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ese classic nov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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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話 新 說 古典短篇小說選讀 的課本

許建崑、林碧慧、陳昌遠、吳宇娟 編著



總序:古典小說中的魔幻與奇遇

在現今的大學教育之中,談論如何提升學生語文能力,不如轉個方向,讓學生來感受文學的力量,從中了解人類的文明發展、社會建構,以及文 化意識。詩歌、曲辭,固然可以在吟唱中,得到感動;散文的閱讀,更可以了解歷史因由、人世百態,以及知識份子的襟抱。但如果能夠接納老祖宗 在火爐邊講述的古老故事,對宇宙誕生、生命由來、神祇信仰、祖先傳承、社會形成,以及人類愛、憎、癡、慢、疑的情感作用,有了基本了解,相 信在人生的旅途中,面對種種人性試煉,都可以提升相當的「經驗值」或「戰鬥力」,打敗惡魔,維護真理,並且肯定生命的價值。

從故事的聽講與傳述,到小說文體的成熟,顯然有一段漫長的演變過程。我們很難用一兩句話去區分故事或小說,如果要更仔細的界定,還得去 了解什麼叫做神話、寓言、民間故事、傳奇、羅曼史、童話、現實或幻想小說?

要編一本「古典小說選讀」,總不能不先界定研讀的對象。什麼是小說?什麼是古典小說?各個時代也發展出有不同的文體特徵,如先秦魏晉的 筆記小說、唐代的傳奇小說、宋元明的擬話本(或稱話本小說)、明清章回小說。書寫的題材變化可能不大,但是從文體表現方式,或者書寫者的主 題思想來看,就有討論的意義了。

一、什麼叫做小說

西方對「小說」的論述,大抵是說:「用散文書寫而成的虛擬故事。」強調「散文書寫」,要別於詩歌、賦體的歌吟或押韻的形式,而得到舖寫 的自由。強調「虛擬」,是要別於新聞或報導文體,而得到想像的空間。強調「故事」,是因為要有事件、人物、背景等幾個要素。說、寫故事的人 可以根據這些素材而虛擬出一個特有的時空或人物,而聽、看故事的人則透過「作者文字所傳導的資訊」,從內心裡去「重建」小說裡的世界。雖然 擺在眼前的是一篇「文章」,或一本「書籍」,在腦海中展現的卻彷如一場「電影」。

現代小說注重情節的因果關係,強調「有機」安排。把零散的單一事情當作「故事元」,而最基本的架構是「趣談」,敘述一件事情,在特定時 間、空間點上爆出一句對話來,呈顯主要人物的性格或幽默,也比一般「笑話」具有情境感。請讀讀《世說新語》中王子猷訪友或謝道蘊詠雪的故事, 就可以了解。

其次是「巧遇」的技巧,事件發展單線而平面,通常是「湊巧發生」,不太令人信服,但因為故事的發展高潮迭起,轉折驚愕,倒吸引了讀者目光, 如宋元話本小說〈簡帖和尚〉、〈錯斬崔寧〉便是;也有以伏筆取勝,故事賣弄虛玄,到了結尾,才透露真相,如〈碾玉觀音〉、〈三現身包龍圖斷寃〉。 精采的情節安排,則應該以多線糾結,錯綜複雜為要,讓讀者目不暇給,屏息以待。明清以後發展成熟的章回小說,在話本小說長於舖演的基礎上, 有更好的敘述表現。

人物塑造,是小說創作另一項重要的元素。一般人喜歡把人物描述的技巧,區分為直接、間接,或動態、靜態,或圓形、扁平,並且以間接、動態、 圓形的描寫為佳。其實,在古典小說中,為了讓讀者從腦中塑造出明晰的人物肖像,多半以直接刻畫的手段表現。但為了要使描述生動,有時候著墨 於故事主角的心理狀態或潛意識動機,有時候或者加入激烈辯論的對話,一方面來可以呈顯主要人物的性格,另一方面也可以表現出說書者的睿智與 人生觀察,讓讀者頻頻點頭稱是。

至於現代小說中喜歡談論的表述程序、觀點設計,在古典小說的分析討論中並未多見。因為古典小說的型態多半還停留在「說故事」階段,較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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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純;除了少數傑出的作品以外,多半只有「夾敘」、「補敘」的技巧可談。故事的進行,多半以「全知觀點」敘述方式,不太使用不同的「人稱」 設定,如第二人稱「你」、第一人稱「配角我」,或限制在主角內心描寫的「限制全知」,均為罕見。如果要談論作者帶有個人特殊的語言風格、文 筆表現,則要等到《紅樓夢》出現,才有鮮明的語調,容我們去推敲。

二、古典文學中的小說

如果放棄「大說」、「小說」對比的迷思,而以「擅用譬喻或故事演述技巧」為前提,來檢視古代作品,或許有些相關的哲學、歷史名作,如《孟 齊人章》、《楚辭 ‧ 漁父》以及《戰國策》裡的寓言,因為述說的技巧靈活有趣,可以被焠煉出來,來增富傳統古典小說的內涵。 ‧

在古典文學中談論「小說」的界定,往往要從莊子「飾小說以干縣令」,或者《漢書 ‧ 藝文志》所謂「小說家者流」談起。殊不知古代的「小說」, 其實是與「大說」相對應而生。《漢書 ‧ 藝文志》的「九流」都是「大說」、「大家」,代表著先秦諸子的哲學思想;而「小說家」列在「十家」之末, 是不入九家之流的其他諸家,或者被簡化為以下的概念:「小說家擅用故事、譬喻來說明事件的道理,方法雖巧妙,卻無補於國計民生」。

以「故事性」為主的觀點來檢視,古典小說不再是一串艱澀看不懂的文字符碼;以社會學、心理學或文學母題的角度來檢視,則古典小說呈顯人 類社會文明發展的軌跡,反映人類不同的生活經驗與行為法則,也間接道出了人類的生存意識與生命情調。

三、談天、說鬼、戲演人生

古典小說包含哪些素材呢?從天地開闢之初,艱困地生活中,先民自覺於生命的存在,開始思考宇宙形成、洪水、旱災、物種來源,漸漸感受到 族群、國家與社會制度的建構。人有了歷史意識,追溯往昔,「古話新說」就成了有意義的活動;對死亡與未知世界的恐懼,述說「神魔故事」,成 為流行;當族群的英雄人物產生,述說英勇事蹟,建立國家或反抗暴政的「英雄傳奇」,也會被歌頌;當人類開始內省慾望、男女,「愛情故事」也 就成為主流。歷史、神魔、英雄、人情,似乎是絕不褪色的題材。人類的想像力與好奇心是無窮盡的,談天、說鬼、戲演人生,就成為世代相傳永無 止境的故事呢。

我們常開玩笑地說:「歷史除了人名、地名是真的以外,其餘都是假的;小說反是,除了人名、地名以外,其餘都是真的。」這句話當然不是「真 理」,但也反映出小說與歷史書寫策略上的不同。閱讀小說時,當然不能等同於讀歷史的態度,要慎解於人生的可能,而不要「刻舟求劍」,追求無 解的「真相」。

什麼是真世界?什麼是假世界?人生的終極意義何在?那就請各位到魔幻的故事林裡走一趟,自己好好品味,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奇遇呢?

為了使學習方便而有趣,也希望讓更多古典小說的愛好者能夠分享閱讀的滋味。本書出版之際,同時設有網路平台「大度山說古」,提供相關的 學習文本、圖片與參考資料,也希望讀者能夠利用這個平台發表個人的閱讀心得,也可以快速連結相關的古典小說網頁。

本書的編寫,是由九個東海大學教授古典小說課程的老師共同組成,有感於高科技資訊時代的來臨,教學資源過多反而混亂不堪,面對古典小說 素材卻缺乏有效的閱讀策略,因此希望整理相關教材,分享資源,累積教學經驗,並且讓師生在課堂內外都能夠自由閱讀,並發表學習心得。書分三 部分,央請林碧慧老師、陳昌遠老師、吳宇娟老師分別負責筆記、傳奇與話本小說的編選。每個參與編寫工作的同仁都感受到作為「成長團體」一份 子的快樂。洪葉出版社願意為我們印行這本書,銘感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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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編寫體例:

本書分為筆記、傳奇、話本三個部分,全書二十九個單元,可提供學年課程所使用;也可以從中選擇重點作為課堂教材,其他的部分最為課後閱 讀或作業。每部分的第一篇為導言,包含該文體的特徵、發展過程、重要作品,以及對後世的影響。第二篇起,為選文與賞析,細分為下列單元:

一、文本閱讀

筆記小說每單元選出數則,約一千字;傳奇小說以一至二篇為準,約三千字;話本小說以一篇為準,約九千字。選入本書的文本,容或有些疑難 字詞不易閱讀,請前往網站「大度山說古」,站內闢有「自習室」,可供讀者自行查檢參考;如果讀者想要希望接觸課文以外的文本,網站上亦設有「練 功坊」,選出相關文本,供延伸閱讀之需。本書的編輯,希望把一般溺於生冷僻字學習的習慣,導向故事欣賞,以及主題的探討。 至於長篇章回小說的文本,由於篇幅過大,暫時提供相關古典小說的網路連結服務,讀者可以輕鬆的找到。

二、文本賞析

傳統的文本賞析,往往著重在作者介紹、版本交代,以及時代背景的考述。不能免俗,本書也會概略提及上述各項資訊,但把賞析的重點,落實 在主題的討論。許多大眾口耳相傳歷久不衰的文本,成為一種經典,必然有傳承的理由,後代文學家常常借取這類的題材,重新加以演譯。因此在賞 析中,當然要關切這些經典作品背後待重新改寫、編劇,甚至拍攝成為電影、電視劇。從古今作品的比較中,很容易發現各個時代的人們,對於事件 的觀點、主題的關切有很大不同。相信這樣的比較,會帶來特殊的閱讀趣味。

三、問題討論

每單元將拋出四個問題,希望能引發讀者討論的興趣,思考閱讀意義,並且能夠自由延伸聯想,擴及課堂上無法一一探討的問題。

四、參考書目

每單元列有四條書目,儘量以國內出版品為原則,以便讀者方便購買或借閱。近年來,大陸學者論文質量均佳,考據亦有可觀,惟對於故事解說, 往往受限於社會文化的論述,強調人民與統治階級的對立,比較容易忽略心理層面的剖析,無法洞見真相。加以書籍流通未能普遍,讀者不易取得, 暫時不錄。但文中若有明顯引述其學說者,則斟酌選入。

五、延伸閱讀

為了增加讀者閱讀的趣味,每單元將附上可以延伸閱讀的文本篇名,提供讀者按圖索驥的可能。文學的閱讀、影視媒體的觀賞,應該不限於文章 字句的閱讀,也希望讀者的課外閱讀或觀賞中,也能夠將個人心得體會,透過網站也可以回饋給古今以後的文學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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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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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編寫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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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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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筆記小說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小說的原鄉:神話、傳說、寓言、野史與筆記小說 自然與災難:盤古、女媧、后羿、鯀與禹的神話傳說 祖先的由來:伏羲、女媧與各朝始祖之神話傳說 智慧的寶庫:先秦寓言選 人神的愛戀:民間傳說選 尋找桃花源:仙鄉傳說選 鬼神與他界:趙泰遊地獄 人文的自覺:世說新語選 諧趣的展現:明清笑話選 簡筆繪世態:閱微草堂筆記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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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傳奇小說 第一章 士人的謳歌:傳奇小說的特質 第二章 志怪的餘脈:補江總白猿傳、離魂記 第三章 化形的辯證:張逢、薛偉 第四章 生命的喟嘆:枕中記、杜子春 第五章 愛情的悲喜:李娃傳 第六章 豪俠的行徑:馮燕、紅綫 第七章 歷史的感懷:東城父老傳、長恨歌 第八章 文化的蹤影:鬱輪袍、旗亭畫壁 第九章 帝國的願想:虬髯客傳 第十章 人性的反思:中山狼傳 第十一章 傳奇的餘韻:畫皮、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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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筆記小說 第一章 探訪古典小說原鄉:神話、傳說、寓言、野史與筆記小說

「小說」一詞在中國文化中的起源不算太晚。先秦即有「小說」之名,《莊子.外物篇》記載「飾小說以干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莊子把「小 說」和「大達」並陳,與荀況所謂「小家珍說」同義,指的是淺薄而不中義理的學說,非文體「小說」的概念。

(漢)桓譚《新論》曰:「小說家合殘叢小語,近取譬喻,以作短書,治家理事,有可觀之辭。」班固《漢書 ‧ 藝文志》言「小說家者流,蓋出 稗官街談巷語,道聽塗說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 如或一言可採,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簡言之,「小說」指內容和形式兩見其小,以簡短篇幅演述,無直接相關於經世濟民之事。

自「小說」詞彙解釋切入,不論「淺論」或「短書」,中國古代的「小說」概念,與現代具「人物、環境、情節」西方文學概念的「小說」的確不同。 古今觀點具差異,但若依此認為中國古代無「小說」文體,則未免失之草率。中國小說文體的起源不算晚,先秦的神話、傳說、野史、寓言、魏晉時 期的筆記小說等敘述文體都為其題材源頭。探討中國古代小說作品不得不自這些簡短、古樸的敘述小品著手。

「筆記小說」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早以「小說」為名的文體類別,葉桂桐《中國古代小說概論》主張文言小說分為筆記與傳奇二類,「凡秉筆直述見聞, 摒去雕飾者為筆記;凡描寫詳細委曲,用筆變幻者為傳奇」,筆記小說的寫作較偏向記事性質。

吳禮權《中國筆記小說史》認為所謂「筆記小說,就是那些鋪寫故事、以人物為中心而又較有情節結構的筆記作品。以此定義來劃分中國古代的 筆記作品,符合條件又可以稱得上有文學趣味的筆記小說也就數量有限了。概括說來所謂的『筆記小說』就是以記敘人物活動(包括歷史人物活動、 虛構的人物及其活動)為中心、以必要的故事情節相連串,以隨筆雜錄的筆法和簡潔的文言、短小的篇幅為特點的文學作品。在此我們特別指出的是, 『筆記小說』是文學作品,是屬小說範疇而與其它文言小說、白話小說一樣,也需要刻劃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講究情節結構、重視語言運用等, 只是不如長篇小說或白話小說的嚴格要求罷了」。

吳禮權對「筆記小說」的定義是較嚴格的,它著眼於「筆記」的隨筆、簡短的特性,也強調「小說」的人物、情節、語言,同時亦同意「筆記小說」 對小說要素的要求,比較不如長篇小說、白話小說嚴格。筆記小說雖以「小說」為名,但以現代小說的觀點看,直述見聞、殘叢小語式的「筆記小說」, 必滯礙難行。若就文學發展的溯源探討,這些作品都是小說史上重要的一環。

本書因編輯體例之便,本章節主題雖為筆記小說,但囊括的內容實較廣泛,包含先秦時期的神話、傳說、寓言、野史,以及魏晉以後的殘叢小語、 文人筆記,凡篇章簡潔、文筆質樸的作品,都列入本章討論。這個時期的敘述文體特點,除了形式簡短外,它的敘述技巧也多半較樸拙,早期作品內 容以神怪為主,反映初民的生活實況與想望,魏晉之後志人之風漸興,可分為志怪、志人二個方向。

早期作品大多以口頭方式流傳於民間,故作者多半不詳,又因地域差異有不同版本存在。秦漢之際文字掌握於少數階層,物質不豐、人民生活困苦, 儒家思想當道不喜談鬼神之說,先秦的神話、傳說、寓言、野史很少集結為專書。目前所見作品多為後人潤飾整理。

我國早期小說內容多以搜奇志怪為主。搜奇志怪作品漢以前有《山海經》與〈穆天子傳〉。《山海經》專記絕域殊方的山川景物,記載內容雖零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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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我國古代神話的結集,衍生成後來的雜錄類。〈穆天子傳〉記周穆王北絕流沙,西登崑崙,見西王母的故事,衍生為專記神仙靈異的志怪類。

這些素樸的作品在今日看來簡約而古拙,但它是中國古典小說的源頭,也典藏了初民生活的痕跡與追求平安、解釋自然現象的努力。例如追尋天 地形成的〈盤谷〉、〈伏羲〉、〈女媧〉等神話,說明夏商周秦始祖之由來的原生傳說,挑戰洪水、旱災的〈鲧禹治水〉等等。

這些作品原初都是以口耳相傳的方式存在民間,直到秦漢之際才記錄下來,因區域傳播的差異而有數種版本,但其反映先民生活的樣貌是一致的。 經由先秦的神話、傳說,我們窺見存在人類心中最原始的好奇心與克服困難、追求平安的心願。這些作品不但是文學史的瑰寶,在社會研究等方面也 具參考價值。

先秦時期除了神話、傳說之外,諸子百家爭鳴,為了表述思想而產生寓言,大家耳熟能詳的作品如《莊子.養生主》「疱丁解牛」、《韓非子.五蠹》 「守株待兔」等。寓言常經由生動的故事對哲理作深入深出的解釋,具有微言大義以傳道理的目的。

寓言的文字精煉,含意深遠,這種小故事大道理的文章與神話、傳說的性質不同。神話、傳說為了解釋自然現象而產生,在當時被視為真實的事 跡流傳。寓言雖常以人物或動物為主角記述事件,但其表述哲理的目的性是明確的,與記載一人、一事或一物的神話、傳說有區別。

大部分中國敘述文體的發展是很「寫實」的,想像創作的成分少,事實記載的意味濃厚。古史與傳說分不開,歷史搜括街談巷議、道聽塗說之言, 多半有怪誕不經的成分,孕涵神話、傳說的浪漫色彩。早期敘述文體於實際分類上是模糊的。

《戰國策》雖是史書,但也有荒誕不經之處。許多近似神話、傳說的作品,也收錄於史書之中。只是史書日漸往求真的路上發展,那些不太真實 的部分便構成野史,例如〈燕丹子〉荊軻秦王的故事,雖是史實,但誇飾太多,很接近小說。是故探究中國小說的源頭,我們不能遺落寓言、野史這 二部分。

秦漢之際,神話的主角大多為神,傳說則以英雄為主角,但英雄也多半具神性色彩,例如可化為黃熊的禹。由訴諸神祇解說天地現象,到可以對 抗自然的人類英雄出現,呈現人文精神的提升。但神鬼的世界仍一直是人所關注或嚮往的,例如人神的愛戀故事〈牛郎織女〉、〈董永與七仙女〉,《宣 驗記》、《幽冥錄》、《搜神記》等鬼神、仙鄉傳說的想像。

民間流傳的神怪故事瀰漫對幸福、長生的渴望與警惡揚善的教化功能。志怪主題的興盛,除了根原於神話、傳說體例脈絡,不得不提及當時宗教 迷信的影響。漢代「服食養生神仙方術」之風盛行,東漢時佛教已傳入中國,生死輪迴、因果報應之說興起,這些都左右著志怪小說的主流地位。但 這時期的搜奇志怪,談的是神仙靈異與迷信思想,和先秦記錄先民與自然搏鬥所產生的神跡不同,相較之下,早期的神話更具感動人心的震撼力。

「志怪」當道的同時,另一股「志人」之風正悄然吹起。東漢光武帝提倡「尊崇儒術表彰氣節」,品題人物成為當時風氣。魏晉之世社會動盪, 老莊再興,避世、清談成為時尚。在關注言行與追求自我的過程中,人性的覺醒促成「志人」作品的出現。(南朝宋)劉義慶集門下客編纂的《世說 新語》就是在這樣的文學風潮下成形。

《世說新語》是一部出色的「志人」之書。小說若不能從「志怪」發展為「志人」便永遠無法開拓創作版圖。《世說新語》可謂中國小說史上重 要的里程碑。它是傳統所推筆記小說代表,集漢魏六朝小說大成,同時也開啓中國小說發展的新紀元。

形式簡短的筆記小說是中國小說早期的樣貌,隋唐五代之後,傳奇興起,小說邁向新紀元,但筆記小說並未自文壇中消失,例如(明)馮夢龍的《笑 府》、(清)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都是中國小說史上光輝的一頁。中國古典小說的起源早在神話、傳說、寓言、野史中便已萌芽,筆記小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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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現向小說文體跨近一步,尤其志人作品的出現更將小說推向文學創作的可能。同時筆記簡短、隨筆的特性也成就其流傳的廣度。

中國古典小說的原鄉是個龐大的系統,散布史籍、傳說等文字與非文字的世界之中,內容十分豐富。本章節選文以合於討論主題為度,至於篇幅 較長或是久為大眾熟知的文本,則暫且割愛或併入賞析、延伸閱讀中介紹討論。

本章主題包括:〈自然與災難:盤古、女媧、后羿、鯀與禹神話傳說選〉、〈祖先的由來:伏羲、女媧與各朝始祖神話傳說選〉、〈智慧的寶庫: 先秦寓言選〉、〈人神的愛戀:民間傳說選〉、〈尋找桃花源:仙鄉傳說選〉、〈鬼神與他界:趙泰遊地獄〉、〈人文的自覺:世說新語選〉、〈諧 趣的展現:明清笑話選〉、〈簡筆繪世態:閱微草堂筆記選〉等九個單元。經由選文討論,我們期待讀者能進一步認識中國古典小說的起源,形成深 度閱讀的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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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自然與災難:盤古、女媧、后羿、鯀與禹的神話傳說選 一、文本閱讀 一 ( 盤 ) 古開天闢地

天地渾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闢,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 神於天,聖於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 古極長。後乃有三皇。 《(三五曆記》 ) 二 ( 盤 ) 古化生

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雲,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嶽,血液為江河, 筋脈為地里,肌肉為田土,髮髭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 因風所感,化為黎甿。 《(五運歷年記》 ) 三 ( 女 ) 媧補天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 攫老弱。於是女媧鍊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 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淮南子.覽冥訓》) 四 ( )后羿射日

逮至堯之時,十日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 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脩蛇皆為民 害。堯乃使羿誅鑿齒於疇華之野,殺九嬰於凶水之上,繳大風於青丘之澤,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脩蛇 於洞庭,禽封豨於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於是天下廣狹、險易、遠近,始有道里。 《(淮南子. 本經訓》 ) 五 ( 鯀 ) 禹治水

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鯀復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 九州。 《(山海經.海內經》 ) 昔者鯀違帝命,殛之於羽山,化為黃能,以入於羽淵。(《國語.晉語》)

鴟龜曳銜,鯀為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弛?伯鯀腹禹,夫何以變化?阻 窮西征,巖何越焉?化為黃熊,巫何活焉?咸播秬黍,莆雚是營;何由并投,而鯀疾脩盈? 《(楚辭 ‧ 天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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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本賞析

「神話、傳說」具強烈故事性,現代讀者閱讀時,會清楚地將神話、傳說視為一種故事類型,並不會將神話視為真實歷史。但自神話、傳說的源 起觀察,其內容多半是初民為了解釋自然現象、或試圖對抗自然所做的詮釋。現代讀者眼中,神話、傳說是虛構故事,但在初民腦袋裡,這些故事正 是他們現實生活的記載。神話、傳說中的人物是民族英雄。神話、傳說呈現初民生活的艱困與積極求生的努力。

由神話、傳說產生的角度觀察發現,神話、傳說即初民心目中的歷史。中國的神話、傳說與歷史糾結不清。孟瑤《中國小說史》指出神話是以神 仙為主角,傳說以人為主角。實際上,中國人具萬物有靈的思想,多神信仰下,中國的神來源眾多,英雄多半也具有神性,神也具有人的形象、情愛。 神與人之間的界限往往是模糊的。

盤古固然是開天闢地的第一位神話人物,具有原人的特質。女媧是造人的女神,同時也補天、除害、止洪水。和女媧一樣止洪水的還有鯀禹父子。 禹所碰到的洪水也幾乎滅絕天地,但卻被禹治服了。而初民除了臨水災之苦,還要受旱災酷暑之害,故有后羿射日的故事。這些克服大自然災害的民 族英雄透露著人定勝天的道理,代表由神仙走向人文世界。

盤古、女媧屬於神話,大禹治水的故事既為傳說,也是神話。禹同時也有神仙變化的本事,我們不能否認其主角具有神性。大禹既是天帝之孫, 也是治水的英雄,更是夏朝開國的祖先,禹的故事更是歷史。先民以神話解釋各種自然現象及人文制度的起源。天地的形成為人首先關注的焦點。西 方由上帝創世紀解釋天地的形成,中國開天闢地則由盤古來執行。

天地未成形時,密閉如一顆雞蛋,盤古化育其中。經過漫長的歲月,盤古身體產生變化,隨著身高增高,天地被撐開。盤古的身體化作大自然, 山川風雨雷電因而形成。人的出現是盤古身上的蟲子被風吹拂所化,看來人類比蟲子更下一等。很多民族的神話都有相同的敘述結構,天地山川的出現, 總是由第一位原人的死亡為源。盤古類型神話傳遞死亡、肢解是新生命開始的概念。

許多民族有洪水成災的傳說。洪水即人類得罪天神的象徵,中國神話主要由女媧和禹來彌合人類與神祇之間的磨擦。歷史中的禹,其父鯀治水失 敗被殺,承其父的工作治好洪水災情,成為夏朝開國始祖。

神話中的鯀是天帝之子,人類得罪了天帝,天帝因而怒降洪水,生靈塗炭。鯀不忍心之餘偷「息壤」填塞大澤,洪水慢慢退去。天帝派天神殺鯀。 鯀的神話角色類似希臘神話普羅米修斯( Prometheus ),為人類帶來希望而被上天懲罰。鯀被殺之後,天帝繼續降下洪水,人類繼續受難。鯀死三年 屍體未腐,天帝派天神處理鯀屍體,天神下刀之時,禹從鯀腹誔生,繼續治水的任務。

大自然困擾人類的除了水災,還有旱災、饑荒、野獸,初民以十日並出的神話傳說解釋酷熱的自然現象,並讓后羿擔任這個為民除害的位置。神話、 傳說的出現並非空穴來風。對自然現象的解釋代表人類的好奇心與探索自然的意圖。而這些素樸的災難故事,上演的是初民最原始、最基本的渴望, 對生命、身家安全的追求。

神話與傳說反應初民生活環境的危險與艱辛,同時也呈現初民對抗大自然的勇氣與熱情,是故除害的主角由具人性的神轉而為具神性的人,其間 人文精神的提升令人敬佩,同時也是人文思想的一大進步。神話、傳說的文字、結構固不如成熟的文學作品曲折動人,但其簡樸中流露的人文思想、 留下的社會記實是不容忽視的一塊瑰寶,值得我們細細玩味。

三、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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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二 ( 三 ( 四 (

袁 。 ) 珂《山海經校注》,台北:里仁書局, 1981 御 ) 手洗勝等著,王孝廉譯《神與神話》,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王 。 ) 孝廉《中國的神話世界》,台北:時報文化出版社, 1992 孟 。 ) 瑤《中國小說史》,台北:傳記文學出版社, 2002

四、問題討論

。 1988

一 ( 試 ) 論「神話、傳說、歷史」由文本產生的背景探討,是否宜悍然劃分?試述理由。 二 ( 由 ) 本章節選文觀之,試論神話傳說的起源與初民生活的相關性? 三 ( 請 ) 比較神話與歷史故事中,對禹的描寫有何不同。

夏本紀》 二 ‧ ( 《)聖經

創世紀》 三 ‧ ( 《)希臘羅馬神話故事》

四 ( 關 ) 於洪水的神話,您還知道有那些民族有類似的神話,請舉出來討論。

漢 )( 司 ) 馬遷《史記

五、延伸閱讀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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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祖先的由來:伏羲、女媧與各朝始祖之神話傳說 一、文本閱讀 (一)伏羲誕生 雷澤中有雷神,龍身而人頭,鼓其腹則雷。在吳西。(《山海經 大跡出雷澤,華胥履之,生宓犧。(《詩含神霧》)

覽冥訓》,高誘注) ‧

海內東經》) ‧

三 ‧

太皞庖犧氏,風姓。代燧人氏,繼天而王。母曰華胥。履大人跡于雷澤,而生庖犧于成紀。蛇身人首。 蛇身人首,有聖德。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旁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 始畫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於是始制嫁娶,以儷皮為禮。(《史記 ‧ 三皇本紀》) (二)女媧造人 女媧,陰帝,佐虙戲治者也。(《淮南子

女媧氏亦風姓。蛇身人首。有神聖之德。代宓犧立。號曰女希氏。無革造。惟作笙簧。(《史記 皇本紀》)

俗說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絚於泥中,舉以為人。故富貴者, 黃土人也;貧賤凡庸者,絚人也。(《風俗通義》佚文) (三)兄妹婚姻

海內經》) ‧

昔宇宙初開之時,有女媧兄妹二人,在崑崙山,而天下未有人民。議以為夫妻,又自羞恥。兄即與其妹 上崑崙山,咒曰:「天若譴我二人為夫妻,而煙悉合;若不,使煙散。」於煙即合。其妹即來就兄,乃 結草為扇,以障其面。今時取婦執扇,象其事也。(《獨異志》) (四)夏禹家族 黃帝生駱明,駱明生白馬,白馬是為鯀。(《山海經

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鯀,鯀之父曰帝顓頊,顓頊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黃帝。禹者,黃帝之玄孫, 而帝顓頊之孫也。禹之曾大父昌意及父鯀,皆不得在帝位,為人臣。……舜登用,攝行天子之政,巡狩。 夏本紀》) 行視鯀之治水無狀,乃殛鯀於羽山以死。(《史記 ‧ 大副之吳刀,是用出禹。(《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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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治鴻水,通轘轅山,化為熊。謂塗山氏曰:「欲餉,聞鼓聲乃來。」禹跳石,誤中鼓。 塗山氏往,見 禹方作熊,慚而去。至嵩高山下,化為石。方生啟,禹曰:「歸我子!」石破北方而啟生。(《漢書 ‧ 武帝本紀》,顏師古注) (五)商始祖:簡狄生契

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墜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 長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親,五品不訓,汝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寬。」封于商, 殷本紀》) 賜姓子氏。契興於唐、虞、大禹之際,功業著於百姓,百姓以平。(《史記 ‧ (六)周始祖:姜嫄生棄

周后稷,名棄。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嫄。姜嫄為帝嚳元妃。姜嫄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說,欲踐之, 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為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辟不踐;徙置之林中,適會山林多 人,遷之;而棄渠中冰上,飛鳥以其翼覆薦之。姜原以為神,遂收養長之。初欲棄之,因名曰棄。(《史 周本紀》) 記 ‧ (七)秦始祖:女脩生大業

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脩。女脩織,玄鳥隕卵,女脩吞之,生子大業。大業取少典之子,曰女華。 女華生大費,與禹平水土。已成,帝錫玄圭。禹受曰:「非予能成,亦大費為輔。」帝舜曰:「咨爾費, 贊禹功,其賜爾皁游。爾後嗣將大出。」乃妻之姚姓之玉女。大費拜受,佐舜調馴鳥獸,鳥獸多馴服, 秦本紀》) 是為柏翳。舜賜姓嬴氏。(《史記 ‧ 二、文本賞析

在「開天闢地」傳說中,人們探討世界是如何誕生?洪水、旱災、猛獸又如何侵害世人?接下來的議題,應該是探討宇宙中生命現象的產生。原 始人大概還沒有「外星遷移」的想像,最早生命的想像,都是跟從巨大生物的形象有關,如長蛇、巨鳥、大熊之屬。人類要是能從蛇、鳥、熊等動物處, 「借」到生命存活的力量,就會覺得光榮十足了。在「萬物有靈論」的基礎上,相信自己是巨大動物的後代,不僅得到巨大動物的保護,甚至可以擁 有神奇的力量,去侵害別的部族。這就是「圖騰信仰」,早於「祖先崇拜」的原因所在。

生命最早的來由,或許可以用「化生神話」來解釋。盤古死的時候,身體各部分都變成宇宙中的某一部分;而「身之諸蟲,因風所感(憾),化 為黎甿」,就成為人類最早的來源了。「造人神話」,始於女媧傳說之中,由專門的神祇依照神的「個人形象」來創造世界,應屬晚期的神話;因為 人類的自覺與自信,讓人可以親澤「人形神」的寵愛,遠遠超過了對「巨大動物」的依賴。

而「感生神話」,應該是母系社會所遺留下來的痕跡。夏、商、周的始祖由來,雖有不同的故事型態,但都指向「從母系社會跨入父系社會」的遺跡, 也開始了「祖先崇拜」。人類不僅要懂得開墾儲糧、建築房舍,更要立下社會規範、法律制度,才能維繫家庭、婚姻、權利繼承等等關係。有了嫁娶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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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起夫妻、子女的關係;家庭成立了,部族社會的基礎有了,農業生產,財富積累,都可以指日以待。

當「家庭」的概念有了,人類注意到族群擴大的問題,也開始避免「近親通婚」。「兄妹關係」與「夫婦關係」終究不同,因此成為社會中隱晦的議題, 因此在故事中加入了「以扇障其面」的情節,還得靠「煙悉合」的神蹟來加以掩飾,這就是後人所稱的「神話疾病說」,為了合乎後代社會規範的解釋, 篡改原來故事的情節,使「兄妹通婚」得到「合理」的解說。

有關夏、商、周始祖的傳說,筆記小說中記載甚多。司馬遷撰述《史記》時有關氏族緣起,均加以忠實引用。至於各朝先祖的後代事功,均有附予「文 化闡述」之企圖,已經脫離了神話的範疇。為了要使讀者注意到「歷史記述」與「神話傳說」模糊的接鑿關係,引述稍多,還請讀者諒査。

本章引述七段有關「始祖傳說」,係依照現有歷史的縱軸排列,各段「神話」的書寫完成,並沒有先後相關性。所有的神話可能再不同的時候、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民族中流傳書寫,因此有「內容」不相融合的現象,未必有「因果邏輯」的關聯。此所以不能討論以下問題:「女媧與盤古,是 兄妹還是夫妻?」「夸父逐日而死,又怎能被應龍所殺?」「羿與后羿是一人,還是兩人?」

「伏羲」為雷神之後,華胥履之足跡而感孕,屬「感生傳說」。他的名字有許多異寫,如「伏羲」、「伏希」、「虙戲」等等。《路史》說:「女媧, 伏希之妹。」盧仝〈與馬異結交詩〉說:「女媧本是伏羲婦。」《昭明文選 ‧ 魯靈光殿賦》的註中說:「伏羲鱗身,女媧蛇軀。」其他還有許多記載, 都指向「蛇圖騰信仰」,有些學者喜歡稱「龍圖騰」,也未嘗不可。聞一多〈伏羲考〉指出,龍(蛇)本是某個部落的圖騰。後來,這個部落兼併了以馬、 鬣、鹿、魚等為圖騰的部落,就在蛇的軀體上,再加上被兼併者圖騰的某個部分,於是就形成了複合式的圖騰。宋人郭若虛《圖畫見聞志》,提出龍有「三 停九似」的特色,他說:「畫龍者折出三停(自首至膊,膊至腰,腰至尾也),分成九似(角似鹿,頭似駝,眼似兔,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 掌似虎,耳似牛也),窮游泳蜿蜒之妙,得回蟠升降之宜。」龍圖騰可以說是眾多動物的「集合」圖騰。至於說伏羲屬木,青龍,青帝。炎帝神農氏屬火, 為赤龍;黃帝軒轅氏屬土,為黃龍。這是「五行始終說」,當屬於漢代才有的思想。

「女媧造人」可與希伯來「耶和華造天地與人」的神話相近。資料也很晚出。女媧為陰帝,伏羲就是陽帝了。陰陽之說,也是後期的產物。說她「蛇 身人首」,以便與伏羲相結合,這種人獸合體的「變形神話」,也可以看見「人」的意識逐漸萌芽。

夏禹家族,為黃帝之後;是尋找「父系」根源的努力。鯀死化為黃熊,有「不死與化生」的意義,證明靈魂不滅的信仰,以及人類昂揚的奮鬥意志。 禹從父親鯀的肚子長出來,此與戰神雅典娜 (Athene) 從父親宙斯 (Zeus) 的頭顱冒出來的神話,來證明「父子」相繫的關係,有異曲同工之效。啓從變 成石頭的母親生出,想來更接近自然現象,但也標示了他是「禹的孩子」的事實。

。 1992

至於「玄鳥生商」的故事,《詩經 ‧ 商頌》、《楚辭 ‧ 天問》,以及劉向的《列女傳》,均有記載。秦的始祖女脩「吞食鳥卵」而感孕,與殷 商的模式相同。周代始祖姜嫄「履巨人跡」而感孕,與「華胥」的模式相同,到底是誰模仿誰?一時也說不上來。大體來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人類在思考祖先的由來,所能使用的模式,多半就是這些了。

三、參考書目 (一)袁珂《中國神話傳說》,台北:里仁書局, 1987 。 (二)譚達先《中國神話研究》,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

。 (三)茅盾《中國神話研究初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5 。 (四)王孝廉《中國神話世界》,台北:洪葉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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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問題討論 (一)原始人類為什麼會產生「圖騰信仰」?為什麼說「圖騰信仰」早於「祖先崇拜」? (二)人類解釋始祖的由來,所編寫的神話,有哪三種基本型態?

天問》 三 ‧ (

漢 )( 司 ) 馬遷《史記》 四 (

漢 )( 劉 ) 向《列女傳》

(三)女媧兄妹在崑崙山下結婚,為什麼要向神祈禱?而且要「結草為扇,以障其面」?理由安在? (四)試說明夏、商、周祖先的由來。

商頌》 二 ‧ ( 《)楚辭

五、延伸閱讀 一 ( 《)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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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智慧的寶庫:先秦寓言選 一、文本閱讀 一 ( 驕 ) 其妻妾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返;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 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瞷良人之所之 也。」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徧國中,無與立談者。卒之東郭墦間之祭者,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 他,此其為饜足之道也!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與其妾訕其良人, 而相泣於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其妻 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孟子.離婁下》) 二 ( 渾 ) 沌開竅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 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莊 子.應帝王》) 三 ( 鴟 ) 嚇鵷鶵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 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 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 邪?」(《莊子.秋水》) 四 ( 燕 ) 人浴矢

燕人李季好遠出,其妻私有通於士,季突至,士在內中,妻患之,其室婦曰:「令公子裸而解髮直出門, 吾屬佯不見也。」於是公子從其計,疾走出門,季曰:「是何人也?」家室皆曰:「無有。」季曰:「吾 見鬼乎?」婦人曰:「然。」「為之奈何?」曰:「取五牲之矢浴之。」季曰:「諾。」乃浴以矢。(《韓 非子.內儲說下》) 五 ( 新 ) 人掩鼻

魏王遺荊王美人,荊王甚悅之,夫人鄭袖知王悅愛之也,亦悅愛之,甚於王,衣服玩好擇其所欲為之。 王曰:「夫人知我愛新人也,其悅愛之甚於寡人,此孝子所以養親,忠臣之所以事君也。」夫人知王不 以己為妒也,因謂新人曰:「王甚悅愛子,然惡子之鼻,子見王,常掩鼻,則王常幸子矣。」於是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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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之,每見王,常掩鼻,王謂夫人曰:「新人見寡人常掩鼻何也?」對曰:「不己知也。」王強問之, 對曰:「頃嘗言惡聞王臭。」王怒曰:「劓之。」夫人先誡御者曰:「王適有言,必可從命。」御者因 揄刀而劓美人。(《韓非子.內儲說下》) 六 ( 不 ) 死之藥

有獻不死之藥於荊王者,謁者操以入,中射之士問曰:「可食乎?」曰:「可」因奪而食之。王怒,使 人殺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說王曰:「臣問謁者,謁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無罪,而罪在謁者也。 且客獻不死之藥,臣食之而王殺臣,是死藥也。王殺無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王乃不殺。(《戰國策. 楚策》) 七 ( 兩 ) 小兒辯日

孔子東遊,見兩小兒辯鬥。問其故。一兒曰:「我以日始出時去人近,而日中時遠也。」一兒以日初出遠, 而日中時近也。一兒曰:「日初出大如車蓋,及日中則如盤盂,此不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兒曰: 「日初出滄滄涼涼,及其日中如探湯,此不為近者熱而遠者涼乎?」孔子不能決也。兩小兒笑曰:「熟 為汝多知乎!」(《列子.湯問》)

八 ( 疑 ) 鄰竊斧

人有亡斧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斧也;顏色,竊斧也;言語,竊斧也,動作態度無為而不竊斧也。 俄而揚其穀而得其斧,他日復見其鄰人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斧者。(《列子.說符》)

二、文本賞析

寓,寄也,寓言是帶有勸喻或諷刺的故事,結構大都簡短,主角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生物或無生物。《莊子.寓言》:「寓言十九,藉外論之。」 王先謙《莊子集解》:「案意在此,而言寄於彼。」除了寄託外,寓言還必須具備首尾完足,能獨立存在的故事,而這故事又必須富有教訓的意味。 教訓人不能過於直露,說詞必須新奇、幽默,這樣才能讓聽者在不知不覺中接受。因此寓言在寫作上常用想像、擬人、誇張、象徵、比喻等寫作技巧。

公木《先秦寓言概論》:「中國寓言文學,就有文字記錄而言,當起於春秋末年,成於戰國初期,大大發展於整個戰國時代。」寓言是現實生活 的反映,戰國時代周室衰微社會劇變,諸侯各國鬥爭激烈,給人民帶來極大的災難痛苦。諸子百家紛紛起來建立不同學派,從不同角度提出經世濟民 的政治哲學,為遊說國君或諸侯,如何將抽象的經驗形象化,於是競相在自己的學說中,採用寓言故事,以加強自己的說服力量。為適應激烈的政治 社會變化,國與國間不斷的軍事鬥爭,歷史散文、哲理散文勃興,諸子百家往往在他們的散文中,寄託他們的思想和政治主張,因而名家輩出,產生 了將近兩千則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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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寓言約二十二篇,思想深邃、哲理性強、簡明生動、清新潑辣、生活氣息濃厚、說理深刻、語言風趣。因而很多寓言被廣泛傳誦,如「五十 步笑百步」、「一傅眾咻」、「杯水車薪」、「日攘其鄰之雞者」、「二人學弈等」。〈驕其妻妾〉不論情節安排、人物刻劃皆高妙,不愧為短篇小說鼻祖。 孟子將齊人的誇大、無恥、洋洋自得與妻妾的懷疑、羞愧、哭罵對照,當他的假面被揭露,仍妄自尊大施施從外來,真是滑稽可笑。作者借此寓言諷 刺不以正當手段求淂富貴利達,以申說「何必言利」。

《莊子》寓言約二百篇,戰國中期被視為寓言大師的莊子在〈天下〉說:「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來表現嚴肅深奧的道理。他 的寓言往往超越時空界限、物我分別,通過虛構的情節,以擬人、誇張手法,「汪洋辟闔,儀態萬方」的語言,塑造出詼諧怪異的形象,描寫細致逼 真,能融合形象與理念為一體,將文學、哲學的審美思維與藝術精神融通。如「東郭子問道」闡述大道無不在、「北冥有魚」闡述無所待、「惠子之 樗」論無用之用、「藐姑射之神」宣揚超脫逍遙的自由觀、「紀省子養鬥雞」闡述精神世界無己忘物、「不龜手之藥」告誡勿墨守成規、「曹商使秦」 諷刺追求名利之人,無不奇幻浪漫,誠如(清)劉熙載《藝概.文概》所評,「意出塵外,怪生筆端」。

本章節所選〈渾沌開竅〉,莊子以奇幻的想像力,宣揚他絕聖棄智的無治主義。神話人物渾沌喻無為真樸的百姓,儵忽喻有為繁擾的政治法律, 不尊重渾沌的特性,強加有害的東西給他,當然只有加速其亡。〈鴟嚇鵷鶵〉莊子把魏國的相位喻為腐鼠,鄙棄功名,不「以得殉名」,不為世俗名 利而迷失天性,價值判斷具有無窮相對性,庸俗政客焉知鵷鶵之志。

《韓非子》寓言約三百篇,戰國末期的韓非是先秦寓言收集、改編、創作之集大成者。不僅數量多,而且〈儲說〉、〈說林〉將內容相關的寓言 組織一起,集中論證某一論點,首創寓言群寫作形式。韓非寓言特點是有較強的現實推理性,善於借助形象來進行邏輯推理。如「守株待兔」、「鄭 人買履」批判墨守成規,不知變通,法先王之錯誤行為、「自相矛盾」闡明禮制和法制的不可並存、「買櫝還珠」刺本末倒置,宣賓奪主、「濫竽出數」 刺不學無術,又充當內行,終將原形畢露、「唇亡齒寒」闡述事物間的相互依存關係。大抵而言韓非寓言在闡述宣傳法治思想,為典型的政治哲理寓言。 〈燕人浴矢〉眾口鑠金,擊潰了李季的信心,不信所見,心盲目盲,不僅帶上綠帽子,還被淋狗屎。〈新人掩鼻〉此則寓言將鄭袖陰險狡詐、虛偽狠毒、 善於逢迎。不露聲色,新人單純、楚王愚蠢昏聵刻畫生動。

《戰國策》寓言約五十四篇,為戰國策士省度時事,出謀劃策,闡明事理,加強說服統治者的縱橫家書,重在謀略,實用性、目的性很強。如陳 軫用「畫蛇添足」勸止昭陽攻齊、蘇代以「鷸蚌相爭」止趙惠王伐燕、蘇秦以「土偶與桃梗」勸止孟嘗君離齊入秦、「狐假虎威」更是體現縱橫家善 於謀略的風貌。〈不死之藥〉故事情節頗驚險,利用「可食」二字的多義性,申明無罪,情節形成轉折,「且」字轉出深入一層的辯詞,利用二難推 理揭露不死之藥的虛妄。

《列子》寓言約一百篇,大部份篇幅短小,構思簡單,寓義幽默質樸,如「得人遺契者」、「齊人攫金」、「人有亡榥者」、「杞人憂天」、「蘭子進技」 都用簡短文字,揭示社會一部分人的病態心理,表現作者樸素的是非觀念和生活態度。〈兩小兒辯日〉此則寓言運用對話體,生動描繪兩小兒天真無邪, 堅持己見,直言不諱的神態。對一件事的看法往往可以從多種不同角度出發,取得不同的結果,無所謂是非。知識無窮,孔子不強不知以為知,態度 也令人佩服。〈疑鄰竊斧〉此則寓言微妙微肖的刻畫一個人多疑的心理,用以說明帶著偏見觀察事物,沒有不發生錯誤的。

戰國是一個尚智、逐智、豐智的特定歷史時期,貶愚諷愚自然成了先秦寓言重要的主題,這些寓言是我國上古思想的智慧寶庫。許多寓言廣為傳誦, 也已典型化為成語、典故,成為國人處世智慧,展現我國傳統思想,亦提供後來散文、小說、戲曲發展的養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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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參考書目 一 ( 王 ) 煥鑣《先秦寓言研究》,北京:中華書局,

。 1965 。 1984

) 陳蒲清《中國古代寓言史》,台北:駱駝出版社,

二 ( 公 ) 木《先秦寓言概論》,濟南:齊魯書社, 三 ( ) 陳蒲清《寓言文學理論:歷史與應用》,台北:駱駝出版社,

一 (

) 在孟子〈驕其妻妾〉的故事中,妻妾發現丈夫的行為後,其反應是「相泣於中庭」。如果是你,會怎麼做?

) 試探討先秦寓言產生的時代背景,與諸子寓言的特色。

。 1992

二 ( ) 你認為在莊子〈鴟嚇鵷鶵〉故事中的「腐鼠」,有什麼隱喻?

。 1987

四 (

三 ( ) 寓言的特質為何?請模擬寫作一則寓言。

四、問題討論

四 (

五、延伸閱讀 一 ( ()唐)韓愈〈馬說〉 二 ( ()唐)柳宗元〈黔之驢〉 三 ( ()明)劉基《郁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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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人神的愛戀:民間傳說選 一、文本閱讀 一 ( 韓 ) 憑夫婦

宋康王舍人韓憑,娶妻何氏美,康王奪之。憑怨,王囚之,論為城旦。妻密遺憑書,繆其辭曰:「其雨 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既而王得其書,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臣蘇賀對曰:「『其雨淫淫』, 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來也;『日出當心』,心有死志也。」俄而憑乃自殺。

其妻乃陰腐其衣。王與之登臺,妻遂自投臺下,左右攬之,衣不中手而死。遺書於帶曰:「王利其生, 妾利其死。願以屍骨,賜憑合葬。」王怒弗聽,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王曰:「爾夫婦相愛不已,若 能使冢合,則吾弗阻也。」宿昔之間,便有大梓木生於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體相就,根交於下, 枝錯於上。又有鴛鴦,雌雄各一,桓棲樹上,晨夕不去,交頸悲鳴,音聲感人。宋人哀之,遂號其木曰 相思樹。相思之名,起於此也。今睢陽有韓憑城,其歌謠至今猶存。(《搜神記》) 二 ( 徐 ) 玄方女

晉時,東平馮孝將為廣州太守。兒名馬子,年二十餘,獨臥廨中。夜夢見一女子,年十八九,言:「我 是前太守北海徐玄方女,不幸蚤亡,亡來今已四年。為鬼所枉殺,案生錄當八十餘,聽我更生,要當有 依馬子乃得生活,又應為君妻。能從所委,見救活不?」馬子答曰:「可爾。」乃與馬子剋期當出。

至期日,床前地頭髮正與地平,令人掃去,則愈分明,始悟是所夢見者。遂屏除左右人,便漸漸額出, 次頭面出,又次肩項形體頓出。馬子便令坐對榻上,陳說語言,奇妙非常。遂與馬子寢息。每誡云:「我 尚虛爾,君當自節。」即問何時得出,答曰:「出當得本命生日,尚未至。」遂往廨中。言語聲音,人 皆聞之。

女計生日至,乃具教馬子出己養之方法,語畢辭去。馬子從其言,至日,以丹雄雞一隻,黍飯一盤,清 酒一升,醊其喪前,去廨十餘步。祭訖,掘棺出,開視女身,體貌全如故。徐徐抱出,著氊帳中,唯心 下 微 煖, 口 有 氣 息。 令 婢 四 人 守 養 護 之, 常 以 青 羊 乳 汁 瀝 其 兩 眼, 漸 漸 能 開。 口 能 咽 粥, 既 而 能 語。 二百日中,持杖起行。一期之後,顏色肌膚氣力悉復如常。

乃遣報徐氏,上下盡來。選吉日下禮,聘為夫婦。生二兒一女:長男字元慶,永嘉初為秘書郎中;小男 字敬度,作太傅掾;女適濟南劉子彥,徵士延世之孫云。 《(搜神後記》 ) 三 ( 白 ) 水素女

晉安侯官人謝端,少喪父母,無有親屬,為鄰人所養。至年十七、八,恭謹自守,不履非法。始出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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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有妻,鄰人共愍念之,規為娶婦,未得。端夜臥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晝夜。

後於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壺,以為異物,取以歸,貯甕中。畜之十數日。端每早至野,還見其戶中有 飯飲湯火,如有人為者。端謂鄰人為之惠也。數日如此,便往謝鄰人,鄰人曰:「吾初不為是,何見謝 也?」端又以鄰人不喻其意。然數爾如此,後更實問,鄰人笑曰:「卿已自取婦,密著室中炊爨,而言 吾為之炊耶?」端默然心疑,不知其故。

後以雞鳴出去,平早潛歸,於籬外竊窺其家中,見一少女從甕中出,至竈下燃火。端便入門,逕至甕所 視螺,但見殼。乃到竈下問之曰:「新婦從何所來,而相為炊?」女大惶惑,欲還甕中,不能得去,答曰: 「我天漢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權為守舍炊烹。十年之中,使卿居富,得婦, 自當還去。而卿無故竊相窺掩,吾形已見,不宜復留,當相委去。雖然,爾後自當少差。勤於田作,漁 採治生。留此殼去,以貯米穀,常可不乏。」端請留,終不肯。時天忽風雨,翕然而去。

端為立神座,時節祭祀。居常饒足,不致大富耳。於是鄉人以女妻之,後仕至令長云。今道中素女祠是也。 《(搜神後記》 ) 二、文本賞析

這裡選了三篇文章,第一篇〈韓憑夫婦〉出自干寶《搜神記》,第二篇〈徐玄方女〉及第三篇〈白水素女〉皆出自陶潛《搜神後記》。

〈韓憑夫婦〉這篇描述韓憑夫婦二人的堅貞愛情,處於暴權之下,仍能堅持雙方的愛情至死不渝。生雖不能在一起,死後仍憑藉冥冥之力,促使 雙方墳墓聚合在一起。似乎冥有所感,從雙方的墳墓中長出一株大樹,樹枝互相糾纏,鴛鴦相隨不分。這一切都在寫明二人的情愛相思,不受時空環 境的限制。

故事中透過相思樹、連理枝、鴛鴦這樣的詞語來表達二人不變的愛情,精誠所至,連萬物都為之感動。在故事的演變中,宋康王為雷電所劈死, 這就大快人心了。在本故事中,二人的墳墓只是靠在一起,後來轉為二人葬在一起,不時有蛺蝶雙雙飛來,更增加戲劇性的美感。這篇故事,在變化 過程,逐漸與其他故事相結合,成為梁祝故事的源頭。或許有人已忘了韓憑夫婦的故事,但梁祝的故事仍是眾所皆知,生死相許的愛情永遠令人動容啊。

〈徐玄方女〉這一篇則描述徐玄方的女兒為鬼卒所誤收而早夭,因為壽命未盡而死,所以需依靠馮孝將的兒子才能復生,又命中注定成為此人的 妻子,所以故事中就展開了鬼魂復活的過程。過程頗為戲劇性,女主角從地下慢慢浮出,明知此時乃為鬼的身份,如果沒有愛情的話,馮孝將的兒子 大概會嚇跑了。從浮出地面到照護成形,復活成人的過程,更多的是愛情的灌溉與等待,這種為了愛情由死而生的情節確是少見。

白水素女這一篇看似與愛情無關,但可以見證一篇小說如何在不同時空中遞變其內容。這一篇故事最早見於 晉 ( 束 ) 晳《發蒙記》,只有一行字, 大意是說天帝憐憫謝端勤勉而無妻,因此特地派白水素女下凡為其妻室。到了東晉的《搜神後記》就衍成一短篇小說。這樣的故事在南方的傳播中, 逐漸有了不同的修正,不過還是環繞著素女與謝端的夫妻關係,素女最後還是回到天上去。這樣的故事情節在董蒙與七仙女、牛郎與織女的故事類型 皆一再重現,只是最後還是以離散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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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故事傳說有一特別的情形,故事在不同地區流傳時常常會加入各種情節以增加其故事性,有時是有意為之,有時是為了使故事合理化,因此 會主動改變其內容,有時會把各種相關的故事合併在一起。因此同一故事在不同地區傳說時,往往會有細節上的修正,這是很自然的現象。

。 2005

。 1980

這三篇故事皆環繞著愛情而發展,或生不從人願,以死明志;或從冥間復生,再敘情緣;或從天上下凡為人妻,足見志怪小說中想像力之豐富, 也可見情之一字動人心弦有至於此者。 (藍日昌)

三、參考書目 一 ( 王 ) 秋桂編《中國民間傳說論集》,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二 。 ( 李 ) 劍國《唐前志怪小說輯釋》,台北:文史哲出版社, 1995 三 朱大渭《魏晉南北朝社會生活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 ) 四 。 ( 李 ) 劍國《唐前志怪小說史》,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 2005

四、問題討論

一 ( 人 ) 鬼相戀的故事何其多,但是除了徐玄方女這一篇以喜劇收尾外,似乎所有人鬼戀總是以散場作收,能討論這之間的讀者情緒接受度嗎?

二 ( 六 ) 朝志怪小說中不乏人類與其他異類相戀的故事,如人與鬼靈、人與狐狸、人與水族等,這類的故事其實非常多,如果與外國小說相比,也是獨 具一格了,為何中國的志怪小說中這類的題材這麼多呢?請試討論個中的心理因素。

金 )( 元 ) 好問〈摸魚兒〉曾寫道:「恨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用這段詞來描述〈韓憑夫婦〉與〈徐玄方女〉這二段故事是否恰當?

三 ( 白 ) 水素女的故事即是很通俗化的田螺姑娘的故事,環繞著勤勉的少年與仙女的情節其實也很常見,煩請比較白水素女、牛郎織女、七仙女等相類 似的故事作一比較。 四 (

一 (

明 )( 湯 ) 顯祖〈牡丹亭〉

唐 )( 陳 ) 玄祐〈離魂記〉

五、延伸閱讀

二 (

三 ( 胡 ) 金銓導〈山中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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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尋找桃花源:仙鄉傳說選 一、文本閱讀 (一)觀樗蒲

昔有人乘馬山行,遙望岫裏有二老翁相對樗蒲,遂下馬造焉。以策注地而觀之,自謂俄頃,視其馬鞭, 摧然已爛;顧瞻其馬,鞍骸枯朽。既還至家,無復親屬,一慟而絕。(《異苑》) (二)王質觀棋

信安郡有石室山,晉時王質伐木,至,見童子數人棋而歌,質因聽之,童子以一物與質含之,不覺饑。 俄頃,童子謂曰:「何不去?」質起視,斧柯爛盡,既歸,無復時人。(《述異記》) (三)袁相根碩

會稽剡縣民袁相、根碩二人獵,經深山重嶺甚多,見一羣山羊六七頭,逐之。經一石橋,甚狹而峻。羊 去,根等亦隨,渡向絕崖。崖正赤壁立,名曰赤城。上有水流下,廣狹如匹布,剡人謂之瀑布。羊徑有 山穴如門,豁然而過。既入,內甚平敞,草木皆香。有一小屋,二女子住其中,年皆十五六,容色甚美, 著青衣。一名瑩珠,一名 □□ 。見二人至,忻然云:「早望汝來。」遂為室家。

忽二女出行,云復有得壻者,往慶之。曳履於絕巖上行,琅琅然。二人思歸,潛去歸路。二女已知追還, 乃謂曰:「自可去。」乃以一腕囊與根等,語曰:「慎勿開也。」於是乃歸。

後出行,家人開視其囊。囊如蓮花,一重去,復一重,至五盡,中有小青鳥,飛去。根還知此,悵然而已。 後根於田中耕,家依常餉之,見在田中不動,就視,但有殼如蟬蛻也。(《搜神後記》) (四)劉晨阮肇

漢明帝永平五年,剡縣劉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榖皮。迷不得返,經十三日,糧乏盡,饑餒殆死。遙 望山上有一桃樹,大有子實,而絕巖邃澗,永無登路。攀緣藤葛,乃得至上。各噉數枚,而饑止體充。 復下山,持杯取水,欲盥漱,見蕪菁葉從山腹流出,甚鮮新,復一杯流出,有胡麻飯糝。相謂曰︰「此 必去人徑不遠。」便共沒水,逆流行二三里,得度山。出一大溪邊,有二女子,姿質妙絕。見二人持杯出, 便笑曰︰「劉、阮二郎捉向所失流杯來 。」晨、肇既不識之,緣二女便呼其姓,如似有舊,乃相見忻喜。 而悉問來何晚,因邀還家。

其家銅瓦屋,南壁及東壁下各有一大牀,皆施絳羅帳,帳角懸鈴,金銀交錯。牀頭各有十侍婢,勑云︰ 「劉、阮二郎經涉山岨,向雖得瓊實,猶尚虛弊,可速作食。」食胡麻飯、山羊脯、牛肉,甚甘美。食 畢行酒。有一羣女來,各持三五桃子,笑而言︰「賀汝壻來。」酒酣作樂。劉、阮忻怖交并。至暮,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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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就一帳宿,女往就之。言聲清婉,令人忘憂。

至十日後,欲求還去。女云︰「君已來是,宿福所牽,何復欲還耶?」遂停半年。氣候草木是春時,百 鳥啼鳴,更懷悲思,求歸甚苦。女曰︰「罪牽君,當可如何!」遂呼前來女子,有三四十人,集會奏樂, 共送劉、阮,指示還路。

既出,親舊零落,邑屋改異,無相識。問訊得七世孫,傳聞上世入山,迷不得歸。至晉太元八年,忽復去, 不知何所。(《幽明錄》) 二、文本賞析

要了解以上四篇選文的完成,孰先孰後?依照作者生平排列,〈袁相根碩〉的作者陶潛( ),收在《搜神後記》卷一;然而此書中有 365-427 陶潛死後才出現的年號,被視為偽託,無法信以為真。〈觀樗蒲〉收在《異苑》卷五,作者劉敬叔( 390-470 );〈劉晨阮肇〉收在《幽明錄》第 243 則, 作者劉義慶( 403-444 );而〈王質觀棋〉的作者任昉( 460-508 ),收在《述異記》卷上,為最年輕,應為最晚出。

但如果依照文章長短排列,正好可以說明此類仙境傳說文體演化的軌跡。〈觀樗蒲〉中沒有交代主角的人名、發生的地名;與兩位下棋的老翁之 間沒有對話;返家後莫名死去。〈王質觀棋〉交代了主角名叫王質,發生的地點在信安郡石室山;童子給王質一個東西,含在嘴巴裡,因此不覺饑餓, 也因此解釋了為什麼馬兒死去、馬鞭朽壞,而王質不死的原因。經過這樣描述,故事就有趣了。

而〈袁相根碩〉兩人追逐山羊,過石橋、穿瀑布,入山穴。兩女子等待他們的到來成親。他們倆偷偷離開,女追及,贈根碩腕囊,令歸去。後來 根碩家人開囊,飛出青鳥。不久,根碩耕作時,如蟬褪而逝。這個故事描述仙境裡的生活情境。但是少了個女孩的名字,袁相的結局也沒有交代。

到了〈劉晨阮肇〉,無論在情節、人物較前幾篇豐富,甚至連發生的時間、地點,都加以述說。先寫漢永平五年( 62 ),劉、阮兩人在山中迷路 十三日,摘食桃子止饑,又發現水流中浮著一碗胡麻飯。費力渡水,始入仙境。有兩女能喚出他們兩人的名字。描寫居家之美,行酒、供食。復有眾 )忽然不見。事件發 女子來賀,奉仙桃,奏仙樂。半年後求歸,乃列隊奏樂送之。歸來,無有親人,謂已離世二百年矣。他們兩人在晉太元八年( 383 生的時間,前後長達三百二十一年之久;地點在於剡縣前往天台山工作之間。故事聚焦在劉、阮與仙女之間;他處的仙女則前來此處祝賀,情節顯然 又豐富許多。

據日本學者小川環樹的研究,魏晉南北朝以來,累積的「仙境傳說」故事,大約有五十一則。歸納其基本結構,有下列八點:一、仙境在山中或 者在海上;二、有洞穴,作為仙凡相通的關卡;三、文中提及美食或服食仙丹;四、有美女等待成婚;五、涉及法術、道術或贈物;六、主角往往懷 鄉思歸;七、凡間、仙境的時間流速不一;八、再歸或無法返回仙鄉。

如果再按題材居分,或可分為五類:服食仙藥、仙境觀棋、人神戀愛、道隱思想,與洞天奇遇。為什麼會產生仙鄉傳說呢?魏晉六朝時代,人 們經過長期的戰爭遷徙流離之後,渴望得到平靜和平的環境,因此創作了「烏托邦式的、道家的隱逸樂園」,希望像神仙美眷一般,悠游自在地生活。 但從好的方面來看,人們藉著仙鄉故事,離開父權結構的社會,進入母系般的社會,可以自在的結婚、生活,不用付出相對的心力與奮鬥,彷如今日 的一夜情,未始不是社會邊緣人物的自我解放。

但從負面的觀點來看,南遷的貴族世家為了保有純粹血統,劃定強烈的門戶界限,立下了禮教禁制,一般沒有社會地位的百姓,謀生、娶妻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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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4

更須要這種不愁吃不愁結婚的美夢來自我安慰。更進一步的觀察,在某些仙鄉的描素中,仍不免處處暗藏「銅瓦屋、絳羅帳、金銀交錯」等貴族生活 的想望。所以說,仙鄉傳說視知識份子的烏托邦,卻也是平民百姓放任感覺器官的天堂。

三、參考書目 (一)王國良《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

。 1988

。 (二)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說史》,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 1984 。 (三)李豐楙《六朝隋唐仙道類小說研究》,台北:台灣學生書局, 1986 (四)王國良《六朝志怪小說考論》,台北:文史哲出版社,

四、問題討論 (一)仙鄉傳說的基本結構如何? (二)依據題材,仙鄉傳說有可以分為哪五類? (三)仙鄉小說是否反映了魏晉六朝時代的社會問題? (四)請說出「山中一日,世間一年」不同時間流速的故事。

五、延伸閱讀 一 ( ()晉)張華《博物志》 二 ( ()晉)陶潛〈桃花源記〉 三 ( ()唐)張鷟〈遊仙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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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鬼神與他界:趙泰遊地獄 一、文本閱讀

晉趙泰,字文和,清河貝丘人也,祖父京兆太守。泰郡察孝廉,公府辟不就。精思典籍,有譽鄉里。當 晚乃膺任,終於中散大夫。泰年三十五時,嘗卒心痛,須臾而死。下屍於地,心暖不冷,屈申隨人。留 屍十日,平旦喉中有聲如雨,俄而蘇活。

說初死之時,夢有一人,來近心下。複有二人乘黃馬,從者二人,夾持泰腋,徑將東行。不知可幾里, 至一大城,崔嵬高峻,城邑青黑狀錫,將泰向城門入。經兩重門,有瓦室可數千間。男女大小,亦數千人。 行列而立,吏著皂衣,有五六人,條疏姓字。云:「當以科呈府君。」泰名在三十。須臾,將泰與數千 人男女一時俱進。府君西向坐,閱視名簿訖,複遣泰南入黑門。有人著絳衣,坐大屋下,以次呼名。問 生時所事:「作何罪?行何福善?諦汝等辭,以實言也。此恒遣六部使者常在人間,疏記善惡,具有條 狀,不可得虛。」泰答:「父兄仕宦皆二千石。我少在家,修學而已,無所事也,亦不犯惡。」乃遣泰 為水官監作使,將二千餘人,運沙裨岸,晝夜勤苦。後轉泰水官都督,知諸獄事。給泰兵馬,令案行地獄。

所至諸獄。楚毒各殊。或針貫其舌,流血竟體。或被頭露髮,裸形徒跣,相牽而行。有持大仗,從後催促。 鐵床銅柱,燒之洞然。驅迫此人,抱臥其上,赴即焦爛,尋復還生。或炎爐巨鑊,焚煮罪人,身首碎墜, 隨沸翻轉。有鬼持叉,倚於其側。有三四百人,立於一面,次當入鑊,相抱悲泣。或劍樹高廣,不知限 量,根莖枝葉,皆劍為之。人眾相訾,自登自攀,若有欣意,而身體割截,尺寸離斷。泰見祖父母及二 弟在此獄中,相見涕泣。泰出獄門,見有二人賫文書來,說獄吏,言有三人,其家為於塔寺中懸旛燒香, 救解其罪,可出福舍。俄見三人自獄而出,已有自然衣服,完整在身。南詣一門,云名開光大舍,有三 重門,朱彩照發,見此三人即入舍中,泰亦隨入。前有大殿,珍寶周飾,精光耀目,金玉為床。見一神 人,姿容偉異,殊好非常,坐此座上。邊有沙門立侍甚眾。見府君來,恭敬作禮。泰問:「此是何人, 府君致敬?」吏曰:「號名世尊,度人之師。有願,令惡道中人皆出聽經。時云有百萬九千人皆出地獄, 入百里城。在此到者,奉法眾生也。行雖虧殆,尚當得度,故開經法。七日之中,隨本所作善惡多少, 差次免脫。」泰未出之頃,已見十人升虛而去。

出此舍,復見一城,方二百餘里,名為受變形城。地獄考治已畢者,當於此城更受變報。泰入其城,見 有土瓦屋數千區,各有坊巷。正中有瓦屋高壯,欄檻采飾。有數百局吏,對校文書。云:殺生者當作蜉蝣, 朝生暮死;劫盜者當作豬羊,受人屠割;淫逸者作鶴鶩麞麋;兩舌者作鴟梟鵂鶹;捍債者為騾驢牛馬。

泰案行畢,還水官處。主者語泰:「卿是誰者子,以何罪過而來在此?」泰答:「祖父兄弟,皆二千石。 我舉考,公府辟不行。修志念善,不染眾惡。」主者曰:「卿無罪過,故相使為水官都督。不爾,與地 獄中人無以異也。」泰問主者曰:「人有何行,死得樂報?」主者言:「唯奉法弟子精進持戒,得樂報, 無有謫罰也。」泰復問曰:「人未事法時所行罪過,事法之後得以除否?」答曰:「皆除也。」語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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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者開藤篋,檢泰年紀,尚有餘算三十年在。乃遣泰還。臨別,主者曰:「已見地獄罪報如是,當告世人, 皆令作善。善惡隨人,其猶影響,可不慎乎?」

時親表內外候視泰者五六十人,同聞泰說。泰自書記,以示時人。時晉太始五年七月十三日也。乃為祖 父母二弟延請僧眾,大設福會。皆命子孫改意奉法,課勸精進。時人聞泰死而復生,多見罪福,互來訪問。 時有太中大夫武城孫豐、關內侯常山郝伯平等十人,同集泰舍。款曲尋問,莫不懼然。皆即奉法也。 《(冥 祥記》 ) 二、文本賞析

當你走過童幼無知的年紀,是否開始思考一些玄祕無解的問題:生從何處來?死往何處去?靈魂是否不滅?異次元空間可否穿梭、遁隱?生死的 疑慮和「他界」(意指冥界、仙境等)的未知是人類亙古之問,無論文學、哲學、宗教如何試圖解釋建構,但問題總是圍繞。原因在於生前死後的世 界是未知,奇幻的「他界」無法親身經歷,我們只能活在當下,這肉眼僅見的世界。

現代科學昌明,我們理性看待這些神秘議題,但是六朝人則否。在相信靈魂不滅的基礎上,他們信神鬼,認為有前世今生,有仙境與冥界的存在, 時間與空間有多種延伸的可能性。從東漢末年到南北朝結束,前後約四百年的時間裡,中國長期處於動亂,人們生活於死亡陰影之中。加以讖緯之說、 傳統迷信與道佛兩教的傳佈等因素,讓彼時厭世隱遁思想和談玄說鬼風氣大盛,「志怪」小說因此流行。志怪小說所記不外乎張皇鬼神,如干寶《搜 神記》;陳述遠方異物,如張華《博物志》;或者宣揚佛教靈驗,如劉義慶《宣驗記》等。儘管作品內容不一,但無不肯定鬼神的存在。不信鬼神者, 下場多慘,例如《搜神記 ‧ 黑衣客》、《幽冥錄 ‧ 阮瞻》等故事。鬼按不住氣現身與生人辯論,說不過就露出青面獠牙原型,嚇人至死。此外,志 怪也藉由小說人物的死亡與意外之旅想像「他界」,描述仙境與地獄的樣貌,本篇所選的《冥祥記 ‧ 趙泰》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也是現存於志怪小 說中,較早詳細描述地獄景況之文獻資料。

〈趙泰〉一文選自 齊 ( 王 ) 琰所撰之《冥祥記》,已亡佚,今見《古小說勾沉》輯序一篇及正文一百三十一條。由作者〈自序〉可知,此書是感於 觀世音金像顯靈而作,宣教意味濃厚。小說中的趙泰三十五歲時猝死,留屍十日,醒來後卻說起自己的「地獄」見聞。因為生前並無犯惡,且「精思典籍, 有譽於鄉里」,在陰間也當上水官都督,可以巡視地獄,於是透過趙泰的眼睛,讀者看見了地獄的恐怖與血腥。

「地獄」思想本非中國所有,而原見於佛經。梵語「 NIRAYA 」音譯為「泥犁耶」或「泥犁」,意譯為「苦器」 ─ 受苦的地方,傳入中土後,結 合國人死後入「黃泉」的概念而成。地獄裡的官員組織是人間翻版,是非善惡的判定亦是,只是用刑更為殘忍。不管是針釘舌、炮烙、入炎爐或攀劍樹, 無不碎屍萬段,不久卻又還生,循環不已直至罪孽還清。接者,再入「受變形城」,轉世為各類動物,表現出佛教「因果報應」、「依業輪迴」等思想, 此觀念在往後的中國古典小說裡發揚光大。

讀至此處,不禁要問,如何能不入地獄?當然是信佛法,多做善事,因為《冥祥記》是宣揚佛教的「釋氏輔教之書」。除了〈趙泰〉,尚有《幽明錄 ‧ 舒禮》、《冥祥記 ‧ 智達》等許多類似故事,地獄成了幽暗而屍橫遍野的最終審判場所。事實上,志怪裡的「冥間遊行」並非只有地獄,還有泰山地 府,也不限於地底,亦有入天庭者,只是其中所表現的思想混雜,沒有佛教地獄觀有體系,影響深遠。附帶一提,進入冥間的契機是死亡,而踏入仙 境卻得倚賴一連串的巧合。志怪裡仙境遊歷故事頗多,仙境觀念乃遠承道家隱逸的「樂園」意象而來,是生活無憂無慮的神仙樂園。而仙境傳說重在 凡人偶入「他界」的歷程,呈現仙境與人境的顯著差異,與地獄故事強調的殘暴訓戒,有明顯的差異。較著名者有《述異記 ‧ 爛柯山》、《搜神後記 ‧ 袁相根碩》,以及《幽明錄 ‧ 劉晨阮肇》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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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界」到底是何模樣?是一道白光迎接你?親朋愛人寵物再相聚?或者牛頭馬面拘提、閻王審判?任憑古今多少人道「瀕死」、「觀落陰」、 「靈媒對話」等經驗,卻無定論。古典小說與民間信仰裡活靈活現的地獄景象,都挾帶著因果報應的「恐嚇」意圖,兩千年來,箝制了中國人的心靈。 為何有地獄的存在?諸神論罪的標準在哪?人生在世苦多樂少,終其一生不停問:生命的意義?死後還得為了小貪小惡不停受罰,讓人不禁感嘆生死 皆苦。無怪清初話本名作《豆棚閒話》的作者要駁斥曰:「若人死後形氣相離,都化為飛塵,蕩為冷風矣。有何軀殼形質可以加其刀山、劍樹、油鍋、 碓磨之刑?」

然而,地獄之說雖引起思辯,相伴的鬼神傳奇卻是人人愛聽。你認為有鬼怪和他界的存在嗎?理論上,我們以「不語怪力亂神」為則,實際上, 民間傳說和習俗,乃至於電視媒體都充斥著對鬼神世界繪聲繪影的揣想。大部人其實是相信鬼神的,我們只是比六朝人多了一份科學理性的依傍。試想, 沒有鬼神的世界多麼乏味?從古至今,多少文學作品圍繞鬼神主題打轉?靈異傳說可說是引發文學想像的重要元素之ㄧ。因此,以現代的眼光來看志 怪小說的「鬼神和他界」,我們會驚嘆六朝人的想像力,雖然,這些志怪小說本意其實是記錄見聞。但是,姑且不論其真假合理與否,這些故事都豐 富了人們的想像,開啟了小說寫作之門,並且保存六朝人的日常生活與文化,是供後人研究的重要資產。

三、參考書目

。 1991 。 1995

(一)王國良《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 1984 。 。 (二)蕭登福《漢魏六朝佛道兩教之天堂地獄說》,台北:台灣學生書局, 1989 (三)孫昌武《佛教與中國文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四)薛惠琪《六朝佛教志怪小說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

四、問題討論 (一)既然志怪小說以記載鬼神事蹟為大宗,從鬼現身與人相辯故事裡,可發現志怪寫作的首要之務為何? (二)中國古代既有的陰冥思想與佛教地獄觀有何不同? (三)綜合〈趙泰遊地獄〉與其他志怪裡描述的地獄樣貌,你可以說出大概的地獄的建築型態、官吏組織嗎?

黑衣客》 ‧

(四)志怪裡的冥界遊行,主角透過復活的方式回到人間,就寫作目的而言,有何意涵?

五、延伸閱讀 (一) 晉 ( 干 ) 寶《搜神記

阮瞻》 ‧ 智達》 ‧

(二) 南 ( 朝宋 劉 ) 義慶《幽明錄 (三) 齊 ( 王 ) 琰《冥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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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人文的自覺:世說新語選 一、文本閱讀 一 ( 木 ) 猶如此

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 流淚。(〈言語第二〉) 二 ( 廣 ) 陵散

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未與, 〈廣陵散〉於今絕矣!」太學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雅量第六〉) 三 ( 洛 ) 下秋風

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 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識鑒第七〉) 四 ( 阿 ) 堵物

王夷甫雅尚玄遠,常嫉其婦貪濁,口未嘗言「錢」。婦欲試之,令婢以錢繞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見 錢閡行,謂婢曰:「舉卻阿堵物!」(〈規箴第十〉) 五 ( 周 ) 處除三害

周處年少時,兇彊俠氣,為鄉里所患;又義興水中有蛟,山中有邅跡虎,並皆暴犯百姓;義興人謂為「三 橫」,而處尤劇。或說處殺虎斬蛟,實冀三橫唯餘其一。而處既刺殺虎,又入水擊蛟,蛟或浮或沒,行 數十里,處與之俱。經三日三夜,鄉里皆謂已死,更相慶。處竟殺蛟而出,聞里人相慶,始知為人情所患, 有自改意,乃入吳尋二陸。平原不在,正見清河,具以情告,并云:「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終無所 成!」清河曰:「古人貴朝聞夕死,況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憂令名不彰邪?」處遂自改 勵,終為忠臣孝子。(〈自新第十五〉) 六 ( 興 ) 盡而返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 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 何必見戴?」(〈任誕第二十三〉 七 ( 魏 ) 武少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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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武少時,嘗與袁紹好為游俠。觀人新婚,因潛入主人園中,夜叫呼云:「有偷兒賊!」青廬中人皆出觀, 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婦。與紹還出,失道墜枳棘中,紹不能得動;復大叫云:「偷兒在此!」紹遑迫自 擲出,遂以俱免。(〈假譎第二十七〉) 八 ( 石 ) 崇競富

石崇與王愷爭豪,並窮綺麗,以飾輿服。武帝,愷之甥也,每助愷;嘗以一珊瑚樹高二尺許賜愷,枝柯 扶疏,世罕其比。愷以示崇。崇視訖,以鐵如意擊之,應手而碎。愷既惋惜,又以為疾己之寶,聲色方厲。 崇曰:「不足恨,今還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樹,有三尺四尺條榦絕俗、光采溢目者六七枚;如愷許 比者甚眾。愷惘然自失。(〈汰侈第三十〉) 二、文本賞析

魏晉南北朝漫長的四個世紀,似乎見不到黎明,即便是西晉這段短暫統一政權,仍不免內耗於皇族間的政治鬥爭,最後的結局是匈奴人劉曜兩度 攻掠京、洛,懷、愍二帝遇害。永嘉之禍,五胡亂華,成了深烙在那東渡諸人身上的印記。

即使政治局勢如此紛亂,人命視同草芥,但文化之花在這濁污裡卻綻放得異常燦爛。無論是藝術或是思想,在此際都獲得蓬勃的發展。這在中國 歷史上雖不是絕後,但也算得上是空前。學者咸以為,魏晉六朝的文化精神,在於「人的自覺」。所謂「人的自覺」,是說人意識到我不同於他人, 我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因為覺知到人己的不同,所以名士們對人的課題特別感到興趣,舉凡周遭人的體相、言詞或相關事件,無不是其品評討論的話題。

《世說新語》刻錄著這個既光明又黑暗的時代。它出於南朝宋臨川王劉義慶及其門人之手,以精簡的筆記形式,記載漢末魏晉諸名士的言行。據 南宋刻本《世說新語》,本書分上中下三卷,共三十六門,上卷首揭孔門四科〈德行〉、〈言語〉、〈政事〉、〈文學〉,中卷起於〈方正〉而迄於〈豪 爽〉,下卷始於〈容止〉而結於〈仇隙〉,共一千三百十三條。其間關涉的重要人物,不下六百人,間有皇室貴族,亦及士庶僧道。是魏晉典故的淵藪, 六朝志人小說的代表作品。如果說《世說新語》是這座劇場的話,那麼主角就是名士們,而「人的自覺」則是這座劇場最精彩的戲目。由志怪到志人, 小說關注的焦點從神鬼的世界轉移到人的世界,開展了小說創作的版圖。

在《世說新語》裡,「情」是個很重要的主題。在名士眼中,人之所以為人,在於能「有情」且會「抒情」。王弼在其著名的玄學論題「聖人有情」裡, 就反駁了何晏、鍾會等人「聖人無情」的說法,認為聖人與凡人同有七情六欲,只是因為神明茂於常人,所以當情與物接時,能「應物而無累於物」(〈王 弼傳〉)。所謂的聖凡之別,在才性(神明)而不在感性(情欲)。如果聖人的免於物累,尚且須恃其天賦神明,那麼要凡庸眾生收情斂欲以免其累, 又是多麼地不通情理。在這樣肯定「情」的思潮底下,率性任真成了判斷名士與否的標準,過度地壓抑情欲反而是不被鼓勵的。

桓 溫 過 金 城 見 舊 植 柳 時 的 真 情 流 露, 就 是 個 名 士「 有 情 」 也「 抒 情 」 的 例 子。 那 是 晉 廢 帝 太 和 四 年( 369 ) 的 事, 叱 吒 東 晉 前 期 的 桓 溫 時 年 五十八,率領著五萬精兵由姑熟出師,這是他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北伐。沿途經過了舊地金城,回想起二十八年前的點滴,昔日那個為溫矯所激 賞的豪俠才俊,今時已是個年屆耳順的白髮人了。故地重遊,看到曩歲手植的那株小柳,如今已成十圍大樹,又怎能不起萬千感慨呢?桓溫「攀枝執條」 時腦海裡所浮現的光景,想必是絕大多數的過去、部分的現在與些許的未來。與其說「泫然流淚」是種失態,倒不如說是覩物思往的感傷情緒,剎那 地震動了桓溫。桓溫這時的心情,也許是像當年前輩曹操「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那般地複雜吧?至於結局是北伐未竟,稱帝 未成,傳奇式的一生劃下了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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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的心靈是至情的,而行為則是從容的。著名的「廣陵散」,將嵇康俊逸的風神,描繪得淋漓盡致。視死如歸的嵇康認為,道別這個世界的最 佳方式,就是用最美好的事物向其致意,所以他選擇了「索琴彈之,奏廣陵散」。在嵇康的最後嘆息裡,對〈廣陵散〉失絕的歉咎,遠遠大於對死亡 的畏懼。

在〈周處除三害〉的故事裡,綿密的情節安排,令人耳目一新。故事開頭先述義興有三橫,而周處最為劇害;續云周處斬虎、屠蛟,當鄉人互慶 其與蛟同歸於盡時,周處始知自己乃最後一橫;最後以寫周處有悔意而求學於陸雲,改勵終為忠臣孝子作結。整個敘述過程井然有序,而周處內心的 轉折安排,尤為委婉動人。至於在敘事過程裡,亦不失六朝筆記小說用字精簡而蘊含深意的特色。

。 1993

。 2004

自《世說新語》成書,後世以之為範本的仿作間起不歇。如 唐 ( 王 ) 方慶《續世說新書》、 宋 ( 孔 ) 平仲《續世說》、 明 ( 李 ) 紹文《明世說新語》。 至清代更出現了,如:李清《女世說》、顏從喬《僧世說》等書,以特定階層、身份作為記志之對象。然萬流歸宗,若欲求志人小說之正典,仍不得 不歸以《世說新語》。

三、參考書目 一 ( 余 ) 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台北:華正書局, 二 唐 。 ( ) 翼明《魏晉清談》,台北:三民書局, 1992 三 。 ( 賀 ) 昌群等《魏晉思想》,台北:里仁書局, 1995 四 ( 梅 ) 家玲《世說新語的語言與敘事》,台北:里仁書局,

四、問題討論

一 ( 魏 ) 晉六朝的文化精神為何?《世說新語》有無反映這一文化精神? 二 ( 《)世說新語》相較於前代小說,在情節安排與人物描寫上有何特出之處? 三 ( 名 ) 士是天地的逸才,《世說新語》由哪些角度記錄魏晉名士們的風貌?

)

晉 ( 孫 ) 盛《晉陽秋》 三 (

)

晉 ( 裴 ) 啟《語林》

四 ( 對 ) 照荀氏《靈鬼志》所記嵇康遇幽冥客,夜授〈廣陵散〉一事。請討論在嵇康臨刑前「廣陵散於今絕矣」的嘆息裡,是否也隱含著愧負此友的遺憾?

) 晉 ( 荀 ) 氏《靈鬼志》 二 (

五、延伸閱讀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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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屁文章

第九章 諧趣的展現:明清笑話選

)

一、文本閱讀 一 (

) 秀才作文

一秀才數盡,去見閻王,閻王偶放一屁,秀才即獻屁頌一篇曰:「高竦金臀,弘宣寶氣,依稀乎絲竹之音, 彷彿乎麝蘭之味。臣立下風,不勝馨香之至。」閻王大喜,增壽十年,即時放回陽間。十年限滿,再見 閻王。這秀才志氣舒展,望森羅殿搖擺而上,閻王問是何人?小鬼說道:「是那做屁文章的秀才。」(《笑 贊》) 二 (

) 所見不差

一秀才將試,日夜憂鬱不已。妻乃慰之曰:「看你作文如此之難,好似奴生產一般。」夫曰:「還是你 們生子容易。」妻曰:「怎見得?」夫曰:「你是有在肚子裏的,我是沒在肚裏的。」(《笑府》) 三 (

) 有些疼

一瞽者與眾人坐,眾有所見而笑,瞽者亦笑。眾問之曰:「何所見而笑?」瞽者曰:「你們所見定然不 差。」(《笑府》) 四 ( ) 我何處去

有再醮者初夜交合,進而不覺也。曰:「進去矣。」婦遂顰蹙曰:「如此我有些疼。」(《笑林廣記》) 五 (

) 不落款梅

一和尚犯罪,一人解之,夜宿旅店。和尚沽酒勸其人爛醉,乃削其髮而逃。其人酒醒繞屋,尋和尚不得, 摩其頭則無髮矣。乃大叫曰:「和尚倒在,我卻何處去了?」贊曰:「世間人大率悠悠忽忽,忘卻自己 是誰,這解和尚的就是一個。其飲酒時更不必言矣,及至頭上無髮,剛纔知是自己,卻又成了和尚,行 屍走肉,絕無本性,當人深可憐憫。」 《(笑贊》 ) 六 (

有不落款梅花一幅,或見之,極贊其真。人問:「你曉得是誰畫的?」對曰:「張敞。」以古畫入時眼, 辱之為甚,收藏家不可不知。 (《精選雅笑》) 二、文本賞析

中國笑話書最早集結成冊者,是三國時期邯鄲淳的《笑林》。在此之前,這種「諧語」、「諧辭」的內容零星的出現在諸子書或史傳中。其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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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書編寫數量益增,一直到明、清兩代笑話書的結集,數量驟增,足見這個時期對於這樣的文類的喜愛。

明人笑話選輯較著名者有趙南星《笑贊》、江盈科《雪濤諧史》、馮夢龍《古今笑》、《笑府》、託名李贄編《山中一夕話》等。清人笑話選輯 較著名者如石成金《笑得好》、游戲主人《笑林廣記》等。明清笑話編輯的特點在於此時文人 或 ( 偽託文人者 不 ) 但編集搜錄笑話書,也談論他們對笑 話、諧語的看法,甚至於評論所選的笑話內容。

在傳統文類受到科舉制度影響因而文風不彰的情形下,在不斷對傳統文學檢討的聲浪中,開始有人提出笑話是以一種更有效的方式增進語言的效 能。如同三台山人在《山中一夕話》序中所談:「刪其陳腐,補其清新。凡宇宙間可喜可笑之事,齊諧遊戲之文無不備載。」明人認為笑話中具備「推 陳出新」的特質,這也正是明代文學發展上最為需要的。王思任在《笑詞 序》中就提到笑話發揮的功能,他說:「極笑之變,各賦一詞,而以之囊 ‧ 括天下之苦事。」苦事反能以笑果包裝,反而更能發揮出功效。江盈科《笑林 ‧ 引》也說:「諧語之收功,反出於正言格論之上。」足見笑話的敘述, 其效果不輸因情動人的詩詞或以理服人的論文。

例如本章節第一則選文,小鬼所說「做屁文章的秀才」是指秀才所作〈屁頌〉。秀才為了巴結閻王,做這樣的文章,以他秀才的身份而言是不妥當的, 但他不但不反省,卻在再次到來時仍頤指氣使。「做屁文章的秀才」這句話道破了此篇笑話的尷尬性,秀才做了不該如是的文章,使得原來敘述放屁 的文章變成是寫讓人啼笑皆非的文章。將精練話語抽離原來情境,與其他語境並置後出現窘迫效果,因而讓人覺得可笑。這一則笑話的笑點正是在小 鬼說話的剎那間,喧鬧過後一切仍然照舊,這也突顯了笑話給人帶來短時間愉悅的作用。

第二則「秀才作文」,以婦女有東西在肚子裏的比擬,將原本秀才應具備無形之才具體化,秀才為文與婦人生子作一類比,有些不倫不類。

第三則「所見不差」中瞽者不見而笑,與群眾有所見而笑,笑這個簡單的動作,因為盲眼人的介入,遂成了問題,盲眼人盲從的行為固然讓人感 到可笑,但這則笑話背後真正要揭露的是明眼人是否真能有所見。笑點往往就因為對事物見解產生歧義,在講者聲音傳遞與聽者接收訊息之間有縫覷, 產生常軌與非常軌間辯證,通常引發笑點原因就在於被笑對象自以為在常態中是正經的,殊不知就因為與常態對比下,引人思索。

第四則選文主角為再婚婦,卻希望於再婚初夜表現如新婚夫妻一般的性關係,這使得主角陷入困境,恍若處子般的叫疼讓人覺得造假,交合未覺 又讓人因其為再醮婦身分而嘲弄不已。拿不同的觀點重審人、事,特別是破解習以為常而產生新的、短暫的論述,成為「哄堂胡盧」式的言語。笑話 具有即興的、表演的、具臨場的效應,與一般常理的單一觀點不同,意義的豐富、觀點的不同並置,重啟我們對問題的思考。馮夢龍在《笑府 ‧ 序》 提到:「話之而疑之,可笑也。話之而信之,猶可笑也。」笑話模糊的語意,反應了笑話人物的詭辯身分,將人身份的複雜性融合成一體,又要透過 極短的語言說清楚人物身分,特別是有關「性」的笑話,。

第五則「我何處去」趙南星點出人最大的愚蠢就是在與他人相處時,人常常忘記個人處境。押解犯罪者的獄卒不清楚個人處境,竟在押解犯人時 飲酒,及至終剩一人時才思索個人究竟何在。這種臨場反應言語轉化為書面文字時,趙南星更針對笑話內容提出個人論贊,如同觀眾參與劇場所產生 的「迴響」,提醒一般人正如同行屍走肉,分不清楚他我。

第六則選文「不落款梅」借由「畫梅」帶出了「畫眉」的張敞,這當然是張冠李戴。作者點明易鬧笑話的人往往就是自以為行家的人,愈是自認 為行家者愈應謹慎小心,否則容易貽笑大方。

明、清笑話書數量大增,有更多元的觀點,更豐富的內容,以幽默風趣的方式調笑諧謔天下人,舉凡儒生、婦女、塾師、庸醫等等皆有。或者行 為或者說話上表現與正常人不同,或者以不同觀點察之,所以產生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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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中國文人對詼辭諧語的期待,以《文心雕龍 ‧ 諧隱》為代表,其論述為:「會意適時,頗益諷誡。空戲滑稽,德音大懷。」表明了笑話具有 諷誡功能。明清笑話能大量結集,不單單是因為笑話的諷誡作用,更重要的是明、清時期閱聽者的重要性受到重視,文學由原本單為文人的服務轉而 自序》中提到:「正言聞之欲睡,笑話聽之恐後。」就是從閱聽人的角度談論笑話的意義。 顧及閱聽人的需求。」(清)石金成在《笑得好 ‧

卷 5第 年 1998

期, 10 月 2。

年 1990

月 3。

卷第 19

期 2,

年 2001

月。 12

笑話不但是有效的表達方式,更是讓一般社會大眾接受度高的語言模式,透過這種方式,再加上明清文人適當的「論」、「贊」,笑話書真正展 現了語言豐富的「智慧」。明清文人不但重寫了這些笑話,更重要的是「解釋」這些笑話,讓笑話不只是引人發笑,更能讓讀者體會到語言深層的意義。

三、參考書目 一 。 ( 林 ) 淑貞《明清笑話型寓言論詮》,台北:里仁書局, 2006

期, 51

二 ( 王 ) 溢嘉〈心有所領,意有所會-笑話的心理分析〉,《國文天地》第 三 ( 黃 ) 慶聲〈論李卓吾評點四書笑之諧擬性質〉,《中華學苑》第

四 ( 黃 ) 克武、李心怡〈明清笑話中的身體與情欲-以《笑林廣記》為中心之分析〉,《漢學研究》第

四、問題討論 一 ( 請 ) 找出明清笑話書中談論笑話的實用功能。 二 ( 試 ) 各舉有關士人、婦女、仕宦者、醫者之明清笑話一則。 三 ( 請 ) 找出明清長篇小說中的笑話,並說明此則笑話在該書中的作用。 四 ( 你 ) 認為好笑的笑話應該具備那些要素?本章所選笑話合不合好笑的標準,請加以討論。

五、延伸閱讀

一 ( ()魏)邯鄲淳《笑林》 二 ( ()明)江盈科《雪濤諧史》 三 ( ()明)馮夢龍《笑府》 四 ( ()清)石金成《笑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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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簡筆繪世態:《閱微草堂筆記》 一、文本閱讀

太白詩曰:「徘徊映歌扇,似月雲中見;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此為冶游言也。人家夫婦有睽離 阻隔,而日日相見者,則不知是何因果矣。

郭石洲言:中州有李生者,娶婦旬餘而母病,夫婦更番守侍,衣不解結者七八月。母歿後,謹守禮法, 三載不內宿。後貧甚,同依外家。外家亦僅僅溫飽,屋宇無多,掃一室留居。未匝月,外姑之弟遠就館, 送母來依姊,無室可容,乃以母與女共一室,而李生別榻書齋,僅早晚同案食耳。

閱二載,李生入京規進取,外舅亦攜家就幕江西。後得信,云婦已卒。李生意氣懊喪,益落拓不自存, 仍附舟南下覓外舅。外舅已別易主人,隨往他所。無所棲託,姑賣字糊口。

一日市中遇雄偉丈夫,取視其字曰:「君書大好。能一歲三四十金,為人書記乎?」李生喜出望外,即 同登舟。煙水淼茫,不知何處。至家,供張亦甚盛。及觀所屬筆札,則綠林豪客也。無可如何,姑且依止。 慮有後患,因詭易里籍姓名。

主人性豪侈,聲伎滿前,不甚避客。每張樂,必召李生。偶見一姬,酷肖其婦,疑為鬼。姬亦時時目李生, 似曾相識,然彼此不敢通一語。蓋其外舅江行,適為此盜所劫,見婦有姿首,併掠以去。外舅以為大辱, 急市薄槥,詭言女中傷死,偽為哭斂,載以歸。婦憚死失身,已充盜後房,故於是相遇。然李生信婦已死, 婦又不知李生改姓名,疑為貌似,故兩相失。大抵三五日必一見,慣見亦不復相目矣。如是六七年。

一日,主人呼李生曰:「吾事且敗,君文士,不必與此難。此黃金五十兩,君可懷之,藏某處叢荻間, 侯兵退,速覓漁舟返。此地人皆識君,不慮其不相送也。」語訖,揮手使急去伏匿。未幾,聞鬨然格鬥 聲。既而聞傳呼曰:「盜已全隊揚帆去,且藉其金帛婦女。」時已曛黑,火光中窺見諸樂伎,皆披髮肉 袒,反接繫頸,以鞭杖驅之行,此姬亦在內,驚怖戰慄,使人心惻。明日,島上無一人,痴立水次良久, 忽一人棹小舟呼曰:「某先生耶!大王故無恙,且送先生返。」行一日夜,至岸。懼遭物色,乃懷金北 歸。至則外舅已先返矣,仍住其家。生至家,貨所攜,漸豐裕。念夫婦至相愛,而結褵十載,始終無一 月共枕席。今物力稍充,不忍終以薄槥葬,擬易佳木,且欲一睹其遺骨,亦夙昔之情。外舅力沮不能止, 詞窘吐實。急兼程至豫章,冀合樂昌之鏡。則所俘樂伎,分賞已久,不知流落何所矣。每回憶六七年中, 咫尺千里,輒惘然如失。又回憶被俘時,縲絏鞭笞之狀,不知以後摧折,更復若何,又輒腸斷也。從此 不娶,聞後竟為僧。

戈芥舟前輩曰:「此事竟可作傳奇,惜末無結束,與〈桃花扇〉相等。雖曲終不見,江上峰青,綿邈含情, 正在煙波不盡,究未免增人惆悵耳。」 二、文本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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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選自《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五《姑妄聽之》。作者紀昀( 1724-1805 ),字曉嵐,河北獻縣人,清乾隆時官至禮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卒諡文 達。曾任《四庫全書》總纂官,學識淵博,為乾嘉時期位高望重之有名學者。《閱微草堂筆記》是由五部先後單獨刊行的筆記小說衮集而成,包括:《灤 陽消夏錄》六卷、《如是我聞》四卷、《槐西雜志》四卷、《姑妄聽之》四卷以及《灤陽續錄》六卷,共計二十四卷一千一百九十六則。

《閱微草堂筆記》的內容,主要是通過各種神鬼怪異、俶詭奇譎的故事,揭露官場黑暗及反映社會現實,對當時某些宋儒末流之苛察、假道學進 行嘲諷,又藉記述鬼狐之事以寫市井情態、地方風物等等,甚至是考論古物名勝、談名理考證之事,內容多樣豐富,不僅具藝術價值亦頗有文獻資料 之價值。

從小說藝術的角度而言,由於本書之作者原非著意於此,故不論在故事結構、情節佈局或人物形象的塑造等方面,本書的成就皆難與稍前於此的《聊 齋志異》並驅。但本書作者以其淵博之學識、通達而寬厚的心性,再加上曾遭謫戍新疆的特別經歷所帶來豐富的生活素材,透過作者一貫平淡的筆調、 簡鍊流暢的語言,在娓娓道來、不事雕飾的故事講述過程中,另能傳達出一種恬淡自適、質樸靜觀之敘述風格,讀來如訴家常,風格平易而又天趣盎 然。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謂:「紀昀本長文筆,多見秘書,又襟懷夷曠,故凡測鬼神情狀,發人間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見者,隽思妙語,時足解頤; 間雜考辨,亦有灼見。敘述復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後來無人能奪其席,固非借位高望重以傳者矣。」

本篇所選是《閱微草堂筆記》中風格與內容皆較獨特的一篇。在內容上,故事敘述中州李生與其妻子自成婚後,受制於各種外在環境的限制,終 其一生「相見不相親」、「結褵十載,始終無一月共枕席」終至永久別離的奇異故事。其主人公之經歷雖曲折而離奇,而通篇未涉鬼狐仙怪等超自然 力量,所有人物與行為都完全落實在現實人生中作敘述,情節之發展合情合理,就故事內容之寫實性而言,較傳奇小說可謂更進一步。就敘述風格而言, 則本篇故事層次分明,人物行動與線索皆清晰不紊,在敘述詳略的取捨上,亦表現出作者剪裁與掌控不同敘事觀點的功力,頗能證明作者非不能作「才 子之筆」實為寫作觀點不同所致。

談紀曉嵐及其「閱微草堂筆記」〉,《文藝月刊》第 ─ 期 3,

年 1998

期, 242

月 6。

年 1989

月 8。

故事中,李生夫婦由於生活窮困與社會動亂,不幸遭受離散的苦難,即便相逢卻又為命運捉弄而相見不相識,最後終以失蹤與出家的悲慘結局收場。 作者敘述李生夫婦在強盜窩中的經歷,佔全篇最大篇幅,敘述的重點就在突顯兩人之間咫尺天涯的具體感受,營造出受命運擺佈的無奈與愁悵,在作 者冷靜低調的筆觸中,讀來更增添蒼涼之感。

三、參考書目 (一)蕭之華〈人心一動鬼神知之

月。 12

李生夫婦歷經曲折而終以生離死別作結,其間有許多外在環境的限制,究其緣由,你認為造成這樣悲劇的根本原因是什麼?

年 2003

(二)黃淑靖〈從閱微草堂筆記看影響清代婦女社會地位之因素〉,《歷史教育》第 (三)韓希明〈試論閱微草堂筆記的宗教觀〉,《南京社會科學》

)

四、問題討論: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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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故事中男主角與女主角相處之時間既短,但男主角後來又念及「夫妻至愛」,你認為他們之間真的相愛嗎?如果真是相愛,那會是一 ( ) 種什麼樣的愛呢?如果不是,那男主角自認為的「夫妻至愛」又該作何解釋呢?

三 故事中,李生的岳父因為女兒為盜所劫,認為是個大辱,竟「詭言女中傷死」,使世人都相信李生之妻已死,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 ( ) 他為什麼要這麼作?他為什麼會認為這是一件大辱之事?

清 )( 孔 ) 尚任〈桃花扇〉 三 (

清 )( 袁 ) 枚《子不語》

四 作者在文末引述前輩之言:「此事竟可作傳奇。」也就是說這個故事其實可以說得像傳奇故事一樣的曲折離奇,則若由你來重寫這個 ( ) 故事,你會怎麼寫?

明 )( 馮 ) 夢龍《情史》 二 (

五、延伸閱讀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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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傳奇小說 第一章 士人的謳歌:傳奇小說的特質

隋、唐之際興起的「傳奇」,是古典小說發展的重要轉折。從此以後,文言小說就包含了筆記體 志 ( 怪與志人 和 ) 傳奇體兩大類。唐代的「傳奇」 除了繼承魏晉南北朝筆記小說對「搜奇記逸」的興趣外,在文學自覺、題材範圍、寫作技巧與反映現實等方面,也都有長足的進步。

就文學自覺而言。志怪小說的寫作,目的在於簡單忠實地記錄一件奇異事件,以傳教或錄怪,既不求技巧的運用以吸引人,也不需作虛構的文學 想像。 明 ( 胡 ) 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說:「變異之談,盛於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唐傳奇 則自覺地著意於文采的追求,經營小說的結構,安排情節的佈局,將作者個人的情感、思想,寄託到故事的敘述內容中,具有嚴肅的寫作目的。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說:「傳奇者流,源蓋出於志怪,然施之藻繪,擴其波瀾,故所成就乃特異,其間雖亦或託諷喻以紓牢愁,談禍福以寓懲勸, 而大歸則究在文采與意想,與昔之傳鬼神明因果而外無他意者,甚異其趣矣。」以「虛構」作為現代「小說」這種文體的成立條件,唐代傳奇小說是 古典小說史上,首先稱得上這種意義的文體。

在題材範圍上,唐傳奇取材豐富而多樣。有延續六朝志怪的神怪傳統,取用前人傳說加以鋪敘,如〈補江總白猿傳〉。有反映唐代社會佛、道二 教盛行,大量關於服藥煉丹、人世無常與輪迴果報題材,如〈枕中記〉、〈杜子春〉等。有敘述以武犯禁的豪俠題材,如〈馮燕〉、〈紅綫〉等。有 各種纏綿悱惻的愛情題材,如〈李娃傳〉、〈霍小玉傳〉等等。廣泛的題材,使傳奇的描寫觸角擴展到社會的各個階層,故事內容更為充實吸引人, 代表了傳奇文體的成熟。

傳奇小說的寫作技巧,有幾個值得注意的地方。在結構上,擺脫粗陳梗概的格局,要求首尾結構完整,情節佈局合理,運用技巧造成懸疑或推遲 高潮,製造戲劇性張力,成為名符其實的文學藝術作品。敘事特徵,承襲史傳筆法,敘事角度多為第三人稱全知敘事,利於展開複雜而廣闊的生活事件, 而排斥直接的心理描寫;敘事時間尊重事件的自然時序,但也不完全排除插敘的運用;敘事中心以事件為貫串整體綫索。人物刻劃,善於運用簡單的 動作與對話,勾勒人物性格,使人人各具面目,生靈活現。 宋 ( 洪 ) 邁《容齋隨筆》說:「唐人小說,不可不熟,小小事情,悽惋欲絕,洵有神遇而不 自知者,與律詩可稱一代之奇。」這是對傳奇文學技巧的高度讚賞。

從六朝小說到唐傳奇,敘述者的關注角度從他界的神鬼仙怪,轉回到人自身所處社會的種種現實環境。這是人文精神的提升,也對當時社會現象 有所反映。〈枕中記〉、〈柳毅〉中對五姓女的追求;〈鬱輪袍〉中為求一第,不惜廁身諸伶的舉子;〈霍小玉傳〉、〈李娃傳〉等,展現唐代士人 狎妓之風。乃至於〈紅綫〉、〈虬髯客傳〉中對藩鎮跋扈之厭惡,都是唐傳奇中所反映的社會現況。

那麼,為什麼要把唐人所寫的小說稱為「傳奇」呢?一般說法,是因為晚唐時裴鉶寫過一本書叫《傳奇》,後人就以這個書名作為唐人小說的統稱。 然而,唐人稱呼自己這些作品時,通常不稱「傳奇」。有稱「記」的,如〈三夢記〉、〈枕中記〉;有稱「傳」的,如〈虬髯客傳〉、〈李娃傳〉;有稱「錄」 的,如〈東陽夜怪錄〉、〈異夢錄〉等等。既不稱小說,也不稱傳奇。

將「傳奇」之名與唐人小說相牽連,是宋代開始出現的說法。 宋 陳師道《後山詩話》說:「范文正公為岳陽樓記,用對語說時景,世以為奇, ( ) 尹師魯讀之,曰:『傳奇體爾。』傳奇,唐裴鉶所著小說也。」這是專指裴鉶著的那本書。 宋 ( 趙 ) 令畤〈商調蝶戀花詞敘〉:「夫傳奇者,唐元微之 所述也。」這是專指元稹的〈鶯鶯傳〉,並不泛指其他的唐人小說。另外,在灌圃耐得翁《都城紀勝》、羅燁《醉翁談錄》與吳自牧《夢梁錄》這些 宋人筆記中,提到說話家數,都列有「傳奇」一類,其故事內容均為人世間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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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用「傳奇」這個詞來專指唐人所作的小說,是 元 ( 陶 ) 宗儀《南村輟耕錄》:「唐有傳奇,宋有戲曲、唱諢、詞說。」又說「稗官廢而傳奇作, 傳奇作而戲曲繼」。這是首次將「傳奇」視為一種文學的類型。到了 明 ( 胡 ) 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中說:「一曰傳奇,飛燕、太真、崔鶯、霍玉之類 是也。」這樣一種文言小說的分類就完全成立了。

唐傳奇的興起,常被認為與科舉考試中的「溫卷」有關。 宋 ( 趙 ) 彥衛《雲麓漫鈔》卷八所載:「唐世舉人,尤籍當時顯人,以姓名達主司,然後 投獻所業,踰數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蓋此等文備眾體,可見史才、詩筆、議論。至進士則多以詩為贊,今有唐詩數百種行於 世者是也。」陳寅恪即據此提出「溫卷」說。唐代科舉,尚未有糊名保密制度,考生名聲及與當朝權貴的關係,往往能左右考試結果。兼且進士之仕 途較廣,易於飛黃騰達,進士科成為熱門,競爭激烈,因此出現了「行卷」與「溫卷」。考生帶著自己詩、賦的選本,寫成一卷,在考試前投獻當世 顯達,稱為「行卷」,過幾天再投獻新卷,稱為「溫卷」。這些行卷的作品,在現在唐人的詩、文集中還有所保存,證明投行卷這種行為確實存在。 但這些行卷的作品,都是詩、賦或議論文,沒有「小說」;且「溫卷」之風在憲宗元和 (806 ─ 820) 年間才開始流行。溫卷與傳奇的關係,還需要更 多的證據來補充說明。

唐傳奇又被視為是「進士」文學,不但許多故事的男主角是進士,如〈枕中記〉的盧生、〈霍小玉傳〉的李益。也有不少作者是進士,如寫〈李娃傳〉 的白行簡;寫〈馮燕〉的沈亞之。從這些小說中可以看到,當時身處社會中上階層的知識分子,對於個人榮適、社會生活、民生疾苦的反映與思考。

由於傳奇以散文寫作,而唐代古文運動時期,正好也產生了不少傳奇作品。古文運動的大家,韓愈寫過〈毛穎傳〉、柳宗元也有〈李赤傳〉,陳 寅恪即認為:「古文運動之興起,乃其時古文家以古文試作小說成功之所致,而古文乃最宜於作小說者也。」不過,唐傳奇源自於志怪與史傳文,原 本即是散文,不需受到古文運動的影響。成熟的傳奇作品,如〈任氏傳〉作於德宗建中二年 (781) ,又早於古文運動勃興的貞元 (785 ─ 804) 年間。最後, 晚唐小說有追求駢儷的傾向,與古文運動的中心意旨不符。因此,傳奇雖可能與古文運動有人、時上的重疊交互關係,但不宜視為古文運動的副產品。

唐傳奇的演變可分為三個階段。由隋、唐之際到盛唐之前,是志怪到傳奇的過渡期,作品已初露自覺創作的端倪。作者佚名的〈補江總白猿傳〉, 雖仍敘怪異,但情節佈局已有組織的結合,故事首尾一貫,結構完整,開始「有意為小說」。陳玄祐的〈離魂記〉,雖時代稍晚,但成功地運用離魂題材, 反映現實社會禮教的兩難之處。這兩篇可為此期的代表作。

天寶以後,包含安史之亂的中唐,是全盛期。作家輩出,取材多樣,達到成熟的境界。在愛情題材方面,白行簡的〈李娃傳〉,故事跌宕,劇情曲折, 是受歡迎的民間話說題材。在諷刺主題方面,沈既濟的〈枕中記〉,高明的幻設技巧,深刻的思想內涵,成為「人生如夢」主題的典型。在歷史傳說 題材方面,陳鴻的〈長恨歌傳〉與陳鴻祖的〈東城老父傳〉,華豔的文藻,宛轉的筆法,配合動中窾要的評論,無愧為唐傳奇裡的連璧。

晚唐則為轉變與衰頹期。傳奇集的出現,使作品數量大增,題材則除了反映社會動亂現實之外,又轉向「搜奇記逸」的老路子,筆力漸衰。〈張逢〉、 〈薛偉〉與〈杜子春〉三篇,出自李復言的傳奇集《續玄怪錄》,作者繼承前人題材,加以精心設計與改造,為傳奇的「作意好奇」做最好註腳。沈 亞之的〈馮燕〉,文字簡潔有力,高潮迭起;袁郊的〈紅綫〉,字句優雅簡潔,善用懸疑手法,人物對話自然流暢。兩則俱唐傳奇上乘之作,反映中 晚唐藩鎮割據,及佛道兩教之影響。〈鬱輪袍〉與〈旗亭畫壁〉,同出自薛用弱傳奇集《集異記》,展現當時代的風習,提供了詩、酒、音樂的相關聯, 可窺見故事背景的文化風尚。無名氏的〈虬髯客傳〉,咀嚼史材,重行編造,藉著假想的情節,暗藏褒貶人物的意圖。成為唐傳奇晚期的代表作。

唐代之後,持續有作者寫作傳奇體小說。宋代較有名者,如樂史撰〈綠珠傳〉、〈楊太真外傳〉;秦醇撰〈趙飛燕別傳〉、〈驪山記〉、〈溫泉記〉 與〈譚意歌傳〉等,俱收入劉斧所編《青瑣高議》;舊題顏師古,實為宋人撰作之〈大業拾遺記〉等等。雖亦有文采綽約可觀覽之處,但總的來說是 傳奇小說的中落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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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初,傳奇稍有起色,瞿佑作《剪燈新話》,李昌祺《剪燈餘話》、邵景詹《覓燈因話》繼起,合稱「剪燈三話」。單篇作品,馬中錫的〈中山狼傳〉, 寓言性濃厚,經由對忘恩負義、以怨報德的行為描述,揭露了某些人貪婪兇殘、陰險狡猾的本性,也諷刺迂腐懦弱的東郭先生,是一篇出色的諷世之作。

清初,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是傳奇體小說的最後高峰。蒲松齡結合志怪的題材與傳奇的虛構寫作技巧,將大量收集而來的民間素材,經由巧 思改寫為情節曲折、結構完整的小說,成功開拓傳奇小說的題材視野與文學生命。〈畫皮〉藉遇鬼之事,諷刺世人唯重外表、識人不明的毛病;〈翩翩〉 藉人仙奇緣表現幻境世界的浪漫憧憬,與對現實的不滿。兩篇都是《聊齋志異》有名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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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志怪的餘脈:補江總白猿傳、離魂記 一、文本閱讀 (一)補江總白猿傳

梁大同末,遣平南將軍藺欽南征,至桂林,破李師古、陳徹。別將歐陽紇略地至長樂,悉平諸洞,罙入 深阻。紇妻纖白,甚美。其部人曰:「將軍何為挈麗人經此?地有神,善竊少女,而美者尤所難免。宜 謹護之。」紇甚疑懼,夜勒兵環其廬,匿婦密室中,謹閉甚固,而以女奴十餘伺守之。

爾夕,陰風晦黑,至五更,寂然無聞。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驚悟者,即已失妻矣。關扃如故,莫知 所出。出門山險,咫尺迷悶,不可尋逐。迨明,絕無其跡。紇大憤痛,誓不徒還。因辭疾,駐其軍,日 往四遐,即深凌險以索之。既逾月,忽於百里之外叢篠上,得其妻繡履一隻,雖浸雨濡,猶可辨識。紇 尤悽悼,求之益堅。選壯士三十人,持兵負糧,巖棲野食。又旬餘,遠所舍約二百里,南望一山,葱秀 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環之,乃編木以度。絕巖翠竹之間,時見紅綵,聞笑語音。捫蘿引絙,而陟其上, 則嘉樹列植,間以名花;其下綠蕪,豐軟如毯。清迥岑寂,杳然殊境。東向石門,有婦人數十,帔服鮮澤, 嬉遊歌笑,出入其中。見人皆慢視遲立,至則問曰:「何因來此?」紇具以對。相視歎曰:「賢妻至此 月餘矣。今病在牀,宜遣視之。」入其門,以木為扉。中寬闢若堂者三。四壁設牀,悉施錦薦。其妻臥 石榻上,重茵累席,珍食盈前。紇就視之。回眸一睇,即疾揮手令去。

諸婦人曰:「我等與公之妻,比來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殺人,雖百夫操兵,不能制也。幸其未返, 宜速避之。但求美酒兩斛,食犬十頭,麻數十斤,當相與謀殺之。其來必以正午。後慎勿太早,以十日 為期。」因促之去。紇亦遽退。遂求醇醪與麻犬,如期而往。

婦人曰:「彼好酒,往往致醉。醉必騁力,俾吾等以綵練縛手足於牀,一踊皆斷。嘗紉三幅,則力盡不解。 今麻隱帛中束之,度不能矣。遍體皆如鐵,唯臍下數寸,常護蔽之,此必不能禦兵刃。」指其傍一巖曰: 「此其食廩,當隱於是,靜而伺之。酒置花下,犬散林中,待吾計成,招之即出。」如其言,屏氣以俟。

日晡,有物如匹練,自他山下,透至若飛,逕入洞中。少選,有美髯丈夫長六尺餘,白衣曳杖,擁諸婦 人而出,見犬驚視,騰身執之,披裂吮咀,食之致飽。婦人競以玉杯進酒,諧笑甚歡。既飲數斗,則扶 之而去。又聞嬉笑之音。良久,婦人出招之,乃持兵而入。見大白猿,縛四足於牀頭,顧人蹙縮,求脫 不得,目光如電。競兵之,如中鐵石。刺其臍下,即飲刃,血射如注。乃大歎咤曰:「此天殺我,豈爾 之能。然爾婦已孕,勿殺其子,將逢聖帝,必大其宗。」言絕乃死。

搜其藏,寶器豐積,珍羞盈品,羅列案几。凡人世所珍,靡不充備。名香數斛,寶劍一雙。婦人三十輩, 皆絕其色,久者至十年。云:色衰必被提去,莫知所置。又捕採唯止其身,更無黨類。旦盥洗,著帽, 加白袷,被素羅衣,不知寒暑。遍身白毛,長數寸。所居常讀木簡,字若符篆,了不可識;巳,則置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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磴下。晴晝或舞雙劍,環身電飛,光圓若月。其飲食無常,喜啗果栗;尤嗜犬,咀而飲其血。日始逾午, 即歘然而逝。半晝往返數千里,及晚必歸,此其常也。所須無不立得。夜就諸牀嬲戲,一夕皆周,未嘗寐。 言語淹詳,華音會利。然其狀,即猳玃類也。

今歲木葉之初,忽愴然曰:「吾為山神所訴,將得死罪。亦求護之於眾靈,庶幾可免。」前月哉生魄, 石磴生火,焚其簡書。悵然自失曰:「吾已千歲,而無子。今有子,死期至矣。」因顧諸女,汎瀾者久, 且曰:「此山複絕,未嘗有人至。上高而望,絕不見樵者。下多虎狼怪獸。今能至者,非天假之,何耶?」 紇即取寶玉珍麗及諸婦人以歸,猶有知其家者。

紇妻周歲生一子,厥狀肖焉。後紇為陳武帝所誅。素與江總善,愛其子聰悟絕人,常留養之,故免於難。 及長,果文學善書,知名於時。

(二)離魂記

天授三年,清河張鎰因官家於衡州。性簡靜,寡知友,無子,有女二人。其長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絕倫。 鎰外甥太原王宙,幼聰悟,美容範。鎰常器重,每曰:「他時當以倩娘妻之。」

後各長成,宙與倩娘常私感想於寤寐,家人莫知其狀。後有賓僚之選者求之,鎰許焉。女聞而鬱抑,宙 亦深恚恨,托以當調,請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

宙陰恨悲慟,決別上船。日暮,至山郭數里。夜方半,宙不寐,忽聞岸上有一人行聲甚速,須臾至船。 問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驚喜發狂,執手問其從來。泣曰:「君厚意如此,寢食相感。今將奪我 此志,又知君情深不易,思將殺身奉報,是以亡命來奔。」宙非意所望,欣躍特甚,遂匿倩娘於船,連 夜遁去。

倍道兼行,數月至蜀。凡五年,生兩子,與鎰絕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負,棄 大義而來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間阻,覆載之下,胡顏獨存也?」宙哀之,曰:「將歸,無苦。」遂俱 歸衡州。

既至,宙獨身先至鎰家,首謝其事。鎰曰:「倩娘病在閨中數年,何其詭說也!」宙曰:「見在舟中。」 鎰大驚,促使人驗之,果見倩娘在船中,顏色怡暢,訊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異之,疾走報鎰。 室中女聞,喜而起,飾妝更衣,笑而不語,出與相迎,翕然而合為一體,其衣裳皆重。 其家以事不正,秘之,惟親戚間有潛知之者。後四十年間,夫妻皆喪。二男並孝廉擢第,至丞尉。

事出陳玄佑《離魂記》云。玄祐少常聞此說,而多異同,或謂其虛。大曆末,遇萊蕪縣令張仲規,因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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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其本末。鎰則仲規堂叔,而說極備悉,故記之。 二、文本賞析

唐代傳奇小說的早期發展,接續著六朝志怪小說的時代脈絡,主要是展現在題材的選取上。較有名的作品有署名王度的〈古鏡記〉、作者佚名的 〈補江總白猿傳〉、張鷟的〈遊仙窟〉與陳玄祐的〈離魂記〉。〈古鏡記〉的時代較早,大約在隋末唐初之間,內容以一面古鏡的神奇事跡為中心線索, 將一段段神奇的故事經由作者的經歷串連起來,又插敘作者自己的一些行事。作者以古鏡為描寫對象,又始終貫串著王度的活動,敘事的同時兼而寫人, 與六朝志怪之簡單記事已見不同。時代較晚的是〈遊仙窟〉,作於高宗朝,內容以第一人稱角度,自述作者本人的一次仙境遊歷過程。作者模仿六朝 志怪中淹留仙鄉故事的寫法,彷彿他真的進入了仙境,其實只是在為一段狎妓生活舖上浪漫色彩與夢幻保護色而已。本章即以另外兩篇為選讀文本, 介紹此一時期兼具有志怪題材與傳奇風格的文本特色。

〈補江總白猿傳〉收入《太平廣記》卷四四四,題名作〈歐陽紇〉。作者不詳,王夢鷗先生提出可能是歐陽詢「近屬故友」江溢所作,可備一說。 撰作時代則亦有數說,大略應在唐初到武后朝之間。

關於本篇之主旨,篇名既題曰「補」,則似原為補江總所撰〈白猿傳〉而作,但考之史實則未見江總有〈白猿傳〉之作,自然無從補起。從故事 內容尋繹,則歷來多認為本篇故事有嘲諷唐初名臣歐陽詢的意味,且非一手帶大歐陽詢的江總所寫。 宋 ( 陳 ) 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歐陽紇者,詢 之父也。詢貌類獮猿,蓋常與長孫無忌互相嘲謔矣。此傳遂因其嘲廣之,以實其事,託言江總,必無名子所為也。」又 明 ( 胡 ) 應麟《少室山房筆叢 ‧ 四部正訛 下 ( 》):「白猿傳,唐人以謗歐陽詢者。詢狀頗瘦削,類猿猱,故當時無名子造言以謗之。」這兩段敘述都提到了:一歐陽詢的外形有類似 猿猱類的地方;二這樣的外形特徵在當時是為眾人所共知,甚至當面引為嘲謔的對象而不忌;三作者是見不得人的「無名子」。

關於歐陽詢的外形受到嘲諷的情況,在《太平廣記》卷四九三〈歐陽詢傳〉中,有一個更鮮明的例子:「文德皇后喪,百官縗絰,率更令歐陽詢, 狀貌醜異,眾或指之,中書舍人許敬宗見而大笑,為御史劾,左授洪州司馬。」只因為歐陽詢「狀貌醜異」,竟然能引發堂堂當朝大臣,在國喪期間 大笑失禮而遭到彈劾謫遷的下場,這個「醜異」的程度確是可以想見的了。

本篇故事的題材源流,明顯受到傳統文學中眾多猿猴盜取婦女傳說的影響。在 漢 焦延壽《易林 坤之剝》:「南山大玃,盜我媚妾。畏不敢逐, ( ) ‧ 退而獨宿。」中那隻盜人媚妾的大玃,到了 晉 卷三 ‧ 異獸》「猳玃」條,再到 晉 ( 張 ) 華《博物志 ‧ ( 干 ) 寶《搜神記》「猳國」條與《續搜神記》「翟 昭」條,都是有著高強能力,會搶人婦女的大型猿猴。 晉 ( 葛 ) 洪《抱朴子內篇》中說:「獼猴壽八百歲變為猨,猨壽五百歲變為玃,玃壽千歲。」可 見傳統社會中對於形體智慧皆與人相近的猿猴類動物,認為其具有較高的發展能力,較有可能經由修煉的過程,變為人形。

故事略述梁將歐陽紇領軍南征至長樂一帶,其妻纖白亦隨軍中,後被不知名神怪所擄走。紇遂辭官入山尋妻。經過巖棲野食,終於在二百里外一 山中,找到其妻與其他先後被擄走的婦人。經由歐陽紇與婦人聯手策畫,將具神力的大白猿縛住並殺死,而歐陽紇之妻則已懷孕,後來生出一子狀貌 肖似猿猴,即以書法、文學聞名於唐初的歐陽詢。

這篇故事首先值得注意的,雖是敘怪異之事,但情節佈局已非志怪小說之簡單舖陳,各情節單元之間能作有組織的結合,使整篇故事首尾一貫, 結構完整。這主要是作者引入了史傳的寫作概念,運用記傳體史書中列傳的寫法,以歐陽紇與大白猿之間的衝突為主要線索,作者的技巧與安排明顯 左右著敘述密度的鬆緊與懸疑。「有意為小說」的傾向是相當明顯了。

從作者對大白猿敘述的安排,可以作為具體說明的例子。大白猿初時既未現形亦未現名,在旁人的口中,他是一個善竊少女的神,此時對於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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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竊都還沒給讀者造成印象。接下來,在紇所佈置的層層嚴密保護之下,竟在一瞬之間即已失妻,更神奇的是還「關扃如故,莫知所出」,則此神之 速度與能力已具體展現。即便至此,作者並未對這個「神」的真實身份多作透露,卻是轉而敘述歐陽紇千辛萬苦的尋妻過程,在這艱難險阻的過程中, 讀者就和歐陽紇一起抱持著對未來的無知、擔心與想像,繼續去搜尋其妻與「神」。一直要等到歐陽紇找到了那位在絕巖翠竹之間的住所,聽到了被 「神」所擄的婦人告知的訊息之後,我們才和歐陽紇同時得到了可怕敵手的進一步資料,但也僅僅是很有限的資料,甚至連白猿的本形都還不知道呢! 於是當歐陽紇躲在食廩之中,屏氣以俟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有物如匹練,自他山下,透至若飛,徑入洞中。少選,有美髯丈夫長六尺餘,白衣曳 杖」,完全是一幅仙道中人的形象。等到婦人用計謀將白猿縛住,招紇進入屋內時,我們也才第一次看到了這強而有力對手的真面目。就在大白猿現 出原形不久,也是他死亡的時候。作者運用拖延的技巧,在情節單元的佈局上用盡心機,使讀者不至於很早就得知大白猿的真面目,讓故事更具張力, 頗得現代小說寫作的精髓。

在語言與文字技巧方面,本篇運用優美的古文,在描寫山中景色的那一段,尤其出色。「南望一山,蔥秀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環之,乃編木以 度。絕岩翠竹之間,時見紅彩,聞笑語音。捫蘿引縆,而涉其上,則嘉樹列植,間以名花,其下綠蕪,豐軟如毯。清遇岑寂,杳然殊境。」既有作者 對大自然的玩味與審美感受,又以其詩情畫意造成輕快、愉悅的氣氛,整段可說是已脫去志怪小說梗概式簡略筆調,即使置於唐宋古文之寫景名作中, 亦不顯遜色。

最後,在大白猿死後的一段中,敘述了大白猿的家藏,並經由婦女之口的補述,讓我們看到大白猿所可能具有的特殊身份。他的收藏中,「名香 數斛,寶劍一雙」,又「所居常讀木簡,字若符篆,了不可識。」再加上他的穿著「著帽,加白袷,被素羅衣,不知寒暑。」在行為上則行「捕采」 之術,「夜就諸床嬲戲,一夕皆周,未嘗寐」。總合來看即是一位道教修練之士的模樣,而這樣的白猿形象,也為本篇故事塗上了濃濃道教的色彩。

本章所選讀的另一篇為陳玄祐撰〈離魂記〉。〈離魂記〉收入《太平廣記》卷三五八,題名為〈王宙〉。作者陳玄祐,生平不詳,文中自稱作於「大 曆末」,則較〈古鏡記〉、〈補江總白猿傳〉與〈遊仙窟〉諸篇來得晚。

〈離魂記〉的故事前有所承。劉義慶撰《幽明錄 ‧ 龐阿》,述龐阿與同郡石氏女之間,因心相愛悅而離魂詣阿,被龐阿之妻縛之送還,中路化為 煙氣而滅,原來是石氏女之魂離開形體去找龐阿。〈離魂記〉在這個離魂情節的基礎上,更加強了對男女主角感情強度的描寫,使這個故事大大超越 了〈龐阿〉對奇事關注的界限。

故事略述太原王宙與表妹倩娘心相愛悅,但倩娘被許嫁他人,宙遂託辭赴京。在離去不久倩娘突追至,兩人私奔至蜀。經過五年之後,因倩娘之 請遂與俱歸,至家則發現倩娘病在閨中數年,於是請舟中倩娘與家中倩娘相見,見面時兩人竟翕然而合為一體,其衣裳皆重。

本篇的主旨在讚賞女主角對愛情自主的堅持與追求,同時也寫出古代女子在面對自主愛情與父母之命產生衝突時的兩難之處。男女主角二人,不 但是中表之親,更得到倩娘父親的口頭約定婚配,對這段天作之合兩人早已打定主意「非卿不娶,非君不嫁」了,終因尚未婚配不便明言,只是「常 私感想於寤寐」,而「家人莫知其狀」。倩娘的父親在現實勢力的考量下,負約將倩娘許配給「賓僚之選者」,男女主角都為此而深受傷害,「女聞 而鬱抑,宙亦深恚恨」。於是男主角選擇離去以遠離傷痛,就在船行之後的第一個夜晚,正當男主角為情而傷,夜不能寐時,女主角竟然匆忙趕到, 甚至連鞋子都來不及穿,這一切都只因為女主角感受到男主角對她的厚愛之意,「君厚意如此,寢夢相感。今將奪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將殺 身奉報,是以亡命來奔」。情深若此,夫復何求。於是兩人攜手遁去,一起到蜀中開闢新生活。

另一方面,倩娘的私奔固然成全了她個人對愛情的追求,卻也難以同時兼顧身為人女的本分。於是,五年後,在倩娘的請求之下,這一家人攜手 回到故里。男主角先至家,看到的是臥病在床五年的倩娘;派人查驗外面舟中的,則是私奔五年的倩娘。兩個倩娘在相見的一刻,戲劇性地合而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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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也就是象徵了倩娘顧全親情的一面,與追求愛情自主的一面完美結合。這可以說是唐人在處理文化難題上運用了離魂作為小說題材,正好拿來 反映現實社會禮教的兩難之處。

本篇故事對後世影響很大。 元 ( 鄭 ) 光祖〈倩女離魂〉雜劇即是由本故事改編而成。詩人引用,後人摹擬,多不勝數。 明 ( 胡 ) 應麟《少室山房筆叢》 卷四十一云:「倩女離魂事,亦出唐人小說。雖怪甚,然六朝所記此類甚多。鄭德輝雜劇尚傳。」即是謂此。

三、問題討論 一 ( 歷 ) 來的精怪變化故事中,精怪現出原形後,往往都被人類殺害,這樣的處理方式有何意義?

二 ( 在 ) 〈補江總白猿傳〉中,以男性形象出現的白猿,強力的方式搶走了人類的女性;而在後代的許多狐狸精故事中,以女性形象出場的精怪, 則是與人類男性大談一夜情。請討論其中的性別議題。

三 ( 在 ) 〈離魂記〉中,倩娘與王宙並沒有談戀愛的過程,僅憑著口頭之約即認定自己與對方相愛,並應廝守終身。這樣的看法和現代人的戀愛觀 有何不同?

四 ( 愛 ) 情與親情有時難以兩全,在〈離魂記〉中,倩娘為追求愛情而離魂,後又為親情而回鄉,終能愛情、親情「翕然而合為一體」。在現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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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無法兩全,你覺得怎麼辦比較好?

四、參考書目 月 1。

兼 -- 及「龐阿」與「離魂記」之比較〉,《台北技術學院學報》第三十卷第二期,

一 年 ( 王 ) 夢鷗〈閒話補紅總白猿傳〉,《中外文學》第三卷第八期, 1975 二 ( 王 ) 隆升〈「離魂記」的虛幻色彩與真實情愛

龐阿》 二 ‧ (

元 )( 鄭 ) 光祖〈倩女離魂〉 三 (

明 )( 洪 ) 楩《清平山堂話本

陳巡檢梅嶺失妻記》 ‧

年 1997

月。 11

月 9。

三 年 ( 康 ) 韻梅〈從「粗陳梗概」到「敘述宛轉」 試 -- 以兩組文本為例展現志怪與傳奇的敘事性差異〉,《台大文史哲學報》第六十一期, 2004

南 )( 朝宋 劉 ) 義慶《幽明錄

五、延伸閱讀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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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化形的辯證:張逢、薛偉

一、文本閱讀 一 ( 張 )逢 南陽張逢,貞元末,薄遊嶺表,行次福州福唐縣橫山店。

時初霽,日將暮,山色鮮媚,煙嵐靄然。策杖尋勝,不覺極遠。忽有一段細草,縱廣百餘步,碧藹可愛。 其旁有一小樹,遂脫衣掛樹,以杖倚之,投身草上,左右翻轉。既而酣甚,若獸蹍然,意足而起,其身 已成虎也,文彩爛然。自視其爪牙之利,胸膊之力,天下無敵。遂騰躍而起,越山超壑,其疾如電。

夜久頗飢,因傍村落徐行,犬彘駒犢之輩,悉無可取。意中恍惚,自謂當得福州鄭錄事,乃旁道潛伏。 未幾,有人自南行,乃候吏迎鄭者。見人問曰:「福州鄭錄事名璠,計程當宿前店,見說何時發?」來 人曰:「吾之主人也,聞其飾裝,到亦非久。」候吏曰:「只一人來,且復有同行?吾當迎拜時,慮其 誤也。」曰:「三人之中,縿綠者是。」

其時逢方伺之,而彼詳問,若為逢而問者。逢既知之,攅身以俟之。俄而鄭到,導從甚眾,衣縿綠,甚肥, 昂昂而來。適到,逢銜之,走而上山。時天未曙,人雖多,莫敢逐。得恣食之,唯餘腸髮。

既而行於山林,孑然無侶,乃忽思曰:「我本人也,何樂為虎,自囚於深山?盍求初化之地而復焉。」 乃步步尋求,日暮方到其所,衣服猶掛,杖亦在,細草依然。翻復轉身於其上,意足而起,即復人形矣, 於是衣衣策杖而歸。昨往今來,一復時矣。

其初,僕夫驚失乎逢也,訪之於鄰,或云策杖登山,多岐尋之,杳無形跡。及其來,驚喜問其故,逢紿 之曰:「偶尋山泉,到一山院,共談釋教,不覺移時。」僕夫曰:「今旦側近有虎,食福州鄭錄事,求 餘不得。山林故多猛獸,不易獨行。郎之未回,憂負實極,且喜平安無他。」逢遂行。

元和六年,旅次淮陽,舍於公館。館吏宴客,坐有為令者曰:「巡若到,各言己之奇事,事不奇者罰。」 巡到逢,逢言橫山之事。末坐有進士鄭遐者,乃鄭璠之子也,怒目而起,持刀將殺逢,言復父仇,眾共 隔之。遐怒不已,遂入白郡將。於是送遐南行,敕津吏勿復渡。使逢西邁,且勸改名以避之。

或曰:「聞父之仇,不可以不報。然此仇非故殺,若必使殺逢,遐亦當坐。」遂遁去而不復其仇焉。吁! 亦可謂異矣。 二 ( 薛 )偉

薛偉者,乾元元年任蜀州青城縣主簿,與丞鄒,尉雷濟、裴寮同時。其秋,偉病七日,忽奄然若往者, 連呼不應,而心頭微暖,家人不忍即斂,環而伺之。經二十日,忽長吁起坐,謂家人曰:「吾不知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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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矣?」曰:「二十日矣。」 曰:「與我覷群官,方食鱠否?言吾已蘇矣,甚有奇事,請諸公罷箸來 聽也。」

僕人走視群官,實欲食鱠。遂以告,皆停餐而來。偉曰:「諸公敕司戶僕張弼求魚乎?」曰:「然。」 又問弼曰:「漁人趙幹藏巨鯉,以小者應命,汝於葦間得藏者,攜之而來。方入縣也,司戶吏坐門東, 糾曹吏坐門西,方弈棋。入及階,鄒、雷方博,裴啗桃實。弼言幹之藏巨魚也,裴五令鞭之。既付食工 王士良者,喜而殺乎?」遞相問,誠然。眾曰:「子何以知之?」曰:「向殺之鯉,我也。」眾駭曰:「願 聞其說。」

曰:「吾初疾困,為熱所逼,殆不可堪。忽悶,忘其疾,惡熱求涼,策杖而去。不知其夢也。既出郭, 其心欣欣然,若籠禽檻獸之得逸,莫我知也。漸入山。山行益悶,遂下游於江畔。見江潭深淨,秋色可愛, 輕漣不動,鏡涵遠虛。忽有思浴意,遂脫衣於岸,跳身便入。自幼狎水,成人已來,絕不復戲,遇此縱適, 實契宿心。且曰:『人浮不如魚快也,安得攝魚而健遊乎?』旁有一魚曰:『顧足下不願耳。正授亦易, 何況求攝。當為足下圖之。』決然而去。未頃,有魚頭人長數尺,騎鯢來導,從數十魚,宣河伯詔曰: 『城居水游,浮沉異道,苟非其好,則昧通波。薛主簿意尚浮深,跡思閑曠,樂浩汗之域,放懷清江; 厭巘崿之情,投簪幻世。暫從鱗化,非遽成身,可權充東潭赤鯉。嗚呼!恃長波而傾舟,得罪於晦;昧 纖鈎而貪餌,見傷於明。無或失身,以羞其黨。爾其勉之!』聽而自顧,即已魚服矣。於是放身而遊, 意往斯到。波上潭底,莫不從容。三江五湖,騰躍將遍。然配留東潭,每暮必復。俄而飢甚,求食不得, 循舟而行,忽見趙幹垂釣,其餌芳香,心亦知戒,不覺近口。曰:『我人也,暫時為魚,不能求食,乃 吞其鈎乎?』捨之而去。有頃,飢益甚。思曰:『我是官人,戲而魚服。縱吞其鉤,趙幹豈殺我?固當 送我歸縣耳。』遂吞之。趙幹收綸以出。幹手之將及也,偉連呼之。幹不聽,而以繩貫我腮,及繫於葦間。 既而張弼來曰:『裴少府買魚,須大者。』幹曰:『未得大魚,有小者十餘斤。』弼曰:『奉命取大魚, 安用小者?』乃自於葦間尋得偉而提之。又謂弼曰:『我是汝縣主簿,化形為魚遊江,何得不拜我?』 弼不聽,提之而行,罵亦不已,弼終不顧。入縣門,見縣吏坐者弈棋,皆大聲呼之,略無應者。唯笑曰: 『可畏魚!直三四斤餘。』既而入階,鄒、雷方博,裴啗桃實,皆喜魚大。促命付廚。弼言幹之藏巨魚, 以小者應命。裴怒鞭之。我叫諸公曰:『我是公同官,而今見殺,竟不相捨,促殺之,仁乎哉!』大叫 而泣。三君不顧,而付鱠手。王士良者,方礪刃,喜而投我於几上。我又叫曰:『王士良,汝是我之常 使鱠手也,因何殺我?何不執我白於官人?』士良若不聞者,按吾頸於砧上而斬之。彼頭適落,此亦醒 悟。遂奉召爾。」

諸公莫不大驚,心生愛忍。然趙幹之獲,張弼之提,縣司之弈吏,三君之臨階,王士良之將殺,皆見其 口動,實無聞焉。於是三君並投鱠,終身不食。偉自此平愈。後累遷華陽丞,乃卒。 二、文本賞析

以人類與異類之間發生形體互變為題材的故事,淵源已久。在先秦的神話作品中,被稱為「變化」 (Metamorphosis) 神話,是神話學中重要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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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型。典型的例子,如:《左傳》與《國語》中所載,鯀之被殛死而化為黃龍 或 ( 黃能、黃熊 ; ) 《山海經》所載瑤姬之未行 未 (婚 而 ) 死,化為精衛 鳥等等。此一時期的神話故事雖各有不同的動機和背景,但他們都同樣在死後才化為異類。王孝廉先生因此認為他們都體現了「死與再生」的主題, 從這些主角不肯屈服的悲劇精神來看,他們更是具體地展現了對有限生命延續下去的希望。

除此之外,在哲學思維中,最有名的寓言是莊子的「濠梁之辯」與「莊周夢蝶」。在《莊子 ‧ 秋水》中,藉由莊子與惠施之間辯論「魚樂」的問題, 莊子最後是將魚從容悠游,同構於人類的情感態度,通過「人之樂」來呈現「魚之樂」。這種思維更進一步在《莊子 ‧ 齊物論》中,經由「莊周夢蝶」 的設問,以醒夢難分,進一步談順化自然、與天為一的道理。莊子在此所追求的是泯除了人、魚之間的界線,物我兩忘的同天一、超思慮的審美快樂。 這是以哲學家的角度對人類形體變化的哲學性思辨。

到了魏晉南北朝的志怪小說中,由於受到佛、道思想的影響,充滿了各種怪異非常之事的記錄。在這些記錄中,人與異類互變形體的故事主要是 以異類化身為人類這個方向來進行,也就是精怪變化故事,但乃不乏人類化身為異類而令人印像深刻的篇章。出自劉宋時人東陽無疑撰的《齊諧記》中, 就有一則〈薛道恂〉,載薛化虎食人的故事。這則故事取材自《淮南子 ‧ 俶真訓》中「公牛哀因病化虎食人」的故事,其中因病化虎、化虎後食人的 情節基本上沒什麼改變。李豐楙認為這一類故事與江漢一帶崇拜虎神有關,是當地圖騰信仰之遺跡。徐志平更循著「精神官能症」的角度解釋,認為〈薛 道恂〉除了繼承「牛哀化虎」的氣化觀念之外,更重要的是讉責卑劣的本性和隱藏的惡行。這一類化虎故事中故事主角化身為異類的原因主要繫於作 者寫作動機,此一現象到唐代的傳奇小說中更為明顯,而〈南陽士人〉、〈張逢〉與〈李徵〉等化虎故事皆受其影響。

本 章 選 錄 人 類 化 形 為 異 類 的 傳 奇 作 品 兩 篇, 一 則 化 虎, 一 則 化 魚, 而 皆 出 自 於 李 復 言《 續 玄 怪 錄 》。 李 復 言, 隴 西 人, 生 平 不 詳, 究 竟 是 貞 元 十六年進士的李諒,或文宗開成五年中進士,未獲定論。

〈張逢〉選自《續玄怪錄》卷四,故事取材自《淮南子》「牛哀化虎」與《齊諧記》的〈薛道恂〉,敘述主人公張逢旅行到福州時,偶然步行到 一片細草地上,張逢忽欣然有所感,遂「投身草上,左右翻轉。既而酣甚,若獸蹍然,意足而起,其身已成虎也,文彩爛然。」又在恍惚之中,吃掉 來到福州任官的鄭錄事。吃完之後,想要變回人身,於是重回舊地,翻滾草上,果然變回了人身。經過多年之後,在偶然的場合中張逢向人提到此次 奇特的經驗,正好遇到鄭錄事的兒子遐在座,遐為報父仇,被眾人阻止,才沒有釀出禍端。張逢因此改易姓名而去。故事的敘述流暢,變虎的描寫意 象鮮明,又有轉折驚人的情節。

本篇故事的主旨,是展現一段回歸自然本能欲望的過程。樂蘅軍說:「這個故事可說是以『還原主義』 退( 回原始 為) 故事意念上結構的框架,以『人 性熱情』為它的精神內容。而這兩者當然都是人類原始意志的賁動。」從故事內容來分析,敘述化虎的過程中,對主人公的心理狀態有深刻而細緻的 描寫。主人公在細草優美,碧藹可愛的如畫風景中,遠離了人世的塵囂,面對那一大片細軟的青草,他仿佛感受到完全的放鬆與自由,他脫掉了象徵 文明的衣服和手杖,「投身草上,左右翻轉,既而酣甚」,做著平時不會做、不敢做與不能做的動作,此時的他完全就是大自然中萬物的一員,精神 上早已是「若獸蹍然」了。等到他「意足而起,其身已成虎也」。這樣的變化不但是形體上的變化,更重要的精神的轉變所開啟的回復過程。到了他 不論在精神或肉體都完全轉變成虎之後,特別深刻感受到的就是肉體自由所帶來的力量與快感,「自視其爪牙之利,胸膊之力,天下無敵。遂騰躍而起, 超山越壑,其疾如電。」像這樣對獸性力量的正面肯定式敘述,讓讀者有機會羨慕身為野獸的優點,在以人為尚的文學傳統中是相當少見而獨特的例子。

徐志平認為從變化的原因來看,張逢之所以化虎似與天命所定的任務有關:他被註定來執行吃掉某人的任務。當他化為虎之後,身強力壯速度驚 人,但與其他的老虎不同,對於村落中「犬彘駒犢之輩」的食物都不感興趣,只獨鍾於某一特定的人。吃掉鄭錄事之後,主角所化的老虎突然又回復 了人形。於是,主角在化虎的過程中,只吃掉了鄭錄事。從這一連串的事件組合來看,確是特定的天命觀造成了主角化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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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偉〉一篇選自《續玄怪錄》卷二,另載於《太平廣記》卷四七一。本故事情節大抵承自 唐 張縱》,而另出機杼,構思與情節佈局, ( 戴 ) 孚所撰《廣異記 ‧ 具見新意,卓立於各篇化身故事之上,特受重視與贊賞。王夢鷗說:「至如薛偉化魚,其事雖取材於前人舊作,然逞其想像之能,混人魚於筆端,使斫魚如斫人, 而為戒殺生者設立妙喻,倘以與〈張縱〉並觀,亦可見其善於點鐵成金矣。」

故事內容略謂:主人公薛偉在重病七日後,奄然若往,家人不忍即斂,二十日後,忽然醒覺,並自言為熱病所逼,惡熱求涼,乃策杖出城,不覺入夢。上行 益悶,乃下游至江潭,脫衣戲水,得河伯詔旨,化身為魚,一償魚服夢想。但在悠游於三江五湖之後,因饑餓所迫,食餌被捕,成為官府同僚的盤中之鱠。主人 公在魚頭被砍的同時,從夢中醒來,回到現實人世,並招集同僚細述經過。眾人於是「並投鱠,終身不食」。

汪辟疆說這個故事的主旨是受到佛教輪迴說的影響,主要是用來「宣揚佛法」。從故事最後眾人投鱠不食的舉動來看,確實帶有佛教慈悲戒殺的理念,細究 主人公化魚的過程,是以夢的方式展現,並未涉及死亡之輪迴。主人公之所以化魚的原因,在於他渴望像魚一般的悠游自在,佛教的影響只是表現故事內容的某 一部分。

故事中主人公自述其夢境的過程,初始是由於患病,引起想要解悶出遊的欲望。此與張逢之化虎類似,希望離開人世的羈絆。當主人公一走出城門,馬上感 覺到自我放鬆的快感。以獸之出籠與人之出郭作對比,一方面象徵回歸大自然的本性欲望,另一方面也為後文化形為異類預作舖設。接下來自我放鬆的過程,是 不往山上走,代之以往低下的江潭接近。在榮格 (Carl G. Jung, 1875 ─ 1961) 的深層心理學理論中,「低下」的「水」正是無意識 (unconsciousness) 最普遍的象 徵。往「下」尋到江潭,見到「江潭深淨」、「輕漣不動」、「鏡涵遠虛」,遂興起了洗浴的念頭。脫去代表世俗文化束縛的衣物之後,入水狎戲,回想到童年 戲水的快樂。這整個敘述所進行的就是一段由文明回歸到原始童年,由意識層沈潛至無意識的「自我歸返」歷程。

接下來,主人公得到河伯的詔旨,化形為魚。初期,「魚服」確實帶來莫大的樂趣,但河伯早已預示了主人公只是暫時性的化身。經歷一段對自我形體摸索 與辯證思維之後,還是要回到原來的人形。雖然,魚服的主人公看起來確是樂悠悠,但人形既有人形的困擾,魚形亦受限於形體。一方面,每天都得回到原來的 江潭,這不自由的形體與人形有類似的困擾,都受限於對口腹之欲的需求,不得不為食所驅迫,接近人類。在人與魚的思考之間,作者做了有趣的交替運用。一 方面是魚的味覺,「其餌芳香」,另一方面是人的思想,「心亦知戒」;一方面是魚實體的飢餓感,「有頃,饑益甚」,另一方面又是人的社會階級意識,「思 曰:『我是官人。』」在魚/人=自然/文化=肉體/思維,這連串的對立組合中,隨著故事展開一場形體優劣的論辯。

有趣的是,雖然主人公能以人的角度思考,能聽得懂人的語言,卻失去了運用人類語言的能力。從一開始被趙弼捕捉,到送入官衙的過程,他不斷地以「人」 的身份發出的「言語」經由魚的嘴巴,卻無法進入其他「人」的耳中。失去了語言能力的「人」,只能任憑別人隨意提取,甚而剁頭、宰割,表現出語言被剝奪 所帶來的痛苦。失去語言的人,也就失去了成為人最重要的文化表徵。

最後,這個故事還有一個值得注意之處,即是對夢境的運用。主人公的經歷一方面是一場夢,「夢裡不知身是客」,但事後的敘述則明確直指這是段「夢」 的旅程。與〈張逢〉的故事相較,化虎的背景是某個特殊而現實的時空環境,薛偉的化魚則完全發生在夢境之中。一方面「夢」調和了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的矛盾 衝突,另一方面「夢」也是人類進入無意識層面的途徑。雖說是夢境,卻又確實牽涉到現實,使夢與現實出現混合交互指涉的情況:夢即是實,實又是夢。在夢 實、幻真的交雜中,將讀者帶入奇幻文類( fantastic )似幻似真、亦幻亦真的迷離氛圍,抒發平常深藏於無意識中的本我欲望。

以上兩篇人化異類的故事,一方面展現唐傳奇的作者在繼承前人故事題材的同時,善於加以精心設計與改造,為傳奇被稱為「作意好奇」的特色做了最好註 腳;另一方面,也展現突破形體限制的思維。在自然與文明、正常與非正常、意識與無意識、現實與夢境、語言與失語之間,乃至於在生與死之間,這一連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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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立組合,皆具體地呈現在化虎與化魚的過程中。

三、問題討論 一 ( 如 ) 果有機會讓你「變形」,想變成什麼?為什麼? 二 ( 在 ) 〈薛偉〉一篇中,我們看到了語言對人類的重要性,你可以想到別的例子作為輔證嗎? 三 ( 從 ) 〈張逢〉到〈薛偉〉,你認為兩者之間在文學技巧與思想上,有何異同?

唐 )( 戴 ) 孚《廣異記

張縱》 三 ‧ (

月 5。

年 1994

月 3。

月 6。

明 )( 馮 ) 夢龍《醒世恒言

薛錄事魚服證仙 ‧

四 ( 對 ) 水中王國的設想,古今中外皆然,〈薛偉〉一篇中有河伯與水族,你的印象裡在西方文學、童話甚至是現代卡通中,還有什麼水族的形象較有趣味性與 特色的?

四、參考書目

中國古典小說世界觀綜論》,台北:大安出版社, 2003 年 ─

一 ( 徐 ) 志平〈「人化異類」故事從先秦神話到唐代傳奇之間的流轉〉,《臺大中文學報》第六期, 二 ( 樂 ) 蘅軍《意志與命運

薛道恂》 二 ‧ (

三 年 ( 賴 ) 素玫〈試論唐傳奇〈薛偉〉魚服夢幻的結構與象徵〉,《興大人文學報》第三十六期, 2006

南 )( 朝宋 東 ) 陽無疑《齊諧記

五、延伸閱讀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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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生命的喟嘆:枕中記、杜子春 一、文本閱讀 一 ( 枕 ) 中記

開元七年,道士有呂翁者,得神仙術,行邯鄲道中,息邸舍,攝帽弛帶,隱囊而坐。俄見旅中少年,乃盧生也。 衣短褐,乘青駒,將適于田,亦止於邸中,與翁共席而坐,言笑殊暢。久之,盧生顧其衣裝敝褻,乃長歎息曰: 「大丈夫生世不諧,困如是也!」翁曰:「觀子形體,無苦無恙,談諧方適,而歎其困者,何也?」生曰:「吾 此苟生耳,何適之謂?」翁曰:「此不謂適,而何謂適?」答曰:「士之生世,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 而食,選聲而聽,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後可以言適乎。吾嘗志於學,富於游藝,自惟當年青紫可拾。今已適壯, 猶勤畎畝,非困而何?」言訖,而目昏思寐。

時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當令子榮適如志。」其枕青瓷,而竅其兩端。生俛首就之, 見其竅漸大,明朗。乃舉身而入,遂至其家。數月,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麗,生資愈厚。生大悅,由是衣裝服馭, 日益鮮盛。明年,舉進士,登第;釋褐秘校;應制,轉渭南尉;俄遷監察禦史;轉起居舍人,知制誥。三載, 出典同州,遷陝牧。生性好土功,自陝西鑿河八十里,以濟不通。邦人利之,刻石紀德。移節汴州,領河南道 採訪使,徵為京兆尹。是歲,神武皇帝方事戎狄,恢宏土宇。會吐蕃悉抹邏及燭龍莽布支攻陷瓜沙,而節度使 王君毚新被殺,河湟震動。帝思將帥之才,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道節度。大破戎虜,斬首七千級,開地九百里, 築三大城以遮要害。邊人立石於居延山以頌之。

歸朝冊勳,恩禮極盛。轉吏部侍郎,遷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時望清重,群情翕習。大為時宰所忌,以飛語中 之,貶為端州刺史。三年,徵為常侍。未幾,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與蕭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執大政十餘年, 嘉謨密令,一日三接,獻替啟沃,號為賢相。同列害之,復誣與邊將交結,所圖不軌。制下獄。府吏引從至其 門而急收之。生惶駭不測,謂妻子曰:「吾家山東,有良田五頃,足以禦寒餒,何苦求祿?而今及此,思衣短 褐,乘青駒,行邯鄲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其妻救之,獲免。其罹者皆死,獨生為中官保之,減罪死, 投驩州。數年,帝知冤,復追為中書令,封燕國公,恩旨殊異。生五子:曰儉,曰傳,曰位,曰倜,曰倚,皆 有才器。儉進士登第,為考功員外;傳為侍御史;位為太常丞;倜為萬年尉;倚最賢,年二十八,為左襄。其 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孫十餘人。兩竄荒徼,再登台鉉,出入中外,徊翔臺閣,五十餘年,崇盛赫奕。性頗奢蕩, 甚好佚樂,後庭聲色,皆第一綺麗。前後賜良田、甲第、佳人、名馬,不可勝數。後年漸衰邁,屢乞骸骨,不許。 病,中人候問,相踵於道,名醫上藥,無不至焉。

將歿,上疏曰:「臣本山東諸生,以田圃為娛。偶逢聖運,得列官敘。過蒙殊獎,特秩鴻私,出擁節旌,入昇台輔, 周旋內外,綿歷歲時。有忝天恩,無裨聖化。負乘貽寇,履薄增憂,日懼一日,不知老至。今年逾八十,位極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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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漏並歇,筋骸俱耄,彌留沈頓,待時益盡。顧無成效,上答休明,空負深恩,永辭聖代。無任感戀之至。謹 奉表陳謝。」詔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輔。出擁藩翰,入贊雍熙。昇平二紀,實卿所賴。比嬰疾疹,日謂痊平。 豈斯沈痼,良用憫惻。今令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鍼石,為予自愛。猶冀無妄,期於有瘳。」是夕, 薨。

盧生欠伸而悟,見其身方偃於邸舍,呂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觸類如故。生蹶然而興,曰:「豈其夢寐也?」 翁謂生曰:「人生之適,亦如是矣。」生憮然良久,謝曰:「夫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 盡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二 ( 杜 ) 子春

杜子春者,蓋周隋間人,少落托不事家產。然以志氣閒曠,縱酒閒遊,資產蕩盡,投於親故,皆以不事事見棄。 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長安中,日晚未食,彷徨不知所往,於東市西門,饑寒之色可掬,仰天長吁。有一老人 策杖於前,問曰:「君子何歎?」春言其心,且憤其親戚之疎薄也,感激之氣,發於顏色。老人曰:「幾緡則 豐用?」子春曰:「三五萬,則可以活矣。」老人曰:「未也。」更言之:「十萬。」曰:「未也。」乃言: 「百萬」。亦曰:「未也。」曰:「三百萬。」乃曰:「可矣。」於是袖出一緡,曰:「給子今夕。明日午時, 候子於西市波斯邸,慎無後期。」及時,子春往,老人果與錢三百萬。不告姓名而去。

子春既富,蕩心復熾。自以為終身不復羈旅也。乘肥衣輕,會酒徒,徵絲管,歌舞於倡樓,不復以治生為意。 一二年間,稍稍而盡。衣服車馬,易貴從賤,去馬而驢,去驢而徒;倏忽如初。

既而復無計,自歎于市門。發聲而老人到,握其手曰:「君復如此,奇哉!吾將復濟子幾緡方可?」子春慚不應。 老人因逼之。子春愧謝而已。老人曰:「明日午時來前期處。」子春忍愧而往,得錢一千萬。未受之初,憤發, 以為從此謀身治生,石季倫猗頓小豎耳。錢既入手,心又翻然。縱適之情,又卻如故。不一二年間,貧過舊日。

復遇老人於故處。子春不勝其愧。掩面而走。老人牽裾止之,又曰:「嗟乎,拙謀也!」因與三千萬,曰:「此 而不痊,則子貧在膏肓矣。」子春曰:「吾落拓邪遊,生涯罄盡,親戚豪族,無相顧者。獨此叟三給我,我何 以當之?」因謂老人曰:「吾得此,人間之事可以立,孤孀可以衣食,於名教復圓矣。感叟深惠,立事之後, 唯叟所使。」老人曰:「吾心也。子治生畢,來歲中元見我於老君雙檜下。」

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遂轉資揚州,買良田百頃,郭中起甲第,要路置邸百餘間,悉召孤孀分居第中。婚嫁甥侄, 遷祔族親,恩者煦之,讎者復之。既畢事,及期而往。老人者方嘯於二檜之陰。遂與登華山雲臺峰。入四十里餘, 見一處室屋嚴潔,非常人居。彩雲遙覆,驚鶴飛翔。其上有正堂,中有藥爐,高九尺餘,紫焰光發,灼煥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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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女九人,環爐而立,青龍白虎,分據前後。其時日將暮,老人者不復俗衣,乃黃冠縫帔士也。持白石三丸, 酒一巵,遺子春,令速食之。訖,取一虎皮舖於內西壁,東向而坐。戒曰:「慎勿語,雖尊神,惡鬼,夜叉, 猛獸,地獄,及君之親屬為所困縛萬苦,皆非真實。但當不動不語,宜安心莫懼,終無所苦。當一心念吾所言。」 言訖而去。子春視庭,唯一巨甕,滿中貯水而已。

道士適去,旌旗戈甲,千乘萬騎,徧滿崖谷,呵叱之聲,震動天地。有一人稱大將軍,身長丈餘,人馬皆著金甲, 光芒射人。親衛數百人,皆杖劍張弓,直入堂前,呵曰:「汝是何人?敢不避大將軍。」左右竦劍而前,逼問姓名, 又問作何物,皆不對。問者大怒,摧斬,爭射之,聲如雷。竟不應。將軍者極怒而去。俄而猛虎、毒龍、狻猊、 獅子,蝮蝎、萬計;哮吼拏攫而爭前,欲搏噬,或跳過其上。子春神色不動,有頃而散。既而大雨滂澍,雷電晦暝, 火輪走其左右,電光掣其前後,目不得開。須臾,庭際水深丈餘,流電吼雷,勢若山川開破,不可制止。瞬息之間, 波及坐下,子春端坐不顧。

未頃,而將軍者復來,引牛頭獄卒,奇貌鬼神,將大鑊湯而置子春前。長槍兩叉,四面週匝。傳命曰:「肯言姓名, 即放。不肯言,即當心取叉置之鑊中。」又不應。因執其妻來,拽於階下,指曰:「言姓名免之。」又不應。 及鞭捶流血,或射或斫,或煮或燒,苦不可忍。其妻號哭曰:「誠為陋拙,有辱君子。然幸得執巾櫛,奉事十 餘年矣。今為尊鬼所執,不勝其苦。不敢望君匍匐拜乞,但得公一言,即全性命矣。人誰無情,君乃忍惜一言!」 雨淚庭中,且咒且罵。春終不顧,將軍且曰:「吾不能毒汝妻耶?」令取剉碓,從腳寸寸剉之。妻叫哭愈急, 竟不顧之。

將軍曰:「此賊妖術已成,不可使久在世間。」敕左右斬之。斬訖,魂魄被領見閻羅王,曰:「此乃雲臺峰妖 民乎?捉付獄中。」于是鎔銅鐵杖,碓擣磑磨,火坑鑊湯,刀山劍樹之苦,無不備嘗。然心念道士之言,亦似 可忍,竟不呻吟。獄卒告受罪畢。王曰:「此人陰賊,不合得作男,宜令作女人,配生宋州單父縣丞王勸家。」

生而多病,針灸藥醫,略無停日。亦嘗墜火墮牀,痛苦不齊,終不失聲。俄而長大,容色絕代,而口無聲,其 家目為啞女。親戚狎者,侮之萬端,終不能對。同鄉有進士盧珪者,聞其容而慕之。因媒氏求焉。其家以啞辭之。 盧曰:「苟為妻而賢,何用言矣。亦足以戒長舌之婦。」乃許之,盧生備六禮親迎為妻。數年,恩情甚篤。生一男, 僅二歲,聰慧無敵。盧抱兒與之言,不應,多方引之,終無辭。盧大怒曰:「昔賈大夫之妻,鄙其夫,纔不笑。 然觀其射雉,尚釋其憾。今吾又不及賈,而文藝非徒射雉也,而竟不言。大丈夫為妻所鄙,安用其子。」乃持兩足, 以頭撲於石上,應手而碎,血濺數步。子春愛生于心,忽忘其約,不覺失聲云:「噫。」

噫聲未息,身坐故處。道士者亦在其前。初五更矣。見其紫焰穿屋上,大火起四合,屋室俱焚。道士歎曰:「錯 大誤余乃如是!」因提其髮投水甕中。未頃,火息。道士前曰:「吾子之心,喜怒哀懼惡慾,皆忘矣。所未臻者, 愛而已。向使子無噫聲,吾之藥成,子亦上仙矣。嗟乎,仙才之難得也!吾藥可重煉,而子之身猶為世界所容矣。 勉之哉!」遙指路使歸。子春強登基觀焉,其爐已壞。中有鐵柱大如臂,長數尺。道士脫衣,以刀子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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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春既歸,愧其忘誓。復自劾以謝其過。行至雲臺峰,絕無人跡。歎恨而歸。

二、文本賞析

〈枕中記〉收入《太平廣記》卷八十二,題為〈呂翁〉。作者沈既濟生平見新舊《唐書》,明經科取士,於大歷十四年任協律郎。建中初年 (780) 被楊炎賞識, 任左拾遺兼史館修撰,次年( 781 )因楊炎事件牽連,貶為處州司戶。貞元初,重任禮部員外郎,約貞元十五、十六年左右去世。《全唐文》錄其文六篇,撰有 傳奇〈枕中記〉外,尚有〈任氏傳〉。

〈枕中記〉產生之時代背景是在中唐以後,當時政局混亂,外有吐番、回紇侵擾;內有宦官、權臣亂政,知識份子對未來的不確定感,對功名利祿的不安全 感可見一斑。當時知識份子夢寐以求的三大願望,據《唐語林》卷四及劉餗《隋唐嘉話》記載,高貴如駙馬薛元超尚且以未中進士、未娶五姓女、未修國史為生 平憾事。在這樣的政治、社會環境下,沈既濟改寫劉義慶《幽明錄 ‧ 焦湖廟祝》,故事中商人楊林枕廟祝柏木枕,夢中娶趙太尉女,一生富貴騰達,終因違仵 走出夢境,回到現實,感慨枕內歷年載,而實俄忽之間。

〈枕中記〉在故事內容及寫作技巧方面,更為豐富用心。用困適之辯、夢境人生、夢醒感悟三段式結構,利用時間、空間幻設技巧,以虛幻夢境融漫長人生 於蒸黍未熟短夢中。使人產生真假、虛實、長短、福禍、生死等相對觀念的轉化,唯有去除這些相對的價值觀,才能以平常心看待人生。

第一段寫三十歲壯年盧生在邸舍遇到得神仙術的呂翁,兩人展開一場困與適之辯。盧生以為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族益昌、家益肥, 才稱得上適,如何讓汲汲於現實名利追求的盧生領悟人生真正的價值,呂翁深知多言無益,只有施加法術,讓他提早經驗人生。

第二段盧生枕呂翁青瓷枕,由孔竅中進入夢境。夢中娶清河崔氏女,官運一路亨通,扶搖直上,建立不少事功,但難免為人所忌。第一次是當時宰相以流 言中傷他,雖遭貶官,但很幸運冤屈得以澄清。第二次又被同事誣陷勾結邊將造反,險些喪命,很幸運得到太監擔保,得免一死,但還是遭受貶官。後來皇上知 其冤屈,於是追封他中書令、燕國公,備受恩寵。盧生有五子,皆做到高官,而且婚姻對象皆天下望族,享盡人世榮華富貴。在夢境中完全實現他所謂的適。故 事最後,八十歲的盧生,帶著皇上的恩寵,病逝家中。

第三段緊承盧生病逝,一夢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邸舍,旅店主人蒸黍未熟,外面景象無異夢前。盧生因而體悟人生如夢,去除一切相對的欲念。

〈枕中記〉取得「人生如夢」主題的典型地位,主要由於沈既濟的寫作技巧高明。困適之辯、夢境、夢醒悟道三部曲,將盧生體悟「人生如夢」的過程用流 利必然的進展方式安排,邸舍象徵人生如逆旅,「困」與「適」的人生觀因人而異,有人以為身體健康就是適,有人以為擁有名利才是適,這是一個恒常存在的 價值觀差異。世俗中人汲汲名利如盧生,只有得道仙人呂翁才能淡出名利。作者用很長的篇幅寫夢境,極細膩描繪盧生一生宦海浮沉,以虛幻短暫的夢境來寫真 實漫長的人生,讓人有假作真時真亦假,人生本虛幻空無之深沉感受。而且一切禍福難料,最後亦難逃命限,一切名利付之空無,醒來自然有人生如夢的感受。

最後一段翁謂生曰:「人生之適,亦如是矣!」更見故事的幻設技巧,呂翁讓盧生作了一場適的美夢,夢境是呂翁對人生真切瞭解的安排演出。縱使盧生如 其心願經歷了一場「適」的人生,但夢醒仍感悟「人生如夢」,並感謝呂翁教導他去相對、去欲望的價值觀。為什麼盧生會有人生如夢的體悟,而不期望再做一 場人生之適的美夢呢?汪辟疆說:「本文於短夢中忽歷一生,其間榮悴悲懽,剎那而盡,轉念塵世實境,等類齊觀,出世之思,不覺自生。」胡倫清說:「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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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作,用意在使熱中者流,悟及塵世間之功名富貴,轉瞬盡成夢幻,況其中苦樂悲歡,迭相乘除,短促之人生,未必盡能饜足一己之願望也。」是最好的詮釋。 沈既濟透過盧生體悟了「人生如夢」,傾注自己對不幸知識份子的悲憫同情。盧生得以善終,不外是對楊炎不幸遭遇的不忍與同情。

在佛道思想濃厚的唐代,〈枕中記〉亦被認為是道、釋教義的文學化闡釋作品。文末作者透過盧生夢醒的體悟「夫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 情盡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點出全篇主旨,這是莊子齊物和列子窒欲思想的呈現。

我們也可以從佛教的觀點去解釋,有人認為〈枕中記〉本之劉義慶《幽明錄》中的〈焦湖廟祝〉,而「晚節奉養沙門,頗致費損」的劉義慶,便從佛典中借 鑒了這種表現方法,而首開夢幻主題之先河。「如夢」是大乘十喻之一,是佛教人生觀的表現。現實人生是虛幻的,人就像流動不息的水火,自生自滅,並無固 定實體存在,法我兩空。三大人生理想的追求,只有極少數人能如願。小說透過盧生落魄窮愁的追求,夢境與現實重疊,虛實不分,以宣揚佛教人生虛幻不實的 理念,在夢醒時一切煙消雲散,否定功名利祿,輕視榮華富貴,借此安慰不如意的士子看破紅塵,頓悟人生。同類型的〈南柯太守傳〉,故事結尾淳于棼「感南 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相較於〈枕中記〉,佛教色彩更為濃厚。

〈枕中記〉由於高明的寫作技巧,深刻的思想內涵,成為「人生如夢」主題典型後,許多相同主題作品皆取材於此,唐代有李公佐〈南柯太守傳〉、沈亞之〈秦 夢記〉、〈櫻桃青衣〉; 元 ( 馬 ) 致遠〈黃粱夢〉雜劇; 明 ( 湯 ) 顯祖「玉茗堂四夢」之〈邯鄲記〉; 清 ( 蒲 ) 松齡《聊齋志異》中之〈續黃粱〉,均深受其影響。

〈杜子春〉出自李復言《續玄怪錄》。本篇故事原型出自《大唐西域記.烈士池》,唐傳奇類似題材之作尚有薛漁思《河東記.蕭洞玄》、裴鉶《傳奇.韋 自東》、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顧玄績》,但以〈杜子春〉在人物性格刻劃、故事、情節安排上較為成功,並且對後世小說戲曲影響深遠,擬話本《醒世恆言. 杜子春三入長安》、章回小說《綠野仙踪.守仙爐六友燒丹藥》,戲曲〈揚州夢〉、〈廣陵仙〉》都取之為創作素材。

〈杜子春〉和〈枕中記〉同樣使用幻設技巧寫作,主體結構亦可分為三段討論,第一段寫道士三次贈金,以鋪陳杜子春奢蕩個性,並為下段試鍊能忍預作伏 筆。第二段七次試鍊,杜子春為報道士厚恩,強忍喜怒哀懼惡慾種種幻境,終未能過親子之情而失聲。第三段杜子春未能成仙,重回人間。在中唐佛道思想盛行 下,小說透過道士鍊丹成仙,佛教諸法不離空假,描寫成仙成佛得斷絕七情六慾。杜子春為報恩,在數世輪回幻境中,強忍痛苦考驗,但他終究母子連心,愛生 於心,以幻為真,無法成仙。小說借用層層築堤法,最後這道高堤終被親子之愛沖垮,杜子春那一聲淒厲的「噫!」雖使鍊丹前功盡棄,但卻是人性、親情擊敗 仙佛。迷漫在佛道信仰的中唐,〈杜子春〉的肯定人性、肯定親情,肯定宗教對人性的包涵。

焦湖廟祝》,請問在情節的安排上增加了那些素材?在主題上又有何不同? ‧

〈枕中記〉、〈杜子春〉傳奇結尾都以慨歎作結,盧生夢醒慨歎人生如夢,杜子春目睹兒子被撲石上,不覺失聲。這一喟歎,歎出對生命價值觀的深刻反思, 歎出親子之愛不能泯滅。 呂 ( 珍玉 )

三、問題討論 (一)枕中記源自劉義慶《幽明錄

(二)請簡要說出〈杜子春〉的幻境設計。 (三)〈枕中記〉與〈南柯太守傳〉的主題相近,但表現了不同的時代背景和讀書人的價值觀,請加以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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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 代神異小說所表現的兩種人生態度〉,《幼獅月刊》第四十卷二期,

(四)〈枕中記〉與〈杜子春〉中均有一位老者,他在故事中的作用為何?對主角有何影響?

四、參考資料 一 ( 王 ) 拓〈枕中記與杜子春

月 8。 。 1982

年 1974

集 4 ,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月 5。

清 )( 湯 ) 顯祖〈邯鄲記〉 四 (

月 7。

從幻設技巧的運用談起〉,《中外文學》第十五卷十二期, 1987 年 —

二 ( 黃 ) 景進〈枕中記的結構分析〉,收入《中國古典小說研究專集》第 三 ( 梅 ) 家玲〈論杜子春與枕中記的人生態度

明 )( 馮 ) 夢龍《醒世恆言.杜子春三入長安》 三 (

四 年 ( 許 ) 建崑〈杜子春傳的寫作技巧及其神人關係的探討〉,《東海學報》第三十八卷一期, 1996

唐 )( 李 ) 公佐〈南柯太守傳〉 二 (

五、延伸閱讀 一 (

清 )( 蒲 ) 松齡《聊齋志異

續黃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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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愛情的悲喜:李娃傳 一、文本閱讀

汧國夫人李娃,長安之倡女也。節行瓌奇,有足稱者,故監察御史白行簡為傳述。 天寶中,有常州刺史滎陽公者,略其名氏,不書。時望甚崇,家徒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雋朗 有詞藻,迥然不群,深為時輩推伏。其父愛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也。」應鄉賦秀才舉,將行,乃盛其 服玩車馬之飾,計其京師薪儲之費,謂之曰:「吾觀爾之才,當一戰而霸。今備二載之用,且豐爾之給,將為 其志也。」生亦自負,視上第如指掌。自毗陵發,月餘抵長安,居於布政里。

嘗遊東市還,自平康東門入,將訪友於西南。至鳴珂曲,見一宅,門庭不甚廣,而室宇嚴邃。闔一扉,有娃方 憑一雙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絕代未有。生忽見之,不覺停驂久之,徘徊不忍去。乃詐墜鞭於地,候其從者, 勅取之。累眄於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辭而去。生自爾意若有失,乃密徵其友遊長安之熟者, 以訊之。友曰:「此狹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對曰:「李氏頗贍,前與通之者多貴戚豪族,所 得甚廣。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也。」生曰:「苟患其不諧,雖百萬,何惜。」

他日,乃潔其衣服,盛賓從,而往扣其門。俄有侍兒啟扃。生曰:「此誰之第耶?」侍兒不答,馳走大呼曰:「前 時遺策郎也!」娃大悅曰:「爾姑止之,吾當整妝易服而出。」生聞之私喜。乃引至蕭牆間,見一姥垂白上僂, 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詞曰:「聞茲地有隙院,願稅以居,信乎?」 姥曰:「懼其淺陋湫隘,不足以辱長者所處, 安敢言直耶。」延生於遲賓之館,館宇甚麗。與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嬌小,技藝薄劣,欣見賓客,願將見 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舉步豔冶。生遽驚起,莫敢仰視。與之拜畢,敘寒燠,觸類妍媚,目所未覩。復坐, 烹茶斟酒,器用甚潔。久之,日暮,鼓聲四動。姥訪其居遠近,生紿之曰:「在延平門外數里。」冀其遠而見 留也。姥曰:「鼓已發矣,當速歸,無犯禁。」生曰:「幸接歡笑,不知日之云夕。道里遼闊,城內又無親戚, 將若之何?」娃曰:「不見責僻陋,方將居之,宿何害焉。」生數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僮,持 雙縑,請以備一宵之饌。娃笑而止之曰:「賓主之儀,且不然也。今夕之費,願以貧窶之家,隨其粗糲以進之。 其餘以俟他辰。」固辭,終不許。

俄徙坐西堂,幃幙簾榻,煥然奪目;妝奩衾枕,亦皆侈麗。乃張燭進饌,品味甚盛。徹饌,姥起。生娃談話方切, 詼諧調笑,無所不至。生曰:「前偶過卿門,遇卿適在屏間。厥後心常勤念,雖寢與食,未嘗或捨。」娃答曰: 「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來,非直求居而已,願償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終,姥至,詢其故, 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苟相得,雖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足薦君子之枕席?」 生遂下階,拜而謝之曰:「願以己為廝養。」姥遂目之為郎,飲酣而散。及旦,盡徙其囊橐,因家於李之第。 自是生屏跡戢身,不復與親知相聞。日會倡優儕類,狎戲遊宴。囊中盡空,乃鬻駿乘,及其家童。歲餘,資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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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馬蕩然。邇來姥意漸怠,娃情彌篤。

他日,娃謂生曰:「與郎相知一年,尚無孕嗣。常聞竹林神者,報應如響,將致薦酹求之,可乎?」生不知其計, 大喜。乃質衣於肆,以備牢醴,與娃同謁祠宇而禱祝焉,信宿而返。策驢而後,至里北門,娃謂生曰:「此東 轉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將憩而覲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踰百步,果見一車門。窺其際,甚弘敞。其 青衣自車後止之曰:「至矣。」生下,適有一人出訪曰:「誰?」曰:「李娃也。」乃入告。俄有一嫗至,年 可四十餘,與生相迎,曰:「吾甥來否?」娃下車,嫗迎訪之曰:「何久疏絕?」相視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見, 遂偕入西戟門偏院。中有山亭,竹樹蔥蒨,池榭幽絕。生謂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語對。 俄獻茶果,甚珍奇。食頃,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馳至,曰:「姥遇暴疾頗甚,殆不識人,宜速歸。」娃謂姨曰:「方 寸亂矣。某騎而前去,當令返乘,便與郎偕來。」生擬隨之,其姨與侍兒偶語,以手揮之,令生止於戶外,曰: 「姥且歿矣。當與某議喪事以濟其急,奈何遽相隨而去。」乃止,共計其凶儀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 曰:「無復命,何也?郎驟往覘之,某當繼至。」生遂往,至舊宅,門扃鑰甚密,以泥緘之。生大駭,詰其鄰人。 鄰人曰:「李本稅此而居,約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徵「徙何處?」曰:「不詳其所。」 生將馳赴宣陽,以詰其姨,日已晚矣,計程不能達。乃弛其裝服,質饌而食,賃榻而寢。生恚怒方甚,自昏達 旦,目不交睫。質明,乃策蹇而去。既至,連扣其扉,食頃無人應。生大呼數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訪之:「姨 氏在乎?」曰:「無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 訪其誰氏之第。曰:「此崔尚書宅。昨者有一人 稅此院,云遲中表之遠至者,未暮去矣。」

生惶惑發狂,罔知所措,因返訪布政舊邸。邸主哀而進膳。生怨懣,絕食三日,遘疾甚篤。旬餘愈甚,邸主懼 其不起,徙之於凶肆之中。綿綴移時,合肆之人共傷歎而互飼之。後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執 繐帷,獲其直以自給。累月,漸復壯,每聽其哀歌,自歎不及逝者,輒嗚咽流涕,不能自止。歸則效之。生, 聰敏者也,無何,曲盡其妙,雖長安無有倫比。

初,二肆之傭兇器者,互爭勝負。其東肆車轝皆奇麗,殆不敵,唯哀挽劣焉。其東肆長知生妙絕,乃醵錢二萬 索顧焉。其黨耆舊,共較其所能者,陰教生新聲,而相讚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長相謂曰:「我欲各閱 所傭之器於天門街,以較優劣,不勝者罰直五萬,以備酒饌之用,可乎?」二肆許諾。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證, 然後閱之。士女大和會,聚至數萬。於是里胥告於賊曹,賊曹聞於京尹,四方之士,盡赴趨焉,巷無居人。自 旦閱之,及亭午,歷舉輦轝威儀之具,西肆皆不勝,師有慚色。乃置層榻於南隅,有長髯者擁鐸而進,翊衛數人。 於是奮髯揚眉,扼腕頓顙而登,乃歌白馬之詞。恃其夙勝,顧眄左右,旁若無人。齊聲讚揚之,自以為獨步一時, 不可得而屈也。有頃,東肆長於北隅上設連榻,有烏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 申喉發調,容若不勝。乃歌薤露之章,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者欷歔掩泣。西肆長為眾所誚,益慚恥, 密置所輸之直於前,乃潛遁焉。四座愕眙,莫之測也。

先是,天子方下詔,俾方外之牧,歲一至闕下,謂之入計。時也適遇生之父在京師,與同列者易服章竊往觀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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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老豎,即生乳母婿也,見生之舉措辭氣,將認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驚而詰之,因告曰:「歌者之貌, 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財為盜所害,奚至是耶?」言訖,亦泣。及歸,豎間馳往,訪於同黨曰:「向 歌者誰?若斯之妙歟?」皆曰:「某氏之子。」徵其名,且易之矣。豎凜然大驚;徐往,迫而察之。生見豎色動, 回翔將匿於眾中。豎遂持其袂曰:「豈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載以歸。至其室,父責之曰:「志行若此,污 辱吾門。何施面目,復相見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園東,去其衣服,以馬鞭鞭之數百。生不勝其苦而斃, 父棄之而去。其師命相狎暱者陰隨之,歸告同黨,共加傷歎。令二人齎葦席瘞焉。至,則心下微溫。舉之,良久, 氣稍通。因共荷而歸,以葦筒灌勺飲,經宿乃活。月餘,手足不能自舉。其楚撻之處皆潰爛,穢甚。同輩患之, 一夕,棄於道周。行路咸傷之,往往投其餘食,得以充腸。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結,襤褸如懸鶉。 持一破甌,巡於閭里,以乞食為事。自秋徂冬,夜入於糞壤窟室,晝則周遊廛肆。

一旦大雪,生為凍餒所驅,冒雪而出,乞食之聲甚苦;聞見者莫不悽惻。時雪方甚,人家外戶多不發。至安邑 東門,循理垣北轉第七八,有一門獨啟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連聲疾呼:「飢凍之甚!」音響悽切, 所不忍聽。娃自閤中聞之,謂侍兒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連步而出,見生枯瘠疥厲,殆非人狀。娃 意感焉,乃謂曰:「豈非某郎也?」生憤懣絕倒,口不能言,頷頤而已。娃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於西廂, 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絕而復蘇。姥大駭,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 遽曰:「當逐之,奈何令至此?」娃斂容卻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當昔驅高車,持金裝,至某之室,不 踰期而蕩盡。且互設詭計,捨而逐之,殆非人。令其失志,不得齒於人倫。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絕,殺 而棄之,又困躓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為某也。生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其本末,禍將及矣。況欺天負人, 鬼神不祐,無自貽其殃也。某為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計其貲,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餘,願計二十年衣 食之用以贖身,當與此子別卜所詣。所詣非遙,晨昏得以溫清,某願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奪,因許之。給姥 之餘,有百金,北隅因五家稅一隙院。乃與生沐浴,易其衣服;為湯粥,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臟。旬餘,方 薦水陸之饌。頭巾履襪,皆取珍異者衣之。未數月,肌膚稍腴;卒歲,平愈如初。

異 時, 娃 謂 生 曰 :「 體 已 康 矣, 志 已 壯 矣, 淵 思 寂 慮, 默 想 囊 昔 之 藝 業, 可 溫 習 乎?」 生 思 之, 曰 :「 十 得 二三耳。」娃命車出游,生騎而從。至旗亭南偏門鬻墳典之肆,令生揀而市之,計費百金,盡載以歸。因令生 斥棄百慮以志學,俾夜作晝,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諭之作詩賦。二歲而業大就,海 內文籍,莫不該覽。生謂娃曰:「可策名試藝矣。」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戰。」更一年,曰:「可 行矣。」於是遂一上登甲科,聲振禮闈。雖前輩見其文,罔不斂衽敬羨,願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 秀士苟獲擢一科第,則自謂可以取中朝之顯職,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穢跡鄙,不侔於他士。當礱淬利器,以求 再捷,方可以連衡多士,爭霸群英。」生由是益自勤苦,聲價彌甚。其年,遇大比,詔徵四方之雋,生應直言 極諫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參軍。三事以降,皆其友也。

將之官,娃謂生曰:「今之復子本軀,某不相負也。願以殘年,歸養老姥。君當結媛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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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自黷也。勉思自愛,某從此去矣。」生泣曰:「子若棄我,當自剄以就死。」娃固辭不從,生勸請彌懇。娃曰: 「送子涉江,至於劍門,當令我回。」生許諾。月餘,至劍門。未及發而除書至,生父由常州詔入,拜為成都尹, 兼劍南採訪使。浹辰,父到。生因投刺,謁於郵亭,父不敢認,見其祖父官諱,方大驚。命登階,撫背慟哭。移時, 曰:「吾與爾父子如初。」因詰其由,具陳其本末,大奇之,詰娃安在。曰:「送某至此,當令復還。」父曰: 「不可。」翌日,命駕與生先之成都,留娃於劍門,築別館以處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備六禮以迎之, 遂如秦晉之偶。

娃既備禮,歲時伏臘,婦道甚修,治家嚴整,極為親所眷。向後數歲,生父母偕歿,持孝甚至。有靈芝產於倚廬, 一穗三秀,本道上聞。又有白鷰數十,巢其層甍。天子異之,寵錫加等。終制,累遷清顯之任,十年間,至數郡。 娃封汧國夫人,有四子,皆為大官,其卑者猶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門,內外隆盛,莫之與京。

嗟乎!倡蕩之姬,節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踰也。焉得不為之歎息哉!予伯祖嘗牧晉州,轉戶部,為水陸 運使,三任皆與生為代,故諳詳其事。貞元中,予與隴西李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國之事。公佐拊 掌竦聽,命予為傳。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時乙亥歲秋八月,太原白行簡云。

二、文本賞析

《李娃傳》收入《太平廣記》卷四八四,作者白行簡。白行簡字知退,陝西渭南人,著名詩人白居易之弟。貞元末年( 805 )進士,任主客員外郎,升郎中, 另有傳奇《三夢記》等作。

關於這篇小說的由來,元稹〈酬白學士代書一百韻〉:「翰墨題名盡,光陰聽話移。」元氏自注云:「樂天每與余遊,從無不書名屋壁,又嘗於新昌宅說『一 枝花話』,自寅至巳,猶未畢詞也。」這裡的「一枝花話」,說的就是李娃的故事。同時,元稹並作有〈李娃行〉詩。可見李娃故事在當時,已近於「市井傳說」, 廣泛流傳於百姓之間,成為民間說話的重要題材。

《李娃傳》的劇情甚為奇特,寫一位風塵女子意志堅忍果敢,終以誥命封為夫人。誠如作者所言,節行之瑰奇,即便古之烈女恐怕也無以過之。滎陽生始以 貴公子姿態出現,淪為凶肆執紼,繼之為乞丐,最終進士及第。這番遭遇亦古今少見。

故事裡滎陽生是個滿懷雄心壯志的青年,赴長安應試,偶識李娃,就把所有家當搬到李娃家中,與親人斷絕音訊,這些舉動是很奇怪的表現。待床頭金盡之 後,本該識相離開,卻一直賴著不走,難怪李娃母親態度的嫌惡。直到被李娃設計拋棄,流落凶肆。滎陽公發現之後,以馬鞭捶打幾至氣絕。幸而復活,連凶肆 友伴都棄之不顧,只好淪落為乞丐。

滎陽生在風雪中的長安大街乞討,幾乎饑凍而死,竟然再度巧遇李娃。李娃良心發現,救助滎陽生,這使得二人的人生自此有了轉變。近乎三年的相處,當 滎陽生考上功名之後,李娃竟然要求送滎陽生到劍門之後,與他分手。最後在劍門之地重見父親,父親作主同意他們二人結緍,讓故事有了圓滿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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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所述二者的會面與感情的進展也頗為奇妙,初次相會時,便「含情凝睇,情甚相慕」。第二次會面時,當滎陽生提及此次相訪,並不是求一夜之歡,希 望能夠長久相聚,李娃的回答是「我心亦如之」,看起來郎有情妹有意的樣子。但是當二人相處近一年的時光,滎陽生已是床頭金盡,李娃的母親越來越冷,而 李娃的感情卻是越來越真。不旋踵即與母親、阿姨等設計拋棄滎陽生,這裡的感情轉折頗為離奇。若說李娃從頭到尾都是虛情假意,似乎說不過去;若說後來相 處終有真情,但旋即將他驅逐,為何作出這樣的決定?李娃的表現確實出人意表。

再相逢時,李娃似乎是良心大發而救治了滎陽生,親自料理他的生活,讓滎陽生重新恢復往日的風貌,並督促讀書,重整舊業,準備考試。這次相聚又是三 年,在沒有利害關係之下的愛情理當是最真實的。

李娃很清楚,以她的身份是不可能嫁給滎陽生,便果敢地決定離開他。這番勇氣確實超乎常人。幸虧有滎陽公作主,認同他們的關係,否則這篇故事將以分 手作結尾,給讀者留下悵惘的感覺。

小說以李娃與滎陽生二人的個性做明顯對比,李娃處理感情果斷剛毅,決不拖泥帶水;滎陽生則相反,優柔寡斷,隨著環境變化而浮沈不已。

滎陽生與父親的關係最可玩味,父親原先把兒子視同千里駒,寄與極高的厚望,到了兒子音訊全無時,以為已經被強盜殺害了,竟然在老傭人面前哭了起來, 展現了父子間的親情。但當瞭解兒子竟然是那位唱哀歌的青年人之後,以為羞辱家風,氣得鞭打氣絕,連屍體都不要了,這展現的又是何等恩斷情絕,前後的轉 折相當快。而當兒子僥倖沒死,又及進士第,授予成都參事之後,父子相見竟然感動得抱頭痛哭,要恢復父子關係,這也過於現實了。

此外,李娃與滎陽生的關係,也有其現實的一面。滎陽生與李娃在宅第同居近一年,不能說無絲毫感情。但隨即設計捨棄他,這是現實的一面。李娃並不是 良家婦女,身為名妓,也只能如此。至於最後助成滎陽生考上功名,李娃的選擇竟然是訣別而去,顯得相當突兀。在現實上,滎陽生是不可能娶一名妓女的,李 娃既知二人不能結合,也不願成為滎陽生的侍妾。這樣的情形以李娃的性格是無法接受的,縱然有萬般情意也必須割捨。

對於滎陽生而言,李娃決意分手時,始則以死要脅,繼則同意到劍門才分手,最後見到父親時,主動提及要李娃要離開之事,這一段的表現,似乎呈現出滎 陽生逐漸成熟的一面,以一個世家大族之後,勢必無法如願,這也是極為現實之事。故事能夠圓滿收尾,還是靠滎陽公作主決定,自由的愛情終須向倫常妥協。

跌宕的故事,曲折的劇情,人情的多變,再加上圓滿的結局,使得《李娃傳》這篇小說一直吸引大家的注意。 宋 羅燁《醉翁談錄》收有〈李亞仙〉話本, ( ) 即是以《李娃傳》為底本改編,當中的滎陽生已被改寫為鄭元和。李亞仙與鄭元和的故事,受到宋、元時人的歡迎,不斷進行改編。例如: 元 ( 石 ) 君寶〈李亞 仙花酒麴江池〉、高文秀〈鄭元和風雪打瓦罐〉及 明 ( 薛 ) 近兗〈繡襦記〉等,乃至近代以來,不管在公視、電影、戲劇等都有以之為底本的創作出現。 藍 ( 日昌 )

三、問題討論 一 ( 李 ) 娃對於接納滎陽生與否這件事的判斷與決定,令人嘖嘖稱奇,請就文章的情節來分析。 二 ( 請 ) 就李娃與滎陽生的性格作一比較。 三 ( 在 ) 文本中,滎陽公出現了幾次?為何他會從鞭打孽子到「父子如初」,甚至接納李娃為媳婦,請說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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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在 ) 現代社會中,你認為會有像唐代的李娃那樣的女性存在嗎?請舉例說明。

四、參考書目 。 2000

。 2003

(一)程國賦《唐代小說與中古文化》,台北:文津出版社, (二)楊昌年《唐傳奇名篇析評》,台北:里仁出版社,

。 1986

論鶯鶯傳中的人物造型及元稹的愛情觀〉,《東海中文學報》第十一期, ─

(三)葉慶炳〈李娃傳的寫作技巧〉,收入《王靜芝先生七十壽慶論文集》,台北:文史哲出版社, (四)鍾慧玲〈為郎憔悴卻羞郎

五、延伸閱讀

年 1994

月。 12

(一) 唐 ( 元 ) 稹〈鶯鶯傳〉 (二) 唐 ( 蔣 ) 防〈霍小玉傳〉 (三) 元 ( 石 ) 君寶〈李亞仙花酒麴江池〉 (四)俞大綱〈新繡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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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豪俠的行徑:馮燕、紅綫 一、文本閱讀 一 ( 馮 )燕

馮燕者,魏豪人,父祖無聞名。燕少以意氣任專,為擊毬鬥鷄戲。魏市有爭財鬥者,燕聞之往,搏殺不平;遂 沈匿田間。官捕急,遂亡滑。益與滑軍中少年鷄毬相得。時相國賈公耽在滑,能燕材,留屬中軍。他日出行里中, 見戶旁婦人,翳袖而望者,色甚冶,使人熟其意,遂室之。其夫,滑將張嬰者也。嬰聞其故,累毆妻,妻黨皆 望嬰。會從其類飲。燕伺得間,複偃寢中,拒寢戶。嬰還,妻開戶納嬰。以裾蔽燕。燕卑蹐步就蔽,轉匿戶扇後, 而巾墮枕下,與佩刀近。嬰醉目瞑。燕指巾令其妻取,妻即刀授燕,燕熟視,斷其妻頸,遂巾而去。明旦嬰起, 見妻毀死,愕然,欲出自白。嬰鄰以為真嬰煞,留縛之。趍告妻黨,皆來,曰:「常嫉毆吾女,迺誣以過失, 今復賊煞之矣,安得他殺事。即其他殺,安得獨存耶?」共持嬰,且百餘笞,遂不能言。官家收繫煞人罪,莫 有辯者,強伏其辜。司法官小吏持朴者數十人,將嬰就市,看者圍面千餘人。有一人排看者來,呼曰:「且無 令不辜死者。吾竊其妻,而又煞之,當繫我。」吏執自言人,乃燕也。司法官與俱見賈公,盡以狀對。賈公以 狀聞,請歸其印,以贖燕死。上誼之。下詔,凡滑城死罪皆免。讚曰:「余尚太史言,而又好敘誼事。其賓黨 耳目之所聞見,而謂余道元和中外郎劉元鼎語余以馮燕事,得傳焉。嗚呼!淫惑之心,有甚水火,可不畏哉! 然而燕殺不誼,白不辜,真古豪矣!」 二 ( 紅 )綫

紅綫,潞州節度使薛嵩青衣,善彈阮咸,又通經史,嵩遣掌其牋表,號曰內記室。時軍中大宴,紅綫謂嵩曰: 「羯鼓之聲頗甚悲切,其擊者必有事也。」嵩素曉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問之,云:「某妻昨夜亡, 不敢乞假。」嵩遽放歸。

時至德之後,兩河未寧,初置昭義軍,以滏陽為鎮,命嵩固守,控壓山東。殺傷之餘,軍府草創。朝廷復遣嵩 女嫁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男,男娶滑臺節度使令狐彰女。三鎮互為姻婭,人使日浹往來。而田承嗣常患熱毒風, 遇夏增劇。每曰:「我若移鎮山東,納其涼冷,可緩數年之命。」乃募軍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號「外宅男」, 而厚卹養之。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選良日,將遷潞州。

嵩聞之,日夜憂悶,咄咄自語,計無所出。時夜漏將傳,轅門已閉,杖策庭際,惟紅綫從行。紅綫曰:「主自一月, 不遑寢食。意有所屬,豈非鄰境乎?」嵩曰:「事繫安危,非汝能料。」紅綫曰:「某雖賤品,亦能解主憂者。」 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遺業,受國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數百年勳業盡矣。」紅綫曰:「易爾, 不足勞主憂。乞放某一到魏郡,看其形勢,覘其有無。今一更首途,三更可以復命。請先定一走馬使,兼具寒 暄書,其他即待某卻迴也。」嵩大驚曰:「不知汝是異人,我之暗也。然事若不濟,反速其禍,奈何?」紅綫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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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之行,無不濟者。」乃入閨房,飾其行具。梳烏蠻髻,攢金鳳釵,衣紫繡短袍,繫青絲輕屨,胸前佩龍文匕首, 額上書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見。

嵩乃返身閉戶,背燭危坐,常時飲酒數合,是夕舉觴十餘不醉。忽聞曉角吟風,一葉墜露。驚而試問,即紅綫 迴矣。嵩喜而慰問曰:「事諧否?」曰:「不敢辱命。」又問曰:「無傷殺否?」曰:「不至是,但取床頭金 合為信耳。」

紅綫曰:「某子夜前三刻,即達魏郡,凡歷數門,遂及寢所。聞外宅男止於房廊,睡聲雷動。見中軍士卒,步 於庭廡,傳呼風生。某發其左扉,抵其帳寢。見田親家翁止於帳內,鼓跌酣眠。頭枕文犀,髻包黃縠,枕前露 一七星劍,劍前仰開一金合,合內書生身甲子與北斗神名。復有名香美珍,散覆其上。揚威玉帳,但期心豁於 生前;同夢蘭堂,不覺命懸於手下。甯勞擒縱,祇益傷嗟。時則蠟炬光凝,爐香燼委,侍人四布,兵器森羅。 或頭觸屏風,鼾而軃者;或手持巾拂,寢而伸者。某拔其簪珥,縻其襦裳,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歸。 出魏城西門,將行二百里,見銅臺高揭,漳水東流,晨飈動野,斜月在林。忿往喜還,頓忘於行役;感知酬德, 聊副於心期。所以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入危邦,道經五六城,冀減主憂,敢言其苦。」

嵩乃發使遺承嗣書曰:「昨夜有客從魏中來,云:自元帥頭邊獲一金合,不敢留駐,謹卻封納。」專使星馳, 夜半方到。見搜捕金合,一軍憂疑。使者以馬撾扣門,非時請見。承嗣遽出,以金合授之。捧承之時,驚怛絕 倒。遂駐使者止於宅中,狎以宴私,多其賜賚。明日遣使齎繒帛三萬疋,名馬二百匹,他物稱是,以獻於嵩曰: 「某之首領,繫在恩私。便宜知過自新,不復更貽伊戚。專膺指使,敢議姻親。役當奉轂後車,來則揮鞭前馬。 所置紀綱僕號為外宅男者,本防它盜,亦非異圖。今並脫其甲裳,放歸田畝矣。」

由是一兩月內,河北河南,人使交至。而紅綫辭去。嵩曰:「汝生我家,而今欲安往?又方賴汝,豈可議行?」 紅綫曰:「某前世本男子,歷江湖間,讀神農藥書,救世人災患。時里有孕婦,忽患蠱癥,某以芫花酒下之。 婦人與腹中二子俱斃。是某一舉,殺三人。陰司見誅,降為女子。使身居賤隸,而氣稟賊星,所幸生於公家, 今十九年矣。身厭羅綺,口窮甘鮮,寵待有加,榮亦至矣。況國家建極,慶且無疆。此輩背違天理,當盡弭患。 昨往魏郡,以示報恩。兩地保其城池,萬人全其性命,使亂臣知懼,烈士安謀。某一婦人,功亦不小。固可贖 其前罪,還其本身。便當遁迹塵中,棲心物外,澄清一氣,生死長存。」嵩曰:「不然,遺爾千金為居山之所給。」 紅綫曰:「事關來世,安可預謀。」嵩知不可駐,乃廣為餞別;悉集賓客,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紅綫,請座客 冷朝陽為詞曰:「採菱歌怨木蘭舟,送別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長流。」歌畢,嵩不勝悲。 紅綫拜且泣,因偽醉離席,遂亡其所在。 二、文本賞析

由「俠」字構成的詞句,例如俠士、俠客、俠義等,多半有扶弱抑強之意。俠的行徑在一般人印象裡,無非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俠的性格脫不了豪邁、 剛強不屈。但是空有義氣沒辦法為弱者出頭,因此俠者必須身強體健,能耍槍舞劍,甚至擁有飛天遁地之術,於是「武」與「俠」從來是難分難捨。再者,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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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的武功不可能自創,乃承自名師,與眾師兄弟姐妹組成幫派,居於深山水澤,隱於市井之間。他們的世界與平民百姓不同,通稱為「江湖」,亦不守人間法律, 遊走於社會邊緣。至於俠客的傳奇,大抵是循著「習武、比武、復仇、報恩」的模式擴展開來。給予我們這般俠客印象的,其實是流行不輟的金庸、古龍武俠小 說與港產武俠影劇,以及近年來在國際間大放異彩的《臥虎藏龍》和《英雄》等武俠電影。但是,任何文化現象和文學作品都不可能憑空而現,今日的俠客身影, 最初在中國古典小說裡嶄露頭角時,是何種模樣呢?學界普遍認為最早的「武俠小說」,應當是唐代的豪俠傳奇,論及俠客,當然不能錯過小說裡那幾位形象鮮 明的豪俠義士。

「俠」這個概念最早出現於韓非子〈五蠹〉:「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夫離法者罪,而諸先生以文學取;犯禁者誅,而群 俠以私劍養。」點出了俠以武力犯法,俠與「劍」並稱,且「其帶劍俠者,聚徒屬,立節操,以顯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後世關於「俠」的觀念已草成。接者司 馬遷《史記》為俠士特立〈遊俠列傳〉,一開頭便引用韓非子所論,再確定俠的基本特徵為: 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

傳中所記的朱家、劇孟、郭解等遊俠生平行事不出此範圍,行文中不難見司馬遷對遊俠的欽佩。後班固《漢書》亦有〈遊俠傳〉,除了照錄朱家等人之外, 還添加了萭章、樓護、陳尊,原涉等人的任俠事蹟,並且進一歩認為遊俠多生於朝政不安之際,例如周秦之末、漢興草創之時,對遊俠的脫序行為有批評之意。 遊俠的行事作風雖然豪邁重義氣,但反面觀之卻是衝動、以暴制暴,有礙於社會秩序,為當權者所忌,因此遊俠不再出現於史書,不再納入正統史家視野。記錄 遊俠的任務,移至詩人、小說家、戲劇家身上。隨著時代更替,「俠」由具體形象衍生出抽象化的俠骨、俠情等精神風度,並在近一千年後的唐傳奇裡,掀起動 人的波瀾。

唐代傳奇小說中,豪俠類的作品有〈馮燕〉、〈虬髯客傳〉、〈紅綫〉、〈崑崙奴〉等,數量雖然不及愛情與神怪類,卻不乏佳作,更重要的是給予後世的 武俠小說創作靈感。但俠客並非一開始就是小說焦點,而是先擔任不可或缺的配角。蔣防〈霍小玉傳〉裡,李益負心另娶名門之女,霍小玉相思成疾,長安的風 流之士、豪俠之倫都為小玉抱屈。當李益春遊賞花之際,密友亦勸其「丈夫之心,不宜如此」,不巧被一「豪士」黃衫客得知,強拉李益到小玉處見其最後一面, 小說隨著小玉怒斥李益達到情節高潮。類似的情節、人物也出現在許堯佐〈柳氏傳〉、薛調〈無雙傳〉:許虞侯不顧生死入沙吒利宅第帶回柳氏,讓她重回情人 韓翃懷抱;古押衙忠王仙客之托,以起死藥救回無雙,最後為了使秘密不曝光而自殺。這些故事都有俠客角色,然非以俠客為主的傳奇。因此,在宋人所編的《太 平廣記》裡,〈霍小玉傳〉、〈柳氏傳〉、〈無雙傳〉都沒有列入「豪俠」類,而是「雜傳記」,可見宋人已經意識到其中的不同。而收入於《太平廣記》「豪 俠」類之傳奇有〈馮燕〉、〈聶隱娘〉、〈紅綫〉、〈崑崙奴〉、〈虬髯客傳〉等作品,俠客才真正躍上主角位置。並且在這幾篇名作裡,俠客因為成為敘述重 心緣故,所以其出身、習武過程、性格以及武藝之精湛都獲得詳細的鋪陳,有別於黃衫客等人之匆忙露臉,量與質皆美,顯露出唐代士人對「俠」的嚮往。

唐士人慕俠之情於早在李白〈俠客行〉詩中可見:「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 與名。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盃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 赫大梁城。縱使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詩中透過歌頌戰國信陵門下的侯嬴、朱亥,道出李白自己對豪俠的欽羨,當然也流露出盛唐 時人的干雲豪氣。 此種情懷亦見於中晚唐的豪俠傳奇。綜合觀之,這幾篇唐傳奇名作裡的「豪俠」有幾項特點:

一是重義輕生。義氣可說是俠客之所以被稱為俠的要素,〈馮燕〉裡的馮燕「以意氣任俠」,雖然殺人如麻、擊球鬥雞又偷香竊玉,但是當他誤解情婦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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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死丈夫張嬰時,他看著情婦許久,接著便殺了她,最後當張嬰臨刑時卻跳出來認罪。作者文後贊曰:「燕殺不誼,白不辜,真古豪矣。」故事裡馮燕沒有過人 的武功,只有強壯的體魄與見義勇為、敢作敢當的豪氣。除此,〈聶隱娘〉等篇是家僕之義,〈虬髯客傳〉是朋友之義,自與馮燕的可愛可恨不同。

二是感恩圖報。〈聶隱娘〉、〈紅綫〉、〈崑崙奴〉三篇都是報主人之恩,其行俠不是出於分辨是非之心,而是為人謀事,境界不如馮燕。

三是武功莫測。俠客們的武功可分為武術和道術兩種,聶隱娘持匕首刺殺某大僚時,是武術;而當聶隱娘與精精兒變身鬥法時,便是道術了。在這幾篇豪俠 名作裡,俠客的武功幾近神化,擅長飛行輕功:聶隱娘「三年後能飛,使刺鷹隼,無不中」;紅綫一夜之間往返七百里,取回田承嗣床頭金合;磨勒負崔生與紅 綃飛出峻垣十餘重;虬髯客傳「乘驢而去,其行若飛,迴顧已失。」〈聶隱娘〉一篇並有幻術鬥法,俠客已不只是善擊劍者,行蹤飄忽不似常人,殺人後以藥化 屍情節,更常為武俠小說沿襲。

四是功成身退。除了崑崙奴案發逃亡之外,其餘皆是隱入深山或者國外,沒有要求任何賞賜,且練武可保長青,容貌經年不變,增添神秘色彩。

五是亂世豪俠。上述各篇作者皆是中晚唐時人,文中時代背景亦多是(唯〈虬髯客傳〉於時局未穩之初唐),呼應了班固所言亂世多遊俠,俠客在昇平之世 並非消失,只是礙於法治約束力,轉明為暗。但是唐季中葉以後,時局不安,民生凋敝,君王昏庸無能,藩鎮割據軍閥當道,王權法治鬆綁,俠客乘隙而出,士 人/世人也冀望俠者為苦難者主持公道,為凡人所不能之事,這是文學反應歷史,也是文人假小說書寫苦悶與俠客夢的表現,因而產生馮燕等扣人心弦的豪俠。

由上述五項特點可知,現代流行之武俠小說、影劇中的俠客形象,在唐傳奇裡骨架已成。宋、明、清時期亦多改編之作,例如尤侗〈黑白衛〉改編自〈聶隱 娘〉;梁辰魚〈紅綫女〉取自〈紅綫〉、〈紅綃〉取自〈崑崙奴〉;豪俠傳奇的俠士精神,也影響了明代《水滸傳》,更為清代「俠義小說」的借鏡。

〈馮燕〉作者沈亞之。沈亞之,字下賢,中唐吳興人(今浙江湖州),憲宗元和十年( 815 )進士。馮燕故事在唐代廣為流傳,除了沈亞之,尚有司空圖〈馮 燕歌〉歌詠其行徑,到了宋代,曾布以這個故事為主題,作了〈水調七遍〉。

故事一開始便說主角馮燕是「豪人」,是魏地的豪傑,但以一般的眼光觀之,平日生活「專為擊球鬥雞戲」,實在是個不務正業的青年。雖然「意氣任俠」 樂於替人解危,但是意氣用事的結果,卻導致殺人逃亡,豪俠與暴徒之間不過是一綫之隔。如果馮燕繼續逞凶鬥狠,不事生產,恐怕不能為文明社會接納,讀者 也不以為然,因此故事有了出人意表的發展。馮燕逃至滑縣後,與張嬰婦交往。某次幽會,張嬰醉酒闖入,馮燕誤會張婦欲取其夫性命,馮燕經歷一番掙扎,最 後殺了情婦,成全自己對「義」的擁護,沒想到害得張嬰上斷頭台。臨刑之際馮燕出面認罪,化解危機,自己也得到相國賈公力挺免罪。

全文約四百字,文字簡潔有力而高潮迭起,值得思考之處頗多:馮燕與人偷情在先,何以不罪己而罪情婦?又殺了兩人的馮燕竟不受法律制裁,到底誰才是 作者贊曰裡的「不誼」之人?從〈馮燕〉故事可讀出俠者重然諾、赴士之厄的正面形象之外,還有著藏命作奸、自掌生殺大權等「不軌於正義」的黑暗面,這也 是我們在閱讀眾多俠義小說時,所必須深入思考者。

〈紅綫〉出自《甘澤謠》,袁郊撰。袁郊字之乾,蔡州朗山人(今河南汝南人),於文宗開成中( 836 ─ 840 )登科第,官至虢州刺史。據計有功《唐詩紀事》 所載,潞州節度使薛嵩曾有侍婢手聞隱起如紅綫,故名「紅綫」。此婢善彈阮咸琴,離開薛家時,座客冷朝陽為其賦詩,此詩亦載於小說中,因此紅綫或真有此人。

〈紅綫〉頗具時代意義,文中反映中晚唐藩鎮割據的現象,以及佛道兩教之影響。紅綫女出任務時,額上書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見」;功成回時 「曉角吟風,一葉墜露」,神乎其技的輕功參雜道教色彩,非馮燕肉身能及。紅綫最後不居功,一心回歸山林,原因卻是前世罪業已償,希望隱遁再修「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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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5

(梁欣芸)

這又是佛教因果之說。除卻反映時局與佛道思想,本篇在文字與情節構思上極為用心,不僅字句優雅簡潔,且善用懸疑手法、人物對話自然流暢,堪稱唐傳奇上 乘之作。

三、問題討論 (一)請比較司馬遷與班固,對俠客的敘述觀點和評價有何異同,請加論述。 (二)請以李白〈俠客行〉為例,說明當時文士筆下的俠客形象。 (三)馮燕殺死情婦的行為,於公義、於私德上來分析,可有爭論矛盾之處?

。 1987 。 2003

集 5 ,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四)請問紅綫沒有殺害節度使田承嗣,而以計取,有何涵義?與其自述前世過錯是否能連結討論?

四、參考書目 一 ( 龔 ) 鵬程《大俠》,台北:錦冠出版社, 二 ( 陳 ) 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北京:新世界出版社,

三 。 ( 葉 ) 洪生、林保淳《台灣武俠小說發展史》,台北:遠流出版社, 2005 四 ( 胡 ) 萬川〈馮燕傳及其相關系列故事的理解〉,收入《小說戲曲研究》第

五、延伸閱讀 一 ( ()唐)裴鉶〈聶隱娘〉 二 ( ()唐)裴鉶〈崑崙奴〉 三 ( ()唐)杜光庭〈虬髯客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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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歷史的感懷:長恨歌傳、東城老父傳

一、文本閱讀 (一)長恨歌傳

開元中,泰階平,四海無事。玄宗在位歲久,勌於旰食宵衣,政無大小,始委於右丞相,稍深居遊宴,以聲色自娛。 先是元獻皇后、武淑妃皆有寵,相次即世。宮中雖良家子千數,無可悅目者。上心忽忽不樂。

時每歲十月,駕幸華清宮,內外命婦,熠燿景從,浴日餘波,賜以湯沐,春風靈液,澹蕩其間。上心油然,若 有所遇,顧左右前後,粉色如土。詔高力士潛搜外宮,得弘農楊玄琰女於壽邸,既笄矣。鬢髮膩理,纖穠中度, 舉止閑冶,如漢武帝李夫人。別疏湯泉,詔賜藻瑩,既出水,體弱力微,若不任羅綺。光彩煥發,轉動照人。 上甚悅。進見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導之;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搖,垂金璫。明年, 冊為貴妃,半后服用。繇是冶其容,敏其詞,婉孌萬態,以中上意。上益嬖焉。時省風九州,泥金五嶽,驪山 雪夜,上陽春朝,與上行同輦,止同室,宴專席,寢專房。雖有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暨 後宮才人,樂府妓女,使天子無顧盼意。自是六宮無復進幸者。非徒殊艷尤態致是,蓋才智明慧,善巧便佞, 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叔父昆弟皆列位清貴,爵為通侯。姊妹封國夫人,富埒王宮,車服邸第,與大長公 主侔矣。而恩澤勢力,則又過之,出入禁門不問,京師長吏為之側目。故當時謠詠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 勿喜歡。」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卻為門上楣。」其為人心羨慕如此。

天寶末,兄國忠盜丞相位,愚弄國柄。及安祿山引兵嚮闕,以討楊氏為詞。潼關不守,翠華南幸,出咸陽,道 次馬嵬亭。六軍徘徊,持戟不進。從官郎吏伏上馬前,請誅晁錯以謝天下。國忠奉氂纓盤水,死於道周。左右 之意未快。上問之。當時敢言者,請以貴妃塞天下之怨。上知不免,而不忍見其死,反袂掩面,使牽之而去。 倉皇展轉,竟就死於尺組之下。

既而玄宗狩成都,肅宗受禪靈武。明年大赦改元,大駕還都。尊玄宗為太上皇,就養南宮。自南宮遷於西內。 時移事去,樂盡悲來。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蓮夏開,宮槐秋落。梨園弟子,玉琯發音,聞〈霓裳羽衣〉一聲, 則天顏不怡,左右歔欷。三載一意,其念不衰。求之夢魂,杳不能得。

適有道士自蜀來,知上心念楊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之術。玄宗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術以索之,不至。 又能遊神馭氣,出天界,沒地府以求之,不見。又旁求四虛上下,東極天海,跨蓬壺。見最高仙山,上多樓闕, 西廂下有洞戶,東嚮,闔其門,署曰「玉妃太真院」。方士抽簪扣扉,有雙鬟童女,出應其門。方士造次未及言, 而雙鬟復入。俄有碧衣侍女又至,詰其所從。方士因稱唐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寢,請少待之。」

於時雲海沈沈,洞天日曉,瓊戶重闔,悄然無聲。方士屏息斂足,拱手門下。久之,而碧衣延入,且曰:「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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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出。」見一人冠金蓮,披紫綃,珮紅玉,曳鳳舄,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問:「皇帝安否?」次問天寶 十四載已還事。言訖,憫然。指碧衣取金釵鈿合,各析其半,授使者曰:「為我謝太上皇,謹獻是物,尋舊好也。」 方士受辭與信,將行,色有不足。玉妃固徵其意。復前跪致詞:「請當時一事,不為他人聞者,驗於太上皇, 不然,恐鈿合金釵,負新垣平之詐也。」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於驪 山宮。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秦人風俗,是夜張錦繡,陳飲食,樹瓜華,焚香於庭,號為乞巧。宮掖間 尤尚之。時夜殆半,休侍衛於東西廂,獨侍上。上凭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為夫婦。言畢, 執手各嗚咽。此獨君王知之耳。」因自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復墮下界,且結後緣。或為天,或為 人,決再相見,好合如舊。」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間,幸惟自安,無自苦耳。」使者還奏太上皇,皇心震悼, 日日不豫。其年夏四月,南宮宴駕。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樂天自校書郎尉于盩厔。鴻與瑯琊王質夫家於是邑,暇日相攜遊仙遊寺,話及此事, 相與感歎。質夫舉酒於樂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沒,不聞於世。樂天深於詩, 多於情者也。試為歌之。如何﹖」樂天因為〈長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於將來者也。 歌既成,使鴻傳焉。世所不聞者,予非開元遺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紀〉在。今但傳〈長恨歌〉云爾。

(二)東城老父傳

老父,姓賈名昌,長安宣陽里人。開元元年癸丑生。元和庚寅歲,九十八年矣。視聽不衰,言甚安徐,心力不 耗,語太平事歷歷可聽。父忠,長九尺,力能倒曳牛,以材官為中宮幕士,景龍四年,持幕竿隨玄宗入大明宮, 誅韋氏,奉睿宗朝群后,遂為景雲功臣,以長刀備親衛。詔徙家東雲龍門。

昌生七歲,趫捷過人,能摶柱乘梁,善應對,解鳥語音。玄宗在藩邸時,樂民間清明節鬥雞戲,及即位,治雞 坊於兩宮間。索長安雄雞,金毫鐵距高冠昂尾千餘,養於雞坊,選六軍小兒五百人,使馴擾教飼。上之好之, 民風尤甚。諸王世家、外戚家、貴主家、侯家,傾帑破產市雞,以償雞直。都中男女,以弄雞為事;貧者弄假雞。 帝出遊,見昌弄木雞於雲龍門道旁,召入,為雞坊小兒,衣食右龍武軍。三尺童子,入雞群,如狎群小,壯者、 弱者、勇者、怯者,水穀之時、疾病之候,悉能知之。舉二雞,雞畏而馴,使令如人。護雞坊中謁者王承恩言 於玄宗,召試殿庭,皆中玄宗意。即日為五百小兒長。加之以忠厚謹密,天子甚愛幸之。金帛之賜,日至其家。 開元十三年,籠雞三百,從封東嶽。父忠死太山下,得子禮奉尸歸葬雍州。縣官為葬器喪車,乘傳至洛陽道。 十四年三月,衣鬥雞服,會玄宗於溫泉。當時天下號為「神雞童」。時人為之語曰:「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 走馬勝讀書。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能令金距期勝負,白羅繡衫隨軟轝。父死長安千里外,差夫 持道挽喪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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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成皇后之在相王府,誕聖於八月五日。中興之後,制為千秋節。賜天下民牛酒肉三日,命之曰酺,以為常也。 大合樂於宮中,歲或酺於洛。元會與清明節,率皆在驪山。每至是日,萬樂具舉,六宮畢從。昌冠雕翠金華冠, 錦袖繡襦袴,執鐸拂,導群雞叙立廣場,顧眄如神,指揮風生。樹毛振翼,礪吻磨距,抑怒待勝,進退有期, 隨鞭指低昂,不失昌度。勝負既決,強者前,弱者後,隨昌雁行,歸於雞坊。角觝萬夫,跳劍尋橦,蹴毬踏繩, 舞於竿顛者,索氣沮色,逡巡不敢入,豈教猱擾龍之徒歟?

二十三年,玄宗為娶梨園弟子潘大同女,男服珮玉,女服繡襦,皆出御府。昌男至信、至德。天寶中,妻潘氏 以歌舞重幸於楊貴妃。夫婦席寵四十年,恩澤不渝,豈不敏於伎,謹於心乎?

上生以乙酉雞辰,使人朝服鬥雞,兆亂於太平矣。上心不悟。十四載,胡羯陷洛,潼關不守。大駕幸成都,(昌) 奔衛乘轝,夜出便門,馬踣道阱,傷足不能進,杖入南山。每進雞之日,則向西南大哭。

祿山往年朝於京師,識昌於橫門外。及亂二京,以千金購昌長安、洛陽市。昌變姓名,依於佛舍,除地擊鐘, 施力於佛。洎太上皇歸興慶宮,肅宗受命於別殿,昌還舊里。居室為兵掠,家無遺物。布衣憔悴,不復得入禁 門矣。明日,復出長安南門,道見妻兒於招國里,菜色黯焉;兒荷薪,妻負故絮。昌聚哭,訣於道。遂長逝息 長安佛寺,學大師法旨。大歷元年,依資聖寺大德僧運平住東市海池,立陁羅尼石幢。書能紀姓名;讀釋氏經, 亦能了其深義至道,以善心化市井人。建僧房佛舍,植美草甘木。晝把土擁根,汲水灌竹,夜正觀於禪室。建 中三年,僧運平人壽盡。服禮畢,奉舍利,塔于長安東門外鎮國寺東偏,手植松柏百株。構小舍,居於塔下, 朝夕焚香灑掃,事師如生。順宗在東宮,捨錢三十萬,為昌立大師影堂及齋舍。又立外屋,居游民,取傭給。 昌因日食粥一杯,漿水一升,卧草席,絮衣。過是,悉歸於佛。妻潘氏後亦不知所往。貞元中,長子至信衣并 州甲,隨大司徒燧入覲,省昌於長壽里。昌如己不生,絕之使去。次子至德歸,販繒洛陽市。來往長安間,歲 以金帛奉昌,皆絕之。遂俱去,不復來。

元和中,潁川陳鴻祖攜友人出春明門,見竹柏森然,香煙聞於道,下馬覲昌於塔下。聽其言,忘日之暮。宿鴻 祖於齋舍,話身之出處,皆有條貫。遂及王制。鴻祖問開元之理亂。昌曰:「老人少時,以鬥雞求媚於上,上 倡優畜之,家於外宮,安足以知朝廷之事。然有以為吾子言者:老人見黃門侍郎杜暹出為磧西節度,攝御史大 夫,始假風憲以威遠。見哥舒翰之鎮涼州也,下石堡,戍青海城,出白龍,逾葱嶺,界鐵關,總管河左道,七 命始攝御史大夫。見張說之領幽州也,每歲入關,輒長轅輓輻車,輦河間、薊州傭調繒布,駕轊連軛,坌入關 門。輸於王府,江淮綺縠,巴蜀錦繡,後宮玩好而已。河州燉煌道歲屯田,實邊食,餘粟轉輸靈州,漕下黃河, 入太原倉,備關中凶年。關中粟米,藏於百姓。天子幸五嶽,從官千乘萬騎,不食於民。老人歲時伏臘得歸休, 行都市間,見有賣白衫疊布。行鄰比鄽間,有人禳病,法用皂布一匹,持重價不克致,竟以幞頭羅代之。近者 老人扶杖出門,閱街衢中,東西南北視之,見白衫者不滿百,豈天下之人皆執兵乎?開元十二年,詔三省侍郎 有缺,先求曾任刺史者。郎官缺,先求曾任縣令者。及老人四十,見三省郎吏,有理刑才名,大者出刺郡,小 者鎮縣。自老人居大道旁,往往有郡太守休馬於此,皆慘然不樂朝廷沙汰使治郡。開元取士,孝弟理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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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聞進士宏詞拔萃之為其得人也。大略如此。」因泣下。復言曰:「上皇北臣穹廬,東臣雞林,南臣滇池,西 臣昆夷,三歲一來會。朝覲之禮容,臨照之恩澤,衣之錦絮,飼之酒食,使展事而去,都中無留外國賓。今北 胡與京師雜處,娶妻生子。長安中少年,有胡心矣。吾子視首飾鞾服之制,不與向同,得非物妖乎?」鴻祖默 不敢應而去。

二、文本賞析

〈長恨歌傳〉之作者為陳鴻。陳鴻,字大亮,生卒年不詳。略知其於唐德宗貞元二十一年 (805) 及進士第,在唐文宗大和三年 (829) 時尚有廬州之遊。〈長 恨歌傳〉係唐憲宗元和元年 (806) ,陳鴻於盩厔應白居易〈長恨歌〉作,發揮了唐代流傳甚廣的唐明皇、楊貴妃愛情故事,而以陳鴻對這段歷史的看法作結。

〈東城老父傳〉舊傳亦出陳鴻之手。然據本文自述,作者當為陳鴻祖,與撰〈長恨歌傳〉之陳鴻並非同一人。陳鴻祖其人,僅知曾在唐憲宗元和五年( 810 ), 居長安,作〈東城老父傳〉外,另無所悉。〈東城老父傳〉一文,歷敘鬥雞神童賈昌傳奇性的一生,終以陳鴻祖問當年,賈昌告以開元遺事,隱隱有以古諷今之意。

〈長恨歌傳〉與〈東城老父傳〉,都以安史之亂這段歷史作為背景,既感懷過去那段黃金歲月的肇立,也追索著它所以敗壞的緣由。〈長恨歌傳〉的主旨, 陳鴻在文末的那段後記內說得很明白:「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於將來者也。」在陳鴻眼中,玄宗政弊的根本原因在溺於女色。李林甫、楊 國忠的擅政,楊家的雞犬升天、不可一世,安祿山的兵亂這些「亂階」,不外是寵「尤物」所衍生的連帶後果。至於在〈東城老父傳〉文末,陳鴻祖問「開元之 理亂」時,先借賈昌自述:「老人少時,以鬥雞求媚於上。上倡優畜之。」善鬥雞即可媚上得寵,甚至參與從封東嶽的國家大典,這就隱約地指責了玄宗的佚樂 荒政。然後又引老人的「有以為吾子言者」,娓娓道出從開元、天寶盛世到元和年間國力的變化,經濟力的下降、吏治的敗壞、兵禍的連綿,安史之亂是其中大 轉折,要為這負責任的,當然是當時的國家領導人玄宗。在追索「我們曾經作過何事」、檢討「我們為何變成今日這般樣貌」這點上,〈長恨歌傳〉、〈東城老 父傳〉可說是有志一同,且相當成功的。

這兩篇作品在敘事上都採縱向的展開,所以顯得格外地條貫且嚴謹。如〈長恨歌傳〉先以開元中四海昇平,玄宗怠政,諸事「始委於右丞相」作為故事的開 始。然後寫玄宗求得楊貴妃的經過,以及對貴妃及其家族的百般寵幸。而在貴妃受寵無與倫比,楊氏一門如日中天。天寶十四載 (755) 安祿山兵破潼關,玄宗幸 蜀,貴妃被迫自縊。亂平還京,然紅顏凋零、大權旁落,玄宗已非當年。緊接著陳鴻寫玄宗得道士之助,在蓬萊仙山尋知貴妃下落。貴妃託道士傳昔日定情物於 玄宗,並言不忘七夕密誓,且告以玄宗將逝一事。不久,玄宗果崩。最後,陳鴻以自敘作結,既說明了〈長恨歌傳〉的寫作緣由,也對這段歷史故事作了評論。 傳裡敘李、楊故事,每個關節環環相扣,前因後果交代明晰。

再如〈東城老父傳〉,因標為東城老父之傳,故首交代賈昌鄉里及出身。復敘以玄宗時鬥雞之風特盛,賈昌七歲時以「善應對,解鳥語音」發跡入「雞坊」, 而特受玄宗愛幸,時侍左右,天下號為「神雞童」。賈氏夫妻因善鬥雞、明歌舞,獲恩寵達四十年。與〈長恨歌傳〉相仿,本傳的轉折處亦在安史之亂。緊接著 陳鴻祖寫安祿山兵起范陽,洛陽、潼關紛紛失守,而玄宗幸蜀,胡軍大亂兩京,賈昌逃奔不及,隱姓埋名避於佛舍。待亂平之後,家國全非,賈昌由是大悟,自 此訣別妻兒,遊息長安諸寺,託身於佛,終老一生。本傳之末,以鴻祖問開元治亂,賈昌答當年見聞,對比於今日的國事凋弊作結。相較於〈長恨歌傳〉,〈東 城老父傳〉的縱向敘事意味尤為明顯,全傳明確交代事件的發生時間處,不下十數。由此而論,〈東城老父傳〉之為「傳」,真名實相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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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恨歌傳〉裡,玄宗既是敗壞社稷的昏君,也是人間罕見的情種。大體而言,在該傳前半,陳鴻著力於塑造一個昏庸的皇帝形象。如寫玄宗「詔高 力士潛搜外宮,得弘農楊玄琰女於壽邸」,暗示了其奪子媳為妃的荒誕。又引當時的民謠,「生女勿悲酸,生男勿歡喜」,譏諷成形於玄宗手中的裙帶政治,以 及那股永遠無法傳進深宮的民怨。此外寫馬嵬兵變時,陳鴻特別說道,「上問之,當時敢言者,請以貴妃塞天下之怨。上知不免,而不忍見其死,反袂掩面,使 牽而去之」,一方面暗斥玄宗雖貴為九五之尊,卻連自己的愛妃也無法保全,那麼為君何用?另一方面,也暗示了楊貴妃是代「塞天下之怨」的羔羊,真該為這 亂象擔起責任的,應該是玄宗。既無法保全愛妃,且要其為之替罪塞責,玄宗是聖君是昏主,不言可喻。

而在〈長恨歌傳〉後半,陳鴻則凸出了玄宗情癡的一面。如寫玄宗獨居興慶宮,「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蓮夏開,宮槐秋落」的觸景傷情,回憶起過去貴 妃在側,那段「省風九州,泥金五嶽,驪山雪夜,上陽春朝」的兩人世界、神仙生活。又聽「梨園弟子,玉琯發音,聞『霓裳羽衣』一聲,則天顏不怡,左右歔 欷」,眼前風景彷彿如舊,但人事已然全非。玄宗對貴妃的思念,雖被淡淡地結以「三載一意,其念不衰,求之夢魂,杳不能得」,不過一個多情天子的形象, 已活靈活現地誕生在陳鴻筆下。至於楊貴妃,在傳文前半已描繪其外在為主,陳鴻除了以「鬢髮膩理,纖穠中度,舉止閑冶,如漢武帝李夫人」,形容貴妃的絕 倫,以「戴步搖,垂金璫」等裝飾,襯托貴妃的華貴之外,還安排了一段出浴的情節,「既出水,體弱力微,若不任羅綺,光彩煥發,轉動照人」,寫盡了貴妃 的嬌柔可人。

在傳文後半,陳鴻則重在寫貴妃對玄宗的摯情不渝。如先寫貴妃以金釵鈿盒託道士往還玄宗,「以尋舊好」。又寫道士求驗徵,貴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 徐言往歲七夕誓盟,以示不忘舊情。最後貴妃更自道,「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復墮下界,且結後緣。或為天,或為人,決再相見,好合如舊」,因起「願世 世為夫婦」之念,塵緣未盡,不得再留蓬萊仙宮,日後定與玄宗再續前緣。陳鴻如此數筆,就生動地刻畫出了貴妃的真與癡,讀者至〈長恨歌傳〉後半,始見玄 宗與貴妃的愛戀之深。明顯地,陳鴻雖嚴責玄宗的壞政,但對李、楊那段生死不變的真摯情愛,卻是寄予相當的同情。

至於〈東城老父傳〉的主角賈昌,是個以鬥雞發跡變泰的幸運兒,不過,他卻不是個反面人物,因為陳鴻祖特別地凸顯了其謹實、忠誠的人格特質。傳文除 了直述賈昌的個性是「忠厚謹密」外,也曾以「夫婦席寵四十年,恩澤不渝,豈不敏於伎謹於心乎」這類較持平的語氣作評論,暗示了賈昌「並沒有當時一些以 某種技巧做為供奉官的那種驕悍氣焰」(《唐傳奇箋證》)。此外,賈昌的耿耿,亦可見於玄宗幸蜀,賈昌避難終南山,「每進雞之日,則向西南大哭」的這段 情節裡;甚至在故事結尾處,讀者還讀得到那個九八老人對開元天子知遇的感懷。如果說年輕的賈昌,是個意氣風發的雞將軍,那麼繁華落盡的賈昌,則是個看 透世情的老人。經由對賈昌息交絕游、施力於佛的連串敘寫,陳鴻祖寫盡了老人此生無求亦無憾的淡泊。

全文最值得玩味的,是傳末那個與陳鴻祖對話的賈昌老人,即使看盡世事、託身佛門,但回首開、天盛世,再看看今日,他仍不免有些許情緒激動。談及長 安盛起的胡俗、胡風時,他的批評更是不假詞色。畢竟曾發生過的那一切,對家國、個人的衝擊,實在超乎局外人的想像與理解。它既值得感懷,也值得反省。

宋 趙彥衛《雲麓漫鈔》曾指出,唐傳奇的特色是「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此評用在〈長恨歌傳〉和〈東城老父傳〉上,尤為適恰。華 ( ) 豔的文藻,宛轉的筆法,配合動中窾要的評論,兩傳無愧為唐傳奇裡的連璧。〈長恨歌傳〉與〈長恨歌〉互為表裡 — 傳重記敘議論,詩重寫志、抒情。天寶的那 場亂局,歷史巨靈給的教訓,身在帝王之家的榮華與不由己,李、楊間金石不渝的誓契,被陳鴻與白居易聯手印記在文字內,一直迄今。相較於〈長恨歌傳〉裡 的惆悵,同樣是寫前朝遺事的〈東城老父傳〉似乎多了重感慨。以「默不敢應而去」作結,聽盡了東城老父的人生起落和歷史洞見後,陳鴻祖是無奈?還是默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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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問題討論 一 ( 唐 ) 代的歷史小說有何特色? 二 ( 長 ) 恨歌傳〉與〈東城老父傳〉的取材及寫作關懷為何? 三 ( 白 ) 居易的〈長恨歌〉和陳鴻〈長恨歌傳〉存在著何種關係?就內容上二者有何對應? 四 ( 試 ) 比較〈長恨歌傳〉與〈東城老父傳〉的敘事技巧,並討論它們的藝術成就。

金明館叢稿初編》,台北:里仁書局, 1981 。 ‧

四、參考書目 一 ( 陳 ) 寅恪《陳寅恪先生文集(一)

元白詩箋論稿》,台北:里仁書局, 1982 。 ‧ 。 1982

二 ( 陳 ) 寅恪《陳寅恪先生文集(三) 三 ( 徐 ) 士年《唐代小說選》,鄭州:中州書畫社,

。 2000 。 2002

四 ( 周 ) 紹良《唐傳奇箋證》,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五 ( 蔡 ) 守湘《唐人小說選注》,台北:里仁書局,

五、延伸閱讀 (一)(唐)白居易〈長恨歌〉 (二)(唐)吳競〈開元升平源〉 (三)(清)洪昇〈長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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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文化的蹤影:鬱輪袍、旗亭畫壁 一、文本閱讀 (一)鬱輪袍

王維右丞,年未弱冠,文章得名,性閑音律,妙能琵琶。遊歷諸貴之間,尤為岐王之所眷重。時進士張九皋聲 稱籍甚,客有出入于公主之門者,為其致公主邑,司牒京兆試官,令以九皋為解頭。維方將應舉,具其事言於 岐王,仍求庇借。岐王曰:「貴主之強不可力爭,吾為子畫焉,子之舊詩清越者,可錄十篇,琵琶之新聲怨切者, 可度一曲,後五日當詣此。」維即依命如期而至,岐王謂曰:「子以文士請謁貴主,何門可見哉?子能如吾之 教乎?」維曰:「謹奉命。」岐王即出錦繡衣服,鮮華奇異,遣維衣之,仍令賚琵琶同至公主之第。岐王入曰:「承 貴主出內。故攜酒樂奉宴。」即令張筵,諸伶旅進。維妙年潔白,風姿都美,立於前行。公主顧之,謂岐王曰:「斯 何人哉?」答曰:「知音者也。」即令獨奏新曲,聲調哀切,滿座動容,公主自詢曰:「此貢何名?」維起曰:「號 鬱輪袍。」公主大奇之。岐王曰:「此生非止音律,至於詞學無出其右。」公主尤異之,則曰:「子有所為文乎?」 維即出獻懷中詩卷,公主覽讀,驚駭曰:「皆我素所誦習者,常謂古人佳作,乃子之為乎。」因令更衣升之客右。 維風流蘊藉,語言諧戲,大為諸貴之所欽矚。岐王因曰:「若使京兆,今年得此生為解頭,誠謂國華矣。」公 主乃曰:「何不遺其應舉?」岐王曰:「此生不得首薦,義不就試,然已承貴主諭,托張九皋矣。」公主笑曰:「何 預兒事,本為他人所托。」顧謂維曰:「子誠取解,當為子力。」維起謙謝,公主則召試官至第,遣宮婢傳教, 維遂作解頭而一舉登第。

(二)旗亭畫壁

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齊名。時風塵未偶,而遊處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詩人共詣旗亭,貰酒 小飲。忽有梨園伶官十數人,登樓會宴。三詩人因避席隈映,擁爐火以觀焉。俄有妙妓四輩,尋續而至,奢華 艷曳,都冶頗極。旋則奏樂,皆當時之名部也。昌齡等私相約曰:「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 以密觀諸伶所謳,若詩入歌詞之多者,則為優矣。」俄而一伶拊節而唱,乃曰:「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 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昌齡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曰:「開篋淚霑臆, 見君前日書。夜臺何寂寞,猶是子雲居。」適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曰:「奉帚平明金殿開, 強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昌齡則又引手畫壁曰:「二絕句。」之渙自以得名已久, 因謂諸人曰:「此輩皆潦倒樂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詞耳,豈陽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諸妓之 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即終身不敢與子爭衡矣。脫是吾詩,子等當須列拜床下,奉吾為師。」 須臾,次至雙鬟發聲,則曰:「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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渙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豈妄哉?」因大諧笑。諸伶不喻其故,皆起詣曰:「不知諸郎君何所歡噱?」 昌齡等因話其事。諸伶競拜曰:「俗眼不識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從之,歡醉竟日。

二、文本賞析

小說的情節與人物,多半是作者所虛擬幻設,儘管作品中未必借取自現實世界的人物與事件,但我們依然可以從中窺見故事背景的文化風尚與習氣。

本章選兩篇文本:〈鬱輪袍〉,係王維參加京邑舉人考試前的行卷故事;〈旗亭畫壁〉,則為王之渙與好友王昌齡、高適三人登樓會宴,均收在薛用弱《集 異記》中。

王維透過援引,讓太平公主閱讀他的作品,以便向主司推薦,獲取功名,是不是就叫做「行卷」?一投再投,叫做「溫卷」。何以「溫卷」與傳奇扯上關係?

考生屢屢奉上著作,以增強主考官對他個人文筆的印象,在正式考試中容易被考官辨識而脫穎選出。行卷、溫卷的習氣,在當時是有的。但是所投的作品, 通常為詩文,而不是傳奇小說。就現存的傳奇小說,也無法辨識哪篇作品曾經具有「溫卷」的作用?

雖然與「溫卷」無關,唐代傳奇作品還是展現了當時代的社會風習,以及士子的心聲。無論是志怪、艷情、仙道、豪俠、史傳中,讀書人追求「進士出身、 預修國史、娶五姓女」的企圖,非常明顯;因為門第之限,造成士子在「婚姻與愛情」的選擇中,舉足難定;也有些自大的士人既留情於歌台舞榭,卻又篤守於 傳統婚姻制度。有人因為宗教信仰的選擇,逃禪、問道,甚至萌發了遁世思想;也有以儒學忠恕自許,感嘆人情的澆薄。如果放眼於當時的政治氛圍,內戚干政、 朋黨之爭、藩鎮割據,帶來社會動盪不安,也保留在字裡行間。仔細考察本書其他各章傳奇作品,相信都會有許多驚奇的發現。

初看薛用弱〈鬱輪袍〉,簡直是一樁「考試舞弊」的醜聞。十九歲的王維,以文章、音樂見長,擅彈琵琶,因此進出王公貴人的宅邸,獲得歧王賞識,透過 層層關說,順利取得了京兆考試「解頭」的名銜。這不是坐實了王維的人格缺失嗎?

王維( ),字摩詰,原籍山西太原。開元七年( )七月參加京兆府試,獲得第一。次年春天的進士榜,卻落第了。他留在長安,每從歧王李隆 701-761 719 範等遊宴。又過了一年,才以狀元及第,擔任太樂丞;不久,因案牽連,貶謫濟州司倉參軍,離開了京師。等到張九齡( 678-740 )執政,開元二十二年( 734 ) 擢升他為右拾遺,歷任監察御史、庫部郎中、支部郎中等官。天寶十四載( 755 )安祿山事變時,他陷在京城,當了偽官。肅宗收復長安之後,他沒有受到嚴峻 的懲罰,反而官至尚書右丞。

根據北京師範大學陳鐵民的考証,王維落第那年才與唐玄宗的弟弟歧王隆範往來。此時,太平公主,即武則天的女兒,唐玄宗的姑媽,已被賜死。早在七年 前的七月天,唐玄宗夥同歧王隆範、薛王隆業、太監高力士,以及其子薛崇簡政變,重新取得政權。可見武則天以來,安樂公主、韋后、太平公主干預時政的風 氣,早已消聲匿跡。

文本又說張九皋向公主關說,希望得到「解頭」,即京兆舉人的第一名。張九皋是張九齡的二弟,據蕭昕撰《殿中監張九皋神道碑》中所載,張九皋弱冠登 孝廉科,凡歷海豐郡司戶、南康郡贛縣令、巴陵郡別駕等職,遷殿中監。以天寶十四載四月二十日薨於西京,年六十六。據此推算,張九皋生於天授元年( 690 ); 景隆三年( 709 )登孝廉科,而王維此年僅九歲。又根據高適生平,知道九皋於天寶八載( 749 )做到睢陽太守,幫助高適出過詩集。看來張九齡、九皋兄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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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愛才惜才之人。

可見本篇小說中,編入張九皋這個競爭的角色,並不是歷史事實。劉瑛認為本文「誣辱」的成分居多;卻也指出這個故事透露了明顯的社會現象:第一,公 主的開府與接見賓客,並且干涉科舉;第二,科舉的舞弊;第三,當時士風的敗壞。公主為了培植自己的勢力,敞開府門,大宴賓客,宛如戰國時代養士四公子 一般。干預科舉考試,可以使自己的黨羽佔領官場要津,更容易相互援引,控制政權。所以在干預科考之外,想必對當時的人事、繇役、糧餉,插手更多。那時 的讀書人,為了取得倖進的機會,依附權勢,如果涉及不法,也只有埋首去幹。

)進士,任秘書省校書郎。二十二年應博學宏詞科登第,授氾水縣尉。後任江寧縣丞, 727

),字季陵,絳州(今山西新絳)人。曾任冀州衡水主簿,被謗,辭官歸鄉,家居十五年。後為河北文安縣尉,卒於任所。 688— 742

至於〈旗亭畫壁〉,敘述王之渙與好友王昌齡、高適,在開元年間,相邀於長安的旗亭酒樓,以歌妓詠唱他們的作品,來較量詩作的高下。 王之渙( 王昌齡( 698 ─ 757 ),字少伯,長安(今陜西西安)人。開元十五年( 受謗貶為龍標縣尉。安史之亂起,王昌齡為濠州刺史閭丘曉所殺。

高適( 702 ─ 765 ),字達夫,一字仲武,渤海蓨(今河北景縣)人。年少時家貧,但喜好交遊,有遊俠之風,曾與李白、杜甫同遊。天寶八載( 749 )應舉中第, 授封丘尉。因為不忍「鞭韃黎庶」,不甘「拜迎長官」,而辭官。一年後,入隴右、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幕,掌書記。安史之亂後,曾任淮南節度使、彭州刺史。 潼關失守,他奔赴行在,連續升遷,官至淮南、劍南西川節度使,最後任散騎常侍,死於長安。

從他們三個人的生平資歷來看,能夠同時遊歷長安的機會並不大。故事中,王之渙被歌妓選唱的作品是〈涼州詞〉,寫在甘肅的任所,有困於域外的惆悵; 王昌齡的作品是〈芙蓉樓送辛漸〉、〈長信怨〉。前者寫在鎮江任上,送好友歸返長安,摯情感人;後者擬漢宮班婕妤之閨怨,情感細膩婉約。而高適的作品是 〈哭單父梁九少府〉,有沉鬱頓挫之感。要區分誰的作品較佳,恐怕是見仁見智。而這幾篇作品真能譜曲傳唱,還有待考證。

話雖如此,這篇故事提供了詩、酒、音樂三者的相關聯想,從文人述作、樂工譜曲,到歌妓傳唱的可能管道。音樂使詩歌的傳誦,有了新的面貌。

《集異記》的作者薛用弱,字中勝,唐河東 今 )做過光州刺史,大和初年( 827 )自儀曹 ( 山西永濟 人 ) ,生卒年不詳。只知道在長慶年間( 821 ─ 824 郎出守弋陽,為政嚴明而不殘暴。他撰寫的故事,雖只有十六則,但是每則都有真實人物、事件作背景,推敲起來,卻又不符史實。小說的虛構之筆,比真實事 件聳人聽聞,往往更容易吸引讀者的目光。無怪乎這兩篇與史實不符的作品,卻常常被後人改編,如(明)王衡的《鬱輪袍》、(清)金兆燕的《旗亭記》,傳 播更為久遠。 (許建崑)

三、參考書目 一 。 ( ()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台北:金楓出版社, 1999 二 。 ( 劉 ) 開榮《唐代小說研究》,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 1994 三 。 ( 劉 ) 瑛《唐代傳奇研究》,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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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 劉 ) 燕萍《愛情與夢幻:唐朝傳奇中的悲劇意識》,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 1996

四、問題討論 (一)請敘述〈鬱輪袍〉中王維求取功名之事,你同意這樣做嗎?請加以解說。 (二)請敘述〈旗亭畫壁〉當時的情景,從書中所引三人的詩作,你認為哪個人的詩最好?請加以解說。 (三)請說出〈鬱輪袍〉、〈旗亭畫壁〉兩則故事與歷史事件出入的地方。 (四)對於歷史小說的改寫,你認為須要遵循哪些法則?

五、延伸閱讀 (一)南宮搏《楊貴妃》 (二)南宮搏《玄武門》 (三)孫自荺《太平公主》 (四)辻原登《飛翔的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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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帝國的願想:虬髯客傳 一、文本閱讀

隋煬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楊素守西京。素驕貴,又以時亂,天下之權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貴自奉,禮異 人臣。每公卿入言,賓客上謁,未嘗不踞床而見。令美人捧出,侍婢羅列,頗僭於上。末年愈甚,無復知所負荷, 有扶危持顛之心。

一日,衛公李靖以布衣上謁,獻奇策。素亦踞見。公前揖曰:「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以帝室重臣,須以收 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素斂容而起,謝公;與語,大悅,收其策而退。

當公之騁辯也,一妓有殊色,執紅拂,立於前,獨目公。公既去,而執拂者臨軒指吏問曰:「去者處士第幾? 住何處?」吏具以對。妓誦而去。

公歸逆旅。其夜五更初,忽聞叩門而聲低者,公起問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公問誰。曰:「妾,楊家 之紅拂妓也。」公遽延入。脫衣去帽,乃十八九佳麗人也。素面畫衣而拜。公驚答拜。曰:「妾侍楊司空久, 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絲蘿非獨生,願託喬木,故來奔耳。」公曰:「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曰: 「彼屍居餘氣,不足畏也。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甚眾矣。彼亦不甚逐也。計之詳矣,幸無疑焉。」問其姓。曰: 「張。」問其伯仲之次。曰:「最長。」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氣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獲之,愈喜愈懼, 瞬息萬慮不安。而窺戶者無停履。數日,亦聞追討之聲,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馬,排闥而去。將歸太原。行次 靈石旅舍,既設床,爐中烹肉且熟。張氏以髮長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乘 蹇驢而來。投革囊於爐前,取枕欹卧,看張梳頭。公怒甚,未決,猶刷馬。張熟視其面,一手握髮,一手映身 搖示公,令勿怒。急急梳頭畢,斂衽前問其姓。臥客答曰:「姓張。」對曰:「妾亦姓張,合是妹。」遽拜之。 問第幾。曰:「第三。」問妹第幾。曰:「最長。」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張氏遙呼:「李郎且來見三兄!」 公驟拜之。遂環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計已熟矣。」客曰:「飢。」公出市胡餅。客抽腰間匕首, 切肉共食。食竟,餘肉亂切送驢前食之,甚速。客曰:「觀李郎之行,貧士也。何以致斯異人?」曰:「靖雖貧, 亦有心者焉。他人見問,故不言;兄之問,則不隱耳。」具言其由。曰:「然則將何之?」曰:「將避地太原。」 曰:「然,吾故謂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則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 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於是開革囊,取一人頭並心肝。卻頭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 曰:「此人天下負心者,銜之十年,今始獲之。吾憾釋矣。」又曰:「觀李郎儀形器宇,真丈夫也。亦聞太原 有異人乎?」曰:「嘗識一人,愚謂之真人也;其餘,將帥而已。」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 幾?」曰:「僅二十。」曰:「今何為?」曰:「州將之子。」曰:「似矣。亦須見之。李郎能致吾一見乎?」曰: 「靖之友劉文靜者,與之狎。因文靜見之可也。然兄欲何為?」曰:「望氣者言太原有奇氣,使訪之。李郎明發, 何日到太原?」靖計之日,曰:「達之明日,日方曙,候我於汾陽橋。」言訖,乘驢而去,其行若飛,迴顧已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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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與張氏且驚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無畏。」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果復相見。大喜,偕詣劉氏。詐謂文靜曰:「有善相者思見郎君,請迎之。」文靜素奇其人, 一旦聞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迴而至,不衫不履,裼裘而來,神氣揚揚,貌與常異。虬髯默然居末坐,見 之心死。飲數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劉,劉益喜自負。既出,而虬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須 道兄見之。李郎宜與一妹入京。某日午時,訪我於馬行東酒樓,下有此驢及瘦驢,即我與道兄俱在其上矣。到 即登焉。」又別而去。公與張氏復應之。及期訪焉,宛見二乘。攬衣登樓,虯髯與一道士方對飲,見公驚喜, 召坐,圍飲十數巡,曰:「樓下櫃中有錢十萬,擇一深隱處駐一妹。某日,復會我於汾陽橋。」

如期至,即道士與虬髯已到矣。俱謁文靜。時方弈棋,起揖而語。少焉,文靜飛書迎文皇看棋。道士對弈,虬 髯與公傍侍焉。俄而文皇到來,精采驚人,長揖就坐。神氣清朗,滿坐風生,顧盼煒如也。道士一見,慘然斂 棋子曰:「此局全輸矣!於此失卻局哉!救無路矣!復奚言!」罷弈而請去。既出,謂虬髯曰:「此世界非公 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為念。」因共入京。虬髯曰:「計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與一妹同 詣某坊曲小宅相訪。李郎相從一妹,懸然如磬。欲令新婦祗謁,略議從容,無前卻也。」言畢,吁嗟而去。

公策馬而歸,即到京,遂與張氏同往。乃一小版門,叩之,有應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 延入重門,門愈壯。婢四十人,羅列庭前。奴二十人,引公入東廳。廳之陳設,窮極珍異,巾箱妝奩冠鏡首飾 之盛,非人間之物。巾櫛妝飾畢,請更衣,衣又珍異。既畢,傳云:「三郎來!」乃虬髯紗帽裼裘而來,亦有 龍虎之狀,歡然相見。催其妻出拜,蓋亦天人也。遂延中堂,陳設盤筵之盛,雖王公家不侔也。四人對饌訖, 陳女樂二十人,列奏於前,若從天降,非人間之曲。食畢,行酒。家人自堂東舁出二十床,各以錦繡帕覆之。 既陳,盡去帕,乃文簿鑰匙耳。虬髯曰:「此盡寶貨泉貝之數。吾之所有,悉以充贈。何者?欲於此世界求事, 當或龍戰三二十載,建少功業。今既有主,住亦何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內,即當太平。李郎以奇 特之才,輔清平之主,竭心盡善,必極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蘊不世之藝,從夫之貴,以盛軒裳。非一妹不 能識李郎,非李郎不能榮一妹。起陸之漸,際會如期,虎嘯風生,龍吟雲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贈,以佐真 主,贊功業也,勉之哉!此後十年,當東南數千里外有異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與李郎可瀝酒東南相賀。」 因命家僮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訖,與其妻從一奴,乘馬而去。數步,遂不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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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據其宅,乃為豪家,得以助文皇締構之資,遂匡天下。貞觀十年,公以左僕射平章事,適南蠻入奏曰:「有 海船千艘,甲兵十萬,入扶餘國,殺其主自立。國已定矣。」公心知虬髯得事也。歸告張氏,具衣拜賀,瀝酒 東南祝拜之。乃知真人之興也,非英雄所冀。況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謬思亂者,乃螳臂之拒走輪耳。我皇家垂 福萬葉,豈虛然哉!或曰:「衛公之兵法,半乃虬髯所傳耳。」

二、文本賞析

〈虬髯客傳〉作者,一般均作「杜光庭」。杜光庭 (850-933) ,浙江縉雲人,纂輯《神仙感遇傳》,中有〈虬鬚客〉一篇,內容簡短,以宣揚道家神異故事為主題。 〈虬鬚客〉首句說:「虬鬚客道兄者,不知名氏。」這樣的口氣保留了「說故事」的原型,與文字純熟、結構精嚴的〈虬髯客傳〉比較,顯得單調。杜光庭應試 不第,入天臺山為道。唐僖宗召見,充麟德殿文章應制。從幸蜀。節度使王建建前蜀,遂留於蜀廷,賜號廣成先生。後主時,授傳真天師,崇真館大學士。解官 後隱居青城山,號登瀛子。杜光庭要是寫了〈虬髯客傳〉,來歌頌天下為李唐所有,不是一般英雄或草賊所能獲得,豈不是嘲諷了王建的建國自立?

關於作者,還有兩種說法。一說是唐睿宗時代的宰相張說 。張說為中書門下平章事,監修國史。拜中書令,封燕國公。與許國公蘇頲合稱「燕許 (667-730) 大手筆」。張說稱相時天下太平,沒有寫此作的動機;就文體形式而言,屬晚唐,不是張說時代可以產生。另一說為唐僖宗時代的裴鉶,乾符五年 (878) 擔任過 成都節度副使。他編輯《傳奇》一書,收錄〈虬髯客傳〉。此書已佚,所見資料輾轉抄錄,無法窺探原貌。嚴格的說,〈虬髯客傳〉的作者應為「無名氏」,是 根據杜光庭所輯〈虬鬚客〉的原型增飾而成。

歷來研究者質疑〈虬髯客傳〉內容與「歷史記載」不符,如: 一 楊素不曾擔任「司空」之職,不曾「留守西京」。 二( 李) 靖當時已仕於隋廷,非一介布衣寒士, ( ) 無須依附楊素。 三 由尚書左僕射遷尚書令,尋拜太子太師。次年,拜司徒,改封楚公, ( 扶 ) 餘國為無稽。 四 ( 虬 ) 髯未傳李靖兵法。事實上,楊素大業元年 (605) 死於任上。大業年間的司空應是觀王楊雄。大業十二年 (616) 七月煬帝幸江都時,楊素已卒十一年;而留守西京者為越王楊侗等人。又根據歷史記載,高祖李淵 攻京城,俘獲李靖將斬。太宗在旁緩頰,得以罪免。至於所謂扶餘,隋唐時已分裂為高麗、百濟。有扶餘城,在兩國邊境上,今遼北昌圖縣內。此篇故事將扶餘 國從東北「搬」到東南數千里之外的海上,貞觀十年 (636) 為虬髯所攻克,與史實不符。而李靖兵法乃舅舅韓擒虎所教,毋須向虬髯客傳學習。

本篇全文約兩千字,分為十一個段落,經營了八個場景:長安隋朝宮廷、京城旅邸、靈石旅舍、太原劉文靜家宅、長安酒樓、再返太原、長安虬髯客傳家舍、 李靖住宅。作者在極短的篇幅中,安排複雜而紛繁的事件,展現英雄創業的武俠世界。

以本題〈虬髯客傳〉來說,作者試圖描寫的焦點應該就是「虬髯客傳」。杜甫詩文中,曾經點出唐太宗「虬髯」。而晚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宋代洪邁《容 齋隨筆》、錢易《南部新書》、程大昌《考古篇》,也都有相同的說法。為什麼虛構的「虬髯客傳」,要以唐太宗的形象塑模?是不是要說明連唐太宗的「分身」 都無法取代「本尊」,還有誰敢覬覦大唐的權位呢?

「虬髯」並不是唐太宗的專利,楊素、蓋蘇文都有虬髯。《隋書》中說,楊素美髯鬚,善戰,尤擅海戰。開皇九年 (589) 將陳後主的妹妹樂昌公主還給駙馬 徐德言,令其夫婦團圓;也曾經重用驍勇善戰的麥鐵杖。與小說中楊素與李靖的關係相彷。楊素因妻子鄭氏性悍,曾戲言:「我若作天子,卿定不堪為皇后」; 鄭氏上奏天子,因此坐免。這也是小說中稱楊素「頗僭於上」的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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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蘇文看似與本文文本無關,然而蓋蘇文美鬚髯,殺高麗王建武,專制於國。唐太宗不願出兵討伐,乃賜蓋蘇文遼東郡主、高麗王。事見《新唐書 中。此與小說中虬髯客傳「殺其主自立」一事,也有「隱性」的關聯。

可知,虬髯客傳形象乃綜合唐太宗李世民、隋朝尚書右僕射楊素、扶餘別支高麗新主蓋蘇文而成,不可能來自單一的歷史素材。

東夷傳》 ‧

試看〈虬髯客傳〉文中標定的兩個歷史時間,大業十一年 (615) 和貞觀十年 (636) 所生發諸事,都非真實;然而事件地點,長安、太原、靈石,卻又是如假 包換的唐代城市,讓讀者「信以為真」。配角人物李靖、劉文靜的出場,與史實也是不符,但如果我們去閱讀史傳,可以發現作者藉著假想的情節,來暗藏褒貶 人物的意圖。

小說作者以「傳奇」為務,而非撰寫「歷史」,經由個人咀嚼史材,重行編造,蓄意混亂故事的時空感,以求「向壁虛造」的統一性,來建立「虛構的真實 感」,意圖明顯。而本文的寫作意圖,是否為了表達個人「天授君權」、「尋找真命天子」的信念?是否嚮往的是大唐帝國的盛世?

歐陽修寫《新唐書 ‧ 高祖本紀》時,文末評論:「有德則興,無德則絕,豈非所謂天命者常不顯其符,而俾有國者兢兢以自勉耶?唐在周、隋之際,世雖貴矣, 然烏有所謂積功累仁之漸,而高祖之興,亦何異因時而特起者歟?雖其有治有亂,或絕或微,然其有天下幾三百,可謂盛哉!豈非人厭隋亂而蒙德澤,繼以太宗 之治,制度紀綱之法,後世有以憑藉扶持,而能永其天命歟?」

講求「積功累仁」之道,訂定「制度紀綱之法」,而不為「天命」的念頭所矇蔽,更不是「圖讖」之說可以左右。但是在隋唐之間時興「圖讖」之說,來強 調「真命天子」的存在。〈虬髯客傳〉顯然也是沿承上述的圖讖思想,但捨高祖李淵,而以太宗李世民為「真命天子」,可能不在凸顯「逐鹿中原」的正統性, 而是為了「玄武門之變」,粉飾刺殺建成、元吉兄弟的醜事。 許 ( 建崑 )

三、問題討論 (一)一般文學史為什麼喜歡稱「杜光庭」為〈虬髯客傳〉的作者? (二)〈虬髯客傳〉中哪些是歷史人物?哪些是虛構人物?為什麼我們會感覺其中的人物栩栩如生?

(三)作者的寫作意圖為何?是「作意好奇」,書寫英雄創業故事;還是宣揚「君權神授」,或「李世民即位的合理性」?請加以闡述。

年。 1994

(四)金庸稱《虬髯客傳》是中國武俠小說的鼻祖,理由何在?

四、參考書目 (一)劉開榮《唐代小說研究》,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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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劉瑛《唐代傳奇研究》,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年。 1994

(三)李豐楙《六朝隋唐仙道類小說研究》,台北:台灣學生書局, 年。 1997

(四)許建崑〈小說文體的閱讀與考據:以虬髯客傳為例〉,《國文新天地》第六期,

五、延伸閱讀

市民的呼聲:中山狼傳

年 2003

(一)(明)馮夢龍〈女丈夫〉 (二)(明)凌濛初〈虬髯翁〉 (三)高陽《風塵三俠》

第十章 一、文本閱讀

月。 12

趙簡子大獵於中山,虞人導前,鷹犬罹後,捷禽鷙獸,應弦而倒者,不可勝數。有狼當道,人立而啼。簡子垂 手登車,援烏號之弓,挾肅慎之矢,一發飲羽,狼失聲而逋。簡子怒,驅車逐之。驚塵蔽天,足音鳴雷,十步 之外,不辨人馬。

時墨者東郭先生將北適中山以干仕,策蹇驢,囊圖書,夙行失道,望塵驚悸。狼奄至,引首顧曰:「先生豈有 志於濟物哉?昔毛寶放龜而得渡,隋侯救蛇而獲珠,龜蛇固弗靈於狼也。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處囊中,以 苟延殘喘乎?異時倘得脫穎而出,先生之恩,生死而肉骨也,敢不努力以效龜蛇之誠。」先生曰:「嘻,私汝 狼以犯世卿、忤權貴,禍且不測,敢望報乎?然墨之道,兼愛為本,吾終當有以活汝,脫此禍,固所不辭也。」 乃出圖書,空囊槖,徐徐焉實狼其中,前虞跋胡,後恐疐尾,三納之而未克。徘徊容與,追者益近。狼請曰:「事 急矣!先生果將揖遜救焚溺而鳴鸞避寇盜耶!惟先生速圖。」乃跼蹐四足,引繩而束縛之,下至首尾,曲脊掩胡, 猥縮蠖屈,蛇盤龜息,以聽命於先生。先生如其指,納狼於囊,遂括囊口,肩舉驢上,引避道左,以待趙人之過。

已而簡子至,求狼弗得,盛怒,拔劍斬轅端示先生,罵曰:「敢諱狼方向者,有如此轅!」先生伏躓就地,匍 匐以進,跽而言曰:「鄙人不慧,將有志於世。奔走遐方,自迷正途,又安能發狼蹤以指示夫子之鷹犬也。然 嘗聞之,大道以多歧亡羊。夫羊,一童子可制之。如是其馴也,尚以多歧而亡,狼非羊比,而中山之歧,可以 亡羊者何限?乃區區循大道以求之,不幾於守株緣木乎?況田獵,虞人之所事也,君請問諸皮冠。行道之人何 罪哉?且鄙人雖愚,獨不知夫狼乎?性貪而狠,黨豺為虐。君能除之,固當跬左足以效微勞,又肯諱之而不言 哉?」簡子默然,回車就道。先生驅驢兼程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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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羽旄之影漸沒,車馬之音不聞。狼度簡子之去已遠,而作聲囊中曰:「先生可留意矣。出我囊,解我縛, 拔矢我臂,我將逝矣。」

先生舉手出狼。狼咆哮謂先生曰:「適為虞人逐,其來甚速,幸先生救我。我餒甚。餒不得食,亦終必亡而已。 與其饑死道路,為群獸食,毋寧斃於虞人,以俎豆於貴家。既墨者,摩頂放踵,思一利天下,又何吝一軀啖我, 而全微命乎?」遂鼓吻奮爪,以向先生。

先生倉卒以手搏之,且搏且卻,引蔽驢後,便旋而走。狼終不得有加於先生,先生亦極力拒。彼此俱倦,隔驢 喘息。先生曰:「狼負我,狼負我!」狼曰:「吾非固欲負汝。天生汝輩,固需吾輩食也。」

相持既久,日晷漸移。先生竊念:「天色向晚,狼復群至,吾死夫!」因紿狼曰:「民俗:事疑必詢三老。第行矣, 求三老而問之。苟謂我可食,即食;不可,即已。」狼大喜,即與偕行。

逾時,道無人行。狼饞甚,望老木僵立路側,謂先生曰:「可問是老。」先生曰:「草木無知,叩焉何益?」 狼曰:「第問之,彼當有言矣。」先生不得已,揖老木,具述始末,問曰:「若然,狼當食我耶?」木中轟轟有聲, 謂先生曰:「我杏也。往年老圃種我時,費一核耳。逾年華,再逾年實,三年拱把,十年合抱,至於今二十年矣。 老圃食我,老圃之妻食我,外至賓客,下至奴僕,皆食我;又復鬻實於市,以規利於我。其有功於老圃甚巨。 今老矣,不能斂華就實,賈老圃怒,伐我條枚,芟我枝葉,且將售我工師之肆取直焉。噫!樗朽之材,桑榆之景, 求免於斧鉞之誅不得。汝何德於狼,乃覬免乎?是固當食汝。」

言下,狼復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曰:「狼爽盟矣!矢詢三老,今值一杏,何遽見迫耶?」復與偕行。

狼愈急,望見老牸曝日敗垣中,謂先生曰:「可問是老。」先生曰:「曏者草木無知,謬言害事,今牛,禽獸耳, 更何問焉?」狼曰:「第問之。不問,將咥汝!」

先生不得已,揖老牸,再述始末以問。牛皺眉瞪眼,舐鼻張口,向先生曰:「老杏之言不謬矣。老牸繭栗少年時, 筋力頗健。老農賣一刀以易我,使我貳群牛,事南畝。既壯,群牛日以老憊,凡事我都任之。彼將馳驅,我伏田車, 擇便途以急奔趨。彼將躬耕,我脫輹衡,走郊坰以辟榛荊。老農視我猶左右手,衣食仰我而給,婚姻仰我而畢, 賦稅仰我而輸,倉廩仰我而實。我亦自諒,可得帷席之蔽,如馬狗也。往年家儲無儋石,今麥秋多十斛矣。往 年窮居無顧藉,今掉臂行村社矣。往年塵巵罌,涸唇吻,盛酒瓦盆半生未接,今醞黍稷,據樽罍,驕妻妾矣。 往年衣短褐,侶木石,手不知揖,心不知學,今持兔園冊,戴笠子,腰韋帶,衣寬博矣。一絲一粟,皆我力也。 顧欺我老弱,逐我郊野,酸風射眸,寒日弔影,瘦骨如山,老淚如雨,涎垂而不可收,足攣而不可舉,皮毛俱亡, 瘡痍未瘥。老農之妻妒且悍,朝夕進說曰:『牛之一身,無廢物也。肉可脯,皮可鞟,骨角可切磋為器。』指 大兒曰:『汝受業疱丁之門有年矣,胡不礪刃於硎以待?』跡是觀之,是將不利於我,我不知死所矣。夫我有功, 彼無情乃若是,行將蒙禍;汝何德於狼,覬倖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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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下,狼又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曰:「毋欲速。」遙望老子杖藜而來,鬚眉皓然,衣冠閒雅,蓋有道者也。 先生且喜且愕,舍狼而前,拜跪啼泣,致辭曰:「乞丈人一言而生。」丈人問故,先生曰:「是狼為虞人所窘, 求救於我,我實生之,今反欲咥我!力求不免,我又當死之。欲少延於片時,誓定是於三老。初逢老杏,強我 問之,草木無知,幾殺我。次逢老牸,強我問之,禽獸無知,又幾殺我。今逢丈人,豈天之未喪斯文也。敢乞 一言而生。」因頓首杖下,俯伏聽命。

丈人聞之,欷歔再三,以杖叩狼曰:「汝誤矣!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儒謂:受人恩而不忍背者,其 為子必孝。又謂:虎狼知父子。今汝背恩如是,則併父子亦無矣。」乃厲聲曰:「狼速去!不然,將杖殺汝!」 狼曰:「丈人知其一,未知其二。請訴之,願丈人垂聽。初,先生救我時,束縛我足,閉我囊中,壓以詩書, 我鞠躬不敢息;又蔓辭以說簡子,其意蓋將我死於囊中,而獨竊其利也。是安可不咥?」丈人顧先生曰:「果 如是,是羿亦有罪焉。」先生不平,具狀其囊狼憐惜之意。狼亦巧辯不已以求勝。丈人曰:「是皆不足以執信也。 試再囊之,我觀其狀果困苦否?」狼欣然從之,信足先生。先生復縛置囊中,肩舉驢上,而狼未知之也。

丈人附耳謂先生曰:「有匕首否?」先生曰:「有。」於是出匕。丈人目先生,使引匕刺狼。先生曰:「不害 狼乎?」丈人笑曰:「禽獸負恩如是,而猶不忍殺,子固仁者,然愚亦甚矣。從井以救人,解衣以活友,於彼 計則得,其如就死地何?先生其此類乎?仁陷於愚,固君子之所以不與也。」言已,大笑,先生亦笑。遂舉手 助先生操刀,共殪狼,棄道上而去。

二、文本賞析

〈中山狼傳〉是明代文人馬中錫諷世之作。「傳奇」盛行於唐,但並不只唐有傳奇,以「傳奇」為名的尚有宋的諸宮調、元雜劇、明南戲等。通常以「傳奇」 統稱小說指的是唐宋文言短篇小說,但後世仍有仿唐「傳奇」文體之作。明代傳奇小說延續了唐人傳奇,又受宋元傳奇和話本的影響,在內容或形式都有開拓和 創新,產生不少有創意和藝術價值的作品,也為後代白話小說和戲曲提供大量的創作素材。

本篇是出色的諷世之作,寓言性濃厚,經由對中山狼的忘恩負義、以怨報德的種種行為描述,揭露狼貪婪兇殘、陰險狡猾的本性,也諷刺了東郭先生的迂腐 懦弱。「中山狼」一詞成為後世忘恩負義者的代名詞,例如:《紅樓夢》第五回迎春嫁與孫紹祖的判詞中,便云:「子係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可見「中山狼」 故事的生動與發人深省。

類似中山狼的傳說世界各地都有。同時還有王九思的院本〈中山狼〉、康海的雜劇〈中山狼〉,流傳於世。一般讀者都是以「人」為中心,去評析「中山狼」 裡的角色對話。若讀者能轉換立場,來思考故事中角色間的對話,不難發現中山狼前後言詞不一,固不無詭辯之嫌。然老杏、老牛的論述,豈無實情存在。東郭 先生將不利己之論概以「無知」漠視,呈現了人類自以為是的一面。若循三老論斷是非之約定,狼可謂三戰二勝,卻被人使巧計誘入囊中,以匕首傷命,人豈不 機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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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事的開端,墨者東郭先生正往中山求取功名,巧遇被獵人趙簡子追逐的中山狼。中山狼請求救援,並許諾回報救命之恩。東郭先生冒著觸趙簡子之怒, 脫狼於險境。狼脫險後未依諾報恩,反欲以為食。事件發展至此,我們清楚可知,東郭先生與中山狼之間的恩怨糾結,在中山狼不信守諾,忘恩負義。二者遂協 調出詢問三老以決狼是否當食人?

首先問的是老杏。老杏以自己生產果實養園圃一家老小,實有功於園主,但因老了,不能結果便將遭砍伐、販賣,老杏不認為東郭先生對狼有恩,贊成中山 狼以東郭先生為食。接下來問的是老牛,牛認為自己為農人盡心盡力,現在年老力衰未蒙關照,還隨時被宰殺,深怨人之無情,所以也贊成中山狼以東郭先生為 食。杏與牛的抱怨是事實,但杏和牛以自身經歷出發評論「狼是否當食人」,卻已失去「就事論事」的公正性,淪為報復性反應。最後,終於遇到一位鬚眉皆白、 衣冠雅致的老先生。狼訴說東郭先生將牠綁縛並放入袋中,用書籍壓迫,又與趙簡子冗長對話,拖延時間想悶死牠云云。老先生要中山狼再入袋中,重現實況以 判別二者是非,將計就計要以刀刺殺狼。此時,東郭先生還疑慮會傷害到狼,真是愚蠢至極。

〈中山狼傳〉的故事,曾被九歌兒童劇團改編為 60 分鐘的〈東郭、獵人、狼〉真人與人偶戲劇。九歌兒童劇團在故事中保留〈中山狼傳〉大部分的情節,「遇 狼、救狼、恩將仇報、三詢耆老、巧計擒狼」的主架構不變,但增刪部分人物角色,並修改故事結局。劇中,狼吃人是因人類不斷破壞大自然,野生動物的生存 空間愈來愈小,狼找不到食物才會想吃人。而人類種的樹、養的牛都不受到人類的愛護,是故對人類心生不滿。劇情最後將大野狼送到動物園去收養。兒童劇「東 郭、獵人、狼」提醒人類應該盡萬物之靈的責任,擔任起大自然的守護者,闡揚環保理念。本劇曾應邀前往前蘇聯烏克蘭共和國,參加「第一屆基輔國際偶戲藝 術季」。

在這齣兒童劇中,我們看到了古典文學的新生命。文學詮釋可以有不同的視角去關照,時代感的議題也可以加入古典文學的作品之中,融合、再生,綻放亮 眼的光芒。〈中山狼傳〉的人物雖然樸實,但情節、對話生動,寓意深遠,全文餘韻不盡。不論是中規中矩地詮釋〈中山狼傳〉,或是重新解讀,都可以呈現不 同的閱讀趣味。

古典小說的產生有一定的時空背景,但讀者所處時代文化也可以當作重新解讀的切入視角。〈中山狼傳〉具寓言特質,是個開放性極高的作品,閱讀此文時, 不妨以輕鬆的心情探討,轉換思考的角度,將別有一番體會。 林 ( 碧慧 )

三、問題討論

(一)試討論中山狼言談前後不一之處,並指出其間微妙的差異。又老杏和老牛的立論是否合理?是否足以為評斷中山狼與東郭先生爭議的參考? (二)請問,老丈人為何能取得狼的信任,促使狡詐的狼再次進入書囊之中? (三)試論東郭先生身陷危境,應負起的個人責任。 (四)試論〈中山狼傳〉的寫作寓意,予現代人有何種啓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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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參考書目 (一)陳美林、皋于厚《新譯明傳奇小說選》,台北:三民書局, 。 1998

。 2004

鄧志浩談兒童戲劇》,台北:張老師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

(二)薛洪勣《傳奇小說史》,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 (三)鄧志浩口述、王鴻佑執筆《不是兒戲

五、延伸閱讀 一 ( ( ) 明)王九思〈中山狼〉 二 ( ( ) 明)康海〈中山狼〉 三 ( 九 ) 歌兒童劇團〈東郭、獵人、狼〉

第十一章 傳奇的餘韻:畫皮、翩翩 一、文本閱讀 一 ( 畫 )皮

。 1997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獨奔,甚艱於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麗。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踽獨行?」 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生曰:「卿何愁憂?或可効力,不辭也。」女黯然曰:「父母貪賂, 鬻妾朱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耳。」問:「何之?」曰:「在亡之人,烏有定所。」 生言:「敝廬不遠,即煩枉顧。」女喜,從之。生代攜襆物,導與同歸。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云: 「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洩。」生諾之。乃與寢合。使匿密室,過數日而人 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陳,疑為大家媵妾,勸遣之。生不聽。

偶適市,遇一道士,顧生而愕。問:「何所遇?」答言:「無之。」道士曰:「君身邪氣縈繞,何言無?」生 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生以其言異,頗疑女。轉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 意道士借魘禳以獵食者。無何,至齋門,門內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踰垝坦。則室門亦閉。躡迹而窗窺之, 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如鋸,鋪人皮於榻上,執采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 為女子。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徧迹之,遇於野,長跪乞救。道士曰:「請遣除之。 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予亦不忍傷其生。」乃以蠅拂授生,令挂寢門。臨別,約會於青帝廟。生歸,不敢入齋, 乃寢內室,懸拂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有聲,自不敢窺也,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立而切齒, 良久乃去。少時,復來,罵曰:「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壞寢門而入。徑登生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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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號。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陳駭涕不敢聲。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 「我固憐之,鬼子乃敢爾!」即從生弟來。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問:「南院誰家?」 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現在君所。」二郎愕然,以為未有。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者一人來?」 答曰:「僕早赴青帝廟,良不知。當歸問之。」去,少頃而返,曰:「果有之。晨間一嫗來,欲傭為僕家操作, 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與俱往。仗木劍,立庭心,呼曰:「孽魅!償我拂子來!」 嫗在室,惶遽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嫗仆,人皮劃然而脫;化為厲鬼,臥噑如豬。道士以木劍梟其首; 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蘆,拔其塞,置煙中,飀飀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道士塞口入囊。共視人皮, 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別欲去。陳氏拜迎於門,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謝不能。 陳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術淺,誠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問:「何人?」 曰:「市上有瘋者,時臥糞土中。試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習知之。乃別道士,與嫂俱往。

見乞人顛歌道上,鼻涕三尺,穢不可近。陳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愛我乎?」陳告之故。又大笑曰:「人 盡夫也,活之何為?」陳固哀之。乃曰:「異哉!人死而乞活於我。我閻摩耶?」怒以杖擊陳。陳忍痛受之。 市人漸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舉向陳吻曰:「食之!」陳紅漲於面,有難色;既思道士之囑,遂強啖焉。 覺入喉中,硬如團絮,格格而下,停結胸間。乞人大笑曰:「佳人愛我哉!」遂起行,已,不顧。尾之,入於 廟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後冥搜,殊無端兆,慚恨而歸。既悼夫亡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 願即死。方欲展血斂尸,家人竚望,無敢近者。陳抱尸收腸,且理且哭。哭極聲嘶,頓欲嘔。覺鬲中結物,突 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驚而視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猶躍,熱氣騰蒸如煙然。大異之。急以兩手 合腔,極力抱擠。少懈,則氣氤氳自縫中出,乃裂繒帛急束之。以手撫尸,漸溫。覆以衾裯。中夜啟視,有鼻 息矣。天明,竟活。為言:「恍惚若夢,但覺腹隱痛耳。」視破處,痂結如錢,尋愈。

異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 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寤耳。可哀也夫!」

二 ( 翩 )翩

羅子浮,邠人。父母俱早世。八九歲,依叔大業。業為國子左廂,富有金繒而無子,愛子浮若己出。十四歲, 為匪人誘去作狹邪遊。會有金陵娼,僑寓郡中,生悅而惑之。娼返金陵,生竊從遁去。居娼家半年,牀頭金盡, 大為姊妹行齒冷。然猶未遽絕之。無何,廣創潰臭,沾染牀席,逐而出。丐於市,市人見輒遙避。自恐死異域, 乞食西行;日三四十里,漸至邠界。又念敗絮膿穢,無顏入里門,尚趦趄近邑間。

日既暮,欲趨山寺宿。遇一女子,容貌若仙。近問:「何適?」生以實告。女曰:「我出家人,居有山洞,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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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榻,頗不畏虎狼。」生喜,從去。入深山中,見一洞府。入則門橫溪水,石梁駕之。又數武,有石室二, 光明徹照,無須燈燭。命生解懸鶉,浴於溪流。曰:「濯之,創當愈。」又開幛拂褥促寢,曰:「請即眠,當 為郎作袴。」乃取大葉類芭蕉,剪綴作衣。生臥視之。製無幾時,摺疊牀頭,曰:「曉取著之。」乃與對榻寢。 生浴後,覺創瘍無苦。既醒,摸之,則痂厚結矣。詰旦,將興,心疑蕉葉不可著。取而審視,則綠錦滑絕。少間, 具餐。女取山葉呼作餅,食之,果餅;又翦作雞、魚,烹之皆如真者。室隅一甖,貯佳醞,輒復取飲;少減, 則以溪水灌益之。數日,創痂盡脫,就女求宿。女曰:「輕薄兒!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生云:「聊以報德。」 遂同臥處,大相歡愛。

一日,有少婦笑入,曰:「翩翩小鬼頭快活死!薛姑子好夢,幾時做得?」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貴趾久弗涉, 今日西南風緊,吹送來也!小哥子抱得未?」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窰哉!那弗將來?」曰: 「方嗚之,睡卻矣。」於是坐以款飲。又顧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生視之,年廿有三四,綽有餘妍。心好之。 剝果誤落案下,俯假拾果,陰捻翹鳳;花城他顧而笑,若不知者。生方怳然神奪,頓覺袍袴無溫;自顧所服, 悉成秋葉。幾駭絕。危坐移時,漸變如故。竊幸二女之弗見也。少頃,酬酢間,又以指搔纖掌;城坦然笑謔, 殊不覺知。突突怔忡間,衣已化葉,移時始復變。由是慚顏息慮,不敢妄想。城笑曰:「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 若弗是醋葫蘆娘子,恐跳迹入雲霄去。」女亦哂曰:「薄倖兒,便直得寒凍殺!」相與鼓掌。花城離席曰:「小 婢醒,恐啼腸斷矣。」女亦起曰:「貪引他家男兒,不憶得小江城啼絕矣。」花城既去,懼貽誚責;女卒晤對 如平時。

居無何,秋老風寒,霜零木脫,女乃收落葉,蓄旨御冬。顧生肅縮,乃持襆掇拾洞口白雲,為絮複衣;著之, 溫煗如襦,且輕鬆常如新綿。逾年,生一子,極惠美。日在洞中弄兒為樂。然每念故里,乞與同歸。女曰:「妾 不能從;不然,君自去。」因循二三年,兒漸長,遂與花城訂為姻好。生每以叔老為念。女曰:「阿叔臘故大高, 幸復強健,無勞懸耿。待保兒婚後,去住由君。」女在洞中,輒取葉寫書教兒讀,兒過目即了。女曰:「此兒福相, 放教入塵寰,無憂至臺閣。」未幾,兒年十四。花城親詣送女。女華妝至,容光照人。夫妻大悅,舉家讌集。 翩翩扣釵而歌曰:「我有佳兒,不羨貴官。我有佳婦,不羨綺紈。今夕聚首,皆當喜歡。為君行酒,勸君加餐。」 既而花城去。與兒夫婦對室居。新婦孝,依依膝下,宛如所生。生又言歸。女曰:「子有俗骨,終非仙品;兒 亦富貴中人,可攜去,我不誤兒生平。」新婦思別其母,花城已至。兒女戀戀,涕各滿眶。兩母慰之曰:「暫去, 可復來。」翩翩乃翦葉為驢,令三人跨之以歸。大業已老歸林下,意侄已死,忽攜佳孫美婦歸,喜如獲寶。入門, 各視所衣,悉蕉葉;破之,絮蒸蒸騰去。乃並易之。後生思翩翩,偕兒往探之,則黃葉滿徑,洞口雲迷,零涕而返。

異史氏曰:「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葉衣雲,何其怪也!然幃幄誹謔,狎寢生雛,亦復何殊於人世?山中 十五載,雖無『人民城郭』之異;而雲迷洞口,無蹟可尋,睹其景況,真劉、阮返棹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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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本賞析

傳奇體小說的發展,在唐代之後,頗有難以為繼、中衰下降的趨勢。宋代傳奇小說的寫作,較有名者,如:樂史〈綠珠傳〉、秦醇〈趙飛燕別傳〉。可說是 文言小說的中落時期。明初,瞿佑作《剪燈新話》,李昌祺《剪燈餘話》、邵景詹《覓燈因話》繼起,傳奇小說才稍有起色,對後來《聊齋志異》的寫作實有啟 迪之功。

《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山東淄川 今 ,卒於清康熙五十四年 (1715) 。蒲松 ( 淄博市 人 ) ,生於明崇禎十三年 (1640) 齡少年得意,十九歲應縣、府、道考試皆第一,以成績優異得補博士弟子員,頗得當時名詩人施閏章的賞識,但此後一生參加鄉試卻屢遭黜落,一直未能更上層 樓,直到七十二歲時始得援例補為歲貢生。

科場失意是蒲松齡一生最大的打擊,也使他對現實環境有更深入的觀察與體認。蒲松齡自述其寫作要旨說:「集腋為裘,妄續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 憤之書:寄託如此,亦足悲矣!」《聊齋志異》中許多激憤的文字,都可見作者情感的寄託。

《聊齋志異》目前較完備的版本是張友鶴輯校,北京中華書局出版之會校會注會評本,共收作品四百九十一篇。在這些故事中除了一些單純可視為民間敘事 的採集紀錄之外,從故事主旨主要可分為兩大類:一是藉由幻境故事的敘述,或揭露科舉之弊端,或暴露社會現實澆薄與官場黑暗腐敗,要皆是對現實世界的種 種醜惡面貌進行深刻的諷刺;一是藉由人與異類之間的接觸,或歌頌自由幸福之愛情,或反映某些可貴的人性,要皆是對幻境世界的浪漫憧憬與嚮往,並同時展 現作者對現實的不滿。

在文學藝術成就上,蒲松齡結合了志怪的題材與傳奇的虛構寫作技巧,將大量收集而來的民間素材經由巧思改寫為情節曲折、結構完整的小說作品,成功地 開拓傳奇小說的題材視野與文學生命。更透過靈活的對話語言的運用,塑造了許多個性鮮明、形象獨特又具體的人物角色,包含各種引人入勝而不覺恐怖的浪漫 鬼狐形象。這些是《聊齋志異》為人所稱道,並能開創藝術新局面,引領時代風潮的特點與原因所在。

《聊齋志異》仿作者甚多。著名者如:沈起鳳《諧鐸》、和邦額《夜譚隨錄》以及長白浩歌子《螢窗異草》等等。然不論藝術價值或文學影響方面,已難望 《聊齋志異》之項背。

〈畫皮〉選自《聊齋志異》卷一,藉王生遇鬼之事,諷刺世人唯重外表、識人不明。故事內容分為三部分:首先是王生見逃家少婦,將其帶回書齋藏匿並與 寢合。本段採取限制性的客觀視角,來敘述士人與少婦之間的對話。由惡鬼化身的少婦,欲擒故縱,終讓好色的王生入其彀中。一方面顯出鬼怪工於心計、甚具 機巧,更加強後續發展的合理性。

第二部分,王生先被道士警告,後來又無意中發現少婦之真面目,雖求助於道士驅除,仍告失敗而被惡鬼所害,惡鬼後來雖被道士所收伏,而王生已死。故 事發展至此,重要原因即在王生惑於美貌,造成引狼入室、延禍殺身的結果。外型亮麗的二八佳人,與「面翠色,齒巉巉如鋸」的獰鬼,天差地別竟是一體之兩 面,形成強烈的對比。

最後,道士指導王生之妻,請求市上瘋者解救丈夫。雖經一番折辱,終於使王生起死回生。仙人骯髒醜惡的外形與惡鬼年輕美麗的皮相,又形成明顯對照。

蒲松齡在文末說:「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世人都只被外表的美麗所迷惑,沒有仔細去推敲他的真正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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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徹底去探究內在就貿然地接受,往往會受到災害。這是本篇故事的主旨。

〈翩翩〉選自《聊齋志異》卷三,敘述的是浪蕩公子羅子浮的遇仙奇緣。男主角雖非多才文士,而且溺於青樓不能自拔,品行明顯有虧,甚至滿身膿瘡、淪 為乞丐,外貌上似乎也沒有吸引女性的優勢,卻「偏偏」得到仙女的垂青,終於得到安享清福的美好生活,可以說是另類的人仙豔遇故事。

在傳統人仙戀的豔遇故事中,文人獵豔的心態得到較多的表現。不管是 晉 ( 干 ) 寶《搜神記》中的劉晨、阮肇入天台,或 唐 ( 張 ) 鷟的〈游仙窟〉,都表現 文人渴求婚姻之外性的合法宣泄,幻想在仙境中實現暫時而不需負責的放縱。本篇則除了這一脈相承傳統的人仙豔遇故事模式之外,又突出了仙女對文人的救贖 主題。故事中,男主角「為匪人誘去,作狹邪游。」特別點出「誘」字,強調他是誤入歧途,本質上還是善良的。他年幼無知又得到長輩溺愛,造成其墮落的結果, 但仍有拯救的價值。仙女才有機會伸出援手,帶他到遠離物欲紛擾、相對安靜的山洞中,實現靈魂的自新。後來他終於「創痂盡脫」,也懂得「慚顏息慮,不敢 妄想」,從而能回到正常的生活,得擁佳兒美婦。整個過程,女主角可視為「救贖女神」的角色,男主角則經歷了一次成年禮的過關儀式 (rites de passage) 。

作者在自然環境與人物設置上,進行了精心編排。先是以山洞仙鄉為主要背景,用虛實結合的手法,描繪出令人神往的仙境,符合道家天人合一的主張。這 迥異世俗的情境,拯救了迷途者,使故事達到救贖的目的。其次,作者對角色配置的巧妙安排,使山洞仙鄉在人際關係方面,具有了接近於現實界的情境。這些 人物間的關係雖然簡單,卻凝煉豐富,包含了現實社會中各種重要的人情關係,使這虛構世界,多了些人間煙火。 陳 ( 昌遠 )

三、問題討論

(一)在傳統小說中仙人的形象有那些?〈畫皮〉故事中仙人的形象是個形體醜惡的乞丐,仙人為什麼要以醜惡乞丐的樣子出現呢?

(二)〈畫皮〉故事中的美女是披著人皮的惡鬼,透過外形來認識人似乎是不容易認清其真面目,但現實世界中又往往難以兩全,你認為該怎麼做才好呢?

(三)〈翩翩〉故事中,男主角在人世遭遇不如意,被女主角所救,最後男主角不但娶得美婦,又得到佳兒,可謂人財兩得,你認為這個故事所顯示的作者 心理為何?

(四)〈翩翩〉一文中,仙女雖然可以用葉子剪成衣裳與食物,又能治愈人類的傷病,表現其超凡脫俗的能力,但又與人類婚配並生小孩,表現其平凡的一 面。這兩方面是否有衝突之處?你的看法為何?

四、參考資料 。 1985

。 1992

。 1990

(一)郭玉雯《聊齋誌異的幻夢世界》,台北:台灣學生書局, (二)何天傑《聊齋的幻幻真真》,台北:遠流出版社,

(三)陸又新《聊齋誌異中的愛情》,台北:台灣學生書局, 。 1994

聶小倩》 二 ‧ ( 關 ) 錦鵬導〈胭指扣〉 三 ( 徐 ) 克導〈倩女幽魂〉

(四)史繼中《談鬼說狐話聊齋》,台北:旺文社,

五、延伸閱讀 一( 清 )( 蒲 ) 松齡《聊齋志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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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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