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遍布海内外的千万潮汕人中，方展荣几乎无人不知。近日，这位从艺五十八年，塑造了众多经典舞台形象的一代潮剧名丑，在与中新社记者谈起潮剧这一国粹时，却是忧心忡忡：下一代说不好、听不懂潮州方言俗语，古老剧种因此将失去生存基础。

梨

园

世

家

入行都是为了一口饭

从艺58载的方展荣，出生于梨园世家，未进梨园，已深受熏陶。

“解放前，唱戏的叫做卖身戏子，我母亲卖身唱了十几年，嫁人生了我大哥，八年后，我大哥也卖身当戏子了，”方展荣回忆，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经常教他唱戏，每回有戏班到他家所在的古镇洪阳，母亲都会带着孩子们去见自己的师兄师弟师妹徒弟，当然，也少不了看戏，“我就坐在戏班大鼓下看，困了就睡，醒了再看，直到结束。” 

方展荣与母亲

解放后，卖身的童伶制度不复存在，但方展荣最终也步入梨园，却有着和母亲、兄长一样的原因：为了讨生活。

“1959年暑期放假前，老师跟我讲，方展荣，你这次不交纳两块钱学费，就不要来读书了。回到家，母亲跟我讲，你大哥在揭阳演出，你去找他要吧，”方展荣至今记得，那天，自己穿个大裤衩，坐在乡邻自行车后，进榕城去找大哥要两块钱。

到了戏班，已经变声退居后台剧务的大哥正在台上忙碌。“我在下面叫他，他问我干什么，我说阿娘让我来找你要两块钱，”58年过去，每忆此境，方展荣依然哀伤难遏，“我哥哥听完，在台上眼泪不停往下掉，我在台下也是一样。”

这一幕，让一旁的潮剧团团长看见了，“要不试着考戏吧，考上了就解决吃饭问题”。并叫人来拉椰胡，方展荣现在唱。听方展荣唱完母亲平日常教的几个唱段，团长说：明天去移户口吧！

1959年7月份的一天，方展荣正式进入剧团，由于他利落灵活，便被安排跟随潮剧名角陈大筐学丑角。日后为方展荣带来行业名声的扇子功等基本功，都是从陈师傅这里开始学起的。跟着师傅学了7个月，方展荣被送入刚刚成立的汕头市戏曲少年训练班，五年后毕业进入汕头市青年潮剧团，一代名丑的舞台生涯自此正式开始。

1961年，汕头戏曲演员培训班部分师生合影（4排右1为方展荣）

方展荣与老师蔡锦坤、李有存

名

丑

说

丑

历代潮丑都身怀绝技

“我很幸运，几十年从没有中断过演艺！”一毕业进入青年潮剧团，方展荣便先后参演《小通讯兵》、《刘四姐》、《侦察归来》，还演过老版本《林海雪原》中的孙达得等角色。

文化大革命开始，百业荒废，剧团的工作却没有中断，变成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随后，因为参演了《小刀会》、《洪湖赤卫队》等革命现代戏，方展荣在潮汕地区开始小有名气。但他真正的艺术春天，要到改革开放之后才到来。

1977年，在《小刀会》中扮演刘丽川。

“1978年，开始恢复古装戏，把已经失传的恢复起来，我从小学的那些东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第一个恢复出来的古装戏是《三岔口》，”方展荣回忆，当时《三岔口》的书面唱词已经失落，最后是他的哥哥硬是把整台戏的台词背了出来。之后，《挡马》、《闹开封》也先后恢复。

而真正让方展荣出名的，是潮剧名段折子戏《闹钗》和《柴房会》的先后上演。

“1977年，我想演武生，我师傅陈玩惜却说不行，他说你必须把传统最好的丑戏搞起来，向我师弟蔡锦坤学习，把《闹钗》那个戏搞过来，”师傅的指点，确定了方展荣的接下来的戏路。1978年，开始排《闹钗》，没有剧本，方展荣便请蔡锦坤到家里手把手教，因为功底好，七天的时间，就把这个戏教完。1978年年底，方展荣进入广东潮剧团一团，在师傅蔡锦坤支持下，登台主演《闹钗》，“一演出就很轰动”。

方展荣在《闹钗》中的精彩表演。

令方展荣家喻户晓的，则是《柴房会》的“偶然登台”。“《柴房会》是我老师李有存的拿手戏， 1980年的10月23日和24日连排合乐，晚上要演出，他已经60来岁了，演不了，就叫我上，两个晚上，人暴多，一张票都没剩，回到汕头参加青年汇演又得了一等奖，”方展荣在剧中塑造的丑角“李老三”广受好评，蜚声海内外潮人圈，“现在去许多地方，都会有人跑过来跟我讲，方老师，我是看着李老三长大的！”

方展荣在《柴房会》中塑造的丑角“李老三”成为潮剧经典。

对于这一经典之作，方展荣的戏迷、著名语言学家、文化学者林伦伦专门有一段精彩点评：“惊鬼”一幕，当莫二娘以鬼现形时，只听方展荣“哎喳”一声，凌空一个“倒扑虎”，接着是“椅子抢背”，之后滚翻下来直窜床下。当鬼魂飘然而隐去的时候，他才战战兢兢地从床底下探出脑袋，不见鬼魂，正想夺路而逃时，鬼魂却又飘然现身，把他吓得连滚带爬。先是爬上椅子，然后钻椅、跨椅、挪椅，但总摆脱不了鬼魂的纠缠，惊乱中把椅子当自卫武器掷了出去，却被鬼魂接住，正当他自认必死无疑，吓得像筛糠一样发抖、惊慌失措时，突然看到一架梯子。这时候的梯子就像大海中的一块漂浮的木板，是救命的稻草。于是，只见他爬梯、滑梯、勾梯、蹲梯、立梯，最后竟是“倒立式”滑将下来，使“惊鬼”的表演达到了高潮。通过这绝活儿一气呵成的表演，再加上方展荣那滑稽的眼神，那诙谐的表情与情景交融的唱念功夫，使胆小而又善良的平民百姓李老三的形象生动地凸显在观众的眼前。”

 此后几十年，虽然方展荣参与的潮剧作品多达百部，在多种角色上有所成就，但对丑角的表演和研究，则始终是他的“拿手好戏”。

方展荣说起潮丑艺术滔滔不绝

表情丰富~

“潮剧的艺人，特别是丑角，都是身怀绝技的，历代的丑角都很出名，他们的积累很丰富，京剧的丑就分文丑和武丑，但我们潮剧老一辈艺人曾经把潮丑分了十类，项衫丑、裘头丑、踢鞋丑、官袍丑、女丑、长衫丑、偻衣丑、老丑、小丑和武丑，我看还不止，比如花生、净丑、瞎子丑没有归进去，”一说起潮丑艺术，方展荣便滔滔不绝，“京丑的动作有学黄蜂，壁虎，我们也有，但我们还有学鸭母（母鸭）走，鸭子跳，螳螂，甚至连嘴巴都要学螳螂。最特别的是，潮丑都有三分生，潮丑几乎都有生角的基础，表演中也加入了三分生戏，效果就不一样了！”

方展荣手巾功扇子功并用。

“我们这个扇子功，应该是全国最好的！”年近七十的方展荣一边聊着，一边不停飞耍着手中的扇子，挥洒自如，出神入化，“在我看来，其他剧中的扇子功，都是学习潮剧的，1957年，我的师傅到北京，其他剧种的同行看到了他耍的扇子功，都惊呆了！之后纷纷跑来学习，现在他们一些剧目中也有扇子功，但跟我们比，功夫还是差一些！还有我们的瞎子戏，那表演水平都是其他剧种很难比的！”

方展荣即兴表演扇子功。

心

忧

国

粹

保护国粹从保护方言俗语开始

潮剧又名潮州戏、潮音戏，是用潮州方言演唱的一个古老的地方戏曲剧种。它是宋元南戏的一个分支，距今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主要分布于粤东、闽南、台湾、香港和东南亚等地。2006年5月20日，潮剧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中国的地方剧种有三四百种，我们潮剧是最优秀的！”说起自己付出一生的艺术，方展荣毫不谦虚，如数家珍，“我们的行当齐全丰富，功夫深厚细腻，我们的剧词古韵考究，我们的配乐恢弘大气又婉转悠扬，我们的观众遍布海内外，国外都有好多潮剧团！”方展荣解释，许多剧种的配乐，三几个人就够了，潮州戏配乐要一大班，光打击乐配齐了就要八个人，现场艺术效果完全不同。

“潮剧不利的地方是用地方语言，很难向外地推广，更要命的是，现在越来越多的潮汕小孩听不懂潮汕俗语、俚语！”说到这，终日乐呵呵的方展荣收起笑脸，“非常可怕！我跟我儿子说潮州话，让他打文字，他就打歪了，孙子那就更不行了，很麻烦！”

方展荣反复强调保护好潮汕方言，就是保护好潮剧。李凌 摄

方展荣感叹，保护潮剧，发展潮剧，已经说了很多年，提了许多办法，也做了不少有益的事情，比如鼓励民间的票友会，比如汕头每周固定的潮剧剧场演出，比如四年一届的国际潮剧节，效果都很好。

“但是，哭父（潮语很糟糕的意思）！”

不管戏里戏外，方展荣都喜欢用潮汕土话，“潮汕话要是保护不好，我们的后代不说潮州话，那潮剧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当下，保护好潮汕方言，就是保护好潮剧！方展荣反复强调。

文字 | 张见悦

视频 | 王庆然 韦杰夫

摄影 | 除署名外由受访者提供

编辑 | 又心

我系发哥！专程为你发布广东地界内的大件事！记得戳下方二维码关注我们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