回程上海。 還有,在台北趕辦媽媽的入境證,我可以三月四日帶去香港。 二十七號上午一上班,我打電話給港九救委會張先生,報告他家母 待會會由余紹科陪去同辦手續。他先恭禧我,再約定公文直接郵寄台北 還是面交余先生?我說交給余,由余面交卜少夫先生,請華航下午班機 帶回台北。我並且說,卜先生待會會給他電話。 事有湊巧,卜「二哥」(即卜少夫,大家都這麼稱呼)二十八日來 台北,約我當晚到忠孝東路秀蘭餐廳當面交給我。我順便告訴他,我四 號去香港,媽媽的入境證最好我能帶去,他說,沒問題,會替老人家辦 好。 感謝各方貴人的幫助,救總陳秘書長及聶組長,讓我在一個半小時 內拿到了公文。入出境管理局的劉副局長,在四十四小時(三月一日下 午至三日上午十時)後,把媽媽的入境證發給了我。 三月四日傍晚到九龍,在彭太太家見到媽媽,五號禮拜天,彭太太 一整天陪我給老人家買一年四季的衣鞋,和在台北很難買到的老太太們 常用的什物。六號買機票,和國泰航空公司說明媽媽的健康狀況,希望 能提供最大方便,班機越近越好。售票小姐說,沒問題,這邊公司會派 專人送上飛機,台北有專人接下飛機。我的票也改了,改和媽媽的一樣, 三月七日下午三點三十五分起飛 CX420。 一切一切太順利了,更令人覺得太順利的是,國泰所謂的「送」和 「接」,遠超過我所想像中的精采,我們滿意極了。 我們一行四個人,媽媽、彭氏夫婦,和我,兩點不到抵達啟德機場, 在國泰櫃台前辦理手續時,輪椅已經放在那兒,特別關照我,可以推老 太太在附近逛逛,兩點半鐘有人來送上飛機。 我堅請彭氏夫婦回家。余紹科先生下午要演出,一早就來向媽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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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 兩點半鐘,身著國泰制服的 一位小姐和先生,主動向我們打 招呼,小姐接過我母子二人的旅 行文件及登機證,先生推 著輪 椅,我隨著他們由機員進出門走 入二十二號登機門。出了 登機 門,有一部車後附有升降梯的中 型卡車停在那兒,媽媽的輪椅由

1989 年三月七日媽媽在九龍啟德機場

升降梯推入車內,我們當然也上了車,車內有兩個放下推上的活動座 椅,那位小姐很客氣,放下一個座椅,堅持我坐下,他們二位都站著。 卡車開到 CX420 班機左側,看那卡車駕駛台頂頭,原來也有一個升降 機,媽媽的輪椅和我們三人越過卡車前頭,平穩地進入飛機艙,他們二 位把媽媽由輪椅扶到座位上,繫上安全帶,小姐把文件交給我,說,已 經通知台北方面,會有人上飛機來接,他二人向媽媽低首問好,再見, 下機而去。 我注意到,飛機上的客人,現在只有我們母子二人。 空中小姐向我母子道賀,有一位說國語的小姐,和媽媽還聊了幾 句。不久,客人登機,一切正常操作開始。 本文一開始說過,有位外國人,知道了我母子這過程悲哀而結局美 滿的小小故事時,他連連大呼:這是奇妙的喜劇,也是奇妙的悲劇。這 位外國人,就是同一飛機上的鄰座客人。外國人喜歡暢言而不含蓄, wonderful 這個字經常用來表達稱讚、感傷、意外、歡愉等情緒。記得 我第一次由洛杉磯飛往北京,也有一位鄰座客人和我聊天,當他得知我 內人在台北,我兒子在普林斯頓,我媽媽在北京時,他居然戲問:誰對 我最重要?我一時情急,答非所問地告訴他:你一定知道我們現在飛往 何處去。他聳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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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行特別穩,有國語廣播,媽媽飲了兩杯溫開水,吃了一個小麵包, 我和鄰座聊聊天,對媽媽說,待會兒她媳婦和我內弟會來接她。五點鐘 光景,已經觸地滑行了。停穩後,前後左右客人們經過媽媽面前時,有 人向她打招呼,那位講國語的空中小姐過來和我們說,等客人下完了, 會拿輪椅來接。 約莫十多分鐘,人去機空。一位先生拿了輛外輪拆下的輪椅來接媽 媽,空姐們在機門向我們說再見。 到了空橋,輪椅的外輪被裝上去,我們由「禮遇」門進關。媽媽的 護照被入出境管理局機場服務處收取,把入境證副本交給我,說可以憑 等拿好行李,那位先生堅持 一定要送出機場,扶媽媽上了我 內弟的車子,才向我們說再見。 國泰這一次服務,我非常感 動。媽媽問是不是所有的航空公 司都是這樣,我說不知道,但 是,我肯定中華航空公司一定也 是這樣。

年三月十二日媽媽在台北家中和美 1989 娥的三位弟弟榮林、世益(中) 、建興(最 高)合照

副本申辦戶口。

我媽媽由北京來到了台 北,是她老人家四十年的心願得以實現。對我來說,是多少次的夢中努 力,夢得認真,才使夢境成真。 大恩不言謝,幫助我「夢境成真」的貴人們太多了,我不一一表明。 最感意外而必須提出來的人是王平。他今年三十多歲,是我的大姐唯一 男孩,在我第一次探親時,和他只有半天相聚。絕不曾料到,他一手包 辦了他外婆的申請手續和送行的重擔。有次我在信中,提起了申請手續 肯定花錢,他來信說:「二舅不要提錢,我一定盡力辦。」這句話,由 台北的青年人口中說出,我也許不稀奇,可是斯時斯地,一切向「錢」


第五六章

我媽媽從北京來到了台北 545

看的青年人當中,能夠說出這種話的有幾人! 我為大陸上還有如此這般的年輕人,感覺到中國人的希望正濃。

1989 年媽媽在台北家中,卜少夫來看她

1990 年媽媽在台北圓山飯店

1990 年媽媽和媳婦美娥在 台北政治大學

1990 年媽媽和媳婦、 孫媳婦士瑜在台北家中

1989 年我夫妻在內弟世益家中,左前為小弟妹麗珍、 左後為小姨妹美華,後中為二弟妹月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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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章

給兒子的兩封信

(一)我拒絕了美國移民簽證的面談 正兒:我收到了美國在台協會的通知,但是我決定不去辦移民簽證了。 你母親過世了,我一個人怎麼可以去和你們一起住?那會增加士瑜 和你,甚至兩位小朋友不少麻煩,因為彼此的生活習慣不同,我一定會 增加你們尤其是你個人的煩惱和痛苦。人貴自知,我生活上的毛病是很 多很多的。可能是多年囚居和多年被監管的影響所致,你母親曾經說 過,這世上大概只有她可以和我生活在一起,此話不假。試舉一例,我 常在夜裡驚夢而起,揮拳踢腳,我會周期性的動怒發脾氣,你母親可以 容忍,我豈能要你們容忍,他人又豈能容忍我?你們已經够忙的了,我 怎忍心給你們添忙添亂?近年來我常和醫院打交道,美國醫藥是那麼的 貴,那麼的不方便,我不能開車,耳聾加上英語不靈光,我去了,你們 成了我的腳和我的嘴,你們即使心甘情願,我卻不心甘情願。反正,我 去了,對你們是大大的不方便和煩惱,甚至痛苦,對我亦然。 我的這個可能出乎你們意料之外的決定,一定會讓你們生氣,我寧 可讓你們現在責怪我,我也要避免我們日後在一起生活的彼此不自在, 不方便;一天復一天,而衍生痛苦。 我知道,士瑜和你不放心的是讓我孤老頭子一個人在台北,萬一有 個病痛,身邊無人照料。其實我在台北,照料關心我的人,是出乎我意 料的有,你母親的弟妹們對我都很好,像上次我眼睛開刀的當晚,你小 阿姨和二舅媽便坐在客廳裡守候,這是我第二天上午才知道的,假日裡 不是有人來看看,便是在電話裡噓寒問暖。辦公室裡的同事也對我不 錯,有天我去大直參加侯牧師(我和你的主婚人)的追思禮拜,我忘了 給辦公室打電話,她們便緊張兮兮到處電話找我,只因為我人在教堂關 了手機,下午我現身了,她們才鬆了口氣。所以說,媽媽的人緣不錯,


第五七章

給兒子的兩封信 547

真的庇福了我。 我當然對自己的晚年生活有了準備,原則上決不能拖累你們。我為 你父,已經給了你很多先天上的弱勢,我雖盡了力,但因為力量微薄, 你和你的同學們相較便吃虧很多,你在成長過程中,因為我是所謂的政 治犯,你又多少受了些委曲,也被限制了些。所幸你很優秀,讀書不用 我操心,從小學到研究所都能自己努力,我只高一程度,上班下班也只 糊口,談不上社會關係,幫不上你的忙,僅僅在你襁褓至成年,勉勉強 強把你拉拔大。你的成家就業,都是你的自力更生,謝謝士瑜和她的父 母,給你幫助鼓勵不少。 我在台北的獨居生活,近九個月來,是在忙碌但不緊張的步調中度 過,今後仍然是。現在開始,我可能會有計劃性的旅行,在 2015 年前, 偏重於中國,因為那畢竟是我生長的地方,而且內陸落後,我必須在體 能狀況尚能應付時,儘快去親近。八十五歲以後,則偏重於歐洲。當然, 每次旅行前後都會告訴你們,如今電話便捷,旅途中萬一出了狀況,就 地火化,帶回慈恩園即可。人的一生本就是一次旅行,能在旅行中的旅 途中往生,該是幸福又幸運的事。台北是我的生活基地,我依然故我的 一如往常,天亮前去台大,等天亮了打球,然後回家洗澡,練字,上班, 午餐(在附近小館或回家),午睡,上班,下班,晚餐(回家解決或在 外面吃了再回家),中餐或晚餐歡迎親友相約或應酬,來者不拒。有時 在家看看 DVD,偶而出去看電影。重新閱讀以往看過的中文小說,有 不同的感受,也是甜美回憶的享受。我的生活大致如此,心智還不算迷 糊,只是記憶不好,再就是不能作精準的思考,說白了,自己知道自己 越來越笨,不比以往青少年時,偶而也有(笨)人說我不太笨。 很多老人有了癡呆症,我最發愁的就是這件事,萬一我中了獎,千 萬千萬,把我送去老人院就可以,找家費用高一點的,因為費用高一點, 病人就不會被視作物品般丟來丟去,物品本身不知道,但是讓你們看了 會難過。安樂死當然不被許可。不論我是怎樣往生,不發訃文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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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要主動告訴人,你母親的弟妹們應是知道的。其他人提起就順便告 訴他。這封信本不該說到這些的,現在一併說了,也省了以後囉唆。 這半年來,你的工作似乎不穩定,加上士瑜正在找工作中,我是非 常注意這些事情的發展,必要時我會在實質上予以救急的。你常提到兩 個孩子的大學教育費用,其實你是有點杞憂了,士瑜和你兩個人,難道 還不足以照顧和教養兩個孩子嗎?真的有了問題,我會即時施以援手, 如果我人不在了,我留下的兩間房子,也足夠應付得了。你放心,房子 的繼承人只你一位,絕不會蹦出其他人等的!高雄的房子值錢不多,且 和張立的房屋尚待權狀上分割,一旦解決,我可能會賣掉。 我把所有的財務資料都放在我帶你去看過的保險箱裡,刷卡和鑰匙 加上一磁片,都放在辦公室書架下立櫃的中間抽屜的一個小方透明盒子 裡,磁片用 spe3 軟體,用家裡的電腦開,開電腦後,你會看到 ms-dos 模式,按下即可。如不放心,可請我同事蔡淑玲小姐幫忙。磁片上寫得 清清楚楚。我的密碼你是知道的,如果六位則在前面加 00 或 xx。立櫃 的鑰匙,可在我辦公桌右手的插筆筒裡找得到。 當然,在台協會我會寫封信給他們,理由是配偶往生了,我無意久 住美國,但是短暫探親或旅遊還是必需的,所以希望我現在持有的五年 期非移民簽證仍然有效;2008 年期滿時,請求准予續簽。不要因為已 被批准移民簽證 (immigrant visa) ,則撤銷已有的或拒絕申請續簽的非 移民簽證(non-immigrant visa ) 。 這次你們替父母辦理移民,不知是不是央請律師代辦?如是,則有 必要請律師寫封信給移民局,將此案件撤銷,副本寄達美國在台協會。 如是自己申請的,則由自己寫。不然,我現在持有的簽證將被作廢,以 後也不得申請非移民簽證,這是我在職場多年,曾經碰到過的類似案件。 中國人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不過不關心兒孫的父母是少之又少。 西洋人認為兒女們長大了,就是 Separate Unit,可是幾乎所有父母都仍 然關心著自己的孩子們。我不會例外,我現在唯一擁有的就是你們四個


第五七章

給兒子的兩封信 549

人,我是血肉之身,是有豐富感情和親情之人;我之決定獨居台北,是 經過深思熟慮的,我以為正是真正愛你們的決定。久病無孝子,近身多 是非;以今日的通信如此便捷,幾已時時可連絡,處處能視聽,何在乎 那同一屋簷下的朝朝暮暮!你們偶而回到台北的家,看看老爸我;我如 簽證有效,一定常去美國,在你們那兒小住數日,這些都是彼此的福氣, 天賜的緣分;想想看,那該是多麼和諧的畫面!好美! 遺憾的是,我們胡家從沒有拍過祖孫三代六位的相片,我只好用電 腦合成的方式,把小孫女湊了上去,掛在台北家中的客廳裡。 我不知道在台北打莫芮德的電話怎麼打。他給了我好幾次電話,都 儲存在電話錄音裡。他對我們全家人的深厚情誼,非常難得,我是牢記 心中的。在這個時代,像他這種人,幾已成為稀有人品了。 老爸

2007 年四月九日

1998 年我夫婦和兒子一家人在 美國(當時孫女瑞琪尚未出生)

我兒子五歲(1967)時 我兒子(左,手托面頰者)讀小學時和 同學們在台北市金門街寓所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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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我生前最後一次的搬家 正兒、士瑜: 媽媽過世已經一年四個多月,我生活還算平靜。其中雖然開了兩次 刀,眼睛老毛病沒有再犯,不久前咳嗽了三個多禮拜,現在也康復。一 個將近八十歲的人,在同年齡層中,稱得上健康的。 為了要打發孤獨的不習慣,十幾個月裡,曾經旅行四次:北海道、 昆大麗、希臘、西藏,其中以希臘最棒,沒有跑大都市,撿兩個小島, 一個曾經拍過電影的,另一個是修道院,感受匪淺,可就無法表達,有 意打算寫篇心得,就是勉強不來,可見我的文筆之力道不夠,感受力和 心境的過於狹窄,容不下天地事物的萬紫千紅,無法轉換為文字,口說 更顯笨拙。西藏第一次去,緯度高缺氧程度因人而異,在拉薩逛寺院的 一整天,我等於重重病了一場。麗江和北海道都是值得一遊再遊,只是 越遲去越顯得不像麗江和北海道了。印尼的巴尼島也是一樣。 本來這幾天是在瑞士的,因天冷出不了團,正好趁這個空檔找房 子,前幾天總算塵埃落定,是已經完工的,我簽約第二天,馬英九的二 妹找我,說該「御景天廈」要租三個月為競選總部,一月一日起租,我 當然從眾。租約滿期,裝修要三個月,所以我要到明年七月才能搬。銀 行六個月貸款利息,三個月的房租抵上了。 搬家的理由,我知道你們很關心的,其實媽媽在世的後兩年,早有 此議,和平西路跟牯嶺街口的那座高樓,是我最相中的地方,媽媽說太 高了,因而放棄。我不買預售屋,怕上當,也怕等的煩惱甚至等不及。 樓上漏水,以及每被檢舉樓梯內建時的忐忑,雖然那是原先就是那樣, 工務局調圖看便知,畢竟被打擾得不安定。另外是:孤獨感和淒涼滋味, 常在夜半醒來時侵襲,叫我受不了;說不定某天夜裡發了病,怎麼辦? 新大廈是飯店似管理,即時可以被送醫院,使心理上安定放心不少。決 定了就這麼做了,舊屋換新房,祇差幾個月的周轉,因為總是先買後賣,


第五七章

給兒子的兩封信 551

一個月前銀行同意配合了我的如意算盤,我便委託了仲介,這是現在的 情況。我把新房的圖樣寄給你們看。地址是愛國西路十七號九樓。火車 站到家的車程僅是計程車的起程價,七十元。右手邊是捷運西門站,左 手是小南門站,公車站也在大廈左手邊。捷運站的圖示也附上,讓你們 容易找。我用一臥室,另一也是雙人床,你們來了可住。瑞中睡沙發, 瑞琪且把書房當閨房。 也許有人會問,為什麼一個人要住四十二坪的房子,那是我心理不 平衡,變態;我曾蹲站過不到半個榻榻米大的小小空間,40 幾個人擠 在 20 個榻榻米不到的牢房裡,輪流躺下身子才能瞇瞇眼;我也曾在台 大醫院門口的石階上睡過,北門口的小公園裡也打發過刮風下雨的黑 夜。一直想,總有一天,睡得豪華點,我應該還有三年五年的時間去享 受,就讓我揮霍揮霍我自己的生命罷。 有趣的揶揄事,五十八年前國民黨把我送進了綠島的黑牢,五十八 年後國民黨的總統競選人居然租了我的房子,作為競選總部。當然是巧 合,把它解釋為因果,雖然阿 Q 些,感覺高興也好。我活得長久,難 道是為了等這一天!你們是我兒女,這種自私無聊的話,也只能讓你們 聽。視之為牢騷罷!姑妄聽之。 兩位小孫子的壓歲錢附上。我在台北生活很好,真的很好。 老爸

2007 年十二月四日

1993 年程士瑜得博士學位時, 我父子向她道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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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章

幾篇元旦日記

1994 年 3 月 5 日 星期六

14-21℃

(此篇非元旦,是至今未綴的日記第一篇。) 今天是陰曆正月二十四日,我滿六十五歲;在台北,是法定「老人」 年齡的開始。我大概在兩三年前就決定了,把停了多年不寫的日記,打 算揀一個似乎有點意義的日子,把停了快半個世紀的日記,來一個開 始,所以打從去年五月起,便「老來學吹鼓手」,辛辛苦苦學倉頡式輸 入法,爾今爾後,可以用電腦寫,一來保存方便,二來也可保一段時間 的秘密。問題是我這個一輩子沒出息,對這麼一個「偉大」的決定,一 直猶豫不決,第一怕沒多久會夭折,第二怕惹出是非;現在顧慮的倒不 是類似往日的「白色恐怖」 ,而是生怕記得真實了,又會引起無謂麻煩。 幸虧今天中午喝了點酒,壯了膽,趁酒興,趕先把頭起了,明天再來寫 今天的事,好比是寫斷代史。想想好好笑,這豈不是有點像《水滸傳》 裡的宋江,他在潯江樓「乘酒興、磨墨濃,蘸筆飽,去那白粉壁上便寫」 的情況。不同的是,他是即興而作,我卻要持之以恆。不過,誰知道有 沒有恆呢?說得正確點,所謂「停了幾乎快半個世紀的日記」 ,是指 1949 年以前,我就有了寫日記的習慣,是哪天開始的?已不復記憶。1949 年 12 月 3 日,我在左營桃子園被捕後,因為是所謂「洩漏軍機(?) 」 的「政治犯」,包括日記在內的私人財產便全被沒收,到了 1960 年 3 月 6 日從綠島出來回到左營時,什麼也沒了,日記當然是不見蹤影。 想起來真是不知死活,我在綠島那樣的環境裡,居然也寫了一段日 子的日記,有次在大檢查時,被獄卒(幹事)搜去看了,當夜的個別談 話,宣佈了不准繼續寫的判決。所以,今天是我六十六歲的開始,也是 我生平第三次開始寫日記。希望這一次不會衍生出第四次,祝福它將會 因為我人的善終而善終,是我主動的停它,而不是受外在因素被迫而停。 今天四點半鐘起床,把昨天包好的七大件「612 大限」的書,加上 四包公司要的書送去辦公室,本打算下午去倉庫繼續包書,可因為中午


第五八章

幾篇元旦日記 553

喝多了黃湯,飄飄然,懶得去了;留待明天罷!人生難得幾回醉! 今早球打得爽,網球打了十多年,也許每天連續時間不夠,或因年 老力衰的關係,總覺得沒有年輕時打乒乓的成績好;以後多注意打位置 打得準,長短左右要控制得宜。 晚餐和美娥在「添福」吃日本料理,生魚片和沙拉各兩份,兩人再 一碗牛丼,吃得蠻不錯,美娥說七佰多元太貴了,我說難得,是我生日, 就豪華一次罷! 記得有年和美娥在東京,晚上由旅館出來,在一家路邊攤吃飯,熱 氣瀰漫,談笑熱絡,氣氛地道東洋,多少日子過去,久不能忘。 從開封街的「添福」出來,和美娥去新光四十三層頂樓看台北市夜 景,可以看到辦公室位置,也可以看到家在哪兒,兩處實體卻都被高樓 擋住了。 1995 年 1 月 11 日 星期三

13-22℃

(一月一日到十日的日記,因為電腦開關的關係,全被關掉了。我 沒有儲存,便出了這個大摟子。唉!只好想起多少,追捕(補)多少。) 崔薏萍寄來一本 Snow House 中譯本,東華出版,兒童讀物。沒見 面十多年,虧她還記起我。她是政大畢業的,幫我兩年多,瘦伶伶的, 有才氣,跟我一道編《翻譯天地》,曾訪問過何凡等人,後來被她老師 找去省政府兒童編撰小組。她告訴我她已經是一名國中二年級男生的媽 媽了,先生趙慶河在世新教書。 高雄檢察署的張金塗檢察官,在家門口下車時被槍中五、六處之 多,疑似黑道人所為;張是黃信介的女婿,黃說,此案不破,台灣這塊 地方已是無天無地。我很欣賞黃的講話,真是有夠力道。 台北市議會新年第一天開議,也是阿扁第一次施政報告,被一名新 黨的小女子鬧泡了湯,這名叫璩美鳳的年輕人,忙著作秀,當阿扁剛就 發言台,話沒說上三兩句,她竟忙不迭地跑去獻青天白日旗,民進黨人 看不慣,上而阻,小女子的新黨多人,也上而擋,於是雙方開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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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沒打球,只去加油,去倉庫,再來辦公室。結果,天要下雨 而沒下,使我沒打成球,看天色有時也看不準。 老康的兒子祝仲康來博愛路辦事,順便看我,他有哥哥叫少康,父 子三康,有趣。仲康、少康都在台視幹導播,老康現在泰國教書。他嗓 門大,有次在香港大學的余也魯和我談起他,對他的大嗓門頗為欣賞, 說老康每到港大,必驚四座,話到,笑也不絕。 打電話永裕買紙,印漢法字典用。北京世界書局來信,說那一千七 百多人民幣是付《101》的稿費和《3212》的賠償費,沒想到,竟是如 此之低。 1996 年 1 月 1 日 星期一

1996 年的第一天,美娥和我在台灣雲林縣古坑鄉草嶺村的秀嶺大 飯店五一六室。不知道胡正他們在何處?已經沒有消息一個月了。我在 他的老電話上留了話。莫芮德一家人也失去連絡半年多。 習慣早起,我早於規定的時間起床,在房內晨操。接著美娥起來。 看電視,台北總統府前升旗典禮,新黨支持者和便衣有了衝突。想來雙 方都有是與非,執政黨唯恐新黨旗幟佔據了媒體的襯景,新黨支持者卻 聲稱,參加升旗無罪,豈可被阻隔開。其實,如果早有規定:「凡參加 升旗者,不得攜帶除國旗外之任何旗幟標識。」不就結了。散場時, 「總 統好」和「李登輝下台」 ,兩組人馬的兩種口號,此激彼盪,相互叫囂, 這開國八十五年的第一天,揭開了今年一年的不安定的序幕。 首排者,黨政老大等,民進黨籍台北市長陳水扁也是其中之一,他 不唱國歌不向國旗敬禮。李登輝離去經過退黨的陳履安時,伸手握了 握;報上說此握雖不熱烈,但比不握好。 早飯後,八點開始步行。經過四面佛寺、峭壁雄風、清水溪、吊橋、 水濂洞、青蛙石、奇妙洞,和幽情谷。峭壁雄風,其實是一個峭壁,雄 風二字是加上去的形容詞而已,其壁度坡三十度,一百公尺長,比起筆 架山上那個坡度好走得多,有三根軟繩任人揀攀,我是第二個下去的,


第五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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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坡地不滑,而且有路紋抓腳。我下來了,看到有若干人由右側的另 一處由繩網為牆、為路的繩路下來,好久好久,不見美娥踪影。我由繩 路往上迎去,擔心她手軟腳無力,可以中途助她一臂。不料在三分之一 的繩途。卻聽到她的呼喚,她是由我下來的同一坡度上下來了。她的動 作慢一點,勇氣可嘉。她臨時在坡前的小店裡買了手套,其實並沒有多 大功用。 吊橋有二百公尺左右長,是我生平走過的吊橋中最長的一座,走得 顫巍巍搖動,尤其是兩端十公尺範圍內搖動得叫人不安。青蛙石確是名 副其實,人走在懸岩邊,抬頭望,一隻青蛙恰似昂首半空中。美娥和我 同時想起了桂林的石林,妙物天成,多少石塊的風化成形,小有小的各 式各樣,大有大的狀什酷似。可謂是美不勝收,醜也數不清。 同行中有一位七十五歲的鄧老,成都附近人氏,頗健於行,他的足 跡已遍天下,連蘇俄也去過。是公務員退休,立志獨自遊四方,問到他 夫人,說她不想動,而他偏是反其道。看他笑而健,我很羨慕,希望到 七十五歲時,能和他的健康一樣。 行行復行行,有人中途改乘汽車了,我們約有半數人,堅持全程到 達集合地彩虹大飯店時,十時二十分,比預定時間早了四十分鐘。我在 我們遊覽車旁曬太陽,美娥在村子裡逛小店,買了瓶什麼菜籽油。 晚上看早報,說台中亞哥花園,斥資兩千七百萬建一公廁,其設備 和清潔水準自然不在話下。有準新人一對,申請在今天上午十一時十一 分十一秒在該公廁舉行文定之囍,所謂「一號婚禮」也。天下之大,無 奇不有,想來此舉,肯定上得了金氏記錄。 華盛頓某報,選出千年風雲人物,首推成吉思汗(即鐵木真),這 十三世紀的蒙古征服者,是一位極端的人物,集人類半文明半野蠻的二 元性於一身。此言不訛,前幾天我還看了幾齣成吉思汗的電視連續劇, 是大陸拍的,被台北放逐的劉永飾演成吉思汗,造型不錯。 一路塞車,快六點到台北,我二人在路邊一餃子館吃水餃,乘公車 到南門市場,回家趕上電視新聞。其實我夫妻二人,這幾年是人到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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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就在那裡。 1997 年 1 月 1 日 星期三 晴

8℃左右 無錫、上海

這是日記的第二片磁片,第一片是從一九九四年三月五日到一九九 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開始的那天是農曆正月二十四,是我滿六十五歲 的生日,今天我快六十九了。 在無錫市清揚路沁園新村三四三號一0二室,王辰伯宅。 昨晚遲睡,我和辰伯睡客廳,雖有暖氣,四時許我被凍醒,隨我而 醒的是辰伯,我以為他不會再睡,在他入廁時,我同時將兩床被褥統統 收拾起,不料他還要睡回籠覺,只有任他自己拆包繼續。 和朱正安因為對香港回歸後的看法有異,居然有了爭執,我強調等 他的兒子他日去了別的國家後,可能會和我的觀點相同。正安和我不僅 在蕪湖國中、高中同學,在江陰和青島兩個海軍訓練機構也同學,在軍 艦上又曾兩度同船,我對他印象極好,加上今天的一辯,我認為更能增 加一些彼此的了解。今日處境不同的是,他是中級幹部退休,是資深共 產黨黨員,我什麼黨也不是。他告訴我另有一位女同學蔣月軒,是一位 高幹的愛人,如今失去了連絡。蔣月軒我是知道的,印象頗深,可能比 我大一兩歲,記憶中在蕪湖時對我關心和幫助不少。 八點多去車站,離辰伯家在巴士站有一小插曲,辰伯堅持等巴士同 去車站,巴士一輛輛來了又去,原因是人太擁擠,我們不可能擠得上去, 正安當機立斷,擋一部計程,辰伯最後上,被正安擋了回去。車資當然 由我付為合理,如果辰伯出就更為合理,可是看他堅持等巴士的情況, 便叫大家為難了,我如果擋他上車,會被誤會強出頭,正安最近和他走 得頗近,所以他的此時此舉是被認為是一次英明的決定。 辰伯這次約我和大家來無錫參觀他的新居,並且說要同去江陰,江 陰他是沒有去。我們除了打擾他晚、早餐,和一宿睡覺,沿途他所花費 的一共八元人民幣,是車上的泡茶錢,車票是毛東海付的。我的花費是 往返江陰 220 元,去太湖 18 x 4,由巴士站到火車站 20 元。其他零星


第五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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則是毛、朱,和郭懷悟隨興而付,太湖的午餐是郭作東。 太湖太大,太冷,陽光沒有,風也太大,第一個景點有小雪黎的架 式,一所仿雪黎歌劇院的建築,因為配景的不好,以致不能亂真,同來 的遊客們多係年輕男女,遊興濃過寒冷,統統上了小汽船,破浪呼嘯而 去,我們四個老人,被留在木板碼頭上,聊天拍照。第二個景點是太空 艙,有幾架小型飛機,舊而髒,旁有「禁止攀登」的木牌,其實,我看 即使沒有這塊木牌,大人也不會讓孩子們攀登的,一來一看就到底,二 來也無法攀登,即使攀登上去,又能看到什麼呢? 導遊介紹我們在一個大的廳堂裡吃飯,這介紹很實際,懷悟堅持作 東,說給東海做壽,點了幾色菜,燙了一瓶黃酒,聞名世界的無錫排骨 叫我失望了,一碟蔬菜也太老硬,這個景點給她自己製造的負面影響太 大,不僅對我來自台北的遊客,對上海來的中國人也是大大不以為然。 導遊前來通知,本來說好了負責另外用小車送我們回火車站,我們 回上海的票是下午二點二十分,現在卻要我們自己找巴士回去,我們原 先少付的十元不要了。我們苦笑笑,這是可以理解的意料中事。運氣不 錯,我們碰到了一輛小巴,一路開到火車站。火車途中遇到了好幾位中 年男女,是同一工廠的同事,集體旅遊。看來大陸上的現在種種,是越 來越像十多年前的台灣了。但願能選好棄壞,不要照單全收。 到上海四點多,我們趕去赴葉松林的餐約,是去他兒子葉凡的新 居,我們連換三次車,感覺上好遠好遠,比由台北去基隆還要遠,天色 越來越黑,風力越來越強,非常冷,我看是零下的氣溫,後來果然印證 如此。六點半終於找到,新社區面積廣闊,一幢幢有如台北新隆國宅的 架式,規模更大得多。進得屋內,葉家人以為我們爽約了,所以一家三 代正在用餐。不好意思,他們立刻撤退,讓我們老一輩上桌,主人是老 葉,葉凡和他妹夫作陪。繼續掌廚的是葉凡的愛人和他妹妹。菜一道一 道的上,酒我們是一杯一杯的喝。完全談陳年往事。老葉的記憶失真, 有些有關我的事幸虧有正安補正,因為某年某月某日,我明明和正安同 在一艘軍艦上,老葉硬說我身在他處。好在閒聊往事逗樂,要是在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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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位,那可是有口不能辯。 八點多我們離去,老葉騎單車送我們去巴士站。正安和郭一路,東 海和我。到了東海住處,迎接我們的是滿屋笑聲,東海的子女除了大兒 子一家三口缺席外,十多人都在等東海回家團圓,連那位毛腳(小兒子 的女朋友)也來。一桌子堆滿了水果和糖果。1997 年的第一天,是在 歡樂氣氛中離去。 昨天沒寫日記,今天興緻好,特別追記如下: 一大早,我告訴東海,今天兩人自由,他說在家打掃、洗衣,我說 我去大世界和南京東路逛逛。約好下午四點前一定回來,一同前去浦東 我姐夫家,我約好了請姐夫和他三個子女的三家人晚餐。這事去年十二 月初和外甥王平在電話中已經敲定。 早餐後,東海詳細告訴我巴士轉巴士的路線,出去和回來,用紙筆 寫出,我把紙條放在最方便的口袋裡。 先去大世界,二十元門票,進得門來,哈哈鏡依舊,我特地亮相變 形,或瘦或胖,有時矮有時成了巨人,難怪孩子們見了笑,有的被嚇得 哭。正廳有音樂傳來,是雜耍,還有走鋼索。走鋼索吸引了我,是由中 廳高處(有五層樓高罷)兩個對角的洋台上套上鋼索,兩組女孩子,穿 彩衣持花傘,踩輪車,真的是冉冉而去,又冉冉而來,更驚險的是一人 雙手持長桿以平衡,從一端走向另一端,再又後退走回程。觀眾都起立 仰首而看,忘了鼓掌,也忘了叫好,好耽心他會失足而下。當然,他的 腰際繫有細索,想來就是以防萬一,不過,還是不要萬一的好,萬一萬 一,也夠嚇人的,他本人不嚇昏才怪。 明明知道二樓以上的玩意兒不會精彩,我還是要不虛此行,1947 年至 1948 年初,我常在二樓舞池裡跳舞,現在成了專跳 Disco,一掀布 帘,一陣臭熱撲來,我應味而逃。三樓有號稱新奇玩意兒的展覽,我走 了一圈,沒有感到新奇,倒是有一間演粵劇的地方,使我駐足頗久,好 比文明戲,民初時代的服裝,妝特濃,動作誇張,女角的高叉褀袍,以 及男角的煙斗,種種姿態都是定型了的戲劇化。這已經是我多年不曾見


第五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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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的景象,以往見之作噁,今日看到,反而新鮮。 從西藏路的大世界出來,肚子餓了,我往外灘方向走,路邊買了粟 子,熱熱的,美娥喜歡吃,可是現在卻不在我身邊。光吃粟子不喝水, 嘴太乾,遠處看到高牆上的「陸記小吃」,在一家百貨公司的三樓,上 去一看,有香港茶樓的格局,小吃樣式不少,我點了餛飩、蔥油餅,加 上一盤蛤蜊,合計花了我十八元人民幣,可算是豪華大餐。我揀一個靠 窗半迎陽光的桌子,慢慢吃,注意到鄰座有三位中年婦女,打扮入時, 全身映入我眼簾的一位,只見她翹起二郎腿,手夾一支煙,桌上一壺茶, 看來是在談事情,或者已經撤去了碗筷,講的滬語特快,叫我兩三成也 難領會。她們走了,我吃得太飽,睡意急速襲來,管它三七二十一,靠 椅假寐,我真的睡著了。 沒人催我,也沒人理我,硬是自己醒,初以為在台北近郊的山中, 可是桌上有粟,杯盤狼藉尚在,環視這擺有將近百餘桌的大廳,客人尚 剩下兩三成。我想該是回東海家的時候了,答應過他最遲四點一定到家。 又走過「老半齋」,如果按照東海的圖示,等車又等車,加上轉車 又轉車,此時兩點十二分,一個半鐘點絕對到不了他家,立刻決定,改 乘計程。上海計程蠻規矩,完全按錶收費。果然不錯,三點半還早一些, 我進了東海的家門。二十二元。 老葉在座,說是預送我三天後的行,帶來一包茶葉。三人談了會, 因為有浦東之約,不能留老葉多坐。三人同出門,揖別分途,他是鐵馬 來去,看他七十多,雄風依舊,夠本錢的。 時間寬裕,東海帶我全程巴士。上海畢竟空間太大,塞車厲害,尤 其浦東變化快速,不是東海少來浦東的人可以應付的了,三次轉車中的 第三次,東海似乎失去了方向,我們在空橋上問了行人和遲歸的學生, 總算是找到了第三次車,過隧道再問人,問到「長青公園」也就問到了 上鋼八村,因為八村正對面就是公園。這位被問到的一位行人,走姿威 武,身著皮夾克,頭戴鴨舌帽,狀似五十許,卻是七十一歲的老大哥, 比東海大一歲,比我長兩歲。東海和我都羨慕他,連連稱讚。他住九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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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同行,進了九村便知道了去八村的路。 進了姐夫家的屋,滿屋是人,兩個外甥女王敏王健和她們愛人帶兩 個孩子來了,加上王平董敏和孩子,姐夫、東海,和我,一共十二人, 由王平領隊,來到附近一家館子,看來早訂了房,沒想到這附近還有這 樣氣派的餐廳。坐定了,我坐在姐夫和東海中間,像極了我姐姐的王敏 坐我正對面,她和東海中間是王平、小孩、董敏、小孩,王敏左側是她 愛人盧來根,盧的左座是小孩、王健,王健和我姐夫的中間是王健的愛 人瞿曉敏。曉敏的談吐是標準生意人,果然是開工廠的,有車子代步。 來根老實木訥、少言語,姐夫的話今晚還不少,蠻開心模樣。我對姐姐 的二女一男,欣賞的是王平,對於他的兩位姐姐,在今天以前的印象, 可說是毫無印象。我小時和姐姐相當親熱,我看姐夫也是老實人。這次 執意要請他們,讓大家團圓,是想讓姐夫高興高興,我不會因為姐姐的 過世,而和他們少了往來。 菜由他們點,喜歡吃什麼就點什麼,飲料是黃酒、可樂,用餐的氣 氛很好,比起以往在有所為而為的幾次(不是純應酬便是辦喪事前後) 餐聚要輕鬆、自然得多。他們三家的經濟情況大為好轉,姐夫的身體不 錯,看到他們老小十人高興,東海和我也就高興。席終人將散,我交給 王平一千元人民幣請他埋單,圓滿結束了這次家宴。 姐夫在席間談起了我媽媽在上海辦出境去台北的事,本來不准,有 天公安通知已被批准,說是北京國務院的特別處理。曉敏等人忙問原 因,我解釋是因為我一時急智,寫信去了國務院的「在台辦」。關於這 件事我有專文報導,他們找我要了看,我應允一回台北,連同那本「探 親」的書一塊付郵。 我關照王平回到家打電話給他二舅媽,說我明天回台北。 1998 年 1 月 1 日 星期四

台北

記得去年元旦在無錫,一早為了看電視看到香港即將回歸事,和朱 正安抬槓。頭天我們四人(朱、毛、郭,和我)去了江陰,當晚由南京


第五八章

幾篇元旦日記 561

趕來的常中愷主廚,宿無錫王辰伯住處,第二天早餐後便回上海,趕赴 葉松林的晚宴。今天一年又過去,是民國的八十七年,民國還有幾年呢! 寶福一早來修電視,果真電視沒壞,是有線電視兩大系統為頻道事 爭執不已,而東森、和信的後台是紅頂商人王又曾、辜振甫為兩大老闆, 兩人又是國民黨中常委,出面協商破裂的第二代人是王令麟和辜啟元, 我看此事小李(新聞局長李大維)無法擺平,可能要看大李(登輝)的 是否能「民之所欲,常在我心」了。昨晚台北市市民正在收看第四台時 畫面一黑,就是頻道大亂的結果。此事反而顯出民進黨執政地區的首長 們的魄力,說,如果兩大惡勢力擺不平,不惜玉碎,以公權力剪線來斷 然處置,你們亂來,我們不看總可以罷!預繳費用的收視戶,可以持據 向消基會登記,集中收據向兩大系統退錢。此舉果然擊中要害,要求於 十四日內自行解決。我們拭目以待。 今天和美娥去參加士 瑜小弟的婚禮。回家 後,把剛收到的結婚 照放到相片簿裡,意 外竟看到十年前元旦 和嚴長壽夫婦及張廣 基在亞都飯店合拍的 照片,記得那晚彼此 1988 年元旦的舞會,和嚴長壽夫婦(右一、右二) 及張廣基(左一)暢談甚歡

談得很愉快,和嚴夫 人曾共舞一曲。

1999 年 1 月 1 日 星期五 上海 蘇州 天氣特別好,不冷,五點半趕去北站,八點二十分,王平來,因為 人太多,一片黑,找我好久,他電話問東海,問我穿什麼顏色。開車前 十分鐘找到,匆忙急奔月台,趕上了,好高興。記得探親第一次和他相 遇,也是他陪我趕看《老井》 ,趕車去機場,快十年前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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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假日,天氣又好,去蘇州玩的人一批批,火車加掛三節,我二 人就擠在掛三的車廂。 大前年我一人來找哥,計程車跑了半個多小時,好不容易找,今天 十多分鐘就到了,三元三村五十九幢恰在眼前。大門卻下鎖,以為去晨 運,或買菜,等了十多分,王平還去市場找,問鄰居,說可能去小女兒 家,家不遠,過兩條路,一排四大幢,問小郁或胡駿之女婿就知。如此, 想必小有名氣,王平笑著說,不過東找西找得還是曲折辛苦,此四大幢 成一獨立社區,周邊尚在建設,比哥住的社區要高一級。果然不錯,進 了小女婿郁敏豐的家,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而且非常現代化。我們入 內,他正在電腦繪圖,仍在電廠上班,也兼個體戶,神情,衣著,談吐 等,和第一、二,第三次相見全然不同。記得第二次美娥同行時,我對 美娥說,此人非池中物,將有出息,果爾。 郁說:爸爸在二姐家。電話過去,尚未到,等電話來,哥叫我們去, 我告以王平同來,似乎不太歡迎,王平來不及講話,電話斷線。我們乘 計程車去,在蘇州市內,房子及內部陳設均極現代。有在上海讀大二的 孩子叫鄒睿,很可愛,和我約定,等有了電郵地址,和我通信,讀動力 與汽車工程系。哥嫂不太熱絡,是不是因和大姐的不和而遷怒,幸好有 鄒睿在,話題集中在年輕人身上,吃飯飲酒,餐畢我和王平向他們告別。 有了他們電話,逢年過節,往後我盡我做弟弟的本分,打電話請安。 我要王平給他爸爸電話,約他兩位姐姐兩家人,由我作東,一道晚 餐,他說沒問題。所以我們回到上海,便直接換公車去浦東他家。今日 浦東與上次以及和上上次,的確是一次一個樣,大廈林立,馬路寬闊, 在他家附近也有了歌廳,玩樂店等,上次去的小館說正在改建,今天去 了另一家,姐夫身體不錯,老二王健一家三口來了,老大王敏去了他處, 所以一家人沒來,王平的老婆去了娘家,所以一共六人,現在他們生活 都已改善太多,和台北中等人家差不多,我們談談吃吃,彼此親近熱乎, 共同話題也都在孩子們身上轉。 兩點鐘離開,正安夫婦去機場附近有事,順便送行。到了機場,我


第五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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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他們二位不要等了,我自已辦好出境手續,時間尚早,閉目養神。 算算這次大約的化費是:來回機票(連加簽)

NT$17,200.00

機場費

300.00

送禮

2,000.00

紹興、杭州 RMB1,000x3.5

3,500.00

請客 1/1

1,200x3.5

4,200.00

請客 1/2

400x3.5

1,400.00

西服

1,100x3.5

3,850.00

雜用

1,200x3.5

4,200.00

台北車資 計

400.00 NT$37,050.00

飛機經澳門轉台北,兩度起落都無差錯和誤點,到家快晚上十一 點。美娥說這幾天很害怕有小偷。對不起,我心中抱歉而不安。 2000 年 1 月 1 日 星期六 晴

台北

和美娥去宋楚瑜住過的同一地方,我忘了地名,離基隆不遠,有一 個廟。不久前也去過一次。台灣寺廟那麼多,很多人都戴了念珠,我不 知在實質上能發揮多少心理上的安定作用。婦道人家如此,年輕壯漢也 如此,受高等教育的人也有如此。是不是我有了問題,因為我總以為這 些人有了問題,而且是大問題。 想起來了,這地方是林口。 下午去辦公室,遇到陳嶽,他還我錢,談些航運不好做,談起我們 共同的友人,脫秉之、謝名鑑,還有張耀東,前二人也是航運公司老闆, 早已收場,張耀東幹船長時遇難而亡。其實哪一行都不好幹;自己的努 力,總比僥倖的好,有時候就是運氣不好,別人可以幹得好好的,自己 來做便倒楣。 今天是二十世紀最後的一年的第一天,這第一天我過得不舒服,但 願接下來是舒服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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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 年 1 月 1 日 星期一

上海

我幾乎忘了昨天是二十世紀最後的一天,當天晚餐是在朱正安家享 用。六七個人擠在一圓桌上,懷悟、東海、正安父子三人,其他人則無 法上桌,惠芳嫂和大媳婦便無位可坐了。因為這是不要錢的房子,正安 即使有能力買大一點的,也就得過且過了。 在台北的延鎧,算準了這個時間,來電話聊兩句,可謂有心人也。 記得有一年,是 1997 年罷,年頭歲尾都在無錫王辰伯家過,朱也 在內,另有懷悟和東海。時間好快,今天是二十一世紀開始,一早我獨 自去姐夫家,老地方,浦東,只是,今日的浦東,有異往昔,全世界人 都在注視中。新啟用的機場,新穎而大。好幾座大橋,把黃浦江兩岸連 接得快而平穩。 在人民廣場坐 574 公車,到長青路下,長青公園就在對面,由上 鋼七村入,右轉到上鋼八村,一條石塊小徑,王平說是他老爸舖的,姐 妹二人加上王平、姐夫都在,送姐夫五十美金,其他小孩則免了,王平 邀我們在一小館午餐,歡聚笑樂,他們景況好得太多,王敏太像我姐姐 也就是她媽媽,連小動作也酷似。 下午回招待所,稍歇、換衣,去盧家,東海已到,同去九江路 700 號,是一觀光飯店,參加東海大女兒的婚禮,送禮一百美金,被安排在 女方親屬席,毛的舅舅即志秀的哥哥夫婦,毛的兩位公子夫婦,還有大 孫女。抽煙人口多,場地又是封閉式,受不了,加上毛的兒子對老爸的 冷漠,想必是為了房子事,我感觸頗深,好不愉快也。 不知道哪本舊雜誌,喬志高在悼念宋淇的一篇文章中說,宋的大半 輩子是生活在「借來的土地上和借來的日子中」 。原來宋淇一向住香港, 自己身體多病。兩個「借來」 ,用得真神。會寫文章的人,用字總是神。 宋淇就是林以亮,喬志高是高克毅的筆名。兩人我都熟,是主編《翻譯 天地》時結識的。 還讀到彭孟緝死後,他兒子在謝啟的廣告,讓我知道了一件事,那 就是桂永清是在 1954 年去世的,由廣告中看出,是在參謀總長任內。


第五八章

幾篇元旦日記 565

斯時彭是副總長,因而代理而至真除。 2002 年 1 月 1 日 星期四

15-18℃

千呼萬喚的威而鋼,在台灣已被核准,約六個星期後上市,凡有醫 師處方箋的都可公開買到,一粒約四百元。昨天電視上就有七旬左右老 人先去醫院請求開處方箋,說他太太僅五十餘,房事仍有需要,中國老 人在電視前膽敢如此獻「醜」 ,證明了如今時代的性開放已至某一程度。 我過年即七一,我無此需要,也無需去買。 連戰公開說,今年如修憲,公投和單一選區為其主議題,可見連戰 已有轉變,開始了迎向民意的趨勢。 魏京生和施明德見面,十八年和二十五年的各自牢獄經驗,相談格 外投機。魏說,今日台灣完全偏安南宋心理,「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 杭州當汴州」,不論政府或民間,對中國都是彎腰曲背,一昧怕事。 給北京書局傳真,請它寄那本我編的字典給朱安正,價購也可以。 收到省文獻會的《台灣地區戒嚴時期五十年代政治案件史料彙編》 五大冊精裝本,其中第三冊摘錄我的《我在綠島 3212 天》部分,第五 冊中刊有我的資料,該書編選時曾邀我錄音口述,我正好要去美國,以 致少了訪問部分,但是就這樣也已足夠。第五冊中並有我和孝敏在綠島 開運動會廣播時的照片,另一人為政治處派來監視的,但和我們相處甚 洽,姓甚名啥已忘。 2003 年 1 月 1 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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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口、寧波

昨天走得累,晚餐吃得不錯,在大陸、尤其和在大陸居住的朋友一 道旅行,一定要有心理準備,那就是自然地順從他們。例如昨晨投宿這 家客棧,兩間房計 RMB120 元,一間兩位女士住,一間盧大哥、毛, 和我三人住,兩張床,我和毛一床,零度下的天氣,居然沒熱水,不洗 澡可以忍耐,冷水洗臉可就難適應。我學他們,用熱水瓶倒點水在毛巾 上,便不會傷了面膚。其實六十年前在江陰半年,四十多年前在綠島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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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我都是用冷水的,可是近四十年來生活水平的提升,生活習慣大 改變,讓我嬌滴滴起來,加上上了年歲,使適應能力差了不少。只因為 有過這種在零下好幾度而用冷水的經驗,在心理上還是處之泰然。 和旅遊社約好了今天去奉化溪口,外出吃了早點,回客棧樓下等人 來帶我們上車,八時差幾分,一位男士招呼我們,說車停在不遠處的金 龍飯店大門口,是一部大陸上稱之為麵包車的小型巴士,車上除了司 機,還有乘客四人,上車後得知,真正遊客只有我們五人,原來四人中 的二人是司機朋友,一位是旅遊公司的職員,一位是導遊,這位導遊是 22 歲的小姑娘,徐叢霞,時代女娃模樣,當地人,普通話說得流利, 介紹詞和景點說明都很稱職。一路無阻,車行穩妥,路況極佳,想當然 是因為國際遊客眾多,為的是看看這「瑞元無賴」的故居到底是怎生模 樣。半小時的車程,我們到了溪口鎮。 「溪口之旅」的簡介是這樣:「溪口,位於浙江省寧波市西南 20 公里,它東枕武嶺,南臨剡溪,北依雪竇山,山環水繞,景色秀麗。勝 似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近代又因蔣介石蔣經國父子的故里而引世人注 目。 「溪口風景區總觀賞面積 140 平方公里,其中『蔣氏故居』係列 人文景觀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千丈道、徐鳧岩和三隱潭瀑布為浙 東第一瀑布群:九曲剡溪為晉代大書法家王羲之隱居地;雪竇寺聖禪寺 為「天下禪寺十剎」之一,因是彌勒菩薩應跡聖地,而躋身佛教五大名 山之列,千百年來,香火鼎盛。榮獲國家級重點風景名勝區,首批國家 AAAA 級旅遊區等桂冠。 「溪口,民風淳樸,特產豊富,芊艿頭、水蜜桃聞名遐邇,景區內 的接待、娛樂、交通、通訊等基礎設施一應俱全。」 看團隊門票上計有十七處參觀處:雪山中旅社、妙高台和千丈岩、 蔣母墓道、玉泰鹽舖、(蔣氏古屋)豊鎬房、文昌閣、小洋房、武嶺幽 勝和城樓、博物館、徐鳧岩、三隱潭、杜鵑谷、魏杞墓、摩訶殿、蝴蝶 世界及王康樂藝術館、集古居等,我們一共走馬看花地看了前七項。多


第五八章

幾篇元旦日記 567

虧是跟團而來,有人解說,省時也省錢,我們五人包括午餐、車程,和 門票在內,每人 RMB180,如果自己來,光是門票每處 20 至 30 不等, 總計一定超過三百元不止。當時盧問我的意見,我立即付了九百元,如 今想來,這次付錢付對了。 中餐館午餐時,見一聯:「大肚能容凡塵事,布袋可招八方財;袒 胸露腹走天下,笑口常開樂逍遙。」 在重要景點我幾乎都拍了 照,尤其在蔣母墓前也拍了,這 張照片絕不能給美娥看。我問導 遊有沒有人如此拍法,她說除了 外國人,中國人好像還沒聽說 過。我認為這只是個景點,心中 想「你丈夫和兒子害了我,希望 你知道這件事,我是千萬受害人中的人證而已。」 妙高台景色極美,眺望對岸一家賓館,小徐說,不久前章孝嚴來就 是住這家賓館。賓館的名字看得清楚,現在要寫時卻忘了。 妙高台有一聯: 禍及賢慈,當日玩梗悔已晚; 愧為逆子,終身沉痛恨麻岩。 回到寧波五時許,買了幾個肉粽準備在火車上吃。六時多火車,是 軟座但卻很擠,原來站票也賣,是次等的軟座,看旅客掮挑的行李,就 有了是「價廉」的答案。 回上海十一點多,東海要孫妹獨自回去,他欲陪我同宿,我堅拒, 認為太過份,哪有半夜要太太一人回家之理。 晚宿東海招待所,洗澡時或因不會操作,忽然熱水沒了,猛地打了 兩個抖索,好冷!蓋了兩床棉被,另一床棉被被當作墊被用,三床棉被 都是盧大哥在電視下的架子裡取出來,原先要我蓋三床,我覺得墊得太 單薄了,寒氣從床下襲來,很難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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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 年 1 月 1 日 星期四

台北

休假,總統府前的升旗典禮,四個爛蘋果都到了,阿扁在任三年的 三個元旦,都沒唱國歌,今天和呂秀蓮卻手持國旗,唱了國歌;連宋是 一連三個元旦缺席,不是出國便是另擇場地自己搞自己的,今年泛藍全 到了,站在一般百姓中,雖被邀請和總統副總統並列為鄰而站,但被拒 絕了,有不屑為之的「大勇氣」! 請李鎮富替我繳台大網球費,今年是一季一繳,以往一年預繳;原 因是新生球場可能要改建地下停車場,如此一來,最快也要一年以後才 能恢復原狀,這下紅土球場可要人滿為患。 香港丁伯駪和北京吳重陽寄來賀卡。 駐美代表程建人回國,說完成大選後即辭職。他是人才,但非政客, 現在落得藍綠都不喜歡他,光是阿扁欣賞有什麼用! 我看這次廢票會很多,輸贏都很難看。得票率有百分之三十就了不 起。 增值稅事,因為多年前的在新店的房子賣方的名義是美娥,現在即 使是自用,稅率是百分之六(減半是百分之三),我想應該是按公告地 價來計算。 把今年洗車的錢一次付清,並且多付三千元,我分享了洗車人李太 太的意外高興。 2005 年 1 月 1 日 星期六

08 - 12℃

淡水昨夜 5.8℃,有冷的感覺。 上午去新開的大賣場買食物,順便買了張按摩椅,六千多,等於復 健,每晚半小時即可。這家大賣場在不到新店的寶橋路附近,停車場不 錯,這是我願意去的最大誘因。下午睡了個好長的覺。 辜振甫過世,享壽八十九歲。 捷運在陽年除夕前幾天發生自動梯夾頭髮事,接連又發生意外二、 三,有專家言,謂自動梯為斜面轉動,其拉鍊不能承受不平衝之力量,


第五八章

幾篇元旦日記 569

所以,人在上面跑來奔去就有發生故障之可能,或停或不穩定。而台北 捷運自動梯,規定右側走人,左側留下讓人奔走趕時間,長久下來,終 於因為金屬疲勞而發生故障,肇事連連也就不足為奇。捷運局長的道歉 遲到了九天,現在除了賠償,還牽上了政治問題,局長極可能因此而下 台。馬英九團隊的名譽也受傷害。 事有湊巧,吳夢桂在世時,曾任捷運局副局長,閒聊時我曾言及自 動梯左側留下專為奔跑趕路者用,恐生意外。我只是直覺到,奔跑者常 有亂推亂擠之情況,會影響右側站立之老弱婦殘。夢桂剛死半月,即已 證明我之言非危言聳聽也。 2006 年 1 月 1 日 星期日

16 - 20 ℃

新年元旦,美娥和我去了貓空的樟山寺,坐了很久,也走了不少路, 是我近兩年來走的最多的路。 給妹妹及懷悟照片付郵,妹妹要的書明後天也給寄出,用海運。 上午正新電話,說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就是我去上海,他們聚餐 的那一天,延鎧餐後獨自離去,被機車撞了,路人在他手機上找到他姪 子電話號碼,才有親人送他去耕莘醫院,現在出了加護病房,約我下午 同去看他。稍後,他又電話,說延鎧已出院,他太太聞訊由美國趕來, 我們不必去醫院了。下午我去郵局,路上遇到延鎧堂弟,提及此事,說 四年前曾有車禍,是被公車撞到,真的要禍事連三嗎!我也要特別小心。 胡正問到他祖父母以及外祖父母的英文譯音,及出生死亡年月日, 今天全部 email 給了他。美娥還特別去了區公所。我是根據媽媽的護照 和死亡證明書,我爸爸的則根據推算。 去年底的報紙說,于衡過世了,他的《烽火十五年》中的一句話, 「國防部發佈新聞:上海國軍在殲敵十一萬後,主動撤守。」被我引用 在我的「跨」文中。他贈送給卜少夫的這本書,也間接轉到我手中。他 生前和我餐敘或見面多次,但他總以為我在香港工作,可謂有憾於新聞 記者應有的新聞感,當然,我非他所在意的人,是最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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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 年 1 月 1 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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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打球寫字等如儀。 夏龢和席淡霞來,十點五十分我去教師會館等她們,席十一時到, 夏遲到約十分鐘,席說夏的遲到是正常,如準時或早到反而是反常,老 朋友就是這麼好,相知相惜也相諒。 沒想到南門市場今天休假,打球回程時特別經過那兒,幸虧門口有 一攤販,聽說我要火鍋菜,立刻應聲她齊全,料到一定價貴,果不其然, 算是買全了,一千兩百元,她濟了我的急,我也只好認。 我們三人午餐,她們二位女士料理我打雜,邊煮邊吃邊談話,兩女 一男將近 240 歲,新年的頭一天,就這樣打發過去了。 2008 年 1 月 1 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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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 101 跨年煙火,60 萬人 high。 吳馬密約敲定,國民黨決全面拒領公投票。我不懂為何出爾反爾, 雖是選舉的策略,但為何一開始,不曾思考到這一點。可見藍營少了位 諸葛孔明。 七點被電話叫醒,是正兒拜年,士瑜沒聲音,她媽媽在睡午覺。我 沒去打球,我今早二時才上床。 打電話請歐玉女來收錢,她先生阿條說,她正在工地幫忙,明後天 再連絡。 Carol Seagal 真的病了,而且病得厲害,前兩天還住院,醫生關照 少講話,但是工程沒完,她是名建築師,還不能回家,不然損失慘重。 給一人在台北的士瑜的爸爸電話,沒人應,我留話拜年。 崔薏萍 email,賀年,祝福。 中華電信寄來寬頻號碼及密碼:71982915,wmeiitnw。電話連絡, 說後天派工來我住處。


第五九章

第五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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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書城十五年

■ 本文 1999 年三月刊《傳記文學》第 80 卷第三期 多年來,每回行走在台北市西門町圓環附近,不論那座跨越圓環的 陸橋未拆前或被拆後,我總會習慣性地抬頭看一看那「中國書城」四個 字的招牌。中國書城散夥了以後,那四字招牌還懸掛了好幾年。後來拆 了,但依然還掛在我心上;它究竟是在拆陸橋前還是之後被拆下的,相 信很多人和我一樣,並未留意;但可以肯定的是,如今五十歲以上的台 北人,走過西門町時多半會想起中國書城。 中國書城結束以後,發起人之一劉宗向(即劉紹唐)兄,不止一次 地對我說,有時間要把中國書城寫一寫,因為它是台灣圖書出版界的一 段重要歷史,短短十五年,結束至今又已經過了十五年,引領風騷的事 可不少,很值得後人追憶。當初參與其事的人,如今過世的過世、遠行 的遠行、退休的退休,耄耋而又健康欠佳的也多,仍舊廁身出版界尚未 罹患痴呆症而能執筆為文者,我是少數人之一。蜀中無大將,姑且一試。 中國書城是 1970 年六月二十六日開幕,1986 年全部結束的。我之 所以強調「全部」,是因為在後來的幾年當中,書城已名存實亡,由最 盛時期的二十多家出版社組成,到後來僅存七家自己不出書的零售商; 最後兩年只剩三家:台灣毛筆公司黃德輝,華興書局華立本,軍事譯粹 社文忠輝;黃、文相繼再走,結束時只剩華立本。華先生會成為書城後 期經營者之一,後來又是唯一的經營者,其實是不得已的。房東錢善根 向他調了頭寸,便以房租抵債。年復一年,到了 1986 年夏秋之際,書 城頭頂上的房客、也就是三樓「山海關歌廳」的一場無名大火,雖未讓 書城付之一炬,但汪洋大水從天而降,書城裡的每一本書都泡了湯。若 非如此,它還不知要拖到哪一年呢! 書城倒數第二任主委,是晨鐘出版社白先敬,1981 年間,他眼見 書城型態的書市大有可為,而中國書城的內在危機卻已潛伏多時,無藥 可救,是下大決定勇奪先機的時候了,乃糾合新亞出版社和傳記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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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在台北市館前路另組全台書城,由麾下大將郭震唐主其事。不久, 在火車站的前站大廈的二樓,又成立了出版家書城,由夏承楹、周思分 任主委和總幹事。如此一來,中國書城的成員中,有加入三個書城的, 也有捨中國而就全台、出版家的,或兩者擇其一的。中國書城當時或更 早前已經有了不遵守公約者,齟齬日生,糾紛滋多,因此潔身自好的出 版社漸有打退堂鼓的盤算,故加入全台或出版家,甚至兩家都參加而離 開中國書城,不過是未到時機或藉口而已。此時,我所主持的天人出版 社也退出了中國,但沒有參加全台或出版家,而是在台灣大學附近的羅 斯福路,獨自成立了門市部,後因拓寬路面而結束。 其實,早在全台和出版家書城成立前,有鑒於中國書城的成績實在 亮麗,1972 年前後,便有中華書城、世界書城和黎明書城相繼開業。 中華的台柱是當時正中書局的副總經理阮嘉勳,和清流出版社郭壬祥。 副總自己後來又成立精準出版社;黎明是國防部政戰部執行官阮成章和 黎明公司總經理田源主持,黎明書城成立之初,二位將軍還來中國書城 取經,制度規章依樣葫蘆一番;而世界則是琥珀出版社羅雨田獨資經 營。這三個書城的所在地都在台北市,分別設立在武昌街中華路口、衡 陽街博愛路口,黎明是在信義路林森南路口的林森大樓。不知是少了些 文化氣息,還是相距太近?三年不到,它們相繼結束。 「中國書城」招牌字,是書法家王壯為寫的,雄勁中帶著溫柔敦厚, 不論識字或不識字者,看了就舒坦。是誰的面子大,能請到王大書法家 揮毫?原來首任主委夏承楹(即何凡)和王壯為是兒女親家。為了這四 個字,傳有笑話一則:字寫妥,親家公之間有了言語,提及筆潤,夏公 曰:書城成員都是文化人,你為書城寫字,書城為你揚名,如有孔老二, 雅事豈不成了俗事! 我手邊存有一張書城開幕酒會的請帖,印有「謹訂於中華民國五十 九年六月廿六日(星期五)下午四時,舉行本書城開幕酒會,敬請光臨 指教。中國書城謹訂。一、地址:台北市成都路一號亞洲大樓地下室。 二、本書城於六月廿七日(星期六)上午十時半正式對外營業。」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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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書城十五年 573

「中國書城」四個字就是招牌字,看得不知有多過癮。 回憶在中國書城開幕前,已 有感於需要一個大型書城,以容 納出版社日益增加的書;在好幾 次大型書展的銷售量中,也證明 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沒有門市的 出版社,真的需要一個摭風擋雨 的固定場所,來販賣和展示他們 的出版物。於是,書城的構想終 於成熟,多位出版人終於展開具 體行動,成立了中國書城。 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 電視節目以歌唱短劇影片為主, 雜誌花樣不多,公營書店以出版 教科書、字典,或所謂磚頭書言 情小說為主。而純文學或新知、 翻譯名著等書籍,統稱之為「雜 書」。雜書的發行量,往往是一個社會文化水平的測量儀,多為民間出 版社所出版。雜書尤其是愛書人所偏愛,卻偏偏缺少充分展示的空間。 拿去書店寄售,常因結帳之種種陋習所苦,甚至被倒賬,民間出版社資 本有限,哪能如此被折騰!一旦有自己銷售空間的書城,當然雙手贊 成,欣然參加。 根據中國書城於 1970 年五月初召開的第三次籌備會議簽到簿,與 會的有:清流出版社郭壬祥,進學書局江信雄,琥珀出版社羅雨田,巨 人出版社黃根福、黃根連昆仲,創意社胡永清,晚蟬書店陳星吟,光復 書局江德輝,好望角出版社許勝德,天人出版社(稍後改名為「國際文 化事業公司」)胡子丹,環宇出版社陳達弘,國語曰報社何恭上,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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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楊平純,林白出版社林佛兒,開山書店吳盛義,水牛出版社彭誠 晃,大西洋圖書公司段宏俊,振文書局趙明雄,哲志出版社方宗海,普 天出版社常效普,志文出版社張清吉,傳記文學社劉宗向,幼獅書店楊 大受,皇冠雜誌社平鑫濤,長歌出版社王吉隆等。這次籌備會的具體內 容是認領攤位,以及繳納當月的攤位費,以上與會二十四家出版社,除 了水牛、傳記和皇冠三家各認領兩個攤位外,其餘二十一家都是一個。 每一攤位月租是新台幣一千五百元。當時的書價以讀者文摘中文本來 說,每冊是十八元。書城的特點之一是不二價,在開幕半月期間,舉行 特價優待,讀者文摘賣十四元,和其他地方的十三、十二元等亂價比起 來,銷售成績反而一枝獨秀。關於這點,何凡(即夏承楹)在聯合報的 「玻璃墊上」,以及鳳兮(即馮放民)在新生報、誓還(即吳廷環)在 中央日報、芻耳(即胡子丹)在大眾日報的方塊文章中,都有不止一次 的專文論述。在此期間,書城曾發起一個全台性書刊不二價運動,可惜 未獲得同業支持而夭折。 中國書城管理會是該書城的的主事單位,委員的產生,是由承租攤 位各出版人相互選舉。記得第一任主任委員是夏承楹,副主委馮放民, 總幹事陳達弘、幹事陳星吟,公關郭壬祥,文書劉宗向、胡子丹,總務 彭誠晃、楊兆青。第二任主委是劉宗向,第三任是胡子丹,第四任又是 劉宗向,倒數第二任是白先敬,最後一任是陳達弘。第四任和倒數第二 任之間應該尚有若干任,已不復記憶。 書城的結束並不在最後一任主委手中,因為陳達弘主委任期一年屆 滿後,居然沒人肯接或敢接,委員會因而解散,改為老闆制。由老闆向 房東承租,再以攤位出租。委員會解散是哪一年,連陳達弘也記不得, 唯一肯定的是,中國書城完全結束是在 1986 年的那一場大火。還有一 件事可以肯定,是總幹事自第二任劉主委開始有了專職,聘用非出版 人,任職最久的是一位陸軍退役上校文忠輝,他是 1970 年九月二十一 日到職,1984 年離開書城。不說文忠輝是離職,乃因為書城的委員制 變成老闆制以後,他是軍事譯粹雜誌社的負責人,成了老闆之一。


第五九章

中國書城十五年 575

書城開始得轟轟烈烈,包括電視在內的媒體特別捧場,幾乎每天報 導,副刊專欄更是撰文多多,每天在中央日報第十版,必有三段二十行 的新書廣告,加上一句響亮的廣告語: 「貧者因書而富,富者因書而貴。」 營業額平均一日有十萬元左右,因而一攤難求。陸續加入的有美亞出版 社公司李瑞麟、天同出版社華武駟、易知圖書公司、純文學出版社林海 音、杏文出版社、珠江書郵社、啟明書局、晨鐘出版社白先敬、光復書 局林春輝、皖江書店高煌、新亞出版社曾兆豊、國家出版社林洋慈、台 灣毛筆公司、綜合圖書公司、聯合圖書公司唐賢龍、藝術圖書公司、三 山出版社周思、巨流出版社熊嶺、同德書局等。其中皖江最初乃頂替清 流,應是 1970 十二月十日的事。 中國書城最盛期間,就是自開幕的 1970 年至 1974 年的四年。1973 年四月前的書城位置,僅限於亞洲大樓地下室,稍後擴充到二樓。根據 「中國書城擴大營業籌備處」1973 年四月十四日的通知: 「一、根據 1973 年四月十四日全體大會議決,準備承租書城二樓擴大營業,當場簽名決 定參加者計有:天人、藝術、珠江、哲志、國語日報、創意社、皖江、 清流、台灣毛筆、三山、同德、林白、巨人、大地、大江、環宇、傳記、 光復。並互推周思(三山) 、劉宗向(傳記) 、陳達弘(環宇) 、高煌(皖 江)、林良(國語日報)等五位為專案小姐,主委胡子丹(天人)為當 然召集人。」 書城開幕不久,為了強調它的特色,特別央請廣播名嘴白茜如小 姐,在書城營業的黃金時段和打烊前十五分鐘,以國語廣播。白小姐當 年免費錄音,也是因夏承楹的人情關係,當時的中廣節目部主任王大空 是夏的朋友,是白的直屬上司,所以當然免了費。英文錄音是位美國先 生,姓名忘了,但付了酬金的。中文稿已經找不到,手邊尚有一份英文 底稿,是每晚打烊前用的: Dear friends and readers: How do you do? Time is up us to say goodbye to all of you. The another expression of “goodbye” we commonly use is “see again”. Therefore, we hope you will come again, come often. We wou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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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preciate your recommending this Gallery. Our friends, is that right? Before you are leaving this Gallery with longing eyes, have you picked up favorable books you like best, and don’t forget anything behind. Especially not to forget that we wish you happiness, we bless you, and we hope that you have a sound sleep tonight, go through with your daily works for the sake of tomorrow and future. Bye! Bye! Good friend. 最早退出書城者,是晚蟬書店陳星吟,因為她去了法國讀書。後來 陸續加入的多、退出的少。但是到了第五、第六年以後,因為有本身不 出版只販賣的單位加入,破壞了代理制度,違背書城公約,把原有各賣 自己出版品以及代理其他沒有參加書城的出版品的純度攪亂了,不僅代 理書出現重複,連書城自己的出版品也在不止一個攤位上出現,往往一 本暢銷書好幾個攤位都有,售價也各自為政,甚至為了求現有賺就賣。 如此一來,書城成員各自為政,想不亂價、亂賣、亂批也難。 說起書城的代理制度,是由各單位向沒有參加書城的出版社或書店 商請代理,取得代理授權書後,再向委員會申請備案,以先申請者優先。 此制度立意甚佳,是由委員會正式通過後實施。不料三、四年後,成員 間因分子複雜,見私利而捨公利,使代理制度無疾而終。第一次申請代 理的有:大學雜誌社代理三民書局、國語日報代理純文學、晚蟬書店代 理文壇社、天人出版社代理台灣英文雜誌社、大江出版社代理大陸書 局、哲志出版社代理星光書報社、巨人出版社代理中央日報、光復書局 代理東方出版社等。 我手邊存有 1970 年六月十八日中書城秘字第 0001 號通知單: 「一、 根據籌委會第三次會議決議,為避免中國書城內書刊重複,發生惡性競 爭,敬請各單位於本(六)月二十五日前將『中國書城獨家經銷』之證 明文件送交管理委員會。該證明文件必須蓋有該出具單位之印鑑及該發 行人之印鑑,書明『茲委請某某出版社(或書局)為本出版社(或書局) 在中國書城內之獨家經銷』為有效。各單位在中國書城內出售之書刊, 限本版書及授權經銷(取有獨家經銷之證明文件)之書刊,其他書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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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經營之。二、請各單位於本(六)月二十二日前將各單位之招牌字體 及商標圖案,送交管委會,俾可統籌裝置招牌。三、以上二點,惠請送 辦理。」由此可見,首屆書城委員會對代理制度之重視,其遠見是:代 理制度一旦窒礙難行,中國書城則名存實亡,關門之日不遠矣。 代理經銷制度在 1973 年七月十八日全體大會討論通過的「中國書 城同業公約」第六條第一、第三款中,更有嚴格規定,尤其在第三款訂 有罰金之罰則:「各單位陳列販賣之書刊,如發現與書城內其他單位有 重複時,當以取有代理證明書之單位為合規定,無代理證明書之單位應 立即停止陳列販賣。第二次發現時,無代理證明書之單位,應以該書定 價五十倍之罰款交付管理委充作公費。如同一書刊在同一單位發生第三 次時,即共同制裁退出書城,其已繳之各種費用,除押金外,概不退還。」 但問題是,委員們會同總幹事來處理時,當事人若死皮賴臉、耍流氓, 你能奈何?甚至有欠繳攤位費的,又能奈何? 書城發起人的各出版人,以本身是作家或在職文教界佔多數,因 而,書城公約以及代理經銷等,皆是書生之見,屬秀才之間的相互具文。 到了第三、第四年,書城因名聲響亮營業額奇佳,申請參加者漸多且複 雜,只要金子不顧面子的成員增多,委員會在勸導無效,也只有自求多 福。惜羽毛者紛紛退出,逐近利者越來越多。中國書城到最後幾年,和 台中市的綜合大樓裡的圖書大賣場已無兩樣,攤位多,擠、雜、亂互為 因果,視野因吊掛廣告太多而窄小。空氣惡臭,愛書人望之卻步,營業 額一天不如一天。加上房租要加價,到頭來火災加上洪水,怎會不鳥獸 散。 儘管中國書城只有短短幾年風光,在台灣的出版界卻領先做了幾件 尚無前例的事情,說是小小貢獻也不為過。我所記得的至少有以下三件: 一、代表台灣出版界參加國外國際書展; 二、為「中華民國圖書出版事業協會」成立催生; 三、首創音樂晚會與愛書人同樂。 這三件事情是發生在中國書城成立期間,不論成績或效果如何,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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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經過一番努力,有了好的開始。且容我在記憶中一一挖掘出來。 書城成立的第二年,以劉宗向為主的幾位成員,赴香港觀摩華文書 展。1972 年奉命組團,以「中華民國出版界」名義,參加了新加坡第 二屆國際書展。那年頭,出國觀光未開放,出國考察不論公務或商務, 都限於特定人士,出版界組團出國尚為首例。主管出版事業的單位,那 時是「出版事業管理處」,隸屬內政部,處長熊鈍生和幫辦張明堡,一 向與出版界互動熱絡。記得第一次前往位於台北公館內政部後面那座危 樓上開會,走在危梯上不免提心吊膽,入座後卻放下心來,原來與會者 幾全是書城中人,張明堡的隨和更是安定力量。後來又在福州街的國語 日報社社長室開了兩次籌備會;在中山北路南京西路口「美而廉西餐廳」 開過一次會,會中推定劉宗向為團長、夏承楹副團長、胡子丹秘書,團 員有彭城晃、陳達弘、許崇恩、李振華、張清吉、何恭上、華武駟等人。 書展的主辦單位,歷年來都是「新加坡圖書展覽私人公司」(Festival of Books Singapore Pte. Ltd.),執行董事(Executive Director)是一位叫喬布拉 (N.T.S. Chopra)的印度人,不會華語,英語說得腔調特殊,對來自台灣 首次參加第二屆書展的我們這一團特別重視,想必看上了我們提供的華 文書量多質好,租的攤位面積也是大手筆。喬布拉辦書展完全著眼生意 經,我們是大主顧之一,當然要爭取為經常主顧。他估計得不錯,台灣 出版界的確是好主顧,也成了常期主顧,第二屆以後幾乎每屆必到。 第 二 屆 書 展 和 首 屆 (1971/04/02-07) 一 樣 也 是 六 天 ( 1972/04/28 -05/03) 。每天自展場回酒店後,待同房人入夜熟睡後,我共寫了三篇「書 展通訊」寄交台北自立晚報發表。這是我個人的一個特別原因。當時仍 在戒嚴時期,警備總部對由綠島畢業出來的政治犯,出境前早有命令, 回台後必須詳細交代,我怕回來再寫麻煩,乾脆採通訊稿方式,人未入 境稿先見報,一回台北面呈報告,附上剪報則可。如此一石二鳥,往後 每次離開台北,我都如法炮製,至解嚴後才停止。 書展結束後的歸程中,我們去了印尼、馬來西亞、泰國,和當地的 出版界朋友們見面。兩年後,以中國書城的「雜書」為主,在吉隆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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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谷、馬尼拉三地,由台灣出版界主辦了好幾次華文書展,不僅為同業 衝鋒陷陣,開闢新市場,也算是做了點國民外交。 那次在新加坡及首次入境雅加達時,各發生趣事一件,值得一記。 何凡在他的「南行日記」中有如此記載:「我們一行十二人在雅加 達國際機場下了飛機,進入大廈,發現電燈失明,頂棚有漏雨的地方。 有四個人走到前面先出去,我走在第五名,一位穿制服的先生迎上來, 問我是不是一個團體?我說是的。他就說,請把護照等交給他,派一位 代表跟他去,其餘的人在外面等候。我們留下秘書胡子丹先生,其餘七 人都去取行李。過了幾十分鐘,胡先生來了,說是先付了十六元新加坡 幣,出門時又有人索去十元。這大概都是「手續費」,但是沒有收據。 先走四人中的張清吉先生說,檢查他的行李的時候,有一個便衣的人走 過來要去十元。這筆開銷相當於台幣五百四十元,平均每人四十五元。 後來和在當地的朋友談起來,他們責備說,為什麼不先通知他們,如果 有人去接,就可以簡化了。但是到了新加坡等地,就不需要這樣。據說 有人在護照裡夾了五元美鈔,檢查人員把錢還給他說:「先生,請不要 忘記這兒是新加坡。」可見「入境」先「問俗」是頗有必要的。 新加坡對入境者禮遇清廉,但政府卻有一個生財有道的竅門,那就 是陰陽人合法化。我曾以「新加坡的陰陽道」為題為文,於 1974 年四 月二十六日刊聯合報,其中有段: 「白沙浦是 Bugis Street 的中譯名,離 開當地新香港酒店不遠,步行只十分鐘左右,過三條馬路,再右轉便到 了。白沙浦有點像台北市萬華以前的街道,沒有罰款牌子,也就乾淨不 起來。店舖前面的人行道,約莫十公尺來寬,有各色各樣的攤販,水果、 百貨、色情用品及書報等,不下雨滿街也是濕淋淋的。奇怪得很,為什 麼如此一條普通街道,竟能蜚聲國際?妙就妙在入夜以後,就完全變了 樣,店舖打烊,原來的攤立不見了,吃食攤子進了場,頓時燈光齊明, 街道上全部擺設著桌椅,像是大拜拜,比白天更為熱鬧、擁擠。客人一 一被延入座,但是總要等到一點半鐘左右,才能有七八成客人,男女老 少都有,觀其衣著,辨其膚色,幾乎全是西方觀光客。場後沒一盞茶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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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嬌滴滴的俏妞兒,一位位、一批批,自街頭步入,聳乳、突臀、婀 娜搖曳,完全是舞步姿態,回顧、飄眼,你如向她(?)們任何一位招 一招手,擊一聲掌,或是點一點頭,她便立刻入座和你談笑。她們個個 都是語言天才,馬來話和英語說得極流利,有人閩南話也不含糊。音調 又嗲又甜,加上服飾大膽,媚態橫生,其中的確有可愛的美人兒。可是 你絕不能看她們的喉頭和一對金蓮,一看便揭穿了謎底,原來她們一個 個都是大男人。這是殖民地時代留下來的怪物。和咱們過去北方『相 公』,二者完全一樣。為什麼現在新加坡還法定許可,成為三百六十行 以外的一行,任其如此的招搖存在呢?李光耀總理向以鐵腕、硬漢聞 名,丟一紙屑,便罰新台幣五百,要取締男妓,當不是件困難的事,想 必這也是招徠觀光客一種手段,賺取外匯一條捷徑?」 中國書城期間,我個人參加了新加坡國際書展計有四次,除了第一 次的第二屆、最後一次的第十一屆,中間的兩次則記不清是多少屆了, 只記得第二次同行者有幼獅黃淑惠、時報周安托、金石堂周正剛、遠流 王榮文、大地一位男士、廣文吳碧珠等十人左右。四次當中以這次玩得 最痛快,因為黃團長有言在先,她是奉派被指定擔任團長的,只要大家 協力把書展辦好,其他的事概以大夥意見為意見。我們晚上打保齡球, 白天在芭達雅上天飛翔下海飆摩托,還乘靶船在海中打靶。路過檳城 時,我向團長請假,一人去看了大陸改編林海音的「南城舊事」影片。 另外一次人少,是在錢復任新聞局長期間,記得出發前他召集我們談了 一次話,人員僅四名,除我外都是公務員,記得是出版處處長張佐為、 黎明公司總經理田源和青年戰士報社長嚴重則,書展結束後他們另有公 幹,我一人自由自在,經西貢和曼谷而回台北。 新加坡第十一屆國際書展於 1979 年八月三十一日至九月九日舉 行。我們以「中華民國出版界參加新加坡第十一屆國際書展及東南亞訪 問團」名義參加,團長黎元譽(正中) 、副團長田源(黎明) 、鄭鎮坤(海 山)、陳康順(幼獅)、顧問左楝臣(新聞局)、總聯絡及發言人胡子丹 (國際) 、秘書長何政廣(藝術家) 、團員余毅(中華) 、劉國瑞(聯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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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秀榮(九思) 、王麗媛(出版家) 、吳碧珠(藝術) 、何勁吾(新潮)、 薛芳贊(源成) 、陳春梅(麗歌) 、蔡燦然(麗歌) 、王蕭森(國家) 、楊 爾臧(黎明) 、何怡琴(新潮) 、羅木蘭(地球) 、魏柏熙(地球) ,記得 還有畫家劉奇偉、希代書版公司朱寶龍夫婦同行,他三人大名未及印在 名卡上。空前的參展人數,在二十世紀裡應該是絕後。 這一次號稱「一千家以上出版商,超過十二種不同語文的百萬冊書 籍」的國際書展,參展單位中最為聲勢浩大的,是美國時報出版集團 (Times Publishing Bhd),除了屬下五個出版單位當年度的新書,還包括 代理的企鵝(Pengiun)和翰林(hangin)的書籍。開幕儀式是由新加坡交通 兼代文化部長王鼎昌主持,台灣團員全程著禮服參加。十天的書展期 間,我們接受了電視和報紙的訪問、應邀座談、參觀等。八月三十日南 洋商報刊出該報助理總經理(總經理在會場)接待黎團長、陳副團長、 左顧問,及胡發言人的照片;九月七日星洲日報刊出訪問,標題是: 「台 灣出版界胡子丹說,培養專業翻譯家,有助出版事業發展,翻譯作品對 創作能起輔助作用。」 我們在八月二十八日抵達新加坡,在機場面對新聞界時,除了接受 現場訪問,也統發新聞稿,說明參展訪問的目的是:一、謀求圖書交流 及文化合作;二、介紹台灣出版品,提供健康的精神食糧,共為世界人 類智識傳播,增進教育文化效果而貢獻;三、拜訪當地出版界,增進相 互間之情感與聯繫;四、依據第二屆亞太地區圖書出版會議之精神,訪 問當地出版界及參觀世界各國之出版品,以資 觀摩借鏡。基於上述目的,我們願與各友好國 家出版界加強聯繫與合作,本平等互惠立場, 促進相互間之行銷業務。 那次書展期間,展售業績和國民外交效果 都很豐收。而讓我們意外且有極大感觸的,是 踫上新加坡「全國推廣華語運動」期間,星國 上下,從政府至民間,推展得如火如荼。李光

1972 年新加坡國際書展場 中,我向參展者說明我國出 版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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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總理呼籲華族家長,要下決心用華語,不講方言。他以華語、英語、 潮州話、閩南語在電視上大聲疾呼「多講華語、少說方言」,當局將採 取行政措施來支持家長的決定。他明確說明初步措施包括:下令全體公 務員必須用華語同華族人士交談;華族計程車司機巴士售票員小販,須 華語口試及格。電視實況轉播李光耀的談話的第二天,在報紙上看到全 文,五大要點中的第三點「如果華人繼續使用方言,英語勢必成為共同 語言」 。他分析說: 「要以英語、華語和方言牢記足夠的詞彙,在必要時 立刻想起來應用,這對資質中等的學生來說是非常困難的,資質比較差 的學生,就根本做不到了。甚至那些接受過十二年的華文教育後再到外 國大學求深造的學生,講起華語來,也不如從前那麼流利。這是因為他 們在工作上用的是英語,而同家人和朋友來交談時用的是方言。由於我 國人口當中有百分之二十五並非華人,我們不得不採用英語作各種族之 間的共同語言。如果我們繼續使用方言,那麼英語勢必成為我們不同籍 貫華人之間的共同語言。」顯而易見,李光耀身為華裔,他認為「推廣 華語為華人的共通語言」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新加坡華語運動推行得非 常徹底,劍及履及,相信凡是到過新加坡的華人,從飛機一著陸就如同 回到自己家鄉般,華語盈耳,倍感親切、溫馨、榮耀。 1972 年在新加坡國際書展場,和其他國家的出版家共聚數日,出 版物的彼此觀摩、版權的洽購和行銷,以及華文書刊的製作水準如何再 提升,讓我們興起了一個念頭:要儘可能參加世界各地舉辦的國際書 展,而且要以民間出版團體的名義去爭取參加。因而,回到了台北後, 我們便以書城出版人為中心,一方面籌組「中華民國圖書出版事業協 會」,一方面獲得出版事業處的授意,開始和國際上享有盛名的西德法 蘭克福國際書展,以及和美國圖書館主辦的波士頓書展聯絡。1973 年 四月十一至十六日的法蘭克福國際書展是第二十五屆,負責人芬克博士 (Dr. Franz-Josef Fenke)很快給了我們回信,歡迎我們幾乎全是書城成員 共八人參加,同時也收到美國波士頓書展的邀請函。七月二十九日,國 語日報有則新聞: 「法蘭克福國際書展,我派代表參加,並將參加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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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球書展。八位出版家為劉宗向、胡子丹、許崇恩、華武駟、何恭上、 李振華、張清吉、鄭李足,都各為出版公司的負責人。另有維新書局蔣 紀周和純文學出版社林海音二人,直接由紐約向訪問團報到,同去波士 頓參加環球書展。」 法蘭克福國際書展幾乎每年都有,以往都是以中央圖書館名義參 加。1974 年主辦單位不同意 我們以「中華民國」名義參 加而作罷。1975 年二月二十 四日,巴黎論壇報(Int’l Herald Tribune)及紐約時報 (New York Times)均報導中 1973 年在法蘭克福國際書展場大門口 胡子丹、 (忘了是誰) 、鄭李足、李振華、劉紹唐

共將參加 1975 年書展。二月 二十六日中央社波昂專電報

導: 「北平已明白表示,其自 1956 年首次參加這項已舉行二十六年之久 的國際書展的條件之一是:中華民國不得以任何名義參加。台北方面尚 未接獲 1975 年邀請函。一項可能的解釋是:因為台北去年未參加。」 我國主管出版業務的單位,原是內政部出版事業管理處,此時已劃歸新 聞局出版事業處。第一任處長張明堡病故後,第二任為張佐為,鑒於西 德法蘭克福書展乃一國際性重要文化活動,為慎重計,由副局長甘毓龍 主持,邀請政府有關單位及出版界開會,共商良策。開會資料上有一段 是:「目前國內國際文化事業公司已接獲書展主辦單位邀請參展函,該 公司已將本函轉陳本局。本局在此之前曾電駐西德人員與書展主辦人員 洽談此事。據悉,若以中華民國出版事業協會名義參展,政治色彩較濃 恐不易接受。目前本局駐西德人員仍與該書展主事方面保持聯繫中。」 那次會議我是與會人之一,議事項目均經討論,但都議而未決,那一年, 台北還是沒有參加。隔了好多年,中國書城結束以後,有報導台灣又以 民間出版社名義參加了法蘭克福國際書展,這是好現象,但願年年如 此。現在台北也開始舉辦國際書展,2002 年二月十九日至二十四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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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屆。 1978 年參加在台北召開「亞太地區第二屆圖書出版會議」的美國 代表之一俞高陵珠(Mrs. Lorraine Yu),寄信新聞局建議以「中華民國」 名義參加「1979 耶路撒冷第九屆國際書展」 ,副本邀我前往協助,我函 請新聞局海運小型國旗、故宮字畫複製品及寶島風光明信片或圖片若 干,甘毓龍副局長和張佐為處長都表示同意,可是有關單位遲遲不見行 動,我則因為答應了高小姐,也就無顏前往協助了。 談到為「中華民國圖書出版事業協會」成立催生的事,首先想到的 是三位重要催生人物:劉宗向、張明堡、李潔。劉為《傳記文學》編務 和張羅拉稿極忙,張為主管單位的公務員,很多事不方便插手,李是正 中書局總經理,是執政黨與民間出版社的橋樑,又是當時台灣教科書獨 佔書商和「雜書」出版社之間的調和管道,可說是重要的關鍵人物。因 為正中書局是黨營,也是教科書獨佔書商之一,協會一旦成立,正中的 總經理就是當然的理事長。我個人和這三位私交一向很好,他們也要我 為籌組協會之事多多出力。記得在籌備會議之先,有多次的籌組會議, 可見官方對此協會成立,頗為關注,也洩漏了三年前、甚至十二年前多 次籌備卻無結果的秘聞。我手邊有好幾份會議紀錄,可以看出這次籌組 成功的經過。 1972 年六月二十日,在內政部簡報室舉行,研商籌組「中華民國 出版事業協會」座談會,出席者有文工會周金聲、內政部張明堡、王心 均、林翰來,民間出版社有藝文印書館等三十九家,主席張幫辦明堡、 記錄林翰來。主席報告:「本日召開會議之原因與希望,及過去曾經籌 備而未組織成功之經過,本部此次出面推動,務希大家合作支持短期內 將中華民國出版事業協會組織起來,使對外可以代表本國出版界,對內 可以為出版界謀諨利。」到了七月三日,在內政部三0一室,召開了第 一次籌備會議,張明堡列席,有大中書局等二十四家出版社與會,主席 李潔、記錄胡子丹,會中逐條討論並通過章程,推定正中(李潔)、世 界(蕭忠謀)、復興(趙汝智)、天人(胡子丹)、新聲(張曉聲)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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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為工作小組,正中為召集人。 出版協會是 1973 年三月三十日成立的。同年五月八日第一次理事 會中「公佈」了常務理監事、秘書長、副秘書長等名單:理事長李潔、 常務理事尹雪曼(華欣) 、胡子丹、陳葆祺、曾兆豊(新亞) 、熊鈍生(中 華) 、蕭光邦、蕭宗謀(世界) 、儲祥(京華) ;常務監事張連生(商務); 秘書長是國大代表蔣紀周(維新書局董事長)、副秘書長胡子丹、傅樟 榮、陳恩泉。 理、監事等人的產生,是協會成立四十多天以後的事,而我用「公 佈」代替「選舉」,是因為這段期間,我不知參加了多少次協調會,而 協調會往往是由執政黨文工會、公營書局、尤其是教科書的「聯供處」 諸君子為主要人物,中國書城成員只是「應召」而已。我們在常務理事 中看出,只有胡子丹和曾兆豊是代表雜書的出版社,其他包括李潔在內 的七名常務理事,全是「聯供處」成員。當時他們有一錯覺,說成顧慮 也恰當,以為協會一旦成立,對「聯供處」將是一大挑戰,萬一有那麼 一天「聯供處」被撤銷,交由協會來處理全國教科書的編印,豈不成了 他們既已獨佔利益的最大威脅?因而他們在協會理、監事名額中爭取高 名額,而張明堡、李潔二人卻力主點綴性地給予中國書城一兩個名額, 以示慰勞並代表公允,所以,每屆理、監事的產生表面上是選舉,實際 上早經協調配票成功。但是協會成立之初,有些人全然無知於一個事 實:那就是書城成員們之所以努力於成立出版協會,就是想要成立協 會。那些人對教科書的特權最初完全無知,在後來被動參加協調配票多 次會議後,才在特權者的意見分歧中逐漸知其梗概。 當年中小學教科書,依其編輯和發行的主體來分,可為二類:一為 部編本教科書,由教育部國立編譯館編輯,交由部分民營書局及台灣書 店印行,事實上參加印行的書店,絕大數沒有印製工廠,其印製工作, 僅係轉包而從中取利。依其發行的方式,又可分為三種:第一種為高中 與國中的國文、公民、歷史、地理四科(簡稱為標準本),限二十八家 書局發行,其資格為曾經編輯過同類教科書者。有的雖沒有編輯過這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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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科書,但因為書局資格較老,亦特准參加;第二種為國民中學除國、 公、史、地以外的所有其他種類教科書,內容均由教育部編妥,限九十 三家書局聯營。第三種為國民小學的四種課本:公民與倫理、常識、音 樂、美術,限由另外五十一家書局組織之國小四科印行處聯營。而國民 小學的教科書本來是免費的。二為審定本教科書,由各書局聘請專家編 輯後,經教育部國立編譯館審查通過後發行,有效期為三年,後來改為 六年,期滿後再改編送審,當年高級職業學校教科書以及高中國、公、 史、地四科以外的課本,都採行審定制度,審定本由出版書局自己發行。 自從 1968 年起國民義務教育改制後,國中的國、公、史、地以外的所 有各種教科書編輯工作,都由教育部負責,其印製及發行,竟然被九十 三家聯營書局所包辦了。審定執照有效期三年,但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的微妙關係與環境下,有效期間竟一延再延。 迄至圖書出版協會成立的 1973 年,台灣的出版機構經登記有案的 已有一千五百餘家,有什麼道理僅讓這一百二十餘家的書店或出版社, 壟斷教育部所編的教科書?每年非法所得達一億餘元,這就是特權者在 無法阻撓協會成立,只好在協會理、監事名額中搶佔較多席的理由。這 些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協會終將阻擋了他們的財路。 協會終於成立了,在多次的理、監事會議中,對教科書一事從未提 起。倒是一百二十餘家特權書商,因為利益分配擺不平,在 1977 年初, 特權者之一、也是協會理事之一的京華書局儲祥,交給我一份連署書央 我簽名,附件是「教科書印行的特權應該從速取銷了」。台北市包括我 在內簽名的出版社或書店一共有四十一家,但至今下文如何,我不知 道,也從不過問。 協會有三名副秘書長,我是首席,經常是當然代理秘書長。有天李 潔對於我不是國民黨黨員而表示驚訝,那是在我填寫履歷交呈文工會時 被發現的。我的黨籍欄填的是「無」,他和張明堡二人願為介紹人勸我 入黨,我拒絕了。事後,理事之一、也是享有教科書特權之一的廣文書 局王道榮,坦白告訴我: 「老弟,你即使入了黨,秘書長你也沒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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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你不是『聯供處』一份子。」後來聽說非國民黨黨員在秘書處任職是 不恰當的。因此,1974 年在東方飯店二樓中餐廳和李潔的一次餐敘時, 我向他口頭請辭副秘書長職,獲准了。常務理事是「選舉」產生,因而 照舊。 協會理事長至今仍是例由正中書局總經理擔任,輪次序李潔、黎元 譽、蔣廉儒、黃肇珩、武奎昱,現任是單小琳。李、黎二任理事長期間, 我一直被協調配票為常務理事,蔣、黃期間我是理事,秘書長蔣紀周逝 世後,傅樟榮繼之,第三任是正中書局經理陶珮瑚,旋由陳恩泉擔任至 今。在黃、陳執事的某一選舉前夕,我以書面報告,無意於當「選」協 會的理或監事,斯屆開始,便一直是協會的純會員。 以上僅是中國書城期間的出版協會成立的經過,協會成立伊始的前 七、八年期間,有一位唐自文先生在協會當幹事,協會種種他是點滴在 心頭,再就是現任秘書長陳恩泉,他當然對協會事知之甚稔。協會如由 他二人或其中一人來執筆是再適當不過,但有件事可以肯定的是:如不 是中國書城的成立,協會絕不會如此順利成立,即使成立,也不知要晚 多少年。 1973 年六月九日,出版界有一項創舉,說在二十世紀內的絕後也 是事實。那就是中國書城為了創立三週年紀念,舉辦了一次「讀者聯歡 音樂晚會」。根據六月四日中央日報第一版全十批的全欄廣告,晚會的 地點是台北市中山堂,依筆劃次序,共襄盛舉的計有:大中、大中國、 三山、大江、大地、中華書局、中華書城、大林、天人、天同、天恩、 文化、文源、文海、中央日報、巨流、正中、正文、正光、五洲、水牛、 西江、巨人、同德、志文、林白、杏林、宏業、東華、京華、光復、易 知、幼獅、皇冠、哲志、益世、建新、清華、復興、華欣、廣文、環球、 珠江、啟明、純文學、開山、育英、晨鐘、星光、國語日報、商務、清 流、新中、創意社、皖江、新亞、台灣、傳記、美亞、台灣毛筆、遠東、 聯合、樂人、環宇、藝術、徐氏等六十九家,其中半數以上都是中國書 城的成員。廣告特別說明「主辦單位:中國書城;節目主時人:台視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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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旋律主持人余光;國內最受歡迎的一流影、視、歌星暨最有號召力的 合唱團等空前合作贊助演出;抽獎主持人張小燕、孫越;台視大樂隊演 奏。」 那一次音樂會之所以圓滿演出,是由於事前有周密計畫。「施行辦 法中有如此之記載:「目的一、慶祝創立三週年;二、擴大中國書城知 名度;三、取之於讀者,用之於讀者。」工作人員分配:大會主席胡子 丹(應屆主任委員) ;司儀黎興民;執行秘書文忠輝(聘任總幹事) ;擬 選文稿胡子丹、公共關係劉宗向、曾兆豊、陳達弘、周思、彭誠晃、侯 樹林、朱寶龍、黃炳賢、林佛兒;財政管理文忠輝;財務監督彭誠晃、 高煌;總務周思、王乾貴;新聞發佈周思;節目主持人余光;廣告製作 人周思、林良;其中未列而最為重要的,是邀請演藝人員和研擬演出節 目的重責大任,乃由陳達弘負責。 另有兩件事順便一提,美國羅省中華會館副主席黃耀文,得知中國 書城之盛況,遂於 1973 年五月間專程來到台北,決定在洛杉磯中華會 館建築之底層,成立美國「中國書城」,全力推介中華民國出版之書刊 讀物,除已獲得台北有關單位首肯贊助,在書面報告中特別說到:「此 次專程回國,已與國內辦理書城成績卓著、文化界知名人士劉宗向先 生、胡子丹先生及曾兆豊先生共同籌劃中。」黃先生確已和書城談妥細 節合約書業經擬妥,只待他回去向會館董事會報告後即可於次年實施, 不料後來卻因書城變質而作罷。 也是在 1973 年間,書城成員之一晨鐘出版社白先敬,發起舉辦「全 國首屆精神生活展覽會」,書城出版物展覽乃其主要部分,另外還邀請 各行各業之產品展出,展覽地點為台北市青島東路的原工業展覽會會 址。有關主管官署和各商業公會均已洽妥,後來也因書城變質而作罷。 中國書城的成立和結束,可以看出一個道理,那就是出自志同道合 的結合,必須堅持永遠志同道合,在經營過程中絕不能妥協,也不能為 了擴充而接納非志同道合者加入。檢討書城的失敗原因,1973 年以後, 因為書城空間倍增,在龐大費用必須支出下,極需攤位費收入的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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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輕易讓本身不出版或出版極少的成員參加,新成員們為了生存卻破壞 了整個書城的永續生存。書城因而變質,毀了最單純美好的經營制度, 也破壞了書城的美譽,因之葬送了中國書城的命運。 (本文得以寫成,陳達弘兄和文忠輝兄提供資料不少,文兄並為之 校正,特此誌謝。)

在東京國際書展場,我和日本學生服務員 合照

何凡、胡子丹、李振華合照

書展期間,我和參與服務的韓國學生合照

在英國首相府門前衛兵、胡子丹、 李清華、何恭上、張清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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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我在國際翻譯社四十年

■本文 2005 年三月刊《傳記文學》第 88 卷第三期 回憶往事,光陰不一定似箭,日月也非如梭;四十年前的創業,迄 至今日的守成,「白頭宮女」我,「今朝都到眼前來」 。 提起翻譯社這一行,以往給人的印象,好比擺測字攤,不但形似, 而且神似,辯駁也難。加上警備總司令部對翻譯社的特別關注,平添了 幾分神秘。開始幾年,翻譯社全是寄居在別的行業裡,不是書店,就是 打字行,沒有自撐門戶的。國際翻譯社的母體是天人出版社,一、兩年 後,也就是 1967 年初,我去台北市長安西路建設局申請登記時,還經 過了些許折騰,當時是苦惱,稍後成了趣聞,跨世紀後的今天,則是軼 事了。經辦先生把國際翻譯社歸類成打字業,我堅持另起爐灶;理由是 打字是技術,翻譯是學問,翻譯的完稿面貌是打字,打字終究不是翻譯。 丁是丁,卯是卯,怎能亂套!這位先生很開明,要我寫紙陳情書,結果 市政府從善如流,發給了營業許可證(現在是營利事業登記證)。從第 三年的電話簿「代打文件」裡,開始有了「翻譯社」這一行。再後幾年, 由於翻譯社申請日多,電話簿的社會服務欄,「翻譯社」已經凌駕「代 打文件」之上。 警總為什麼對當時的翻譯社特別關注?路人皆知,但不敢說。一是 最初幾家翻譯社的負責人,全是政治犯;二是他們所翻譯的文件,又幾 乎全是移民資料;這可是路窄遍逢冤家,移民雖不犯法,卻犯了警總的 大忌:「移民」等於「不愛國」 。 台北市,也可說是全中華民國,1959 年,第一家掛起翻譯社招牌 的,是「台灣聯合翻譯服務社」,設立在重慶南路一段台灣銀行對面的 聯合書店二樓,成為該書店的附屬單位,一直不曾登記。負責人張志良 是外交官出身,我和他很熟,是早我一年從綠島出來的政治犯。聯合書 局的經理唐賢鳳和他原是政大同學,還有當時任職新聞局、台銀、聯合 報、郵局的幾位聯合書局股東,現今都已成了知名人士,也都是前後屆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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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友。彼時段的翻譯社業務並不怎麼好,但看好,確是社會上應該有的 一項服務。這幾位校友有鑒於此,張志良剛出獄,因人設事,幹起了這 件「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的無本生意。怎料廟小佛大,或許認為漁 場太小的關係,不到三年,張轉業教育界,先後幹上了明志工專和藝專 校長,最後的職務是中正紀念堂首任兩廳主任。張志良人去,聯合書局 也就「樓」空。 翻譯社的初期稿源,多半是移民資料,如戶籍謄本、結婚證書等等。 那年頭,「反攻大陸」響徹寶島,儘管移民道上絡繹不絕,但都悄悄辦 理,認養、應聘、留學,甚至假結婚都有;藉各種名義開溜,尤其是洸 洸乎干城之具者、社會上有頭有臉的富豪士紳者,明為家人子弟們辦, 暗為自己預留退路。記得第一位掀起雙重國籍遭到難堪的人,是中央圖 書館(即今國家圖書館)館長褚家駿,被責罵得體無完膚。其實他本人 何罪之有!有次我在褚館長花園新城的寓所作客,他無奈表示,他原具 有雙重國籍而被請回台灣出任斯職的。雙重國籍和申請移民等於孿生兄 弟,都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但卻個個羨慕;加深了我對某些人物 的醜感。我親手翻譯和公證過數以三位計的這些袞袞諸公的「人資料」 , 卻也不斷聽到了他們「誓與台灣共存亡」的悲壯口號。政府為什麼不問: 為什麼這麼多人辦好移民、正在辦移民,以及想盡法子辦移民? 約在 1965 年,信陽街有家明達打字行門口,掛起了一塊不太醒目 的木牌「統一翻譯社」,開始時沒有申請登記,客人如果索取發票,便 向打字行價購,連英文打字都要額外索酬,遑論中打,可謂因陋就簡, 與測字攤何異!負責人方振淵台大出身,也是短期繫獄的政治犯。事在 人為,四十年來跌跌撞撞,方老兄長袖善舞,政商關係良好,終於把「測 字攤」做成「統一數位翻譯公司」 ,是把小廟做大又做靈的服務業之一, 也是成功的跨國公司之一。 國際翻譯社領照前已營業了一兩年,迄 2006 年初,屆滿「不惑」。 1971 年世界翻譯社成立,負責人嚴秀峰也是綠島「新生訓導處」的畢 業生,她丈夫就是前三民主義青年團台灣支團主任李友邦將軍(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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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十月二十五日,國民黨黨主席馬英九寫「記念台灣光復一甲子」刊中 國時報,對李友邦是「重溫先賢典範」) ,於二二八事件中參加處理委員 會時遭受清算,1951 年被國民黨執政的國民政府處死。嚴退休後由其 子李力群主持,為現任翻譯公會理事長(依序為胡子丹、方振淵、王朝 根)。篳路藍縷時期的僅僅二、三家,是一個新興行業,三百六十五行 以外的另一行。一般人認定:是一種能餬口但不能賺大錢的行業;但是, 開翻譯社的人卻必須具備至少兩把刷子:中文和外文,刷子不一定精 美,但一定管用。就以上述「聯合」 、 「統一」 、 「國際」和「世界」的四 位主持人來說,又都是被國民黨抓去坐過牢的政治犯。他們當時搞翻譯 社,乃是趕鴨子上架,絕非心甘情願;走投無路也,逼上梁山也。時隔 多年,今天來談當時的翻譯社,先要反芻一下,在戒嚴期間的台灣社會 裡,一名被監管的政治犯,是如何尷尬地在尋找生活的過程中掙扎。 一個人的創業以及奮鬥過程,通常是從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對我 來說,是從三十一歲開始。我的前十年多光陰,是在政治犯牢籠中度過。 因而,在社會上的起步,看來比別人遲了五、六年,實際上,二十年也 不止。局外人很難想像,因為在出獄後到解嚴前的一段時期,被監管的 政治犯,他們的麻煩多,限制也多。找工作比登天還難,身分證一亮相: 「東島(OO)口字第OOOO號」 ,僱主嚇一跳,東島何處?綠島也, 你「本籍」不是台東,當然是政治犯。政治犯比起麻瘋甚至 SARS 病患 還嚇人,誰敢用!即使僱主沒來及看身分證,管區警察也來職場盤東問 西,僱主明白了底細,嚇破了膽,給你工錢,請你走路! 1960 年春天我來到了台北,身懷新台幣十五元,一套外衣是難友 李聿恆(稍後出獄,被派情報局服務期間自殺)借的,舉目無親,往日 同僚不敢聯絡,食宿無門,那年我剛滿三十一歲,刺激、挑戰、充滿懸 疑而恐怖的生活,於焉開始。踏三輪、擺地攤、家教、送蒸餾水、補習 班教書、書店店員、客串過廣播劇的播出、南陽街充任臨時演員,也在 真光堂傳佈福音;不斷譯稿以不同筆名向報刊投寄,形形色色,等等等 等。到了 1963 年我以新台幣二千元成立了「天人出版社」 ,出版了兩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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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其中一本《如何在四十歲以前成功》,銷路不惡,二十世紀末已是 第四十二版。當我繼續另一本「約會的藝術」時,警總來電話叫我去, 問我為什麼出這種挑撥軍民感情的書?原來書中有一小節「和軍中男孩 談戀受」(To be friend with boys in uniform),我說這是英文中譯,非譯 者自撰,舉原版書為證,那位長官(張姓或章或詹?沒給我名片)似關 心卻威脅地有了意見,說我是被監管的人,以後出書最好先拿給他看, 這次放我一馬,函請市府新聞處處理。新聞處第一科很詫異,關照我把 這一版收回,新版時將這一節刪掉,這件事是有驚無險過了關。每本書 先送「私人」審查,當然不對勁,我請這位長官給我公文,他說他說了 算,聽不聽請便。那時我的資訊和交遊有限,資金更是談不上,出版新 書實在力有未逮。思之再三,請示可否出版些在台灣放映過的外國電影 小說?「可」。於是我一連趕譯趕印,出版了《教父》、《畢業生》、《午 夜牛郎》,等,不料,一連遭到殺手,警總這次不客氣,傳喚斥責,下 令立刻停止發售,限期收回已經發出去的書,理由堂皇:暴力、亂倫, 又淫穢,和國情不合,違反出版法。奇怪的是,同樣的書,同時由「林 白出版社」也是中譯出版,甚至另有出版社一字不差的盜印版,卻是暢 銷無阻。我據實向這位長官提示,得到的回答叫我哭笑不得:他們是他 們,你是你,你是被監管的人。這時,我更加警覺到,我是被貼有標籤 的人,搞出版,怕是窒礙難行,於是,幾經掙扎,另組國際文化公司, 申請了「國際翻譯社」 ,這是 1967 年的事。從此,我的工作:翻譯為主, 寫作次之,出版再次之。 翻譯社的收入難以維生,出版業務也困難重重。天無絕人之路,此 話有時也靈,我因投稿認識了「大眾日報」副刊編輯繆天華,他邀我和 金瞑若三人負責一週五天的「方塊」 ;香港《新聞天地》和《旅行雜誌》 聘我為台灣特派員,負責不具名寫「每周評論」,加上具名的「今日台 北」專欄,以及零星文稿,前後有十五年之久;給《旅行雜誌》稿,翻 譯多於創作,譯文原稿由主編供應。創作則多為採訪或遊記,記得其中 頗有興味的,如東京迪士尼開幕,我是來自華文地區的獨家採訪;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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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天主教開設的酒店夜中遭刼,我正好投宿該店,名作家林海音和她 的女公子也在彼店下榻,我為文報導目睹經過,有助破案及求償;中國 「絲路之旅」及阿姆斯特丹的「沒有不種花的自由」等;陳達弘主編「大 學雜誌」期間,曾邀我寫「想到就寫」專欄。我對翻譯與創作,視之魚 與熊掌,兩者得兼;我以為翻譯是攝影,創作是繪畫,都是藝術,翻譯 的表達能力當然源自創作;所不同的是,創作的素材來自自己,而翻譯 的素材來自他人。 初期的翻譯社,社會大眾對之相當陌生,有一錯覺,以為不辦移民 的人,和翻譯社老死不相往來。我為了打開知名度,開始在中央日報每 週兩次刊登小廣告,喊出一句口號「國際翻譯社是您的全能秘書」,強 調業務項目是「翻譯、公證、申請、諮詢」。不料因此惹了禍,又是警 總同一長官,要我解釋「全能秘書」 、 「申請」 、 「諮詢」等意義何在?我 說「全能秘書」是噱頭, 「申請」者申請留學, 「諮詢」是談談報價和如 何找尋買方的貿易耳!我強調絕不幫人辦移民,更聲明我自己也絕不。 這句話極可能一語成讖,我至今七十有六,尚未興起移民念頭。 尚在戒嚴期間,有天不知何方神聖(現在推測可能是「梅氏翻譯 社」),居然公開首辦「移民講座」,地點在希爾頓飯店。那天早上我一 打開報紙,好大的手筆,一則橫十批的全欄廣告,我猶疑著要不要去聽 聽這位美國移民律師的講解,讓我在工作上可以現買現賣。電話響了, 警總打來的,問希爾頓的講座和我有無關聯?「沒有!」警總的法力真 是無邊,那天講座硬是無疾而終。神聖對警總沒輒,損失慘重,金錢加 商譽。 我因為有寫貿易信的經驗,便注意到和中小企業打交道,例如經銷 明星花露水的關係企業文康貿易行,自製自銷的羅邦藥水,以及好幾家 影片代理商等,不到一年,都成了我們固定客戶。意外的客戶來自中山 北路的所有吧台小姐們,她們的英語都說得通,就是不會寫,有了第一 人來,一傳十、十傳百的效應,幾乎所有吧姐至少也請我寫過一兩封信。 她們要我中午時間,挨家挨戶,去她們的吧台寫。寫這種信不費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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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說一段,我摘要用手提打字機打出來就可以了,不講究文法,拼錯 了也沒關係。十八元一封(這個價錢是個玩笑,第一位告訴我她二十歲, 我應聲開價二十,她堅持九折),多時二十多封,少則五、六封,花費 兩小時左右。國際翻譯社的收入增加,信的效果也不錯,十之八九發信 人都有了少則十美金等於新台幣四百元出頭的美援。這是四十年來從事 翻譯工作的花絮之一。有天我把這個花絮告訴了人權鬥士艾琳達(Linda Gail Arrigo),她咯咯笑曰:「賺取外匯又一章!」那時候四百元不可小 覷,讓我舉例說明,志成補習班後面的上海路(現改為由中正紀念堂通 往羅斯福路一段的地下道),有家寒流來時香肉饞人的飯館,客飯三元 半,我和時在聯合報幹編譯、稍後在世新教書的謝世楷,還有在志成教 書、後來任教建國中學和兼課東吳的林宣生,午餐邂逅時,每人另出一 元,加一碟蝦仁炒蛋;話舊綠島,也談眼前台北。再舉一例,當年常見 徵婚廣告:「高職,月入千元,徵淑女為伴,先友後婚。」可見「四百 元」不是小數目。 翻譯移民文件的附加效益是代客公證,這筆附加效益幾是每家翻譯 社的主要收入之一。公證單位有:各領事館、內政部、法院等,以美國 領事館為最多件。美領館最初設在中正路即今忠孝西路的北門口,依序 遷徙的新址是信義路一段、南京東路二段,以及信義路三段的現址。到 了 1973 年初,美領館決定自三月一日起停辦翻譯社代客公證業務。這 對所有翻譯社來說,是驚人信訊,更是沉重打擊。 我個人因為具有出版人身分,那幾年在出版協會還有常務理事和副 秘書長頭銜,和新亞出版社曾兆豐常見面,有次酒後聊天,我向他發了 牢騷,說美國人真不夠意思,即使明天和中華民國斷交,今天應該做的 事情還是要做,領事組主要業務就是公證和簽證,說三月一日起停辦公 證就真的停了。我之所以揀曾兆豐成為發牢騷對象是有充分理由,那幾 年他正代理美新處發行的「今日世界」 ,潛意識裡我在諷刺他見利忘義, 不該續為美國人總經銷宣傳品。這牢騷發錯了,也發對了。我錯怪好人, 隔天向他道歉。再隔天,他約我在武昌街明星咖啡見面,說還有位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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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時任美新處處長派他來的,這位洋人的名子忘了,記憶深刻的,久聞 處長華語了得,他太太是華人。要我把「停辦公證」事說清楚。幾天後, 曾兆豐轉來處長的意思,要我直接寫信給美國國務院主管產權、財產, 及合法文件部門(The Division of Property Claims, Estates, and Legal Documents, Department of State),副本給美領館和美新處。美領館回信 最快,停辦公證是因為「人力不足」(Shortage of Manpower),不幾天, 也收到國務院回信,正式邀我前往,當面談談這件事。去?不去?正在 舉棋不定時,機會來了,這年十月和十一月,西德法蘭克福和美國波士 頓分別舉辦國際書展,當時隸屬內政部的出版事業管理處處長張明堡囑 我寫信聯絡,由出版人之一劉紹唐負責組團,以「中華民國歐美出版事 業考察團」名義參加。記得訪問團的名單依序是:劉紹唐、張明堡、胡 子丹、蔣紀周、鄭李足、何恭上、張清吉、華武駟、許崇恩、李振華等 十餘位。我決定十一月中旬去國務院,函邀曾在台北和我一度同事、當 時在離華府不遠的巴鐵摩爾(Baltimore)讀研究所的陳政治,以秘書名義 陪我同往。我將他的資料一併寄去國務院,一待波士頓書展結束,立刻 告知國務院應邀約談的確定日期和時間。 1973 年十一月十四日,我和陳政治按照約定時間,來到了國務院, 例行手續是在早經準備好的表 格上簽字,領了位置標示卡,按 圖索驥找到了某樓某室,一位女 士已經在門口候駕了。這張標示 卡,以及和我們談話的兩位先生 的名片(記得其中一位是 Thomas Gustafson) ,在我辦公室 三次搬家,加上兩次遭小偷亂翻 亂整後遍尋不獲,不然,該算是 我個人歷史文件。他們首先問

1973 年 11 月 14 日我應邀訪問美國 國務院,在院內旗陣旁攝影

我,是代表台北的所有翻譯社還是僅僅國際翻譯社?我說僅僅國際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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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又問一旦恢復公證,是所有翻譯社皆可前往美領館公證,還是國際 翻譯社一家?回答當然是所有翻譯社。談話氣氛很和諧,那位女士正在 問我二人 coffee or tea 時,蓋斯塔森捧出了一夾文件,一一指出其中用 黃或綠色勾劃出來的一行行。原來那是來自台北好幾家翻譯社的譯件影 本,看那一行行,經對照後都是錯譯、漏譯,甚至亂譯的資料,並且舉 出過去一年內類此「不符原件記載」英譯本的數字。我真尷尬,真「有 地洞要鑽下去」的衝動。陳政治瞠目視我,我只好喝咖啡以遮窘態。天 哪!幸虧尚未發現有國際翻譯社的。終於有了結果,在台北的美領館的 公證業務可以回歸常態,細節以及恢復日期,待我回到台北,和領事組 見面後再決定。當我在十二月十一日去了美領館,和巴費爾(John D. Barfied)、安德生(Florence C. Anderson)二位領事見面洽談後,公證立刻 開始辦理,恢復了三月一日以前的正常狀態。不過和以往不同的是,在 公 證 書 上 加 了 這 樣 的 英 文 說 明 “ For the contents of this annexed document(s), I assume no responsibility”(本人對此公證文件內容不負任 何責任),原因何在?我們心知肚明,當然和國務院存檔的「不符原件 記載」有關。到了 1979 年,此項公證業務,也沒有受到美國大使館改 為美國在台協會的影響而停辦。一直持續到 1989 年初,將此業務改由 台北翻譯公會辦理為止。 戒嚴期間,在台灣的一般老百姓要出國,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如 果是名政治犯,更是難上加難。據說綠島難友中先我出國的只有四位: 舞蹈家蔡瑞月、亞洲影業公司董事長丁伯駪、交通銀行總經理潘誌申, 和明志工專教務長張志良。我的第一次出國,是出版界第一次組團參加 「新加坡國際書展」 ,那年 1972,團長劉紹唐、副團長夏承楹。出國前 開了若干次會,每次開會,我都心驚肉跳,擔心警總不放行,害怕任何 人知道我的身分。名單經行政院核定,交由錫安旅行社送文出境管理 處。約莫十多天,錫安告訴我,整團都有了出境證,只欠我這位「秘書 長」的還在「會辦」中,會辦單位正是警總。我直接去找「傅道石」 ( 「輔 導室」諧音,是警總監管政治犯的專責單位) ,接見我的是吳際雲中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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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話實說,我是第一次出境,沒人反對可也沒人率先同意,所以「會辦」 公文,一直躺在承辦參謀桌上,哪天被簽辦「姑予照准」,或「礙難同 意」,誰也說不準。兩人都沉默以對,在警總會客室裡,我如坐針氈, 他話鋒一轉,忽地問我:「文奇你認不認得?」文章的文?奇怪的奇? 「文奇中校,他剛由綠島調回來當參謀。」當然認得。當下電話找他, 「文參謀公出。」 在綠島後幾年,我是第三中隊的新生(即囚犯),文奇是第四中隊 少校隊長,是後來調來的官長之一,水準較高,不是認定新生都是萬惡 不赦的「共匪」。我認識文太太比認識他早,而且極談得來。綠島的話 劇風氣很盛,台灣早期的舞台劇就有好幾位是新生同志,例如蔡瑞月、 金超白、丁伯駪、張少東、王雄仁、陳天、李梅等人。文太太愛演話劇, 多次參加了我們的排練和演出。最初我們開玩笑說她是來臥底的,日子 久了,朝夕相處,一點也不像,因此和文奇也慢慢熟起來。除了公事, 除了服裝不同,他蓄髮我們光頭,彼此成了好朋友。我先文氏伉儷來到 台北,一直沒有聯絡。沒想到,聽來全不費工夫。忽然間,我腦中頓成 空白,絕望中的希望竟是以一陣錯亂的感覺來體現的。 當晚,打電話給已退休的「新生訓導處」處長(即監獄長)唐湯銘, 問到了文奇家中的電話。電話通了,是文太太接的,一陣埋怨和玩笑後, 我要她老公救我一命。她問什麼事,這麼嚴重?我說了,她立刻應允: 「文奇回來,我告訴他,如果他有權處理,如果吳中校的話是真,他會 幫你的。」 那天是星期五,四天後到了星期二早上,錫安來電話,說我們的出 境證全下來了,今天送外交部辦護照,順利的話,下星期一、二可以開 始辦簽證了。天曉得,我的出境證是建築在巧妙的人際關係上!警備總 部的人對我來說,敗也蕭何!成也蕭何! 和警總打交道,有件事不得不記。吳際雲中校是保安處的,保安處 處長(忘了姓名,稍後聽說調去憲兵司令部當參謀長)有次在我出國前 找我談話,重要內容有「你們好幾位出來後,對社會頗有貢獻,我曾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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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把你們從監管名單中剔除,可惜未被採納。」那時他住景美,吳住新 店現今捷運站的那條市場的街上,我都去拜訪過。讓我印象深刻的,有 次出國回來,去拜訪已調離警總的那位保安處處長, 「伴手」是條洋煙, 被拒收了。理由是:君子之交! 第二次出國也是參加書展,而且順道應邀訪問國務院,交涉有關代 辦公證的事。我根本沒有考慮到這件事的可大可小、可輕可重,幸虧結 局圓滿,不然我可能吃不了兜著走,這是事後警總告訴我的。原來報紙 有了不止一次的報導。不久我自己也寫了兩篇專題文章:「公證與簽 證」 ,1974 年一月二十六日刊「聯合報」, 「從美國移民談起」,1974 年 八月二日刊「中國時報」。國際翻譯社因而聲名鵲起,業務開始看好, 除了在南京東路和高雄市設立了分公司,在紐約的唐人街和香港干諾道 中也有了聯絡處。記得那幾年,同仁們聚餐時都是席開五桌以上,人才 可謂濟濟。印象深刻的有:由夏大回國被警總禁止出國的陳玉璽、在師 大讀研究所後來娶了政大學生為妻的 Georffrey L. Aronson、目前仍在華 盛頓特區當律師的桂蘭君、在休士頓當律師的平小文,以高級女鞋首創 出口佳績的孫妙蘭、回東京教書的田鳩美和子、佐藤圓枝,以及任職兒 童教育編撰的崔薏萍、克萊斯勒汽車市場企劃潘慧敏等;陸續出國深造 的有吳若璋、陳君弘、楊志堯、姜怡光、林希平、李海蓓等人,彼此一 直保持聯繫。另立門戶的有:胡道金的現代翻譯社、楊駱卿的中聯翻譯 社、陳明誠的大眾翻譯社、李永久的華國翻譯社、陳玉梅的統領翻譯社, 以及劉幸美稍早的遠東翻譯社和吳曼麗的一家翻譯社等。我常鼓勵年輕 同仁們,翻譯工作是磨練、學習的一個門檻,頂多三、五年,為進一步 發展和人生規劃作準備;年長而又對翻譯有興趣的同仁,不妨自立門 戶。果如此說,四十年來皆大歡喜。 我對所有的同仁們,不論離職或在職中,致上無限的敬意和歉意: 多年來辛苦了!目前在職的同仁比起以往減少了四分之三,但是在網路 上的團隊卻增至百名以上,分散世界各地。客戶也是來自全球的每一角 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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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台北翻譯公會 1989 年一月二十九日成立之前,醞釀成立翻譯 協會早有了呼聲,而是由一位韓國學人喊出來的。1980 年十二月五日, 我接到新聞局出版處處長唐啟明的信:「頃獲韓國翻譯學會方坤博士來 函,促請我國早日創設翻譯協會,並加入國際翻譯聯盟。素仰台端熱心 譯述,馳名國際,雖然此事非本局主管業務,仍將來函影送,尚祈鼎力 糾合國內有志譯者同道相機促成,進而積極參與國際活動,則不勝感 荷。」原來方博士給了時任新聞局局長宋楚瑜一封信,情深意切,建議 台 灣 從 速 成 立 翻 譯 家 協 會 , 進 而 參 加 世 界 翻 譯 聯 盟 (Federation Internationle Des Traducteus)。稍後,中副刊出名譯人林富松的「成立翻 譯協會刻不容緩」,張振玉、周增祥等譯界前輩給我電話,鼓勵趁熱奔 走,說我有籌劃成立出版協會的經驗,成立翻譯協會,何難之有!其實 是大大不同。出版協會我是五位發起人之一(另李潔、蕭忠謀、趙汝智、 張曉聲),也是主要辦事人,可是我不具名不出面,有出版處處長張明 塗、文工會龔聲濤、正中書局李潔、國大代表蔣紀周,和傳記文學劉紹 唐等人支持,所謂在朝在野都有人打點,警總蒙在鼓裡,奈我何也?翻 譯協會卻不同,只有平行枝葉的熱心,少了高幹深根的庇護,一切聯絡 和一切具文,籌備期間,我可要抛頭露面,警總不查東問西,緊迫盯人 才怪,我何苦蹚這渾水。往事令我膽怯,瞻後叫我猶豫,我希望有人領 銜具名,我只伏案作業,偏偏人人謙讓,不肯出面,秀才真的難以成事。 年復一年,到了 1994 年七月間,在「外文中譯國際研討會」上,遇到 譯著等身的黃文範,休會 中, 「翻譯協會」事再議,誰 出面誰奔走辦事?既然沒人 挺身或默許,以後恐怕少有 人提。 翻譯協會至今未能成 立,翻譯公會反而領先備 案,全名是「台北市翻譯商

1989 年 1 月 29 日台北市翻譯商業同業公會成 立,我為首任(1989~1992)及第七屆 (2007~2010)理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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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同業公會」,顧名思義,是某種行業到了一定數目時,就必須成立一 種同業組織,作為主管官署和該行業間的一座橋樑。翻譯公會成立的遠 因,是同業間價錢太亂;近因是美國在台協會旅行服務組又有停止翻譯 社代客公證之議。如果翻譯社有一個組織,就可以以公會名義來規劃價 格,以及代客公證。籌備期間,最熱心辦事的是兩位女士,環球翻譯社 的田世平和名譯家胡品清的妹妹胡晶玲。我之所以被推為首屆理事長, 是因為我在年長中年輕些,而在年輕人中又年長些。我慚愧自己的學力 能力有限,所以在任滿以及每屆改選時,都書面報備不參選。這和我在 出版協會時一樣,在數屆連任常務理事及理事後,我具文請求不要列入 規劃協調的名單中。這些頭銜如果有甜頭,我嚐了也該讓別人嚐;如果 其味不佳,我何必那麼聖賢。 在翻譯社翻譯,不論文件或文稿,都不公佈於社會大眾,不署名於 文末,警總對我也就抓不到辮子。漫長的戒嚴期間,我除了每隔十天半 月的,自動去管區報到,給「傅道石」填表寫報告,管區更是殷勤地來 舍下訪問(美其名是「查戶口」) 。儘管我的刻板生活給自己定了位,不 是在辦公室就在家,不然便在兩者之間的公車裡,再不然,同事也會告 知我的行蹤。情治單位對我從未歇手,而且連累我的妻和我的子。李裁 法失蹤了,刑警大隊立刻找到了我家,把我帶去問話。謝東閔在省主席 任內被郵包炸了手,管區警員找我內人索取了我的筆跡,也來我辦公室 要去了每一台打字機的字樣;這件事直到有天(1992 年三月十九日) 我和卜少夫、何景賢同去至善路謝府作客時,一方面談話,一方面在想: 你們四位(另有朱高正在坐)只看「求公」的手傷,哪省得我在手傷時 的心傷!耿耿於懷的窩囊事,莫過於在施明德逃亡期間,好幾名便衣由 管區警員陪同,半夜來我家「查戶口」,使家人忐忑好幾天。這些辦案 人員好糊塗,叫你好氣又好笑。我兒子讀仁愛國中時,有天學校教官給 我電話,說兒子被遴選去國外參加童子軍露營,徵求家長同意,當然同 意;沒幾天,又來電話,說改派別人了。我問為什麼?電話那端說: 「胡 先生,你自己應該知道。」我理會得「罪及妻孥」了。這件事,一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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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1991 年,兒子在普林斯頓讀研究所,父子倆在校園散步時,他特別 提出來問個究竟。在他拿到學位後,我寫了篇「我對兒子的一個秘密」 (見 1994 年五月七日「自立晚報」) 。就因為我是政治犯,兒子受累了, 我內人受的驚嚇更是多! 在國際翻譯社的四十年間,有幾件事頗有意義,一是編譯了「國際 翻譯手冊」,等於把多年來各種文字的譯稿,抽樣代表性的整理出版, 至今已經第九版售完,不打算新版。在初版的序文中我說:「我們不敢 說書中的譯文完全正確無訛,但是站在本身是翻譯社的立場,這份不自 私的心意,總該算得上是純服務的貢獻。」手冊在初版再版過程中,有 兩位美國朋友,我必須一提,一位是 Dr. Patrick B. Abernathy,當時在 師大讀華文,為手冊全部校改,另一位是那幾年在師大和輔大校園裡常 見到患有小兒麻痺的哈佛學者 Dr. John M. Maccellan,手冊中好多篇文 稿都經過他過目潤飾。那時我住金門街,他住金門街口的晉江街,我二 人常在兩街之間碰頭,就在巷弄攤上,滷菜加紹興酒,昏暗的路燈下, 一篇篇譯稿斧正殺青,亦師亦友,宛如眼前。 《國際翻譯手冊》有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功能,那就是稍後在我申請 「翻譯天地」時。這本手冊代替了學歷證明。我所有證件在被捕後全部 失蹤,我曾上書海軍總部,說明原委,請予補發在海軍學歷證明,海總 人事署很有趣,來文(七九坪資0四二八九號)說: 「確無台端資料。」 想當年抓我送我感訓的是海總,現在竟然翻臉不認帳。天問奈何!沒想 到,專門著作也可視作申請相關專業性刊物的學歷之用。如此近乎彌補 性功能,我把它視作上天的禮物! 我們全體同仁,還合作編譯出版了有關貿易、機械、地名、漢法、 漢德、醫藥、萬用、範疇圖解、正用法等十多種專業辭典。幾乎有十多 年的日子,在辦公室的特製框框木架裡,排滿了數十萬張的小卡片,都 是這些冷門工具書的基因資料。多年來銷路尚可,多至第九版,滯銷的 如《世界地名辭典》,初版五百本,現在也一本不剩。編譯時期尚無電 腦可用,所花的時間、精力等,雖然和銷售量不成比例,成就感卻是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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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國際翻譯社 40 年 603

我們享受的。 一待翻譯社的業務穩定,我們創辦了《翻譯天地》月刊(Renditions Monthly),是一種以翻譯為專題的刊物,當時空前,至今仍然絕後。喬 志高說:「我第一次看到這本雜誌,是香港大學的翻譯中心轉寄美國給 我的,最近卜少夫先生又給我一本六月號。這是份很專業的雜誌,國內 有人辦,是我始料不及的事。」他對用 Renditions Monthly 做英文名字, 「實在是最妙的翻譯了。」這位原名高克毅的譯界前輩,1978 年六月 十二日由香港回美國,專程 停留台北圓山飯店,約我和 日譯名家朱佩蘭見面。那次 他獨白了一百多分鐘,我二 人獲益甚多,談話內容我以 「翻譯因緣」公開發表。後 來他為《翻譯天地》開闢「美 國際翻譯社定期舉行「翻譯人茶會」 圖中人自左而右為:張振玉、胡品清、彭歌、 殷張蘭熙、王藍、劉慕沙、胡子丹

語拾零」與「譯餘贅語」兩 個專欄。我為了打開翻譯社 的知名度,每月舉行座談會 及名家訪問,應邀主持的有 殷張蘭熙、林文月、余光中、 胡品清、杉浦洋一、林太乙、 李達三(John I. Deeney)、余 丹、余也魯、陳蒼多、何凡、 黃文範、周增祥、張澍、倪

圖中人:侯健、林文月、黃得時、劉紹唐等

達勤(Eugene Albert Nida)、老

康、屈承熹、宣誠、張同、鄒嘉彥、鍾玲等。原名蔡濯堂的思果介紹我 參加了香港翻譯人協會為通訊會員。我們邀請了不少名家如田原、尹雪 曼、簡清國、朱佩蘭、林良、唐潤鈿、陳寧寧等人為《翻譯天地》撰稿。 《翻譯天地》自 1978 年創刊至翌年六月第十八期止,叫好不叫座。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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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累至二千一百四十二,半數來自海外。不能支持下去的原因,一是不 堪虧損,二是自第十三期開始,函請國內各級圖書館訂閱(以往十二期 為贈送),置諸不理不意外,來函要我們停止寄贈,大大影響了同仁們 士氣。訂費每年二百元,樂觀的期待訂戶滿三千,每期印五千,每期墊 款不超過兩萬,移作翻譯社的廣告費支出,就可以闖下去。不料就在第 十八期,因為校稿大意,把來自香港的原稿,「此種形情一直到解放了 為止。」居然沒有把「解放」二字改為「民國三十八年」。我是在部分 已經郵寄了的第二天才看到,頓如電殛。那是 1979 年耶!有一期,內 文出現了「《》 」的符號,警總已經口頭警告,說這是「共匪」專用,並 且告誡多次,要我收歛一點。我說為了邀稿、辦座談、訪問,難免到處 跑,多接觸人。我心有警惕,自我約束。那幾年,偶而應邀演講,記得 去過龜山警官學校、女青年會,以及金華街一家教會翻譯團體(該次尚 有陳蒼多教授)等,以後我一概婉拒了。 戒嚴期間,刊物上有「解放」二字,那還了得。立刻有電話的打電 話,沒電話的發限時信,請讀者們幫忙,把那要命的「解放」二字塗掉; 沒有郵寄的,自己塗,辦公室關起門來總動員,一天一夜,精疲力竭。 事情沒完沒了,萬一有漏網之魚,游到了警總,不是「二進宮」也要脫 層皮。繫獄多年的我,疑繩為蛇已成惡習之一,多年來我常夢中跳起, 舞拳踢腳成了家常便飯,內人為此受累吃驚。夢魘多年不醒,何苦為《翻 譯天地》而翻了自己。我痛下決心,不搞了。 因為搞出版又搞翻譯,我對那時段台灣的戶籍謄本,每每視而好 笑,那完全沿襲日本時代的式樣而來。著作權隸屬內政部,而戶籍謄本 便是違反著作權的物證,其格式不是我們自己創作。幸虧現在有了新的 面貌。我曾對其中「本籍」欄提出疑問:何謂本籍?是自己的出生地? 老爸或老媽出生地?還是祖父母甚至更上輩的?我寫「林洋港無力廢本 籍」(林時任內政部長),投送幾家報刊統被拒刊,《新聞天地》一七八 九期刊出。我說「幾乎在全世界各有關『人資料』的表格裡,都有『出 生地』 ,有的還有『父親出生地』和『母親出生地』 ,唯獨我們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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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最具權威的戶籍謄本和身分證上,只有『本籍』找不到『出生地』 。」 我主張: 「上策,不要有『本籍』 ;中策,改為『出生地』 ;下策, 『本籍』 和『出生地』並列」 。而且建議: 「我們一生號碼太多,應該在出生證明 書上的號碼,便是同一人的身分證、駕照、學生證、健保卡、護照等, 直至死亡證明書,都是同一號碼。當然,各發證單位為了各有其理由的 方便,可以另編序號,原則上,每人終其一生,只有一個同一號碼。」 遺憾的是,迄至林洋港在即將接任司法院長的前夕,我陪卜少夫去拜訪 他時,他對我這篇文章是「毫無印象」。可喜的是,新發的身分證、駕 照、健保卡,以及殘障手冊等都是同一號碼了。關於「本籍」,已經捨 「下」而「上」 ,新增「出生地」 ,而本籍為空白,備而不用;為何不把 「本籍」乾脆廢了呢?即使是政治上的考量,也是利多弊少! 全世界華人的姓名英譯,可謂千奇百怪,北調南腔。這是因為先天 性的諸子百家,有廣東音、北京音、福建音、上海音等等,尤其在台灣 的我們,採用的各種拼音太過自由民主,各自為政,固步自封,抗拒和 世界接軌。儘管「漢語拼音」1958 年通過,修正多次後,獲得國際標 準組織(ISO)之認證,全世界學習華文華語者都在使用。但在台灣地區, 最初舉棋不定,任憑百花齊放。1999 年七月七日行政院基於國際化因 素,決定採取漢語拼音,但在第二年,綠色執政後,政府首長們因為換 了人也就換了腦袋,立刻改弦更張,採用剛剛出生的「通用拼音」,講 不出口的理由是和中國大陸十三億人口採用的有所區別,硬拗的理由是 通用拼音可以通用於學習母語(閩南語和客家語等)之用。其實,通用 拼音和漢語拼音相異者少,但是為了方便在台灣的外國人,以及方便在 世界任何地方由台灣出去的中(華民)國人,不論在圖書館或從電腦上 找資料,中文搜尋都是使用漢語拼音。我們不妨上網 Google 或 yahoo 一下,搜尋「水滸傳」 、 「三國志」 、 「西遊記」時,則必須輸入 shuihuzhuan, sanguozhi, xiyouji,才可以找得到,用其他拼音,則不可得;但因為「通

2008 年九月十六日行政院宣佈:即日起改採漢語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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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和「漢語」大半完全相同的關係,所以在搜尋「紅樓夢」和「金瓶 梅」時,用漢語或通用 hongloumeng, jinpingmei 都行。總之,絕不可堅 持「獨」用「通用」,結局便是有的通有的不通,不僅給自己過不去, 給旅行台灣的外國人徒增麻煩而已。關於這個拼音問題,台灣現在成了 一個兩制,那就是只有台北市擇善固執,堅持採用漢語拼音。我本人曾 寫兩稿贊同:「英譯路名宜統一,更需國際化!」及「拼音統一,別限 於台澎金馬」 ,分刊「中國時報」(1998/4/27)及「聯合報」(1999/1/28), 人微言輕,盡我多年在翻譯社職場上工作的專業認知,不得不說耳!為 了社會需要,適時編輯出版《國字彙編》,將漢語拼音、注音符號及其 他拼音等對照並列,這本薄薄的小冊子,頓成需要者的及時雨,現已絕 版。我將等待 2008 年後修訂再版。 人生百相,往往有其詭譎陰巇的一面,就以這個拼音一事來說,在 台灣,馬英九主張用漢語拼音,陳水扁是通用拼音,偏偏他二人在自己 的名字的英譯上有了風光旖旎的景點。馬英九 Ma Ying-jeou 的 jeou 不 知是哪種拼音,通用是 jiou,羅馬拼音是 chiu,但絕非漢語 jiu;而陳水 扁 Chen, Shui-bian 的 Shui 是漢語,非通用 Shuei。當然,在電腦上,兩 種拼音都可以搜尋到;這是因為他二人名氣夠大,登錄者不得不將就行 事。如同桃園中正機場是 CKS Airport, 「中正」二字不見了。CKS=Chiang Kai-shek,蔣介石也。 姓名英譯另一問題,莫過於姓和名的排列次序。姓前?名前?因在 職場多年,過目的姓名英漢對照,尤勝過江之鯽,單看英譯,你會撲朔 迷離,頭大心煩。例如 Ma Fan,你說姓馬?還是姓范?我寫了篇「談 中文姓名的英譯」 , 1991 年十月十七日刊「中華日報」。分析中文姓名 的字數常見有七種:姓一名一,如王復;姓一名二,如王志華;姓二名 一,如司徒華、王胡美;姓二名二,如司徒國華、張王美雲;姓三名一 或二,如司徒王美、王司徒美;姓四名一或二,如司徒歐陽雲、歐陽司 徒美雲;姓氏無名,往昔女士,出嫁後在文件上有的冠夫姓有不冠夫姓, 概不留名,如王氏、劉王氏等。當然,中華民族中有的族群的姓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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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限上述七種的。姓前或名前的英譯,關係重大,易滋誤會,像上述 Ma Fan 例子,可就麻煩之至。我在職場多年,如客人不堅持己見或已 有英譯但非正式文件如護照,我和同事們均以漢語拼音代譯,一律姓前 名後。這篇文章見報不久,有次去警察局外事科辦事,竟被當面讚許。 稍後,國人護照裡的英譯,也都一律姓前名後,和我們作法不謀而合。 當然,你取了外國名字,那是又當別論。 警局讚許我的「姓前名後」的英譯,但是警局在戶籍謄本上的英譯 本上蓋印,我卻不能茍同。這當然是在解嚴後,尤其是在實施長達二十 三年(1992 年六月三十日止)的戶警合一制度畫上休止符以後的事。時任 內政部部長吳伯雄沾沾自喜:「這是戶政回歸常態化的具體作法,更有 助我國民主化形象的提升。」他居然毫無所悉,早在 1978 年十二月六 日,行政院發文司法行政部,台六七字一0九四六號函:「戶籍謄本英 文譯本之認證,請警察機關外事單位先行初核,並在譯本上加蓋戳記 後,交由當事人持往地方法院公證處處理。」既然戶警分立,為何戶籍 謄本的英譯本,仍然因襲惡例,由警察機關先行審核蓋印?戶籍謄本是 最基本的「人資料」,長達半世紀之久,台灣居民在戶警合一的非常態 管制中,早已麻痺於「警察國家」中生活的無可奈何;到了政府宣佈戶 警分立,「人資料」的英譯本還有什麼理由仍然控制在警察機關中?我 曾為文「戶警既已分立,人資料的英譯本為何仍須警察審核?」1992 年七月二十九日刊「中國時報」。在首任翻譯公會理事長期間,曾請立 委王令麟呼籲,也曾行文司法院解釋。因為這是於法無據。欠缺法源的 行政措施,警局是奉命行事,無可奈何。而司法院由秘書長王甲乙具名 回文的理由是:「揆諸首開規定,尚無不合。」殊不知,不合多矣!對 「國家形象的斲喪,更是大而遠!」到了二十世紀末,這件警局在「人 資料」英譯本上蓋印的事,終於停止。 在職場四十年間,前五年我是坐在第一線面對客戶,後來我開始退 居後座,幾乎約有三十多年,我是獨自在小室中工作,從每月業績表上 分析客戶的來源,眼見台灣社會的各行各業都在轉型中。翻譯社不僅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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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中小企業的最愛,逐漸受到學界的青睞,入學推薦信、自傳,甚至文 稿整理、外譯校正等,也請我們給予一臂之力,電視台由最初的「本事」 英譯,又有了英文字幕,記得我們曾翻譯過「包青天」,說是拿到海外 放映;甚至政府機關也成了我們的經常性客戶,翻譯的範圍也越來越 廣,加上我們的母語中文,不僅在外形上有了繁簡之分,如你經常閱讀 台灣、香港、中國、新加坡四地的中文報刊,定會發現有些詞彙已經各 自主張,致使翻譯社的上班譯員越顯得力有未逮,因而產生了兼職或稱 為特約譯員,我們在各行各業中去找,有教授、專家、政府機關裡也有, 人不分紅黃藍白黑,地不拘東西南北中,但以有電話,進而有傳真,後 來則以能用電腦者為優先。時至今日,稍具規模的翻譯社,可能現場譯 員不多,客戶也少,但是其客戶和譯員卻是世界性的,翻譯社幾乎成了 文字代理商。所以近二十年來,我恢復了我以寫作為主的興趣工作,除 了主編了十多種工具書,我用筆名「霍必烈」寫了二十多種中國名人傳 記,死嘴活話,借古諷今,舒暢發洩,痛快淋樆。湊興時也參加了報紙 的徵文,其中「翹辮子的外灘」 、 「跨世紀的糾葛」 、 「奶奶辦移民」等篇, 還倖得獎許。我調整了工作搭配:閱讀、寫作,翻譯,其樂融融。 約在二十年前,翻譯工作有了一次大的忽然轉型,那就是由電動打 字機,改用電腦。早在 1983 年初,我警覺到電腦時代的即將來臨,而 且必將替代中英文打字機。首先我利用下班時間去惡補,兩個月速成, 再改由同事們分批去學習。那時桌上電腦問世不久,辦公室先後購置了 三部,也買了印表機,印出來的字體又小又醜,聲音吱吱不止,加上故 障率頻繁,不得已只有在打中文時偶一使用,英打仍然用電動打字機。 約莫半年光景,早期電腦彆扭鬧得太兇,只好把它們全都冷藏到倉庫裡 去。五年後,到了 1988 年,電腦有了新機種,中文輸入方面,除了注 音符號,朱邦復的倉頡輸入法的軟體問世;再者,二戰期間,美軍使用 電子郵件也開放民間使用。我明白,從事文字工作者的大革命時代已經 來到。當下決定再購置電腦和印表機,同仁們和我一方面使用注音符號 打中文,一方面勤學倉頡。那年我是花甲初度,硬記活吞必須戰勝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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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記憶力。使用倉頡的人知道,少數字的採碼,實在是無道理可言;練 習期間,不論看招牌、讀報刊,只要眼睛接觸到的中國字,在心底便喊 出它的代碼,手指也跟著舞動。記得那年暑假,兒子約我去美國度假, 我每天必讀華文報紙時,也是手動口吟,我說這是笨人笨方法,他認為 是聰明人的絕招。就從那年開始,我的日記改用電腦寫,而且堅持用 spe3,不用 word,因為前者容量大,快十八年來,3.5 的磁片只用了三 片,如果用 word 寫,沒有二十片,是載不動這約有六千五百多天的悲 歡歲月。當然,寫稿、寫書、譯稿、寫信等,是先用 spe3 寫了再轉 word 排版後列印。如果投稿或收信人也用電腦,便以附加檔案,直接 email 過去。所以,十多年來,在台北市的各翻譯社,由於電腦給予的方便, 在職譯員可能比以往少,客人親臨也是門可羅雀,但在網路上的特約譯 員,以及客戶們,確是無遠弗屆,越來越多、越盛。 2003 年開始,政府各級機關為了不再「自尋煩惱」 ,各自為政地個 別請託翻譯社,為他們在必要的外文上代勞效力,先以「建置內外部雙 語環境設施翻譯(中譯英)服務」名義,委請中央信託局辦理集中採購 方式,每年一次,2006 年將有第四次公開招標,其內容有:銜牌、簡 介、網站、交通運輸、公共設施、商店招牌、產品標示、觀光遊憩、教 育文化、醫療保健、社會福利、出入境管理等公共服務、法規契約、表 單等;這些項目已經是包羅萬象,實際上有些單位連涉外公文往返上也 是翻譯社捉刀。如此一來,從以往的個別委託,到此集中採購方式的買 賣,文字工作一旦成了商品化,「淪入」標購地步,其價格也就驚人的 低廉,譯員成了外勞,價廉矣!但物不盡美。2005 年是第三次採購, 仍以中譯英為主,得標價是一個字新台幣 1.25 元到 1.8 元,而 1.8 元乃 是國人英譯後必經懂得中文的外籍人士予以潤飾後的價格。真的是斯文 掃地!不過,這種標購的事,也怪不得主辦單位,乃是各翻譯社瘋狂競 標,自相殘殺的結果;另一原因,乃有非營業組織或個人,例某些院校 的外文教授們,也來參與投標,他們沒有營業費用的支出,一旦得標, 交由研究生去做,自己校核而已,因為如此,所以價廉。不過不經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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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長一智,去年標價已比以往的高,我們深信,今年的一定會比去年的 要合理。如要馬兒跑得好,當然也得餵牠飽。 根據台北市翻譯公會 2005 年度大會手冊所載,會員連贊助會員在 內計四十七家,比起 1989 年創會時為少。其實,在台北市的翻譯社至 少有一百二十家之多。為什麼竟有超過半數以上的翻譯社,應參加但沒 有參加公會的原因何在?他們在問:入會有什麼好處?公會能為會員們 做些什麼?這是值得我們資深會員們深思的。 我在國際翻譯社服務,四十年來塵與土,風風雨雨雲和月,晴朗溫 馨的日子多,晦暗霉頭的代誌也不少。想當年,山窮水盡時創業,一路 走來,柳暗花明的守成倍感不易。如今,個人的「人生開始」又八年, 繼續走?暫停?還是休止符?如果人生意義就是工作,我將勇敢,且戰 且走! 國際翻譯社創立初期,胡子丹曾訪問若干翻譯界名人請益:

余光中 倪逵勤 Dr. Eugene Albert Nida

喬志高

胡品清•彭歌•殷張蘭熙• 王藍

林太乙

李達三 John I. Deeney

老康

思果

林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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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辦移民

■ 1995 年二月某日台北聯合報,1996 年被台北聯經出版公司編入《極 短篇》第一輯。 近半年來,我注意到一位八十多歲老太太常來辦公室,和主辦文件 翻譯的同事交談,老太太操上海國語,有時我得居間口譯;原來她有獨 孫在美國,要給她和她老伴辦移民。1949 年她獨子在部隊,要父母和 懷有身孕的妻子先來台灣,不久傳來陣亡消息,孕婦也難產而死。看她 戶籍謄本,老伴高齡九一,獨孫二十年前留學美國,早已入籍娶妻生子 就業。我問: 「儂哪哪不早天去美國?」 「阿拉老夫妻在台灣過得滿好格, 伊年輕人在美國忙殺哉!阿拉何必去拖累伊。」她笑加一句:「阿拉一 直用自家的銅鈿!」 前兩天,她拿了封英文信來,直接要我看,她卻自顧說個不停: 「阿 拉曉得格,一定是要阿拉簽證,勿過,阿拉勿要去美國!」「哪哪?」 「阿拉老伴死脫也,阿拉一個人勿要去!」她要告訴孫子,他爺爺和她 不想去美國了。我無言以對,眼見她信也沒取回,顫巍巍逕自離去。信 是美國當地警察局寄來的,說她孫子一家人,月前發生車禍,無一倖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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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二章 癌症病房 我妻楊美娥女士往生已逾兩載,每一念及,心痛神傷;悼念朋友的 文章我曾寫過,寫美娥卻往往字不成句,文不成章;試以最後 170 天 (2006/02/20-08/20) 伴她的病房紀事,為念為悼。 二00六年二月二十日 美娥感冒嚴重,掛號台大醫院,內診四,一號;醫師囑送急診部,留診 M048 床位。掛點滴、吸氧氣、X 光攝影、PA View Standing。狀甚痛苦。 電話告知她小妹美華,我陪宿。 二月二十一日 肺部抽水兩瓶,計 1000cc,深紅色。抽血、PA View Standing. 她幼弟建興夫婦、二弟世益、公司同事淑玲夫婦探視。 美華陪宿。我回家。 二月二十二日 送台大醫院公館院區,住 3K207 房。 二月二十四日 由背右側插管至肺部,再抽水 500cc。 二月二十五日 去總院電腦掃瞄。 建興陪宿。她大弟榮林來院探視。 二月二十六日 再抽 320cc,黃醫師告知為肺腺癌。電話正兒,他西德返美途中,媳士


第六二章

癌症病房 613

瑜接電話,我失控也失態,哭泣告知媽媽病況。 美華長子阿宏陪宿。要我回家休息。 二月二十七日 晚十一時許,正兒在美西家中直接和黃醫師電話長談。 二月二十八日 再去總院檢查。 建興陪宿。榮林來院探視。 三月一日 黃醫師告訴我,下周可確定醫療方向。 三月二日 黃醫師詢及我家成員等狀況,要我堅強,尤其我是心臟病患者,心中必 須有應變準備。 中時八版,謂 2003 年問世的治癌新藥 Iressa,東方人尤有效,為治癌第 三線用藥。中午和士瑜電話,她已知 Iressa,因她在加州醫院舊金山分 院作博士後研究,正研究開發癌症用藥。她說有同學蔡小姐其人在台大 醫院工作,她會和蔡電話聯繫。 三月三日 上午去總院作電腦放射,先注射少許看反應,可。 世益夫婦來,但我們去了總院,未遇。 正兒電話,說士瑜同學葉春揚在馬偕工作,蔡小姐自己不巧剛動過手 術,回家休養中。 翁佩巡醫師給藥:Mucosolvan 30mg (化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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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四日 趁美華來,我回家取物,再趕回公館院區。我要盡量多時間在美娥身邊, 不談病情,談談往事中有趣而歡樂的。但我嘴拙,往往口不應心。 榮林來探視。同事美玲來探視。 黃醫師陪林育麟醫師來病床旁,介紹林是腫瘤專家,下周四開始,是美 娥的主治醫師。 三月六日 美娥出院,回家。 三月九日

星期四

去總院舊大樓西五楝腫瘤部門診,林育麟醫師,決定用 Iressa (艾瑞 沙) ,正兒和我曾討論過,士瑜也知。 三月十日 晚去辦公室,將同意用藥艾瑞沙(Iressa)同意書,傳真給正兒。 士瑜電話,謂正兒在西德,明日返美。 三月十一日 中午正兒電話,謂已返美。月底來台北,士瑜和孩子們春假回來。 下午美娥大妹的女兒小秋來,她當護士長多年,現又執教護理,囑她向 美娥說說養病事。 有人介紹安培營養液,決定買。還有考慮請看護事,和彭婉如基金會連 絡。 榮林電話問好,美娥回家後,榮林幾乎每日一電,都在晚餐時間。 三月十三日 星期一 林育麟醫師給藥 Gefitinib 即 Iressa (艾瑞沙)今天開始服用,一天一


第六二章

癌症病房 615

顆。 士瑜同學吳忠勳先生來,向林醫師探詢病情頗久。吳為人親切仔細,對 美娥有安定作用。 下午外傭仲介來,謂我們不合資格請外傭,但如使假作偽則行,我不贊 同。 三月十四日 整天上午在台大新大樓,檢查肺部。美娥說胸部攝影,加壓時有點痛。 球友林老師電話,請我轉告美娥,要自力圖強,醫生只能用藥,重要的 是自己。她是過來人,她抗癌已五年,應該算是成功。 三月十七日 美娥體重 47kg,病前 50kg。 上午陪美娥去大安公園小坐。 世益來家。 三月十九日 正兒電話,說台北時間二十八日晚來台北。 美娥喉痛、咳嗽,電詢特護許容慈,她說體溫如超過 38℃,即送急診 處。現在情形,可往附近醫院或診所醫治即可。 三月二十日 去遠東醫院看耳鼻喉科,開藥:Tinten 500mg/tab (解熱鎮痛) Compound Glycyrrhiza Mixture 200ml/bot(止咳袪痰) Zyrtec 10mg/tab 我順便看眼科。

(抗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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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一日

星期二

和彭婉如基金會連絡,謂經辦人下周一才回國。 世益陪一位范小姐來,介紹些營養食品,如蘋果馬鈴薯等。 榮林保持一日一電話,祝福他大姐早日康復。 三月二十二日 正兒電話。 三月二十五日 驗血、尿。咳嗽很兇,和美娥聊天,想分散她的思慮。 我對 Iressa 效果存疑,下次門診要問林醫師。 三月二十七日

星期一

靜脈點滴注射,PA View Standing。 下午門診六診 17,林育麟醫師。最大問題是美娥不想吃。林說,再繼 續 Iressa 幾天看看。 取藥 Farlutal 等兩種,另一忘了。 三月二十八日 正兒晚十一時到家,帶回 Naturin(自然飲)一箱,但不知美娥喜歡不 喜歡用。 三月二十九日 一早,趁母子都在睡夢中,我去打了三十多分鐘的網球,心神不定。回 程帶回早點。 三月三十日 中午去修助聽器,可就沒修好。很討厭,半聾不聾的人最惹人嫌,也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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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病房 617

人厭,自己更煩。 買了新的測溫計,耳測,比醫院用的較小,可愛的外型;不能不佩服日 本人的用心。 四月一日 正兒及所有探病人等,都勸美娥要多吃,多動,不要老把自己當病人。 正兒打掃清潔,牆牆壁壁,客廳房間。 世益帶一位曾小姐來晚餐,說要介紹一位看護來。 陳尚平陪他媽媽來,陳太太也是癌症患者,已半年多;樂觀、堅強,能 吃能睡能聊天,是活見證的活例子。對美娥的正面影響應該很大。 四月二日 和正兒去泰一電氣,買小型吸塵器和清潔器各一。 世益電話,說曾小姐願來家幫忙,月薪三萬,每周五天,每天五小時; 她本是護士,美娥同意,我請她下次帶身分證來。 四月三日

星期一

28℃

正兒中午去印度,周五回來,約妥士瑜父母等至少計八人,周五晚在鼎 富樓餐敘。 小吸塵器啟用。樓上不用的什物讓拾荒者取去。 再買一手機,讓正兒回台北時用,平時美娥用,為了必要時互相找人用。 世益電話,說曾小姐四月十七號正式開始。我再次請她帶身分證來。 四月四日

星期二

好熱,至少三十度。 美娥咳嗽厲害,舉步困難,我四時許去台大排隊掛號,十八診一號,回 家美娥更不適,覺得不對勁,和特護許小姐連絡,決定捨門診看急診; 照片子、抽血,M42 床 。這是美娥第二次住院。第一次是 2/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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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在急診處,其餘在公館院區。 士瑜同學、在台大作研究的蔡季芷小姐來病床探視。 四月五日 美娥咳嗽咳得驚天動地,我心痛又不安。護士囑我不要緊張。 四月六日 急診郭炳宏醫師給藥:磷酸可待因(Codeine 30 mg/tab) Serenal 10mg/cap (舒緩焦慮) Magnesium Oxide 250mg/tab (軟便劑) 四月七日 咳嗽稍好。可待因這藥我有印象,多年前我久咳時曾服此藥。 回家洗澡時,聽士瑜電話留言,她已到台北,孩子們也同來。又聽得正 兒電話,說也到台北,告以媽媽病床號碼,他說直接去醫院。 晚十一時我們陪美娥回家,回家前作了超音波胸腔檢查。 急診許哲偉醫師給藥:磷酸可待因(鎮痛鎮咳) 、普除痛錠(解熱止痛) 安滅菌膜衣錠一公克(ig/tab Augmentin) Chest Echo-超音波(胸腔)檢查 四月八日 驗血、尿,PA View Standing。 四月九日 明天開始停止服用 Iressa。自 3/13 日至今天,一共服用了二十八顆。 四月十日 門診,正兒士瑜陪媽媽同去,和林醫生請教討論頗久。Iressa 自 3/13 - 4/9 每日一顆,效果甚微,胸部反而多出小點,改用注射 Gemcitabine(Gemzar 健擇),今天就開始注射。另佐以 Rinderon (Betamethasone Sodiun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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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病房 619

Phosphate)。 世益介紹做看護的曾小姐,我考慮結果,總覺不妥,原是世益的朋友, 忽然變成了僱傭關係,好生尷尬。 四月十一日 下午美娥精神特好,和孫女拋物為戲。孫子和正兒在客廳下五子連。 四月十二日 四時左右,美娥 39.3℃,叫醒正兒,並電美華半小時後去急診處。急診 處楊醫師打針後退燒。換 A08 床觀察。阿宏送來行軍床給我睡。 正兒明天回美國,今天上午和他同事車德明去新竹科學園區,傍晚來病 房。他待美娥和我躺下後離開;我在布幔下看他腳步緩緩移去。 四月十三日 夜二時左右,美娥咳嗽不止,找護士來,服藥後稍好。 美娥第一次化療,注射 Gemzar (Gemcitabine),及 Rinderon。以後每次 化療都是注射這兩種藥。 士瑜在護理站洽得陪護員邱鳳妹來,五十許,舉止頗專業,晚八到早八, 日薪 1200,如此一來,我稍得休息。 四月十四日 遷去 W5223 房,算是特二等病房,整「西五」三層,全是腫瘤患者。 「東五」是診斷室。 士瑜一早來,照護美娥,下午七時許離去。邱晚八時來,九時許我回家。 晚上回家途中,去遠東買美娥的睡衣,沒買成,因為袖口的內袖太緊, 穿脫不方便,結果在衡陽路大陸書店旁買到。歸途中在京華樓對面一家 理髮店把頭髮理了;走過多次,從沒有發現這兒有家理髮店。我想前幾 天正兒可能也是在這兒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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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日 中午陪美娥去新廈作乳房超音波檢查。世益找來,對未能僱用曾小姐事 我很抱歉。晚八時許在病房注射 Clexane 6000anti-Xa IU/0.6ml,今天一 次,明天開始每天兩次。 下午陪美娥在走廊散步。 士瑜晨八時許來,謂今天帶孩子們去 101 逛逛,下午七時來電話,告已 回家。 四月十六日 星期一 美娥早上體溫 36.7℃,邱說昨夜 38.9℃,經注射及用冰枕後始降。 醫院菜太淡,我去樓下買醬瓜罐頭,其實不淡,是美娥味覺有了問題。 上午十時許,士瑜攜孩子們陪親家母來探視美娥,親家母攜孩子先行離 去,士瑜午後方走,她非常細心,問了美華電話,護理站電話也抄下。 美娥如果熱度不退,加上臂背都痛,腫也不消,能不能繼續化療就成問 題。這是場艱巨而痛苦的作戰,美娥的毅力能否應付,我得為她多多打 氣。 我腰部最近顯然不正常,可能是久久沒動有關係。我要繼續打球,如不 行,得抽空看醫生。 美娥病床期間,我沒有害病的權利。 付邱 4800,和她約定,每周一給她酬金。 四月十七日 星期二 去病房前先打球,但是打不起勁,只是盡可能出一身汗。 美娥昨夜 38℃,至中午仍然 38.2℃,不是感染,而是肺部問題。 上午去照片子,林醫師來,沒說什麼。 下午五時左右,美娥右臂腫痛,右背也不適,晚間更劇,舉止動則得咎。 找林醫師來,給藥丸,無效,再給舌下片。我不放心,怕夜裡有變化, 留宿美娥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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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八日 星期三 晨四時許,手測美娥額頭,熱度減退,我回家洗澡、換衣,洗衣,帶衣 物等返回病房,美娥恢復正常。 我腰痛稍好。 四月十九日 星期四 沒去打球,七點半到病房。 美娥臂和背痛得厲害,現在是不動也痛,腫是消了點。醫師說,一定要 等不太痛了,才再開始化療。 買一本 SB1 複方的書,報導好幾名腫瘤患者的見證,說服了 SB1 是如 何如何的好,附以數據為證。當然我只是看看而已,這類營養食品太多, 總不能照單全收。 報載陳定南也患此症,也住台大。 四月二十日 星期五 還是沒去打球,心老是定不下來。 一早把氧氣退了,半月前和正兒在新大樓的杏一藥房租的,放在家裡, 美娥只用了兩天,我想,如果有需要,再來租好了。 中午美娥去照片子,專照右臂。 正兒電話問病情。 四月二十一日 美娥第二次化療,注射 Gemzar,希望有效。 四月二十四日 醫師關照明天出院。美娥認為臂痛依舊,回家頗為不妥;可是醫師也有 道理,臂痛住院也是痛,回家服藥一樣可癒,等病床的急診患者大有人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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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五日 幸虧美華及時來,幫忙出院,美華負責輪椅推她大姐,其它事由我來。 護士施佩伸照料美娥很是感人,送我們離開 5223,給美娥一個大大久 久的擁抱。教我如何用藥,詳詳細細的。領藥: Orfarin, Votan, Xanax, Tofranil, Tramal Retard, Imovanc, Neurontin, Solaxin, 另有注射劑 Clexane 等。 雨中風中回到了家,安頓好了,我去教師會館對面買稀飯和麵。 邱不願到家中護理,只有另外再行洽請護理的人。 晚給美娥揩澡,美華來做晚餐。士瑜電話。 榮林保持每日一次電話。 四月二十六日 大雨,美娥右腳又腫,右臂也是,體溫正常,36.4℃。 晚上決定南秀娥來家看護美娥,台東人,住中山北路。五十許。 四月二十七日 抽血。 聯合報今天有篇報導,說台灣每七分鐘就有一位癌症患者,好可怕。前 法務部長陳定南也是肺腺癌,現仍住院台大,多年前盧修一也是。我的 朋友中王孝敏、戴振翮、傳賴會等也是。 四月二十八日 一早去化療,注射 Gemzar 等兩種藥,注意到作化療的患者竟是意外的 多,年輕人也有兩成以上。十一時結束,我們三人去新廈地下室午餐, 因為下午要在新廈作神經超音波。三時許回家。 晚飯時世益來,加入吃飯。 世益走美華來,她剛參加翻譯公會聚餐,告訴我大家問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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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九日 早上去醫院抽血,和 4/27 日抽的不一樣,是 CBC,我還是不懂。好笨! 四月三十日 天晴,我想去打球,但是顧慮到美娥,獨處會有恐懼感,她入廁時也要 我隨侍在旁。不然兩人都不放心。這可能是她臂背兩處都痛的關係。 上午我去南門市場買菜,一位賣豬肉的婦人,我看她對一位和她幾乎同 齡的買主,是那樣的不厭其煩地聽從選肉切肉,連包綑也唯命是從,我 真是服了。待買主走了,我也同樣買了一份,請教她是不是對待每位客 人都一樣,答案是肯定的。她說她已經幹這行幹了二十多年,未嫁學父, 嫁了學夫;身旁站了兒子,她笑說,兒子大概不會幹這行了。我聽了感 動,也頗有心得. 五月一日

星期一

下午回診,美娥以「急」字被送往抽血、心電圖、照片子,因為腿腫, 加上肺部又積水,體重 56.4kg。肺部抽水 620cc,這是第四次抽水。護 士說這是營養不夠,蛋白質太少,醫師認為要住院,可是一時間沒床位, 說回家等電話。但有但書:如果腿稍消腫,可以繼續在家休養。 領了皮下注射的 Clexane,正好阿南曾是護士,會注射。 正兒在西德來電話問病情,周三回美國。 領藥和 4/27 日同,只是少了 Orfarin,多了 Fartual(黃體素),Lasix, Dexamethasone。 五月二日 夜中一陣大雨,今早也是,我出去買豆漿,天大晴,回來遇雨,大又猛。 短短幾分鐘,完全不同調。 送來亞培兩箱,我沒計算,一天三次,一箱 24 罐,三月裡就開始了罷。 先是零買,55 至 60 元一罐不等,在醫院買千元二十罐,現在兩箱 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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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另一種是 6400。 五月三日 下午去辦公室前,彎了彎台大醫院,想在門廳內的電腦上預約門診,螢 幕上寫:「林育麟醫師不接受預約。」那我只有明早來排隊。 五月四日 天不亮去排隊,五點四十分左右,有人告訴我,下午看病要八點半窗口 開始,我進去問警衛,果然是。只好開車回家,八時半再趕到,窗口說 林醫師請假,詳情可問 21 號窗口,回答是不清楚,但具體的是,腫瘤 門診是不接受窗口掛號的。 一個早上跑三次台大醫院,居然沒結果,歸途中,心中盤算:打電話, 如果不能解決,下午自己去,林醫師如不在,那當然無法可想。電話中 一位張小姐接的,告以經過情形,她說,林確是請假,她替我掛下周四 門診,因為 Gemzar 是打三次,休息一次,所以不礙事。 電話請美娥自己聽,讓她放心。 五月五日 天熱,美娥好一點。希望她能和陳尚平的母親、春華、林老師一樣,平 安度過辛苦的開始幾個月,慢慢能過正常人的生活。至於壽命多長,人 人平等個個一樣,都在走向人生的盡頭。 五月六日

星期六

天熱,美娥溫度 36.4℃,一切正常如平常人,只是沒精神。自己知道自 己有病。 五月七日

星期日

美娥就是沒食慾,我說沒辦法,為了抗癌,只有多吃,即便不好吃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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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硬是要多吃。 午餐後正兒電話,說昨由西德回美西,剛睡掉時差,念著媽媽,我告以 病情,這兩天較好點,運氣好的是,找到了一個好的看護,會做菜打針, 而且也可以隨去病房照顧。在家是日班,住院則晚班,都是八到八。 下午本打算去辦公室做點事,美娥連連要我休息,不忍拂她好意,在正 兒床上躺了半個多小時。 北京貞媛妹來電話,告以美娥病況,她關心二嫂,也給我打氣。 醫院來電話要美娥去住院,這當然是陰錯陽差的關係,我們說明天去看 診,張小姐已代掛號。 晚建興、美華前後來,送豆腐,買菜送來。 美娥今天精神不錯,看明天回診如何。 五月八日

星期一

下午去台大醫院,美娥門診,緊急時要跑步,閒時卻猛等,加上張小姐 代班的賴小姐最後關照錯了:再抽血,可是被登記處拒絕,說單子上的 兩次都不是這一天,結果便誤了化療 Gemzar 的時間,改為明天上午。 林醫師關照,下一次化療是十五號,十五號前後要抽兩次血,下次門診 是五月二十二日下午。 美娥回家後很累,但願今晚至二十二日期間,一切正常,那就是化療期 間應該有的最困難期間過去了。這幾乎所有癌症患者都是必經過程。 五月九日

星期二 晴

上午三人(美娥、阿南,和我)去醫院,整整兩個小時注射化療。遇到 我朋友高明柏,他居然是七年歷史的直腸癌患者,為了做台大常客,特 地在中山北路二段買了間套房,老夫妻以往是三天兩天的跑,現在是一 兩個月一次。特地介紹給美娥,讓她相信居然有此資深患者,郤一點也 不像,談吐舉止沒有一點像。 中午正兒電話,他和媽媽談了約十多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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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日

星期三 晴

- 32℃

昨夜夢中跌下床來,美娥大驚,我後腦有點痛,不至於是腦震盪。無抗 拒的摔跤有時反而毫髮無損。報紙上曾有報導,無知小兒由高處摔下, 居然仍在呼呼大睡。 美娥化療 Gemzar,最大的副作用是疲倦,混身無力,加上臂背皆痛, 仍然病懨懨。照顧得心痛。為何是她不是我,我是天生耐苦忍痛的人。 上午寫字後在客廳小睡,一方面陪美娥,再者把午睡上午睡掉,下午則 可免了這個節目。 五月十一日 星期四

晴 29℃

說有颱風來,今年第一個。 美娥上午體溫 37.3℃,非常疲倦,應該是化療的副作用罷!我讀了資料 確是這樣。 我同學韓星海約我去聽一位醫生對有關癌症的演講,明天下午,如果臨 時沒有其它什麼事情,我會去。星海夫人春華嫂也是癌症患者。 五月十二日 星期五晴

32℃

下午去敦南民東交界的建南銀行十二樓,一位民安診所葉守宗醫師主持 的小型說明會,聽眾除了星海和我,尚有一對楊姓夫婦,說明人體八大 系統如消化系統、生殖系統、循環系統等,尚有免疫系統,因而有了所 謂免疫傳輸因子(Transfer Factor) ,葉醫師要介紹的就是一種叫做 4 life Transfer Factor,有顆粒二種、液體一種,是由 44 種按基酸所組成細小 免疫分子,和一般抗體不一樣的是,它可以通過物種間的障礙,傳遞免 疫系統所需要的重要訊息,而且沒有過敏的問題。 我表示,讓我得到更進一步的資訊後再作決定。我意思是告訴正兒和士 瑜,有網址,讓他們先搞清楚。 五月十三日 星期六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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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去打球,沒打終場,我先回家,美娥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有所謂珍珠颱風要來。 上午陪美娥去醫院抽血。 下午去辦公室,把 4-life 事 email 正兒。 五月十四日 星期日

一早,我去郵政醫院驗自己的血,是張醫師要的,為了追縱我的心臟病。 今天是母親節,建興和美華下午都來,和美娥談笑兩個多小時,我卻午 睡了,起來已經四點多,是近三個月來的難有的一次,以往的周六我是 常常有。所以在家午睡,除非美娥要我上床睡,我是堅持在椅子上倒一 倒即可。 正兒和士瑜傍晚電話,說寄來母親卡,我下樓信箱取,好美的一張,四 人簽名,拿給美娥看,她仍然繼續電話中。關於 4-life,說是營養食品 多種的一種,他和士瑜要上電腦弄個清楚,再告訴我。 最近我的情緒不穩定,要特別注意。 五月十五日 星期一

颱風走了。去拉球。如果不打 game,拉球半小時就夠。 下午三人行去醫院,美娥第五次化療,注意到兩種藥的全名: Rinderon Inj 4 mg/l ml./amp (Betamethasone Sodium Phosphate)IV l amp QD l amp Gemzar 200 mg/vial (Gemcitabine HCI) IV 7 vial QD 7 vial 1400MG CA 下午一點半去,四點半到家,整整三個小時。 晚世益來晚餐,陪兩位朋友來,推銷一種營養食品。 美娥精神好一點。 五月十六日 星期二

雨 21 - 27℃

昨夜我夢中打人,殃及美娥,她被驚醒,真的抱歉。這是「往日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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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後遺症。過一陣子便有一次,不是跳起來,便是打人,要麼一腳踹個 空,跌落在地。 早晨去台大散步,如果把球場的水掃掉,可以打球,怕時間太久,美娥 一人在家我不放心,趕緊回家,六點不到。 美娥這兩天好得多,化療的副作用是貪睡、疲倦,虛腫部位復原很多。 五月十七日 星期三

22 - 26℃

去球場跑步,沒打球,早去早回。 向亞培營養師請教,以往喝的是一般體弱有病吃的,美娥現在化療中, 應該服用另外一種叫做倍力健,美娥不太願意,我看還得勉強她,病人 有時是由不得自己的。 晚上豪雨,上樓看,沒漏。 五月十八日 星期四 亞培送來兩箱,是另外一種專門給化療患者用的,價錢多了三倍,美娥 說是不好吃,硬是拒絕,沒辦法,只好叫他們明天再送以往的那一種。 過幾天再勸勸。 五月十九日 星期五 陪美娥去驗血,坐輪椅者優先,往返不到一小時。 五月二十日 星期六 美娥情況正常。 五月二十一日

星期日

阿南請假,說昨夜沒睡好,因為打電話給去上海的先生,談得太久的關 係,今天她要去新北投泡溫泉。早上來替美娥打完針就走;晚上八點趕 了來,打針。


第六二章

癌症病房 629

我下午去買菜,美華晚上也買了不少,難得同桌晚餐。 世益最近少來,榮林電話也少了些。麗珍極其關心,不時來和美娥聊天, 不然也是建興來,他夫婦和美華實質上幫了我們很大的忙,我感激。 五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下午回診,化療,這是第二輪第三次,應該有效,因為看美娥的生活是 比以往振作些。美娥的療程是這樣: 3/13 - 4/9 服用 Gefitirib (Iressa) 每日一顆。效果不彰,改注射 Gemzar (Gemcitabine)加 Rinderon (Betametjaspme Sodium Phosphate) 4/13, 4/21, 4/28, 休息一周,5/9, 5/15, 5/22, 休息一周。 五月二十三日

星期二

美娥虛弱,躺的時間多,這是化療副作用,必須忍耐,千萬要熬過去。 勸她服用亞培的產品另一種叫做「倍力健」的,說好說歹,明天開始上 午服一罐,下午和晚間服原來的一種。 五月二十四日

星期三

沒去打球,一是小雨,二是美娥因虛弱而情緒欠佳,我要多忍耐,更要 多順從些。 五月二十五日

星期四

晴 23 - 30℃

開始天晴,又開始熱,美娥太容易出汗,這是新的狀況,下次門診時, 記住問醫師。 美娥 36.4℃,有點咳,我建議服咳嗽藥可待因,上幾次醫師開的,沒服 完,她不願意,如咳嗽今明變兇了,相信會服用的。 六月一日

星期四 晴

23 - 28℃

取美娥和我的身分證相片。相片是出院回家的那天,我把車子開到照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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館門口,由阿南扶著進去拍的。 六月二日

星期五 陰

美娥先要驗血,可是這位護士注射技術差,找血管插針失敗,虧得一位 男士來才搞定。 這次肺部照相,先要加層護膜,防止嘔吐。前兩次也一樣,自費 1500。 我們十一點才回到家裡。 六月四日

星期日

雨,我去買菜,晚上美華也買來。 六月五日

星期一 晴

做人工血管,Port-A Chatheter 下午化療。 美娥對用藥的過份小心,已經到了不信任任何人的程度,我在她做人工 血管時,以及作化療時,兩度請教護士,上次回診給藥,和如今動手術 給藥,能否同時服用,兩處護士特別小心比對後,說其中各有一藥都是 止血用,但前次的成份較高,所以後者可以不用服。我一回家就對美娥 詳加解說,不料到了用藥時,她卻和阿南又在大加討論,我笑著勸她, 不要太煩神了,我們會特別小心的。她笑著說,她忘了這已經講過了。 六月六日 下午去辦公室,阿南電話,謂美娥身體不適,我立刻和客人告罪抱歉, 下樓上了計程車,車上打電話給阿南,叫她扶美娥下樓來等我車,車到, 她二人上,我下,上十二樓,門鎖好再下樓上車,急去台大急診處。 幾番折騰,好在熟門熟路,我辦手續,阿南隨志工護士們,推床至重大 病患間,心電圖、抽血、透視,注射等等,美娥喘氣稍慢,呼吸不再吼 嘶風箱般,自己肯定痛苦,讓別人緊張。醫師說,待看片子和檢驗結果


第六二章

癌症病房 631

出來了再議,主治醫師林育麟出國了,十號始歸。 當晚暫住 M32 號病床。我和阿南留伴。 美華、建興二人趕來探視。 六月七日 美娥昏沉,只叫熱,滿身汗,問醫師,只說白血球過少,免疫力太差, 暫且判斷,可能現在注射藥物化療無效,此言無異霹靂,我暫保留,等 林醫師回來再說。 今天只是注射抗生素,和服用抗生素,其它用藥,以及要否繼續原有的 藥物化療,等林育麟回來再說。 我和阿南均留宿美娥床邊。 六月八日

晨四時離開醫院,門口無車,雨中撐傘,步行快到南門市場始遇一計程 車,我上了車,不是回家,而去辦公室,因為高雄房客事,不容稍緩, 我得寫信,存證。以免後患。 八時前再返醫院美娥床旁,叫醒阿南,要她早點回去休息,晚上再來。 美娥不見好轉,但也沒有惡化;護士問我要什麼病房,回以「特至三等」 均可,但最好不去公館分部,在新或舊大樓都行。 麗珍來。稍釋我的無助感。 下午三時許搬至舊樓 W5327 室,是上次住的三樓。 下午七時許,阿南來電話,要美娥聽,但美娥戴了大型氧氣筒,不方便 接聽電話,她卻掛斷了。我要有心理準備,準備阿南隨時不做。 六月九日

星期四

林育麟醫師回來,下午來美娥病房告以好消息,謂最新片子顯示,癌點 縮小,可見化療有效;先前的疑慮是誤判。 榮林來,美娥正熟睡,沒讓他把她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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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晚了近半小時來,我沒糾正她;美娥說阿南太貪睡,這是大問題, 找機會得提醒她。 六月十日

星期六

士瑜電話,我告以最新病況。 六月十二日 星期一 住院醫師張玉穎開單子,要美娥去照片子和抽血,抽血未成,因為難找 到血管,稍後林醫師來,說免了。 下午許容慈護士來探視。 六月十三日 星期二

美娥臂又痛,右腳又腫,又開始皮下注射上次在家由阿南注射的那種 針。有種小紅丸和另種白色藥,都是止痛的,美娥好幾天來都拒吃那種 白色的,今天張醫師說還要繼續吃,因為各有功效。 下午我外出時,美娥化療,說時間僅半小時,下次看到藥單,當可知道 何藥何量。 榮林來,送一盒餅乾。其實他可以不要送東西,和他姐姐說幾句貼心的 話多好。 六月十四日 星期三

建興電話要我去醫院門口,候他車來取菜。真是麻煩了他。 正兒電話,談談美娥病情。 六月十五日 星期四

林育麟醫師來,說過兩天可能要換另一種抗癌藥,這和他上次說的份量 要加重一點可能有關;相信他是好意,患了這種病,當然成了醫師的白 老鼠,除了碰機運,奈何!


第六二章

癌症病房 633

美娥右臂痛和氣喘仍舊,稍好即可出院。鄰床婦人七十五歲,仍童音, 初聞其聲,以為孩童,結果聊天得知有四女一子,常來探視中年男子, 乃其二女婿。 六月十六日 星期五 美娥不能著力,便溺都在床上,稍稍飲食便汗流如注,如此情況,回家 更加不方便,囑她當面告訴林醫師,未改善前最好暫不回家。 榮林來。 晚去郵政醫院看我的心臟病。 六月十七日 麗珍晚上電話,探詢美娥病況。 六月十八日 美娥有位朋友李太太者,一周打來五次電話,要來看她,美娥依然不肯, 今天我把電話讓美娥自己聽,雙方仍各自堅持。 榮林來。 六月十九日 美娥痛稍好,氣喘不能下床很傷腦筋,林醫師來,說要加重藥量,說氣 喘會慢慢好起來。明天要化療,這是第九次。 六月二十日 星期二

35.5℃

美娥化療第九次,即第三個療程完畢,但是她的氣喘仍未好,林醫師要 做動脈抽血化驗,美娥不肯,因為太痛。 榮林電話探病。 六月二十一日 星期三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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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熱,美娥氣喘和臂痛仍然,林醫師這兩天沒有提到出院的事。 晚離開醫院時,直接去南門市場,準備買雞腿,但已關門了。 六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下午推美娥去新廈作心臟超音波,這是林醫師對美娥氣喘的疑慮,如果 心臟有問題,甚至是癌細胞跑了進去,那可就糟了,千萬不要如此。 晚美華送菜來,三人在病房共享晚餐。最近麗珍或建興,和美華似乎有 默契或彼此有連絡,總是有人送飯菜來,我心存感激,不知該如何表達 內心的謝意。 六月二十三日 星期五 美娥仍不能站立,因為臂痛而牽動全身。 六月二十四日

星期六

我早上七時四十五分進病房,美娥昨晚三十八度,阿南的推測是尿道發 炎,是據美娥小便的次數多而量少,護士給予冰枕,下午降至三十七度 三。四次住院以這次最為嚴重,前三次都可以自己去洗手間,最糟情況 是用床邊的便器。林醫師說下星期可以回家,我存疑。 我眼睛又開始乾澀而痛,要持續點藥,用時我忘了或是嫌麻煩,也沒有 控制五分鐘的間隔點兩種藥水。 今天周末,病房只有我夫妻二人,我不敢離開太久,晚餐正不知如何料 理時,建興送來了,成了及時雨。 晚去武昌街排骨大王買兩碗雞湯,回家用以煮飯,另買一菜。順便在明 星買了個小蛋糕,一百元,是我平生第一次買的最小最貴的蛋糕。 離開病房時,美娥三十七度五。 六月二十五日

星期日

35℃

美娥體溫回到三十六度五,因服藥而多眠,我要勸她開始復健,不然回


第六二章

癌症病房 635

家了怎辦。正兒電話,怪我聽到電話留話為何不回話,是我疏忽了,我 說沒什重要事就沒打,這是多年彼此間的共識習慣,他說這是什麼邏 輯,好罷,以後我就多打點電話給他。 六月二十六日

星期一

上午有三位醫師來看美娥,說沒多大問題,鼓勵她要開始走路,等自己 能上洗手間,就可以回家了。關於化療,下周繼續。美娥聽了高興,開 始了六月六號以來第一次走向洗手間。 六月二十七日

星期二

士瑜下午電話,我告以本周可望出院回家。 六月二十八日

星期三

買了橡皮坐墊,美娥已經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幾乎站立都困難,屁股 都脫皮了,讓坐墊墊了坐或躺,避免摩擦。 十一時許送美娥去復健,只是踩腳踏車似踩了十多分鍾,看得出美娥已 經盡力了,痛苦以赴,我何忍多勸多做一點。 六月二十九日

星期四

35℃

林醫師要我們出院,口氣堅決,謂美娥喘氣和臂痛,不是短期間可以痊 癒,健保也不能長期住院,加上急診處等候住院的人多。其實要我們回 去就是,話用不著說得如此生硬,如此欠了厚道。 阿南的先生今天看急診,我心裡必須有準備,她可能隨時不做。我洽妥 氧氣,明天做完復健就回家。 晚上我回家時先帶走部分什物。 六月三十日 出院,出得很辛苦,幸虧美華來,美娥連坐輪椅都困難,還是被迫出院,


636

好無奈。 六月裡將近有二十多天,除了晚上我偶而回家睡覺,二十多天家中沒人 料理,髒亂驚人,今天阿南來了,幫忙清掃,總算面目恢復了若干程度。 美娥在不能走路的情況下回家,讓我心情更壞,但是,我必得堅強,還 有,萬一這兩天,阿南如果因她丈夫的不適而辭我們離去,怎麼辦? 七月一日 極可能美娥服多了一顆安眠藥,一直睡到下午四時許才醒。早晨六時 許,在床上小便後,欲下床,在站立時,堅持她扶我而不要我扶她,一 個使不上勁,沿床邊朝衣櫥倒下,幸虧我扶得快,伸臂托她兩人皆倒, 而我先她觸地,萬幸有驚無險,兩人無傷。 給正兒電話,告以昨天出院回家。 此次乃第五次(包括直接由急診處回家)由醫院住院回家,是情況最不 好的一次,診斷書上寫:一、肺癌;二、肺栓塞。多了「肺栓塞」三個 字,人更為虛弱無力,幾不能站。尿盆已買,可能要買輪椅了。 建興送魚湯來。 阿南的老公住加護病房,是心臟再加栓。 七月二日 下午去買輪椅,本來還要再買一個尿盆,因為上次買的盆底太厚,用時 過於吃力。薄一點的在儀器店沒找到。 心中很亂,一直努力要自己定下來,可就力不從心。 七月三日

星期一

美娥不能坐起,即使坐起,不到一分鐘又趟下;尿的次數多但量少,有 時根本沒有,想必尿道發炎。她怕熱,冷氣開至最冷,仍喊熱。又沒食 慾。我心中特別亂。下午我對美華講,是否可以夜中來陪她,可以睡胡 正的床,可是她有事,只好關照建興,夜中如有情況,我會電話叫他,


第六二章

癌症病房 637

請開車來在樓下等,我扶美娥下來,同去急診。 下午去門診,我問林醫師情況,說不樂觀,上次在片子上看到的新的黑 點,壓住了血管,所以氣喘,現在的 Gimzar 不見效,今天試試另種叫 做 Saline(Taxotere) ,不過沒把握。 美娥化療後回家。 看美娥如此,我心痛不已,四十多年相聚,難道眼睜睜看她一天天離我 而去。我跪求老天,讓美娥渡過這次難關,我願讓我的五年生命換取她 的五年。 七月四日

星期二

昨夜美娥情況在預料之中,不能坐,睡眠不正常,呼吸急迫,迷糊中不 知呢喃什麼,偶而會大聲高喊。 餵藥或給水美娥喝,她極辛苦,手抖不已,仍堅持用手自己拿,往往吸 管對不準口,看了心痛,我急轉頭掉淚。 七月五日

星期三

一夜擔心美娥,台大謢士來電話,說有情況,立刻去急診處。 給正兒電話,告以美娥病況,士瑜說已訂機票中。 榮林電話,已經好久沒聽到他聲音,他在電話中問: 「在家裡?」 「好不 好?」 七月六日 昨夜十時許,美娥情況不妙,囈語太多,棄枕頭斜躺床上,氣喘聲和氧 氣機聲兩相和吼,目睹耳聞,心痛心急,除了老天,我無助無語,我跪 在門口,面對天空,叩求老天,用我的五年生命換取美娥的五年生命。 今晚我怕美娥病情會有惡化,自己先著裝整齊,陪睡她身邊,真的昨夜 情況又現,呼吸越來越急迫,我立刻一方面打 119 ,一方面湊耳告訴 美娥,我們要去急診處,不要緊張,119 有氧氣有擔架,一方面檢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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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水電開關等,把大門打開,119 很棒,十分鐘左右,兩壯漢入,推入 亦床亦椅的擔架,及氧氣等,被引至臥室,兩位熟練動作,以蓋被充作 包袋,將美娥移至擔架,推進電梯,出梯後,椅放平為床,我隨而上車, 路途在鳴聲中不到七分鐘,即到台大急診處,有人有床在門口等候,有 志工囑我去辦手續,辦妥後被告知美娥已在 C06 室急救中,是尿道感 染發炎,注射抗生素,說要住院觀察,主治大夫連x菁說,我可能要簽 具「放棄急救同意書」,我電話胡正,決定物理性急救不必,藥物急救 至最後關頭。 待病床轉至 A05 ,美娥穩定後,電話通知美華、建興等。 美娥晚高溫三十八度,醫師開藥 Paramol 500mg/tab。 七月七日 一夜和阿南在病床旁陪伴美娥,一夜緊張,兩眼注視儀表板,數字和圖 線的升降或暗顯,扣我心弦,老天,終於平安。 我看病歷上寫著 Dyspnea for two days。 世益夫婦來。榮林先電話後人來。 正兒電話,長榮班機,星期天夜到台北。此時回來,正好給美娥打氣。 晚八至十時,我回家取物、洗澡,回到病床時,美華已回家,我和阿南 守在床邊。 七月八日

天熱

38℃

人的生命是如此神奇,如此複雜,更是如此脆弱!現在我正在面臨一個 即將消失的生命,這一個生命是我的妻,和我相伴相隨近半個世紀的 妻。我心如裂!叫我如何啟齒和她談到她名下存款的事,--麗珍已多 次和我提到這件事。 這幾天特熱,宜蘭今天 38.8℃,說是歷史新高。我好像感冒了,因為醫 院冷氣太冷,和外面溫度相差太多,我猛喝水,千萬千萬這時候不能感 冒。此時我沒有權利生病。


第六二章

癌症病房 639

榮林十點十分來,送奶粉來,美娥剛睡,他要叫醒她,被我阻止,他的 意思,似乎有了來的記錄,遠比關心她的程度來得重要。他每次都對我 說,一定要讓她吃飽,要醫治她好,他當然好意,使我不知如何應對。 中午一時區公所送來美娥的身分證。 下午美娥由急診 A05 遷至 W5107-2,該西五棟我們已住過二樓三樓, 這一次住一樓,第二次是六月八至三十日。 晚九時回家睡覺。 七月九日 早上七時去醫院,大雨驟至。美娥穩定。 士瑜十一時電話,說胡正已上飛機。 中飯是建興送來,他要餵美娥,可是她熟睡了,昨晚是麗珍餵的,他夫 妻對美娥大姐的關心,親情感人。我除了感謝還是感謝。 榮林來,美娥在睡中。這兩天美娥嗜睡,是藥效或副作用,喘在熟睡中 看來稍緩。老天啊,請你保佑她,我會做見證,賜她五年壽命,用我的 五年給她。讓她在抗癌過程中,與癌共生。 晚十一時許,正兒到家,我在等著。兩人相對痛苦更增,我告以他母親 的病情。 七月十日 一早我父子同去病房,都強忍眼淚。 正兒一天在病房陪他母親。 令人焦慮、痛苦。對麗珍提及美娥存款事,我無法啟齒,我想一切依法 辦理,頂多小有損失。 七月十一日 當我父子面,林和鄭兩位醫師說明美娥病情,等感染稍好,打一種極具 殺傷力的 Avastin 針劑,所謂殺傷力,細胞不拘好壞,都在殺傷範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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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自費每劑萬八,我父子當然同意。林又說,可能要替美娥準備安寧 病房,顧名思義,我父子黯然。 正兒的亦師亦友 Rasheed 要調尼泊爾,已在打包中,說要來台北看美 娥,在洽訂機票。 七月十二日 美娥輸血,擔心有百分之一機率的反應,那就是出血,甚至喀血,老天 保佑,美娥沒有。 永馨上午電話,下午來看美娥。想必是 Rasheed 要她來的。永馨是 Rasheed 的前妻。 七月十三日 南宋朱敦儒有《西江月》 :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青史 幾番春夢,紅樓多少奇才,不需計較更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好美好開拓的心境!此時此情,我做不到。 建興夫婦要我注意美娥的存摺和定存,因為萬一有了事故,所有存款即 使取得,也是損失太大,而且手續麻煩。麗珍送來扣繳憑單,有的我知 道,有的我毫無所悉。我儘量找資料,一切交由老天安排,是我的跑不 掉,不是我的不強求。 正兒昨夜回來。 正兒陪美娥,開始再僱陳少雲做晚班的護理,但是今天第一天,加上美 娥第二種 Saline 第二次的化療,另加 Avastin,我不放心,在病房走廊 上躺在輪椅上。清晨三時許我去辦公室,六時回家,六時半叫醒正兒, 七時同去病房。 七月十四日 晨五點去辦公室。


第六二章

癌症病房 641

七時半回病房,美娥虛弱,抗生素停止,下午抽水 120cc ,連帶抽血 五百 cc,因而作第二次輸血。 榮林和太太月華來,月華是第一次來。 正兒早上在家打掃,美娥今天又抽水 140cc 付陳少雲 1200+250(車馬 費) ,她是每天付錢,我不介意,在感覺上好像太生意了。 永馨下午來,說 Rasheed 晚上到台北,到家十點多,彼時我們正好在 家。我是七點多去郵政醫院看我的心臟病。 我睡我臥室,正兒把床讓給 Rasheed ,自己睡沙發。 七月十五日 五點半起床,準備三人早點,我先去病房。他二人約十點也去。 陳少雲五十許,力氣不足以扶起美娥的大腿和腰部,讓她便溺,美娥兩 股要吃苦了。我告訴她要用巧力。 又抽水 120cc,美娥直喊吃不消,人太虛弱,全身不對勁,可又說不上 哪兒不舒服,我給她做兩腿踹自行車的動作,讓她有運動,她勉強在做, 兩腿瘦得好可憐,觸覺在我手,痛在我心。 午餐我和正兒、Rasheed

同去極品軒解決,這是我半年來第一次上館

子。正兒六時許去機場,九點多的長榮回舊金山。我和永馨、Rasheed 一 道回家,Rasheed 再送永馨走。 七月十六日 晨六時半開車送 Rasheed 去巴士車站,看他推箱子進車站,人生真的 是分離和再見的重複又重複而已。 美娥肺部又一次抽水,那種早晚必打的針暫停。 正兒中午電話,已到舊金山。 七月十七日 美娥今天被扶了坐起來,這是好現象,是她自己要求的,雖僅幾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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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鼓勵不小,希望每天進步一點,這個月內能坐上輪椅,在走廊上推 著也不錯。 永馨電話,說忙,不能來醫院。 正兒電話,我正走在衡陽路和重慶南路的交叉口,他講的要注意事項, 我和看護們都在做。他也是著急萬狀。 七月十八日

星期二

美娥今天又抽水,100cc。水抽得越來越少,正常現象,林醫師說,明 後天要給美娥做一個栓子,讓水不再輕易進入肺部。 晚上去了辦公室再回家。 七月十九日 星期三

晴 36℃

美娥又抽水,80cc,明天要化療。祈求上帝,這次讓美娥過關,慢慢好 轉好起來。 發覺一個好地方可以買到菜飯,就是三民書店的對面巷子裡,那兒有一 家現做的路邊館子。明天可以再去。 正兒電話,探詢病情。 七月二十日 星期四

36℃

林育麟醫師老調:恢復正常,要美娥周末出院,為何不等真正正常了, 再出院? 小秋晚上來探病。 美娥情形好轉,明天 Taxotere 化療繼續,加 Avastin ,但願反應不要那 麼兇。 七月二十一日 美娥上午化療,是這個月的第三次,也是第三種的用藥,都是另加一種 叫做 Avastin,自費 18000 一次。上一次 Gemzar 以及首次的口服 Iressa


第六二章

癌症病房 643

都是藥廠免費提供,病患都成了白老鼠,對美娥卻無效,延誤時間,奈 何! 美娥又被肺部抽水 80cc,抽水閥拔掉了,鄭醫師說短時間內不會再抽, 拔掉了人應該舒服點。 晚上在美娥衣櫃中尋單據,無所獲。 七月二十二日

星期六

美娥早餐時情形特別好,吃得多,而且自動。可是晚餐卻不好,少又不 想吃。直說胸口難過,新醫師量了心電圖,正常,給她服了舌壓片,稍 為好一些。下午美娥對我說,晚上我不在她身邊,她好寂寞,勸她不要 多想,夜裡如果太想我,就關照陳少雲把我叫來好了。我說我會把電話 放在枕頭旁邊。 下午去沅陵街買了三套美娥的睡衣,自己的也買了一套。 七月二十三日

星期日

25℃

今天美娥終於坐到輪椅上,在走廊上被推著兩個來回,而且還坐在馬桶 上小便。這是自六月初以來的第一次,希望明後天更有進步。 媛妹電話,昨天她打到家裡留話,她問有無人去北京,她有東西要捎給 二嫂美娥。 晚上美華七點多一點來醫院,要我早點回家,我則來到辦公室做了點事。 七月二十四日

星期一

林醫師說美娥的病不樂觀,答應我們暫時仍舊住院。阿南聽說有種新藥 或有希望,每針七萬元,我說沒關係,七十萬也要試試,叫她跟鄭醫師 講講看。 七月二十五日 星期二 美娥今天情況很不好,喘得厲害,林醫師舊話重提,要我在意願書上簽


644

字,以備在惡劣情況下據以使用。麗珍也來,竟提到要美華替大姐準備 最後著裝的衣服,還有問我如何準備,我說由她和建興代為洽辦好了。 原則上不對外告知,僅以家人等知道即可。至於放置何處,我意放在家 中即可,她們認為還以選擇妥善地方為妥,我問正兒,他意以母親的娘 家人意見為意見。 我今天哭得太多,竟當著麗珍面,因為她提到美娥的後事等,我實在無 法控制。 七月二十六日 星期三 我決定另外用醫師建議但不認為有效的口服藥,一天服一粒,三千元一 粒,我以為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有效,即使醫師認為是浪費,我堅持 用,明天開始。 今天美娥稍為好轉。 七月二十七日

星期四

美娥口服了昨天決定的用藥,藥名是 Tarceva 150(學名 Erlotinib) ,也 許是反應關係,美娥下午又是喘,鄭醫師立刻處理了,稍好。 正兒在德國,電話告以情況。 星海來看美娥,這是朋友未經同意硬闖來看的第一人,伴手是一箱倍力 健,太重了。 榮林來,正碰上鄭醫師在看病,匆忙忙他又走了。 七月二十八日

星期五

報載大陸有抗癌新藥,名叫「恩度」,臨床方面,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 醫院聯合全大陸二十五家臨床醫院,進行五百例大規模臨床實驗,結果 療效確切,無耐藥性、副作用很小,能延長患者的生存時間。我告訴了 林醫師,他笑笑,沒表示意見。 今天美娥病情穩定,但不知能穩定幾時。


第六二章

七月二十九日

癌症病房 645

星期六

中晚兩餐都是建興夫婦送來病房。 一連兩晚去辦公室,獨坐靜思。 七月三十日 星期日 昨晚遲睡,今晨沒去打球,練了毛筆字。 化療醫藥費,肺癌最貴,平均每年門診化療費每患者是九萬一千多元, 如果用了健保不給付,則另外計算。而癌症已連續 23 年高居國人十大 死因首位;世界主要國家的癌症死亡率逐年下降,唯獨台灣自 1990 年 起,逐年卻在攀升,目前平均每十四分又七秒,就有一位患者產生。花 費最少的是肝癌。 美娥今天又不太好,應是 Tarceva 的反應罷。 晚麗珍電話,問是否用藥太強,她中午來時看美娥情況不太好,我明天 問醫師看看。 七月三十一日

星期一

35℃

美娥情況比昨天好,問林、鄭兩位醫師,回答美娥的情況是正常情況。 我在網上看 Tarceva,沒什麼特殊,是治癌用藥,口服。正兒來電話, 士瑜聽說我說這個藥,也說她知道,沒錯。正兒說昨天打我電話,一直 打不通,最近我老是糊糊塗塗的,大概隨手關了機。他們下月七號晚回 台北,等到開學,孩子們便沒時間來看奶奶了。兒子媳婦孫子孫女一道 來,讓美娥高興高興也好。 永馨來看美娥。榮林來。 八月一日

星期二

榮林來。永馨來。正兒電話,七號全家四口回來,待十天,說要和建興 夫妻談談。在他眼中,我已老了,老得不能辦任何事了,是體貼!也是 一種愛心表現罷!


646

住院醫師鄭傑隆他調,換來醫師梁勝鎧。 八月二日

星期三

意外!阿南的先生又被送急診處,因而她整天沒來。我累壞了,希望明 天她會來。 林醫師又提出院事,同時要為美娥申請外勞。 八月三日

星期四

美娥今天注射 Rinderon(類固醇) ,再打 Tavastin x 2,說每兩周打一次, 停打 Taxoere,口服 Tarceva 繼續。七月以來的化療的次序是: Taxotere + Avastin 7/3, 7/13, 7/21, 7/27 Rinderon + Avastin x 2

8/3

口服 Tarceva 7/27 - 8/3 每日一顆 林醫師說,美娥體弱會持續下去,除非奇蹟,很難撐下去。我堅持,只 要不太痛苦,能維生一天就維生一天,不計金錢支出。還有出院問題, 如因健保使院方為難,我建議全部自費也可以。他說他知道我們的實際 困難,既然我出此言,他會考慮。他和我這次對話,美華在旁聽到。 八月四日 星期五 美娥好一點,可以說話了,神智也清醒些。 和美華、建興夫婦同去中山北路懷慈老人養護所,是林醫師介紹的,公 寓房子,四樓,一看就不可能,因為沒有電梯,用一個像雙輪鐵坐的車 子當人車用,美娥即使好好的,一個人也不敢坐,我們禮貌性坐一坐, 告辭了。再去萬華醫院,倒是不錯的所在, 二人一間,格式和台大的差不多,但是病房沒空。我考慮再三,不能忽 然把美娥放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我決定要回家就回家好了。多準備一 些應該有的東西:像醫院用的病床、氣墊、輪椅、氧氣等,最重要的是 回診用的交通工具。


第六二章

癌症病房 647

美娥已經知道非回家不可,忙問誰陪她回家,我說當然是我,還有伺候 她的阿南。我強調,我一定一直陪她,永遠陪她。 八月五日

星期六

今天一天解決了回家要用東西的問題,輪椅是有了的,氣墊今天下午開 始用,床及氧氣在回家的頭一天送到家,交通工具也經電話接洽好。告 訴美娥,要她安心養病,不要再為我們設想。 八月六日

星期日

麗珍建議送某醫師紅包,六千元,我意要送就送五萬,這是險招,但值 得一送,另外寫了封短信,請他不要催美娥回家,繼續住院。 整理「用藥記錄」 ,兒、媳回來了,給他們參考。 看到美娥在煎熬,我也在煎熬;日子過得分分秒秒,難過。 信的內容如下: 某醫師: 我請求您答應讓我內人胡楊美娥(病歷 0505907)繼續在病房醫 治,因為她好比一灘和了水的麵粉,無法坐起,無法直挺。回到家裡, 除了她只有我這麼一個老人,即使請了位女士幫忙,也是無濟於事。 您已再三告訴我們,內人只是時間問題,藥物只能延長時日,可是 一想到在延長時日的過程中,如因人為的照顧不周,必成為摧毀生命的 劊子手。那將是何等殘忍何等不安的事!近半年來,在您領導下的醫護 團隊,內人受益不少,我以家屬的身分,得以日夜觀察、體驗,感佩至 深,來日適時自當翔實報導,讓社會大眾對台大之所以是台大有更進一 步認識。 某醫師,我卑微地以一個無助老人的身分請求您,讓我內人繼續留 在病房醫治,求求您!求求您! 敬祝

快樂!

老人

胡子丹

敬啟 2006/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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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七日

星期一

美娥今天又喘。我一早到醫院,向鄰室那位也是病患住院連續三個月的 先生,問他能否送紅包,他說千萬不可也行不通,何況台大此時正是緊 張時刻。我立刻把五萬元從信封裡抽出來,某醫師離開我們病房時,我 急忙跟了出去,送他一本雜誌,把昨天寫好的信夾在裡面,強調不能讓 尚不能坐起來的病患出院。 某醫師去而復返,笑著對我說,出院事暫時不必了,等幾天再說。 今天要給美娥插鼻胃管,以便餵食,因為她已一連兩天不能飲食,嘴鼻 外部因為服用 Tarceva,全破皮受傷,美娥不肯而作罷。看她掙扎求生 的痛苦努力,我心痛,揪心之痛,為何不能替她?老天! 吳忠勳夫婦來看美娥。 正兒晚九時許電話,說已到中正機場,十一時許四人全到病床前,孫子 孫女喊奶奶,美娥的鼻嘴被呼吸器擋住了,只以遲滯的眼神回應,未能 出聲。正兒等先回家,稍後再來陪伴。美華也走,阿南今天請假,說是 拜拜去。留下請來護理陳少雲和正兒留宿 醫院。士瑜和瑞中瑞琪去娘家睡。 我離醫院來辦公室靜思,補寫日記。 八月八日

星期二

爸爸節,是正兒提醒了我,中午,我二人兩個父親在新樓地下室用餐, 他埋單。 美娥整天只能應聲不能說話,經過醫師、護士,和我們的勸說,為了要 活命,必須飲食,為了能飲能食,則必須插管,她同意了。痛苦而不能 掙扎,掙扎也無法抗拒,好殘忍的勸說,我是她最親愛的人,成了最野 蠻的插管幫手,是我緊扣她的雙手,是我下的最大最後的決定。人間殘 忍莫過於此!好恨自己! 插好管,也只是餵了一罐倍力健,陳和我各餵一半,上午八時和十一時 半。到了中午時分,梁林二醫師告訴我,大約尚有三到五小時的生命跡


第六二章

癌症病房 649

象。我已同意不作任何物理性的急救,儘量讓美娥平安地走,昏沉沉, 迷糊糊地,慢慢漸漸離開人間,進入另一世界。早晨,聽她斷續和我講: 早點叫她,要在 morning call 前叫她。這是我們旅遊時,每晚常對我關 照的話,太好了,她以為我們在旅遊,我忙答應,好,我會早半小時叫 妳。其實這也真是旅遊,是人生的終站,另一人生的開始。我對她耳語: 「下一站妳先去,把東西收拾好,我不久就來,好比上次妳在東京時, 我趕來和妳會合,和妳同房的那位太太對我說,妳太太老是念著你,怕 你找不到,自言自語說,找不到怎麼辦?我說,不會啦,一定找得到。 那年頭尚無手機可用,好不方便。我又對她耳語,到了另一站,想我時, 就 call 我,我也會 call 妳。她不再出聲了,似乎放下心來,也許真以為 我們是在旅程中,其實,我們不是真的在旅程中? 下午二時許,插管拔掉,我要求醫師讓美娥走得平和,讓她暈暈沉沉, 醫師建議注射少許嗎啡,留下百分百的氧氣管,讓氧氣注入力量,牽動 美娥的面龐的悸動,以及嘴唇的張合。我湊近她耳邊呼喚,漸漸少了反 應,我不敢片刻離開。九時許,囑美華、建興、阿南等回家休息,我和 正兒留下,我陪妻,他陪媽媽,士瑜及瑞中瑞琪留在程家。陳少雲應來 而沒來。 八月九日

星期三

昨晚十點多開始,我和美娥的手,都是右手,互執互貼,我頭依在她床 欄上,時時注視她,也看讀儀表板的數字,血壓漸低,心跳頻率也開始 滯緩,我頭起頭落,美娥的嘴唇微張微合,神情毫無痛苦狀,我知道這 是嗎啡作用。在一次我頭落下時,忽地感覺到她的手鬆了下來,急忙抬 頭看她,安詳熟睡,再看儀表,數字全無,伸手探她鼻唇間,了無氣息, 看時間是零點十分,我推動正兒的身子,邊說,媽媽走了,邊跑去護理 站,兩名護士和值班醫生,跟我來到美娥身邊,觸摸鼻息,電棒亮射雙 眼,取下儀表上的紙條,宣佈說,八月九日零點八分已往生。此時正兒 已和建興、美華連絡,也告知士瑜;我隨即和阿南連絡,因為她是美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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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兩個月最為貼身的人,換衣擦身等最是最佳的搭配。兩位護士以熟 練動作,為美娥做了最完善的最後一次周身清理,十餘分鐘後,被通知 的人全到,開始為美娥換衣淨身等。此時,太平間的人也來,由我、正 兒,和美華伴送美娥去太平間。我難以克制,高一腳低一腳,一程又一 程,隨著美娥的床走,由舊棟去新棟,平時美娥也被床架走過這路,不 過每次都是睜開眼被推著走,有時還是坐輪椅,這次不僅閉眼,而且被 布幔蓋了全身,也不會關照說慢一點慢一點。一路上我也迷糊,醉酒般、 灑淚,踉踉蹌蹌,跟往太平間。 沒幾分鐘,葬儀公司高朝文先生來,發現美娥的嘴微張,認為不妥,囑 我予以扶正;阿南來,用輪椅推了病房中的我們東西,說先放在建興的 車子上。美娥和我、正兒,加上高先生,由另一人開車,前往辛亥路的 第二殯儀館,推入凍房,暫厝 460 號,俟我們拜別後,我們跟著高先生 去設置牌位,已經寫好了牌位是: 顯妣閨名美娥胡媽媽楊氏靈帛 靈堂處已有數百牌位,香煙燎繞,佛經盈耳,不悲也悲,不哭也哭,我 強自忍耐,終於難支,差點昏倒,胸口陣痛,我立刻暗暗取出「耐絞寧」 , 放入舌下,稍停幾分鐘,萬幸撐住了,硬是撐到四點多,回家立刻倒下 床休息。 約八時許,再去看骨灰罈,由美華選色決定,大理石的 25,000,罈上除 了鐫刻相片外,還刻有如下字樣: 中:顯妣胡母美娥楊夫人之靈骨 左:生於民國二十五年正月初四日吉時,歿於民國九五年七月十六 日子時 右:子孫永遠奉祀 上:安徽蕪湖 再去兩處靈骨塔,由正兒決定了慈恩堂生命紀念館的兩個單位(夫妻 檔) ,夫左妻右。 售價 350,000 元,產權二十年屬於正兒,如果沒什麼變動,我大去


第六二章

癌症病房 651

後的骨灰,是確定放在這兒了。如此快的決定,如此快的安排,也好。 天長地久都陪著美娥罷,不僅白首偕老,而且骨灰相伴。 這也是我對美娥不捨的決定罷!

我和美娥初識時的合照 1961 年在台北市新公園

我和美娥於 1962 年 9 月 16 日 在台北市結婚

我和美娥的最後一張合照 2005 年 8 月 8 日在洛杉磯

我妻美娥最後的遺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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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章

世間無完人 -悼念劉紹唐先生逝世四周年

■本文刊《傳記文學》第 84 卷第 2 期 如果世界上只有三個人:卜少夫和劉紹唐,加上一個我,而我被限 制著只能交一個朋友的話,我交卜二哥(卜排行二,「卜二哥」等於是 他的諢名之一)。如果在相識千百人中,只容我選擇兩個人作朋友,那 卜、劉都是我的上上之選。理由無他:和卜在一起,沒大沒小,自由自 在,可以孔夫子,也可以孔乙己;他把《新聞天地》暫擱九霄雲外。劉 雖半斤八兩,但往往心有旁鶩,即使觥籌交錯,或酣暢咖啡座間,《傳 記文學》仍繫心頭。兩位都是性情中人,更是膽識過人;在虛假的人世 間,開鑿了兩條真實的路: 「傳記」讓死者現形, 「新天」給活人攬鏡。 認識劉老比認識卜二哥早半年,但是耳聞《新聞天地》和卜少夫其 名卻比劉老先,識荊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2000 年的第二個月和倒數 第二個月,劉老和卜二哥相繼走人。尤其是卜,自拔氧氣管,揮手而去。 「二公希代寶,棄世一何早」,不論識者或不識者,喟歎不已!卜二哥 生前輯有《卜少夫這個人》計五集,第一集中我就寫了他一篇,大去後, 我在「中國時報」 (2000/11/16)再寫一篇。可是我沒有寫過一篇悼念劉 老的文章,最大的原因是他選稿太嚴,擔心寫不好會對不起他。還有我 看了好多篇悼念他的文章,幾乎都已經把他寫成「完人」。這對劉老以 及《傳記文學》奉為圭臬的「世間無完人」正好大相逕庭,也稀釋了斯 人斯物的原汁原味;褒乎?貶乎?讚美成了諷刺。我為劉老和「傳記」 抱屈,正因為此,決心要寫這篇蕪文。 1970 年的五月初,在中國書城第三次籌備會上,我才把《紅色中 國的叛徒》的作者真面目,和劉紹唐本尊重疊在一起,早年我曾讀過「紅」 書,也一連看過幾期《傳記文學》 ,因而在開會時除了聆聽主席何凡(即


夏承楹)的談話,特別注意到彼時還沒有被尊為「劉老」的劉先生。


第六三章

世間無完人 653

最初印象是:一、北方話,沒有北京話的膩,也不似天津嘴那麼油, 可謂悅耳動聽;二、小平頭,為與會人中所僅有;三、兩眼在瘦頰中炯 炯有神;四、上衣口袋裡插了兩支筆,跟著身軀晃動而晃動,有隨時捨 他而去的衝動。那次會議主要是認購攤位和管理委員會的成立,推選結 果:主委何凡、副主委鳳兮(即馮放民) ,總幹事陳達弘,總務彭誠晃、 楊兆青,文書劉宗同(即劉紹唐);他一聽自己被唱名為文書,警覺地 按一下袋中的筆,認真說:「別看我這兩支筆,就要我幹文書。」話音 尚懸空中,在座人早已經鼓噪嘻嘻,他眼見大勢底定,不知為啥,指定 我說,那請胡老弟共同擔任。事後問出原委:「我看你一直盯著我這兩 支筆看。」這大概就是我和劉老訂交的開始。其實文書一事,他做得多, 我只是把每次的會議記錄整理好,或把別人擬妥的行文、新聞稿等稍加 整理後交給他而已。他審稿決稿速度極快,不論在書城哪個旮旯,一接 到手,兩支筆交叉點劃,腮幫子直嘀咕,紅刪藍加,倚馬可待,毫不含 糊,簽上「紹唐」,加註月日,便交總幹事付印發文。主委對他是絕對 授權,副主委很少來書城。我現在想起一件事,他並不是如同後來他自 己強調,以及好幾篇悼文中提到的,他寫信作文必定年月日全部加註。 他可能是登高一呼「寫信必寫年月日」的第一人,但《傳記文學》一開 始絕非就是如此。 可以肯定的是,就因為他在萬千資料中看不到「年月日」齊全,而 使他在考據過程中吃足苦頭和徒增若干煩惱,才驚覺「年月日」的重要 性;可算後知後覺,並且是「好東西大家分享」的人。我手邊存有一本 他親筆簽送我的《紅色中國的叛徒》 ,扉頁上寫: 「一本舊書贈子丹兄存 念」 ,落款是「紹唐敬贈六十七年九月」 ,沒有寫日。寫年月少了「日」, 問題不太,頂多相差三十天;少了月問題比較大,相差的日期是在三百 六十四天和二十九天之間的任何不定數(月以三十天計算,年以三百六 十五天計算),如果不寫年,那代誌可大條,你必須依據歷史演進事蹟 和干支或帝王年號來查證核對才能確定。劉老不是在寫作上一開始就注 意到「年月日」 ,這點非我妄自斷定,因為我在「紅」書中,除了胡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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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所寫的「序文」裡,有一處完整的「年月日」,以及美新處對自由 世界讀者之推薦函,外文翻譯本封面說明有註明「年月日」,還有就是 版權頁上的「年月日」外,全書約二十萬字,幾乎極少看到有「年月日」 的;只有在該書第十七頁,我看到有「另一個是 1947 年北大畢業後」 這麼一句,有年,無月日,這是記錄他的一位「同志」的事。 劉老自己說過「世間無完人」。如果硬要說是完人,那卜二嫂徐天 白女士生前的名言之一: 「你們都是一代完人,紹唐的《傳記文學》 ,少 夫的《新聞天地》,都是及身而止,不會傳代,沒有第二代。」話說得 悲壯也寫實。這裡的「完人」和我們所認知的「完人」,其意義當然不 同。可是,在悼文中有人硬要把《傳記文學》不兜攬廣告,也作為劉老 之所以被譽為「完人」的美德之一。讚美不實和阿諛相差幾希!《傳記 文學》少有廣告,千真萬確,但絕非沒有廣告。廣告也是經營之一道, 只要有道亦有道即可。劉老自己說過:「絕不利用刊物、利用人情到處 去兜攬廣告;我們只刊一種廣告,就是新書廣告,這等於是免費的,等 於義務刊登。」朋友們因為受了封建的「完人」影響,都擴大此說,斬 釘截鐵: 「不招攬廣告」 ; 「摒棄了利用刊物拉交情、攬廣告」 。其實非也! 我們就以《傳記文學》創刊號來說,封面內頁全是全版的新力冷氣機械 公司的廣告,封底半頁是招商局廣告,第十五頁下半頁是台灣水泥有限 公司的廣告。第二十四頁四分之一是義勝木材行的廣告,另第三十七頁 和封底內的各占五分之一面積的時代旅運社和奚復一國醫師的廣告。占 封底內半頁的廣告是唯一的書刊廣告,是「文星雜誌」第五十六期的要 目。他的大徒弟吳夢桂從捷運副局長任內榮退後,被師父禮聘主持業 務,說白了極可能也要管管廣告。我提出這兩件事(另一件是「年月 日」),就是提醒我們敬重愛護劉老的朋友們,以後不要再強調這兩件 事。凡事權宜為何不可?辦雜誌不易,尤其是創刊伊始以及初期階段。 劉老以四十年的生命,盡瘁於《傳記文學》 , 「一人敵一國」的「野史館 館長」 ,是我們偉大的朋友之一。世間無完人,我們何苦要藉死「完人」 為我們活「自己」臉上貼金。


第六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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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記文學》有「三不」的例規,其中之一是「不刊登筆名、化名 文章」 ,郭冠英兄在「史失求諸野」中洩了底,說劉老刊過他以筆名「高 茂辰」寫的文章,得意稱之為「一文破三不」 ,其實未必。 「三不」是劉 老自己訂的,也是他自己破的。據我所知,他自己以筆名「吳中知」在 《傳記文學》上至少就刊登過一篇文章,那是第六十五卷第三期「盲人 瞎馬聯合國之路」;另以「本社」或「編者」名義,刊載「不容青史盡 成灰」及「金錢外交與金錢歷史」(見第六十四卷第二期和第五十九卷 第三期) ,也是劉老自己執筆。 在中國書城的前四年,是劉老和我的初期交往。我二人(他是第 二,第四屆主任委員,我是第三屆)除了開會時一定見面,每個營業天 的晚上,我們也在書城見面。他「傳記」 ,我「天人」 ,攤位鄰近,每晚 必到的任務是保管當天的收入,和查點必須補全的書。彼時民營出版社 不多,書類少,但銷路不惡,書城中的成員,除了公家書店及皇冠外, 只有「傳記」有部速霸陸,劉老自己任司機,有時我們在他處有書展時, 劉老也樂意讓我們搭他的便車。那年頭是「克難時期」,消夜和餐宴的 機率甚少,但是劉老在書城中優游走動,談天說地,或公或私,攤位上 小姐們年輕,喊他「主委」太官式,叫「劉先生」顯生疏,「劉老」便 恰到好處,老少咸宜;偶爾也聽到大聲喊「老劉」的,但此老劉乃另有 其人。我開始隨眾喊他「劉老」 ,記得有次劉大嫂提出抗議, 「你小不了 劉先生幾歲,怎麼也喊劉老?」劉老人緣之好,之受人尊敬程度,這在 書城那樣「同行冤家」和「唯利是圖」的複雜環境裡,是非常不容易的, 劉老曾是兩任主委,也是每一屆的委員之一,在執行書城規章秩序的過 程中,白臉黑臉都扮,說理不成,有時也得撂下話來,難免有損於某攤 位或某人的利益,此其時,劉老的「縱橫捭闔,折衝樽俎」 ,牛刀小試, 十之八九擺平了委員會認定很難擺平的事。自然而然,他在出版界的人 脈關係和聲望,開始了水到渠成,無形中成了「雜書」界的龍頭。很多 事和公家書店,甚至和主管官署打交道,也是「閒話一句」 。 我極為欣當劉老的「柔軟」外交:咪咪的笑和猜拳式比劃,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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脈關係,如果以年齡來區分話,可分上、中、下三方面,我忝為他的大 老弟(非「大徒弟」)之一,當屬於中。他開始讓我有機會和他常相左 右了一段時期,應該是 1972 年開始,中國書城有意向國外發展,最具 體最簡便的方式,是參加國際書展,彼時出版事業隸屬於內政部出版事 業管理處,處長熊純生、幫辦張明堡和書城裡成員如何凡、鳳兮、林海 音、平鑫濤、楊大受、劉紹唐等人都極為熟稔,執政黨文工會(主任邱 創煥)、新聞局(局長丁懋時,副座甘毓龍,出版處首任處長張明堡, 繼任張佐為)等黨政單位,不僅同意,而是推動,要我們自己組團,以 民間名義向國際書展申請,政府負擔所有參展的圖書運費,其他完全自 理。那年頭,出國難難於上青天。我們欣欣然開會又開會,一開始我們 接觸了三個國際書展:新加坡、美國波士頓、西德法蘭克福。有興趣參 展的幾乎全是中國書城的成員,這是因為公家書店一定以教科書為主, 教科書怎可能擺到國外去參展,而書城中的出版單位大多是出版所謂 「雜書」,正是表現了我「中華民國出版事業」的蓬勃發展。在籌劃期 間,劉老、何凡、李潔(正中書局總經理) 、張明堡幾位先生傾力支持, 以劉老和何凡為團長、副團長的「中華民國圖書出版界考察團」終於組 成,舉凡涉外書信文件,團長和副團長都責成我來處理。萬幸不辱使命, 三個國際書展都寄來正式邀請函,歡迎中華民國參加。每次信件往來、 交涉,及有關事情的酌斟,劉老和我之間被今人稱之為「工作飯」的, 於焉開始。 我因為「畢業」於綠島的關係,搞出版常會惹上麻煩,1967 年我 又成立了國際翻譯社,辦公室在博愛路,劉老時常「路過」,總在接近 午餐時分,他知道我多年的午餐一向在附近就地解決,他來了有時說幾 句話(不像是「交代」口吻)就走,說另有應酬,有時邀我去中山堂對 面一家地下室的城中西餐廳,我心知肚明,一定有事要交代,談的幾乎 全是書城、書展,以及準備成立「中華民國圖書出版事業協會」的事。 每次分手時總不忘說,這事你辛苦點,你不具名,不礙事,我讓張明堡、 李潔出面來爭取。他知道警總找我麻煩,彼時他在國民黨黨部雖然還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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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個名,終究是名「反共義士」,再說,他的雜誌也夠他忙的,不僅忙 業務,最重要的是忙稿源,稿子要有分量,執筆人當然以享有知名度者 為佳。《傳記文學》自總號 001 至 307 號,除去「特輯」、 「紀念專號」 或「周年」等少數幾期,作者的大名都是刊在封面上的,以廣招徠,例 如創刊號的名單:毛子水,沈剛伯、吳湘相、吳廷環、李樸生、浦薛鳳、 秦德純、張秀亞、陶希聖、梁寒操、鄒文海、蔣復璁、劉崇鋐、戴君仁、 蘇雪林等,無一不是響噹噹人物。我因為看了「稿約」中有「歡迎任何 讀者賜寄大作」,而且在十多期的作品中,尚不見一篇記載有關海軍的 稿,所以在尚未結識劉老之前,也曾向《傳記文學》投了一篇「我在海 軍中的一段日子」,不被採用是意料中事,因為所描述的只是個人受訓 的瑣碎。記不得是某年某月哪一天,反正是在投稿後的好幾年,劉老主 動和我談起稿源的困難,來稿不一定適用,約來的稿有時也不理想,最 最困擾的是「大人物」交託的稿,登與不登都有預知的麻煩;涉左牽右, 左右為難;說東道西,不成東西。尤其是在戒嚴時期,他的人脈雖廣, 活動力強,為了找資料查證據實,他常跑香港,大批搜購有關書刊,央 請立委張翰書和也是立委的卜二哥等人帶回台北,考訂確鑿,引入文章 後,言人人殊,因而惹來麻煩不少,受了多次折磨、質疑,撮鹽入火, 處處掣肘,竹無心豈料節外生枝,藕有孔居然穴內尋泥。使他時有軟弱、 躑躅,但心療復健極快,多次自嘲: 「你要求全,就一定要受些委曲。」 有些人仍然習慣於讓少數當權者的歷史糾葛,來抹殺客觀存在的既有事 實。社會大眾以及萬千讀者,經常看到劉老和「傳記」風光熱鬧的一面, 哪知他內心滴血,也時有「波濤洶湧」的難自在。有天他提到一位寫了 篇去英國學雷達的文章,作者叫梅汝琅,問我認識不認識?我說梅乃空 軍前輩,僅聞其名,因為劉老知道我在海軍是學通訊,雷達和聲納是必 修學科,故有此一問。要我也寫一篇在軍中的文章,我具實以答,曾有 一稿,投而未中,他要我重新寫過。不久,在第二十八卷第五期中,這 兩篇文章都被刊登出來,可算是《傳記文學》刊載有關我國空軍和海軍 事蹟的濫觴。稍後有篇趙璵寫的有關海軍文章,我記不清,是「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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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自紐約張澤生兄主編的「海俊通訊」 ,還是「海俊」轉載自「傳記」; 劉老拿給我看,文筆上乘,內容翔實。同時得知,張、趙二人原是海軍 官校三十九年班同學,澤生兄和我則曾先後服役於同一艘「永昌」號軍 艦。而趙璵的文章,後來便常在「傳記」上看到了。 我投稿「傳記文學」都是郵寄編輯部,而且好幾篇都是劉老關照我 寫的,印象深刻的有「甘於寂寞的陳之邁先生」 、 「老店新開更上層樓」、 「苦學有成余阿勳」 、 「楊逵綠島十二年」等,寫陳之邁是因為我們同時 在羅馬會見陳大使的,報導「老店」是為「傳記」喬遷新廈而作;有趣 的是,斯時我和文中的沈雲龍教授不熟,其中描述沈教授那段文字: 滿頭銀髮但具有新式髮型的史學家、《傳記文學》編輯顧問沈雲龍 教授最早到會,一直神采奕奕地幫著主人招呼各方好友,十八年來他一 直為《傳記文學》撰稿,前幾年的「人物專題座談會」,可以說是無會 不與,而近年來的「民國史實與人物專欄」更是「獨挑大樑」,沈老眼 見《傳記文學》的發展與成就,今天又眼見喬遷到這美崙美煥的辦公大 廈,《傳記文學》確給他莫大的欣慰,也分享了今天的歡樂,難怪他連 聲說:「 『傳記文學』了不起!紹唐兄更是了一起!」 是劉老自己捉刀要我加進去的,特別叮嚀: 「至死不能洩密」 ,現在 兩老都已作古,我亦老,但尚未「至死」,為文不能掠美,現在說出來 無妨。余阿勳兄和文壇先進楊逵先生於 1983、1985 年相繼去世後,我 在「中國時報」寫「阿勳再見」(1983/12/12),以及在「自立晚報」寫 「楊逵的長跑精神」 (1985/11/7) ,劉老見報後,兩次都問,為什麼不給 「傳記」,「我怕你不用」,我老實說了,他瞇瞇眼,要我再寫一篇,兩 篇都用了。有篇稿子我自投羅網: 「我在國際翻譯社三十年」 ,這是因為 我看到何景賢兄寫了篇關於他主持的「台北語文學院」(後改名為「中 華語文學院」)文章,曾在「傳記」發表。兩稿性質類似,一段創業和 守成的紀錄,也是台灣文化現象中的兩個景點,我的被退稿了,來了他 親筆短箋: 「文太長,給『新天』罷!」纏腳布五千多字, 《新聞天地》 第二三九九期一次刊完。這件事我終究歉意良深,因為那時段,我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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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天地》台北特派員,雖無寫稿不得外投約束,但是,拿「傳記」 的退稿給「新天」用,心裡總是疙瘩。 提起和劉老的寫稿關係,稿不多,妙事倒有一椿。我在「新天」寫 過一陣子「每周評論」、「我去大陸探親」、「今日台北」等專欄,1989 年二月的最後一個深夜,和卜二哥在第二攤酒後,他要我以筆名寫「綠 島」,約定四月份開始連載,每週一篇,三十六期刊完,篇名「我在綠 島三二一二天」 。1990 年出版了單行本,約二十萬字,銷路不惡,三年 後坊間已經很難找到。有次劉老主動談到此書,我說不打算再版,但有 意縮成一短篇,解嚴已久,時空不同,「世上如儂有幾人?萬頃波中得 自由」。我要把書中人物換成真姓實名,作者的名字就叫胡子丹。劉老 顯然高智商,聽我說話至此,舉杯而曰: 「畢竟還是一碗冷飯」 ,打斷了 我要寄去「傳記」的想法。這篇文章因而暫時擱淺腦海,潮起潮落,醞 釀發酵,終於心動手癢,初稿竟有一萬五千多字,先後投寄兩家日報和 晚報,均蒙「來稿過長未能刊用為歉」退回。雖動了一下《中外雜誌》 的念頭,遲疑未寄。直到 2000 年劉老過世後,我參加了在亞都飯店由 卜二哥主持的治喪籌備會,群賢畢至,大雅當前,劉老生前是最愛熱鬧、 最會製造高潮、最有人緣的人,徒弟們都是當今社會上最有活力的菁 英,其殯儀風光旖旎,當非常人所及。果不其然,二月中旬左右的各大 報刊和雜誌,無不以悼念劉老和回顧《傳記文學》種種為主要報導,其 他媒體亦然。我欲趁勢插腳,一怕擠不進去,二想我能說些什麼呢!已 被所有文章的總和編織成「完人」的劉老,我還能寫什麼「完人」事蹟 呢!除了去劉府靈堂對劉老遺容鞠躬行禮,向劉大嫂說聲「節哀」外, 我啥事沒做。隔了好幾個月,「中國時報」舉辦「第一屆劉紹唐傳記文 學獎」,讓我想起了被我冰藏已久的那篇文章,不妨拿出來重寫一試, 參加劉老名諱的傳記徵文,就是最好方式的紀念劉老;浮雲別後,獨自 登樓,能不能發表是另一回事,盡心抒情而已。規定六千字,削足適履, 落帆過橋,有的整段不用,專挑贅字廢詞開刀。紅藍筆時代早已沒落, 幸虧使用電腦,計算字數極易,只須滑鼠、按鍵就行。於是,改了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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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再算,連題目「跨世紀的糾葛」和標點符號在內,總共五千九百九 十七個字。限時掛號寄出。2000 年九月二十九日發佈評選結果,「跨」 文居然入選,而且首名。頒獎台上,當我由劉大嫂手中接過獎牌時,劉 大嫂致辭說:「如果紹唐在世,見你得獎,不知道有多高興。」淚眼相 對,我無語為應。上天真會作弄人:劉老健在,怎可能由「中國時報」 來辦這次徵文;他自己一定以《傳記文學》名義來辦;果如此,我豈敢 縱容自己冒昧,莽撞參與此役,「畢竟還是一碗冷飯」啊!該文十二月 月轉載。

歐美亞三洲去了不少國家,香港當然是必經之 地,除了開會、參展的種種雜務,和駐地的有 關單位、出版業、僑界接觸外,劉老的「約稿 拜會」每次必有,這是在出國前早經計劃安排

日 8 劉紹唐和我在雅典

展與考察」 ,只要有劉老參加,團長非他莫屬,

月 10

和劉老過從甚密的機緣,莫過於出國「參

年 1973

一、二兩天刊「中國時報」,紐約「海俊」次

的,晚間一得空,電話聯絡妥當,便一人土遁 而去。往往有話在先:「我幹的是白天團長, 晚上如果沒有應酬,我要單獨行動,晚上的團長我讓胡子丹幹。」大家 心照不宣,劉老去拜會約稿,開拓社務,我們一大票人跟著多累贅,他 不方便,我們也彆扭。 每次參展考察回來台北後,劉老仍然召集團員,宴請有關單位的首 長們及公營書店的老闆,席開三 桌,他除了逐一把客人和主人們彼 此介紹外,事無鉅細,說明該次書 展及考察心得,並且也讓主客兩方 面知名度較著的人物即席致詞,每 次類似餐宴,劉老處理得極為周 延,不斷製造高潮和歡樂,不會冷

書展回國宴客,劉紹唐起立說話,何凡在 夾菜,右為周道濟,左為胡子丹。


第六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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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任何一位主或客,劉老能飲善道,而且適時說出每一位主人或客人的 特長與興趣,這就是劉老之所以被稱之為「劉傳記」的原因所在。劉傳 記之前及同一時期迄至現在,在台灣有一家享名頗久的「劉仲記」西點 麵包店(初以糯米鍋粑著名),雖然此劉為口糧,彼劉為心糧,一字之 差,有別顯然,但都極為重要,此時心糧之名已勝過口糧了。後來因為 黃郛夫人稱劉老為「野史館館長」,加上唐德剛鄉兄譽劉老是「一人敵 一國」, 「劉傳記」諢名,因而式微。 劉老很能識人,多年前私下聊天時提過,欣賞三位年輕朋友:李敖、 蘇墱基和成文出版社的黃成助。理由是,三人各有所長,是別人學不來 的。如今墱基兄已逝,我胡某作證,劉老對你的欣賞是真!雖然你倆師 徒間,生前有了小誤會而矜持生疏,至死不曾繼續往來。劉老過世後, 墱基兄伉儷曾到劉老靈前,上香致敬。 紀念劉老,當然要提提他的徒弟們,最初為四人:吳夢桂、蘇墱基、 江斌玉,和羅國瑛,四位我都熟稔,拜師大典是在 1984 年一月十九日, 地點是台北市敦化北路安樂園。劉老自己解釋在台北喊師父,好比在大 陸喊「師傅」差不多,見面打招呼而已,比「喂」或「Hi」更套熱呼; 代表對劉老的一份尊敬,應該是可以理解的。後來陸續參加的,就非正 規軍,成為一種時尚了。一位在香港的中文老師,為「傳記」寫了多篇 「民國人物小傳」,對劉老始終以長輩禮之,劉老每次去香港,他都是 竟日陪伴,但始終沒有參與徒弟行列中。 劉老有則百說不厭、見人必講的廣告文案:「有位太太每次遇到我 就問,你的那個東西怎麼還不出來?害我晚上睡不好,我每天晚上睡前 都要看呀!」卜二哥把這則廣告寫在他的文章裡,琢磨修飾得比較文 雅。我要請教聽過劉老親口說過這則廣告的萬千朋友,是我錄得真?還 是卜二哥寫得真? 劉老這則幽默逗趣的「睡不好」;他在應酬場合「你飲哇哉,我飲 哇哉」的口頭禪;以及他有句名言:「一位從事被社會所肯定的同一工 作,堅持數十年至死,雖然世無完人,但可算得上是位成功者,也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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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是好人。」語重心長,身體力行。劉老,何不輕鬆點,閒來一杯,愁 來一杯,你執著得太久!太深了!天要下雨,下又如何?不下又如何? 劉紹唐(左) 、鄭李足(右二)和胡子 丹(右)訪歐期間拜訪陳之邁大使(中)

亞太出版會議時,劉紹唐(左三) 、 胡子丹(右一)陪外賓參觀中船公司

劉紹唐(右) 、張清吉(左) 、李振華(左 二)和胡子丹(右二)在英國首相官邸 門前(習稱唐寧街十號)


第六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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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少夫這個人」 ─ 敬悼卜少夫先生逝世四周年

■ 本文刊《傳記文學》第 85 卷第 5 期 卜少夫(1909~2000)這個人, 是二十世紀中的一位奇人,前無古 人。後有來者的可能性,微乎其 微。僅舉《卜少夫這個人》一書為 證,是可以問鼎金氏紀錄的。 卜少夫這個人,除了晚節不

記不清是何年何月,在卜少夫的香港寓所

保,黃袍加身,兼差幹了兩任國民 黨時代的立法委員(1981~1987) ,終其一生是名新聞記者。他的著作當 然等身,可是與眾不同的是,其中有一部書凡五冊,生前出版四冊,死 後再有一冊,書名統統是《卜少夫這個人》,除了在第五冊中因附有悼 文,作者不乏有重複者外,精確統計,執筆人應有四百四十五位。比起 曹雪芹筆下《紅樓夢》裡的人物男女計四百六十六人,僅遜二十一名。 寫文章的人都知道,一人寫小說中人物易,可虛擬、可杜撰,亦可影射; 而眾人寫一人則難,寫一活生生的人尤難。《紅》書是故事,全是假託 的,書裡的人物、情節是不可盡信為真的。而「這個人」就在眼前,活 蹦鮮跳的,寫法各逞妙筆有異,素材和對象卻「卜」一人是尊。假不得, 連想當然耳都不可以。有趣的是,《卜少夫這個人》中,以「卜少夫這 個人」為題的,竟多達三十一篇。細看作者群的組合,更是包羅萬象, 公卿將相、販夫走卒、牛鬼蛇神,各行各業、男女老幼,應有盡有。千 奇百怪中最奇怪的是,有位作者是素不想識的八十一歲的「不名老人」 。 他說「我不認識卜少夫這個人,但曉得卜少夫這個人」 , 「他是神,神之 又神之神,亦即莊老夫子所說的『神之又神而能精焉』的那種神。」


《卜少夫這個人》 ,除了第五冊中有十七篇文稿為悼念文字,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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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少夫過世後為十七位親友所寫,其餘在一至五冊中的約有四百多篇文 章,皆為卜少夫生前親函邀稿而成。第一次函約是在 1978 年九月一日, 有如此的挑逗潑辣; 「請你寫篇『關於卜少夫』 ,真率地、無顧忌地、無 保留地、沒有半點虛偽客套地,痛痛快快地寫出你的印象來。」「通常 朋友中如有一方死亡,另一方會寫文悼念、追思,這樣做,對生者好像 有了交代,但對死者幾乎等於毫無意義,因為死者不能再讀這些文章, 也無從領情;所以我要求朋友們與其等我死後來寫,不如在我生前來 寫,不論是罵我或捧我,好讓我在以後歲月中,多一點『自知之明』」。 這封信付郵後,有了動靜,但不如預期熱烈,他明裡忍了,未動聲色, 暗地有了埋怨。有次他和我同階站尿,抖擻抖擻,怪不順暢,不知怎地, 提到了這檔子事,他三字經出了口,嘀咕起來: 「他媽的,還差不少篇, 請人寫文章,比湊飯局還難。」「當然不順暢,你已是七旬老人,捧你 肉麻,損你何必,很難為人的!」他瞪我一眼,沒言語。隔一天的五月 二十九日,他發出通牒,除了輸情送義,更有承諾。「凡塵中打滾,終 難超脫的。」「我決定做兩件事:一、在港台兩地舉辦一次『卜少夫生 涯展覽』;二、出版兩本書,一本請我的朋友們寫,書名暫定《卜少夫 這個人》,一本由我自己寫,寫我的一生,《如此這般一生》。前一本預 計九月前一定可以出版。」這封信沒有明白催稿,實際上是在等稿。再 一年,那是 1980 年的六月,由出版界小巨人沈登恩主持的遠景出版社 出版的。去頭「此書之由來」(卜少夫撰)、掐尾「『不誤正業』的卜二 哥」 (劉紹唐撰) ,計一百零六篇,其中詩詞十五篇,作者也一百零六位。 全書洋洋灑灑三十二萬七千四百二十三字。乖乖隆地咚!加上第二至第 五冊計八百八十二頁,每頁九百字,總字數竟有一百一十萬字以上,比 起司馬遷的《史記》,約有一倍之多。而《卜少夫這個人》乃是羅漢寫 觀音,眾志成城,多氣呵成。古今中外,除了特殊政治人物,恐怕鮮少 人有卜少夫其人的魔力之大。舉一小例在下我來說,逐囚綠島被認作政 治犯期間,就不知奉命寫「蔣公」 ,寫了多少篇,歌而頌之,畏而敬之, 東抄西抄,豐功偉績的犖犖大者,當然被灌輸得倒背如流:東征北伐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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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抗戰、毋忘在莒反共抗俄等等。耹其名諱必立正,書寫要空格,說句 大不敬的話,貌恭而不心服,身受其害實在是痛心疾首。「蔣公」不是 人是神,卜少夫是人不是神。《卜少夫這個人》全是人講人話,是非曲 直,飲食男女,喜怒哀樂,好惡惆悵,七情六慾,可謂今文觀止。彼神 與彼人之間,亦有奇事一椿。說來雖近巧合,細玩頗有趣味,值得一提。 1975 年二月間,彼神福至心靈,頒發了最後一紙榮譽狀給彼人,文曰: 「卜少夫同志主辦新聞天地週刊,作民眾之主導,為社會之喉舌,堅守 崗位歷三十年,影響頗為深遠,特頒榮譽狀,以示嘉許。」詎料,不及 兩月, 彼神 離開塵 世, 隔 二十五 年後 ,也走 了彼 人 。彼人 比彼神 (1883~1975)在陽間的壽命足足多了三年。 比起《史記》還有不同的是:司馬遷寫的全是蓋了棺的死人,而「這 個人」的作者群,除了第五冊中的十七篇悼念文章是活人寫死人,其他 的全是活人寫活人。悅耳的言語不少,逆耳的文字卻是更多。記得在第 一冊出版不久,卜少夫有次嘆曰:「悟以往之不諫,不知未來可追不可 追?」那是有天夜半的第二攤酒後,在九龍喜來登咖啡間說的,在座連 我共四人,其他二人已不復記憶。談起了三蘇寫的「當街小便與風流」, 卜的風流,盡人皆知,自己從不遮閃。 「當」文說得周全: 「卜老志在醇 酒美人,浪漫一番,騁懷一番;卜老有脾氣,頗為獨特,對歡場兒女, 往往表現得一派痴情,而且擺出一副認真神態,沒有古人『讓美』的慷 慨風度。卜老對人對事都投入。記得那時段,卜老有位台北情人,花名 海燕,卜老和我同機回香港時,我曾寫副對聯贈送: 『海枯石爛從來少, 燕叱鶯啼盡可夫。』把海燕、少夫嵌了進去。卜老沒有勃然變色,證明 他是文人,以文論交,不拘小節。」這件事的記述,我是深信不疑,因 為我喊「二嫂」的卜夫人有了極大反應與措施,令人有「丈夫丈夫,一 丈之內始為丈夫」的另類解讀, 「一丈之外者,也得有分寸也」 。文中描 述當街小便一事: 「有一年,卜老和我們幾個朋友在香港吃完消夜出來, 給秋涼的夜風一吹,精神一爽,正在路上找的士,卜老一聲且慢,匆匆 跑到路邊,拉開褲子,大聲叫道:我要先撒尿。」我是少信多疑,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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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文末的「謹註」 : 「荒唐世界,荒唐人生,如此這般,而已而已。」開 始半信半疑。但是多年後,我卻親眼看到此幕之重演,而且是在大白天 的台北市。記得是 1992 年間,他興起訪問二十世紀人,當然他認為對 中國有影響力的中國人,邀我做他的助手。有次由他兒子卜凡駕車,順 路接我,同去重慶南路二段,就是現在阿扁總統住的對面一條巷子裡, 是孫運璿公館,訪問完畢,來到門外,正要準備上車時,卜二哥說: 「等 等,我要撒尿。」真的面牆辦事了。我好擔心有行人撞見多尷尬,卜凡 大概見怪不怪,沒有緊張狀。幸虧這條巷子官邸多,少有人車。上車後 我問二哥,為何不在孫公館借廁所方便?他笑答:「這不是也方便。」 《二十世紀人》1994 年出版,但是有幾位被訪問到的二十世紀人 卻沒有輯入,孫運璿是其中之一,我想,總不至於是因為在他戶外撒尿 的關係罷!「卜」書之構想、催稿,至出版,奇是最大特色,還有兩大 特色:一、他自己說過的兩點:「一、決不刪改增加一字;二、決不在 本書出版前發表其中任何一篇。」但是,關於第二點,卻有了他自己承 認的意外,有四篇文章事前見諸報刊了,一篇被作者自己收錄在自己的 單行本,一篇被發表在「新聞天地」 ,另二分別刊載「中央日報」和「台 灣日報」。二、每篇稿末如有空白,他會「少夫謹註」一番,這個「謹 註」夠他發揮的,盡情任性,解嘲脫困,褒貶自如。這本書有了引蛇出 洞的百花齊放效果,把卜少夫的優點與缺點展示無遺,被稱為酒鬼、色 鬼、魔鬼,揮霍與吝嗇齊飛,家花共野草一色。他卑視當朝公卿,但又 和他們相處得不錯。說得具體點,毛病有洋場海派、揮金如土、酗酒風 流、玩世不恭;長處是好客愛友、一諾千金、慷慨重義、胸境開朗。執 筆人都成了手術台旁的專科醫生,把他當作橫陳解剖台上的病人,化驗 結果是:三分才氣、三分俠氣、三分流氣,剩下一分是綜合性的江湖氣。 在這五冊書中,可以找到豐富的答案與例證。 《卜少夫這個人》出版了,本無意搞「續集」,可因為在分贈諸親 好友和眾家弟兄的同時,據編者劉傳記說,陸續又收到三十幾篇顯然是 遲到的稿子,如何料理?卜少夫在徵詢各方意見後,在不辜負盛情和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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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盛情的強烈感受下,痛下決定,再次發文邀稿。 「我願在此作一聲明, 至此為止,不再有二續、三續、四續了。」說來又奇,這次約稿的反應 遠比第一次的快速,效果奇佳。因為不論讀過或未讀過「這個人」的, 凡是知曉有這本書的人,公認是奇書,比起兩點三點全露的寫真集,或 自我膨風的政治人物的自傳,格外引起了騷動。「我的朋友胡適之」不 過口頭講講,「我的朋友卜少夫」硬是白紙黑字,全世界中文圖書館都 要珍藏的。 「續集」在矚目等待中,1982 年十二月問世。作者群的知名 度,似乎更旺些。主角的女主人徐天白女士也被趕鴨子上架,寫了篇「我 愛少夫」 ,她稱少夫為浪子,文曰: 「不嫁浪子,不知浪子之可愛,既嫁 浪子,乃知浪子之堪誇。」婚後,有約法三章:「一、不得再與任何人 戀愛;二、不得與正式有夫之婦尤其是黃花大閨女發生曖昩關係;三、 不得帶花柳病入家門。」另有他四弟乃夫、六弟幼夫的文章(卜式昆仲 長三五夭折,二四六斯時健在) 。除了卜二哥自己寫的「續集之前」 ,連 同「編輯後記」整一百篇,作者也是一百人。還是遠景出版。 編者劉紹唐在續集的「編輯後記」中說,有位大官悄悄對他說: 「你 編的這本書,我從頭到尾都看了,但對卜少夫並沒有什麼好處,毀譽參 半。」 「卜少夫本來就是毀譽參半的人。」人生在世,本來有毀就有譽, 有譽就有毀,劉傳記的應對棒極了。續集和正集之間時距兩年半,卜少 夫最明顯的兩大改變:一是鬼迷心竅幹上了立法委員,二是抽了半世紀 的駱駝菸,一念之間戒掉了。在續集的百篇文章中有褒有貶,褒多於貶。 張慕飛在文章中點出了卜的剛正不阿: 「 『拜託,拜託嘛!少老!』大使 又高高的拱了次手,『卜少夫什麼都行,什麼都可以通融,但談到國家 利益,我卜少夫是六親不認的!』喏!卜少夫這個人,就是這麼了不起。」 這段文字我是深信其真,因為我聽來熟稔之至,讓我想起 197 幾年發生 的一件事。「亞太地區出版人會議」在台北舉行,某天中午,有位書店 老闆堅持要請卜老午餐,躬逢其盛的人包括我在內,都應邀作陪。這位 老闆不斷敬酒佈菜奉茶,卜忽地正色向他說:「你請我吃飯我吃了,你 敬我酒我喝了,可千萬別要我作什麼事,我不會因為吃了人的飯,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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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酒,就被牽了鼻子走!」試想想,一位耄耋老人,在正式社交場合, 公開說出了這樣的話,是天真?還是世故? 《這個人》有續集了,雖然嚴正聲明:「不再有二續、三續、四續 了。」但是,別忘了,卜少夫這個人,說話也會賴皮的。「續集」過了 七年半,他沒有出二續,但是有了第三冊,1988 年六月「新聞天地社」 出版。他有天理:「女媧煉石補天,天一樣有殘缺的,需要修補。」也 有人情:「初集、續集的作者之外,遺賢甚多,不能祇到續集而已。」 第三集計一百零三篇。這書中有張照片引人注目,說明是:「恭祝少夫 重返自由身」,因為他幹了兩任六年的立法委員。在台灣,政治人物的 上上下下,甚至坐牢與出獄,往往狀似競選,簇擁如蟻,辦桌宴客,媒 體追逐如鶩,拍照片為證,天經地義。 卜委員在立法院行走期間,即便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 還無」,有件事他是免俗又不從俗,不可小覷。那就是他的經濟情況沒 有顯著好轉。別看他大餐館、大飯店、大 Pub、大卡拉 OK 的跑,衣著 光鮮,賓士代步,昂首挺胸又闊步,神采飛揚;阮囊羞澀的尷尬還是有。 他當立委前,先住第一飯店,續住亞都,當上立委後,再往酒店不像話, 因為來台北頻率多至一月兩三次。他有意搞一個固定住處。遠流出版社 王榮文在敦化南路有間房子要賣給他,銀行可辦抵押貸款,要兩名保 人,他相上了我是其中之一。有天王榮文來我辦公室,填表蓋印,因為 他也是其中之一,原來所有權狀上是他妹妹的名字。稍後不到一年,卜 在復興北路申購了兩個單位的國民住宅,分期付款,我是駕輕就熟,擔 保不算,為他跑銀行辦手續,另一位保人好像是李道法。兩處購屋的事, 卜凡最清楚。由此可見,他幹了兩任立法委員,雖然掉進了大醬缸,即 使有限度的清廉,也是難得清廉了。在楊允達文章裡,有段無意中聽到 的話:「卜說:那是哪裡的話,我卜某雖然窮,這筆路費還是有的。謝 謝你們局長的好意,我絕對不能拜領,請你帶回去。」 卜二哥(我是一開始就是如此稱呼他)確是大節不虧的人,1976 年,香港左派掀起五月暴動,是震驚全球的大事,街頭巷尾爆發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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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燄瀰漫太平山,蔣幫分子受到嚴重警告,「新聞天地」接連收到恐嚇 信。卜在文章中說:「我反共,我要打倒毛澤東,我要打倒共產黨,現 在門窗大開,不設防的等待你們,誰敢站出來,請!」黃鐘大呂,振聾 發瞶。他表示隔街就是海,頂多跳海就是。可算是「疾風知勁草,板蕩 識忠臣」 。他是老國民黨黨員,對國民黨也是恨鐵不成鋼, 《新聞天地》 的文章,反國民黨、揭國民黨瘡疤的幾乎每期必有。可是在他大去的前 幾年,他的論調開始軟化又裝了彈簧;「今日的共產黨已不是過去的共 產黨,今日的國民黨也不是過去的國民黨。」是不是奠下了他要去大陸 有所「使命」一番的基磐?卜老仗筆江湖,縱筆國事;閒雲潭影日悠悠, 物換星移幾度秋。周榆瑞有詞讚曰: 「怎時得大略雄才,還我漢疆唐土。」 以致他五赴北京,曾和也是揚州人的江澤民會晤交談,留下了所謂「長 流計劃」之謎。在訪問「二十世紀人」過程中,他曾透露,這二十世人 的人選,對岸也有人在名單之中,問我能否同往,我沒肯定,回以「到 時再說」 。他之所以邀我參與訪問工作,之所以聘我為兩刊( 《新聞天地》 和「旅行雜誌」)特派員,我知道就是因為我能守口如瓶、不受薪和寫 稿免酬(最初一年,每篇評論千元台幣,後來我自動請免)。而且,每 當兗兗諸公餐敘中,我忝為末座時,我往往是極少發言的傾聽人。有次, 台視副總李蔚榮憋不住問我: 「子丹兄,你怎麼這麼少話?」卜代答: 「我 最欣賞的就是這點。」所謂「欣賞」 ,放心而已。我自 1972 年以來,替 《新聞天地》寫專欄、每周評論,和零星或突發事件,以及旅行雜誌譯 稿,密度高時多達一期三篇,間用筆名,十多年後逐漸稀疏。從沒有動 用兩刊名義做我個人任何私事,好多次別人誤以為我是香港《新聞天地》 的員工,是卜的隨員,例如于衡和錢復曾問過我,《新聞天地》在香港 的情況是怎麼樣?陪卜辦事或訪問,我是沒有「個人」存在的。這最適 合我的脾性,也對了卜的胃口。 《新聞天地》的全盛時代,特別是 1947 和 1948 這兩年,創辦人之 一陸鏗說:「當時南京、上海的政壇競逐者,很多人是從《新聞天地》 上來找政治行情。」1949 年到 1954 年,陸鏗在坐共產黨的政治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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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囚友們知道我是新聞記者,紛紛向我表示好感,自稱都是新天的 忠實讀者,說得出新天發起人名字,尤其是卜少夫。」可是,1978 年 他到達九龍,很難找到了一本《新聞天地》 , 「可以不誇張地說,很少有 像樣的文章,天哪!何至於如此?」卜少夫不是沒有自知之明,就在這 期間,他拜託立法院的胡濤和我兩人,起草公司章程,有意重整旗鼓, 無奈,眾家弟兄和聲者眾,答應入股拿出銀子來的人是少之又少!於 是,他要我幫著他幹。我一無能力,二無膽識,三有內疚(新天可能就 是被我寫垮的)。再說,我自己賴以為生的工作必須維持,我拒絕了他 (他是很難拒絕的人) 。關於這一點,當時兼任新天辦事處主任歐陽醇, 在他的《台灣媒體變遷見證》 (下)裡,有簡略說明: 「他說新天的經銷 明年起將交胡子丹辦。所以和少老的業務關係,至今年底可告一段落。」 (頁 801) 「他進入國會後,雜誌內容都要變質,更要走下坡了。」 (頁 861) 「卜先生現在不僅要朋友們義務寫稿,還要朋友們花錢訂閱。」 (頁 1125)其實,愛玩鳥的人,再化錢手上總要有個鳥兒才行。辦刊物的人 亦復如此。卜少夫和《新聞天地》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孿生體,卜二嫂 一語中的的說:「少夫如是一代完人,那是指《新聞天地》而言,他完 了,雜誌也完了。」 說卜少夫是很難拒絕的人,舉一個他我之間的小小例子:某天清晨 二時許,他在台北復興北路寓所來電: 「子丹,我想找你聊聊。」 「我已 經上床了,明天可好?」「不好!我不讓你吃虧,半小時後我們在等距 離的富都飯店見面。」我由南海路乘計程車前往,富都的邊門開著,他 先我而到,兩碟冷盤、兩碗雞麵、兩份箸杯,和他自帶的一瓶威士忌在 桌,富都老闆徐亨是他老友我知道,連值班侍者他也熟,關照他自去歇 了,偌大的自助餐廳只有他和我,可是他半句正經事沒提,哼哼哈哈盡 閒聊,眉揚色舞,逸興遄飛,不知東方既白。 卜二哥是文人,尤其是揚州的文人,更尤其是他曾負笈東瀛,鄭板 橋的怪字以及日本的片假名,對他的字體可能大有影響。「那自成一體 的卜字」 (見李田林文), 「他所寫的卜體字,分崩離析,東倒西歪,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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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八散,搖搖欲墜,很難辨識,實在不敢恭維。」 (張天心文) 「說他這 個卜字,寫來好比一位身段姣好修長的女孩,揹著書包,在等公車。」 (江德成文) 「他的字妙就妙在上下結構十分技巧,類似這個『妙』字, 你必須先看到左邊的『女』字,你要向右邊遠遠去找那『少』字,這才 發覺少女之妙。」 (傅允英文) 「他的字是一筆一筆完整的寫出,絕不含 糊不清,句子也完整。」(朱蘭成文)他對自己書法頗為得意,很多人 向他索字,我沒有。有次他正在揮毫,忽地抬頭看我:「子丹,你怎麼 從來不向我索字?」「我怕你不肯。」他用筆桿向我指了又點,說,還 剩一張紙,送你一條幅。果真寫了:「曾經酒醉鞭名馬,祇怕情多累美 人。子丹兄索字,以郁達夫赤壁詩應之。卜少夫歲在戊寅,時年九十。」 等墨瀋乾了,我「謝謝」收了,裱好了如今仍掛在家中。我特別意會其 中的「索」字,是禮儀的狡黠,還是狡黠的禮儀!老式的中國讀書人, 幾乎都懂得;很多事,為了虛渺的「自尊」,總是循章法依慣例,故犯 明知。如果將其中第三第四句,改寫「寫郁達夫赤壁詩贈送子丹為紀 念」 ,不是更存其真! 《卜少夫這個人》在數百篇文章中,都肯定他是生龍活虎的陽間 人,有篇「卜少夫之死」 ,硬把他派為陰曹地府的鬼。文曰: 「他躺在壽 材內,好像睡著了一樣,只是多了一個電話,我問殯儀館老板,怎麼有 一個電話?老板告訴我,這是閻羅王的額外鬼情,卜少夫不可一日無電 話,死了是一樣,所以有這恩典。」作者居浩然詛咒他死了。「這起因 全在《卜少夫這個人》的徵稿以至出版,我從頭就不贊成。把卜少夫說 成聖人,有什麼意思?」但是,說壽材裡有一個電話,無異是知曉卜少 夫是活著的。神來之筆,可謂奇文中之奇文!「偏偏他沒有死,只有等 著吧!」 寫卜少夫,多人多寫他酒色「才」氣,白天忙,入夜後更忙,少有 人提起他早上生活。其實,二哥也有晨課。在香港的方能訓說,有天「在 晨光中一個人迎面走來,原來是少老。我說『少老,你也剛盡興歸來, 走路回家?』我猜錯了,少老剛從家裡出來,在公園早操。」在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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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證之一。從他住第一飯店的後期開始,約我天一亮開車在門口碰 面,我們慢跑過圓山、國父紀念館、台灣大學、新公園等地方,劉傳記 和卜凡也湊過熱鬧。轉住亞都後延續了一陣子,往後不是因為他畢竟老 了,而是他往往一兩點才上床,四、五點被我電話叫醒,未免殘忍些。 我提議「免了罷!」他開始做他不知哪兒學來的怪體操,自吹自擂可延 年益壽、抗病消毒,還胡扯,說也壯陽! 既然有了第三冊,順理成章便有了第四冊(1996 年六月) ,去世以 後還出版了第五冊(2000 年十二月) ,這兩冊都由隨他壽終正寢而停刊 的《新聞天地》出版。他四弟乃夫在第五冊的悼文中,另舉出其他有關 卜二哥的「奇」:一、創造了中國雜誌銷售量最高、壽命最長的紀錄; 二、台灣的大酒仙之一;三、自 89 至 91 歲時,將近三年,天天寫專欄, 無日間斷;四、大去前將雜誌結束,以自己臥病在床高舉雙手的照片: 「我自橫刀向天笑」,作為最後一期的封面,強烈震撼讀者:人和《新 聞天地》偕亡,情何以堪!五、自拔氧氣管,瀟灑而去。

1999 年五月初四 卜少夫 90 歲 1989 年五月初四 卜少夫 80 歲與夫人徐天白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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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戈壁遊俠」歌聲

-悼念歐陽醇先生逝世十周年

■ 本文刊《天感》單行本。呼風鳥工作室出版。 我結識歐陽先生逾三十年,每 次思念到他,除了那敦厚誠懇的方 面大耳外,伴之而來的便是那「戈 壁遊俠」的雄壯歌聲,不僅是默默 然音 容 宛在 , 而是 栩 栩然 音容 立 現;讓你目睹耳聞。 1973 年,我隨何凡、劉紹唐等 諸位先生們,前去新加坡參加第二 屆國際書展,途經香港時,卜二哥

與歐陽夫婦合照

( 「卜二哥」等於是卜少夫先生的諢名之一)邀我寫書展的報導給《新聞天

地》 ,交代我:寫好了就近交給在台北的歐陽先生。 那是一個秋末的下午,我從我的位於博愛路的辦公室,步行至開封 街的「新聞天地社」,咫尺距離,轉一個彎拐一個角而已,可是那三樓 的樓梯卻不好爬,直統統地,我立即想,這雜誌和書,搬上搬下多累人! 我應聲推門而入,哇塞!遍地堆滿了、也散落了書和雜誌,一位六旬左 右的平頭壯碩漢子,從兩副座位中間站起身子:「胡子丹先生嗎?」我 瞅瞅地下可行之路,連跨兩步,我交稿,他接稿;他補充說,辦公室這 兩天要搬,還是開封街,是二樓。我和歐陽先生,第一次的面對面,不 到兩分鐘,我對他的印象:動止中節,拘謹卻自然。 第二天,歐陽來了電話,說稿子已帶去香港了,再下個星期可以刊 出。囑咐我繼續寫稿,關於出版界、文化用紙方面,以及興之所至的有 關方面,都可以寫。如果需要什麼資料,他可以代為設法找到。這當然 也一是種邀稿方式,但和卜二哥或劉紹唐的有所不同,少一分壓力,多 一分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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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十幾篇稿子被刊出以後,歐陽告訴我,以後我的稿子可以直接 寄去香港了。幾乎在同一時段開始,卜二哥每次來台北,都曾邀我餐敘。 多年來在超過百次以上的吃喝玩樂場合,歐陽多半也在場,每當酒酣耳 熱,席間有了餘興節目開始時,輪到了歐陽,他會毫無預警地,絕不推 三阻四地,陡地一聲吼,唱起了這首「戈壁遊俠」民歌,他嗓音嘹亮, 好比用全生命在唱,幾囀幾折,高昂處如入天際,滿座目瞪口呆,低落 時聲息可聞,人人屏氣凝神。有幾次我和歐陽同桌對面而坐,我看他吼 唱時專注認真,雙目緊閉,兩手交 叉胸前,熱情、奔放,雄壯氣勢中 也滲有幾許悲戚。歌詞極快難以聽 明白,直至我讀了歐陽寫的「戈壁 遊俠」後,才知道這首民歌的詞 句,以及歐陽每次唱它時之所以猶 如唱聖詩般的虔誠莊嚴。原來那是 他從事記者生涯中最難忘卻的一 幕,已成了他的生命一部分。他自 己說: 「『戈壁遊俠』是篇真實的報 歐陽唱「戈壁遊俠」時的神情

導,在我一生從事新聞工作生活

中,留下了強烈的印象,迄今不忘,記憶猶新。每當我感情激動,昂首 高唱那首不知名的戈壁遊俠歌曲,那個豪邁、滿臉鬍髭、聲音深沉的哈 薩克壯漢,便會顯現在腦海,鮮明的就像在我的眼前一樣。」歌詞的最 後兩句是:沒有受過痛苦的人,不知道痛苦的滋味。 歐陽先生生前和我同桌或共聚一廳飲宴次數頗多,單獨只他和我二 人對酌,卻僅僅一次。那是在蔣彥士任教長的時段,歐陽約在金山南路 一家二樓的中餐館,他開門見山對我說,你必須容忍,不能氣餒,所指 何事?當然他知我知。原來前兩天卜二哥給我信,附了蔣部長給他的 信,說上期的「每周評論」,所指全非事實,請該文執筆人有所解釋及 更正。早期的評論是不刊執筆人姓名的,自這篇文章後, 《新天》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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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卜戈壁遊俠」歌聲 675

求明刊作者真實姓名,而我不想自找麻煩,遂改寫「今日台北」專欄。 歐陽要我容忍是有道理的,那時我在《新天》的「我在綠島 3212 天」 的連載尚未開始,但是我相信他是知道的,在五十年代,我和他夫人一 (哈哈!我們都成了彌陀佛了!) 樣,曾經有過「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

這件寫文章遭到部長大人關切的事,應是小小代誌。那天我們談得不 少,酒也飲得頗多,只是他沒唱歌,兩人看來外表平靜,內心卻如江濤。 自那次交心深談以後,不久他約我和內人,再次赴他的餐敘,在他 常去的中山北路農安街對面一家西餐店,說是給我夫婦去歐洲旅行的餞 行。歐陽也許給很多親友們餞行過,但是我有生以來,從沒做過生日, 也從沒有被人餞行過,這是空前第一次,感觸至深且巨。人與人之間, 嫌棄的是心,關懷的也是心。 在歷史人物中,我最敬佩和感動的人,是玄奘和司馬遷,他二人為 了達成目標,雖千辛萬苦,也百折不回。我的朋友中,最使我敬佩和感 動的人是卜少夫、劉紹唐和歐陽醇,尤其是歐陽,一輩子只從事一件工 作:除了新聞還是新聞;而且對一首歌竟能執著一輩子,戀戀難忘,深 情、多情,你如知曉了「戈壁遊俠」的經過,你會隨著歌聲魂悸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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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六章

萬里路與萬卷書

■ 1980 年十一月一日刊香港《新聞天地》周刊。1981 年十月《旅行 雜誌》選載。

又有人說: 「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可是,放眼今日台北,很多很多市民們, 萬卷書可以撇開不讀,萬里路卻一定要放 步前行。 台北市的各式各樣書展,愈來愈多, 不幸的是,銷售量是每況愈下。十年前,

本圖採用旅行雜誌選載本文時的插畫

有句古話說: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每本售價十元左右的書,在書展場,一個 攤位可以日入萬元上下。現在的書價至少 上漲了五倍,可是在書展場,每天只能賣 到二千元光景。這種書量銷售量,證明了一個事實,愛書人,愛讀書的 人是愈來愈少。原因無它,乃被電視、電影、各種舞台表演等占據了。 人也越來越忙,不想再用腦筋看書,只要刺激、輕鬆,和被動。還有一 個最重要原因,自從觀光旅行開放以來,行萬里路的機會多了。所以, 「行萬里路,讀萬卷書」 ,是今日台北市民們的生活寫照。 「人生難得秋前雨」,入秋以來,欣賞雨景的機會較多,颱風也可 能隨時肆虐。各家旅行社反而更加忙碌起來,報刊上的旅遊廣告也特別 多,香港三日遊、東北亞、東亞、歐洲、美洲、中東……等等不一而足。 「國民外交」這堂皇美麗的詞兒,讓更多的民間團體組成了隊伍出國旅 行。本來嘛,讀萬卷書是間接了解人生,行萬里路才是直接了解人生。 了解人生,必由了解自然開始。我們的祖先們,是最講究「行萬里 路」的,所謂「樂山、樂水」,就是因為我們親近了山、親近了水,在 心境上才有「樂」的感受。陸放翁說得好: 「何處樓台無月明」 。我們在 萬里路途中,必須先培養起一個開放易感的心境,才能接近自然,被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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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接納,而了解自然,享受自然,也逐漸了悟人生。行萬里路不僅能使 我們了解自然、了解人生,又因它本身先有了詩情畫意、浪漫幽雅,頗 能引發起很多奇情逸事。 我國古代文學作品,以「行萬里路」作為主要內容的占了若干大的 分量,例如《西遊記》 、 《鏡花緣》 、 《老殘遊記》等等。在西洋人的作品 裡,也有《吉訶德先生》 、 《海外軒渠錄》 、 《天路歷程》 、 《癡漢騎歌》等 等,這些都是以「萬里路」為骨子裡的。孔夫子如果不曾周遊列國,其 在文學上、道德上,是否會有如此極大的成就,歷久彌新,讓後人崇仰 不已,說句大不敬的話,可能會打一點折扣也不是不可能。 談到人生種種,自有一番大道理,實際上,簡而言之,從哇哇墜地 到進入墳墓,也只不過是一條說短即短、說長也長的路。任何人在大去 之前,一直都在途中,途中有苦有樂,有甜有酸,端在各人自己追求和 品嚐。主張靈魂不滅的人,認定來日方長,前途遙遠,萬里、萬萬里, 多少個下輩子都走不完。佛門子弟們到了耄耋之年,唸經吃素得分外起 勁,生怕正寢後被打下十八層地獄,千萬年不得超生。基督徒的人生觀 是永不終止,他們相信,即使被主寵召,也是快快樂樂活在另一個天地 間,「天國近了!」是往生的聲音,其實是無奈的心情。我們人,不管 是以什麼心情活在什麼樣的環境裡,實際上,都在「萬里路」中。我們 要走得實在,走得認真,不要閉眼走,矇矇矓矓,走得迷糊一片。 今日台北的市民們,有機會出國觀光是好事。值得注意也必須警覺 的是:要真觀光,不是出去「採購」的。過去我們歡迎日本觀光客到台 北來,因為他們有錢也肯花錢。現在適得其反,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 日本人對來自台灣的觀光客更加歡迎。在世界各大都市裡,來自台灣的 觀光客,十之八九,都喜歡湧至百貨公司,大包小包,傾囊採購。尤其 在香港,觀光旅行剛剛開放那一陣子,香港各店舖,幾乎要被買空了。 來自別的國家的觀光客,當然也有採購的,但是採購物和我們的卻截然 不同。我們在機場內的行李轉帶台上可以明顯看出,別人買的是高級運 動器材,例如高爾夫球棍什麼的,而我們買的都是大衣、風衣等。由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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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舉的採購物的類別不一樣,我們當然想像得到,我們大多數的國人, 他們出國觀光的內容是多麼貧乏,多麼寒傖,也多麼犧牲了「行萬里路」 的應有收穫!和應有享受! 西洋人重視「行萬里路」,可由他們半輩子或一輩子儲蓄,以準備 旅行費用的「大」事上看出來。像這種預謀性的計畫旅行,在旅行的費 用上可能不夠豪華,可是在旅行實質上卻是夠豪華的。他們對於「萬里 路」上的站與站的安排,點與點的停留,對空間是緊湊啣接,對時間是 密切配當。他們「行」在地理上,也「行」在歷史中。出發前不僅研究 了各地方的路線站程,各地方人情、風俗、習慣、語言,和歷史,也在 研究的範圍之內。今日台北的我們自己呢!我們在出國觀光之前,有了 些什麼準備呢?做了些什麼功課呢?大概只想到,這一次出國可真要買 點「外國」貨,回來穿穿戴戴,裝裝門面,炫耀一番,風光一時吧! 蘇格蘭小說家斯帝文生,在他的《流浪者之歌》裡,借書中人物的 嘴巴說:「我不要財富;也不要希望、愛情,和知己朋友。我只要行萬 里路。」因為他認定,一切都可能有假,都可能不久常。唯有「行」在 萬里路上,所見、所聞、所觸皆真,都可以認定久常久常。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承受別人的知識,是自我感受與自我 充實的基礎。 「行萬里路,讀萬卷書」 ,是發洩自我和提示自我的享受。 今日台北的我們,一定要珍惜有「行萬里路」的本錢與機會,絕不可以 身懷巨款,跋涉萬里去「採購」 ,甚至去跑單幫了。


第六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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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絲路之旅 -從烏魯木齊到西安

■ 本文 1999 年一月發表於香港《新聞天地》周刊第 2421 期 新天卜社長來信,謂:「絲路之旅,見聞必多,新天希望你寫一點。」 我不及另寫,就以歸來後追記的這幾天日記,拿掉不相干的私人事,整 理寄奉。 1998 年 9 月 13 日 廣州到烏魯木齊 我們這一行人,包括旅行社領隊的何家琪小姐,計十八位,是昨天 從台北飛香港,再飛廣州的,今天即將首途新疆的烏魯木齊。 中國南方航空公司 CZ3911 飛烏魯木齊(Urumuqi),八點四十分起 飛,下午一點五十分著地。在地圖上一看,乖乖隆地冬,從東南斜上到 西北,長長一條線,其中由西安到敦煌所謂的河西走廊,就是一千多公 里,而這應該是全程的三分之一的路程而已。 下了飛機,一位劉新峯青年人接機,是全陪,看名片,是中旅的國 際部經理,一口北京話,車程中滔滔不絕。 我們這一次現代人走古絲綢之路的旅程是反其道而行,是先飛烏魯 木齊,再往回走,走到絲綢之路的起點西安。 此地的官方時間等於北京時間,也等於台北時間,但自然時間也就 是當地人的作息時間,是比北京時間晚兩小時。所以天亮較遲,天黑更 遲。 在紅樓閣午餐後,去逛博物館,讓我們對這次絲路之旅的沿途站驛 有一個粗略印象,大約路線是烏魯木齊、吐魯番、哈密、敦煌、嘉峪關、 武威、柳園、蘭州、西寧,而西安。其中吐魯番是絲路中重要據點,古 代有太多的商業以吐魯番為歇腳的地方,但也有人從甘肅出發後,還沒 來到吐魯番,就在半途被沙風暴雨捲走,或中暑而亡。而代步的絲綢之


路的交通工具,以我們這十七人團(不包括領隊、全陪、地陪、景點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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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內)來說,由烏魯木齊到西安,除了吐魯番到柳園、西寧到西安的兩 次火車,餘皆巴士,沿途景觀雖異,相同的是除了塵土還是塵土。 烏魯木齊是新疆維吾爾區的行政區的三個直轄市之一,另二為克拉 依市和石河子市。是以維吾爾族為主體十三個多民族地區。維吾爾族是 用阿拉伯字母的拼音文字,計三十六個字母,從右向左書寫。看來和蒙 古文差不多。 博物館部分陳列室關閉,我們只好先去紅山公園,再逛自由市場, 兩條窄窄的的夾道而有的各式蓬棚的攤位,以皮件和食品為主。走在市 場和街道中,有置身異國的感覺,維吾爾族與回族人民,看來面孔像極 外國人,說的卻是我們可以聽得懂的中國話,腔調雖怪,漂亮面孔便縮 短了彼此距離。尤其是菱形如橄欖球的哈密瓜真是可口。有人提醒我 們,千萬別貪吃,萬一貪吃多了,一時裡千萬別喝水,否則拉肚子是百 次百靈。我們就站在水果攤邊吃了不少,實在禁不起誘惑啊! 晚住新疆海德酒店(Xinjiang Hoi Tak) 9 月 14 日 烏魯木齊阜康 九點四十五分出發。在上個月二十號才開始通車的公路上行駛。 十點多到阜康,在瑤池飯店打尖,打尖的現代意思是讓大家「方 便」 。瑤池即天池,瑤則瑤母娘娘。此處和烏魯木齊、吐魯番成三角形, 在烏魯木齊的右側,兩千多米高,著名的有三個池,我們在最大的池中 泛舟,三面環山,一為平原。在能容納五十餘人的馬達舟中,想起前年 在美西大浩(Tahoi)湖的度假。此湖和大浩湖不同,山裡無任何建築,沒 有現代感。大浩湖的水如溢出,整個舊金山便淪陷深水中。此湖面積較 小,據說又有瑤母娘娘護佑,湖畔人家百事順遂。捨舟登陸,地陪金小 姐指向湖邊的唯一的一樹,曰: 「此樹數千年,因為上天有次瑤母大會, 忘了邀請此湖湖姑,湖姑盛怒,湖水沸騰欲溢,瑤母接得報告,隨手在 髮髻上拔一枚髮簪,扔下此湖湖側,湖水立刻平靜,此樹即此簪也。」 凡景點莫不有神話,中外皆然!景點益著,神話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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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月 15 曰 烏魯木齊到吐魯番 冷,有件事忘記了,一到烏魯木齊,好比到異國,這是就視聽而言, 在溫度上,和台北的天氣,至少相差十五至十度。今天特別冷,全陪劉 先生說烏魯木齊昨天下雪了。 今天開始了長途跋涉,車子奔馳在原野上,前途不是茫茫,而是沒 有止境,筆直得叫人乏味,看來絲路之旅似乎是被追捕似的在趕路。同 行的十七位正好是老中青三代人,最長的七二,七一居次,七十歲的二 人我較長,六九三位,六五的一對,五十的兩對,四十多的一對,另有 一對三十多歲的拒絕結婚但同居的男女。兩對黃姓夫婦,丈夫都會蓋 仙,老黃說小黃賣膏藥,其實這是負面的比方,老黃六十九,讀過日本 書,是小包工程的工頭,提起曾隨榮工處去越南包工事,頗為自得。小 黃愛現,台語國言夾英文單字。標準自得其樂的生意人。我極為欣賞兩 位六九歲的李先生,一為和我一樣皆阿兵哥,一為做工的本省人,這位 本省人每天都爬陽明山,有子女五人,這次出遊,除老小外,其餘四人 每人孝敬他一萬元,不足之數由他自理,他說得頗為高興,我也替他高 興。他不識字,嗜好是爬山、抽煙、旅遊。他邀我和我妻子美娥回台北 時和他一起爬山,我夫妻欣然同意。 跋涉中的最逗趣的事,莫不以荒郊野外下車尿尿為勝,女士車右, 男人車左,男人得格外小心了,後面的來車,看似點、點,眨眼飛來身 邊,能不慎乎!一定得肯定一點影子都看不見,方可快步跑去野地,越 一坡再一坡,風太大,也太冷,要站得比別人遠些,而且不可甘拜下風, 不然會被尿滴襲擊,尿臭難聞,其力道也夠抗拒的。 十點多到一荒涼小村叫甘溝村的,路段在修,「喨」的一聲,司機 (大陸通稱師傅)停車,前座的所有人幾乎全下車看,準備推車,我和 美娥每次上車都禮貌地坐在被剩下的後座,我發覺到那位每次都在前座 的年輕黃先生,穩如泰山般沒有下車,根據他喜歡賣膏藥的性格,是應 該第一位下車才是,看出了此黃的真實一面。下車的人很快上來,說車 子沒事,僅僅後檔稍稍撞凹而已。車繼續開行,繞道回頭,遠遠看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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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向我們招手,原來是被我們戲稱「老大」的未及上車,他老兄是在專 注小解時被放鴿子的。車內哄堂大笑,平添熱鬧。 老大姓廖,空軍上校退役,太太在新店開托兒所,和老鄉李結伴行, 到西安後要離團去長沙老家。一路上他筆記不停,填詞作詩,看來是一 位儒將了。此行另一位軍人,是七一歲的團長陸上校,太太比他小了二 十多歲。八二三時,他正在金門,官拜中校營長。 車子一直在跑,像是沒有目的地的跑,我向車前看,看不見的前程 不等於沒有前程,開車師傅的眼中,當然有他的目的地。 下午六點半多一些,這兒記的都是北京(也是台北)時間,天尚亮 著,我們到了吐魯番(Turpan)的南方牧場,吐魯番另外的主要景點有火 焰山、艾丁湖、坎兒井、葡萄溝、交河古城等。我們在南方牧場的一處 中心點停住了,有好幾個蒙古包專供參觀,外觀和電影或電視中看的都 一樣,因為是專供,所以內部陳設,已經完全現代化。 在蒙古包裡,大家席地排排坐,主人雙手獻上奶茶,有各色小盤點 心,直說謝謝了,很少人有勇氣真吃真喝的。當然「乾不乾淨」的標準 是客觀的因地因人而異,習不習慣則是由各人的主觀定了。免不了的, 是大家照了相,和景,也和主人。 牧場的位置在天池下方,艾 丁湖的上方,全陪劉先生說,艾 丁湖低於地面一百五十尺左右, 而低於地面三百尺的為黑海,是 舉世第一,如此說來,艾丁湖便 是屈居殿軍了。 這牧場有馬騎,天氣實在太冷,不會超過十度,因為手指僵硬,鼻 涕泉湧,馬多,少人騎,我團中只有兩三位勇敢,領隊何家琪這女孩也 去騎。她太孩子氣了,忘了自己的責任。多數人散開了,她不照顧,居 然也馳騁而去。這地方,兩邊都是寸毛不留的高山,出路是望不可及的 遙遠,在兵法上應該屬於「險地」 ,也是「凶地」 ,居民都是貌異強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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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知的少數民族。果然出了事,集合時間早過了,大家逾時上車後開 行,發覺到那兩位最年輕的同居男女沒上車。 大家為兩位年輕人擔心死了,小何急得要哭,兩位黃都齊聲責罵, 小何說是向她打了招呼的,說自己步行前面走,可是車行十數分鐘,開 出了閘門,路上渺無一人,兩側不敢看,真怕看到了趴在地上的人,七 嘴八舌中往回開,再折轉開原來的路,出口只一條,真擔心,要不要報 警,應該說公安才對,難道又要勞動台北的海基會,再大陸的海協會, 那一定是肯定找不到他們,或者聽說被人劫了,甚至發現了二人的背 包、雜物,遺體,這句話當時沒人說出口,悶在心裡想也夠急人的,車 子第二度經過閘門時,迎面來了部也是台胞遊覽的車,錯車時他們開窗 招手,說前面有我們的人,立刻歡聲雷動,車行兩三分鐘,果然看他二 人手牽手踽踽而行;老黃說,我們車子開過去,不要理睬,給他們一點 教訓。還是停車了,全車人靜默中迎接他們,剛剛罵得最起勁,坐在前 座的小黃,起身迎迓,遲到人當然滿面慚色走回座位上去。這時我欣賞 到全陪劉,對這件事的處理夠明智夠高明的,他若無其事般,拿起麥克 風,自自然然地講起了窗外風光,說明我們即將前往的去處。這年輕人, 大概是有過類似的經驗罷,我看出了他的機警和急智。 我們前往蘇公塔,所謂蘇公,當然不是蘇東坡,原是諧音漢化了的, 原音是 Suncima,是一回教始祖甚麼的。一塔、一墓,沒文字記載。 晚上看了場歌舞表演,實在不太精彩,舞台是在雨中的葡萄架下, 表演人和觀眾都興不起勁,幸虧節目不多(也許臨時抽去了些),匆忙 忙草草結束。我擔心我們有人會感冒。 宿綠州飯店(Oasis Hotel) 9 月 16 日 吐魯番到柳園 一早去坎兒井(Karez),這地方位於吐魯番的盆地之上,總長度有一 萬多公里,超過了大運河。在車子上便能見識到它的蜿蜒的神龍雄姿。 地道有九十八公里長,計有一千五百口井,被認為是中國三大建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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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運河、坎兒井。因為多井,被認為是新疆人民創造的酷旱地區的 生命之泉。 我們在一個被開放了可以參觀的井底看了許久,當然,連我這個曾 在代客打井按裝深水抽水機的公司服務過 的人,都看不出名堂,相信大家也只是看 熱鬧,真的是走馬看花了。在井基的第一 層,我看到兩個小男孩躺在地上嘻戲,姿 態和表情,把我迷住了,我搶著給他們照 相,希望留一個美的回憶,塞了張五元人 民幣給那較大的孩子。 接著去了火焰山。 在西遊記第六十二回裡,有孫悟空向 牛魔王的老婆羅剎女三借芭蕉扇的故事, 當孫悟空最後扇子到手,向火焰山搧第一扇,那火焰平息,寂寂除光; 又搧一扇,只聞得窸窸窣窣,清風微動;搧第三扇,滿天雲漠漠,細雨 落霏霏。有詩為證: 火焰山遙八百程,火光大地有聲名,火煎五漏丹難熟,火燎二關道 不清。時借芭蕉施雨露,幸蒙天將助神功,牽牛歸佛休顛劣,水火相聯 性自平。 詩中所說的八百程,確和全陪劉介紹的八百里相符。看去寸草不 生,等到攀登其上時,好比白色的煤碴一堆堆,崎嶇凸凹,無啥看頭, 山腰小屋數間,陳列若干文物,燈不明,光不進,我們進了即出。平地 裡有位姑娘在練舞,旁有擊鼓為拍,我等一行免費欣賞了幾分鐘。 火焰山是橫斷面的山谷。谷谷皆盛產葡萄,我們在其中一谷葡萄溝 中享受了一餐葡萄,行走在葡萄架下,免費食用,實小、甜,耽心洗得 不夠乾淨,想吃而不敢多吃,真是又愛又怕。有陳列館,詳述種種。有 六百多品種,以無核白色者為主,一種名為馬奶子者,最是迎合人的口 味。走道間,有各種品種販賣。既食其免費,不能不掏腰包買少許,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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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買了兩包葡萄乾。 離開火焰山,我們注意到,在吐魯番這一帶,放眼看去,多了不少 幢有二層樓高的菱方形的房子,四邊牆上全是方形小孔,我們猜了很 久,猜不透是人住還是作其它用途。全陪說是用來涼葡萄。此地雨少, 為何不放在露天曬?因為葡萄不禁曬,一曬會黑,黑了變味,也不美。 看來,此地居民的居所要比葡萄住的房子差得太多了。 中午回綠州飯店吃飯。 三點多鐘離去市區十三公里的交河故城,這是目前世界上保存最完 好的一座古城遺址,始建於公元前二世紀。據記載,交河城車是師前部 主庭所在地,東漢定遠侯班超及其子班勇曾在這裡作過戰。唐三藏前往 印度取經也路過此地。一眼望去,雖僅一千六百乘三百米,卻叫我縱橫 遐思,神馳萬里,不僅超越時間,也跨過了空間,我想到有年也曾在龐 貝城(Pompeii),滿目瓦片斷垣,和交河一比,這兒全是土垛矮牆,還有 半座城門樓牆,牆側有深洞幾處,是水井?是倉庫?疑不可解。根據留 下來的詩句: 「交河美酒金叵羅」 ,可能是釀酒作坊?不遠的矮牆上另有 詩句: 「黃昏飲馬傍交河」 、 「氛氳半掩交河戍」 、 「交河城邊飛鳥絕」 、 「紫 駝夜渡交河月」等等,我們可以感受到,交河的肅穆、神奇、幽美。 下午六點半到吐魯番,她是新疆開闢最早的一個旅遊區,正好夾在 天山山脈和昆侖山脈之間。行車中只見一片戈壁,四周沙漠,一無盡頭, 一無所有。妙的是,只有那一根根電線桿拔蔥似的向後倒去。這就是車 中觀賞的絲路,從遠處想,感受中體會到當年的環境和商賈的辛勞。往 近處想,這麼多應該以億計的電線桿。是如何地被埋置在這連鳥兒也不 見的荒涼之中。我們的車就這樣無止息地一直奔馳,四周的原野像在追 逐我們,捲天席地而來;我們倒好像在逃避原野,捨命奔向盡頭。車中 的二十一人,有的早已睡著,有的驚詫未定,有的指指點點,也有人低 聲交談。我一直在想,這不好比是人生;人生就是如此,追喲!追喲! 追的是一片空白,沒盡頭,沒止境。 吐魯番被稱為葡萄城。我們下車後,果然處處葡萄,其它水果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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蕃石榴、杮子等都是甜得叫人吃了還想吃。因為是盆地,氣溫顯著比前 兩天熱,可能有二十度左右。 我注意到,吐魯番的英文 是 Trupan,和地圖上寫的完全 不 同 , 地 圖 上 是 Turfan , 這 Turpan 定是根據了原來當地居 民的發音。 夜搭火車去柳園,我夫婦 和陳姓夫婦同房,陳先生台電退休,陳太太乃萬華國中老師退休。和陳 談起了曾在台電服務過的張以淮(筆名張時) ,我和他有「同學」之誼, 在籃球場上攻防過若干場。來台北後,我做出版,曾助我《愛因斯坦傳》 等譯稿。 9 月 17 日 柳園到敦煌 昨天應邀,在陸先生房中和老大廖,老黃先生等人鬧酒,之所以說 鬧,因為他們皆不善飲,嚷嚷而已。買的是當地白酒,不過實在不好喝, 我喝了小型玻璃杯半杯,他們是見難而退,我也就謝別回房。 在轟隆聲中入睡,也在轟隆聲中醒來。我和陳先生各一上舖,兩位 女士也是下舖各一,滿眼皆黑,我按了按腕錶的亮光鈕,四點多一點, 但是驚覺到每節車上的人多廁所少,而我的入廁時間一向較長,躡手躡 腳下了床,拿到了放在美娥床下的盥洗袋,扭開了門把,再關上門,走 向廁所去。走廊上的燈是亮著,廁所果然沒人,我竊喜運氣好,滿心平 安,滿身舒暢,方便了,盥洗了,再次靜悄悄回到黑漆漆軟臥裡,物歸 其位,我人也歸了床,矇頭、閉目,養神。 末久,燈火通明,這時才知道,軟臥中的燈是統一管理的,這樣也 有道理,我沒有繼續想,四人都起了床,聽得到全車的旅客都熱呼起來 了。全陪劉先生前來叫門,說半小時後便到了,柳園是敦煌的門戶。 從火車向窗外看,什麼也看不見。稍啟窗縫,想換換空氣,冷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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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是普通的冷,立刻關起來。 兩位太太回來,陳先生也回來,聊天不到幾句,門外喧嘩,當然是 到站了的訊息。四人急急著外衣、揹背包,手也提著,開門出來,插在 走廊中的長龍裡,待車停定,依序而下。 冷風撲面而來,有白霧由口中噴出,迎我們的地陪李小姐說,今天 的天氣是最近幾天較暖和的了。她從劉先生手中接過「康寧」 (旅行社) 二字的三角旗,導引我們走出車站、上車、下車,來到一家飯店,先用 早餐再說。 前一任地陪是二十八歲的金小姐,說是劉的學妹,大學時的同系同 學,聲音啞啞。這一任地陪李小姐的聲音清脆,講解得更為清晰。車子 也換了一部較大的遊覽車,半數人可以一人兩座位,所以火車托運的行 李統統由車子的後門搬進來,堆滿了兩排座位。柳園的溫差太大,可以 有零下一、二度到零上二十度之間的差別。而今天,陽光下有二十二度 左右,蔭影處卻是零下。 我們是去敦煌的,可是敦煌沒有車站,便經由柳園了,柳園因而繁 榮起來。李說,柳園之所以稱「柳」 ,因古時多柳,左公棠駐驆此地時, 主張多種柳,蓋風沙太大,柳易種。盡管如此,此地以及沿途所種的柳, 樹桿多向左偏。我聽了暗笑,1949 年前,國民黨特務,居然容忍了柳 的「左」傾,絕對不是思之未及,而是天高皇帝遠。柳左果然是真,車 行不遠而停,公路兩旁的柳,真的一律向左偏,左偏角度也同,我們都 拍照為證。有趣! 進入了沙漠地帶,車直行,筆直筆直,看無盡頭。兩側除了戈壁, 便是沙漠,戈壁多小石,沙漠盡是沙,這地區乾旱、少雪,也少雨,最 高雨量為七十毫米而已。地質屬於鹽井地,難耕種,居民中的三小民族, 有自己語言但無文字,是哪三小民族?李也許說了,我沒聽清楚。她提 醒我們看那遠處的烽火台,處處簇簇的,是漢武帝時代,為了防堵匈奴 入侵而設置的。不過在我的歷史知識裡,好像還要更早一些,不然,何 以有「襃姒笑烽火」的典故?襃姒乃周幽王的寵妃,不愛笑,幽王百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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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之,仍不笑,乃舉烽火以徵諸侯,諸侯至而寇不至,襃姒乃大笑。後 西夷太戎入寇,王舉火徵兵,諸侯不至,太戎遂弒王於驪山之下,並殺 伯服執襃姒而去。不管怎麼說,這條路乃是在盛唐時期,絲綢輸出,以 及由歐洲各地引進諸多以「胡」命名的各種農產品種籽的必經之路。今 天所稱胡麻、胡蘿蔔、胡椒等,仍然冠以「胡」字,便是一證。我這個 「胡」姓,想必不是舶來品,我和胡適之是同一祠堂,如有「胡」來之 嫌,他老人家豈有不考據之理? 李見我們聽得認真,接下來更加滔滔不絕。他說笑:不到西北不知 道中國之大;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的官小;不到深圳不知道自己的錢 少。我們看看窗外,她說的話,至少第一句是正確無訛。 今天的重頭戲,是去了鳴沙山、月牙泉,和民俗博物館。博物館又 髒又暗,沒能給我留下什麼印象。 在門票上,鳴沙山月牙泉印有說明:「位於敦煌城南五公里,沙、 泉共處,妙造天成,古往今來以『沙漠奇觀』著稱於世。鳴沙山以沙響 而得名。東漢稱沙角山,俗名神沙山,晉代始稱鳴沙山,其山東西長四 十餘公里,南北寬約二十公里,主峰海拔一千七百一十五米。人乘沙流, 有鼓角之聲,輕如絲竹,重若雷鳴,此即『沙岭晴鳴』。」而「月牙泉 位於群山環抱之中,其形酷似一彎新月而得名。古稱沙井,又名藥泉, 一度訛傳濯洼地,清代始稱月牙泉。面積十三點五畝,水清如鏡,綿歷 古今,沙不進泉,水不濁涸。鐵魚鼓浪。星草含芒,水靜印月,薈萃一 方,故稱『月泉曉澈』 ,為敦煌八景之一。」 鳴沙山給我第一個感覺 是,這地方正是拍電影或電視的 好所在。說什麼山巒層疊,是通 常用的辭彙,在這兒完全不恰 當,只見灰色的山,有稜有角, 幾乎全是稜線,在大戈壁,大沙 漠裡,有時在石頭縫裡,硬是能


第六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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蹦出來短短的幾撮小草,可是在鳴沙山,卻是全無,像鋼刀剃了的頭, 塗了層灰灰的底色,風揚,底色變塵土,也揚,極濃極濃,濃的程度已 經是千堆雪般而來,對面看不見。鳴沙山中的最美、最感動人、最上鏡 頭的動物,就是駱駝,今天我和美娥更是有了第一次的騎駱駝的經驗。 我以為,駱駝只有也只配在鳴沙山騎,夠味、夠美、夠逼真的。 我們一到鳴沙山,下車後,立刻被當地的牽駱駝的男男女女擁簇包 圍起來,老大廖一馬當先,我在後面聽他和他們的交涉,說每人都可以 免費騎一趟駱駝去月牙泉,如果騎去鳴沙山,則要多付三十元,我一聽 心便動,眼前的鳴沙山是那樣的誘人,駱駝是如此的溫馴,我立刻同意, 老大更是先我而付款,我回頭對美娥說,絕無危險,於是三人三匹駱駝, 由牽駱駝的人牽了老大的座騎的韁繩,我的和美娥的則一匹一匹連接向 前進。好美的行列,慢慢走出了人群,上了鳴沙山的山路,真的是一步 一腳印,牠和馬步伐當然一樣,馬快不易辨,駱駝穩健而前進,我看出 了它是左前、右後,再右前,而再左後,如此周而復始,快也這樣,慢 更是如此。可恨的是,偏偏此時我的相機裡的底片到了三十一,新的沒 帶,就是帶了,在駱駝背上也沒法換,先請牽者為我們拍一張,然後再 在駱駝背上為美娥拍了好幾張。不知怎麼搞的,老大的被牽到後面去, 美娥的和我的變成第一第二,我們三騎一隊,極目遠處,在高處、在低 處,有十幾騎一行列,也有五、六騎一行列的,後面也有,沒有落單, 兩匹的也沒有。我以為同團的人不是超前了,便是殿後,我們坐在駱駝 背上爬山,人的腰身隨著駱駝兩峰有了節奏性上下彎曲;左右搖擺的幅 度極小,危險度所以小。叫我震撼的是,眼前好開闊,視野沒阻攔。如 果問,騎駱駝危不危險,也只有在牠起立和跪下時,讓騎在駝峰間的人 有點忽仰忽俯的突然,在行進時要比馬匹安全得多。 駝韁在手,四圍皆山,天藍地灰,所謂地灰,其實就是石灰,如果 美娥不在眼前,前後的駝隊閃入了視野的死角裡,我便獨自一人和天和 地混為一體了。這兒的氣溫適中,風吹不冷,欲雨但雨未至,這時的感 覺真的是沒有感覺。講不出來,相信也很難用文字描述。俗氣點說,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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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趟此時此地騎駱駝,來回的旅費就值得的了。騎駱駝在我和美娥都 是第一次,但不稀奇,稀奇的,也是最恰當的,是在正是騎駱駝的環境 裡騎。只能說,當時的感覺,太好了。 眼前尚有一座高山,老大說不去了,我顧忌到美娥的害怕,也連說 不去了。我們轉向月牙泉去。月牙泉是在山腰的平地裡,駝程中看到了 同團的人,原來他們沒有自費上山,只是從山下騎了駱駝到月牙泉,此 刻正往回程。老大此時不知何處去,美娥和我急著要小解,下了座騎時, 美娥騎的駱駝不知何處去,只好兩人共一騎,回到了集合處。 9 月 18 日 敦煌到嘉峪關 九時許進入安西縣,又名沙州,途中見棉花車綿延不絕,騾子拉車, 車連車幾有半里長,壯觀浩蕩。我們先去敦煌的莫高窟,又名千佛洞, 是舉世聞名最多的、最有價值的壁畫的地方。 門票上的簡介是這樣寫:「位於甘肅省河西走廊西端,敦煌城東南 二十五公里,鳴沙山東麓,宕泉河西岸,創建於秦建元二(366)年, 迄今保存北涼、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代的 多種類型洞窟七百多個(其中藝術洞窟四百九十二個),壁畫四萬五千 多平方公米,彩塑二千四百餘身,唐宋木構窟檐五座,並於 1900 年, 從藏經洞(今編號第十七窟)發現西晉至宋代經、史、集各類文書和繪 畫作品等四萬餘件。莫高窟是集建築、彩塑、壁畫為一體的文化藝術寶 庫。其內容涉及古代社會藝術、歷史、科學價值,是中華民族的歷史瑰 寶,人類優秀的文化遺產。1961 年被國務院列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 護單位,1987 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莫高窟的每個洞窟外原來都有互通的棧道,但年久失修,多已破壞 了,現在的外觀是六十年代加固後的風貌。 洞窟原有七百多,現被保存可以開放的有四百九十二個。我們隨解 說員觀看的第一洞窟是十六至十七洞,此洞原隱密,明朝時有一道士在 洞外打掃時,無意間發現了此洞,遂即或盜或賣大量流失,尤其被外國


第六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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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收購不少。 接著參觀了十一至十二至十三(南朝生活情形),四百二十八(三 太子餵虎故事),四百二十七(哈哈將),二百四十九(閃電風神),三 百八十六至五百四十三(鹿王本生故事,沙彌守戒自殺),二百五十九 (印度神造型),四十六(此窟宋上鎖,大佛像三十六米高,頭出洞, 為窟中第二大佛),一百四十八(臥佛,臥即涅盤,亦為圓寂,此佛為 一主持,活了五十歲) 。 看得大家都累了,解說員說得也辛苦,她說,有人天天來,一天只 要求看一兩個洞窟。這些人大多數是外國人,不住酒店,商量著在附近 的民宅裡借住。 離開洞窟,車子上了國道往嘉峪關跑,據說這條國道為上海直通伊 寧,長約五千公里,另外還有一條是北京至拉薩間,四千多公里,大陸 的建設這幾年夠驚人,人工便宜,又極好招募,機具可能差一些,人定 勝天這句話,只有在待開發至正開發地區管用。台灣在近十多年來,天 定勝人,而且日益加劇,因為濫墾濫建,天怒,人遭殃。 中午在玉門賓館吃飯,快兩點了,途中曾去街上小店中買刮鬍刀, 僅一小孩看店,他誠實得可愛,刀沒買成,因為小孩自己試了不能用, 如果是大人,加上我匆忙,肯定買成。 沿途荒涼,往往一兩小時不見人影,彷彿進入了古絲路?只有平坦 筆直的公路和前仆後繼的電線桿,時刻提醒了我們,真的是活在現代的 旅行中。今天車行約五百公里,車子好似脫韁馬,可永遠跑不脫包圍了 我們的天山山脈,不由想到一千三百年前的唐三藏。晝伏夜行,西方取 經,夠辛苦,夠有毅力的。難怪梁啟超說過:「玄奘法師,為中國佛教 界第一人。」 今天的最後景點是在一處地下畫廊停車, 「地下畫廊」是我命名的, 應該是一地下墳墓才是,或被稱之為「夢城」,我們分批入洞參觀,進 洞後彎腰蹶屁股斜深而入,一層比一層窄矮,最後根本進不了,想必就 是埋死人的地方,光線暗,加上解說員表情嚴肅,背書般特快,更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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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我的精神。 在一商場買到了刮鬍刀,買一瓶孔府宴酒請大家喝。另買一皮帶。 晚宿甘肅省嘉峪關嘉峪關賓館。 9 月 19 日 嘉峪關到武陵 六時五分起床,整理零星記事。七點五十五分在晨曦中出發。 一早就去參觀夜光杯工廠,原先的印象,夜光杯是透明的才是,不 料卻是黑不溜丟,早知如此,我就不進去看了。前兩天的「葡萄」美酒, 今天的夜光杯,是多美的搭配,現成的詩句,斗大的草楷字掛在工廠的 大門口: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瑟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可是,為什麼夜光杯是烏黑烏黑的呢? 午餐在張掖賓館旁的一個軍人餐廳解決。 張掖,市區不小,頗為熱鬧,位於河西走廊中部,為古絲路之要衝。 我們去參觀市內的大佛寺,門口一聯有趣: 睡佛長睡睡千年長睡不醒,問者永問問百世永難問明。 人世間多有永不可知的事,不可問,不必問。 去嘉峪關,門票上有如此記載:「嘉峪關是明代萬里長城西端的重 關,位於甘肅省河西走廊的中部。建於明代洪武五年(1372) 。由外城、 內城、甕城組成。內城周長六百四十米,高約十一米。建築雄偉,自古 有『天下雄關』之稱。」 下午四時十分,在金張掖曠野處小歇,說成路邊也成,有小孩捧西 瓜兜賣,一元一個,我真想買,可惜沒有零錢,買西瓜半真,因為怎能 吃完?喜歡這小孩是全真,可是白給他錢,或是不要他找錢,是侮辱了 他。看他們一個個被風吹裂了的紅面孔,天真地聲聲兜叫著,可愛也可 憐。他們當然無知,可是有知的是我們! 今天特冷,五度左右。我的鼻和嘴都有開裂的感覺,有感冒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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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戴口罩才是。車繼續開,過境山丹縣時,野地裡有積雪,昨天一定 下雪了。 晚宿甘肅省武威市的天馬賓館。何家琪問要不要逛夜市,我們謝 了,我感冒了。拼命喝水。 9 月 20 武威到蘭州 以為八點三十分,但也可能八點集合,到了八點時不見大家把行李 放置房外,便肯定還有半小時,不料今天因為中午要回賓館,行李便不 必拿出來,美娥和我趕到餐廳,別人早已開動了,好在自助餐,不然多 不好意思。 小黃的太太病了,昨晚去看了醫生,今天上午的行程,他夫妻不參 加,有人笑曰:少了個賣膏藥的。 八點四十五分出發,陽光不小,氣溫仍低。 去文廟,好多好多石碑,尤以西夏碑多,西夏文字,狀似漢字,但 一字不識。一高大石碑乃林則徐親筆,昔時官大字好,確有道理,今日 卻未必,但今日的官尤好為人署名寫字,其字多請人代寫,犯了作偽又 好名的罪。 地陪說,以往不敢和台灣客人多說話,總以為台灣來的人多為特 務,後來因為接觸多了,發覺不是那麼一回事。我說,妳們旅行社都是 國營,工作同志們人人伶牙利齒,我才認為妳們都是特務。聞者都笑。 去雷台漢墓,也稱靈鈞台,其上為一道觀,說是 1969 年,始發現 此地下的雷台漢墓,為東漢末年所建,大型磚室,分前、後、中三室, 前室附左、右耳室,內部也有小型兵馬俑。 晚宿金城賓館。經過市場時參觀了蘭州拉麵,甩麵的表演和刀削麵 差不多。 蘭州是一個大城市,在台灣的各電視氣象的報告,蘭州是固定被報 告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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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月 21 日 蘭州到西陵 每次遇到低溫而乾燥氣候,我鼻孔內滿積血塊,嘴唇乾裂,去北京 時這樣,去上海也是這樣,去瀋陽是在盛夏,不然也一定這樣,這幾天 又是這樣,看樣子我想在大陸頤養天年是不可能的了。 這次絲路之旅,我們是走在地理書上的地名裡,我心裡想到的卻是 一些歷史人物。車程中往往滿目荒涼,以往是在電影或電視中看到的, 現在卻一一在眼前映現了。昨天看古墓時,突有一想,古人真蠢,把自 己深埋了,還用兵馬俑(不應該以秦始皇為始作俑者)保護,就能永遠 不朽嗎?死了,就死了,還要搞這些作什麼! 今天八點五十五分出發,大件行李由專車先送去火車站,下午將乘 火車去西寧。 上午曾去一百貨公司,美娥要買件羊毛衣,但他們不收信用卡,美 匯比起酒店還低,沒買。 下午兩點半到火車站,三點十六分開,是所謂的軟座,美娥和我, 加上那未婚同居的年輕人(男三十八,女三十一,是團中最年輕的兩人) 同一廂座,兩人不合群,發現那女笑時極美,眼角瞅人時更美,那男子 一莊稼漢,沿途中兩人常常牽手自顧自,好比自助旅行。現在面對面坐, 美娥和他們聊天,女孩自開畫室教學生,曾在巴黎習畫,男孩在畫室中 幫忙。在苗栗頭份,兩人未婚同居,沒有結婚打算。全團人似乎皆不以 為然。我是無所謂然不然。完全個人事,與爾等何干! 斜對面坐有一對男女,女士至少六旬以上,服飾樸實,神態高雅, 儀表莊重,男士五十左右,體健、拘謹,對女士有保護、照顧之舉止。 我對美娥低語,此女士可能高幹妻或本身即高幹,男士乃保鑣也。美娥 說怎可能,高幹怎會坐火車?說的也有道理。 火車上撿一報屁股,有「說曹操曹操就到」一文:「馬超為馬騰報 仇,殺出西涼,在潼關與曹操交戰,曹敗而逃,馬超則乘勝追擊。追尋 間,恰巧遇到曹操策馬迎面臨近,但因烽煙彌漫,一片迷朦,馬超沒有 認出曹操,反而向曹問,曹操何在?結果被曹操哄騙而過。」此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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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曹操就到」的出處。 上廁所回來,同團中的王太太佔了我的座位,四人在砍大山,我當 然坐上她的位子,參加了老、小黃,以及全陪劉的膏藥群,何家琪趴在 桌上睡覺。其實他們賣了些什麼,我是一聽半不聞,我耳聾,也是不太 留意聽。後來美娥說,那兩位同居的年輕人有自閉症,我以為我也差不 多,只是程度上沒有他二位那麼嚴重而已。何後來醒了,老黃勸她早點 結婚,不然很可能連蟑螂也生不出來,我們大笑。 火車旅程兩個多小時,聊聊笑笑很快打發掉。下火車上汽車。很快 進了西寧市區(好大的市區),第一站是登上白塔山一遊,在山上可以 看黃河滾滾,黃河的水真黃,往年常聞黃河決口事,可又有黃河是黃帝 子孫的母親一說。不遠處正是黃河第一橋,今日一見果是雄姿非凡。暮 色中,我們住進了青海飯店。 9 月 22 日 西寧到青海湖 八點三十分自助餐,九點十五分出發,沿騏驎河畔,地陪李滔滔不 絕,她指了窗外一處公園說,這公園的一大塊地,原為馬步芳的公館。 她談到現在一般大學畢業生,剛入社會的月薪,約莫七、八百左右,一 千至二千元間便是高薪。我們去青海湖有一百五十里,途中經過日月 山,那文成公主(原名李雪雁)和親時(公元 641 年)經過的地方,我 知道那也是她改變心意的地方,決定了完成和番的任務。 談起古代和番的事,我便有反感,這些無能的帝王們(強勢者如漢 武帝都如此)真是可恥,自己視女性為玩物,居然把女性也視為政治運 用的籌碼,多次把自己的女兒出嫁到數千里之外被視為一切落後的番 邦。李強調,文成公主到了日月山,受到了神靈的感動和啟示,本來一 路上哭哭啼啼、傷心欲絕的她,一夜間打定了主義,擦乾眼淚,到了番 邦一心一意要有一番作為。 其實,如果說是神靈感動了她,不如說是愛情改變了她,因為護送 她的是一位新科狀元(一時想不起姓名),沿途(應該是由長安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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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河湟,經鄯州即今樂都,過鄯城即今西寧,才到了赤嶺,也就是現在 的日月山)多少個日日夜夜的照料、呵護,怎不令二人陷入情網,受了 狀元的真情鼓勵和忠孝之說教,小女子不得不耳。想到這裡,不能不又 佩服這位皇帝,真有他一套,為什麼選了這位風度翩翩的未婚狀元?他 既非太監,又非孔武有力的保鑣。我們稍加思想,應該有了答案。 日月山是一個荒地,一座不像廟宇的小廟,供奉著文成公主,我沒 和她拍照,倒是和一條牛拍了照。因為我想到六十年前我跑反到安徽一 個鄉下,小朋友教我騎牛,如何「嗯」地一聲,牛會自動垂低頭來,任 發令者跨牛角而騎到牛背上去,自那時以後,便再沒有騎過牛。當然這 次不是由牛角而騎,是牛主人扶我直接由牛腹部而上。騎牛這件事,美 娥認為毫無意義,她哪知對我來說,是一段騎牛的歷史回憶呢! 車行到了青海湖畔,地陪李又提到文成,說她說過:「一江春水向 東流,唯有此水朝西行。」這一定是因為地勢關係。文成果如此說,此 女感觸確深,也有才氣。青海湖面積有四千五百平方公里,平靜浩瀚, 水波不興,全團人包括美娥在內,前往湖邊,我,還有老黃太太,沒有 去。我獨坐在離開湖畔五十米處的一個牌樓的石階上遠眺,看那煙波浩 渺,與四周綠茵茵的草原和連綿山巒,相互輝映,真的美如畫。老黃太 太在不遠處的草原上兜轉,好像尋覓異花奇草似。約半小時後,他們乘 了車子來,我二人前後上車,我笑曰:我二人不是在一起。引起哄車大 笑。 車停在一個有幾個蒙古包的湖濱,參觀了一個蒙古包,小黃和他太 太先後騎馬。因為是被牽著騎,我缺興趣,美娥不敢。在行程節目表上, 這是「藏族民訪」 ,看來我們比大官們看到的還要樣板些。 晚餐時,小黃盡講他的騎馬,好似在傳授馬術。他又自稱是他生平 第二次,真不夠謙虛的,賣膏藥也賣走了樣,他忘了同桌的陸上校曾自 我介紹,他是學騎兵的。真是孔夫子前跩文了。 仍住青海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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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月 23 日 西寧到西安 下午要乘飛機去西安,全團的行李被網在飯店門口時,也看到另一 台灣團的行李,每一個箱子都繫一窄帶,上面印好了「鳳凰旅遊」四字, 紅底白字,醒目易辨。這個腦筋動得好,窄帶花費極小,極可能羊毛出 在羊身上,功效卻極大,不僅容易辨識,更是發揮了廣告作用。我對何 家琪說,妳回去開會時,可以把這件事提出來。鳳凰旅行社之所以發展 迅速,不能不佩服這個企業,對這個小地方的注意和努力。我心中頓生 警惕。 八點四十分到北山,爬北禪寺,陡直的石階,起碼有三百餘級,比 我小一歲的李老一馬當先,我尾隨其後,美娥也緊追不捨,和木柵政大 的好漢坡顯然有不同之處,後者中間有好幾個轉折石階,更少了些險 要,爬這三百多級石階,一口氣你非上不可,中途如要站立,瞻前顧後, 頓生恐懼惶惶之心。李老早上去了,我慢步等美娥,讓她看見心安,算 是第二人爬上頂層。一女學生坐地讀英文,見我們上來了,忙問何處來 此,我告以台灣,她頗為神往。稍息後再環山行,見一棧道,但禁行。 北禪寺為佛教,說有上乘、下乘之分,下乘已一千三百年之久,另 分喇嘛、支派、流派,又有明馬派即所謂黑、白、紅派之分等等,最後 形成了黃派。我的天,幾乎所有的宗教都有枝叉。尤其是喇嘛教,並且 是男女雙修。講究無為的宗教尚且如此,人間焉能平靜!天下又怎太 平! 下山再去祈壽寺,建於 1717 年。院中一石名為護法磐石,傳說是 格魯派創始人宗喀巴的母親揹水時靠著休息的地方。磐石上貼滿一張張 大小不同的人民幣,當然是遊客的傑作,算是捐獻而且有誘人解囊的作 用。 記不清是先去東關清真大寺,還是喇嘛廟的塔爾寺,反正去飛機場 之前還去了一家名為青海第二地毯工廠。先說地毯工廠罷,這地方的參 觀可把我們的地陪李小姐氣慘了,說是她把我們整慘了也可以。因為我 們夠累了,我們一到工廠,第一件事是上洗手間,接下來除了年輕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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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們走動參觀,像我一屁股坐下來動也不動的大有人在,沒有人買東 西,她沒有面子,也少了裡子,所以氣嘟嘟把我們趕回飯店,用午餐, 午餐完畢,我記下的時間是一點三十分。 東關清真大寺是西北著名的四大清真寺之一,也是青海省最大的伊 斯蘭教的寺院,距今有六百多年歷史。大寺主要建築佔地約兩萬餘平方 米,是西寧市穆斯蘭教群眾進行宗教活動的主要場地,可同時容納一萬 餘人做禮拜。我們在大寺裡整整逛遊了四十分鐘。我記得一件有趣的 事,以往都是在電視上看到的鏡頭,那就是我們用手去轉動那轉動的 鐘,一排一排鐘,我們都以正方向觸摸著,邊走邊轉動,轉得高興,轉 得過癮。以往用眼看,現在都到身邊來,自己親手觸摸。 去塔爾寺,門票上有簡介: 「塔爾寺藏語稱『貢本賢巴林』 ,意為十 萬尊獅子吼佛像的彌勒寺。座落青海省湟中縣魯沙爾鎮之南隅蓮花山 中,係藏傳佛教格魯派六大叢林之一,是格魯派創始人宗喀巴大師的誕 生地。早在 1379 年(明洪武十二年) ,宗喀巴大師的母親香薩隔曲,根 據大師來信說的意願,在大師誕生處修了一座蓮聚寶塔(現在的宗喀巴 大師紀念塔) 。從此,信教的群眾就在這裡『煨桑,禮佛』 。1560 年(明 嘉慶三十九年),靜修僧仁慶尊哲在塔的附近修建了一座小寺,因寺與 塔相連,故人們將其連稱為『塔爾寺』。經歷代高僧大德修茸擴建,寺 院形成了由眾多殿宇、經堂、佛塔,僧舍等組成的融合藏漢藝術風格的 建築群。總佔地面積為四十萬平方米,建築面積逾十萬平方米。歷史上 鼎盛時期住寺僧達五千餘人。寺院設顯宗、密宗、醫學、時輪等四大札 倉(學院)。入寺僧侶先習顯教,後修密法;講聞經律論三藏教典,修 持戒定慧二無漏學。歷代以來高僧大德層出不窮。寺藏文物更是琳琅滿 目,典籍浩如煙海。壁畫、堆繡、酥油花堪稱塔爾寺藝術三絕。其瑰麗 壯觀的建築藝術名聞遐爾,是民族文化藝術寶庫中的奇葩。古往今來, 塔爾寺以其獨特魅力,不斷吸引著海內外廣大朝聖者和旅遊觀光者前來 朝拜、遊覽。」 寺前有一高塔,指標是「善逝八塔」 ,平面圖是「如來八塔」 ,在入


第六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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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處經過「過門塔」時,迎面便是,其實我們遠在百公尺外就看到了, 成了塔爾寺的路標。此塔禁登,也就是說可望不可即,我可望不出名堂。 新建的西寧機場去年六月一日開始啟用,是中國八大著名機場之 一。地陪為我們辦好了登機手續,向我們告別。這時候是下午四點三十 二分。候機室裡有書攤,我買了一本陳希同犯案的記事,薄薄八十多頁 八開本,看完了也是廣播進行登機的時候,我把書正要放進背包時,賣 書的小姐竟把書款十元人民幣退還給我,驚問其故,她說她是社會系大 四學生,正以耳聞目睹台胞種種為論文,她來打工十多天,尚未發現伸 手即選此書並且問價付款的台胞,同時注意我一口氣讀完的專注。感受 也接受了她的誠意,告訴她,在台北我已經看過了《天怒》,所以對這 位前北京市市長的事有所粗略了解。登機的行列在動,我謝謝她,告訴 她,我會記住她這位以觀察台胞為畢業論文的美麗的女學士。心中喊: 台胞呀!呆胞呀!我們在中國的言行,能不慎乎! 將近兩小時後到了西安,地陪楊小姐接機,出了機場,便覺得熱, 不是像來時台北的熱,可是和反方向絲路之旅一路走來的冷,比較起來 便是顯著的熱了。西安為什麼叫西安呢?不是又叫長安的嗎?在旋轉台 前等行李時,我在考我自己的歷史,我記得寫《朱元璋傳》時查到過的 資料,朱元璋出身卑微,當過乞丐和尚,身經百戰,出生入死,好不容 易當上了皇帝,患得患失,就怕失去了江山,對於以往一千多年曾有十 三個朝代在西安建都的「長」安城,深深惶恐而擔心,就怕先朝遺民會 捲土重來。他便乾脆遷都金陵(今南京),1369 年下旨把長安改西安, 一廂情願的想法,自此以後,西安西安,西方便安了。 楊小姐能言善道,機場在郊外,上車不久,她先介紹了「涇渭分明」 的所在。涇水源甘肅,南北二流於涇川縣會合後流至陜西,而渭水也源 自陜西西安,也就在我們的車前方不遠處會合了,可惜的是,我們只有 車過渭河大橋的份,沒有下車看的福。楊說,兩水分開看,涇不特別清, 渭也不甚濁,可是會合在一起,相連一條線,清濁立顯,涇渭分明。必 須一提的是,姜太公的願者上鈎,渭水正是他釣魚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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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渭水大橋,一片草灘,那是阿房宮的所在地,如今草灘空曠,周 圍有一百五十公里,阿房宮又名阿城,秦惠王初造未成,始皇廣其宮, 規劃三百餘里。為何叫阿房宮?有說言其宮四旁廣,以形名宮;但楊小 姐卻說乃秦語「那邊兒的宮殿」的諧音。她立刻用秦腔說給我們聽,聽 來果然不錯。 由草灘談到農田,由農田談到了陜西的農產物,以玉米、小麥、棉 花為主,光是小麥就有二十多品種。 車子進入了一座巍峨大城門,給我們也有涇渭分明的感覺,眼前耀 眼光亮,車人多了起來,耳朵收聽到多種頻道。大城門是南門,車子在 南大街緩慢駛行。西安的街道易辨,分東、南、西、北四大街,盡頭都 有城門門樓,城門外有環城一路,二、三路正在開闢中。四座門樓以圍 牆銜接、呼應,街與街間,方向感極強。此時雖是早過了下班時間,車 水馬龍,行人不絕,叫我吃驚的是,進城後不聞機汽車喇叭聲,在台北 也不會有車無聲,在大陸各地怎麼可能?我問楊,她驕傲地說,因為規 定如此,罰重車不鳴。她說我們運氣真好,西安為大陸有名四大火鍋之 一:西安、武漢、長沙、南京,熱時超過攝氏四十度,冬天的冷也夠嗆, 零下十五度左右為平常,好在四季分明,秋天比夏天更叫人喜歡,為什 麼?好吃水果都上市,我們現在來的正是時候,「金色的秋天也」!石 榴、杮子、蘋果,和梨子,杮子以火金種最可口,不僅你們台胞認為便 宜,當地人也深以為然。 我看時間是下午七時四十五分,南大街上塞車塞得厲害。楊的專業 不錯,口才便捷,談到了秦腔她帶勁。西安隸陜西,陜西簡稱秦,她說 唱秦腔有三大要件:身體要粗壯,舞台要牢實,觀眾膽要大。因為秦腔 不是唱,而是吼,其聲掀屋,動作驚人,身體不粗壯吼不了,沒有心理 準備的觀眾會被嚇破了膽。她又介紹,西安是世界級四大千年古都之 一,中國八大都市之一,中國六大古都之一;有句話說得恰當:幾十年 看南京,幾百年看北京,幾千年看西安。西安的古,西安之所以代表中 國,不久前美國總統柯林頓首次來中國,第一站便是西安,就是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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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大街神州明珠酒店用完晚餐,已是九點零五分。晚住建國飯店。 出酒店左轉,說有著名的紅燈區。但非我們意會之紅燈區,乃類似 新加坡的大排檔也,蓋每一攤位皆掛一紅燈籠。今天實在太累,想到明 天的「兵馬俑」等重頭戲,美娥和我沒出去,養精蓄銳也。 晚上何家琪來房收取小費,二人計新台幣五千六百元。此乃台北的 所有旅行社的陋規之一,開車到商店或工廠,把購物當作景點,俾可以 取回扣,說明書上並沒有明載;再一便是小費收得欠文明,說明書上明 明寫的是「隨意」 。 9 月 24 日 西安兵馬俑、華清池 八點三十分上車,上午的景點是大慈恩寺和大雁塔,再去兵馬俑製 作工廠,是所謂的東向旅遊。出城經過南門廣場,柯林頓不久前來西安, 以唐禮迎賓處正是我們現在車行的所在。柯林頓最近因為緋聞案,日子 比我們難過得多,我們這幾天只是累了點而已。 大慈恩寺是唐高宗李治為了感念他母親長孫皇后,於貞觀二年 (648)下旨建造,這當然是表面堂皇理由。慈恩寺原名沒有「大」 ,是 因為皇家另有大乘教寺,便也順勢給慈恩寺加一「大」字。而大雁塔則 是在大慈恩寺建成後,為了讓玄奘藏經有一妥善處,乃另行建造的。塔 高六十四點五米,共七層,方椎形,古樸莊重,氣勢雄偉。大雁塔禁止 閒雜人進入,我們當然屬於閒雜,只好在外面仰而觀之,對玄奘取經、 譯經執著,深為敬佩。 大慈恩寺位在大雁塔前面,我太累沒有進去。一人在寺前蔭涼處石 凳上歇著,想起了李治和武則天的一段風流史,李治在太子時便和時為 他老爸太宗的武才人有染,等到這對男女成王、成后時便以感念母恩而 大弘佛法,廣興佛事,熟知武則天的穢史的人當然知道,一定是和武則 天自己曾在感業寺為尼,以及她的面首之一在白馬寺當和尚的馮小寶有 關係,愛屋及烏也好,念在叨舊也好,武則天說了,李治焉有不從之理。 大慈恩寺凡十餘院,有一千六百九十七間房間。其中譯經院最是堂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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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奉旨駐院譯經授徒,成為譯經院的院長了。 跟著地陪,我們前去上酥油花院。上酥油是這兒的特產之一,說是 有膠水或漿糊作用,上午在祈福寺的護法磐石上,看到的各種面值不同 的張張人民幣,就是用上酥油貼的,說是可以久黏不掉,是不是神靈作 用,沒有人敢否定。 上午我們還參觀了距西市三十公里,位於臨潼區驪山的華清宮。驪 山,自古以來,是歷代帝王的避暑勝地。華清宮以溫泉宮又名離宮,就 是後來被改名為華清池而著名。 華清宮是圍繞著山麓溫泉噴出口建築成,在天寶六年(747) ,被改 名為華清池。今日看來,當非往昔「春寒賜浴華清池」風貌。只是一個 約莫半個網球場大的石塊砌成的凹池,乾涸得更是難看。實在不容易興 起一幅想像的動畫: 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 楊玉環(貴妃)是怎樣地任憑侍兒們由春凳上扶起,披上浴巾,把 全裸的身子深深掩埋在厚氈椅中。現在,有座兩人高的貴妃全身白色塑 像,矗立池畔。 驪山既有溫泉,除了華清池為御用,溫泉池也另有多處,各有名稱。 如今在池上池邊建有頂、牆,而且設置圍欄,幾乎都比華清池大,是供 給皇室大臣們享受的。我們隨著地陪。走出走進,一個又一個。 我們當然參觀了蔣中正在華清池住過的臥房(1936 年十二月四至 十一日) 。也看到一亭原名「捉蔣亭」稍後易名「兵諫亭」 。此亭乃是蔣 中正在十二月十二日清晨聞變逃「獄」,翻越室外圍牆,驚走驪山,在 山腰被捕的地方。事後特建此亭,以誌其事耳。他十二日即改住西安新 城大樓綏靖公署。在參觀這兩處時,我注意到地陪小姐在解說的用語, 夠謹慎的,一直是蔣先生長、蔣先生短,偶而還冒出了「你們老蔣總統」 。 我以為也太政治了點。 接著去兵馬俑唐二彩製作工廠,從胚形、銜胚、修胚、上色,直至 放進窯坑,及至出坑、包裝等作業過程,幾乎全是人工,解說員邊說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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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我們是且行且看。最後到了成品部,有高及人身的,據說和兵馬俑 同等尺寸,尤其是一組御駕車馬,和兵馬俑裡的一組幾已亂真,有人買 了組最小的。 下午去看兵馬俑。兵馬俑博物館外的廣場很大,有各式攤位,以食、 紀念品為多,紀念品又以小型兵馬俑為主,還有兵馬俑圖案的T恤和運 動帽,底色都是黑黑,居然還有表演甩麵的。廣場大半個面積是停車位, 大巴士、遊覽巴士、麵包車、私家小車,自行車和機車黑壓壓一片片, 上上下下,來來去去,各色人等,男女老幼,語言各異,多少人跟隨著 一面面小旗子匆匆而行。在這兒,有全世界的現代人,爭先恐後來看兩 千多年前的兵馬俑。 一號坑有二十個室內籃球場大,沒看台,大家圍住欄桿,順時鐘方 向,邊走邊盯著向坑裡看,坑裡直徑有背脊若干條,高度總是超過了兵 俑的頭部,背脊上明顯有被壓撐的條條痕路,背脊的寬度在視覺上應有 三匹馬的長度,背脊的一面有沒有埋藏什麼,至今是謎。坑中一行行一 列列都是兵馬俑,解說員指出了各號坑特點:一、數量最多,經發現有 二千多具,考據應為八千多;二、大小為真人比例;三、外觀都不同, 表情各異,手勢、髮髻也不一樣。我們注意到,手中執有的武器都沒有 了,原來被集中保管在兵器博物館中。第一坑是在 1974 年發現的,妙 的是第一位發現的老人,現在正坐在入口處,接受每位入內參觀者的打 招呼。看樣子,政府並沒有給予特別的照顧,一套好比中山裝,一頂鴨 舌帽,都是黑色的,七十左右,有撮山羊鬍子,我真想和他聊幾句,甚 至拍張照,可是一批批人湧進,一批批人走出,哪能給我機會。 二號坑是 1976 年發現的,兵兵馬馬,橫七豎八,有待挖掘,有待 整理。坑形方正,有一個棒球場那麼大,後半段正好有人在敲敲打打, 說他們都是考古的師生。坑中的電燈是拉線臨時搭架,看來是便於移動 照明。 三號坑較小,已經挖掘完成,兵馬俑也少,說是離開始皇墓最近, 好比是參謀本部,由頭盔上看出了文官多於武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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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俑,不論馬或兵,全身都是空的,腳部卻是實而重,為什麼? 為了易立不會倒。還有一個現象,那就是頭部都是插上去的,可以轉動 自如。當然,我們不止一次看到了那真的一組御駕車馬。車頂圓形,頂 代表天,而那時候的人民,相信天圓地方。 我們大概是下午兩點不到進入一號坑,走馬看花出三號時,已經四 點多。這時候我才感覺到我的腰痛極了。我迫不及待地上車休息了。一 個英文路標引起了我的注意:Qin Terra Cotta,秦兵馬俑也。 晚餐是所謂的餃子宴,餃子的做法是號稱二百餘種,我們嚐了的約 有四十多種。每籠正好四種各四個,四人一桌各取每一種,一連上了十 或十一、二次。形狀圓方菱長不一,咬破到口,味道幾是一樣,都是素 素的。老實說,不會比台北的任何一家素食館的餃子好吃。不過,我們 聞其名而來,餃子宴是誘因之一,更能叫座的,該是欣賞歌、舞、和國 樂演奏。到過任何大型夜總會的人,都可以想像到,這家餃子館的內部 陳設,宛如一般大型夜總會,雖然沒有巴黎紅磨坊那麼豪華,其空間中 的擺設卻沒有擁塞的壓迫感。舞台高大而深遠,我們進場時,客人已有 五、六成,幕幔前只有一位著唐裝的女子在彈古箏,燈光投射了她,也 打亮了雙手和箏弦;轉軸撥弦,輕攏慢抹,嘈嘈急雨,切切私語。在演 奏者的臉部表情上,看不出喜怒哀樂。中國人是不露聲色,講究泰然自 若;可是在弦音裡,也感染不到些許共鳴,我肯定我是音盲了。 節目要比吐魯番免費的那一次表演好,可惜少了該有的唐朝風味; 豪華當然趕不上紅磨坊的聲色,其實是可以另一番聲色的,霓裳羽衣舞 本來就是聲色,花冠不整,風吹仙袂,想想看是怎樣一番景象。舞者不 夠飄逸,沒有歡暢,想來這是編舞的低能。音樂熱鬧有餘,主題未能突 出。反正在整個表演過程中的我,居然有了後悔,早點回飯店休息多好。 我總以為,任何表演或戲劇,在過程中讓觀眾忘了自我的存在的, 便是好的表演或戲劇。最近在中國的旅行經驗裡,以在九寨溝的那一次 免費看表演中,整整兩個小時,我全部忘我。結束後的十多分鐘裡,我 還沉醉在他(她)們的載歌載舞中。


第六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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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月 25 日 西安的古城牆 西安乃是古絲路的起點,今天卻成了我們的絲路之旅的終點站。我 們即將飛香港再飛台北。一大早我們去了節目單上寫的「長安古城牆」 。 長安古城牆,保管得可說是異常乾淨,除了有幾件現代人的衣褲晾 曬在城門旮旯裡,環視四周上下,全是古意,上有城樓,我們拾級而上, 逛了半小時之久,在暖和的陽光裡,順方向邊走邊照了幾張相,從一角 拍另一角,取有兵馬俑侍立的實景,我們是今天來參觀的第一批人,在 偌大的城樓樓上,更顯得空曠,城門的厚度,至少有十米,看到我們唯 一的巴士停在城牆內的廣場上,又小又孤單,廣場有六個籃球場大,碎 石子地,說是被維護得最完整。這兒如果有人被趕進來,內外城門一關, 看他連人帶馬能逃到哪兒去?當然成了「甕中捉鼈」。地陪沒有說,也 沒有問,我想這城樓可能就是「玄武門之變」的所在。那是公元 626 年六月裡的事,李世民假傳唐高祖之命,要太子建成和齊王元吉面聖, 二人來到玄武門不遠處,發覺有異,惟恐「甕中捉鼈」,掉頭便跑,不 料,仍被亂箭射死。李世民便成了唐太宗。歷史上的「貞觀之治」便是 褒揚李世民的治績,可是我們如果以人倫的角度來看,他殺兄弒弟,逼 父讓位,又該怎樣評論他呢? 來不及多想,接二連三地有巴士進來,各式人種都來到了玄武門, 地上乾乾淨淨,我真想告訴地陪,請他提醒這兒的管理人員,把晾曬的 衣服收起來罷,以免老外誤會了,以為那也是唐裝呢! 去飛機場,現在是國內和國際雖然分開進閘,但在同一地方。地陪 說,我們也看得見,不遠處正在灰塵飛揚,大興土木,嶄新的國際機場, 兩年後可以落成啟用。 我們飛香港後再轉機飛台北,到家趕上了九點的全民開講。如果是 直航,在家裡吃晚飯是沒有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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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八章

莫斯科與聖彼得堡之旅

半世紀前(1949-1960),我曾被強制研讀《蘇俄侵華史》和《共匪 暴行》,其強制性的程度,比起研讀《三民主義》、《領袖言行》等,有 過之無不及。 《共匪暴行》中有所謂「洗腦」 ,我們(所謂「我們」計有 一千餘人)咸以為,強制性的被灌輸,應該就是「洗腦」!我國春秋戰 國時代,有蘇秦、張儀二人,同拜鬼谷子為師,連橫、合縱,各有其理。 國民黨和共產黨的頭頭們,也都師承了史太林那一套,學會了對政治犯 的「洗腦」。但是,我們自被捕到接受感訓過程中所親身或耳聞的種種 「非人」遭遇,和侵華也好,暴行也好,有些舉措幾乎完全相似。我們 發出奇想,有朝一日,要去「匪區」和蘇俄一行,看看彼地等,究竟何 等模樣! 1949 年我隨國民黨政府被「匪」趕來台灣,1987 年至今,我已去 過「匪區」至少二十次以上。一心嚮往的,何時能去昔稱蘇俄今名俄羅 斯一探,以償夙願。 促使我夫婦此次前往莫斯科和聖彼得堡旅行的另一原因,我們的兒 子在美國做事,近半年來常常出差去離莫斯科不遠的明斯克(Minsk) 的分公司,因而我們和他約定,希望和他能在異國相見。 以下是我們去俄羅斯的前後九天的日記。 2003 年 9 月 5 日 星期五

28 - 34℃

胡志明市(河內)

三點多起床,內人美娥已經在準備了,打電話給前幾天已經約好了 的司機鄭良福先生,確定四點四十分在教師會館等我們。 四點半出門,我找到鄭先生,載我們去機場,五點半到機場舊場, 領隊詹瑞芳已經到了,在櫃台辦手續。越南航空 VN P25,十二點十五 分降胡志明市(現稱河內),候機大廳是方形二層,跟韓國差不多,韓 國是長方形,較大。我們這團二十九人(包括在莫斯科參加由倫敦來的 母女二人及領隊在內) ,一直到九天的最後一天(今天至九月十三號的


第六八章

莫斯科和聖彼得堡之旅 707

日記是九月十四號開始補記),根據資料以及隨筆劄記,所能搞清楚的 是: 黃老、邱老、黃老媳婦、黃老外甥女計四人; 姐妹二人; 賴家四人; 洪氏夫婦; 球友李景隆太太及其妹妹吳小姐和朋友等計四人; 劉毅夫婦及其女(母女由倫敦飛來又離去)計三人; 美娥和我二人。 其餘七人記不清了。 在河內機場的二樓餐廳吃一簡餐,飯或泡麵任選。由餐廳的陳設、侍 應生的服裝、儀態等,極簡單的英語也不通,看出越南的貧窮。這方面 使我不解,約二十年前我去西貢、大叻旅遊時,所見英法語流利的年輕 女郎,褀袍叉高幾平胸部,一人一坐騎 49cc 機車,袍揚臀現,滿街「招 搖」的盛況,怎麼完全消失!那次,我曾興起揀便宜念頭,和聯合報駐 當地記者劉宗周商量,是否可代僱兩名小姐來台北幫我,在翻譯社上 班,據說,聘期只能半年,手續繁雜,因而作罷。 兩點(台北三點)多才起飛。VN 521,夜宿機上。我的位子在中排 中間,座燈壞了,無法看書,只好聽音樂,亂想一通。哈哈,我終於在 前往莫斯科的飛程中。 9月6日

星期六

晴 5 - 15℃

莫斯科

感覺很冷,看大廈外的溫度計,是 12 度。 五日晚上九點(台北六日早晨一點)多到莫斯科機場,入關檢驗很 慢,僅一班班機,三百多名旅客,居然搞了一個多小時,由於領隊詹瑞 芳早已說明了狀況,我們有了心理準備,反正是把這些情形歸因於落後 地區,就不會產生不耐煩的心理了。入關取了行李,一位會說國語的俄 羅斯導遊婦人,名叫 Nina,來接我們,一部觀光巴士,載到烏克蘭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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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kraina Hotel),行李送到房間逾時一小時多,可見俄羅斯人懶洋洋。 七時半(台北十一點半)起床,我七時已起,等美娥以及入廁時間, 我讀《四季隨筆》。這本書我曾不止一次閱讀過的,因為多年前我也出 版過。最近讀林柏燕兄送我的一本他自己寫的文學評論,特別提到四季 隨筆,興起我再讀的念頭。這書原名是《亨利萊克福私人筆記(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 )》 作 者 亨 利 . 吉 辛 ( George

Gissing,1857-1903) ,等於是本自傳,只因為寫得零碎,又是以春夏秋冬 為序目,因而以四季為名了。這位老兄文才與哲理幾已成當代頂尖人 物,只因愛情與婚姻不遂,三次婚姻,一世受害,他終生四十六載,寫 了二十三本書,所以他說:「筆桿對他是老伴侶,也是老仇人。」我特 地帶了這書伴我旅行,引以為戒,俄羅斯與我,往日因被誤導成仇,今 日或因親履斯地而友。 早餐在酒店用,上午去札格爾斯克(Zagorsk),車子沿著亞羅斯拉 夫爾(Yaroslavly)公路,北行約七十公里,走了不到兩個小時,公路呈 鋸齒狀,鄉村野地,景觀確是不同,悠閒風貌與鬧市中的奔走疾駛,迥 然有別,導遊說再一兩個月進入冬季,白雪舖路,當又另一景象。札格 爾斯克原是以莫斯科共黨委員會書記長的名字為名,在俄文中有「山那 一邊的意思」,聽來蠻羅曼蒂克。1991 年蘇聯解放後,很多曾被改過的 地名都恢復舊名,但是札格爾斯克卻例外,投票結果,仍以舊名為名。 我們下了車,在中古宗教氣氛仍然濃洌的光澤中,除了搶先解決排泄問 題,我們束裝歛容,去朝拜東正教的聖地「聖三位一體修道院」和「聖 歇爾大教堂」;朝拜聖地得先購門票,這是現代管理褻瀆了神明的不得 已舉措,但是強制徵繳自備相機的攝影費,每位二十盧布(幾乎和新台 幣等值),我以為這是對神明的大不敬,太銅臭氣。如能註明「室內嚴 禁攝錄、喧嘩」等,豈不令人肅然。 以東正教為國教的俄羅斯,絕大多數人口都是虔誠的東正教教徒, 今天恰逢周末,參觀的人比往常日子就格外的多。據告:此修道院建於 十四世紀,初期為一間,後因信徒奉獻,十九世紀開始陸續增建,漸成


第六八章

莫斯科和聖彼得堡之旅 709

眼前規模,金色洋蔥頂,潔白莊嚴牆,即使園子裡,竄入天際的樹木, 也都悄然具備了與世無爭的感染力,你能想什麼?打牌不能輸?網球一 定贏?選舉一定要罵垮對方?吵嘴非得占上風?付款找零一定要數之 又數?非也!非也!東正教教徒和天主教教徒相同的是,都在胸前劃十 字。不同的是,我在門口倚牆冷眼所得:進門之先,一定先行站定身軀, 用右手在胸前劃一十字,依序上、下;後由右往左。天主教教徒則是上 下相同,接下來卻是由左往右。我不信任何教,也不反對任何教,但是 我不解:同一宗教為何要分派別,這是人世間不能和平相處的最大原 因,神明為何不能免俗?我是隨眾進進出出,遇有坐位則坐下,盡可能 養精蓄銳,今天剛開始,繼續有好幾天的勞累,我怕腰痛,也怕萬一心 臟出毛病。我看年歲最長者如黃君七十八歲,走姿穩實,不急不徐,好 厲害! 教徒們另一虔誠表現,讓我感動,在院內或教堂內,凡有立身或坐 姿神像者,有教徒親吻其手、足、胸,或膝等各處肢體;如同西藏同胞 中的信徒,對他們服膺的宗教,全程俯跪叩首又叩首;不由得讓我想起 台北的圓通寺,我也見過有信徒們一步一叩首,由山腳全程至山上殿堂 中,兩膝血肉糢糊。宗教力量大焉哉!明年的台灣大選,已知的兩組爛 蘋果中,如菩薩真的憐憫我等蒼生,宗教領袖們不妨也來淌一淌混水, 證嚴法師,為什麼不做一件功德,當選了,擇人任事即可! 修道院的左側是「聖歇爾大教堂」,高聳的圓拱頂居然沒有一根柱 子支撐,是俄羅斯建築造詣的極致。導遊說,曾遭戰火破壞,現在面目 是在二次大戰後所修整。修道院盡頭有一石頭教堂,看不起眼,進入的 規矩卻大,教徒必須遵守,例如脫帽、穿裙等,還要自發性吟唱聖詩。 園內中庭有一鐘塔,為十八世紀凱薩琳大帝時所建,高八十九公尺,比 起克里姆林宮的鐘樓為高,為了此事,女王甚為不悅。女人的醋勁不僅 為了女人而發,對其它事物,有時也莫來由的亦然! 在門口和二老(陳、黃)合拍一照,事後頗為後悔,他二位似有不 豫之色,嫌我高攀了,或我是阿山。在我,僅禮貌也。回去,盡快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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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底片在內。 在一家俄式餐廳午餐,一點也不俄式,簡單的西式套餐而已。餐後, 迫不及待上車,俗稱「趕鴨子」的確神似,Nina 說,我們將去蘇茲達里。 蘇茲達里(Suzdal)可視之為宗教山城,濃得化不開的是她的傳統 色彩,自然景致最是獨到,誘人之處甚多。最值得一看的是當地的木造 建築博物館,1968 年所建,由於俄羅斯北方森林多,木材當然多,所有 房屋都是獨幢,木匠技術高超,整棟房屋常常找不到一根釘子,木頭的 色澤予人一種古老的感覺,我們都一一登堂入室,Nina 說得認真而含 蓄,例如說到,夜晚的家居生活,主臥室被牆外不停的風車聲騷擾時, 往往也有其特異功效:「讓父母親的床上遊戲能同步在鈴聲中進行。」 絕妙好辭!說的人和聽的人,相偕會心大笑。我們又參觀了冬天和夏天 的教堂,內部裝置一致,通風和照明自有其特殊的道理,Nina 說是說了, 我沒聽懂,想其他人也未必知曉;孔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是知也!」那我們則是真的「不知為不知」了。山野小徑中的傳統水井、 水車,以及磨麵粉用的風車等,看得興起,未能免俗,拍照留念;到此 一遊! 在蘇茲達里,最能看出了古俄羅斯的城堡風格,偶而從遊覽車的窗 子往天空看,盡是些此起彼落的圓頂建築和鐘樓,順眼平行線看去,四 周繯繞的平房,幾乎全被畦畦農田環繞著,即使現在秋末冬初,壘壘瓜 果和葉葉蔬菜,平添了大地生機。有人呼叫解決「問題」,大家下得車 來,魚貫進出「一號」,解決了問題,心情也就輕鬆,一幅生動有趣的 畫面矗在眼前,有位僧侶披袍戴帽,坐在田梗旁的石塊上,背迎陽光, 閱讀經書,大有關老爺夜讀春秋的架式,他那與世無爭,把自己融和在 天地間,構成了這幅自畫像,四周的田野、屋舍、小橋、河川,都成了 默默無語的襯景。有位女士剛從「一號」奔來,手未淨,衣未整,未徵 同意,竟倚他背後,請人「卡嚓」,攝她伴他入影;我不知是她褻瀆了 他,還是貶損了她自己?持平地說,總是欠禮貌的。通俗而嚴重點,說 成性騷擾,也可成立。但看這位模特兒,似未覺察這件突發事兒,思考


第六八章

莫斯科和聖彼得堡之旅 711

路線依然通往天庭。 晚宿雄鷹(Cokol Hotel) 。進得屋裡,室內設備實在欠佳,我打電話 兩次要櫃台派人前來修理電視電源。等待中我一直思想著眼前的俄羅 斯,昨今兩天,我已經代表性的看了一城市一郊外,在莫斯科,滿眼宮 殿城堡,可說是用建築寫出了歷史,在蘇茲達里,乃以自然景觀取勝。 1991 年八月,蘇聯發生了上世紀可媲美於 1949 年的中國大陸變色的「八 月政變」,不同的是,中國大陸是共產黨步上國際政治舞台,而「八月 政變」卻是蘇聯共產黨走入歷史。蘇聯正式改國號為「獨立國協」,對 美蘇強權主導世界的局勢,起了決定性影響,民主化的運動帶來了意想 不到的衝擊。經濟風暴驟至,一夕之間,盧布居然貶值四萬倍。人們窮 困程度,你若留意,街頭巷尾點點滴滴都足以證明,即使時裝髦的帥男 俊女,神色舉止間不經意時也會顯洩囊相羞澀。盧布的急貶,讓我想起 了 1948 至 1949 年間的金圓券,更讓我杞憂到眼前的新台幣,會不會在 二十一世紀將會有驚人之舉!歷史重演可怕!驚覺歷史即將重演更可 怕! 電視修好,我已失去欣賞節目的興趣。在抽屜裡見有各種文字資 料,我揀了幾張英文的,帶回去或可作憶念參考。 9月7日

星期日

早餐西式自助,去得遲一些,人太擠,你來我往,各找自己喜愛食 物,我想吃的火腿沒吃到,明天要早點才好。餐後仍在蘇茲達里市區觀 光。下午去弗拉基米爾市(Valdimir)觀光,這城市看來小巧,在俄羅 斯的建國史上卻有其舉足輕重的份量,十二世紀初,此城以建城有功英 雄之名而名其名。成為蘇茲達里大公國的首都。十二至十三世紀間,所 有沙皇都在此地加冕。怪異的是,此地所有教堂都以黑色為主色,緣因 十三世紀時,教堂因韃靼人入侵而遭受嚴重破壞,一千多名避難村民被 屠殺或被燒死;教堂自昔至今其色為黑,對歷史負責,為後人殷鑑。仇 恨可以寬恕,但絕不能忘記。國民黨連戰曾經講了句渾球的話,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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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的事忘記算了!他為什麼忘不了連震東是他的父親! 返回莫斯科,看馬戲團表演,精采是精采,但不如想像的精采。其 中以一項高空絹舞引我注目,是以往未曾看過的節目;兩條白色長絹由 空中垂下,表演者以兩手兩腳攀上,忽上忽下,一會兒左,一會兒右, 陟地拔蔥而上,忽而閃電滑至離地吋許而止,觀眾被嚇了噤聲,我真擔 心我心臟病的負荷量。 下午逛克林姆林宮的外圍紅場(Red Square),半截城牆全是朱紅 色,和克林姆林宮的東牆毗鄰,一片緩和向北方低斜磚拼廣場,在聖巴 教堂的前方,有一個圓形的羅波諾耶梅斯托平台,是當年向群眾說教與 宣讀沙皇法令之處,也是執行恐怖極刑的刑台。紅場的俄語 Kranaya 原 意是「紅色」 (Krasny)外,也有「美麗」的意思,因此紅場的盛名與廣 場上的斑斑血跡無關,純因美麗而有了此名。每年十一月的閱兵,便是 在紅場舉行。 晚餐在青葉餐廳,據說原是台灣人開的,現在已讓給本地人開了, 仍然有華人小姐,但不會講國語,菜也當然不地道。等於吃和菜,八菜 一湯,一碟水果。以台幣估計,不會超過兩千元,都是客飯菜。 晚上搭火車去聖彼得堡,距莫斯科六百六十公里,行駛八小時。我 們是臥餔,四人一室,我夫婦和洪姓夫婦一室。五十許的洪太太原是中 學教員,後開補習班,兩人又開禮品店,因為太太心臟開過刀,小我十 歲的洪先生就決心退休了,專門到處旅遊。 我對李太太的妹妹很欣賞,話不多,但中肯,不賣弄,很中聽,是 位很有內涵的女性。另外一對姐妹,有氣質,禮貌得自然。我也喜歡讀 東吳三年級的王小妹妹。 比起中國大陸(十多年前)的火車,乾淨些但床舖窄小些,轟轟隆 隆聲中我仍然睡得甜。上下的腳梯讓我腳底痛,這是我的毛病之一,尤 其在被窄器墊抵我的腳底板時,痛,有時會抽筋。冷,可以忍耐。


第六八章

9月8日

星期一

莫斯科和聖彼得堡之旅 713

七點多醒來,上廁所是件苦事,第一是人多要排隊,二是男女不分, 三是進去了又有被催的壓力。還有襯座是鐵板,冷又髒。加上我在大便 時一向有壞習慣,多年來都是邊看書邊大便,可我又不願改。「大便時 看書,一輩子可以多讀百本以上的書。」這話不知是誰說的,我服膺如 真理。但是,在落後地區旅行可就嘗足了苦頭;現在,我拼命憋氣使勁, 加上來自門外被催的壓力,叫我尷尬萬分,結果居然便秘。便秘在旅行 中,是件不足為人道的災難。 昨晚臨睡前在火車上入廁,有件事可窺探人性,不得不記:在等待 行列中我好不容易排到第一名,由於廁所內的人辦事太久,排在我後面 的人要我催一催,我不忍,也認為敲門催不禮貌,不料這位性急的太太 居然越俎代庖,搶上一步而連敲兩聲,裡面的人正好已經告一段落,應 聲而出,卻是洪太太,對我怒目而視,想當然她以為是我敲的門,我很 窘,卻無法啟齒說「不是我敲的門」,而敲門的這位太太,卻少了坦認 的勇氣。這件事如何解釋善後?只能說是我的不幸,洪太太對我不滿是 理所當然,而肇事的女士會不會有點內疚,我在她眼光中看到的,表情 可不是內疚,如不是幸災樂禍,已經是阿彌陀佛! 九時許到聖彼得堡(St. Petersburg) ,剛下車,有位自稱「帥哥」的 俄羅斯中年人前來接待,他說他的中國姓是吳,「聖彼得堡肯定比莫斯 科要好上一百倍」,自說也自唱「我心愛的人....」的華語歌,說在北京 待過一年,所以台灣歌只會一兩首而已。還說聖彼得堡的人不喜歡莫斯 科的人,莫斯科的人也不喜歡聖彼得堡的人。他說的可多,不停地講, 還好沒有超越「令人討厭」的極限。他是莫斯科大學東方語言系畢業的, 高高個兒。他舉手引著我們走,先去早餐,上午看彼得堡羅要塞、血腥 教堂,以及聖彼得堡墓基所在及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全家陵寢。都是走 馬看花,實際上連花容和花香都未能入目入鼻。 彼得堡羅要塞(Peter & Paul Fortress)位於聶瓦河和克羅渥河 (Kron-werk)之間,兩河互成平行線。1703 年打下地基,建築木造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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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1712 年又造聖彼得堡羅教堂(SS Peter & Paul Cathedral) 。三十年後, 一座一百二十二點五公尺高的鐘塔拔地而起,以金色塔頂的十字架和天 使來護佑這座城市,料不到的是,後來卻成了羈囚政治犯的監獄。從彼 得大帝以降的十三任沙皇與家人的三十二口棺木全在其中。帥哥說,彼 等屍體皆在棺木的地下,實際上眼前棺木,內容空空。到了二十世紀初, 被暗殺的末代沙皇尼古拉斯二世與家人、侍從等人的遺骸,也被移來安 置。因為色彩花俏,又被告知棺中無物,同團的小姐太太們也就花容不 失色,只見倦容而已。 想來血腥教堂,聖彼得堡墓基等,和彼得堡羅要塞是在同一地方, 我累了,沒弄清楚,資料上也語焉未詳。 聖彼得堡曾被叫做列寧格勒(Leningrad) ,是為了紀念 1924 年過世 的列寧而易名。1712 年把首都由莫斯科遷來此地,到了 1913 年再遷回 莫斯科,同時也改回了原來的名字叫聖彼得堡。詩人普希金形容聖彼得 堡是「一扇開向歐洲的窗戶」,但因為地理位置較偏,繼任者無不以往 北方及西方開拓,無形中成了侵略成性的國家,我國首當其衝。遠的不 說,自十九世紀開始,在台灣剛剛放映過的電視劇,原名《走向共和》, 就有敘述 1896 年的「中俄密約」 ,李鴻章允俄用中國港口、開中長鐵路, 聯俄制日;1901 年俄國獲取滿州、蒙古、中亞鐵路權;到 1903 年俄軍 強佔奉天省;1918 年俄國乘亂佔據新疆,至 1927 年南京政府不得不宣 佈和蘇聯斷交等等情節。聖彼得堡人引以自豪的是濃厚文化氣息,所以 導遊先生的一露面,雖然表現得頗為誇大,說他囂張也不為過,但是, 他自有其成長背景因素,有其耳濡目染的後天的環境影響。我心裡這麼 一分析,對眼前的導遊無形中有了加分作用。 下午重點是參觀現在俗稱為沙皇村的普希金鎮,這是自 1918 年起 開始受到皇家家族成員的喜愛,皇室一年中有大半時間都住在這兒,帥 哥特別要我們欣賞那化了二十四年,用了六噸琥珀修復完成有世界第八 景美譽的琥珀廳,及其宮廷收藏。還有在廣大園庭中間的一座著名洛克 式建築被稱之為凱薩琳宮。當我們來到沙皇村前,可真開了眼界,大門


第六八章

莫斯科和聖彼得堡之旅 715

前是一廣場,好幾行人龍,各色人種,散落四周等待排隊的人群更是多 了數倍之多。導遊說的逗趣: 「上次四十五國元首來參觀,由布希領隊, 他們可照樣認真排隊。」當然是笑話,但證明人人瘋狂千里而來,其目 的只為了一看而已。我們這一團參觀的次序是 35 號,我看為時尚早, 便找一處坐下,遙望移動遲緩的行列。等待的滋味,此時此地並不太難 受,因為眼前皆陌生,更顯得奇異,可驚可愛,俄羅斯人為何多胖子, 無論男女,挺腹挺胸蹶屁股,走路如鴨子,划來划去,當然不是百分百, 少數的帥哥美女,皮膚白淨,個兒高佻,天冷的衣著仍然透著性感。年 輕人步伐極快,一定是上班族,攤販們捧著出售物叫價美金或盧布,總 是捧著計算機指出數目字。 說是今天運氣好,也等了約莫一小時許,進了大門,裡面仍然是一 個露天廣場,又要排隊等待。天哪!我腰好痛,沒法子,坐在進口的石 階中的一層,以看到我們那位帥哥的頭為原則。因為靠近入口,聽得出 各種語言,除了英語、日語,和中國話,其它的我都聽不出是哪國語言。 我不敢想像進了宮後的景像如何,肯定是見面不如聞名,起碼對我是如 此,我非史學家、也非考古學家,或鑑賞家,更不是珍藏家,看熱鬧而 已。其實我是不該拼命充「面子」的,或者說是虛偽了自己。我乾脆坐 在外面的石椅上,曬太陽看美女多好!可是,這會兒,鴨子已經上了架, 也只好自甘受苦。我們總算進了宮,眼睛為之一亮,金壁輝煌,在走廊 型的屋子裡隨著行列移動,一宮又一宮,導遊領頭卻是倒退走,和我們 面對面,一方面講解,一方面常常扭轉脖子看前面一團是否離去,以決 定講解一段落中的告一段落。這一點可就看出帥哥的程度和口才,我注 意而欣賞他的功力和應變。迎面而來的玻璃有的居然超過了兩人高的正 方,我懷疑在好幾百年前就能鎔冶出這麼大的尺寸嗎?每間宮室的最大 特色是畫像多,導遊講的口液飛揚,入我耳的都是多少年多少年、某帝 某后某公主的名號而已。我真想提醒他,何不擇其一二,說點小而逗趣 真實故事,稍加油醋也無妨。記得 1995 年七月十八至二十日,我應邀 參加瀋陽遼寧大學主辦的歷史學會,會後在另一處放映 1990 年六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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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在台北圓山飯店十二樓崑崙廳,為少帥做九十大壽的現場錄影,蔣宋 美齡也贈送花籃祝賀。會中,主講人口誤,說蔣宋美齡現居英國,少帥 仍然囚居北投,而身旁那位女士為護士。放映畢,顧副校長要我就少帥 過生日說點看法,我力辭未成,只得語出驚人:「歷史的謬誤比起謬誤 的歷史更可怕,我自台北來,剛才放映的影片中的人物,我可以辨識出 大部分,相識的也有五、六成,其中說明最大口誤的是,蔣宋美齡現居 美國長島;少帥現在也在美國夏威夷,在影片中經常走動的那位小姐, 是華視記者陳月卿,絕不是護士。」那位主講先生問我可有什麼證據, 我笑笑說:「我說的影片中這幾位都還健在,今後來這兒觀賞這部片子 的人,只要他是來自台灣的,你一問便有了相同的答案。」顧副校長立 刻解圍,話左右而言他。過去沒有幾年的眼前事實,居然混沌如此,十 年百年千年以上的歷史呢! 所以說,導遊的話可作參考、助興,即使正史、傳說,也要經過歷 史學者的考據、訂正,加上自己的以多種多樣資料史冊比對才是。 終於到了六噸琥珀裝飾而成的琥珀廳,說是世界八大奇景之一,是 設在凱薩琳宮裡,如不特別挑明了說,我真看不出有何美妙之處。還有 一間陳列了一百三十多幅名畫的名畫間,充分流露出俄皇的奢華風格, 一說宮中另有豐富的收藏,在德軍佔領期間已被蒐刮不少。這等於是我 國滿清末年時(1900 年),頤和園被八國聯軍擄去不少珍藏的不光采史 實一樣。這裡特別一提的是,中國有不少花瓶等古董被陳列在沙皇村 裡,會不會是直接搶來的,抑是收購的贓物?存疑! 我腰痛進村腰痛出村,看來看去,用句讚美詞,那全是人工巨擘, 金堆玉砌,怎比得上自然景觀,如九寨溝、如三峽、如太魯閣等處。 來到波羅的海酒店(Pribaltiskaya Hotal) ,房號 12056。外觀比圓山 飯店還美又壯觀,室內設備普普通通,連咖啡壺也免了。 是入寢時候了,推窗遠眺,天空卻明亮得叫我迷糊!是上午?或晚 上?我看腕錶,明明是台北午夜十二點當地下午八點。原來聖彼得堡地 處北緯六十度的關係,平均早上三點多天就亮,下午十一點才大黑,尤


第六八章

莫斯科和聖彼得堡之旅 717

其是六至七月是著名的白晝期。太陽永不西沉。我想,如此天氣,如在 台北多好,我的網球一定更有進步!我可以多讀多少書!閉目養神,回 味整個白晝,車行市區中,博物館、歌劇院,真的是名副其實的宮殿城 市。難怪我們的台中市長胡志強,要搞一個什麼怪名字的什麼館,他想 的對極了,從政的人,在任時總要做件事情留待卸任後被人想念,例如 高玉樹的仁愛路椰林大道,陳水扁的區公所的行政革新,黃大洲的大安 公園,蘇貞昌的漁人碼頭、游院長的宜蘭冬山河等等。當我白天在遊覽 車上,看到條條河流和橋樑在眼底下穿過,曲致玲瓏,好優美的水都地 形,難怪贏得了「北方威尼斯」的雅號。 9月9日

星期二 晴 聖彼得堡

七點多(十一點多)起床,在酒店早餐,遇有雄獅旅行社的一團, 鄰座聊天,真的是他鄉遇同鄉了。說有颱風,但無影響,這一團是昨天 由台北到,明天去莫斯科。和我們這一團是反其道而行。 遊覽車載著我們跑,到了景點讓我們下車,再跟從帥哥走。上午的 景點是聶夫斯基大道、喀山教堂、青銅士紀念碑、聖巴索大教堂、阿芙 羅拉巡洋艦等。 在一港口前,左右各有矗立五丈多高鑲有錨鍊的巨柱,我極欣賞, 和美娥漫步其中,使我想起半世紀前,我在青島受訓時情景。海風!海 鷗!海浪!我不得不神往,往事多多,不想也罷! 聖巴索大教堂值得一記,位於紅場西南,整座建築是由九座禮拜堂 組合而成,每座禮拜堂上方都建有造型各異的蔥形圓頂,色彩繽紛豔 麗,是俄羅斯最具代表性的經典建築;另外關於這座懾人心魄的教堂建 築,尚有一個「恐怖伊凡的傳說」,據說當初由巴爾馬.波茲尼克依令 設計建造教堂,完成華麗炫目的聖巴索教堂後,簡直令沙皇伊凡為之神 魂顛倒,但為防止他們在別處再造出如此美麗的建築物來,伊凡竟下令 將建築石匠、工匠們的眼睛弄瞎,由此可見聖巴索教堂的魅力無窮;也 可證明這些統治者的心狠手辣,狹窄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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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彼得堡的市中心,有一座中央廣場,當地人稱之為王宮廣場,著 名的俄皇官邸冬宮便在這裡。冬宮也叫做隱士盧博物館。是世界三大博 物館之一,是我們下午去參觀的第一站。館內藏有三百萬件的珍貴收藏 及畫作,有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也有幻象派的大師名作,莫內、 狄更斯、畢卡索真跡等,可惜我對之一竅不通。其中部分作品,近年來 在台北也展示過。 在阿里郎中餐店晚餐後回酒店睡覺。腰痛、累極。 9 月 10 日

星期三

早餐後去彼得夏宮,這被美稱之為俄羅斯凡爾賽宮,和冬宮一樣, 位於聶瓦河畔,兩宮之間僅隔幾條街。夏宮是彼得大帝的第一座王宮, 建於 1710 至 1714 年間,是多明尼哥.崔濟尼的傑作之一。在瀑布圍繞 的夏宮中,遍地是菩提樹,據說有約三千棵之多。美娥陪我坐在一蔭涼 處休息眺望,少說也有百米之遙的短距散步。化一塊錢美金和著古裝佩 劍之俄羅斯男女拍照留念,可惜這卷底片不知何故,沒被洗出來。 下午乘船遊聶瓦河四十五分鐘,岸上景觀在移動中又是一番模樣。 引我注意的是看到遠處有一艘巡洋艦,說明書上記載:「這艘名為奧羅 拉號巡洋艦,於 1904 年配給俄羅斯海軍的舊波羅的海艦隊,曾經加入 日俄戰爭開打的行列,也曾在 1917 年列寧武裝政變計劃下,將艦上大 炮對準冬宮並發射出歷史性的第一砲,觸發了冬宮內激烈的內戰;第二 次大戰時,奧羅拉號被調為陸地作戰使用,戰後功成身退,並在 1948 年成為海軍中央博物館的分館。如今,處於寧靜之中的奧羅拉號巡洋 艦,正以其所背負過的歷史任務,向人們訴說著俄羅斯的現代史。」 在尼古拉宮殿中晚餐,甜酒 Cobemchoe Waunahckoe,醇香可口,宮 粧侍女在側,桌椅壁飾等陳設,有點中古時代的歐州風味,往日在電影 中常見,讓我們領會到俄羅斯正式場合中的仕女們的飲食文化。只是現 在的我們,衣著太不正式,配襯在如此時光隧道中的實景,太欠調和, 有失襯比之道。這應該怪咎於我們的領隊,和當地的導遊,為何不預先


第六八章

莫斯科和聖彼得堡之旅 719

告知。我飲酒兩杯,耽心是否對心臟不適。 晚餐後就在宮殿後中側觀賞民俗舞蹈,沒有預期的精彩。一位昨天 來自洛山磯的美國太太和我鄰座,閒談幾句,我告知我兒媳一家,住在 她知曉的 Foster City,因而倍感親切;幸虧她坐我右側,談的都是門面 話,不然,連中國話聽來都困難的我,何況彼此用的是英語。事後美娥 對我說:「不容易,我就坐在你們後座,聽你居然和那位太太談得頭頭 是道。」 搭火車回莫斯科,同室的洪太太感冒咳嗽,我夫婦只好忍耐。 9 月 11 日

星期四

中秋節

七點多(十一點多)在轟隆轟隆聲中醒來,燈光半暗半明中,小心 從上舖下來,逕去洗手間,主要是大解,可能心理因素,糞便在肛門內 懸而不墜,久久不聽指揮。只好先以礦泉水刷牙,牙膏在美娥那兒,如 果回去拿就全室驚動,算了!別看這乃小事,如果昨晚計及至此,當時 改放我處,便不會有此缺憾。坐在車道上,費了大力氣,把窗子拉下, 陣陣冷風,不是冷極,而是涼颼,伸手窗外,有了寒冬感覺;一片黑! 眼前是遮天蓋地的棵棵大樹,瘋狂往後倒,倒得極有規律而迅速。忽然 間,一輪滿月在樹叢中穿透過來,潔白透亮,好比舞台佈景,似假?當 真!正面對我,平行直視,好一月色奇景!真的!她正面看我,我也正 面看她,那麼滿滿地、痴心傻意,居然跟著火車跑,緊緊盯著我跑,兩 不厭倦。所有臥舖門都關著,走道上只我一人,好享受,我獨自享受。 不一會,月亮退出樹叢,過一會,她又露面,自我陶醉地想,是為了我 在等待?還是不忍心讓我看不到她?不由得想起多年前我在海上,月落月 出總在水面,而這次卻在陸地,可謂有緣千百年,有情有意,即使石破 水竭,此情此景也不會變! 不知多久,車燈大亮,是快到站的訊號。各房都有了聲響,有人陸 續走出房來,走道窄小,不容我繼續坐下去,窗子推上,把風兒擋了, 也把月亮擋了,若有所失,仍有所思。回到房裡,美娥和洪氏夫婦在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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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行囊,我再爬上上舖,收拾一切什物,也收拾心中掛念。剛才和月亮 百看不厭,每次多則十來秒,短則瞬間,感觸至巨至深;這恐怕將是有 生以來最不能忘的一景了。好耽心,也極憂心,記錄下來的文字,和感 受上的原味,會錯失十萬八千里。 回到莫斯科,那位女導遊叫 Nina 的迎接我們。她那斷續而又非口語 的華語,我因耳聾很難通曉其意,但從她的職業性的笑容和表情上,我 可以捕捉到她那適時適地的應有表達,至於數字和確切的交代,則由美 娥重述。人老了,人從哪裡老?在我則是:人從聽力老。 首次在莫斯科市內搭地下鐵,開了眼界,幾乎是不到十五度傾斜約 有一百五十公尺深的自動梯,上下各一在捲動,壯觀!而下層仍有下 層,我們搭乘了不止一站的一站,是嚐嚐鮮而已。缺點是轟隆轟隆聲音 太響,我是聾子也很難消受,可當地人說,習慣了就好。 讀資料,莫斯科的地下鐵,全長二百五十公里,1935 年開始起造以 來,已經有了一百九十多個車站,計十一條絡線,是莫斯科最便捷的大 眾運輸工具,每天載運量有九百萬人次之多。最深的車站在地下四百公 尺,一般也有二十公尺深。其與台北市最大不同處,車站內的造型各有 千秋,五顏六色的大理石,壁畫、花崗石、陶瓷和馬賽克壁畫等,都成 了作為裝飾素材,有幾處還有華麗的水晶吊燈,天花板上拼有八色馬賽 克畫,介紹俄國的解放故事與鬥爭。我問門票多少,四盧布一張,一日 票十二盧布,五張聯票是十五元,比起台北市要便宜多。盧布和新台幣 幾乎等值。 出地下鐵,給胡正打他歐州用的手機號碼,關機;改打美國家中, 士瑜接的,後胡正接,大概我聽錯了,他是十三號才去 Minsk ,從地圖 上看,和莫斯科很近。反正中秋節通上了話倍增親切,每逢佳節倍思親! 怪不得昨夜的月亮那麼圓!那麼有情有意!現在想起昨夜,竟有失戀感 覺!太荒謬了罷! 同行的李太太說,我的球友廖先生和廖太太最近沒來打球,是因為 在美國坐移民監。三十五年多來,我經手辦了逾以千計人次的移民,可


第六八章

莫斯科和聖彼得堡之旅 721

是我自己,對之興趣索然,我不能回答自己,會不會住到美國或中國去, 聽其自然罷!也許,決定定居的事兒趕不上前往大去的班機! 遊莫斯科大學校園時,邂逅一位物理系教授,Dr. Vladimir I. Panov, Head of Quantum Electronics Division 他駐足和我稍談,知我們來自台 灣,頗為訝異。埋首搞科學的學者,除了自己所學的專精,在常識上多 半是白癡!在人情世故上,也往往顯出怪異!我兒和我媳應是顯著例 子。中秋佳節老爸老媽在國外和他們通電話,他們的語氣仍然和平時一 模一樣! 9 月 12 日

星期五

幾天來,今天最熱,中午時分,有攝氏二十一度左右。 上午步行,說幾個景點就在酒店附近,走走也好,不能因我個人的 不能適應,對此有所異見。看了太空紀念碑,國民經濟展覽館等。提不 起我的興趣,我一直忍耐腰痛,忍耐仍然藏不住痛苦表情,喊我爺爺的 那位讀東吳三年級的王怡文小妹妹,以為我是「腳痛」,我告以是「腰 痛」 ,骨剌關係,「呀!我爺爺也有這個毛病!」 給自己買T恤,前幾天也買了五件連套的五個娃娃,帶回去送辦公 室同事。 在俄羅斯各地旅行,不論在商店或地攤上,俄羅斯娃娃幾乎觸目皆 是,一個娃娃套一個娃娃,最多可連套十個之多。據說打開娃娃後,心 中可以默唸一個願望,再一一閤起,直到願望實現後,再一一打開。裡 面娃娃為了能夠早一天出來嬉戲,便多方努力默默幫你實現願望。這個 傳說美是美,但不人道也不厚道。我認為應該創造另一個傳說來替代才 好。 中午在華人開的和平飯店午餐,幾天來的中式菜飯,幾乎同一食 譜,八菜一湯一水果,八菜就是最廉價的客飯菜,不過應該算是乾淨, 因為迄至今天尚無人拉肚子。 餐後去國營百貨公司,三層樓高的石造建築外貌,十九世紀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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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一天橋和天井相接,我在入口處買一大盒冰淇淋,捧出來在門口 石凳上用盒蓋舀著吃,美娥出來見了,問為何不要湯匙,我說不願看那 位小姐的臭臉,她自顧在抹口紅,根本不理睬我這來自東方的老頭子, 何苦惹她厭。美娥笑笑,說我也是臭脾氣,她也學我用盒蓋舀了一口吃, 直說好吃!好吃!其他人陸續出來,大包小包,其中以巧克力為多,這 都是 Nina 介紹有功,其實回到台北一吃,一點也不好吃;羞於送人。 下午重頭戲,參觀克里姆林宮,她位居莫斯科市中心,是莫斯科古 城的精華,享有世界第八奇景之美譽。是由皇宮及教堂兩組古老的建築 群組合而成。一道十四世紀建造的古老紅磚圍牆,團團固守著歷史的 變,這座呈三角形的圍長達 2239 公尺,有四座城門和十九個尖聳的樓 塔,在昔日輝煌的歲月中,被認為是一座固若金湯、無懈可擊城堡。我 在數以千百計人群中倘佯徘徊於克里姆林宮中時,想到半世紀前在綠島 被感訓的情景,斯時經常讀到克里姆林宮呀克里姆林宮什麼的,哪想到 今天我居然人在此地此宮,時事多變!人更多變!而且,我妻也在此, 我兒更將不止一次來此! 逛累了,腰痛時,我坐在入口處階石上,克里姆林宮的太陽和綠島 的,一樣溫暖一樣耀眼,我陷身回憶中欣賞眼前的一切,兩景相錯,兩 地重疊,時空迥異,未變的是我這個人! 在唐人大酒店晚餐,是大陸華人開設。去機場途中,劉毅隨 Nina 去超市購物,上車後我向她買了瓶伏特加,生平第一次,不一定要喝, 看看無妨。 劉毅其人,不得不記,他即是目前台灣最熱門「一口氣英語」的老 闆。他的運動帽上繡有 talk English,時常一人獨處,口中唸唸有詞,某 次巧和我亍彳一起,我問起 one breath English 是怎麼回事?確是劉毅, 但關照 between you and me。對我恭維幾句,說知曉多年。他女兒辣妺 模樣,初中畢業即送至英國讀書,老媽伴讀。此次同遊,看出了他的無 奈。 到機場,登機前,發現我的登機卡不見了,找了半天,幸虧那姐妹


第六八章

莫斯科和聖彼得堡之旅 723

檔的其中一人,在我插手口袋中看到,一把抽了出來。真要謝謝她。多 年前,我曾經在歐洲旅行時丟了護照,真的是丟了,第二天警察打電話 說有人撿拾送去的。旅行在外,我要格外小心了。 飛河內的班機慢了半小時,起飛時十一點多,在台北已是第二天凌 晨三點多了。 9 月 13 日

星期六

河內(胡志明市)

中午十一點半(台北快一點)到河內,在機坪露天裡,以及上了接 駁車時,感覺好熱好熱,進了機場就不熱了。全世界的機場溫度,幾乎 無例外的統統一個樣。科學可以發明改善人們生活的周邊種種設備,可 就無法調整我們內心的是非道德標準趨於一致。美容減肥等時髦人工手 術,我們可視之為硬體整修,道德修為等等可譬喻為軟體建設。不問社 會生活也好,還是個人內心涵養也好,軟體終究比硬體重要。為什麼? 但求心安啊!自尋安慰啊!奇怪!我為何有此謬論? 又是在機場二樓簡餐、休息,不讓我們離開出境大廳逛逛也好,這 兒也是非典感染區,我看同團的人,歸心已似箭,加上疲倦難忍,走動 少了,談話已不健,購買慾淡了,連年幼的小妹妹王怡文也說累極了。 等機約兩小時多,航程有三小時許,我正好把《四季隨筆》又讀了 一次。台北時間近九點,降落桃園機場,回到家十點多。又一次平安回 來,太好! 計算一下這次的旅費: 團費

(NT$54,000 x 2 =)

108,000

小費

(US$90 x 2 x 34 =)

6,120

換盧比

(US$120

x 34 =)

4,080

購物

(US$100

x 34 =)

4,080

零星

7,750 約 NT$13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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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章

我搭乘青藏火車來到了世界 屋脊

我酷愛旅遊,當我知道我這輩子前往月球無望時,我乃求其次安慰 自己,去一趟世界屋脊也好。2005 年,海峽兩岸的國慶不久,爆出了 一個天大好消息,青藏鐵路完成全線鋪通任務,並且宣佈:2006 年七 月一日起,青藏鐵路正式通車營運!我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一定要去 世界屋脊,我將美夢成真。 我開始了準備工作,儘可能地搜集有關青藏鐵路的資料。 1979 年九月,青藏鐵路第一期工程 814 公里,由西寧到格爾木段 貫通,1984 年通車。2005 年十月十二日,第二期工程 1142 公里,由格 爾木至拉薩段,全線鋪通。十月十五日,青藏鐵路全線鋪通,慶祝大會 在拉薩隆重舉行,這全長 1956 公里的青藏鐵路,歷經了半個世紀,火 車通向高出雲層的世界屋脊,有史以來,內地的物質第一次通過鐵路運 上了世界屋脊,攀登了地球上海拔 5072 米的唐古喇山;穿越了連續多 年 550 多公里的凍土區;建造了世界最長的昆崙山隧道 1686 米,世界 上最長的高原凍土隧道風火山隧道 4905 米,清水河特大橋全長 11.4 公 里;在海拔 4700 米的安多鋪架了世界上最高的鋪架基地。這條將近 2000 公里長的高原鐵路的區域裡,是通往西藏的古道,在 2005 年以前,當 高山將這片土地與內陸隔絕,便始終困頓在歷史的風雪線上;日月山、 香日德巴塘、德欽等地名,銘刻著時光深處的「唐蕃古道」和「茶馬古 道」;穿越唐古喇山,和橫斷山脈的馬幫與駝隊,始終頑強地溝通著高 原與內地的聯繫。但翻越蒼茫雪地,進出西藏的道路,畢竟是一條無比 艱險的天路。使人興嘆起「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 他鄉之客」。直到兩年前的青藏鐵路通車以前,那依然是刻滿死亡記錄 的道路,它的路標居然是荒野中連綿延伸的白骨。青藏鐵路所經地區,


幾乎都在海拔 3000 米以上,其中海拔超過 5000 米的路線長達 960 公 第六九章

我搭乘青藏火車來到了世界屋脊 725

里,超過海拔 5000 米的有 50 多公里,還有一段 131 公里的無人區,真 正是到了「千山鳥飛絕,萬徑 人踪滅」境地。沿線嚴重缺 氧,空氣中含氧量只相當於海 平面的 60%,那裡年平均氣溫 在攝氏零下 5 度左右,極端最 低溫攝氏零下 45 度,晝夜溫 差最大可達攝氏 30 度。不少 路段既缺乏可飲用水,又處於 鼠疫源地。面對如此惡劣而殘

2007 年五月八日我來到號稱世界第二高原車站 -西寧車站

酷的自然環境,生命保障成了工程施工的首要問題。嚴重缺氧和高原反 應,可能會導致肺水腫或腦水腫直至死亡。這種高原病是高海拔地區對 生命的最大殺手,青藏鐵路第二期工程一開始,便極度關切到這個人命 關天的問題,2001 年四月十六日,很多預防醫學、高原醫學、勞動衛 生職業病等領域的專家們,召開了一場評審、鑑定會,通過了現場醫療 保健方案,把施工人員的傷亡降到最低程度,實現高原病「零死亡」。 他們發現輕微症的急性高原病,開始時頭痛、頭暈、心慌、氣短、吃不 下東西、睡不好覺,但是等過了七至十天,病狀隨著適應,也就消失。 但是有兩種類型是非常嚴重而可以致命的,那就是肺水腫和腦水腫。 我是一名七十有九、患有冠狀動脈缺氧心臟病的人,但也是一名有 三十多年年資每天打網球的人,我特別諮詢我的主治醫生張原祥,他說 「你的意志力加上有足夠氧氣,你就可以去。」當然,一到成都,我就 開始服用當地到處有售的「紅景天」 ,早晚各一瓶。有沒有效我不知道, 但是不服絕對沒有效,許多年輕人也在服用。年輕人中患有高原病的人 有的比我厲害,一名八十四歲的老兄,比我卻清醒得多。可見,高原病 對於年長年少,身體強壯與否,當然有關係,但是沒有絕對關係。 2007 年五月八日的傍晚,我和我的好友盧君,隨我們這一 20 人團


的旅行團,來到號稱世界第二高原車站的西寧車站,準備搭乘青藏鐵路 726

的青藏火車 N917 次車,票價人民幣八百一十元,被稱為新空調軟座快 速臥舖,八點四十分開車,列車的設計時速為 160 公里,不久前的試俥, 車速已達 120 公里,即使在翻越「世界屋脊的屋脊」唐古喇出口時,也 達到了 80 公里。我們將要前往號稱世界第一高原車站的拉薩。我們的 導遊唐瑋民說,來自台灣的團體旅客,她去年帶過兩個團計 40 名,今 年只我們這一團 20 名。因此,我可算是第四十一名或第五十九名中的 任何一名;自助旅行前來搭乘青藏火車的應是零,因為車票全給旅行社 包了。瑋民強調,去年她所屬的旅行社是獨家經營這條旅遊線的。 到了車站前,外型古典的建築物矗立眼前,灰灰濛濛,壓迫得叫人 透不過氣來,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流星般竄來竄去,和我想像中的先 入印象落差太大,尤其是我上月初在左營親身經歷了的高鐵車站;我的 天!這哪兒是世界上海拔最高青藏鐵路的起點站的火車站,不像嘛!我 好像被推進時光隧道中,來到了五十年前的上海北站!人掮行李,提木 箱,拎花布包包,奔跑叫囂,尋找自己的車次和座位去。列車也不見新, 更不見任何新穎設備,連車型也是土土的,一點現代感也沒有。京滬線 上的旅遊車也比眼前的略勝一籌。跟我十多年前由北京乘往九龍的火車 差不多的爛。這是青藏鐵路耶!是全世界第一高原鐵路耶!名實不符, 真叫人氣結。 我和盧君的座次是第十一車四號房,我下他上,剛剛累得出汗,車 上不能洗澡,而且,導遊告訴我們,這兩天千萬不要操勞,連揩身都不 要,免得耗損了元氣。我想言過其實了罷!哪有那麼緊張,說得真是誇 張,難道真如青海的三怪中之一怪: 「青海的姑娘不洗澡」 。想想反正一 宵的事,看看電視聊聊天,窗外是一片黑,偶而的一瞥燈光,也顯不出 什麼景色,沒景色也是一種景色。同室的一對中年夫妻,在几上放了幾 支插花,還有殘杯的酒,使我不自覺地背吟兩句詩: 「情多最恨花無語, 愁破方知酒有情」 。近三年來,我因心臟病而少飲酒,酒飲八分真神仙, 花本無情情自生,這時如能少酩微醺,應是無上享受。車中歲月容易打


發,我在吼吼聲中熟睡,讓身子被帶往世界的屋脊上去;我們的火車正 第六九章

我搭乘青藏火車來到了世界屋脊 727

向拉薩奔去! 我在黑暗中醒來,清晨四點四十五分,應該是 2007 年的五月九日, 悄悄爬下床,輕輕拉開門、關門,去前車的廁所,真的不乾淨,這是觀 光列車,在預設心理的推論中,讓我吃驚,這算是哪款建設?軟體抑是 硬體?我再仔細看了看、扭了扭其它幾扇門的把手,幾乎很少可以使用 的,成了聾子的耳朵,我心理很不平衡,是貪官的驗收出了問題?我不 想再想下去。我讀資料中所載,列車上有兩套供氧系統,一套通過空調 系統中的空氣供氧,讓每節列車含氧量均達到 83% ,另外一套集中供 氧系統,可以讓乘客通過獨立的介面直接吸氧,進而有效降低高原反 應。我不知道我的高原反應加劇了還是解除了,如沒有異常感覺,那一 定是拜空調系統之所賜;下了火車以後會怎樣呢?我想到這問題,僅止 於自己在心裡面想,沒說出口。怕嚇壞了我的旅伴。 天色開始麻麻亮,在臥室的外側走廊上,我倚窗斜坐,旅客們有了 動靜,每扇門拉扯聲不停,盥洗間和衛生間的門前,有了長龍,我慶幸 自己的先見之明,此時樂得觀看景色。景色隨著天色的亮度微亮漸亮而 大亮全亮起來,盧君和同團的其他人也都起床了,也在等待行列中,民 主就是數人頭,也是排 隊。你要多一些時間睡懶 覺,現在就得多一些時間 來等待。青藏鐵路享有 「天路」之名,工程難度 是空前。看那每節車的門 楣上的電動標示,由西寧 至拉薩,停站的有:西寧 在臥室的外側走廊上,我倚窗斜坐。

-德岭哈-格爾木-沱

沱河-安多-那曲-當雄-拉薩,車速稍慢而不停的站有:青海湖、日 月山、昆崙山、可可西里、唐古喇山、五道梁、納赤台、羊八井等。我


從二號車的列車長那兒取來的資料得知,由格爾木至拉薩段,有穿越溼 728

地、凍土區、高原冰川等嚴酷的地形,真所謂是「平沙無垠,敻不見人; 河水縈帶,群山糾紛」,是中國最受全球矚目的世紀工程。沿途的主要 景觀有昆崙山融雪沖積形成的綠洲;全球最長的高原凍土隧道,那就是 全長 1686 米的昆崙山隧道;在可可西里的全球最長的鐵路橋,乃是全 長 11.7 公里的清水河特大橋;羚羊保護區;長江發源地沱沱河;風火 山隧道是全球海拔最高的隧道;唐古喇山口那被稱為西遊記中的通天 河;全球最高海拔 5072 米的唐古喇車站;高原明珠錯那湖與西藏野驢 保謢區;怒江上游的黑河、羌塘草原;當雄附近的唐古喇山脈,以及在 它兩側路基邊坡上移植來的,共有 50 萬平方米的草皮,已與原始草地 連成一片,遠遠望去,火車經過的鐵路橋就像是從草地裡長出來的一 樣;藏北藏南的分水嶺;以及羊八井地熱溫泉區等。我們人在火車上, 在奔跑的車廂裡,只能分神去想去揣摸。窗外景色太動感,變幻莫測, 這一會是白雪欸欸,那一剎卻見工人們 T 恤短褲;有臨時砌建的方方 工寮,也有草草落成的蒙古包;牛羊成群散落在滿山遍野,真的是「風 吹草低見牛羊」。搜尋不見的是雞飛狗叫;少樹少花沒有炊煙四起的江 南景色;山層雲層霧層陽光陰沉沉不見燦爛畫面。厚重石橋加上低窪的 晶晶湖面,獨立孤伶小屋在曠野裡更顯倔強;唯一不變的是始終和車身 保持平行的一人高的根根護欄。千影萬形的山山水水,好比被魔術師的 魔杖點化的成品;數不勝數的電線桿等距離的向車後快速倒去,和那互 為襯景的山巒距形方塊形,同方向移位,好動感、好怪異的景景色色, 提供了一幅幅數位相機的可能佳構。我的左右不知何時都已倚窗而立了 不少人,大家都在窗前等待火車頭再一次成內彎形出現,好拍一次它的 奔跑雄姿。等待往往不再,而就在大家手軟心懈時,它卻再一次猛地出 現在我們眼前;可惜,大家還來不及取出相機,它又扶正而去,人人措 手不及,統統拍不成。 中國內陸的火車我坐過很多次,文字上的口號特別多,由開國之初 的所謂「五講四美三熱愛」,到「文明單位文明商店」等等,文明二字


被應用之廣應用之爛,讓你文明得受不了。諸如此類的樣板文字,這次 第六九章

我搭乘青藏火車來到了世界屋脊 729

在火車上就是偏找不遇。車在長江發源地的沱沱河站小停片刻,斗大的 標語字讓我看了為之心動,如同新詩般分行寫: 家住長江尾,來到長江源, 保護長江水,就是保護家鄉水。 多美的環保警語,溫溫柔柔、牽腸掛肚地,打動了旅人的心! 盧君陪我在車上到處逛,計有十四節列車,第十三節為餐車,座位 是全部乘客的二十八分之一,也就是說每次在用餐時段,算它有三番輪 次,也只是 28 乘以三的機率而已。我二人就登記了三次而不可得,只 好從叫喊的推車裡買了便當來裹腹;錢是導遊發的,羊毛出在羊身上, 不是多或少的問題,而是沒機會在餐車進餐,失去了初嘗滋味和生活上 的多一層體驗。還有,我以為車上的盥洗設備太少,而且太簡陋了點; 如果臥舖的尺寸,能比照莫斯科往返約翰尼斯堡間的臥舖,那會更有前 瞻性;全世界的人種都渴望成為青藏火車的乘客啊! 我們在第四列車的硬座裡,請教一位家住唐古拉山附近的一位壯 漢,在高原上工作的情況通常會怎樣?他說,在高原工作,往往一到下 午,便狂風大作,飛沙走石,人都站不穩,突如其來的下冰雹,還有暴 雨,一天的工作,往往被破壞得淨光。後來經過史前考古學家的實地勘 察,他們找到了布曲河河谷的轉折地帶,便於取水,又能避風。如此一 來,天氣一變化,他們立刻進入轉折地帶,等天氣變回來,他們再開始 工作。他們不能征服老天,卻成功地駕御了老天。 火車呼嘯著慢慢駛進了世界第一高原車站的拉薩車站,轟轟烈烈, 亂七八糟,不辨何聲是何聲,所有的人和行李等,統統擠推到臥舖外的 走廊上來,我倒有點杞憂起來,生怕火車失去重心,好比船艙裝貨沒能 平衡重量,被風浪一折騰,大海裡翻船,有時也成了新聞。我想得好不 實際,失聲而笑了,笑聲被攪在其它聲響中,別人毫不察覺,給自己卻 更添了笑意。火車停定了,是下午九點五十分,在車上整整待了 26 小 時。我們的災難眼前剛開始。難民般地,旅客們頓成遊兵散勇。燈光不


够亮,更顯得萬頭鑽動,叫囂推擠,方向莫辨,眼前亂糟糟。更嚴重的 730

事,下得車來,我肯定自己是實實在在地感覺到,頭暈、四肢無力,當 然是有了高原病的警訊,此時怎能講,兵荒馬亂地,要儘快出站奔向遊 覽車去。人群中最多的,看來是星夜趕回家門的藏胞們,只有他們談笑 自如,健步但不能如飛,歸心難以似箭;走不動也,寸步難移也。 我被攙扶著彳亍而行,兩條腿不聽命於我,身子老有下墜的趨勢, 胸口有點燒灼感覺。盧君機警,察覺到我的異樣,在我鑰匙包裡掏出了 俗稱「保命丹」的耐絞寧,取一粒塞進我舌下;我有點慌,但嚴肅地警 告自己絕不能慌;我必須以理智和意志力,來力撐和闖過這一關。說時 遲那時快,有位年輕漢子搶奪了我們一支箱子,拼命往遊覽車的方向 跑,我們目光緊盯其後,明明知道這是地陪的待客之道,我們仍然以小 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免暗中連聲慚愧。上了遊覽車,忙不迭地取出氧 氣筒,猛地先吸上幾口。自我安慰,到了酒店就好!我一直堅持要在拉 薩車站前拍一張照,但是就是不可能,你沒有時間停留,你根本沒有立 足之地,同團的人都一樣,都跟著導遊跑,她在高聲喊叫,我們是雙眼 看牢,雙腿勤跑;我掙扎得苦,看別人也是夠嗆。 酒店是當地最好的一家,叫做雅魯藏布大酒店,被安排了明天參觀 布達拉宮。我一夜迷糊,不知身在何處?小睡小醒,這是多年不曾有過 的病。氧氣筒被我用完了好幾筒,夜中買不到,盧君從同團中人化緣化 來好幾筒。這氧氣筒外觀美則美矣,只是不好使用,最大缺點是沒有標 明可使用多少分鐘,有的五、六分鐘就吸沒了,有的十數分鐘;而且吸 管不好插,一旦使用人病入膏肓,更是把持不住吸管,別人當然幫忙, 可是有否吸到,還是全靠使用人的感覺啊!時不我與啊! 拉薩附近的寺廟特多,以布達拉宮為最有代表性,它坐落在拉薩市 區西北的瑪布日山上,如果從西南望拉薩,則成了拉薩的最著名最神聖 的標誌。根據資料記載,布達拉宮始建於七世紀,是藏王松贊干布為遠 赴西藏的唐朝文成公主而建。在拉薩海拔 3700 多米的紅山上,建造了 999 間房屋和宮宇,主樓十三層,115 米,全部為石木結構,五座宮頂


蓋鎏金銅瓦,金光燦爛,氣勢雄偉,是藏族古建築藝術的精華,被譽為 第六九章

我搭乘青藏火車來到了世界屋脊 731

高原聖殿。看來壯觀,是一座規模宏大的宮堡式建築群。布達拉宮是歷 世達賴喇的冬宮,也是過去西藏地方統治者政教合一的統治中心。它分 為紅宮和白宮兩部分,紅宮主體建築是靈塔殿各類佛堂,大都數佛事活 動也在此舉行;白宮是歷代達賴喇嘛起居及處理行政事務的場所。 布達拉宮果真是座名符其實的宮殿群的一種廟宇建築,一殿套一 殿,錯落有緻,一宮襯一宮,相映成輝;我因為四肢乏力很難尾隨眾人, 傾聽地陪講解,只好先行告退,不論石階或土墩,我遇到了,有時盧君 眼尖看到,都會讓我坐下;我在布達拉宮全程參觀是如此,下午參觀哲 蚌宮也是如此。我好比行尸走肉,處處晃蕩轉悠而已,連照片一張也沒 拍;禁止是原因之一,再就是少了興緻和精神。 從下了火車到酒店開始,我的高原病是我最大的隱患,最嚴重是在 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酒店夜中,開始了胡言亂語,白天裡在宮殿中,兩腿 兩腳似被捆綁,上身一直往下沉,頭也昏昏,眼睛睜不開。如此病況, 三天兩夜後,等到去了拉薩貢嘎機場的飛機上,才算還過魂來。到了重 慶便好了一大半,再飛回桃園機場,下地著陸,才真的是十分痊癒了。 我自己問自己,如有機會,要不要再去一次?我肯定回答,我將再 去!我要自備氧氣筒,帶了錄音錄影器材,準備在拉薩的各宮殿中,以 及和當地居民的交談裡,好好做一番功課。

布達拉宮的外觀,錯落有緻,一宮襯一宮,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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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蕪湖的老虎灶

■ 1998 年三月二十四日刊台北中國時報「浮世繪」版「大陸萬花筒」 專欄。1998 年九月,中國蕪湖市《蕪湖風情》轉載。 在台灣,參加過大專聯考的人,一定記住了蕪湖是中國四大米市之 一,除此之外,對蕪湖恐難再有其它印象。 開放探親以來,在所有旅遊大陸的路線上,即使有南京、九華山、 黃山等地和蕪湖是相鄰咫尺之景點,也從不見把蕪湖列入其中。我實在 不禁為蕪湖叫起屈來。 且不說慈禧太后的老爸曾在蕪湖幹過海關道,周瑜的衣冠塚在蕪 湖,歷史悠久有小九華之稱的廣濟寺也是在蕪湖,等等名勝古蹟。我要 向列位隆重介紹,而列位必得一看的,那就是全世界沒有一個地方有, 而只有蕪湖有的老虎灶。 蕪湖的老虎灶,在五十年前,就已經到了無所不在的程度,比起今 日台北的便利商店如 7-eleven 等,有過之無不及。街頭巷尾的顯眼位 置。幾乎都有老虎灶的存在。早早晚晚,灶庭若市。和 7-eleven 最大不 同處,客人總是圍繞在老虎灶前,一批來一批去,流動量快;進入店中 的人,少之又少。 老虎灶的功能,是供應附近居民們陽光、空氣、水的三大資源之一 的水。冷水、熱水、沸水,以及寒冬時令的冰水。每天一大早開始,千 家萬戶的第一件事,就是拎水壺、水瓶、提水桶,抬水箱等等,大大小 小,形形式式,前往鄰近的老虎灶買水。有人乾脆一手端了放好毛巾的 臉盆,買溫水洗臉,一手還在左右不停地刷牙。有人兩手扶盛有茶葉的 茶壺,要目睹那滾沸滾沸的開水沖泡。男女老幼,匆匆忙忙來,慢條斯 理去,有志一同,煞是壯觀。 下午四或五點開始,景觀另有一番,有壯漢一人提兩個桶的,有婦 幼兩人合抬一個的,絡繹不絕,熱沸不拘,這一定是買水洗澡。晚飯後 或黃昏時分,半大不小的孩子們出現在老虎灶前的不少,他們多半雙手


第七十章

蕪湖的老虎灶 733

抱了熱水瓶來,一定是給爺爺老爸們泡茶加開水,享受那燈下聊天之樂。 買水當然要錢,而且有價。遠的不說,從 1875 年清光緒年間開始, 近一百二十年來,幣制不知改了多少次,打民國算起,老法幣、新法幣、 儲備券、金圓券、迄至今日的人民幣,少說也已經更換了十來種之多。 可是,在老虎灶前所使用的錢,永遠是一種竹籤。竹籤上烙有店號的火 印,分長、中長、稍短三種。三種長度代表了三種價,每支竹籤等於是 多少錢。什麼長度可以買多少什麼樣的水,是因時、因物價指數有異而 時時變更,更是買賣雙方彼此同意的君子約定。 根本不曾見過,買水的人當場付了真正的錢;也極少看到,當場有 人,拿了真正的錢來兌換竹籤的。那是因為,老虎灶上一片汪洋,前後 左右濕漉漉,竹籤和賣水的雙手,往往也滴滴是水。買水的人,把容器 放妥,摘下蓋子,通常是把竹籤一揚一扔就成。一揚是讓賣方看清楚竹 籤的短或長,一扔是扔到一個固定位置的筐筐裡。賣水人舉起了杓子, 應買水人之需,在或沸或開、或溫或冷的不同水鍋中,舀起水來,高高 舉起,對準了容器倒。因杓子和容器之間的距離、角度不同,那水柱便 形成了四十五度、三十度,甚或九十度不到的亮晶晶、熱騰騰的小型瀑 布,如果是小小茶壺,瀑布剎時乾涸,碰到大水桶,則持續一兩分鐘或 無誤,叫你百看不厭,嘆為觀止。 老虎灶其實就是水爐店,之所以被稱 為老虎灶,是因為形而名之。這種砌建在 店門口的水爐,頭尾四部位,組合起來, 狀似老虎。一是灶頭,爐前有一石板,俗 稱水櫃台,讓買水人自放容器,石板下是 通風和排灰出口,如同張開的口。二是灶

台北中國時報刊登本文時,由那培玄 繪圖,本書借用之。

更久;動作之穩定、俐落,判斷之正確、

頸,形頭虎頭;頭上有一個一米對方的爐 台面,四角安置四個生鐵鑄的吊鍋,稱之 為開水鍋;中間有一直徑約十二公分的圓洞,通向爐膛,是投料燃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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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三是爐肚,虎視眈眈,是一個圓桶形的熱水燜子,二十四小時蓄 滿熱水。最後虎尾形的大煙囪,直沖屋頂。 在蕪湖的家家戶戶,除了洗衣、洗被等大量用水,是汲井水或去河 邊的跳板上,自行解決外,幾乎所有水的問題,都得和老虎灶打交道。 你可以帶了容器去買水,還可以向老虎灶叫水。你叫了水,老虎灶便派 人去河邊挑水送到你家裡來。每戶人家都備有大大的水缸,挑水人把兩 桶水負責倒入水缸。家庭主婦還是給他適價的竹籤。水缸旁的牆壁上都 掛有半人高的竹筒。下端有點點小孔,裡面裝有明礬。河水倒入水缸後, 孩子們都搶著取下竹筒,雙手握緊,在水缸裡攪和;兩眼盯牢缸中水; 轉動越快,漩渦越多越深,錐形動感,樂趣無窮。總要經過三五分鐘的 樣子,在大人們連喊「好了!好了!」下才歇手。這時候的水流,轉動 漸慢,漩渦漸失,水中雜物因而沉澱。再次叫水前,得把沉澱物舀出, 把缸裡面洗擦乾淨。 買水人去老虎灶叫水時,才穿越老虎灶身旁,走進了店內,總是順 便買竹籤,一手奉上鈔票,捧回長短不一的滿懷竹籤。 兩三年前,我專程去了兩趟蕪湖,闊別半世紀,別來哪能無恙!除 了陶塘疏浚成鏡湖,後家巷擴建為大馬路外,便是原有的一百三十多家 老虎灶,合併為十五、六家,一律改由政府經營,從業人員統統拿固定 工資,吃大鍋飯。「早上門遲開,晚上關門早!」往日風光已不再,傳 統門面稍猶存。我奉勸尚未去過蕪湖的「呆胞」,不妨在前往黃山或南 京時,趕緊順便拐一個彎,去一趟蕪湖,就是為了看一看這碩果尚存的 老虎灶,也值得你的來回票。


第七一章

第七一章

痛苦的忍讓 735

痛苦的忍讓

■ 1974 年八月十二日刊台北中央日報。同年十月台北天人出版社編入 《我思我見》單行本。

珍珠港裡的阿里桑那號紀念館,是利用二次世界大戰日軍偷 襲珍珠港時,被炸沉的阿里桑那號戰艦來修建的。遊客可登 上紀念館,觀看二次世界大戰時的史蹟,並拍照留念。

在我多次的國外旅行中,我常以被誤會為日本人、新加坡中國人、 香港中國人……而感到難堪。尤其是多次的被誤會為日本人的時候,更 是感到幾分憤怒。 當然,每次每次,我都儘可能解釋,儘可能向對方說清楚。 今天,1971 年七月的某一天,在漁人碼頭,我搭乘「冒險五號」 遊艇,拜訪了珍珠港。三個半小時的航程中,我被安排在底層艙靠走道 的一個座位上,窗口的鄰居,是位老太太,滿臉皺紋,銀白色頭髮,更 顯出精神奕奕。她自我介紹,她是紐約人,卻沒有問起我從哪兒來? 麥克風一直在「某某艦被擊毁在左前方,某某艦被炸沉在右後方, 日本人,日本人」的大聲講解不停。將近五百多位遊客,人人都是一方 面傾聽著,一方面用照相機,或是八米釐,紛紛對準了自己窗口的目的 物,拍攝每一個被說明了的歷史陳跡。 老太太和我當然不例外。我每次舉起相機時,她都禮讓,並且堅持, 要我先拍。在整個航程中都是這樣。我好生過意不去。可是,我是中國 人,中國人不是有句話: 「恭敬不如從命」嗎? 全程完了,我們回到漁人碼頭,相互告別時,我謝謝她,並且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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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每次都讓我先拍?」 「因為你是日本人!我要讓你日本人,把這些日本人製造出來的鏡 頭,好好拍個夠,帶回去給其他的日本人多看看!」 「可是,可是我不是日本人。我是由台灣出來旅行的中國人。」 「呀!對不起!對不起」她顯然不知所措。她仔細把我端詳了好一 會,繼續向我道歉。然後,喃喃自語: 「1941 年,我丈夫便是在珍珠港,被日本炸死了的!」 我後悔極了!為什麼要問出原因來呢!

1971 年七月某一天,我在漁人碼頭登舟時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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