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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小說.入選作品名稱 故事的可能性������������������ 6 尋星記��������������������� 15 說故事的人������������������� 20 回家之後�������������������� 34 展翅���������������������� 43 一個如妳這般的人���������������� 50 老家���������������������� 66 霓與虹��������������������� 72 一顆西瓜�������������������� 78 月球表面�������������������� 89 晚安���������������������� 94 希臘人�������������������� 107 望海��������������������� 114 深夜浪花������������������� 121 麵攤後頭������������������� 129 兄弟��������������������� 143 默.寞.漠������������������ 153 鳥兒飛過������������������� 166 Ain’t no sunshine��������������� 175 夏夜微笑������������������� 183 鬼情書�������������������� 196 命運交著的海峽���������������� 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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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頭��������������������� 213 苹果园�������������������� 219 生活��������������������� 234 (以上作品為隨機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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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小說.入選者名單 中文三 黃怡甄 中文三 陳玉婧 中文三 呂昱瑩 中文三 吳思昀 中文三 江建勳 中文四 潘佳雯 中文四 李沇鴻 中文四 林怡瑄 歷史一 廖恒佑 外文二 吳洛衣 台文一 詹舒閔 台文三 何玟珒 台文四 張庭怡 心理二 王玉宣 生科二 江柏蓁 醫學一 黃奕綸 現文碩一 施晴文 中文碩一 邢辰 台文碩一 麥智軒 台文碩二 蔡欣純 台文碩三 利文曄 建築碩一 蔡幸秀 歷史碩四 黃脩紋 法律博三 蔣捷 (以上入選者為隨機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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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 代 文 類 . 現 代 小 說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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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可能性 第 1. 四 我總是傾向緘默,而非發出聲響。「我很喜歡你,可是,我還是捨不得男朋 十 友。」她是這樣說,這讓我印象深刻。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無法忘記這一 八 句說話。比如說晚上,我早早便已經躺下。我赤裸著上身,只穿著一條紅色的沙 屆 灘短褲。燈剛剛熄滅,我還未把手上的書看完,我的思緒早已經飛到很遠的地 鳳 方,可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睡著。我記起那一句說話,這讓我很多時間也無法專注 凰 下來。 樹 我好像一直不太擅長寫她的模樣,寫她的特徵,只是記得她總稍稍的側着頭, 文 然後笑,還有她的頭髮很香。N 是我半年前認識的一位女孩,她是阿樂的學妹。 學 十二月的時候我們開了一次飲酒的派對,我第一個就醉倒了,胡亂的說著一些英 獎 文,早早就已經躺下了,她躺在我的旁邊。醒來的時候,在那個寬敞房間只剩下 我和阿樂,我幫阿樂蓋上被子,把晚上的所有酒瓶都拿去回收。她總是問我,是 什麽時候喜歡上她的,我總是支吾以對。以前看過楊德昌的《獨立時代》,男主 角這樣對 molly 說:我知道你要我怎麽回答,可是呢,戀愛一人,就會反而害了 我。我們哪一人不是這麽孤單,這麽可憐,你可以在這種事情裡面找到你所要的 話,那種事情為什麽又重複發生在你身上呢?有次我約了 N 看《獨立時代》, 她完全沒想就答應了。我們躺在沙發上看,她沒多久就睡著,然後挨在我的肩上。 這時候我已經無法專心看戲。 追憶需要很大的勇氣。自從陷入在這個佔有的境況以後,我便甚少再寫小 說,我就像乾枯的泉,沒有滋潤。事實上很難想象 N 會讓我這麽神迷顛倒,這 是愛情教我嘗試到的滋味。那樣的煩惱和苦悶雖然讓人很困惑,但就是愛情的一 部分,漫無目的、隨意地游動在我們生命當中。我嘗試用語言去描述這個狀況: 是佔有欲、是妒忌、還有神不守舍。特別是妒忌,我知道 N 在未來很有可能離 我而去,而且會喜歡上別的男人,當這個可怕的念頭出現時候,便沒有辦法去好 好的思考。在我的小說裡,就有這樣一段話: 在產生愛情許多形式中,有一種是再有效不過的,就是掠過我們身體強烈的 衝動。在那刻我們與那個樂於相處的人,命運自此聯接起來,從此愛的就是她了。 在這以前,她是否比別人更合心意,或者與其他人相同程度,這都無關緊要。重 要是我們應該專一。假如她不在身邊,而我們對相處的樂趣苦苦追求,身上突然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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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現一種急迫的需要,這就是愛情出現了。這個需要以她本人為對象,這是一種 現 荒謬需要,是這個社會的法律所不允許實現,所難以寬解的一種需要──這就是 代 要佔有她的那種荒唐、痛苦的需要。 文 類 N 總是跟我說跟以前的男朋友關係怎麽差,以及主動地向我示好。可是我一 . 直也懷疑她是否真的有這麽一個男友,我又想起了楊德昌的電影,「感情裝得比 現 真的還像。」可不可能她是藉著以一個虛構的男友來保持我們之間的距離,讓我 代 們能夠親近的同時,不會跨過那條觸碰到對方陰影的底線。N 可能也是一個小說 小 家,她用語言虛構出一個男友的故事,然後讓我吃醋、讓我更加想擁有她,而這 說 部小說,很有可能比我的小說寫的還要好許多。有段時期我的小說裡面突然多了 許多性愛的描寫,許多色情的場面,N 看了我寫的小說以後,問我:你是不是很 有需要……我卻沒法回答她,固然我的身體內存在著許多欲望、許多的需求,但 是我知道某些東西會將我摧毀。而且我想將我們的感情保留在那個,最原初、而 且最純潔的階段。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害怕親密,害怕太瞭解對方。二月 底,我跟 N 看了一部法國電影,名叫《芳芳》,這是我寫作課老師介紹我看的。 男主角那種想永遠保持愛情的新鮮度,同時害怕自己受傷、害怕親密會讓感情變 質,讓 N 感覺十分厭惡,可是我卻非常同情這個男人。 即使我能夠煞有介事的把這些用文字寫出來,可是我還無法理解當中的道 理。我在學期末的時候,以課業繁忙為理由刻意地避開了 N。 在與他人的相處過程中,我才發現自己的不足。N 發了一個短信給我,我沒 有回覆,我習慣於這樣面對他人,因為沒有勇氣面對。在這段關係之中,總是 N 作主動。於是我們之間出現了一段漫長的寂靜。有好幾次我在宿舍附近遇到 N, 我向她揮手,可是卻沒有反應。當我和 N 再見面時,N 已經染了頭髮。我們在 太子的咖啡店裡坐了許久,我拿出小說來看,雖然這時候無法專注下來。於是 N 先開了口:「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麽當初會如此愛你。」這次她用的詞是愛而非 喜歡。許多人都會對伴侶說我喜歡你但不會說我愛你,因為後者需要負上責任, 以及更大的風險,那種付出了卻得不到回報的風險,別人可能會毫不領情。可是, 當我真正愛上別人的時候,我不再只是單純的個體,而是一個複合有機的整體, 能夠打破那面堅固的墻,不再以自己為世界的中心思考,開始替我人着想,處處 為人擔憂。這就是愛情的起點。這時候我拿出手機,找了幾天前寫的一首情詩給 N 看,「有時候我會發現自己很喜歡你,根本就是這樣,但可是我無法接受這樣 的自己,這就像是,戀愛看起來像一種病。我害怕親密,更害怕藏在背後的矛盾、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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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突、危機。我想好好的過生活,寫我的小說,裝模做樣的成為別人喜歡的那種, 可是我心裡很清楚我無能為力,根本不是這個模樣。要是可以的話我想很坦率的 第 面對你,接受這樣的不完美,這樣的自己。」我這樣說。雖然詩寫得頗俗,可是 這時候 N 特別的喜歡這首。我把 N 帶到山上,看著城市的燈光,N 從背後抱摟 四 住了我,感受我背後的汗和體溫,肌肉綳緊的顫抖,「這樣的你,比較真實」她 十 這樣說。下山的時候 N 已經沒有力氣了,我背著她下山,老實說其實她看上去 八 挺瘦弱可是實際上也不輕。我們牽著手到地鐵站以後,我送了她回家。 屆 鳳 後來那時候觸感、她身上像洗髮精和香水混雜的氣味、還有頭髮,這些都讓 凰 我深深的記著。一切都使我的心扉敞開。即使我到後來會忘記是什麽的牌子,忘 樹 記有什麽人在場參與,我得到的印象是如此模糊,但這就是一種純粹的印象,會 讓我記得在這個範圍,不能歸類為其他片段的印象。我將這些印象繪畫成一個圖 文 案:在山上一個女孩抱著男孩,說著一些輕輕的話。這圖案讓我有一種纖幼、細 學 膩、曖昧的感覺,而這些感覺在我的心中還未牢固形成便已經緊接地出來,在情 獎 緒淹沒以前細節已經消逝了。而在我後來生命的部分裡,這個印象還是會繼續的 出現在我的腦海裡,以一種影片剪輯軟件裡淡入/淡出的形式出現,掩蓋著那些 主題。慢慢的我便開始建起一座城堡,一座由記憶片段、情緒、感受、思想等等 組成的城堡,在我生命的海灘上建立起來,即使有一天海浪會將這座沙子上的城 堡冲刷掉,他依然會留下痕跡。而我仍然能夠從這些痕跡裡面,找到自己曾經愛 過的證據。爾後,當我回憶起來跟 N 一起的時刻,那是一種從未體驗過、前所 未有的喜悅。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整個城市就突然地討論著侯孝賢的電影,《戀戀風 塵》、《童年往事》、《悲情城市》…… 電影裡面的一些場景不斷出現在我們 面前,比如說火車的鐵軌、沿著火車軌走的情侶、買火車便當的阿公,應該是我 握著 N 的手在臺灣最北的地方走著。我們一直的談論這過去發生的美好時光, 同時對將來抱有許多的期望。在這個虛幻場景的最後一幕,我跟 N 說了一句平 常不敢說出來的話:「而我愛你,不止這個夏天。」 醒來的時候,夢裡的 N 說她要去上班了,我們都是這樣早起的人。我看著她 的眼睛,「我很喜歡你,可是,我還是……」臨走的時候,N 抹了抹眼淚,她是 這樣跟我說。 我看著 N 的影子漸漸縮小,消失。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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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現 代 與 N 的事情已經過了半年,我只有一次在灣仔的書店裡碰到過她。那天下午 文 很熱,很局促,明明是秋天卻沒有一點秋天的感覺。我在灣仔下班後替朋友訂書, 類 那座唐樓沒有升降機,只能從樓梯上去。在狹窄的樓梯間我看到了一個女生盯著 . 我,她穿著白色的 T-shirt 和淺藍色的短裙,我往臉上一看,才發現是 N。她的 現 視線聚焦在旁邊的女伴,沒有留意到我的存在。我低著頭,裝作看不見她,這是 代 我最後一次碰到 N。 小 說 我走進樓上書室,在最近門口的雜誌櫃前隨意地翻閱,偶然翻到一本兩性關 係雜誌,裡面有讀者來信欄目: Q: 我和男友一起差不多三年了,我和他性格很合襯,在交往的初期我覺得很有 新鮮感,可是在熱情退卻以後我卻發現我和他在本質上有很大的差異。最近我認 識了一個男生,覺得他很會甜言蜜語,我也許找回了初次交往時候的熱情。我應 該怎麼辦? A: 你應該分清楚這個階段你需要什麽,到底是一時之間的衝動和激情,還是細 水長流的愛情?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也是因此才導致悲劇的發生。熱情過後到 底靠什麽維持?這是一個很值得思考的命題。 這裡所說的就像我這幾個月來所遭遇的一般。我接著閱讀這個編輯對讀者的 其他回應,也是相當耐人尋味: Q: 你好,我一直以寫作維生,這樣過了四五年了,沒有什麽成就,收入也不穩 定。我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否正確了。上個月我的女友懷孕了,將要迎接 新的家庭成員,届時消費開支必定幾何級數的增加,我卻負不起這個重擔。我應 該怎麽辦? A: 你首先要養活自己和家人,再談理想什麽的。找一份穩定的工作,畢竟如果 現在養一個小孩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寫小說也並非什麽偉大的事。 這讓我感到相當驚訝,為什麽能將這些的情況都能夠準確地寫出來。那天下 午,我往這雜誌社的編輯部郵箱發了一封郵件,內容大概是透露自己是他的忠實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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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那些問答的內容讓我解開了許多心中的鬱結,並且希望能夠約個時間見 面。沒想到她很快便給予答覆,我們約了在市區的一所咖啡店裡會面。 第 她是一個三十來歲,有著一頭咖啡色短髮的女人,右手前臂還有紋身。「你 四 說謊了。」這是她的開場白。這讓我心慌了,聽到這句讓我渾身不自在,我是否 十 如此的不誠實?她點起一根菸,跟我坦白:一直以來她都是從朋友口中得知不同 八 的故事,然後把它們加油添醋,寫到自己的欄目裡面。有時候,為了吸引更多讀 屆 者,她必須寫一些誇張、不合乎邏輯的內容。雜誌社已經不止一次希望把這個部 鳳 分刪去,用來登廣告,或者登一些軟性推銷文。「沒有人懷疑我是否真的有這麽 凰 一群讀者,每個星期都寄信來這裡。當編輯同事收到你的電郵時表現得相當驚 樹 訝,所以請我務必來見你。」她這樣說。這種說謊的方式讓我想起了 N,她也是 文 這樣自說自話。 學 我把小說給她看。那篇文章關於 N 的事情,我無法很清楚的交代所有細節, 獎 對自己不利的情節時,都加以潤色。「真諷刺,原來我們是同行呢。」她說,「這 樣說來,我寫的東西變成現實了。那些問答都是我虛構出來的,坦白說,我的欄 目根本沒什麽人看,更不可能有忠實讀者。」 「那麽,你現在和她,那位 N 小姐,之後還有聯絡嗎?」她一邊看著我寫的 稿,一邊等我回答。 3. 在那天她在酒店離開以後,N 決心不再與我見面。我也回歸本來屬於我的生 活,這樣的日子差不多過了兩個月。一天,一封突如其來的郵件把我從淡然無味 的日常生活中拉了出來: 「我是 N 的男友,想跟你見個面,你這個星期有沒有空?」 那時候是我人生中的一個低潮,N 的優柔寡斷讓我很苦惱,朋友們都因我與 N 的關係而變得疏遠。而且寫小說遇到了瓶頸。在這段時間裡,我都躲在家中避 開與人有過多的來往,白天留在家中閱讀,晚上到游泳池耗費多餘的精力。不知 當時我是怎麽想的,我沒有反應過來,便馬上回應了他:「可以。」我們約了周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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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晚上在舊區一角的酒吧裡見面,然後我在不斷幻想那個與他會面的場景:在發 現 出腐臭味的廁所被一個壯碩的男子按倒在地,然後被空瓶子敲穿頭顱的畫面。 代 文 也許出於靦腆,我提早半小時到了酒吧視察環境,在腦裡繪畫出逃生的路線, 類 從前台座位經過洗手間,再跑到後門只需要三十秒便能逃去,確認了安全措施以 . 後,我吃了幾顆薄荷糖定驚。他也剛好準時到達酒吧,推開酒吧的玻璃大門,在 現 遠處便能把我認出來,坐在我的旁邊。我猜想這段時間裡 N 跟他坦白說了許多 代 關於我的事情,而且他也應該看過我的照片。我打量了一下他的外表,與我想象 小 中有很大出入,他身材短小,穿著淺灰色的襯衫,戴著圓框的金屬眼鏡,看上去 說 十分斯文,並非壯碩的大漢,老實說他比我還要瘦弱。我開口問了他:「你是 N 的男友吧?」他點了點頭,然後坐下。 他靜靜的說道:「你和她是怎樣開始的?」我想他應該早已知道的,只是想 再次確認他所聽來的。「那你知道,我們是怎麽認識?」 「我也大概聽過,可是在她口中卻有兩個不同版本的故事。」我接著說下去: 「第一個版本是你在年宵的時候認識了她,那時候你在擺一個攤位,賣一些玩偶; 另一個版本是在酒吧裡面,她主動跟工作中的你聊了起來,那時候你卻是一個酒 保,她孤身一人。我實在無法分辨,哪一個才是現實。」他卻說兩個版本也是不 準確的,他曾經當過調酒師,也曾經在年宵擺過攤位,可是這些場景裡面,N 都 是一個不存在的角色,只是憑著她豐富的想象,將自己安置進入他生命的一些美 好片段的部分。這簡直就像一個喜歡杜撰他人故事的小說家。而事情是這樣的: 他在另一所大學讀書,他在試膽游戲裡輸了被迫跟路過的 N 搭訕,並且交換電 話。這只不過是一個普通至極男女相識的故事,可是在 N 的加油添醋之後,卻 變成了一個像酒吧角落發生的都市愛情故事一般,N 真是一個小說家。接下來, 他便開始懺悔了,關於自己對 N 的冷漠,關於出軌的事情。人一旦陷入回憶的 漩渦中便難以輕易逃出來,他回憶的片段瑣碎、而且無序,在聽過以後我很快便 忘記了。 這讓我想起了我以前受電影啓發構思的一篇短篇故事內容:在一個雜草橫 生、荒廢已久的大宅裡,老人爬進了幾十年前他情人的房間,他希望在這裡找到 死去的女人存在過的證據。一個穿著西裝、些微駝背的男人走了進來,質問潛入 的原因。在一番解釋下,原來兩人都能在這所大宅裡看到女人的鬼魂,可是兩人 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樣貌。老人開始追溯,回憶中的女主人是個活潑、可愛的女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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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他從回憶中找出某些片段來佐證;可是男人卻說自己也認識她,她是一個 成熟、富有韻味的女人。兩人爭執了起來,各自認為自己心目中的女人才是最完 第 美,於是扭打成一團。當他們都沒有力氣以後,看著空洞的房間,鬼魂一早已經 四 不存在了,過去的物件也早已消失,只留下兩個老人坐在房間裡面,緬懷過去。 十 當我看見他進來酒吧的那一刻,我便想我們不會發生任何爭執,而事實上我 八 的預感也很準確,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很融洽,什麽也沒有發生。「我想我和她 屆 之間的確出了一些問題。」他得出如此的結論。那時候我的心裡是很佩服他,可 鳳 是我無法給與什麽建議,只能認同他的說法。 凰 樹 離開的時候,他主動提出交換聯絡方法。「事已至此,你還喜歡 N 嗎?」他 文 小心的問道。 學獎 我搖了搖頭。「但願我們還有機會再見。」他終於露出了微笑。 「應該不會了。」我答道。 4. 她看著我的眼睛,像是用眼睛來聆聽他人的故事,不論是我與那個女孩的故 事,或當編輯前經歷的那些故事。那是我生命中最寧靜的時刻,只能聽到時鐘內 秒針走過的聲音。差不多三分鐘的沉默過後,她終於開了口,「你的作品裡看到 其他人的影子。」我點了點頭,認同她的說法,那時候我寫的東西,都在模仿普 魯斯特的口吻。她接著說。「多感受生活,多接觸外面的世界。」聽到這句話, 我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一般,有點沮喪。 「可是,我很喜歡你的這個故事。」她再點起一根菸,可是這次的味道比上 次輕許多,是薄荷的味道。她向我遞了一根,我依然揮手拒絕。她手中菸草燃燒 起來的氣味傳了過來,讓我感到十分暖和。「可以在其他地方發表。」她說道。 後來我坐著巴士回去,窗外的雨點在車窗劃過一道痕跡,像女人哭過的樣子。 離開的時候,我問了她:「我還有機會看到你的 Q&A 專欄嗎?」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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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了。」她答道。 5. 現 代 那是維珍尼亞酒店,旺角街巷裡的時鐘酒店,狹仄的房間裡卻有一張碩大的 文 床,但充滿潮濕的味道。房間裡只開了一個床頭小燈,我看見 N 褪去大衣,裡 類 面穿著一件低胸背心和窄牛仔褲。她豐滿的身體顯露出來,雙乳和修長的腿,我 . 不敢凝視她的面孔。N 只穿著內衣褲走進了浴室,在那塊磨砂的玻璃上浮現了她 現 的身影。 代 小 從浴室出來,她慢慢地她摟著我的腰,摸索著把我帶到床邊。我們親吻了許 說 久,甚至能夠從鼻息裡得知她上一頓飯吃什麼。我撩起她的衣服,可是動作又兀 然而止。灼熱的感覺充滿我全身。我跪在她的身前,「我不能夠……」我說「你 並不是真的喜歡我。」她把我推開,並問我為什麼。因為我想到她的男友,而特 別是在那刻,我覺得我無法將她佔有。 N 對我很失望。應該說,那刻已經興致全無。她穿好衣服,在床前歇斯底里 地說道: 「知道嗎?我惱怒你,原因從來都不是你要放棄我、抑或喜歡上其他人、甚 至是你懦弱,而是原來你一直都沒有把我當作愛人來看待,這是令我最為失望。 我暸解,每人都會有衝動的一刻,然而當你去做這些行為的時候,當你要告訴我 原來這一年,我們的關係甚麼都不是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那麼,即 使在你未發現你喜歡我的時候,難道不是朋友嗎?我對你珍而重之,然而你給我 的答覆是這樣…… 」 說完她便奪門而出,在那裡我差不多哭了起來。她應該也不會細心聽我的解 釋,因為在那個時候解釋沒有什麼作用。我向她發了一則短信: 「對不起,也許這樣的話已經沒有作用,但我還是必須為自己所做的事情向 你道歉:一是我沒有好好說清楚每一個情況和細節;二是我也沒有勇氣去承擔, 可能是自己的或是你的負面情緒、可能是許多內心的東西無法說出口。我知道以 此為藉口,這是我的懦弱之處。」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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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很害怕我們的感情,像平常我的寫作一般,不是因為太多別人的東西, 第 而是太多自己。所以很對不起,讓你受到傷害,我衷心祝福你未來能遇到更好的 四 人。」 十 我知道這樣做是很自私的行為,但如此一來我的心情便得以平復。當然最後 八 我沒有得到她的回覆。 屆 鳳 凰 樹 文 學 獎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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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星記 現 代 1. 文 類   「想看星星嗎?摘給你。」 . 現   背抵男生宿舍的脆弱床板,她越過他的肩頭打量著天花板上的螢光星星,腦 代 中浮現了這句話。那是個天朗氣清的星期一晚上,她與他吃完宵夜才回到自己的 小 寢室,手機的提醒燈號便止不住閃爍一如窗外的點點星光。那是一張天花板的照 說 片,略帶幾許污漬的白漆上貼著不少裝飾兒童房的螢光星星。接續照片的是他說 要摘取星星給她的信誓旦旦。收到訊息的她是又好氣又好笑,氣他的不解風情, 笑他無聊又不知所云的「幽默」。可她還是被這樣的他所吸引了,因此在三個月 後一個應當在課堂的下午,她反倒在他的床上。   坦誠相見令她緊張,陌生的感官刺激讓她遲疑。對於自脊柱傳上的陣陣顫慄 她不知是身體想表達的歡愉還是厭棄,也不知該繼續索求還是有所矜持,畢竟, 是初次。他半是笨拙半是熟練的動作讓她想著他口中的「從來沒有」是否實為謊 言。等身高的床架嘎吱作響,許是承受不住相較平時兩倍的重量。午後的陽光與 一切都很厚重,壓的她幾乎是喘不過氣。驀地,門口傳來喀拉聲響,她驚慌失措 地將他推開。   「沒事啦,他們發現門是鎖上的話就會去別的寢室待著。」   他好整以暇的起身,套上上衣、短褲,翻身下床。她抓起四散的衣物,使勁 地撫平皺褶。扣著扣子的指尖發燙顫抖,她想著她的雙頰應該也是紅的不甚自 然。   「好了嗎?我要開門囉?」   他邊查看著手機訊息,頭也不抬地問道。   急忙將蓬亂的髮絲梳理好,她小小聲地應了一聲。然後她聽到門鎖開了的聲 音與他走出房間的腳步聲。風從敞開的房門口直驅而入,稍稍降了些溫度。她不 禁往被子裡縮了縮,身子有些打顫。   「他們找我吃飯打球,妳要一起去嗎?」   他回來了。她靠在床沿低頭看著他,平時都是她仰望著,由下而上的視角總 覺得小一歲的他比起自己穩重成熟許多,現在這樣的角度卻又使他看來稚氣未 脫。思量片刻,她搖搖頭。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臉。   「那我先走了,妳自己回去吧。」   語畢,他套上鞋掩門而出,留下了亮著白熾燈光的空蕩寢室。   一步步攀著梯子下了床,雙腳觸地時磁磚的冰涼令她輕輕抽了口氣。望著窗 外良久,她腦中還是亂哄哄的。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她關上燈帶上房門。電梯在 出了寢室的右手邊,因為有些年代了常有失重下墜之感。大門口的警衛似是對出 入男生宿舍的女學生們習以為常,在她走過時看也不看一眼。   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下,她用力地伸了懶腰想醒醒神,卻覺得身體依舊被方才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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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重量壓著。一切有些莫名其妙,總之她是騎上腳踏車回去了。 第 2. 四   兩天後他們分手了。   凌晨一點,寢室燈已暗,一落書整齊地疊在桌上。難得讀了好些,她滿意地 十 鬆了鬆枕頭,準備享受舒適的一晚。沒料到才在久違的自個兒床上安頓好,他突 八 然來了電話。不明所以地趕忙出門,衣服是隨手套上的,腳踩的是拖鞋,黑框眼 屆 鏡壓在鼻尖,她甚少如此不加打扮的與他見面。遠遠地她就瞧見了他佇立在昏黃 路燈下,看來還是衣著體面不若她慌亂狼狽。他說三個月來就這樣吧。他又一次 鳳 抱了她。夜半的路上不知為何行人依舊熙來攘往,女生宿舍前一樣是不少愛侶互 凰 動親密一如相擁著的他們倆。或許旁人眼中也認為這是在互道晚安前的溫柔繾綣 樹 嗎?埋首在他胸膛,她這麼想著,呼吸間都是熟悉的他的味道,無法簡單用形容 詞來表達的那種。硬要說的話或許可以稱之為「讓人安心」的氣味。 文   沒過多久,不顧他還箍著的雙臂,她伸手推開了他,轉身走回宿舍,步伐有 學 些急促卻頭也不回。感情到了盡頭,寧可甩了別人也不願作被放棄的一方,是她 獎 勉強還想維持住的臉面與倔強。耳畔依稀傳來一句「要好好照顧自己」。她不確 定這是他說的,還是碰巧聽到其他戀人間的濃情叮囑。   視線是越來越模糊了,她現在急切地想一覺不起。她忘了最後是怎麼回到寢 室的。用盡僅剩的幾絲理智輕手帶上門,室友都睡了,呼吸聲和緩。她不想打破 這份寧靜,靠著衣櫃,緩緩跌坐在地。室友都睡了,別哭。她這麼想,眼淚卻是 不聽使喚地掉。那這樣吧,別哭出聲。她緊咬下唇,仰著頭想讓淚快點止住,可 同樣的角度已不復見熟悉的臉龐。吸了好幾口氣,冷靜,冷靜,室友都睡了。漸 漸地有些吸不到氣,頭有些暈,她放棄掙扎的閉起眼,室友都睡了,那就也這麼 睡去吧。   樹影透過窗在地板上搖曳,晚風輕輕。這是一個天朗氣清的星期一晚上。 3.   那天其實是他生日,她本來晚上已預備給他好好慶祝一番,下午便一如往常 地找他午睡,沒想到就這麼打亂了原先的計畫。   她邊整理著剛洗好的貼身衣物,邊通著電話。血汙在用力刷洗後還是頑強地 存在,她想著是不是要直接將之丟棄。話筒的另一端是剛打完球的他,語氣焦躁 且帶著不知所措。   「沒戴不會怎麼樣吧?要不要乾脆吃個藥啊?為什麼剛剛做了呢?為什麼不 阻止我?懷孕了怎麼辦?」   他的問題連珠炮似弄的她有些頭疼。這時候的他為什麼這般孩子氣?剛認識 的他不是這樣的呀。面對被瑣事追得喘不過氣的她,他堅定的說著相信她能迎刃 而解;面對茫然失措於未來的她,他溫和地要她放緩腳步,細細思量。他是她迷 航時的那顆北極星,總能領她駛回港灣。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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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先不要這麼緊張好不好。我去買藥吃就是了,如果吃藥還是懷孕那就拿 現 掉。」 代   在初次拜訪他房間時,她已設想過所有的可能情況。沒有備著保險套或許是 文 失策,但其他解決方法尚存。她以為這些是基本常識,是成年人的必備技能。他 類 依舊像是隻麻雀聒噪,她的語氣染上了不耐。十八九歲的人了,事情遇上了解決 . 便是,其他多餘的擔憂完全無助於事。這是她一貫的處事原則。 現   至於為什麼發生?簡單說來就是氣氛合適而她也同意了他的索要。她以為這 代 是構築在共識之上,她以為他們可以成熟地處理一切。怎麼他就反悔了呢? 小   「那……妳自己去買可以吧?妳也知道,男生嘛,不太方便……」 說   她愣住了。   張起嘴想吵架,話到嘴邊還是吞下。她答應了,掛了電話。轉身將手上的衣 物丟進垃圾桶。   較有規模的藥局都離宿舍有些距離,她拿著手機按圖索驥找到目標。走進店 裡是藥局常有的潔淨氣味,她轉了兩圈沒見著避孕藥的蹤跡。啊,是管制藥品, 記得不太會放在開放式的架上的。她準備開口詢問,卻發現很是艱難。低聲開了 口,她慶幸藥劑師專業地忽略了她的羞赧。熟練而不帶有一絲情感,藥劑師拿出 兩個紙盒擺在玻璃櫃上,都是白底搭上粉色圖樣,名稱也一樣地令人摸不著頭 緒。茫然聽著介紹,她只覺得曾經在課本上讀得的知識其實比想像中更容易用在 生活上。   選了藥劑師口中副作用較小的那款,她在一旁的超商買了罐水,立在大馬路 旁使勁擰開了瓶蓋。一旁的車呼嘯而過,手掌大的紙盒中其實不過一碇比小指指 甲還小的白色藥丸。她將藥丸置於掌心靜靜盯著,手心溫度似乎讓它有些融化。 終於,她一鼓作氣地就著水吃下,大口大口的冰涼刺過喉間直達五臟六腑,明知 不可能但她還是擔心著會不會凍了傷。   下腹感覺沉甸甸的,應當是心理作用吧。還是,真的有個小生命存在呢?不, 是曾經存在。搖了搖頭,她無奈地笑了。同件事情有人求之不得但也有人花費心 思想除去,事物似乎都是如此存在著兩面性。   向晚已沒了陽光的溫度,她踩著腳踏車折回宿舍 4.   她過了一個月行屍走肉般的生活。   分手的頭一個星期,她丟下了自身的臉面與倔強,三番兩次地聯繫他。她說 了不會再無理取鬧,她說了她會改進一切他曾說過的缺點。她允諾會好好成長, 她發誓她絕對會成為他喜歡的樣子。幾近懇求,她希望有人能再讓她好好的抱 著,做她的大型娃娃。她記得北極星是亙古不變的,所以他一定也一樣。   「過去的事就讓它留在過去吧。」   回應她無數訊息的,只有這麼一句話。對話框橫過作為聊天室背景的他倆的 合照,恰恰地將笑靨徹徹底底地遮了起來。   第二個星期,她覺得懇求不再是個方法。她決定要用實際行動喚回從前的情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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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她在社群軟體放上與往昔相似的貼文,她努力專注的到課,她踏實認真的天 天運動。這些是他希望她能做到的。他說過喜歡成熟而有想法、規劃的她。勤奮 第 地更新著自己的近況,從社群軟體的管理介面她知道他都有瞧見。然而,事情並 沒有朝她冀望的方向發展,聊天室裡靜悄悄的,若是銀針落地一定可得回聲錚 四 錚。   第三個星期,她不再想著挽回他了。她花費大把時間翻遍所有與他的聊天紀 十 錄,她反覆看著手上他給的兩張卡片,一遍又一遍地咀嚼他說過的字字句句。 八   「妳願意和我分享妳的生活嗎?」是交往滿一個月的紀念卡片,裝在水藍色 屆 的信封裡。他的字一點也不漂亮,小學生似的大小不一,一個個歪扭地在紙上站 好。 鳳   「18 歲的日子裡發生了許多事,但我知道,19 歲的日子將會有妳的陪伴, 凰 我也會好好地照顧妳。」他生日那天,說著後來上網查過吃藥傷身,他帶著晚餐 樹 來找她。這樣的誓言維持不過兩天。   為什麼。她只吐的出這三個字。她想倚在宿舍窗台向下大喊,她想得到一個 文 答案。明明一切看來都美好完滿,平日的他們會待在圖書館苦讀,讀累了相識一 學 笑,或是傳著字條說著自己要休息一下等等記得叫醒他。桌下的雙手始終是緊握 獎 的,旁人總說圖書館的冷氣多麼地冷,他們卻毫無所感。假日不是騎車出去兜兜 風,便是膩在一塊兒看著網路影片。他們一同去過不少地方,手機相簿裡滿滿的 風景如畫。   明明一切看來都美好完滿。   第四個星期,意識到自己全然地無能為力,她完全斷了與周遭的聯繫,課也 是愛上不上。這段期間最常做的,是什麼也不想地躺在床上。偶爾會沒來由地哭 泣,偶爾會沒來由地笑到歇斯底里。   她真怕自己就這麼瘋了,卻又覺得因情傷而瘋太沒有格調。她是個硬脾氣的 人,她是個新時代的成熟女性,她要不被情感所左右。   於此同時,透過共同友人,有時會收到他的消息。斷斷續續的,像是訊號被 嚴重干擾的收音機。然而還是拼湊的出來一個大概:他的生活並無二致。   她想不透他為何可以正常地生活著。難不成從頭到尾都只是她一人的自作多 情?   去看星星吧,她想。或許如此一切能在無垠的遼闊星海中,找到慰藉與解答。 5.   在交往期間,他們曾真真正正地去看過一回星星。理由無他:天花板上的螢 光星星怎麼也浪漫不起來。   觀星地點為一段海堤,沒有個確切名稱,她只記得大概的方向與數不清的鄉 間小徑,且離學校車程約莫 40 分鐘。那是他朋友的秘密基地,約會的極佳場所。   即便冷風撲面,機車後座溫暖依舊。那天她輕輕環著他的腰,下巴抵在眼前 遼闊的後背上。周遭景物飛快掠過,她曾希望這便是永恆。在海堤上他們隨興而 臥,仰躺數著漫天星斗。天南地北地聊著,許下新一年的希望。恰巧一顆流星劃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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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 現   不知何故,她想著若是再回到那片海堤,她一定可以尋回缺失的他和缺失的 代 自己。大概是那顆流星有將一個瞬間的他們在夜空中記上一筆,既然有記著,那 文 絕對找的回來。 類   嚴實地拉好外套拉鍊,她知曉這回將沒人為她擋風。她是沒有機車的,小巧 . 的折疊腳踏車是她唯一的代步工具。彎過宿舍後門,旅途正式展開。 現   一下又一下地踩著踏板,就著規律的車輪聲,她細細梳理起兩人的相識相 代 愛。是透過朋友認識的,一同吃了宵夜交換了聯絡方式。沒隔幾天,同為台北人 小 的他恰巧也返家一趟。歸來學校時相約結伴,話不停歇了五個多小時的車程。那 說 是星期天。星期一再次約了宵夜,星期二她感冒了而他夜半相陪,星期三一道吃 了午餐,星期四晚上便互訴衷情了。   現在想來一切進展的快速順利到有些荒謬(繞著圓環接上民生路,夜半路上 無車,行動起來很是順暢)。然而之後的日子倒也過得不錯。初嘗愛情滋味的兩 人窮盡了截至目前所學的種種情話,天天是蜜蜜甜甜不怕牙疼。一開始他是很愛 賴著她的,巴不得 24 個小時都待在她身旁。   依據普世法則,這樣快速發展的情感總是不可能順遂的(四草大橋的上坡靠 雙腳有些吃力)。隨著時間過去,差異與衝突探了頭。不知變了的是他還是她, 亦或是先前的風趣知性見識廣博體貼溫柔不過是精巧的偽裝。他不再愛黏著她, 也不再對她有著耐心無限。巨大的反差讓她迷惘錯愕,更重要的是,她已對他依 戀不斷。   「你們兩個到底為什麼會交往啊?明明除了吃之外沒有任何的共通點啊。」 友人一次這麼問到(她有些迷了路,月夜下的魚塭看來都差不了多少)。是呀, 她假日總是愛亂跑,他只想待在宿舍上網消磨,現在想來每回的出遊他似乎都是 不怎麼心甘情願。她好閱讀,愛品味字詞的美妙與行間的情感;他書架上除了課 本別無他物,對文學嗤之以鼻。她欣賞藝術電影,總愛在影廳哭的一把鼻涕一把 淚;他偏好大眾娛樂片,追求壯烈的聲光與刺激的螢幕效果。她心思敏感細膩慣 於體察他人感受,他永遠以自我為主而不顧其他。她以為愛情是接受對方的一 切,於是她配合了他的喜好習慣。過程是痛苦的,她曾想過放棄,但對所謂「愛 情」的錯誤理解讓她堅持著。可是對面的他依然故我。整件事情並無對錯,單單 就是不適合。   路到了盡頭,矗立的警告標語迫使她急忙按了煞車。身子隨著驟停的速度頓 了頓。不適合。答案便是簡單的三個字,一如她問出口的為什麼。   抬眼細瞧四周,還真被她找著了當初的那個地方。警告標語嚴格說來是施工 告示,寫明著前方的海堤將進行為期三個月的改建工程。   三個月,她與他的相識分手也是一樣的時間。   這天的月光皎潔明亮,結果是沒有尋著任何星星。她再次望了海堤一眼,決 定折返。   心滿意足的。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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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故事的人 第 1. 吳詠萱的挫敗 四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過這種感覺:小時候上課時,老師問了一個有點難度的問 十 題,你明明知道答案,但你沒有馬上舉手,因為你想讓自己的陳述縝密一些;結 八 果隔壁的小明直接奪走你的筆記,唸了你的答案。老師這時讚美了小明,給了他 屆 糖果,同學們紛紛鼓掌。小明呢?則是滿臉驕傲,好像他真的配得上那些盛讚一 鳳 樣。我正在經歷這種感覺。沒辦法,人家就是反應比你快,比你有心機。 凰 「『說故事的人』被偷了!」 樹 「騰X就是個只會抄襲的垃圾公司」 「我早就覺得不對勁了」 學文 「公關部已經在研擬相關因應措施,大家先別緊張。」 獎 工作夥伴的群組訊息刷得我的腦門隱隱作痛,明明從來沒有心臟方面的疾病, 胸口卻空得不行,就像最愛的寵物狗走失一樣。這個作品是我這三年來的生活重 心,現在卻一下子就成了別人的囊中物。呆愣在桌前,我麻木地瀏覽著遊戲平台 上的五星評論,任由手機發散出的藍光侵蝕眼中的感光細胞: 「TS出品果然不會讓人失望」 「最喜歡這種敘事題材的遊戲了」 「我媽問我為什麼跪在電腦前面」 「結局雖然偏草率,但讓我想到我媽了」 TS公司的人就是群思想小偷,一幫活得沒有尊嚴的人類。我內心這樣想 著。但又能如何呢,他們是反應比我快又比我有心機的小明們,況且對於剛起步 的新創團隊來說,要與全台最大的遊戲代理商攻防,真的很像唐吉軻德打風車一 樣,愚蠢至極。 身為遊戲開發總監的我,有好幾種選擇:一、趁事情還有轉機,趕快回到工 作崗位上,把身為一位創作者該得的權益討回來。二、馬上調查並找出抄襲的內 鬼。你猜,我會怎麼做? 我討厭做選擇,小孩子才二選一。我選三,我擺爛。 我消極嗎?話可不能這麼說。閃人之前我當然交代了最信任的執行長好好處 理此事,畢竟我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個 story teller ──我只負責故事主線的內容 流暢性,執行面、美術製作、軟體運行什麼的我一概不懂,就像大家一直在說的,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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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信任專業。然後,我逃離了。像是遭遇程式閃退的那種忽然消失。沒有人聯繫 現 得上我。 代 文 閃退生活圈後才發現,我其實一直就是處於一種與人際圈脫節的狀態呀。小 類 時候是家中獨生女,最好的朋友是那一堆讓我鼻頭發癢的舊繪本;大學時期歷經 . 轉系又獨自在外租房,朋友可說是寥寥無幾;現在到了適婚年紀沒有個對象(自 現 覺不需要並不代表沒有承受社會壓力),我甚至已經可以想像五、六十年後獨自 代 提著兩大袋垃圾、追著垃圾車的淒涼場景。想起來好氣又好笑,大費周章結果只 小 是回到我的正常狀態而已。 說 有人說,旅行就是一個人從自己活膩了的地方,跑到別人活膩了的地方。所 以我現在要去哪?在這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台北真的活得膩了。 「誒你有要回家嗎?投票。」 「有啊廢話,不回家投票就是等著別人決定我的未來耶。」 捷運站裡,兩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的對話就這麼飄進我耳裡。讓我想起,每 一次離開台北,不是去陽光明媚的南部度假就是直奔桃園機場,「回家」這個選 項幾乎被我遺忘,好像台灣只有北中南沒有東邊一樣,明明距離只不過是一條總 是塞著車的國道五號。千萬別誤會我討厭老家,世界上沒有人不喜歡故鄉。對於 多數人來說,家鄉是承載美好記憶的地方,但對我來說那裡有點像食蓮族居住的 小島:每一次回去,就會像奧德修斯一樣被美好的景色環繞然後忘憂,永遠走不 了。為了避免成為希臘式的悲劇英雄,我很少回家。 儘管我不斷避免搭上返家的客運,我到底好像還是成了奧德修斯,輾轉反覆 才又終於踏上返鄉之路。 2. 《說故事的人》第一章 珮華聽著室友的鬧鐘重複著相同的洗腦旋律,人已經清醒了,雙眼卻依 然緊閉。因為如果這時把眼睛睜開,表示新的一天又將到來。「人活在這個 世界上就是得花錢」這件事讓珮華很頭痛。是的,她很窮,卻很不幸地考上 了間私立大學。 她讀的系所其實不錯,會計嘛,出路明確,系上學長姐考取率也是全台 數一數二的高。但穩定上榜的前提是,她得在這間學校待上四年整。雖然才 剛開學,算了算,也已經繳了不少錢,除了學費雜費分開計算之外,系學會 費、講義費、各項雜支其實早已讓她無法負荷。於是她做了個決定。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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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上前幾天剛拿到的系服,把自己塞進那條褪色又破洞的牛仔褲裡。珮 第 華小心翼翼地護著手上的資料,深吸一口氣,打著一把破傘,衝進雨中。 四 *** 十 「珮華,我看你的主科都拿到不錯的成績,初會小考分數尤其高,怎麼 八 突然要退學呢?」 屆 「主任,是這樣的,我很喜歡現在學的東西,系上的學長姐也都很好相 處,只是系內活動支出的部分……對我來說有點負擔。目前打算重考……任 鳳凰 何一間師範院校都好,至少不會那麼辛苦……」 樹 系主任點點頭,嘆了口氣:「妳確定嗎?」 文 十秒鐘內,請做出選擇: 學 【確定,不這麼做我可能撐不過兩個禮拜。】 獎 【……我看還是算了,我再撐撐看,謝謝主任。】 你選擇了:【確定,不這麼做我可能撐不過兩個禮拜。】 珮華語氣平緩地對系主任說:「確定,不這麼做我可能撐不過兩個禮 拜。」看到珮華堅定的神情,系主任也便不再有其他表示。拿起印子,慎重 地蓋下。 珮華暫時沒了學籍。不知為何,明明本該感到惋惜的她,這時的心情反 而是兩個月來前所未有的輕鬆。啊,不再受到金錢約束的感覺真好。 外頭陽光正好,天橋上擠滿了人,一道跨越天際的彩虹吸引了所有行人 的目光。 3. 吳詠萱一生最愛的兩個人 我來到熟悉的大門前,門口擺設一樣不差,只是除了每年貼春聯的那片牆 壁,門上那塊寫著「歡迎」的吊飾、鞋櫃上那幅構圖明顯都有問題的水彩畫(是 我畫的)都沾著薄薄一層灰。 「咦,是詠萱嗎?」很久沒有被叫名字的我猛地抬頭一看。是隔壁鄰居陳媽 媽。 「好久不見,陳媽媽。」 「你好久沒回來了!你等我一下,我正好有一罐筍絲,要給你爸媽的,你就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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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便拿進去好了。」望著她的背影,我發現一向幹練的陳媽媽似乎變得蹣跚了些。 現 「啊,謝謝,看起來很夠味咧!誒,陳媽媽,怎麼沒看到陳小弟?他上大學 代 文 了嗎?」 類 「嘿啊,現在大二了,現在家裡也剩我和他爸,有時候還真有些無聊,還好 . 現 你爸媽常常來找我們聊天,空巢期的父母真的不容易啊……你趕快進去啊,不要 代 站在門口餵蚊子。」陳媽媽不知道,她燦爛的笑容掩蓋不住那一抹失望。 小 說 於是我舉起手,這會兒還沒敲門呢,門便從裡面打開了。 我其實早已在腦中預演過無數次見到父母該說什麼,卻在看到兩老之後,不 知為何就全忘了。我記得三年前道別時,他們不長這樣的啊。那時的父親,不那 麼臃腫,那時的母親的頭髮,也不那麼灰。 「嗨。」我的腦袋現在只能運作一個音節的單詞。氣氛有些尷尬,空氣中的 灰塵都靜止了。 母親悠悠地開了口:「啊你是沒有手機喔,不會打電話啊?」 父親在一旁連忙緩頰:「人回來了就好啦齁。坐車會不會累?快點進來。東 西放一放。」 就在我正要將行李箱扛進門時,我感受到一個堅定而溫柔的擁抱,母親語 帶 哽 咽:「 打 個 電 話 很 難 嗎 …… 你 都 不 講 我 怎 麼 知 道 你 過 得 怎 麼 樣。 講 不 聽 耶……。」 「好啦好啦,不是故意的咩。我就怕打電話你們會太想我齁。」我說謊了, 事實當然是正好相反。 門檻後的空間,是我從小生活的地方。這才是我熟悉的家,連濕度都和我離 開時一模一樣。你知道吧,宜蘭的孩子一個個都是行走的濕度計,能感測環境中 潮濕程度,精準判斷該開多久的除濕機。啊,回家真好,甚至連以前最討厭的過 敏性鼻炎,都成為了家的記憶。 「最近工作還好嗎?」父親的一句問候把我瞬間從追憶中拉回現實。 「不太好。」我不想說謊,因為不管我說什麼,家人總是能看出我的心思。 「我寫的故事被偷走了,簡單來說就是公司有內鬼,然後就被大公司抄走做成他 們自己的遊戲了。」看到父親的臉上寫著大寫的擔憂,我又再補了一句:「但不 用擔心啦,台北那邊有人在處理了,你看我可以回來就表示不嚴重啊。」 雖然這件事真的有點棘手,但我知道自己在極度悲傷和慌亂的時候總會失去 判斷能力,所以不能一頭熱地就急著去處理。 「那就好,故事被抄走沒關係,他們沒有基因複製另一個你出來幫他們寫故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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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就好,不然我怕這樣世界上會出現兩個超厲害的遊戲腳本設計師,一山不容二 虎 you know。」我噗嗤一笑,父親的見解依然獨到、英文也還是一樣台,聽慣 第 了公司裡眾人流利的美國腔,相較起來,台式英語雖不好理解,卻是很是親切。 四 熱騰騰的牛肉麵上桌了。父親的手藝真的很不一般。可謂被教職耽誤的大 十 廚。是我太久沒吃了嗎,怎麼覺得這次的不太一樣,有種說不出的甜。 八 「好吃嗎,這次我可是下重本哪,用牛肋條代替牛腱肉,用冰糖取代砂糖, 屆 硬體設備的部分是使用超市點數加價 2499 換到的鑄鐵鍋……」父親講得很起勁。 果然是大廚,食材、鍋具都那麼講究。好一個課金玩家啊。不過,為了自己喜歡 鳳凰 的人事物而花錢,是再值得不過的事情了。 樹 而如果有個人願意為了你花大錢,說起來雖然俗套,但不可否認地,這便是 文 我能想到最直率的一種關心了。 學 獎 4. 《說故事的人》第二章 珮華唯一擅長的科目是國文,重考上了師範學校之後,她幾乎每年都代 表學校參加國語文作文競賽。 大四那年的國語文競賽,比賽會場在距離學校五個多小時車程之外的地 方。火車上,她和男友坐在一塊。一路上,他們不怎麼說話,其中一個原因 自然是太早起的緣故,另一個原因出自緊張。 志偉看出珮華的不安,儘管自己比她更沒有信心,仍然伸出左手,抓住 了珮華顫抖的右手。志偉知道,珮華參加比賽不是為了那張脆弱的獎狀或者 什麼肉眼看不到的榮譽感,而是為了那三千元的獎金,這對她來說是一場生 存戰。 「你知道嗎,雖然我看起來比較在乎獎金,可是我是真的很喜歡寫作。」 志偉沒有說話,因為這些他都知道。他心疼地撫摸著珮華左手中指上的 繭,這是她非常努力的證明,然後他想起了好幾個他們一起在圖書館奮鬥的 夜晚。他們的文風迥異,卻仰慕著彼此的作品。哪裡能找到比她更知性的女 孩了? 「可是讀中文系的話我可能會先餓死在稿紙堆裡,只有當老師才更有機 會成為作家。」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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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覺得比起中文,你更適合現在的語教系耶,你的人生故事可 現 以激勵很多孩子。你想想看,如果你當初讀了中文,或者繼續讀會計,世界 代 上可能只會出現一位很會寫文章的會計師,或者再多一個暢銷作家,我想說 文 的是,未來的世界可能會有更厲害的電影、做得更好的電視節目,文字的可 類 傳遞性很有可能會降低。不過這個世界不能沒有老師,你做了老師,跟他們 . 說故事,是不是能更直接地鼓勵到更多孩子?」 現 代 珮華心裡踏實多了,這下她更確定身邊的這個男人是除了早就過世的爸 小 爸之外最關心她的人了。雖然她覺得志偉剛剛只是在做他最擅長的事:唬爛, 說 因為電影還可能怎麼變好?難道可以不用找演員就能拍嗎?電視節目還能怎 麼創新?難道以後可以在節目上跟來賓一起搶答題目嗎?可是他的這一番話 再怎麼荒謬,珮華還是被說服了。志偉讓她發現自己其實不是想當作家,而 是想讓更多人因為讀了她的文字而有所啟發。 十秒鐘內,請做出選擇: 【謝謝你,未來的七十年,你也要這樣一直唬爛下去喔】 【你真的很愛亂想耶,學生哪會喜歡一個整天講古的老師啦】 你選擇了【謝謝你,未來的七十年,你也要這樣一直唬爛下去喔】 珮華內心雖然是想說那句話,卻因為同學們都在旁邊,有些難為情,最 後說出口的還是調侃志偉的話:「你真的很愛亂想耶,學生哪會喜歡一個整 天講古的老師啦。」 志偉彷彿沒有聽到那句話,反而是盯著珮華頭上閃爍的對話框,他很期 待未來都有她陪伴的七十年。 有些事情時機未到,所以不好說出口,但他們都已經認定對方是一生摯 愛。 結為連理前,不一定要排場華麗的求婚,只要兩顆心能互相理解、連結, 就足夠了。 5. 吳詠萱讓最愛的兩個人失望了 吃了幾頓吳氏餃子和吳家牛肉麵之後,開始有些疲乏了。請注意,不是厭倦, 是疲乏。我喜歡父親的手藝,但我還想趁回家的這幾天去嚐嚐台北沒有的味道, 自主有薪假可不能放太久,我知道過幾天我還是要回去面對現實。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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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門檻上,我慢悠悠地穿上了鞋,起身的那刻,視線停在家中的雨傘架 第 上。雖然是大晴天,但我還是抓了把摺疊傘,塞進包包。對宜蘭的孩子來說,那 是讓我們最有安全感的時尚單品。身上一把傘都沒有的人,不是外地來的就是瘋 四 子。 十 我想起一家高中時常翹課吃的麵店,稍微查了一下營業時間,啊,果然還是 八 不能把台北的生活習慣帶過來,差點忘了一般店家通常在下午都有一段休息時 屆 間,距離它休息還有約莫四十分鐘,看來得加緊腳步了。 鳳 母親這時追了出來:「你要出門喔?你先教我這個怎麼用,你們年輕人發文 凰 都會用這個井字號,是要幹嘛用的?」她像個求知若渴的小女孩。 樹 「這叫做 hashtag,是我們有時候要強調一件事情或者要把文章分類的時候 文 會用到的東西。因為只要在文字前面加一個 hashtag,整段文字就會變成粗體, 學 你看,這樣就可以了。」她很有耐心地聽著我的解說。 獎 後來我順利吃到了麵,我肯定它的味道沒有變,但不知怎麼,少了翹課的刺 激感,那麵嚐起來少了一絲勝利的味道。失望之餘,拿出手機,滑了一下FB, 結果主頁一大堆都是母親的文章。啊,我忘了說,昨天她怕我又不打電話,於是 要我幫她設定一個帳號,而我是她唯一的好友。 「暮色低垂 恣意鳴叫的夜鶯 喚醒止不住的念想 在心頭彎彎繞繞 時光急著離開 不留一刻予我 蹉跎 #女兒說老爸是課金玩家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吳老爸煮的牛肉麵真的很好吃」 看到這篇前後心境轉換頗大的文章,我笑了出來,重點到底在那首詩,還是 hashtag ?畢竟是母親的大作,想當年她也曾代表學校參加好幾次大專組國語文 作文比賽呢,看來是想證明自己寶刀未老。於是我點了讚,在文章底下留下: 「#課金玩家就是花錢讓遊戲更容易破關的人 #牛肉麵一級棒」 這裡真的是食蓮者之島,一切都太美好。田邊的白鷺鷥踏著優美的步伐,他 們到底是怎麼做到在水田裡激起那麼細微的漣漪的?肉羹麵的鹹味是最不拖泥帶 水的那種,沒有甜味,因為對宜蘭人來說,鹹甜夾雜的任何東西就是不夠直率。 空氣清新地很不科學,讓人相信天堂的存在(或許在二十一世紀,少量污染的地 方都可以被稱作天堂吧)。這時的我早已忘了什麼抄襲,我只想永遠待在這裡,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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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母和這片土地的呵護下度過餘生。 現 代 *** 文 類 輕快的步伐引領著我,循著熟悉的路回到了家。 . 現 「我回來了……」語未畢,我便感受到氣氛有些緊張。 代 小 晚間新聞正報導著我不想面對的那件事: 說 「本台先前接獲的獨家消息指出:最近登上知名遊戲平台排行榜第一名的遊 戲『說故事的人』,事實上是來自一家新創電玩團隊,而知名遊戲代理商TS藉 由一系列的運作,將創作者的心血佔為己有。消息一公開,在論壇上掀起了一場 腥風血雨的論戰。一些資深玩家認為,這只是一個剛起步的公司為了蹭熱度而做 出的毀謗行為;與此同時也有一群玩家認為這款遊戲的操作模式與故事的敘事手 法與歷年來TS的創作有所落差,或許真有抄襲之嫌。這樣的消息使TS的股價 小跌了五個百分點,至於事件會如何發展,真相究竟是如何,本台將持續為您帶 來最新的消息……」 新聞主播的一字一句就像是奪走我手中蓮花的清醒水手,把我拉回殘酷的現 實。透過第三人理性地陳述出來,我才真正對這件事的嚴重性有了實感:「說故 事的人」不應該被偷走,因為那幾乎等於是偷走了我最在乎的人的人生故事。 「事情這麼嚴重,你怎麼還說沒什麼事?」母親有些激動,但我知道她並不 完全是生氣,而是出自擔憂。 「我累了。在我們的圈子裡,這樣抄襲的事情很常發生。我不知道怎樣去證 明那是我的作品,所以我才離開台北,先離開暴風圈中心,時間久了,就不會那 麼心疼了……」這是實話。 「你為什麼要為了他們改變自己!小時候我是這樣教你的嗎?拜託妳清醒一 點,事情已經發生了,你不去逼他們放手就是你的過失!」 事實上,在經歷兩天的自我放逐後,我已經近乎放棄奪回創作的可能性了。 「你可以不要職業病發作嗎?我成年了,不是你教的那些小屁孩學生!我回來不 是想聽你講這個!你能不能不要管那麼多?」這是氣話。我真的不想要回家還得 處理那些阿雜事。 「我就是老媽子碎碎唸啦,你的工作就那麼高尚到講兩句都不行,你回天龍 國啊,不想聽就回去啊!」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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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媽也是在關心妳,不要講那種話。好啦,先出去,冷靜一下。」父親拉 著我走出房間。 第 「我現在真的很絕望,我感覺自己白忙了三年。」 「你媽才覺得自己白忙了三十年,教出那麼容易被情緒影響的小孩。」父親 四 笨拙地對我眨了眨眼。 十 「她每次都這樣,每次都幫別人說話,然後回頭說是我的錯。」 八 此話一出,父親忽然嚴肅起來。 屆 「相信我,她不是。」 鳳 凰 樹 6. 《說故事的人》第三章 文 珮華和志偉畢業後便正式結了婚,很快地,一個小生命闖入了他倆的世 學 界。 獎 「她怎麼變那麼黑啦。好像猴子喔。」志偉很難想像珮華懷中的,正是 昨天產房內白白胖胖的小嬰兒,是他的女兒。 「我女兒最美了,會黑一定是你害的,你敢遺傳不好的基因給我女兒我 跟你沒完。」珮華才不在乎她長什麼樣子。 這是她第一次維護女兒的尊嚴。 *** 小孩永遠長得比想像中快,女兒這時已經長成了十七歲的妙齡少女。珮 華在她身上看到了很多自己和志偉的影子。女兒喜歡寫作,她也是:女兒喜 歡打電玩,他也是。 一天下班後,她接到女兒的班導來電,請她隔天去學校一趟,取回女兒 被沒收的物品。會是違禁品嗎?難道她在學校學會吸菸?還是她看了什麼不 該看的書?不對呀,她們這個年代應該已經沒有禁書了呀……。苦惱的珮華 決定去向女兒問個清楚。 「只是一本筆記本而已。」一本在不對的時間出現在不對的地點的十元 筆記本。女兒在數學課上振筆疾書,被數學老師注意到並收走了。原因是: 她在不對的時間做不該做的事。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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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哭著對她說她不是故意的。她真的聽不懂三角函數和 log,也不懂 現 為什麼老師要在收走她的筆記本時,也順便說了句:「讀文學沒用啦,你以 代 為打電動、寫無聊的小說能考上大學嗎?」 文 類 珮華痛罵了女兒,因為她不該不尊重上課的老師。 . 現 隔天一早,她親自送女兒到學校。目送她進了教室後,珮華快步走向老 代 師辦公室,不是去領回筆記本,而是直奔數學老師的座位。 小 說 隔著一個中庭,女兒此時正上著最喜歡的國文課,她以為母親早就上班 去了。 沒有人知道珮華和那位數學老師說了什麼。但聽路過的人都看到了,平 時囂張的數學老師,氣焰越來越小,而珮華的則越來越大。珮華是真的生氣 了,她一生都在嘗試用文字和話語拯救迷途的孩子,她教他們作文,教他們 演講,教他們表達自己的想法。而這位數學老師,在小魚苗遊到下游處,準 備進入大海前,竟告訴他們寫作沒前途?不過比起理念被推翻,她更憤怒的 是女兒的夢想受到質疑。 這是不知道第幾次,珮華站出來保護女兒了。而且不管往後還有幾次, 珮華都會做一樣的選擇。 十秒鐘內,請做出選擇: 【忍一時風平浪靜】 【前進一步 海闊天空】 你選擇了【前進一步 海闊天空】。 是的,每一次都要這樣。前進一步才能帶著女兒一起看到更寬闊的世 界。 7. 是什麼拯救了吳詠萱 「鈴──鈴──鈴──」 臥室裡早已過時的電話鈴聲,用它規律且惱人的旋律把我喚醒。 跟父母吵架的時候,你們都怎麼做?我自己的習慣是,不管天氣多炎熱,都 要躲到被窩裡,任眼淚浸濕枕頭,讓汗水把壞情緒代謝出去。有些習慣會因為年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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齡增長而改變,例如吃東西的口味(我小時候超厭惡咖啡,但長大後不能一天沒 有它);但是像這種「睡一覺趕走煩惱」的習慣則是直至長大都不會改變的。 第 我睡了多久呀,窗外的夜色早已取代了宜蘭難得的陽光。 四 「下來吃麥當勞。」母親的語氣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十 對我們家來說,大吵一架之後,沒有什麼矛盾是一起吃一頓麥當勞無法解決 八 的。 屆 自電視機正式闖進人類生活圈以來,似乎解決了不少家庭問題。雖然有所謂 鳳 「看電視看多了會上癮,進而影響智力」的說法普遍存在,但我個人認為它帶來 凰 的好處遠多於壞處。最直接的大概是電視機的聒噪填補了許多尷尬時刻。現在這 樹 種情況就是其中一種。 文 「歡迎收看新聞晚報,首先來關心遊戲大廠TS的抄襲疑雲。『說故事的人』 學 於兩日前上架後廣受好評,但許多玩家在幾個小時前陸續回報了劇情上的 bug, 獎 這些 bug 也間接造成遊戲無法順利結尾,目前沒有人清楚為了會如此,TS的 發言人稍早向媒體表示,自家公司絕對沒有抄襲,而這個 bug 是單純的技術問題, 已在他們的掌控中。但越來越多玩家在網路上發起『改掉爛尾』的活動,希望趁 此次軟體更新的機會,將遊戲最大的遺憾也順便圓滿……」 我啃著我最愛的麥香魚,母親秀氣地吃著辣味雞腿,父親牛飲著可樂。三人 不發一語。 「下次我不會那麼大聲說話了。」這是我第一次主動道歉。對,我以前都依 賴麥當勞和電視機替我化解尷尬。 「躲在家裡沒有用的,你到底還是得面對,不如吃完薯條,我陪你一起?」 母親指的是和台北那邊取得聯繫。 *** 我拿出我的手機,深吸一口氣,我準備好了。手指一點,就這麼將通信軟體 的通知全部打開。霎時間,通知、訊息排山倒海而來。 「我們運氣會不會太好!他們自己出包耶」 「結尾的部分,有人有想法嗎?」 「@吳詠萱 你有沒有已經想好了的劇情?這樣我們可以直接改。」 事實是,我還是沒什麼對於結尾的想法。構思了三年,甚至都開始執行了,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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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有想到結尾。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故事對我來說太重要,我遲遲沒有下 現 筆。團隊那邊丟給的草稿雖然不錯,但也僅是中規中矩,沒有一個出色到可以當 代 成這個故事的結尾,不是太矯情、就是不夠深刻。 文 類 我的手機裡其實有一個最初始的遊戲版本,供我隨時增修遊戲內容。於是我 . 決定啟動遊戲,從中看能不能獲取一點靈感……等等, 現 代 為什麼原本一片空白的最終章,早已不知被誰嵌入了腳本,也製好了圖? 小 說 一切都太神奇,《說故事的人》就這樣圓滿了。這會兒,我真的相信了世界 上真的會有奇蹟發生。 8. 《說故事的人》最終章 女兒經過高中的低谷時期,不顧師長反對,毅然決然地去大學讀了自己 喜歡的文學相關科系。畢了業後,珮華原以為她會去嚮往已久的出版社工 作,沒想到她和一小部分的同學組了一家新創公司,說要開發各種形式不拘 的手遊和電玩。原來志偉沒有唬爛她,未來的世界真的有不需要演員親自上 太空就能拍出的科幻電影,還有可以與來賓連線的即時搶答益智節目。而她 的女兒,想要用第九藝術說故事,以另一種方式延續珮華的夢想。她不太知 道女兒在台北過得如何,但也不敢貿然前去拜訪,萬一她在忙怎麼辦?萬一 她正在和男朋友約會怎麼辦?更不敢打電話,因為太久沒聽到女兒的聲音, 她最怕的事情是,掛了電話後,襲來的是更止不住的想念。 女兒離開家已經一千零九十六天。疊在牆角的日曆紙已經都快可以裝訂 成一本百科全書了。 一日,女兒帶著簡便的行李突然閃現在門口。 他們一家人又聚在一起了,他們聊天、爭吵、鬥嘴,爭吵、鬥嘴、聊天。 就這樣平平凡凡地過了三天。 有沒有人做過研究: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八個小時休息,剩下的十六 個小時分給三個愛著彼此的人一起過,時間是不是會相對地過得很快?是不 是同時也會散熱,使所處在的空間溫度升高?因為珮華現在就有這樣的感 覺,客廳比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溫暖,中午十二點到半夜十二點的距離也變得 很短。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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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在閒聊時忽然提問:「媽,你的夢想是什麼呀?我從來沒有聽你說 過。」 第 十秒鐘內,請做出選擇: 四 【我哪有什麼夢想,我的夢想就是當老師啊】 十 【我想當作家】 八 你選擇了【我哪有什麼夢想,我的夢想就是當老師啊】。 屆 「我哪有什麼夢想,我的夢想就是當老師啊。」珮華雖然從來沒有忘記 鳳 過自己想當作家的陳年老願望,但是現在如果只能二選一,她很樂意放棄這 凰 個夢想,來交換女兒的一輩子安好。如果只能二選一,珮華寧願女兒永遠不 樹 知道自己年輕時的小願望,因為那時自己的眼界不夠寬,也沒有她聰明。 文 珮華從一位敏銳大方的少女,經過三四十年歲月的沖刷淬煉,成為了一 學 位穩重踏實的母親,就跟世界上其他的母親無異。她知道自己的生命有一大 獎 部分時間被金錢所限制,於是用一生的努力換取兒女最大限度的自由追求。 她明白,就像莎士比亞曾歌詠過的: 「時間的鐮刀誰也沒法抵擋,唯有生養方能與之抵抗。」 她的人生,珮華相信女兒會替她延續。 9. 尾聲 真的該回台北了。臨走前我用自己手機裡的那份遊戲,幫母親的手機複製安 裝了一份完整版的《說故事的人》。我希望母親是世界上第一個知道完整劇情的 人。畢竟這是我們的故事。 「手機有沒有帶……啊車票咧,拿好不要弄丟……便當拿著在火車上吃,羊 排冷掉會變硬,要趕快吃掉……啊到了記得打電話,不要都不打,然後不要都不 回來,下次如果再隔那麼久,我一定不讓你進門了。」平常我應該會覺得母親連 珠砲似的叮嚀挺煩的,可是今天這久違的碎碎念怎麼特別悅耳。 你相信奇蹟嗎?我如果沒有親身經歷這些事,我斷然不會相信。為什麼遊戲 最終章會以我滿意的樣子就這樣蹦了出來?這始終是個謎,或許是人工智慧,或 者量子力學,電影都這麼演。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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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母親正目送我離開,可是我不太敢回頭,因為此時的母親,臉上一定 現 帶著笑容。我沒看她哭過幾次,年輕時期的孤獨使她成為很堅強的人,但我不是。 代 我在她的呵護下成長,我有人可以依靠,所以我很愛哭。我若看到她帶著微笑在 文 車站大廳揮著手,我肯定不想離開了,所以我只在經過轉角時,用眼角餘光偷偷 類 瞄了一眼,再轉回來時眼框早已佈滿淚水,走到月台的路上,我依靠的是模模糊 . 糊的視線,和一點小時候的肌肉記憶。 現 代 上一次的離別太倉促,而那時的我還年輕,滿心期待即將在台北發生的一 小 切。那一次,我完全沒有回頭看,因為對那時候的我來說,鄉下不值得留戀,而 說 溫暖的家對我來說更是理所當然。 *** 在火車上,我瀏覽著遊戲論壇上的討論,發現上架之後,大家都很滿意我們 的結局。TS公司的聲譽也完全沒有受挫,因為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人人都 特別健忘,下一次再出一個好作品,抄襲的事也就灰飛煙滅了。我成功了,這感 覺很不真實,但我真的做到了。 這時螢幕上跳出了通知,母親發了一篇文,我連忙點開查看。 她在FB主頁貼出了遊戲最末的那張美術圖,是珮華與女兒在電玩世界裡 的合照,畫面裡他們抱在一起,對著鏡頭燦爛地笑。 哼,我在現實中才不肯這樣合照呢,太難為情了。 「任何劫難,珮華都會陪女兒度過。 #女兒挫折時 #我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當我和爸爸需要妳的時候 #妳也會嗎」 「會的,珮華、志偉,我會的。」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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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後 第   秦府這幾日上上下下都忙著張羅秦老爺續絃的事兒。 四   新夫人是鄰鎮董家的女兒,細節由老夫人出面談妥了,清單一張一張地從盧 管事那兒被送出來,分別交到幾個大丫頭手裡——話說那盧管事也著實盡心盡 十 力,連做夢都還在揮動手臂,口裡說著一些不明所以的夢話,似乎是在指使丫頭 八 長工們幹活呢。 屆   至於那些不明情況的人,只覺著稀里糊塗地便到了大喜的日子,稀里糊塗地 到董家迎親,待到新娘下了轎,與秦老爺拜過天地後,便稀里糊塗地跟著別人喊 鳳 夫人。 凰   秦老爺續絃的事,確實讓這個封閉的小鎮多了一點茶餘飯後的樂趣,那負責 樹 採買的丫頭,在這幾日可是受了無上的尊榮,有塞銀錢的,也有送胭脂的,還有 請喫茶的──大夥兒都想知道新夫人的事兒。 文   很快的,全鎮都知道董家是鄰鎮最顯赫的家族,家裡的金子多得能把人活活 學 悶死!至於夫人的相貌年紀,那倒顯得不甚重要了,但據說夫人帶了一張拔步大 獎 床、一架琉璃屏風、一整套紫檀木家具,古董字畫、金銀珠寶、房屋田產則不計 其數。   眾人聽後嘖嘖稱奇,算是滿足了好奇心,三三兩兩各自散去了。   新夫人的事情,很快地便不再被提起,丫頭收到的好處漸漸少了,眾人也只 依稀記得秦老爺娶了新夫人……   董香九滿心期待著嫁到秦府後的日子。   秦老爺氣質儒雅,談吐不凡,雖然是年近半百的年紀,可在秦老爺身上似乎 不是缺點,反倒給他多添了幾分風采。   董香九一下被對方吸引了,當即點了頭,家裡原本還有些反對的聲音──娘 說秦家已經娶了兩三個媳婦兒了,都沒消沒息的──爹說秦老爺這人看面相就知 道薄情寡義──但在她的堅持下,也漸漸沒了。   她是受新式教育的姑娘,而秦府是個頂傳統的家,但秦老爺說──   他說,雖做了夫妻,但若她不願,一定不強迫她圓房。   他說,要給她一間店,就當給她消遣,店內的事務他絕不插手。   他說……他說……   秦老爺事事都順著董香九,但唯有一條規矩,秦老爺是絕不讓步的:以後她 便待在家裡頭,愛怎麼胡鬧他不管,但除了店裡的事兒,絕計不能踏出家門一步 ──他娘是堅信著女子便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完全的傳統婦人,反正來日 方長,就暫且順著老人家的意罷。   董香九還是歡歡喜喜的上了花轎,臨去前還得努力擰自己大腿,才嚎出幾 聲,否則人家還要說她不孝呢。   下了花轎,踏入禮廳,拜過天地,她便正式成了這秦府的主母。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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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秦老爺醉醺醺地進了房,董香九扶他躺下了,吹滅了蠟燭,也躺下了。 現   她有些忐忑,秦老爺只摸了摸她的頭,便摟著她歇了一夜。 代 文   次日清晨,秦老爺命盧管事將所有鋪子的名冊拿來,讓她自個兒挑一間。 類   董香九瞇了瞇眼,偏著頭想了想,最後選了家布莊,秦老爺當場讓人把鋪子 . 的帳本和鎖匙通通交給了董香九,還讓人把掌櫃的和幾個伙計都找來,宣布以後 現 便由她來管事。 代   處理完店鋪的事兒,秦老爺又柔聲細氣地問她想吃些什麼,她搖頭道:「您 小 吃什麼,我吃什麼便是。」 說   想不到秦老爺不樂意了,非要她說出幾道菜才肯依,她只得隨便講了幾道菜 名,秦老爺才滿意地讓人去置辦。   飯後,秦老爺出門了,董香九坐在房裡,翻著布莊的帳本,伙計們先回去店 裡了,掌櫃的則留了下來,隨時準備回答她的問題。   接下來的幾天,董香九都在忙活布莊的事兒,要進哪些布、多少布、價格要 訂多高……   董香九每日睜眼,便想著布莊的事兒,忙得不亦樂乎,經過她的一番打點, 布莊的生意可是好得不得了,掌櫃的每每來交帳,後頭都要跟個年輕伙計,專門 拿銀子。   見到那些白花花的銀子,董香九心裡可是高興得不得了,現寶似的將那堆銀 子展示給秦老爺看。   秦老爺看著帳本,又看了看銀子,笑呵呵的誇她厲害,董香九便感覺到很滿 足了。   秦老爺是這樣好的一個人,待她也溫柔,董香九覺著,光是能與他做一家人, 便已用上了她八輩子的運氣……   事情是什麼時候開始壞的呢?大抵要從秦老爺出遠門以後談起。   秦老爺走後,沒過幾日,老夫人便把她叫到房裡去。   房裡很暗,老夫人的眼睛細細的,瞇成一條縫兒,直盯著她看:「布莊掌櫃 的摔斷了腿──得找人替他。」   語畢便讓人取了本名冊,上頭記著鋪子裡所有的伙計。   「妳揀一個罷。」   話雖如此,老夫人點了點第一個伙計的名字:「他做事負責。」   「他勤快。」   「他精打細算。」   「他……」   老夫人似乎想就這麼說下去,董香九打斷了她。   「娘。」董香九道:「老爺說了這鋪子的事兒,由媳婦來管。」   「自然是妳管,我只是覺著,這夥計不錯,不如便揀他罷。」老夫人指著一 個名字,眼見著盧管事便打算記下老夫人的指示了,董香九耐下性子,沉聲道: 「娘。」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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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爺既已將鋪子給了我,您便歇著罷。」   老夫人似乎動了氣:「婆婆的話都不聽,這媳婦兒是翻了天了!」 第   「娘!」   老夫人似乎不想再聽,擺了擺手,盧管事便上前來附耳道:「夫人,老夫人 四 心臟不好,您看──」   罷了。董香九想。 十   先穩住老夫人的情緒,餘下事兒之後再說罷── 八   「不如,這事兒先擱著罷……」 屆   「不行!沒有掌櫃的鋪子,像什麼話!」   「……」 鳳   最後她指向了一個名字──大元──以往跟著掌櫃的一塊兒來交帳的伙計, 凰 老夫人方才沒提到他,但方才老夫人選的人,都只是些善於奔走鑽營的小人,她 樹 最屬意的還屬大元:「就他罷。」   盧管事和老夫人見了,卻都皺了眉。 文   「大元?這伙計很笨的。」老夫人嗤之以鼻。 學   「夫人,您與其選大元,還不如讓小的兼管布莊來得好。」盧管事道。 獎   「選阿六罷。」老夫人又道。   盧管事立刻附和道:「阿六是咱家的老伙計了,既忠心又老實。」   董香九只道:「娘,讓大元試試罷。」   「得!得!新娶的媳婦兒,連婆婆的話也不聽了!」老夫人用拐杖敲著地: 「現在是不聽話,以後不知道要幹出什麼事兒了!」   「夫人……」盧管事又指了指心口。   「……」董香九沉默了,這哪兒是讓她選,分明還是老夫人的意思,但不親 自見見伙計,已是她讓步的極限了:「娘,還是讓大元試試罷,要真不適任,再 換阿六也不遲。」   一個月後,便是鎮長的生日,秦老爺不在,身為秦府的主母,她理當置辦禮 物、差人道賀,於是她列了一張禮物單子,讓老夫人過目。   老夫人看了幾眼,臉色便垮了下來:「怎麼淨送這種玩意兒?要我看,就得 送些古董字畫。」   「娘,庫房裡頭已沒幾件字畫了。」   老夫人沒說話,意味深長地盯著她看:「妳既已是咱家的人了──」   「……」   看來老夫人這是把腦筋動到她的嫁妝上了。   「娘,我確實帶了些。」董香九道:「但那是……」   「不如便送把紫檀交椅──」   「娘。」董香九加重了語氣:「那是我的嫁妝。」   老夫人登時變了臉色:「怎麼,秦家好吃好喝的供著妳,一張椅子都不願意 給?」   「娘。」董香九道:「送紫檀椅,這禮未免也太重。」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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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罷了!罷了!怎的招了個這樣小氣的媳婦兒!」老夫人臭著臉把清單扔了 現 回來:「愛怎麼做怎麼做唄!反正到時失了禮數,也是丟秦家的臉,跟妳董家一 代 點兒關係也無!」 文   董香九撿起了清單,走出老太太的房間,一言不發的將禮物單子交與盧管 類 事,讓人將她屋裡的紫檀小几整理整理,又到庫房裡挑了件古董花瓶,吩咐下人 . 和禮物一併送到鎮長府上。 現   過了幾日,花瓶又原封不動的回到了秦家的庫房。 代 小   又過了半年,便接到了秦老爺要回來的消息。 說   董香九高興得很,請盧管事讓布莊送幾匹綢布來,打算給秦老爺做套新衣。   大元親自把布送了來,順帶捎來了帳本,她便與他在大堂一道看帳本,又說 了一會兒鋪子的事兒。   「大元,阿六這個伙計怎麼樣?」   大元想了會兒,微微皺了皺眉,擠出一個笑容,悄聲道:「夫人,阿六做買 賣不實誠,好多客人都有怨言。」   「手腳也不乾淨……鋪子裡丟過幾次銀子,當時都只有阿六一個人在。」   「……」董香九點了點頭,話鋒一轉,恢復了正常談話的音量:「你覺著咱 這鋪子,有哪兒是需要改善的?」   「小的認為……」   大元對打理鋪子很有想法,兩人相談甚歡,一晃便已近晚了,董香九便留了 大元吃晚飯。   送走了大元,董香九便回了房,點起蠟燭,對著秦老爺的衣裳,一針一線地 縫製起了新衣。   秦老爺有著寬寬的肩和些許圓潤的肚子──下襬得做得寬些,穿起來才好 看。   秦老爺喜歡圓領子。   秦老爺喜歡長袖子。   秦老爺喜歡……   董香九一直縫到了清晨,才肯去睡覺。   接下來的幾天,董香九一門心思都撲在了秦老爺的新衣上。   這兒繡個壽字,那兒繡個福字,哪兒要繡暗紋,還有衣帶的花樣……   終於在一天夜裡,衣服做好了,董香九將衣服摺整齊了,放在桌上,便睡去 了。   她是被老太太尖銳的叫喊聲給吵醒的。   只見老太太氣急敗壞的進了房,一進門便不由分說地將她從床上拖下來,揮 起拐杖便打,一面喊道:「怎會有妳這樣不知羞恥的女人!秦家怎會有這樣的媳 婦!咱家的臉都給妳丟光了!」   董香九還沒明白過來,拐杖便如雨點一般落在她身上,很疼。   「娘!怎麼一回事!」她一面盡力躲避棍子,一面喊道。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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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扯起桌上的衣裳,用力一摔:「這是給哪個野男人做的衣裳!」   「娘!這是給老爺做的!」 第   「哼!給老爺做的!」   老太太把枴杖一摔,轉向門口,門口正站著盧管事:「拿老爺的衣裳來!」 四   盧管事不一會兒便捧來了一套衣裳。   老太太一努嘴,命令道:「比一比。」 十   盧管事讓另一個長工進來,抖開了方才拿來的那一套秦老爺的衣裳,盧管事 八 則撿起地上的衣裳。 屆   奇怪的是,盧管事手上的衣裳明顯小了一圈,可董香九分明是按著秦老爺衣 裳的大小來裁製的。 鳳   「娘!這衣裳不是……」 凰   老太太聽不進任何一句話,當場命人把董香九給綁了起來,扔進柴房,任憑 樹 她在柴房喊得聲嘶力竭,也沒人理會。 文   過沒多久,鼻青臉腫的大元也被扔了進來。 學   「大元!」她驚呼:「你怎的……」 獎   大元疼得齜牙咧嘴,緩了好幾口氣才道:「他們……他們說小的和夫人……」 說至此,大元便一撇頭,不再說了,董香九心裡也明白了七七八八。   定是老夫人夥同盧管事設的局。   「……大元。」董香九此時竟出奇的冷靜:「讓你做掌櫃,我錯了麼?」   大元搖了搖頭,這個動作似乎牽動到他身上的某個傷口,大元吃痛的嘶了一 聲:「夫人,大元不敢說自己最適合做掌櫃,可全鋪子裡的伙計裡,肯定就屬阿 六最不適任。」   她沒錯。   「大元,這些日子來,鋪子如何?」   「夫人,自打按您開的單子進貨,人人都說咱們布莊的貨越來越好了。」   她沒錯。   「大元,咱們可有對不起老爺?」   大元愣了愣,也不顧身上的傷了,猛力搖著頭:「沒有,絕對沒有!」   是啊,她沒錯,她分明一點錯也沒有。   她董香九唯一的錯,大約就是不願意任由老夫人擺布罷。   沒事兒的。   董香九這麼安慰自己。   秦老爺很快便回了,他定會聽自己解釋……   也不知究竟過了多少個日夜,她總算被人從柴房裡拖了出來。   董香九多日來粒米未進,早已失了力氣,眼前一片模糊,只無力的讓人按著 跪下了。   「事情我都聽說了。」   聽到這聲音,董香九立刻打起了精神,是秦老爺!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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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爺……」董香九擠出最後一分力氣,著用早已乾啞的喉嚨說道:「我 現 沒……」 代   話音未落,便是一聲清脆的巴掌聲。 文   其實在巴掌揮下的一瞬間,董香九還沒什麼感覺,只覺著右臉突然便火辣辣 類 的疼了起來。 .   「賤人。」 現   被這麼一打,董香九好不容易聚積起來的力氣,似乎也都被打散了,無力的 代 癱軟在地上。 小   她聽見秦老爺用著她不認識的聲音說道:「那個野男人在哪兒?」 說   「老爺,在柴房裡呢,就等著您發落──」   她似乎聽見了盧管事的聲音。   然後,她便什麼也聽不見了。   董香九是在房裡醒過來的,只不過,是一個陌生的房間。   口乾得緊,董香九瞥見桌上有一個茶壺,便想下床喝杯茶,卻發現自己被綁 在了床上。   有人推開了門,定睛一看,是盧管事。   盧管事見她醒了,便上前來,坐在了床沿,乾枯的手指撫過她的臉,董香九 頓時毛骨悚然,抖了好大一下,但她已沒有力氣閃躲了。   「老爺說──出了這樣的事,對秦府的名聲不好。」盧管事的眼珠裡骨碌碌 地閃著詭異的光芒:「不如便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說夫人病死了……」   聽著盧管事的話,董香九頓時感到無與倫比的恐懼,她瞪大了眼:「……你 想做什麼?」   「不、不,那怎麼能行呢。」盧管事搖了搖頭,道:「夫人還這麼年輕,死 了豈不可惜,您說是吧?」   「於是我向老爺求啊求,好不容易才討到了──」   董香九看著盧管事,她已經知道對方要說些什麼了,恐懼浸透了她全身,不 住的發著抖。   「從今天開始,秦府夫人死了,而我盧錦龍娶了媳婦兒。」盧管事彎起嘴角 笑了起來,隨即又轉為冷酷的神色:「聽到了麼?」   董香九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見她不回應,盧錦隆便朝她的腰狠狠的擰了一下,疼得董香九尖叫出聲,盧 錦龍立刻伸手又打了她一巴掌,大吼道:「聽到了麼!」   淚水湧了出來,董香九並不是因為疼痛才哭的,她哭秦老爺的不辨是非,她 哭大元的無端犧牲,更哭自己當初怎麼就沒聽爹娘的話。   董香九一開始還會反抗,但每反抗一次,盧錦龍便打得越狠。   很快地,董香九便不再哭泣,甚或不再反抗了。   她早已沒有那個力氣了。   在那段日子裡,她被盧錦龍打瞎了一只眼,渾身青紫,全是被打出來的瘀傷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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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盧錦龍揪著她的頭髮,把她摔到桌上,頭正好磕到桌角——她現在總 覺著視線模糊、後腦也疼的厲害,話都說不好了。 第   她每日的生活便是在這狹小的房間裡等著盧錦龍回房,她才知道原來又過了 一天。 四   她早已與死了無異,卻也沒死成,一口氣就這麼吊著,她也就這麼撐著。   後來盧錦龍見她給自己折騰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便也少來了, 十 常常就是派個丫頭來給她送飯,偶爾心血來潮才會來房裡──那便又是一段慘無 八 人道的故事了。 屆   那丫頭叫做文文,天真而溫柔,那日她一見到躺在床上的董香九,立刻哭了 出來。 鳳   文文一面流淚,一面給董香九餵飯。 凰   「夫人……您怎麼成這樣兒了?」 樹   董香九的牙被打掉了幾顆,說話並不很清楚,也因為長久的虐待,整個人都 什麼力氣,但她還是堅持著伸手擦去文文的眼淚:「哭,什麼,哪……我都,沒 文 哭了……」 學   文文搖了搖頭,不再說話,只是淚水越湧越多,很快的便泣不成聲。 獎   一碗飯很快便餵完了,文文又給她倒了杯水,流著眼淚離開了。   自打跟了盧錦龍,董香九總睡得不太好,只要一點兒聲音她便會被驚醒。   她正睡著,突然聽見有人開門,直覺是盧錦龍,嚇得不敢睜眼,只假裝自己 已睡熟了。   隱隱感覺到那人正在接近自己,董香九越發地驚駭了,依然沒敢睜眼,只是 身體已開始發起抖來。   「夫人,莫怕,盧管事今兒個出外了。」   是文文。   董香九這才睜開了眼,見著文文手裡端了盆熱水,放置在一旁的桌上。   「什麼,事?」   「夫人,文文給您擦擦身子罷。」文文將手裡的布條浸到水裡,擰了擰,隨 後將布輕輕覆在她面上,動作溫柔的擦拭著她的臉。   董香九不知道,她已有多久沒有好好地打理自己了,明明自打那日後再沒淨 過身,身上卻也不發癢,也再聞不到什麼臭味了。   但她知道,文文手裡的布散著一股好熟悉的香氣,雖然她很想好好回想到底 在哪兒聞過,可身上的傷口稍一接觸便是鑽心的疼,根本無法思考任何事情。   見她面色痛苦,文文盡量放輕了動作,但礙於身上的傷口實在太多,怎麼樣 也無法完全避開。   「夫人,失禮了。」   她身上的衣裳……或稱之為破布比較準確,被文文一件件撥開,又用溫熱的 布仔細擦過了身子,此時董香九的身子完全暴露在外,而她卻不感厭惡。   可當文文解開她的裙子,董香九卻又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身子──她突然地便 又難堪了起來。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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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聽見文文哭了出來。 現   「沒,事兒。」她竭力安撫道:「別,哭。」 代   文文抽了抽鼻子,董香九感覺她的動作似乎比方才又要更輕了。 文   「夫人,文文去換盆水。」文文啞聲道。 類   「去,罷。」 . 現   文文再進門時,面上已經沒有了淚水,輕聲道:「夫人,那文文繼續了。」 代   文文的動作依舊很輕柔,手上柔軟的布擦遍她全身每一寸肌膚── 小   董香九卻是突然想起了這布的觸感,忙讓文文將布拿給她看看……是個亮噹 說 噹的壽字。   正是出自她之手。   「文文,這布,是,哪兒,來的?」她緊緊抓住文文,似乎看見了生的希望, 只要尋得這衣裳,便能證明她的清白……   董香九忽然便激動了起來,文文似乎被她嚇著了:「老爺說,這衣裳反正也 沒用處了,便裁了分給下人們,哎,那可是新衣哪……」   董香九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秦老爺?   他知道這衣裳?   那他……   董香九只感覺頭似乎更疼了,頹然放開了文文的手腕。   ……她還道是秦老爺不辨是非,聽信老夫人的一面之詞呢。   董香九是無心理會外界情況了,可總覺著最近府裡似乎吵吵嚷嚷的,睡也睡 不安生,便趁著文文餵飯的工夫,向她打聽:「什麼,事兒?」   「老爺要娶新夫人了──據說是外府的孫家小姐。」文文道:「孫家是望族, 孫小姐又是留過洋的,原先還不願嫁呢……」   「……後來,呢?」   「後來?大約是被老爺說動了罷?」   董香九的心更涼了。   秦老爺是不是也和孫小姐說了,絕不強迫她?   秦老爺是不是也和孫小姐說了,要讓她管一間店鋪?   秦老爺是不是也和孫小姐說了……   明明早已不會哭泣了,董香九竟是又流下了淚。   「文文,能不能,給我,弄點,紙筆?」   文文面上雖閃過一絲難色,但隨即堅定起來:「夫人,放心交給文文罷。」   三日後,文文成功為董香九帶來了紙筆,董香九注意到,文文的右手軟趴趴 地垂在身邊,似乎已完全失了力氣。   文文用青紫交雜的左手,顫顫巍巍地從懷裡掏出一張小紙頭和一小截筆頭: 「夫人。」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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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香九哭了。   她伸手想抱抱文文,文文的眼神卻很堅定。 第   於是董香九也只是伸手接過紙筆,努力用歪扭的字跡寫了幾個字: 「孫小姐: 四   別給他騙了。         董香九」 十   寫下最後一個「九」字,董香九便猛地咳出一口血,雖然沒有直接灑在字上, 八 但紙上也是斑斑紅點。 屆   「夫人!」   「拿,去。」董香九堅決地擺擺手,拒絕文文的探視,將紙頭塞進文文手裡: 鳳 「交給,她。」 凰   「趕,緊。」 樹   董香九目送文文離開了房間,而後她闔上了雙眼,突的感覺一陣輕鬆。 文   對於鎮子上的居民們來說,秦老爺被悔婚的消息,顯然比秦老爺續絃的消息 學 還來得更有趣。 獎   負責採買的丫頭,此時正坐在茶館裡,面前擺著一碗茶,桌上堆著一落一落 的胭脂和銀錢,甚至還有幾樣小首飾,有人恭敬的給丫頭遞上了一管旱菸。   丫頭吸了一口菸,往青空裡吐了個白圈:「鄉親們也知道,現在講究什麼自 由戀愛,那些個姑娘,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不肯聽嘍……咱家這麼大的家 業,哪個姑娘嫁過來會受苦……」   葉大娘一面嗑著瓜子,一面道:「是啊!那孫小姐可真是不識抬舉!要是我 女兒,我立馬把她嫁過去!」   「是啊是啊!女子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才是正理!」邱二爺喝了口 茶,附和道。   「要我說,那孫姑娘就得嫁。」吳掌櫃插嘴道:「孫家和秦家聯姻,那可是 多好的事兒啊!孫小姐下半輩子衣食無虞,秦家的生意也能蒸蒸日上!那還不得 錦衣玉食的供著麼?」   「是啊是啊!明明是這樣好的事兒,那孫小姐怎就不嫁呢!」   在眾人的一片嘆息聲中,人群漸漸散去,丫頭也收拾了桌上的東西,腳步輕 盈地離去了。 ──致香港 2019.11.17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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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翅 現 代 天亮了,明翔早就醒了,但他還趴在床上不起來。 文 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房間。 類 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被子。 . 白色的睡衣白色的睡褲。 現 連他的皮膚都可以說的上是白種人的白。 代 唯一突兀的,大概就是他背後那對翅膀吧。 小 說 電影裡落入凡間的天使或擁有一對純潔如和平鴿的白翅,或生有一雙鴉羽般 的黑翼。所以他大概不能算是天使吧,他背後的翅膀,是由米黃、深褐、黑色和 白色羽毛無序交織成的,像麻雀一樣,但又比麻雀的顏色更雜亂,像是發黃的棉 花、沾染塵土穢物的紙巾。 他翻過身,瞪著燈下那隻蚊子發呆,小小的黑點在純白色的天花板、略沾灰 塵的灰白色燈管的襯托下,尤為顯眼。有點羨慕啊,明翔想,雖然蚊子在一個房 間裡飛不出去,但以體型而言,蚊子之於房間,大概就等於人之於城市吧。他被 困在這個家,像一隻被困在籠子裡的鳥,既使鳥籠掛在水泥叢林的樹冠層,視野 開闊,卻還是不自由。 打開電腦,交友軟體上正閃爍的紅底白色的數字,提醒著他有未讀的訊息, 是昨天開始聊起來的網友。還記得昨晚是她主動私訊他的。 「為什麼你的名字要取加西莫多?」頭像是個短髮女孩的背影,取了一個很 文青的名字「慕雪」。 「加西莫多是鐘樓怪人的名字。」明翔逐字的在鍵盤上敲打。 「好特別的想法。」不難想像螢幕的彼端,一個女孩正試圖避免碰觸到什麼 禁區。 「因為我覺得我就像鐘樓怪人一樣遠離人群。」不知道是為了讓女孩不尷 尬,抑或是難得會有人主動跟他聊天,他還是向她解釋了。 「原來如此,是因為不喜歡出門嗎?我平常也喜歡宅在家裡……」感覺對面 鬆了口氣,然後,他們就這樣聊了起來,或許這就是緣分吧。 「昨天總是我在說,為什麼不喜歡出門?」回過神來,看著螢幕上這行字, 無數理由閃過明翔的腦海。要假裝自己喜歡是喜歡二次元動漫角色的肥宅?自命 清高的網路作家?愛打電動的國中生?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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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大家會不喜歡我。」千萬個念頭,最後還是選了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 在動物的世界裡,只要你與眾不同,就是錯,所以那些白化症的物種出生就帶著 第 原罪,被群體宣判流放,只有早亡的命運。 「怎麼會呢?跟你聊天很有趣啊。」 四 「小時候曾經有小孩朝我丟石頭。」亂石刑,一種仍存在於伊斯蘭社會的刑 十 罰,為了懲罰讓家族蒙羞的存在,罪人將被半埋在地上,由親友舉行淨化的儀 八 式。小孩往往天真又殘忍,唯有經過文明的薰陶,才會知道自己的行為不被社會 屆 允許,只需感嘆一句「年少無知」,便可赦免罪刑,比向神父告解懺悔還簡單。 鳳 明翔也並非一出生就有一對翅膀,而是先從蝴蝶骨慢慢突起,在衣服下撐起 凰 怪異的曲線,遠遠望去,真的就像鐘樓怪人一般。曾經一起嬉戲玩鬧的同伴,彷 樹 彿得到了審判裁決的權力。「怪物!」不知是驚恐還是興奮地喊聲,伴隨著一顆 丟偏的石子,砸向牆壁,發出小小的一聲「啪!」,一槌定音。 文 他只能抱頭蹲下,降低暴露在空氣的身體面積,卻又升高了小孩的嗤笑聲, 學 等大家心滿意足離開後,他微微抬起頭,零零落落的石子散落在自己四周,劃出 獎 一個牢籠。幾粒石子堆積在明翔的右腳腳拇指上,像個小小的墳墓。 蓋棺論定,不合時宜的念頭突然興起,或許我真的是怪物。 「太惡劣了吧?」螢幕上接著又跳出一段話,「你知道嗎?馬戲團的馴象師 在大象小時候會用一條簡單的繩子拴住牠,幼象掙脫不出來,還會把自己弄得頭 破血流,因此既使成年,力氣有所增長,牠還是會被一條細繩拴住。」 「我的意思是,你現在長大了,外面的世界可能不像你小時候那麼可怕了, 或許你可以再試試看。」 想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嗎?想,但可能也沒有那麼想吧,如果真要出 去,明翔可以想出一百種方法,但他沒有付諸行動,困住他的不只是這個房間, 或許還有曾經那些陌生人的惡意,大象可能也知道自己更強壯了,但哪怕還有一 絲受傷的可能,他都不想再嘗試了。 明翔對著閃爍的游標發呆,「好啊」、「不想試」兩個迥異的答案被指間 敲下,又被刪除,最後只留著空空的輸入框。 直到那個標示「爸爸」的視窗亮起,明翔才回過神來,轉而點選同意視訊。 明翔的父親在一家外企上班,多年下來已爬到不錯的職位,不過還是免不了經年 出差在外,但不論他再怎麼忙、身在何處,他總是會固定和兒子視訊,三天一次, 東京時間早上 8 點,H 市早上 10 點,一個小時。 「新的衣服我讓馮助理幫我送過去,你下午記得去門口拿。」 「知道了。」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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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嫂每天都有準時送飯嗎?」 現 「嗯。」 代 例行的事情交代完,父子倆沉默著。 文 一個忙著工作,一個整天都待在家哩,再多的話題,也會有講完的一天,何 類 況他們之間能聊的本就不多,但他們還是堅持著這個例行視訊,不想妥協。 . 「那,再見?」 現 「嗯,爸爸再見。」 代 沉默著,沉默著,一個小時也就過去了,他們暗自鬆了一口氣,卻又矛盾 小 的約定了下次的視訊。 說 視窗關閉後,明翔又點開和慕雪的對話框,上面顯示對方以離線,但他還 是回復了他的答案。 「再看看吧,其實,現在的生活也沒有什麼不好。」這是真心話。 明翔從來沒有怪過自己的父親,某方面來說,這已經是他能給自己兒子最好 的了,他沒有像妻子一樣拋棄他,而是盡自己的全力保護兒子,即便這樣的保護 限制了明翔的自由,但在物質生活上,他比很多人還要幸福,就不能太苛求了。 時序飛快的推進,明翔的日子也就這般不鹹不淡的應付著,轉眼間來到年 末,從落地窗往外看,能看到遠方被建築物遮擋的地方,不時傳來歌曲的重低音, 貌似是市政府前的跨年晚會。直到倒數結束,明翔才坐在地上,看著窗外的煙火 秀。 「新年快樂!」聊天視窗閃著祝福,「你家看的到煙火嗎?」 「看的到。」敲下回復,似是太敷衍,明翔趕緊補上一句「我覺得很漂亮。」 煙花很美,但他其實不太喜歡。 因為這讓明翔想起他的母親,溫柔、美麗……脆弱。 在書房的深處,某一本書的扉頁裡夾著明翔一家的全家福,照片中的女人溫 柔著笑著,但在明翔為數不多的童年記憶中,母親總是歇斯底里,或許一開始她 是愛著孩子的,但周遭大人的冷言冷語,孩子出門歸來後身上的傷痕,醫生的皺 眉嘆息,終於逼瘋了這個女人。 事情開始逐漸失控,有時候明翔半夜醒來,都可以看到母親幽幽的目光,他 漸漸感到害怕,但那時,嬰孩時溫暖懷抱的記憶,還讓他眷戀著母親。直到母親 拿起剪刀哄他「翔翔乖,媽媽知道你不是怪物,忍耐一下,你就可以跟其他小孩 一樣了。你也想跟其他小孩一起玩對不對?」懵懂的小孩終於遲鈍的感受到危 險,但他只能不住的搖頭,最後是剛好下班的父親奪下剪刀,將縮在角落的他抱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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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年幼的明翔才終於放聲大哭。 第 後來,母親變得寡言,有時只是看著兒子,默默的流淚,曾經恐怖的形象又 回復到那個脆弱、值得同情的樣子。 四 是中秋節嗎?其實明翔也不確定,但他記得那天晚上他和母親久違的坐在客 十 廳的落地窗前,一起欣賞煙火。啪!啪!啪!壓軸的煙火在夜空中炸出絢麗的色 八 彩,他忍不住趴在玻璃上,期許更多的花火,「明翔。」母親從他身後一手搭著 屆 肩膀,一手打開落地窗,風刮過女人的棕髮,以及男孩的羽翼,「要不要跟我一 鳳 起走呢?」雖然是問句,但她也沒有糾結兒子的回答,只是坐上陽台,看著兒子 凰 愣怔的樣子,慢慢的往後倒。 樹 煙火已冷,但還是有一些淡淡的灰煙在天空中殘留,彷彿舞台劇製造效果的 乾冰,母親墜落的身影是這齣劇的高潮,而明翔是唯一的觀眾。 文 母親就像煙花,短暫的綻放美麗的姿態,卻又有著灼人的溫度,最後燃燒殆 學 盡,成為一甕灰撲撲的骨灰。 獎 記憶漸漸蒙上灰,或許只有在夜空施放煙火的時候,才會隱隱約約地露出 一點鮮明的色彩。 「你呢?你喜歡煙火嗎?」煙火成了一條引線,突然點燃明翔的勇氣,開 始前所未有的主動。 「當然喜歡啦!」 「那我們約定明年一起去看煙火,好不好?」慕雪說的對,或許世界不一 樣了,我也可以嘗試離開這個房間。明翔心想。 然而,這次的邀約好像嚇到了另一端的女孩,訊息發送之後,她都沒有任 何回復。 五天了,明翔心想,不知道她是否被俗事絆住,但他也無能為力。努力壓 下心中的不安,他點開與父親的視訊。 一如往常的在寒暄後的沉默。 「我想養麻雀。」最近這個念頭一直在明翔的腦海徘徊,或許這個靜謐的片 刻給了他付諸行動的勇氣,所以他開啟了話題。 「麻雀?可以啊,爸爸我小時候也養過麻雀,你只要在陽台把菜籃倒扣,用 一根竹筷……」兩個人都有意互相迎合,使這次的視訊能圓滿延續。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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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助理下午如約而至,那疊衣服上還放了一個菜籃和一小袋米,辦事效率 現 好的出奇,也從來沒問過每次要這些千奇百怪的物品的人是誰。 代 明翔拉開陽台的門,小心翼翼的在筷子跟菜籃之間尋求一個微妙的平衡, 文 再輕輕的在籃子內、外撒上白米,鋪成一條蜿蜒的白米蛇,準備引誘麻雀踏上無 類 可挽回的結局。 . 僅僅過了一個下午,獵物就踏進陷阱裡了,一切都是那麼的新奇,明翔先 現 是好奇地透過窗子觀察牠,但隔著一層亮綠色的籃子,加上玻璃反射著自己的 代 臉,明翔也就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欣賞夠了,他才打開門,進行下一個步 小 驟。 說 面對龐大的人類,麻雀毫無疑問的被豢養了。明翔這兩天都快樂的逗弄著 麻雀,但沒過多久,明翔又覺得孤獨了,他想找個人傾訴他的喜悅,他的觀察與 發現,但卻沒有對象可分享,聊天軟體遲遲沒有新的動態,麻雀不懂人語,經過 最初試圖尋找出口的那幾天後,牠不吃不喝,且十分焦躁,一切好像都那麼不順 利,明翔有點煩躁,他望向窗外,不理會麻雀在他背後跳來跳去。 聊天軟體未再有訊息的第八天,明翔在房子的角落找到絕食而死的麻雀。 這一切都糟透了,他心想,一邊把屍體處理掉,一邊回憶剛剛接到的電話。 「兒子,這陣子公司出了點狀況,全部的人都在加班,爸爸可能得取消這 次的視訊,抱歉。」不待明翔回復,便匆匆結束。 那天,明翔又躺在床上發了一整天的呆,整個房間安靜的可怕,靜似乎又 回到一切都沒開始前,白色的空間開始令人窒息,助長內心的不安。 明翔意識到他和其他人的聯繫都是單箭頭,但他卻沒有能力改善困局。再 養一隻麻雀好了,明翔說服自己,或許一切就會好起來。 白米、籃子、竹筷,明翔簡直駕輕就熟,一切都跟上次一樣,連麻雀掉入 陷阱的時間也是。隔著玻璃落地窗,明翔凝視著那小小的身影。啪、啪、啪,那 是一個自由靈魂在掙扎的聲音,籃子微微的震動著,卻還是冷酷的罩著麻雀。明 翔握著門把的手在顫抖,並滲出大量的汗水,放?還是不放?他彷彿看到了自己 的縮影,或許只要世界給牠一點善意,牠就能再度展翅而飛,不重蹈覆轍;但放 了牠,就會只留下他一個困在這個世界,漫長的時間,太寂寞了。 我只是要一個伴而已,明翔這樣說服自己,卻是藥不對症,指尖一直到碰到 那塑膠的籃子時都還在抖,頻率彷若和麻雀翅膀拍動的頻率重合,卻在手掌徹底 按住籠子的剎那,轉為堅定。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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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天了,慕雪還是沒有回覆他任何訊息,軟體上也顯示這幾天她都沒有上 第 線。父親最後還是向這個世界妥協了,他放了明翔三次鴿子,或許還會錯過更多 次的視訊。連馮助理都因為升職而不會再到他家樓下送東西。 四 明翔感到前所未有地寂寞,這時望向和上一隻一樣不吃不喝的麻雀,突然萌 十 生一股念頭。 八 或許,我們才是同類,不能接受束縛與困頓。 屆 或許,他就該是一隻鳥,無拘無束的在天空中翱翔,享受氣流在一根根羽毛 鳳 中翻卷,最後匯聚成一股可以托起他的力量。 凰 這樣的想法迅速蔓延,就像催眠一般,他一步一步走向麻雀,將牠捧起,接 樹 著拉開落地窗,站在陽台。 「去吧!我稍後就會跟上。」他對著麻雀說,一邊將手伸出牆外。掌中的麻 文 雀輕輕蹬了一下,像是在蓄力一般,接著張開翅膀,就這麼從 18 層樓高的地方 學 滑翔而下。 獎 明翔看著麻雀漸漸化成一個小小的黑點,然後小心翼翼的踩上凳子、踩上磚 牆,最後張開雙翅── 陽台上空無一人,空氣中只留下輕輕的一聲── 啪! 感受到頭頂一陣濕意,剛開車門的馮助理,不,該說是馮經理摸了摸髮梢。 下雨了,他想,還好他已經到家了,工作壓力已經夠大了,如果再加上酸雨,他 的髮線真的就岌岌可危了。 當他打開家門時,家裡一大一小兩個女人正坐在客廳看電視。 「現在為您報導一則最新消息,今日稍早在 H 市,一名男子墜樓而亡,根 據警方調查顯示,此男患有嚴重的妄想症,並疑似因為發病,從頂樓一躍而……」 電視螢幕上,笑容甜美的主播展示著案發現場,黃色的警戒線拉出一個歪曲的不 規則矩形,中間經過馬賽克模糊,但一看就知道大部分的屍體及血漿已經處理過 了,只剩下一點點暗紅色的小馬賽克色塊。 「怎麼讓小孩看這麼血腥的東西?」他一邊說著,一邊彎腰拾起遙控器切 換,畫面轉到動物頻道,母鳥正哺育著幼鳥。 「這不是開電視剛好轉到嘛!」年輕的妻子嬌憨的說,把剝好皮的橘瓣放到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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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歲女兒手上,便站起身走向丈夫。「這陣子你總是忙到很晚,別累壞身體了, 現 快去洗澡吧!洗完我剛好把飯菜熱好。」 代 文 於是,年輕的夫妻交換了一個吻,丈夫走進臥房,妻子走進廚房,只留下節 類 目旁白的聲音,伴著電視機前吃橘子的女童。 . 現 「……母鷹會把未受過飛翔訓練的幼鷹帶至高處,或樹梢、懸崖上,然後把 代 牠們推下去,有些幼鳥就會被活活摔死……」 小 說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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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如妳這般的人 第 四 印表機在身側嗡嗡作響,紙面上承載妳想訴說的故事。妳盯著印表機吐紙, 在機器吐完紙之後眼明手快地翻過印滿方塊字的紙面,搶在機器吸下一張紙前再 十八 送入機械裡,手動雙面印刷,力求在不卡紙的情況下,環保地完成這份大業。 屆 六坪的房間地面鋪滿紙張,每張紙都印滿方塊字,陽光從雅房的小窗灑落, 將 A4 紙張打上了光。妳想起「雪盲症」這個詞彙,一片雪地,雪上的文字是映 鳳 在視網膜上的黑點,逐漸遮蔽妳的視線,終使妳瞎了眼似地活著,成長為不視他 凰 物的盲者。 樹 分了神,妳錯過送紙的最佳時機,印表機吸捲另一張白紙,妳下意識想將紙 文 張抽出,與機械拔河的結果是紙張從中間被撕成兩半,一半在妳手上,一半卡在 學 印表機裡不得進退。卡紙了。靠!妳低聲咒罵自己的愚蠢,眼見打工時間在即, 獎 妳只得先取消筆電的列印功能,刪除整份待列印的文件,然後關閉印表機,小心 翼翼地將受困印表機的紙張抽出來。紙已經不能用了,尾端皺得像擤過鼻涕的衛 生紙,背面印在上頭的字鼻屎似地黏在上面。好吧,這份作廢。 印表機是母親買給妳的大學禮物。妳本想向她說明,大學附近影印店林立, 並不需要特別買一台印表機放在租屋處,可是她相當堅持。妳將來會用到的,印 資料啊、印稿件啊,每次都要跑影印店多麻煩?她說。後來事實證明她是對的, 妳在求學階段確實用這台印表機列印了大量課堂講義、各式文件表單,以及,鮮 少能得到他人青睞的稿件。 妳的租屋處常備 A4 影印紙、身分證影印複本及牛皮紙袋,一寫完稿子,列 印出來就能馬上到郵局寄出,險險地趕在投稿日截止前投遞。郵局的行員認得 妳,看到妳來郵寄包裹,習慣性先拿起印刷品的章蓋在牛皮紙袋上,然後才對答 案似地抬眼問妳:「印刷品?」見妳點頭答「是」,行員露出「我早就知道了」 的笑容,在妳結完帳繳清郵資後,隨手將那一疊包裹在牛皮紙袋的 A4 紙扔進麻 布袋裡。 一般而言,一式好幾份的投稿郵資,詩和散文是三十二元,小說多一些往往 超過五十元。妳走進郵局投遞稿件時,總有種誤入彩券行買樂透的感覺,人人有 希望。妳說不准得獎和中樂透那一項比較難得,對妳而言那都是太過渺茫的機 率。 妳繞過妳寫的散文,揹起後背包打開房門,出門上鎖之後,收到母親傳來的 訊息,要妳抽空回家整理父親的遺物。因為截止日的緣故,妳在父歿之後一直都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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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時間回去做大掃除,回傳了一個「好」字,妳訂好這個周末回家整理。 老家是一棟只有一層樓的木造日式建築,自從妳和兩名弟弟離家求學之後, 現 父母均分所有空置的房間,兩人使用的空間涇渭分明,屬於父親的那一半堆滿了 代 書,書架放不下的就堆到木地板上,書本一本一本地疊,足足疊起半個人的高度, 文 書籍一壘壘淹沒地板,承重能力再好的木頭也禁不住這樣經年累月的負重,屬於 類 父親的那一半空間,木地板都微微凹陷,傾斜地接住來訪者的足底。妳以為父親 . 房裡的藏書已經足夠可觀,卻沒想到日後妳所兼職的出版社辦公室積累了比父親 現 更多的書籍。總編輯告訴妳那些是上一季沒賣掉的書,倉庫裡還有更多庫存。 代 小 妳進出版社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將書本載到紙類回收廠,書本碎成雪,碎雪中 說 不乏大家名作,看著那個場景,妳忽然覺得自己其實也沒必要寫了。浪費紙張。 打卡上班,兼職的出版社是做獨立出版的,以出版純文學作品為主,在這個出版 業寒冬的世道,妳不得不承認這家公司十分勇敢。整個出版社的員工包含兼職的 妳只有五個人,妳固定在每周一、三、五的下午兩點到六點工作,在辦公室裡妳 有自己的辦公桌和電腦,辦公桌三面隔板將妳隔絕於於其他正職員工之外,許多 時候妳安靜如魚,默默做著被交付的工作:校對錯字、聯絡廠商、記帳、蒐集勞 務報酬單……,妳打開電腦叫出檔案,一句句註記要修改的句子,有人敲響妳正 前方的隔板,編輯翠拿著一疊稿件望著妳:「這份稿子妳有很多地方沒有改到, 為甚麼?」 妳 接 過 那 份 上 頭 有 好 幾 處 紅 圈 跟 紅 筆 註 記 的 小 說 稿 件, 翻 了 一 下 後 說: 「抱歉,有些地方我漏看了,然後有些地方我以為是作者的習慣用字,不需要 改……。」 「妳以為?妳有不確定的地方為甚麼不開口問我呢?」翠重重嘆了口氣, 「妳這樣我們不就要再重看一次嗎?妳來這裡工作已經三個月了,應該要記住了 吧?」 「對不起。」 「說對不起沒有用,把事情做好比較重要。」翠抬頭看了眼時鐘,「我等一 下要出去開會,不會接手機,妳有問題就先問其他人。」 翠說完之後就踩著高跟鞋離開了,妳剛坐回位子上,忽然想到應該要先問翠 這份要修改的稿子應該要在何時改完交給她?妳從位子上站起來,環顧四周已不 見翠的身影,整個辦公室只剩下妳和會計兩個人。 「張姐,那個……。」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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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帳目的事情嗎?不是的話我幫不上忙。」 第 她隔著老花眼鏡鏡片看妳,眼神中透露「少來煩我」的情緒,妳在她的瞪視 下默默縮回電腦後方的位子裡。看來這個月的帳目比較複雜,所以張姐心情不大 四 好。妳這樣在心裡安慰自己,再說除了公司帳目以外的業務,本來就不是張姐該 十 負責的。 八 自從妳進公司以來,就沒見過全員都在辦公室的場面,多數時候大家都不在 屆 位子上,即便在位子上也都是一副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妳從第一天上工就明白 了,往後不可能會有人手把手地教妳每一項業務,妳要在前人遺留的資料中歸納 鳳凰 出這間出版社行事流程;妳要摸索前人的足跡前行。 樹 妳重閱那一份稿件的檔案,訂正所有錯字和語句不通順的地方,檢查了兩遍 之後用 LINE 寄給翠,擔心文件打開後格式會跑掉,除了 WORD 檔之外,妳多 文 傳一份 PDF 檔給她。時間來到五點五十五,妳剛才傳過去的訊息,對方顯示已 學 讀,遲遲未回覆。妳不確定今天能不能準時下班,家中卡紙的印表機還沒有處理。 獎 張姐早早就告別妳下班了,妳留在原位不敢先走,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妳故 作忙碌地點開其他檔案,假裝在校閱,但其實妳已經兩眼昏花到讀不下任何文 字,螢幕上的字句在妳眼裡糊成一片,無從辨認字形,遑論辨析其字義。妳又想 到「雪盲症」這個詞,不,不對,自己這個情況的話,應該是「文盲症」了吧? 時間來到六點二十。正猶豫著要不要關閉電腦、打卡下班時,翠推開出版社 的門走了進來。目光接觸的剎那,妳看到翠楞了一下。妳還沒走啊?她說,正好, 我有事情要跟妳說,妳過來坐吧。 辦公室中央有一張白色的長桌,平日是開會用的,此刻翠坐在長桌旁邊,而 妳惴惴不安地坐在她的對面。這是妳第一次有機會和她坐下來面對面,妳觀察翠 的樣貌,她年近四十,留著一頭俐落短髮,全身散發精明幹練的氣質,在她的雙 眼中,熱情的光彩和倦意旗鼓相當。那是這間出版社的正職員工們共有的眼神。 翠的眉目間帶著疲倦,看向妳時露出尷尬而抱歉的神情,無奈間又帶著幾分 忍無可忍。妳垂下眼不敢看她,那樣子的表情妳看過許多次了,前幾任的老闆在 辭退妳時,他們的臉上也露出了這樣的表情。 「妳應該知道我要說甚麼了吧?」翠一面揉著眉心一面說,而妳不知道該如 何接腔。 先前被辭退的理由有好幾種:在餐飲業做外場工讀時被嫌手腳太慢;在服飾 業當店員時被客訴態度不夠熱情;在劇團接行政助理時被說不懂得靈活處世、不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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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亦不夠小心謹慎……那麼這一次被辭退,是妳性格中哪些 現 來不及改正的缺陷造成的? 代 文 「經過這三個月的試用期,我們覺得妳可能不太適合這裡,妳應該也看到 類 了,我們這裡每個人都忙得團團轉,我們沒有心力去照顧一個完全的新人。我們 . 想要一個馬上能獨立作業,即刻協助出版社運作的人……妳能理解吧?」 現 代 「嗯。我明白。」 小 說 妳明白自己是個不夠好的人。所有僱主都想要一個已經過訓練、能熟練處理 工作事務的員工,而妳不是。都已經大學畢業了,怎麼連這種事情都不會呢?好 幾任僱主都對妳說過這番話,妳的愚鈍和不知變通令他們感到意外,被罵的時候 妳手足無措。文學院裡的訓練教妳如何循序漸進爬梳前人研究、發展問題意識, 進而論述自己的想法。然而在工作現場,更多的情況是妳根本找不到工作手冊或 前輩來解答妳的疑惑,工讀生一批一批的換,妳無從得知上一個離職的工讀生究 竟是如何適應當下的工作環境?工讀生的知識傳承仰賴經驗法則,妳的工作經驗 永遠都不夠多。 曾將妳在工作上的困擾說給母親聽,母親說妳要自學,不要期待出了社會之 後會有人教妳什麼。妳要主動積極開朗熱情小心謹慎勤快敏捷做人謙卑善解人意 不要怕麻煩……聽完母親的訓示,妳沮喪地發現自己沒有作為一個好員工,或者 說作為一個人的資格。開始工作之後,妳經常悔恨自己沒有在大學時期多嘗試打 幾份工,培養自己應變不同情況的能力,習慣為別人工作的感覺,但妳沒有,妳 只是耗費大把時間在寫無用的文字上,徒勞地追索……追索什麼妳也說不清楚, 追求獎項?還是索討一個理想中的、在寫作上獲得肯定的自己? 妳在桌面下揪緊自己的衣襬,逼迫自己面對翠,努力不讓失落的情緒顯露在 臉上,「這三個月謝謝妳們的照顧。」 「也不是說妳不好,只是妳可能真的不適合這一行。」翠像是想挽救甚麼似 的說,「之前妳的履歷上有寫妳喜歡寫作,創作和在別人底下工作是兩回事。說 不定妳是擅長寫作的那類人,那妳就好好創作,哪天作品寫好了就投稿到我們出 版社試試看。」 「喔,好。」妳強扯出微笑,「我努力看看,謝謝。」 「妳先下班吧!這幾個月辛苦妳了。我還要再加班一會兒。」 「好。辛苦了。翠姐再見。」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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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起了雨,夜色已至,最後一次在出版社打卡下班。妳走到站牌等候公車, 翠傳來訊息說妳這個月的工資會計下周一會匯進妳的戶頭,妳傳了個貼圖過去, 第 手機螢幕上比著 OK、笑得燦爛的小熊扎得妳眼疼。妳關掉手機螢幕,分神想著 家裡卡紙的印表機,眼眶微微發熱,眼淚滾落臉頰,妳慌忙用手背擦去眼淚,說 四 服自己那不是值得哭泣的事情。 十 妳只是又失敗了一次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妳應該要習慣面對自己的失 八 敗,像那些經濟周刊上的成功人士一樣,直面失敗、從不言棄。 屆 搭上公車,車窗玻璃冰冷地映著妳的側臉,窗外的燈光像貓一樣竄過,妳想 鳳 起老家養的貓,那隻貓意外地親人,偏偏不親近妳。褲子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 凰 妳刻意忽略它,沒有心情接聽,但對方默默和妳比起耐力賽,最終妳敗下陣來。 樹 文 「喂?」打電話來的是朋友璇。 學 「怎麼這麼久才接電話?」 獎 「我剛下班,有點累。」 「是出版社的那個嗎?妳還在那邊工作喔?」 「到今天為止。試用期過了,決定不錄用。」妳數著車窗玻璃上的雨點,指 尖貼在玻璃上,像是要幫公車揩掉眼淚那般,「妳打來做甚麼?有事嗎?」 「喔,我本來是要跟妳說,我找到其他出版社要幫我出書,所以就不投妳打 工的那家出版社……不過現在,好像也跟妳沒關係了。就是跟妳說一聲而已。」 「嗯,對啊。」妳試著讓自己的聲音雀躍起來,表現出真心為朋友感到開心 的樣子,「恭喜妳喔!真是太好了。」 「妳還好嗎?我等等過去找妳吧?」 妳張口想要回絕,溜出嘴邊的卻是一個帶著顫音的「好」字。 「可是我房間很亂喔?」 「沒關係啊!妳有什麼樣子是我沒看過的?」 璇在滿地白紙中尋找立足之地,踮著腳跳舞般地踏至床邊,然後往後一仰, 將自己摔進妳的床舖裡。過來啊,她朝妳招了招手,空出一半的床讓與妳,雖然 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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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來就是妳的床。妳在她身邊躺下,單人床容納兩個成年女性實在逼仄,妳和 現 璇的身體幾乎貼在一起,妳聞得到從她身上傳來的洗髮精香味,聞起來是玫瑰花 代 香。 文 類 璇是妳在大學時期交的朋友,中文系不乏喜歡寫作又寫得好的人,璇是當中 . 最突出的一個,高中時拿過全國性的青少年文學獎,大學四年患上收集癖,她收 現 集的是校園、地方、全國的文學獎名次,據她本人的說法是:這個獎我好像拿得 代 到,那就拿拿看。璇是無庸置疑有文學才華的人,和妳不一樣。 小 說 妳的文筆既不純真,也不早慧,書寫能力如實反映妳於世界上存在的年歲, 平凡而不起眼。選題囿於生活細瑣,友情、親情,沒有愛情因為妳怕。書寫的格 局狹小洩露妳的眼界與小心眼,除妳本身以外的事物,妳吝於多分出些注意力, 遑論動筆書寫。創作上的前輩曾委婉提醒妳,而妳裝作沒聽懂。比起主動向外尋 求,妳更偏向被動等待某些轟轟烈烈在妳的生命座標上落錨,成為妳願意提筆書 寫的人生大事。妳總是在等待。 妳和璇相識的契機是在校內的某一次文學獎決審會議上,她毫無懸念地拿了 散文首獎,而妳險險得了佳作的最後一名。會後璇跑來找妳,說妳寫得很好,往 後想跟妳互相交流作品,那個當下妳感到很荒謬──首獎得主跟排行榜最後一名 交流什麼呢?──但是妳說好。妳至今想不透那麼膽小的妳當時怎麼有勇氣對她 說「好」。 於是妳和璇開始在各個文學獎前夕討論彼此的作品,通常是她指正妳,對於 璇的作品妳沒有辦法說出什麼具體的修正建議,只能繳出一份讀後心得,說喜歡 或不喜歡、說讀來太晦澀或太淺白,多數時候妳能回饋給她的是諸如此類的幹 話,假裝妳和她在同一個水平上,能理解她的文學境地。璇定然察覺妳的羞窘, 幾次討論之後,她改變她的策略,捨棄她那套充滿專業術語的文學批評方式,同 樣以簡單直白的語句打擊妳,而妳不得不承認,她比妳更知道妳的書寫有何缺 陷。有些時候,妳覺得璇一定也看出了妳生而為人的種種缺點,只是不忍說破。 直到大學畢業妳們仍維持這樣的關係,璇繼續念研究所,在學校裡擔任助 教,而妳流轉在各種兼職之間,美其名是社會歷練,實則掩蓋妳尚未決定往後出 路的事實。大學畢業代表沒有校園文學獎可投,妳被迫挑戰競爭更加激烈的地方 和全國文學獎,明知道得獎的機率微乎其微,妳仍把產出的稿件給璇評析一番, 她給出優缺點並陳的反饋,不好不壞的評價使妳焦慮。妳其實是期待她對妳說出 「不要再寫了,妳沒有天分。」的吧? 「在地上的那些是什麼?」 「要投文學獎的散文。」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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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上次妳給我看的那些嗎?妳還沒投喔?不是快截止了嗎?」 第 「明天就去投。」妳躲開她的視線,「印表機壞了。」 四 「喔,是喔?」她橫過身子壓上妳,伸手去撈地上的稿件,到手後隨意翻了 十 幾頁,「妳有改嗎?怎麼讀起來還是假假的?」 八 「哪裡假?」 屆 「就是覺得妳這篇談親情跟母愛的散文很空洞啊……。感覺妳沒有像妳文章 鳳 中所寫的那麼愛妳的家人。」她斜著眼睨了妳一眼,「我說真的,散文如果不真 凰 誠的話,就不要寫了。」 樹 文 「我還沒有改完。我想要改到最後一刻。」妳撒謊。 學 「不用那麼慎重其事啦!不過就是個每年都有的比賽,輕鬆寫輕鬆投就 獎 好。」 對於璇從容的態度,妳有些惱怒:「說得那麼簡單。不是每個人都像妳一樣 有才華。」 「妳覺得我有那種東西?」 「不然呢?大文豪。」 璇沉默,把那一疊紙用手壓在腹部上,目光筆直釘在天花板上,好像那上頭 有什麼天機似的。妳等著她開口。 「我小時候一直以為自己是百萬富翁。」 「怎麼突然說這個?腦子壞掉喔?」 「這個年頭還堅持走文學的人,哪個腦袋是正常的?」璇翻了個白眼,「不 對,我不是要說這個,回到我以為自己是百萬富翁的話題。」 「好。」 「因為覺得自己才念小學而已,戶頭裡就有五百多萬是件很屌的事情,所以 我就到處跟我同學炫耀,他們不相信,說怎麼可能,我一生氣就從我媽的抽屜裡 偷拿我的郵局存摺,帶到學校給其他人看。」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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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真的有五百萬嗎?」 現 代 「怎麼可能有。」璇笑了出來,「我後來才知道存摺上的數目字最後兩位是 文 小數點,小數點後的零都是無用的,我的戶頭裡只有預備繳保險的幾萬塊。」 類 . 「蘇璇妳小時候是在蠢幾點的啦?」 現 代 「欸!那個時候我打擊超大的欸!一瞬間從百萬富翁變成窮光蛋……好啦, 小 也沒有到窮光蛋,就是變成普通人。」璇笑了出來,「學會看存摺之後,我發現 說 自己遠比自己所想的還要普通。」 在文學路上也是這樣子的啊。她說,如果才華是可計算的數值,那她的小數 點恐怕比她所想的更往前移了幾位。文學是一項投資報酬率偏低的事業,然而她 沒有做得比「寫作」這件事更好的事情,只好藏身於學院裡面安然自處,為自己 過去得了獎的作品找個出版社發行印刷,賺取賴以為生的版權費,連那些高中時 代認為無處安放或不值得出版的私密文字也被翻了出來,資源回收似地加工修 改,一點一滴兌換成物質金錢。 「反正放著也沒什麼用。」璇自嘲,「還好現在的人也不怎麼看書了。」 妳聽著璇的絮絮叨叨,腦海中浮現出版社銷不出去的庫存,沒能問出口的話 是:連妳都這樣了,那我怎麼辦? 「妳勸我停筆吧,要我好好找工作。」妳學她那般盯著天花板,「妳說我沒 天分比較有說服力。」 「我不能對妳說謊,沒一丁點才華的人是連校園文學獎都拿不到的喔!」 「好吧,折衷。我也是有才華的人,只是不夠多。」妳妥協,「不上不下的 感覺真的很讓人不爽。」 「不然我們這樣假設好了,如果妳從來都沒有在寫作上獲得肯定,妳還會繼 續寫嗎?」 「會。因為不甘心。」 璇大笑,用笑得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罵妳:「麻煩的女人。」 「對啊。跟妳一樣。」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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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要妳放棄寫作的喔。在滿地廢紙、在壞掉的印表機旁邊,妳聽見璇這 麼對妳說。因為我需要有個人陪我一起在焦灼地獄裡煎熬喔。 第 第二天妳醒過來時,璇已經離開了。臨走前她幫妳修好了印表機,順便把妳 四 的參賽稿件印好放在書桌上。妳的筆電沒有密碼,妳不知道璇有沒有點開桌面上 的其他文件檔,其實她就算看了也沒差,璇沒必要抄用妳的文字,她用膝蓋寫出 十八 來的東西都比妳好。 屆 將稿件用釘書機釘起,連同身分證影本一起裝入牛皮紙袋,寫妥收件地址與 寄件人,封口後拿到郵局寄出,看著郵局行員在牛皮紙袋上蓋下今天日期的戳 鳳 章,妳進行這些流程如工廠生產線的作業員那般流暢,累積了好幾年的投稿經 凰 驗,妳早已熟能生巧。現在妳投稿的心境近似於繳交期末報告給教授的心態,有 樹 交就好不求高分,反正得獎機會渺茫,不如懷抱「志在參加」的心情更加輕鬆。 每一次投稿都是妳對自己的交代,安慰自己沒有缺席這次徵文比賽。最初剛開始 文 投稿的前幾年,妳看到得獎名單上沒有妳,不免憂慮自己是不是寫錯地址、弄錯 學 格式才被刷下來,失敗了好幾年,妳不得不承認妳榜上無名的原因非常單純,不 獎 過四個字:實力不足。 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誤會自己是個能寫的人呢?打從小時候開始,妳就經 常被學校老師派出去參加作文比賽,明明從來沒得過任何獎項為校爭光,老師們 仍說妳文筆很好,只是運氣不佳。如今想來老師們所言不過是安慰的話語,為什 麼小時候的妳那麼輕易就相信了呢?同樣相信老師謬讚的人還有妳的母親,自從 班導在妳的作文簿上寫下「文筆很好,極有潛力」之類的句子後,她遂欣喜地認 定妳有文學才華,和年輕時的她一樣。 母親最常掛在嘴邊的話是「要不是嫁給妳爸,我現在也是位名作家。」,母 親年輕時也酷愛寫作,和大學同學們組了文社,彼此切磋。她說社團裡的男孩都 喜歡她,其中一個交往過的男孩,現在是知名作家。妳不確定母親所言真假,妳 只記得在某個早晨,母親指著報紙副刊的文章,面露得意地對妳說:妳看,我的 文章登出來了。方識字的妳閱讀那篇文章,內容是抱怨父親重男輕女,妳出現在 母親的文字裡,被公諸於世的感覺令妳難堪。家庭中裂了個縫,旁人從縫隙中看 見妳。 母親在妳身上看見成為她,甚至能比她更好的潛力,她在閒暇時間帶著妳勤 跑圖書館和書店,或借或買,為妳打造一個書籍國度。在母親的陪伴下,妳在社 區圖書館和書店中度過大把光陰,把手邊的書籍讀完之後,妳穿梭在書架之中尋 找母親,她停留的位置大同小異,往往在華文創作的書架之間,妳問她在看什麼 書,她把書翻過讓妳瞥一眼書封上的書名和作者姓名,然後把未讀完的書放回書 架上說,不要跟妳爸講我讀了什麼。日後妳回憶那些母親偷偷摸摸站在書架前讀 的書,不外乎是羅曼史小說、言情小說,以及那些從未出現在父親藏書清單裡的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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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 現 代 當妳猶在懷疑自己本身是否具有文采時,她比妳更早相信妳會成為文壇才 文 女。這樣的誤會一直延續到妳選大學科系的那個夏日,因為母親一句「妳生來就 類 是注定要讀文學的人!」,妳的志願序清一色都是中文系。後來事實證明,妳從 . 來就不是他們所認定的那一類人。 現 代 車站距離老家有些路程,老家附近沒有公車能抵達,只能依賴雙腿,下火車 小 之後,要走上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妳自覺已經走了相當遠的距離,卻還是沒能抵 說 達妳的目的地。妳不常回家,有一部分的原因是不想浪費時間和體力走上這段長 長的路。直到小腿微微發酸,老家的黑色屋瓦慢慢踱進妳的眼簾,推開朱紅鐵 門,母親坐在緣廊邊上讀報,老貓斑斑懶懶地枕在母親膝上,抬起細長的貓眼盯 著妳。 「總算捨得回來啦?妳爸走了,妳們就都不要我啦?」母親拉長語調控訴, 「妳那兩個弟弟也是,上週末留個一晚就走。」 「我不是回來了嗎?平時我們都很忙。」 「都在忙什麼?」 「就……就一些工作上的事。」妳避開母親的目光,鑽到屋子裡去,深怕她 再探究下去,妳就不得不把失業的事情全盤說出。 老家是和式建築,離地而建,以石階與地面連接,室內鋪上大片的木地板, 用樑柱和拉門區隔每個房間,多數拉門都被拆掉了,整體空間顯得通透,唯有區 隔父親與母親房間的拉門仍然保留,那是他們夫妻間的楚河漢界。 「弟弟他們有清掉什麼嗎?怎麼看不出來?」 「有啊!」母親隨著妳進屋四處比劃,「這邊、那邊的雜物都清掉了,丟了 好多東西,剩下這些書不知道該怎麼辦。」 妳看著滿室書籍有些發愁:「不然找二手書店來回收吧?我先看看有沒有我 要的書。」 「好啊,隨便妳。」母親聳聳肩,轉身離開房間,「我要去市場買菜,就不 帶鑰匙了,等等妳幫我開門。」 「好。」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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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門落鎖的巨聲響起,母親出了門,妳環視周遭,房內的一切如同妳記憶中 的模樣,妳懷疑弟弟們根本沒有整理父親的東西。父親嗜書,多數時候都從二手 第 書店買書,力求在固定的預算中購得最大量的書籍,妳成年後曾建議父親買新 書,如今有些新書打完折的價格與二手書相差無幾,出版業艱困,買新書可以是 四 對出版社、對作者的支持,父親沒有聽進妳的話,炫耀他如何以低廉的價格買入 十 一批書。父親沒有偏好的作品類型,他只是喜歡書而已。 八 母親每每看見父親搬回一疊書堆在家裡,總是忍不住碎念:買那麼多書做甚 屆 麼?你又看不懂,放著占位子啊?平日賺錢養家的不是你,就不知道錢難賺了是 不是?母親是國小教師,父親婚前是軍人,兩人是透過相親認識的,藉由母親反 鳳 覆提起的回憶裡,妳得知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台中的衛爾康西餐廳,父親穿著白 凰 襯衫黑長褲,用餐時提及自己即將升遷,母親本著「軍公教一家」的想法,遂答 樹 應與父親以結婚為前提交往,交往不到三個月就結婚了。婚後不久父親因為得罪 長官,升官之路轉眼成空,鐵了心早早退役,找到一間離家不遠的駕訓班當起開 學文 車教練,每次想起這件事,母親總會心寒地瞪著父親。 獎 我當年就是被你騙了才會跟你結婚。她說。然後父親會反駁:「妳也騙過 我。」用這一句話扼住即將發生的爭吵。有一次小學的暑假作業是要畫家庭樹、 採訪爸爸媽媽認識彼此的經過,妳在第一次見面的地點寫上衛爾康西餐廳,開學 後老師對照那份作業上的時間與地點,質疑妳亂寫,因為那間西餐廳早在妳雙親 相遇前就被大火燒毀。然而母親說得那麼肯定,向妳訴說的過去彷彿歷歷在目, 妳把「衛爾康」三個字擦掉,將母親誤植的記憶擦去,重新繳交那份作業。 寒暑假以外的時間是學車淡季,父親多數時候賦閒在家,時間漫漫難以打 發,買書遂成為父親唯一的嗜好,他不理會母親的抱怨,逕自買回一本又一本的 書在家中堆砌他自己的堡壘。父親年少貧困,沒有閒錢買書求學,入軍校就讀亦 是出於減輕原生家庭負擔的考量,妳猜想父親近乎病態地儲書舉動是他補償己身 年少困乏的行為,同時也是他彰顯自己存在的方式。 父親常常帶著幼時的妳逛二手書店,妳是無償童工為父親搬運書籍。父親常 去的二手書店藏身於逢甲夜市商圈,早在夜晚的熱絡降臨前,二手書店便已開 張,周遭的店家鐵門緊閉,使得二手書店看上去非常寂寞。書櫃裝載滑輪嵌入牆 壁中,書本排滿書架,從地板蔓延至天花板,饒是如此書店空間仍是不足,稍舊 的月刊雜誌被塑膠繩綑成書磚賤價出售。妳穿梭文字書海,油墨紙頁中帶著死亡 的味道,每一本書都會死兩次,一次是成書的剎那,一次是無人閱讀的時候,二 手書店的書籍都在瀕死狀態,時間一久沒能賣出,便是送到紙類回收場碎紙,打 成紙漿,輪迴重生為下一本報章雜誌書籍月刊。父親說自己買二手書是在拯救好 書,可是妳覺得父親的舉動只是在讓書本們換個地方死去。他的閱讀傾向很雜, 房間裡什麼種類的書都有:心理學概論黃帝內經亞森羅蘋全集菜根譚物理學初探 天龍八部……種類和數量繁多,妳懷疑當中絕大部分的書籍父親連翻都沒有翻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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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 他的藏書中有一套大型出版社出的散文叢書,裡面缺了幾本未能集全,妳本 現 想去二手書店找找有沒有缺失的那幾本好補齊整套書,父親拒絕妳,說他不喜歡 代 那位作者,妳查了一下發現缺失的都是同一位男作家的作品。妳隨手抽出書架上 文 的一本書,隨意翻了幾頁,泛黃紙頁在妳眼前唰唰流動,妳闔起書封如蓋上棺蓋, 類 將書本推回原本的空位,像把棺材送進焚化爐。 . 現 身為駕訓班教練的父親最後死於車禍,酒醉自撞電線桿,車頭嚴重變形,父 代 親當場死亡,救護人員費了一番功夫才將駕駛座上同樣嚴重變形的父親拉出來。 小 父親出殯的那天,妳沒有留半滴眼淚,對於父親,妳從未生出半點親暱,如同母 說 親在文章中所說的,他看重弟弟們勝過妳,在雙胞胎弟弟出生後,他在產房外隔 著玻璃,一面看著新生兒,一面對妳說:還好弟弟出生了,不然我本來是要跟妳 媽媽離婚的。他鮮少關注妳的成長,妳明明有父親,卻活得像是自幼失怙。妳的 記憶中關於父親的印象寥寥無幾,且那些少得可憐的記憶大多都與他用以傷害妳 的言詞相互嵌合,成為妳多數時候不願想起的記憶片段。例如在妳準備考大學那 一年,正逢祖父過世,妳暫時放下要複習的課業,跟著家人回到鄉下祖父家辦喪 事,你們在飯廳裡摺紙蓮花,祖父的遺體停在客廳一角。 你們圍著飯廳圓桌而坐,每個人面前都放著一疊金紙,摺好的紙蓮花堆疊著 佔據桌面一小角。或許是意識到生死之事如此之近,父親大略地安排起他的身後 事,他說女兒一旦嫁人就是潑出去的水,在他死後,妳不許和弟弟們爭遺產。 「妳聽到了沒有?」 父親用近似於警告的聲音對妳說,妳悲傷且慍怒,不明白他為甚麼要用對待 外人的方式防備妳。妳想用課堂上學來的知識反駁父親,法律保障了妳的繼承 權,但妳最終仍是擺出一副順從的模樣答「喔」,手裡繼續摺著一朵又一朵的紙 蓮花。父親重男輕女,他的舉動和言詞是妳梗在心頭的刺,妳不只一次地想過, 自己究竟是不是他親生的? 又譬如有一次,父親偶然間看見妳入圍全國青少年文學獎的照片,他看著那 張所有入圍者和評審的合照,冷不防冒出一句話:妳媽媽當年想過墮掉妳。妳記 得那是個下著雷雨的晚間,鏽綠的鐵花窗框住雨景,雨絲打在玻璃窗上啪啪作 響,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神色陰鬱堪比戶外烏雲,說出這句話的語調比夜雨還 冷。妳渾身戰慄,想不透他是出於什麼心態才會說出這種話?從父親吐露母親曾 想過殺死妳的那天起,妳和妳的家人們像是隔了層膜,妳不敢向母親求證,萬一 她坦承了怎麼辦?妳能接受妳不是母親想要的孩子嗎? 妳從抽屜底部的相簿中找到那張照片,照片是母親在散場前,與一眾家長一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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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從舞台上往觀眾席拍的,當屆的評審團坐在第一排的中間座位,所有入圍學生 們圍繞他們或站或坐,得獎的學生們拿著獎狀,距離評審們最近,妳認出畫面前 第 方嫻靜微笑的少女是高中時代的璇,原來妳們在許久之前就曾在同一個競技場上 比試過,她在構圖中央,手持第三名的獎狀,而妳站在人群角落,微微駝著背, 四 目光閃躲鏡頭,像是想找個地洞躲進去,在那個場合中消失。 十 當年的比賽有個不知真假的八卦,聽說璇的文章本來該得第一,但因為決審 八 的評審團中有璇的親戚,為了避嫌而更動她的名次。璇事後聽聞這件事,蠻不在 屆 乎地笑了笑。那一年是妳第一次入圍這麼大型的比賽,決審和頒獎在同一日、同 一地點舉行,母親陪著妳去會場,她的心情比妳更興奮,彷彿入圍的是她。那一 鳳 天的決審會上,評審從未提起妳的文章,胸腔中的興奮逐漸轉為難堪,會後拍完 凰 照妳拉著母親想快快離開會場,她一把將紙筆塞給妳,要妳去跟評審要簽名,順 樹 便單獨拍個照,妳死活不肯。就拍一張,就跟蘇老師拍一張。她說。蘇老師是母 親最喜歡的一位男作家,妳不想去,作為妥協,妳表示自己可以幫她跟心儀的作 文 家拍照。母親壓了壓臉上的口罩,拒絕妳的提議,遙遙望了他一眼,接著繞過人 學 群帶妳離開會場。 獎 妳從相簿中把照片抽出來,掏出手機拍下傳給璇,她很快回了訊息:「好懷 念喔!妳怎麼會有這張照片?」 「我媽當年拍的,留到現在。意外發現裡面有妳。」 「好好喔!我的照片都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璇傳了一個咬著手帕的兔子 貼圖,兔子圖案的上方懸著「好羨慕」三個字,「妳媽一定覺得很驕傲。」 妳的指尖停在手機鍵盤上許久,然後發了一個「嗯,大概吧」。話題結束。 鐵門「碰」地一聲關上,母親買完菜回來,見妳坐在房間裡滑手機,忍不住出聲 教訓:「妳在做甚麼?書都看過了嗎?」 「嗯,沒有我想要的。」 「那就全部丟掉囉!丟了也好,省得礙眼。」母親朝房內看了一眼,目光最 後落在妳手上的照片,「妳把照片拿出來做甚麼?」 「在照片裡看到認識的人。」妳指著照片上的璇,「這是我大學同學。」 「喔?她當年有得獎啊?」 「她很厲害的。」妳自棄地笑著,「每次都輸給她,我以後不要再寫了啦!」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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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說甚麼?別灰心,總有一天會輪到妳的。欸,我今天在報紙上看到《明 現 道文藝》學生文學獎的得獎名單,當年怎麼就不知道有這個比賽?可以叫妳參 代 加……。」 文 類 「我每年都有投稿喔?只是沒得獎而已。」 . 現 「喔,是喔?」她尷尬地轉過身,到廚房忙碌著,「就再努力嘛!妳小時候 代 的夢想不是當作家嗎?」 小 說 「我沒有天分啦!」 「妳哪裡沒有天分?妳身上流著寫作的基因。」 「寫作的基因是甚麼啦?爸又不寫東西。」 「妳爸爸寫過很多書啊!只是妳不知道。」 「爸出過書?甚麼時候?」 母親的身形一頓,張口欲言,喉頭卻像是被扼住似的無法發話,母親的表情 像是恨不得把自己剛剛說的話全吞回去。妳捕捉到母親的神色,心頭一跳,隱藏 於心瓣之間的疑問剝落。斑斑從妳的腳邊竄過,一雙貓眼通透澄淨。 房間一瞬真空,連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都聽不見,妳在凝滯的氛圍中看見母 親搖頭。「唰啦」一聲,妳的家族史被撕裂,書頁當中的記載全都與妳無關。妳 愣愣地環視周遭一切,驚覺妳與這一屋子的東西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妳不是妳 父親的遺物。 仔細想來,一切早有預兆。妳的父親確實沒有理由愛妳。 「爸知道嗎?」 「妳是指哪一個?妳的親生爸爸不知道。」她用腳底在父親書房的木地板上 輕點兩下,「這一個後來知道了。」 後來指的是哪一個時間點?在那一個被火燒去的、不存在的西餐廳裡,相親 的男人與女人面對彼此用餐,在往後兩人約會的時間裡、在萌生結婚念頭的每一 個瞬間,父親是否知道母親的子宮中有個小小第三者? 「爸跟我說過,妳曾經想過墮掉我。」妳的目光緊鎖在母親身上,不願錯過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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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細微的表情,「那是真的嗎?」 第 母親先是一楞,眼神中帶著猶豫,惴惴不安地說:「但我還是把妳生下來 了。」 四 十 文文。她輕喚妳的小名,妳一直都是媽媽最愛的寶貝。 八 妳騙人。妳在心底偷偷反駁,我才不是妳的寶貝。 屆 書頁的裂縫打從妳的記事起點就已存在。在弟弟們甫出生的產房外,祖父母 鳳 隔著玻璃慈愛地檢視新生兒的五官:弟弟眼睛像爸爸、嘴巴像媽媽、睡覺的樣子 凰 跟我們兒子小時候一模一樣……他們對比完新生兒與原生父母的容貌後,轉過頭 樹 來看妳,試圖在妳的臉上找到他們兒子的影跡,可是左看右看,祖父母找不著妳 父親的遺傳基因在妳身上發揮了何種作用,於是他們說:文文是女生,像媽媽也 學文 很好。 獎 父親帶著妳去接母親與弟弟們出院,辦完手續走出醫院大門時,雙親懷中各 抱著一個弟弟,沒有辦法空出手來牽妳,剛讀幼稚園的妳落在他們身後,邁著步 伐努力追上他們的背影,在那個瞬間妳感到非常孤單。那一大片產房玻璃從來都 沒有消失,它一直存在於妳的心裡,區隔妳和他們。他們是一家人,當中沒有妳。 「妳不問妳的親生爸爸是誰嗎?」 「我不想知道。」 母親沉默,雙手揪著裙子。其實不用刻意探究,拼湊過往種種記憶碎片,妳 也猜得出來那人的身分會是誰。網路上的資料說他與妻子育有一女,女兒是近年 來受注目的文壇新星,家庭幸福美滿。妳的生命史出於狗血愛情小說的俗濫情節: 才子佳人相知相惜,卻未能修成正果,佳人腹中有女另嫁他人。妳的養父從生父 那邊繼承了妳。 妳模模糊糊地明白母親多年來栽培妳的目的是甚麼,她藉由塑造妳來連結她 舊時未竟之夢,透過妳來成全她自己。於妳而言,妳的書寫實為一種獻媚,用以 討好在家族中唯一與妳血脈相連的女人。 離開家的車程搖搖晃晃、搖搖晃晃。妳坐在火車上,呆呆看著車窗外的景色 飛快遠離妳,妳用通訊軟體撥了通電話給璇,手機中的雜訊沙沙作響,妳在一片 雜音當中聽見璇的聲音,像是在山中迷霧中聽見救命的哨聲。妳問她:「如果妳 有一個非常想寫的題材,但那個東西寫出來會傷害別人,妳會繼續寫下去嗎?」 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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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啊!」她答得毫不猶豫。 「即使那會讓妳顯得很卑劣?」 現 代 「妳寫東西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很善良嗎?」璇反問,而妳難以接腔。 文 類 寫作是,事情已經發生,而妳不能當作沒事般地讓它離開,所以只能寫下來 . 作為妳受到影響的證明。心中若已有傷口,那就將傷患的身分高明表演得淋漓盡 現 致。璇隔著手機問妳,妳受傷了嗎? 代 小 「可能吧。」 說 「不要對自己說謊。」璇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來,「妳不用想那麼多,在我們 所處的圈子裡,讀者們意外地善良喔!」 火車嗚咽進隧道,手機網路斷了訊號,通話被迫中斷,手機螢幕畫面停留在 妳傳給璇的合照上,照片中的璇以目光逼視妳。散文如果不真誠的話就不要寫 了。妳不是聖人,妳的心眼狹小且缺點滿身,妳有些話想說,而那些言詞定不是 美麗剔透如葉尖晨露那一類物事。妳的心底滿是泥濘,即便撒下種子、栽花植草, 也開不出花草秀麗。妳凹折自己好安居於家,成長於家中大人們的縫隙之間,於 是長大後的妳也成為了一個畸零扭曲的人。 玻璃窗冰冷,窗外無盡幽黑如妳映在窗上的眼瞳,隧道口光亮隱約,頒獎典 禮上的鎂光燈亮起捕捉妳。銘刻於妳記憶中的種種都是伏筆,等著在妳筆下被掀 揭,妳要假裝妳在書寫時從未想過激起浪花。妳重新回到當年和璇一起競賽的會 場,在重構的家族史中安放妳自己。 打開手機內建的記事本,妳開始敲下關於家族真相的第一段話:印表機在妳 身側嗡嗡作響,紙面上承載妳想訴說的故事……。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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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 第   玉蘭坐在縫紉機前,正在檢查手上已經完成的衣服有沒有需要修補的地方, 四 樓梯腳步聲響起,十歲大的兒子小鴻從樓上跑下來,手上還拿著一本橙色的冊 子。 十   「阿媽,成績冊明天要交回給老師,要給家長簽名,媽你幫我簽名吧。」 八   「不是叫你拿給阿爸簽名嗎?」玉蘭沒有停下手上的工作,拿起另一件衣服 屆 道。   「可是阿爸還沒回家……媽你簽名吧。」兒子站在縫紉機旁,手上還拿著一 鳳 隻鋼筆。 凰   玉蘭放下衣服,轉身正色對兒子道:「阿爸很快就回來吃飯了,你先去讀書, 樹 乖。」   小孩噘嘴,卻還是點頭「哦」了一聲,啪嗒啪嗒地跑回樓上書房。比兒子大 文 三歲的女兒小文手上拿著飯碗,準備下樓到廚房洗碗,正好聽到兩人的對話。 學   「你就幫小弟簽名嘛,反正也沒要求一定要給爸爸簽名。」 獎   聽了小文的話,玉蘭心中也明白了幾分,對小文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 給你們簽成績冊是他應盡的責任,他應該要看看你們的成績,了解你們的事情。」   小文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後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點點頭,轉身進廚房,遇 到正在廚房吃晚飯的外公,乖巧叫了聲「阿公」。爺孫倆還在後廚說話,玉蘭沒 聽到他們說什麼。庭院傳來機車聲,嘎然而止。男人推開家門,小文正好從廚房 出來,喊了聲「爸」,隨即對樓上喊弟弟拿成績冊下樓給爸爸簽名。   簽好孩子的成績冊後,男人徑自走到後方的廚房吃晚飯。吃完晚飯,男人走 回客廳打開電視機,拿起遙控器躺在沙發上。縫紉機的聲音停下,玉蘭關掉縫紉 機上的日光燈,感覺自己有些疲倦,又想孩子們剛吃完飯,正好可以吃飯後水果, 於是到後廚削水果。她看見老父親坐在流離台前,一手拿著水果刀,一手拿著蘋 果正在削皮,忙上前道:「爸,水果交給我來切吧,你小心一點。」   老父親聞言,也沒放下水果刀,叨念道:「小文和小鴻才剛吃飽,我削得慢, 切完他們正好可以吃。」   「……好,爸,以後他們想吃水果,讓我來削就好了。」你年紀大了,水果 刀又是利器,萬一父親不留神或則晃眼,就會傷到自己,這就不好了。這些話她 沒有說出來,父親卻像是知道她心裡的想法,嘆了口氣,把手上的水果和水果刀 放下,站起身步伐闌珊地走到前面客廳。   「唉,人老了……」老人悠長的哀嘆像是一縷輕煙,即使逐漸散去,卻已在 她心上留下抹不去的痕跡。   玉蘭接手父親切水果的工作,三下五除二地切好水果後,喊道:「小文啊, 拿水果!」小文和小鴻的書房在樓上,那房間有一整面牆壁的書櫃,兩個孩子平 時做功課或則看書都喜歡呆在那兒。玉蘭忙完手上的工作,也會在書房裡陪著孩 子,孩子們看書,她也看書,有一下沒一下地跟孩子說話。   小文在樓上聽見她的叫喚聲,趕緊下樓把水果端到書房。玉蘭給這間書房取 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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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叫「小世界」,這是只屬於她和兩個孩子的世界。小文把水果拿上去後,她又 現 在後廚兜兜轉轉,處理冰箱裡的食材水果和料理後的垃圾。處理完廚房的事情, 代 她上樓洗個澡,換身乾淨的衣服,清爽地到小世界陪伴兩個孩子。 文   小鴻原本在看小說,聽見小文問了句「媽你在畫什麼」被引開注意力,轉頭 類 也貼在母親身邊好奇地看她在做什麼。玉蘭在小世界裡存放她過去設計的衣服樣 . 式草圖,還有一些人像或物體的素描。現在,她在一張單面空白的廢紙上,勾勒 現 出一張平面圖。 代   「如果你們有一間新家,你們想要怎麼樣的新家?」 小   兩個孩子面面相覷,小鴻不發一語,小文說:「你想要什麼樣子的新家?」 說   玉蘭想了想,手上的鉛筆在紙上畫著標記著,說:「大門進來是客廳,從客 廳走過來,這邊是我工作的地方……到時候,你們姐弟一人一間房間,有自己讀 書的空間……等你們再大一些,都出去唸書不在家,我就不煮飯了,找人搭伙 食……」   「可是……」小鴻小心翼翼道:「阿公不是不喜歡吃外面的食物嗎?」   玉蘭心頭一酸,是啊,老父親堅持要吃家裡做的菜,不喜歡吃外面餐館的食 物,就像他堅持在留在這間老家裡,不願意去養老院,也不願意搬去跟兒子住。 老父親三個兒子各自成家後就搬了出去,他不願意從老家搬走,兒子們也沒搬回 來。十幾年前,大哥就托當初新婚不久的她回娘家照看父親。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但玉蘭還是和丈夫搬回娘家,照顧父親的起居飲 食。父親在老家,新年團圓飯是她準備的 , 清明節祭祖的食物也是她負責,這一 煮就是十幾年,一眨眼大女兒都十三歲了,也不曾中斷過。日復一日不間斷的三 菜一湯,大家庭式聚餐的各種菜式,滴水能鑿穿石頭,人的耐性也會被瑣碎的事 物消磨。   剛搬回來時,丈夫因為工作需求必須長期出差,家裡只留下一個老人家和一 個女人,老丈人嘆口氣說跑得這麼遠怎麼照顧家,於是男人在她的說服下辭掉工 作,在離老家不遠的雜貨店工作,偶爾接些別的兼職。再後來,街坊裡傳出閒言 閒語,說這家的水電費都是老人家繳交的,他一個正值壯年還有工作的男人住在 妻子娘家,實在丟人。男人聽到這些話,也不反駁,但是留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 短,更成為別人閒談的題材。   仔細想來,他們夫妻之間的矛盾或許就是這樣埋下的。玉蘭心想,動了動握 筆的手,又想起這雙手的事情。由於長期操勞家務,幾年前她的手忽然失去知覺, 去醫院檢查後醫生建議進行手術。她當時剛結束手術,傷口不宜碰水,卻又正逢 清明將至,需要準備祭拜的食物。   玉蘭當時跟老人家建議讓嫂子弟媳去準備,但是她們幾個推辭說自己沒準備 過清明祭拜的食物,怕準備不周對祖先不敬。她又跟老人家建議買熟食祭拜,老 人家沒說話,只是唉聲嘆氣。看老父親這個態度,她就明白了,在處理食材時戴 上塑料手套 , 避免手上的傷口觸碰到冰凍未熟的雞肉豬肉。流離台的水沖刷著生 肉,清水與血水混雜在一起,從排水孔流了出去。   像是知道她正在想什麼,女兒軟嫩的手輕輕覆蓋在她粗糙的手上,親暱地磨 蹭,又給她按摩手臂。玉蘭放下紙筆,雙手一攬,把她最珍愛的兩個寶貝攬在懷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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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 第   小文即將高中畢業前,玉蘭終於打定主意要搬出去。老父親打算在百年之 後,將老家這棟房子留給三個兒子,她早晚有一天要搬出去,便開始尋找合適的 四 房子。她心念著若是搬出來老父親無人照顧,就找了間在老家距離不遠的單層排 屋。即將成為新家的小房子還需要時間整修,她也需要時間去和兄弟姐妹商量照 十 料老父親的問題。 八   大哥得知玉蘭打算搬走的打算後,約玉蘭出來談話,神色莫測道:「你搬走 屆 了,爸要怎麼辦?他不願意搬來和我們住,我們也不方便搬回來……爸年紀這麼 大,可能再過幾年就走了,他想留在老家過晚年,就讓他安心過完這幾年吧。」 鳳   玉蘭輕聲說:「哥,再過幾年,我的孩子都長大了,他們就要離開我了,到 凰 時候就剩下我和阿厲兩個人過日子。」 樹   這十幾年來,她和阿厲之間相敬如冰,她也曾想過與阿厲修復關係,但老家 是阿厲的心結,若想要挽救她的家庭,那麼她必須搬走。大哥顯然也想到同一處 文 去,沉默不語,只是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學   大哥的顧慮她也知道,他和嫂子結婚時也已經搬出老家,若是要他們搬回來 獎 老家,他們必須重新和老父親的生活作息磨合。憑什麼呢?她心想,你們都能擁 有自己獨立的家,為什麼我的家卻是這個樣子的?   「我找到房子了,那裡離老家不遠,我帶小文和小鴻上學後正好順路回去老 家看看他。」玉蘭說:「過年團圓飯、清明節祭拜的菜,我也不想煮了,要麻煩 兩位嫂子和弟媳,或則兄弟姐妹一人帶一道菜湊合著一起吃吧,六七樣菜色也差 不多了。」   她真的累了。   大哥思索了一會兒,說:「爸知道了嗎?」   玉蘭說:「我還沒告訴他……哥,你也幫忙勸勸爸,拜託你了。」   小鴻在小世界看書,小文在樓下看報紙,玉蘭正在整理房間,踏入老父親的 房間,就愣住了。在鏡子上,扭扭歪歪地貼著幾個大字「可」「憐」「悲」「哀」 等幾個字,這幾個字都是從報紙上大標題剪下來。老人家什麼話都沒有說,卻以 無聲的行動表達抗拒。   她也不知道應不應該把這些字從鏡子上撕下來,只能裝作沒看見照常整理老 父親的衣服。下樓時,她特意放輕腳步,留意樓下老父親與小文爺孫之間的對話。   「……阿公不要嘆氣了。」   「文啊,阿公是不是沒人要了……」   「沒有啊,還有我和媽媽陪你,平時二舅和二姨也會來看你……」   小文和老父親還在說話,老父親又在嘆氣。玉蘭默然,刻意發出腳步聲暗示 樓下的人,小文抬起頭看見自己的母親,對她眨了眨眼,對外公說「媽媽下來了」 一溜煙就跑上樓。   玉蘭與父親對望,輕聲道:「爸,人都是會改變的……快二十年了,我想改 變自己的生活,跟阿厲試試重新開始。搬走後,我每天帶孩子上學再回來看看你,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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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也會過來照顧你……大哥也說,他會接你過去住。」 現   「不用麻煩你們。」老父親說:「我一個人住在老家就好,在這裡住了幾十 代 年,我捨不得走。你搬出去以後,也不用特意回來看我這個老骨頭。」 文   聽了老父親的話,玉蘭急忙道:「可是,爸,你年紀大,我們擔心你會出事。」 類   「我也就活這麼幾年,早晚都要走……你們不用擔心……」說著,老人家站 . 起身,滿山走出客廳,坐在院子裡,只留下一聲嘆息與玉蘭在客廳裡。玉蘭只覺 現 得頭疼欲裂,抱著頭在沙發上無聲地嘶吼。 代   大哥知道父親的態度後,立刻表明反對玉蘭搬出去:「爸爸年紀大了,你就 小 不能再等幾年嗎?非得要這個時候搬出去,要是你不在的時候爸發生了意外,他 說 一個人在家裡,那要怎麼辦?」   玉蘭反駁道:「辦法總是有的,二哥也說他可以照顧父親。你之前沒說反對, 為什麼現在又改口了?」   「之前我不知道爸爸的想法,既然他不願意搬,那我們為什麼不能維持現 狀?」   「維持現狀?那我的家呢?我和阿厲怎麼辦?我的孩子怎麼辦?從小到大, 他們就沒有過自己的家!」   「什麼叫沒有自己的家?你們現在住的不就是家嗎?」   「不!你什麼都不懂!你只想到我要是搬出去了,你就要照顧爸爸,你嫌麻 煩,所以就不讓我搬走!」   「你在胡說什麼?你是不是瘋了?」   「我沒有瘋!你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   夜深時,玉蘭在睡房裡開了罐啤酒,將所有苦澀吞入腹中。小文和小鴻還沒 睡,湊到媽媽身邊抱著她,聽她說她和大舅之間的爭執。玉蘭嘆口氣,說:「我 也知道這些事情不應該讓你們聽,讓你們多煩惱,但是我也不知道能找誰說這些 話。」   小文嗯了一聲,摸了摸媽媽的頭,說:「喝酒傷肝,以後不喝了。」   「這叫借酒澆愁,你不知道嗎?」玉蘭晃了晃啤酒罐,回道。   「阿姐的意思是,以後阿媽就不會再有煩惱,就不用再喝酒了。」小鴻小聲 地說。   玉蘭會心一笑,抱著自己的兩個孩子,道:「你們最乖了。」她摸了摸小文 的頭,說:「你在外面唸書,家裡的事情不用煩惱,等你放假回來,我們就可以 搬進新家了。」   女兒點頭,又小聲道:「那,阿公怎麼辦……」 「你是不是覺得媽媽不要外公了?」見女兒搖頭,玉蘭說:「我還是會繼續 照顧他的,但我也要有我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所以,即使再辛苦,她也 要堅持下去。玉蘭告訴阿厲準備搬出去的消息,阿厲沒說什麼,但是他時不時到 新家看看裝修進度,偶爾和裝修工人討論遇到的問題。老父親問起新家裝修的事 情,玉蘭也如實告知。大哥仍強硬地反對玉蘭一家搬走,但她已經疲於與他繼續 爭吵。 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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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親也越來越沉默,他坐在客廳,客廳的電視機從早上開始工作到晚上, 早上開始放映連續劇,接著是播報午間新聞,然後又連著下一部連戲劇,再不久 第 又是播報傍晚與晚間新聞的時間。老人家不看電視時,他就坐在庭院,不知道在 看什麼,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只是有一聲沒一聲的嘆息。這是他日復一日的日常。 四 小文考上外地的學校,每逢週末得空就會跑回家,忙起來的時候連著幾週也 沒回來。新家的裝修也差不多到了尾期,阿厲主動跟玉蘭討論家具佈置的事情。 十 老父親越來越沉默,客廳都是電視節目的聲音,偶爾還有玉蘭使用縫紉機的聲 八 音,在偌大的空間裡交織著,竟沒有一點對話。 屆 一切已成定局。 鳳   人算卻不如天算。 凰   老父親年紀大了,身體開始出現問題,經常感到腹痛難忍。原本以為只是普 樹 通腹痛,隨著發作時間越來越頻密,老父親的食慾也開始降低。時間長了,玉蘭 也察覺不對勁,趕緊聯絡大哥一起把老父親送進醫院。老人家進醫院後,動了兩 文 次手術,情況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每況愈下。老人家躺在加護病房裡,意識昏昏 學 沉沉,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 獎   小文在週末時趕回來見外公,玉蘭帶著她進加護病房。加護病房很冷,老父 親躺在床上,瞇著一雙眼睛不知道是在睡覺,還是無力撐開雙眼。小文上前牽著 外公的手,就像小時候外公牽著她到老家後的百貨公司裡走走。那隻手很冷,還 有些浮腫,已經沒有力氣握緊外孫女的手。   離開加護病房後,小文忍不住在病房外壓抑著聲音哭了出來,玉蘭安撫著孩 子。老父親很疼愛小文,小文出生後都是老父親親手帶大,她知道小文挑食,不 喜歡吃的菜都進了老父親的碗裡;小文覺得百貨公司裡的手扶梯很有趣,老父親 就牽著她去老家後的百貨公司搭手扶梯,看小孩子在手扶梯上跑上跑下玩得不亦 樂乎。   老父親也很清楚自己身體的情況,在清醒的狀態下要求出院回到老家,大哥 也知曉老父親的心思,將兄弟姐妹叫回老家見父親最後一面。老父親在老家守了 幾十年,最後在老家嚥下最後一口氣。   平時只有五個人的老家,一下子擠滿了十幾人為老父親守靈。客廳已經清空 作為安置靈櫃的地方,電視機也被關了起來。庭院設了素白的大棚,還有幾張座 椅,供守靈的人坐著休息。時辰到了,他們身穿孝服在靈堂前磕頭禮拜,晚輩輪 流守夜。爐子裡的火焰時強時弱,在漫漫長夜中燃燒一張張紙錢。   出殯前,他們繞著靈櫃走一圈,看老父親最後一眼。玉蘭紅著眼眶,拉著小 文的手道:「你會不會覺得媽媽做錯了?」如果她不跟父親爭執要搬出去,說不 定父親在離開前的那些日子就不會那麼沉鬱。小文抱著她,輕聲安慰她不要胡思 亂想,小鴻也在一旁陪伴。   老父親生前留在老家幾十年,大哥不曾把他接到自己家裡去住,如今他只能 帶著老父親的靈位回到自己的家。按老父親的遺囑,老家留給他的三個兒子,大 哥和另外兩個兄弟商量後,決定重新整修老家再租出去,玉蘭一家也收拾東西搬 到已經裝修完畢的新家。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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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新家的第一晚,小文從自己的睡房出來,看見玉蘭獨自坐在客廳,上前抱 現 抱母親道:「媽,怎麼了?」 代   玉蘭幽幽道:「我好像夢到你外公,站在我們家客廳,在看我們的新家。」 文 生前,老父親不曾來看過她的新家,她也不知道夢裡是否有感應這件事,但她打 類 從心底希望父親能看看她的新家,理解她所想要的世界。 .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小文說:「也可能是阿公知道我們搬家, 現 就來看一眼。媽好好休息吧,今天搬家也很辛苦。」 代   玉蘭點頭,也讓女兒早點去休息。她坐在黑暗裡,看著新家的擺設,竟不知 小 道此刻的內心是喜是悲。時間仍在流動,小鴻很快也要高中畢業,準備報考外地 說 心儀的大學。那時,兩個孩子都不在身邊,他們母子三人的小世界,最後只剩下 她一人。   明天還要送小文到車站搭車回學校,帶小鴻上學,再到老家附近的裁縫店應 徵工作。她閉上眼,陷入沉沉的睡眠之中。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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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與虹 第   上週末約了研究所時期的兩位同學,邀請他們來即將開幕的咖啡店作客。老 四 闆是我的伴侶,對咖啡的氣味情有獨鍾。我不懂咖啡,不懂分辨各種豆,只能坐 在吧檯看老闆操作機器和虹吸壺,一種流體力學現象,但我學的是文學。 十   對於這次的約,我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面對 R 和 S 一直是我做得非常不好 八 的事,既不擅長,又學不會,動作和語言都笨拙,破綻百出。但有些事情一直塞 屆 在記憶某處,已經太久沒直視過那些問題了,導致我衝動之下便發出邀請。趁著 老闆出門購物,我偷偷使用他的寶貝機器,試圖藉由沖咖啡來舒緩心裡的焦慮。 鳳 先前老闆泡給 R 和 S 喝過,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嫌棄我泡得太差。 凰   想起以前他們總嫌棄我解詩不夠到位,心裡就有種奇異又詭譎的不適感。 樹   S 是善良的,比我從前遇過的絕大多數人都還要善良的多。我喜歡和他說話, 文 平淡的、幽默的,總是俏皮地解開繫得太鬆的鞋帶,以及藏匿對他人來說重要的 學 物件。他很常笑,笑得特別活潑,於是讓人難以想像他攜帶的悲傷。前面的日子 獎 是細碎且緊密的,陽光從間隙不平均地穿透進來,他的頭髮因此有些滑亮,但本 質總還是黝黑,所以沒真正地成為光源。這可能是相遇這些年以來,最令人悲傷 的環節吧。   R 就完全不同了。他厭惡撕裂的話語,卻極愛成為撕裂的人,那些被他親手 撕碎的靈魂至今流連在地獄裡。他很少感覺到痛,除了背叛,因為那會讓他想起 某些獨身的夜晚,被留在榕樹底下的莫名恐懼。他的亮眼是隨時可見的,很偶爾 才會觸碰到他深層的黑暗。但比起深不見底的幽暗,他更適合陽光照耀之處,在 光裡明亮是他唯一的救贖。   R 和 S 來得很早,咖啡甚至還沒有完成,機器的燈紅得有些刺眼。空氣摻雜 混亂的氣味,像是隔壁未完工大樓的灰土味,又或是幼稚園小孩身上淡淡的熊寶 貝香。我看著咖啡緩滿滴落到多年前趁著打折買進的連鎖企業馬克杯,默數他們 從停車到進門花費的秒數。38 秒。沒有任何意義的數字,我淺淺地笑了一下。   「今天泡的咖啡好像跟以前不一樣?」R 問,但我沒有回答。   「你們一起來的啊?」我問,眼神專注盯著咖啡滴落,頻率好像變慢不少, 應該快要完成了。 「昨天想說也算順路,就一起來了。」R 回答得漫不經心,如同過往回答 過的所有問題一樣避重就輕。我沒有再問,只要他沒打算說,就不可能得到真正 的答案。S 眼神渙漫,我搞不清楚他在看什麼,好像是咖啡,又好像是研究所的 那個方向。   「老闆不在,我也不太會用機器,不好喝的話你們多加點糖和牛奶,原諒我 一下。」我把咖啡放到他們桌上,以及一瓶老闆特別買的小農牛奶,和糖。   S 輕酌一口,「真的不好喝,幸好你不是店員。」然後笑了,我也跟著一起笑。   後來我們三人靜默無聲,原因沒人知道,從前只要待在一起就聒噪得像要翻 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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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整個世界,笑聲可以蓋過吵了三年的工程機械音,一起到海邊呼喊時連浪都不 現 敢打擾我們瘋狂。 代   S 很緊張,因為他只花了三分鐘就喝掉一杯咖啡,沒有加糖。印象有點模糊 文 了,我記得他不愛喝任何不加糖的東西,聽說來自南城的孩子都嚮往糖分過高的 類 飲品,S 是唯一的不例外,因為我和 R 都熱愛原味,包括眼前被我沖得太澀的咖 . 啡。 現 代   上一次有這樣的狀況是碩三,平時車速最慢的 S 在那天超越了我和 R,當時 小 我很想掉頭,可是車頭方向還是朝著海邊。那個晚上非常漫長,雨突然下得很大, 說 我猜想若真的有靈,肯定是靈在為 S 哭泣。我們都明白感情裡很難談對錯,正 是如此才讓許多話語到了嘴邊還是不能說出口。你要說什麼呢?你想說什麼呢? 有的時候問題是,你該說什麼呢?   R 和 S 到底有沒有感情、感情深度又到哪裡,這是至今我都不明白的問題。 R 有伴侶,而 S 是第三個人,多麼爛俗的情節,但當故事發生在我身邊,卻又好 像一點都不容易,不是誰成全誰、誰安靜離開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所以我不願意 過問,經常用隱晦的文字書寫,卻從沒有真正地問過他們,為什麼要放任彼此的 感情傷害另一個人。   「老闆呢?怎麼放你一個人在這?」R 稍微皺了眉頭,咖啡太苦了,即使喜 歡原味,口中的澀好像還是讓他難以忍受。   「他去買捕夢網了,最近多夢吧。」我講得太詳細,為了結束這個無意義的 對話,不想讓 R 有機會把焦點轉移到別的事情上。   「那有用嗎?我也想買一個,之前去市集看到很多漂亮的,沒敢買。」結果 是 S 接了下句,好像是在講捕夢網,又好像不是。   「他好像覺得挺有用的,沒用也好看,對吧?」我笑著說,喝了一口咖啡, 下定決心不再碰那台咖啡機。   R 和 S 同時低頭,表情有點尷尬,留我的問句在空氣中散開。   最擅長假裝若無其事的人其實是我,置身事外的也是,但我卻偏愛把所有人 都攪進漩渦,不想放過任何一個人。經常也會想,如果我是個對別人沒有道德要 求的人就好了,那麼如今就可以和他們任何一個正常相處,不需要假裝。人一旦 開始勉強了,關係就有了缺角,不自然的那種,偏開頭、閉上眼都沒有辦法忽視 的那種。我甚至無關這件事,卻比他們還要痛苦,彷彿犯了滔天大罪,變得只能 仰賴安眠藥入睡。明明無關,但我忘了該怎麼樣若無其事。   當一個幾乎靜默的旁觀者有沒有罪?只用三言兩語闡明「我明白了、我看見 了」有沒有罪?在所有事情都被揭露以後毫無作為又有沒有罪?多次叩問自己, 卻沒有得到一個滿意的答覆。   「你想好接下來要做什麼了嗎?」S 發問,眼神穿透我的眼睛,少有的攻擊 感爬上來,有點烈,像威士忌,但我不喝酒。   「還沒,先這樣囉,有貓、有畫還有免費的咖啡喝,我暫時還想當個廢人。」 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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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誠實,所以 S 不能接話,否則所有的隱喻就會全部回到他身上。   R 終於喝完不到兩百毫升的咖啡,臉色不是普通的蒼白,不知道是由於天氣 第 還是人,又或者本就如此,只是我太久沒有好好地看過他的臉龐,從畢業之後, 又或者是從他和 S 糾扯在一起之後。那就五年了,我想著,不知道我的表情是 四 怎麼樣的,高深莫測抑或者是充滿笑容,也可能根本沒有任何表情。   我們三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聊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即使他們之間發生 十 過那麼多事情,親密感始終沒有消失,我像個路過的人,無禮地闖進一段對話, 八 讓所有符號都沉重百倍。我沒有太抱歉,他們占據我的夢多時,偶爾也該讓我任 屆 性幾回,這是我們當有的覺悟。   總是會覺得這段路沒必要這麼走得如此迂迴,可以乾脆一點地屈服,不要沉 鳳 溺在誰對不起誰的歉意,道別之後不再相見。如果每次見面都像是往疤痕處再刺 凰 一刀,提醒過往的不堪,混亂的記憶會使得我們痛苦,要花更多時間療傷,何不 樹 就停下來,真正地只活在記憶裡就好?   至今 R 的前任伴侶都還是會和我打招呼,我能做的也只有回他一個最大的 文 笑容,親切地說「嗨」,無論當天我的心情有多糟。分頭後我會再從頭想一次: 學 當一個幾乎靜默的旁觀者有沒有罪?只用三言兩語闡明「我明白了、我看見了」 獎 有沒有罪?在所有事情都被揭露以後毫無作為又有沒有罪?   事情發生之後,R 和 S 分別找上我,前者問我他該怎麼辦,後者問我你沒有 什麼想要問我的嗎。我想大叫,叫出聲來,反問他們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你們的 痛苦要延伸到我的生活,可不可以不要讓我成為這個迴圈裡的其中一列式子。但 我沒有。我用了柔軟的詞彙,跟他們都說:辛苦了。那以後我們很少兩兩待在一 起,至少我不怎麼有辦法單獨和他們任何一個獨處,每次見面一定都是三個人的 組合,午餐、晚餐,抑或是那條我們已經懶得再去的數字小巷。所有人都感受到 異狀,卻沒有人敢明白地問,連旁敲側擊也沒有過。   這是很嚴重的事情嗎?好像不是,但我就是陷在那裡,過不去。後來我脫離 群體生活,開始習慣一個人,而 R 如常地在世界發光,S 如常地善良。只是好像 也不太一樣了,光不再那麼恣意張揚,良善裡偶爾會有幾根尖銳的刺,不太明顯, 但這次也不可能再故意忽略了。   我以為敏銳可能是優點,但我再也不敢認出句子裡錯誤的標點符號,不挑剔 冗詞贅字,就連多年來嚴重的對齊強迫也治好了,因為有些東西已經永遠也對不 齊了。   「最近我們打算引進新的日本品牌,會有一些公關品,到時寄給你?」S 是 文具公司的公關,經常給我一些文具相關用品,他知道我喜歡,我每次都收了, 但從來沒拆開用過。   「先不用了,東西太多,舊的還沒用完。」   S 有點錯愕,但點了頭,「好吧,那之後再說。」   我瞥過 R,他在回訊息。可能是注意到我的眼神,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下 意識地又閃避掉。很快地,他又看回來,也許是意識到他的閃避並不合理。「怎 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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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了嗎?想我?」 現   「誰會想你?噁爆。」S 搶在我前頭回答,話語中的嫌棄真情實感。 代   我微頓幾秒,「剛剛我叫老闆多買幾個捕夢網,選了喜歡的再走吧。」 文   「本來也沒有人說要走啊,趕人了?」R 笑著說,繼續回他未完成的訊息。 類   S 的神情稍微黯淡了,但沒有仔細盯著可能不會發現。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S 變得這麼喜怒於形色,原來藏得很好的那些細微 現 表情,現在都會直接地浮在表面。當然,還是得看了,才能看到。也許都是要給 代 R 看的,但看著的人從來都不會是他。不管過去還是現在,都一樣。 小   我不擅長說話,不知道要怎麼說話,在他們面前更是如此。沉默讓人難捱, 說 尤其是空氣中雜揉一些混亂的情感與思緒,結還是死的,沒人解,沒人想解,沒 人能解。   櫃台的筆筒有一把剪刀,S 的毛衣有一段線頭。   研究所的課不多,沒有多修教育學分的我們三人經常一起泡在圖書館裡,兩 兩對坐的四人大桌,R 和 S 總是坐在同一邊,我和自己的書包坐;他們一起讀詩, 我讀拉岡。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碩一下學期末,R 和他的前任伴侶交往以前。   後來 R 不怎麼出現了,碩二上只修了兩學分,多數時間都和他的伴侶一起 在書店打工,以及讀詩。偶爾會在聊天群組和我們分享他們新讀到的詩,偶爾會 問我們有沒有什麼想買的書,他可以代購。   S 總是不回話,只剩下我用笨拙的語句和 R 談論詩意,談得極差,R 並不滿 意,但他也不會追問 S 的意見。殘忍可能構築在善良之上,我確切明白,所以 加倍努力地探究詩的深意,希望斷層可以不要明顯得讓我們之間的位移加劇。   R 是什麼時候發現 S 有異狀的呢?我不曉得,也沒問。Time heals,我相信, 所以在等彼此都回歸原位的救贖時刻到來。只是沒想過,後來的我沒有任何機會 等到。   橫亙在聊天群組裡的尷尬在碩二下學期初消失了,因為 S 開始回覆 R,他們 又熱絡如前,甚至我已經無須強撐著說任何一句我並不熟悉的話。有點怪異。我 並沒有細問,我不習慣提問,也不想問。問是因為想知道答案,可是我不想要。   後來,我在夜市看見他們牽著手一起逛街,當下我轉頭就走。回家以後吞了 兩顆安眠藥,隔天醒來吐得整個廁所面目全非。所上榜單裡有 R 的伴侶,三個 人的故事注定不會是良善的結局。我和 R 的伴侶見過幾面,聊過幾次,他很有 禮貌,在不熟悉的情況下待在同一個空間裡也不會感覺壓迫。這麼好的人。我親 眼見證背叛,但卻選擇沉默。   老闆終於回來,興高采烈,手提袋裡全是捕夢網,活像是個文創產品的批發 商。   我瞥了一眼,捕夢網似乎都是相同款式,彩虹式的構圖,像 R 和 S,像我和 老闆。捕夢網真的能帶走夢嗎?睡不著的夜晚真的會變得平靜嗎?那些美好的, 會不會跟著一起離開呢?   「結果我買的都是同一個主題,怎麼樣,美吧!」老闆把捕夢網一個個陳列 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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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面前的桌子,避開了放咖啡杯的地方。「你剛剛自己泡咖啡啊?怎麼沒留 一杯給我?」 第   「太難喝了,還是把味覺留給更值得品嘗的東西吧。」我拿起其中一個顏色 排列和其它個不一樣的捕夢網,輕撫一下,然後遞給 S。 四   S 猶豫一會,伸手接了,「你幹嘛給我一個和其他顏色排列不一樣的?這個 是外紅內紫,我喜歡外紫內紅。」 十   「這個只剩下一個,你值得擁有。」老闆開心地說,S 無奈地笑了,把捕夢 八 網收進他的背包。 屆   R 還在回訊息,十分認真。我拿了一張紙條,寫上一段話,對折以後和捕夢 網放在一起,輕拍了 R 的肩膀,示意他收下。他隨意地道聲感謝,目光又回到 鳳 手機上,那裡才是他真正想待的地方。 凰   紙條上寫的是:霓和虹各自完整。我猜他看懂了,也可能沒有,原因是他也 樹 許根本沒有聽到我們在討論捕夢網的顏色排列。有時候他不是裝作不知道,他是 真的不知道。這是 S 始終沒有放棄的原因,他以為 R 什麼都懂,但其實 R 什麼 文 都不需要懂。 學   過去五年來,我們三個待在一起的時間日復減少,物理上的、精神上的距離 獎 也都越拉越遠。仔細想想,我們根本還來不及變得十分要好,就已經踏上情感的 毀滅之途。但彼此始終把線拉著,所以沒有誰真正走遠,但實際上也不可能再有 靠近的可能性了。有時候我很想問 R,為什麼不放手讓 S 自由,明知道 S 是這麼 在意他,為什麼還要一再地觸碰界線。可是 R 真的知道嗎?又或者他的確了解, 但為什麼非得成全另一個人的自由?會不會這才是他想要的結果?   S 沒想過離開嗎,應該是有的,所以之前才會選擇封鎖所有能夠和 R 聯絡的 社群軟體。只是過沒多久,他又一個一個的重新開放權限。問「為什麼」是沒有 意義的,如果 S 清楚自己的一舉一動來自什麼確切的緣由,那也許他就不會流 那麼多淚,甚至不會繼續待在 R 的身邊。太多時候,情感的來去沒有對錯、也 沒有原因,所以才會讓人們痛苦。誰伸手去拉都沒用,他甘願待著、情願受傷, 就是因為他相信希望。   在這五年裡,我主動、被動地參與了 R 和 S 的故事,跟他們一起走這段漫 長的路。過程裡我不願發問、不願主觀地影響任何發展,但最後仍然是無可避免 地傷害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偶爾好像沒那麼痛了,傷口似乎正在痊癒,私自 決定我們可以開始一段新的故事了。但很快就會發現,風依然吹,傷口依然發炎, 痊癒的幻覺始終只是短暫虛迷的假象而已。   所以我想看看他們,問問他們過得好嗎,順便梳理這個不短不長的故事情 節。既是為了我們,也是為了我自己。可是我依舊沒有發問,用若有似無的語言 說著讓人痛苦的話,只是自己說著,並沒有真正地明白解答。   但至少在今天,S 接過了捕夢網,而我想對 R 說的話,也偷偷藏進七個字裡 了。   過了今天,故事可能還是沒能有完美的續集,甚至會悲哀地發現,捕夢網確 實什麼都沒能帶走。想逃避的永遠躲不掉;不想丟的,卻必須得丟。霓和虹從來 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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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是相互映照的,他們各自是圓、各自完整,沒有誰必要成全誰,沒有誰應當 現 為誰,可是他們享受這種光影相映的指涉。遺憾的是,他們都是光。 代   人類擅長適應感官的各種感覺,但演化機制卻讓我們沒辦法忽視痛覺,因為 文 只有感覺到痛,才能意識危險。我看著還在盯著 R 的 S,突然覺得這個理論也許 類 需要改寫。S 到底是沒感覺到痛,還是沒意識到危險;抑或者他其實明白痛、也 . 清楚危險,但在致命吸引前頭,所有理性都會敗下陣來,持續往生命斷裂處前進, 現 像霓和虹都斷成半圓。 代   但如果站得夠高,就會發現他們沒有斷裂,共存卻毋須共生。只是,我們三 小 人始終站在地面。 說   「你們知道嗎,霓會出現在比彩虹還要高的地方。」我倒了一杯牛奶,淡淡 的香氣代表它並不純粹。   「是嗎?但它顏色那麼淡,很難看得清楚。」R 回了一句,搶過我手中的牛 奶,幫 S 和自己也倒一杯。   「因為光折射兩次,能量減少、排列也顛倒。仔細看還是能看到的。」濃醇 香,廣告詞的每一字都在提醒我們,原先的奶不濃、不香也不醇。   「你果然是自然組的。」S 燦笑,「之前都只看彩虹,以後會認真找霓,畢 竟它折了兩次,這麼辛苦。」   R 放下手機,認真看著我和 S,「有差嗎?」   「可能有吧,我們都還沒看過霓呢,等看見了以後,再一起來這喝咖啡吧。」 S 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又轉向老闆,「沒問題吧?老闆!」   「沒問題啊!隨時歡迎。」   等我們看見霓以後,再一起喝杯咖啡。 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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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西瓜 第   那是一顆西瓜,綠底墨紋,鬈曲蔓條,沉甸甸約莫七斤重,就這麼,置放於 四 桌上。張秘書,怔怔看著西瓜,嗯西瓜,確實是一顆西瓜,再三確認毫無眼花, 張秘書巡繞室內一周,清晨五點,晨光迤邐,冷氣嗚嗚作響。張秘書抱著滿懷資 十八 料,走出門外:「有人進來過嗎?」 屆   「怎麼可能?」保鑣嗤鼻,不是嘲笑,而是訝異張秘書跟隨老闆十數年,最 瞭解老闆脾性,舉凡緊要關頭,必定閉關沉潛,親人也不得打擾,更何況閒雜人 鳳凰 等;「昨晚交班之後,我都在這裡,沒人進去過。」 樹   張秘書神色凝重,閉眼十秒,方又吐出一句:「那老闆呢?」保鑣不禁納悶, 怎麼竟是些怪問題,「當然在裡面呀,你不是說老闆重感冒,這幾天都會睡在這? 學文 張秘書,你到底怎麼了──」 獎   張秘書猛然抬頭,一臉蒼白毫無血色,嚇得保鑣頓住舌尖。   「老闆不在裡面,」張秘書深吸一口氣,「裡面,只有一顆西瓜。」 ***   清晨六點,會議室燈火通明,卻又鴉雀無聲,像是按了靜音的黑白片,緊繃 至極的畫面張力。滿室靜默,一名男子緩緩舉手,眾人方又想起呼吸,仔細聆聽 他吞吐而言:「張秘書,你的意思是,老闆他……」男子忽然噤聲,試圖找些詞 彙,但是過往經驗完全無助於此時此地的突發狀況。這間會議室,曾有無數次沙 盤推演,討論最為無解的難題、最為艱辛的戰役,一人詞窮之際,總有另一人適 時接棒,或翻轉新思,或另闢出路,萬千問題迎刃而解。但這回,情境太嚴峻, 即便是無戰不予的辦公室主任,竟也束手無策。相較於夥伴愕然,張秘書稍稍冷 靜,畢竟他已反覆思索一小時。「老闆不見了。」眾人點頭,這是所知資訊其一, 「小李非常確定,老闆從凌晨三點多,進入辦公室便沒有出來過。」眾人繼續點 頭,老闆以辦公室為家,已是數年常態,早就不足為奇,「清晨五點我來接老闆, 卻只看到,」張秘書清清喉嚨,同時深吸一口氣,需要足夠氧氣方能支撐即將出 口的話語,連他自己都不願相信的話語:「卻只看到一顆西瓜。」   你看著我,我看著他,「什麼意思?」汪曉葳幽幽開口,平日聽到記者如此 詢問,這位喜怒不形於色的天生發言人,仍會暗自啐上一口,今日卻由自己嘴上 問出這句話,她暗暗唾棄自己的低能,但又期盼聽到答案,即使是個不敢置信的 答案。「最合理的解釋是,」張秘書環顧十數雙皺起的眉峰,「老闆變成一顆西 瓜了。」這間會議室,這群老戰友,曾討論過極不合理的戰略,但從未到達今日, 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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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一切的荒謬。「張秘書,你瘋了嗎?」白髮蒼蒼的陳老師,雙手抱臥於胸, 現 低語喃喃,他不是質問張秘書,他不是不相信張秘書,他根本懷疑自己尚未清醒, 代 只是困在一場邏輯詭異的夢境。 文 類   「聯絡過夫人了嗎?或許老闆只是先回家一趟──」小白發問,他人立即嗤 . 之以鼻:「你不知道她又出國了嗎?對,那個女人偏偏選在這時候……」充滿情 現 緒的發言,又被另人搖手打斷,這個混亂時期不必另開戰場。「會不會老闆只是 代 偷溜出去?比如說爬窗之類的……」聲音逐漸微弱,大概是發言者想到此地位處 小 五樓,以及老闆那顆圓滾滾的中年啤酒肚。「小李!」專司文宣的蔡亦君,總有 說 驚人奇想,忽然直指呆坐一旁的保鑣,「該不會是你串通外人,趁著深夜把老闆 架走!對吧!所以房間裡面空無一人──」保鑣連忙擺手,慌忙想著如何自清, 但張秘書一鍵按開電視,監視影像快轉如飛,只見小李踱步、伸懶腰、打開躺椅 小憩片刻,背後木門始終緊闔,終其一夜未曾開啟。眾人回歸靜默,想著老闆去 哪裡,西瓜哪裡來,老闆與西瓜的關聯,以及自己為什麼要思考這個問題,腦中 混沌成萬般無解;直至,阿清緩緩舉手,十數年來阿清從未發言,但卻聽過老闆 最為私密的話語,瞭解老闆所有既定的流程,包括今晚的重頭戲:「張秘書,借 問一下,安呢今晚耶造勢晚會賣安怎?」   「啊──!」辦公室主任爆出一聲慘叫,眾人驚駭之際,他又開始搥桌砰砰 響,吶喊著開什麼玩笑,好不容易民調接近了,現在搞什麼東西呀,這要怎麼選 下去呀;哈哈哈哈,阿奇反倒笑出聲來,身為競選操盤手,屢屢化解諸多難題, 譬如老闆外遇啦,狗仔跟拍啦,敵對陣營抹黑啦,疑似關說被調查啦,競選政策 被說圖利啦……凡此種種,都是小菜,畢竟老闆一臉討喜,身段柔軟,為人熱情, 廣結善緣又不走偏鋒,阿奇為他歷次輔選,看著老闆節節高升,想著此次雖然苦 戰,應該也會柳暗花明又一村,結果沒殺出個程咬金,反倒殺來一顆西瓜?「如 果要開天窗的話,」汪曉葳甩了自己兩巴掌,一臉紅痕總算恢復戰鬥力,「先去 弄張病床,就說老闆過度勞累,無法出席造勢,先撐過今晚再說。」蔣智恩連忙 點頭附和,「老闆的婦女盤比較弱,宣傳一下老闆虛弱的樣子,應該可以衝一波 同情票。」這時,卻是陳老師嘆息了,「這招不行,三年前在選的時候,住院還 拍影片,才把搶救票激出來,你們都忘了嗎?再說,姓莊的這回,一直在攻擊心 臟病,還差點要把病歷調出來,如果說他太疲累,不去造勢晚會,不就剛好幫對 方拉票?」眾人無言,只能癱回椅背,盯著日光燈管發愁。   「還要選下去嗎?」數顆腦袋之中,開始迴響問句。「能夠不選下去嗎?」 數雙眼睛看向桌上的傳單、牆面的海報、白板上的競選活動、飄揚窗外的宣傳氣 球,又繞回擱置桌面的數本文件夾,裡頭是一份又一份的民調表、路線圖、廣播 內容、電話訪問統計,以及逐漸增厚的請款單。「張秘書,我們的薪水怎麼辦?」 體格健壯的大寶,怯怯小聲詢問,平日他總站在老闆身後,在宣傳車上高呼口號, 或是聲嘶力竭掃街遊行,年輕的阿寶已是忠心的老班底,但也是個剛結婚的新手 爸爸,需要穩定的收入,這是一顆西瓜無法支付的承諾。張秘書沒有回答,只是 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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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向林會計;林會計沒有應聲,只是默唸競選帳戶的餘額,小額捐款的概數,政 黨補助條條款目,又在紙上唰唰計算──林會計停下筆,抬頭逡巡在場人士:「各 第 位,你們現在有揹房貸嗎?」 四   眾人一陣哀號。會議室的冷氣吹得呼呼作響,現在是中原標準時間,七點整。 十 八 *** 屆   八票對三票,六人棄權,經過一場公正透明的記名式選舉,眾人決定──繼 續參選。今天是選前夜,明天是投票日,運籌許久的競選活動,即將揭曉答案; 鳳 這群老戰友,為了老闆,為了民眾,為了理想,為了改變社會,還有為了薪水, 凰 已經奮鬥無數日夜,不願就此放棄,不願怯戰投降,即使,只剩一顆西瓜。當然 樹 還有其他原因,與其向社會大眾解釋老闆如何成為一顆西瓜的奇譚,擔心這段訪 談會出現在新聞頻道亦或台灣奇案,不如裝死撐過這幾個小時,反正,選舉公報 文 也印了,選前辯論也辦了,掃街也走了,路口也站了,天王天后也來加持了,關 學 於選舉的種種一切都已做過,頭已洗一半,只等候沖水,也只能坐在原地,靜待 獎 最後的變化。話說回來,要不然,他們還能怎麼辦?   姜主任,聯絡新聞媒體,取消一切採訪;發言人汪曉葳,傳真聲明稿,宣布 候選人暫不出席所有活動;張秘書致電夫人,對方時差未調,呼嚕兩聲打招呼便 掛斷電話;年高德劭的陳老師,打了幾通電話給高層,罵了幾句暫時阻斷對方的 追問,但其實陳老師也根本沒準備如何解釋這一切;大寶發送群組消息,通知工 讀生全面休班;小白聯絡造勢夥伴,蔣智恩知會工作人員,阿奇打給熟悉的記 者,打點或是搪塞,掛斷電話並火速關機;林會計拎起背包,決定早點回家,和 太太討論小孩的就學貸款;阿清提早下班,想著該去洗車,但想到沒人坐車便決 定回家補眠;只剩保鑣小李,以及蔡亦君,留在空蕩蕩的辦公室。小李滑手機看 影片,音量開到震天響,偶然打個哈欠,心神散漫,昏昏欲睡,反正只剩一顆西 瓜,難不成得提高警備,擔心有人闖入然後綁架這顆水果?蔡亦君戴起耳機玩遊 戲,等著各類用品充飽電力,便可回家追韓劇。但覺得占人便宜,索性打開老闆 臉書,登入小編專屬帳密,開始撰寫新文:「哥要得不是一天的激情,而是一生 的經營。」搭配老闆眺窗遠望的照片,字體 58 鋼筆行楷,黃光濾鏡,浮水雙框, 草草檢查一下便貼圖上傳;叮咚!忠實粉絲立即回文:賈神,我這一票絕對是你 的!   蔡亦君冷笑一聲,感謝粉絲支持西瓜。臨走之前,蔡亦君順口問小李:「你 這次會投嗎?」小李思索片刻:「老實說,我從沒投給老闆,其實我比較支持粉 紅黨啦。不過,票數夠多才有補助款吧?為了薪水嘛,這次我絕對會投他,喔我 是說投給那顆西瓜。」 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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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九點,新聞台一片熱鬧,即時連線選情戰況,就看各黨候選人,至市場 現 掃街,至路口握手,至公園擁抱老人,至托兒所親吻嬰兒,所有暖心舉動與深情 代 凝望,放大呈現於各家新聞的整點報導;除了,正在競選開山市市長且在五五波 文 民調戰情膠著的,賈錫圭侯選人。 類 .   「是的,記者已經來到賈錫圭的競選總部,」記者神色緊張,一手比向緊闔 現 的鐵捲門,「大家可以看到,今天賈錫圭完全神隱!」記者又拿出手機,「不僅 代 如此,記者試圖聯絡賈錫圭團隊,卻是無人回應!」畫面響起幾聲嘟嘟嘟,鏡頭 小 又轉向路邊攤販:「沒有看到捏,不清楚啦,他有來買過我們的早餐啊,很好吃 說 啊,今天好像沒有來買啦,他比較喜歡吃油條啦,我們的煎餃也很好吃啊。」   畫面切回攝影棚,專業主播彙整所有資訊:「各位觀眾,明天就是投票日了! 但在開山市,呼聲極高的選戰老將賈錫圭,今天完全沒有公開行程!本台繼續為 你追擊,以下是我們的選戰系列報導,先來看看賈錫圭最愛吃的油條──」新聞 連環快訊,「獨家」二字蔓延各節報導,數台 SNG 車盤據於大門深鎖的競選總 部,記者各據山頭,各憑本事深挖內幕:     「選情穩定!賈錫圭高枕無憂?」   「選情緊繃!賈錫圭閉關神隱!」   「沙場老將賈錫圭,再下一城直攻寶座?」   「選舉奇才賈錫圭,翻轉選情逆向操作!」   嘰嘰呱呱,劈哩啪啦,一排記者變成數把機關槍,各自發射連串台詞。忽然, 一通神秘電話,宛如轟天巨響,覆蓋所有嘈雜:「據我瞭解,」神秘人士壓低喉 音、又經變音,活像一隻唐老鴨,主播卻仍聚精會神,電視牆旁的熙攘民眾,更 是不自覺停下腳步:「賈錫圭正在拜會大老。」主播立即追問哪位大老,「嘻嘻, 還會有誰?大家都說賈錫圭這回很難選,畢竟他不是大老人馬嘛。但是,就我所 知,賈錫圭已經統整派系了,應該是跟大老達成某些協議。」   時至中午,氣溫飆升,輿情嘩地一聲全數沸騰,整個城市、整座海島,都在 討論這個話題:賈錫圭候選人,倒底在哪裡?新聞連篇報導,廣播熱線不斷,政 論節目專題討論,粗體字幕烙上每台電視,一則比一則聳動,一句比一句震撼。 名嘴拿出紙板,比劃各色折線的交叉起伏,只差沒報個股市明牌;另個名嘴秀出 一疊剪報,分析賈陣營的突圍策略,三十六計步步驚心;媒體人搖搖手指,開始 述說黨內恩怨、大老協議,不為人知的種種秘辛;沉默許久的社會觀察家,終於 嘆出一聲鼻息,又像是憋不住的嗤笑:「各位,想一下好嗎,偏偏這麼巧,昨天 哪個大咖入境?」眾人呆愕數秒,瞬時騷動不安:「國務卿莫妮卡!」哇,攝影 場務不禁驚呼,收音師翻了個白眼,一邊掏出手機飛快打字:「賈錫圭好猛,密 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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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莫妮卡!強者我朋友說的,不信就等著看新聞。」喀拉一聲,按鍵傳送,爆卦 社團最新貼文,按讚數量瞬間破萬! 第   下午三點,隨扈簇擁國務卿,離開會場,微笑揮手,「神秘笑容!國務卿未 四 否認密會賈錫圭!」福魯特電視台,連串跑馬燈竄上螢幕;下午四點,大老面對 詢問,又擺手又撇頭,「天機不可洩漏!大老不願透漏密會詳情!」庫達摩諾新 十 聞網,資深記者專業剖析。下午五點,對手陣營發表聲明,呼籲賈錫圭正面對決, 八 切勿愚弄民意;敵對政黨疾聲抨擊,批評賈錫圭臨陣怯戰,浪費社會資源;素有 屆 過節的立委,接受電話專訪,又是調侃又是奚落;相互拉抬的議員,則言體恤包 容,應當尊重個人隱私。國事蜩螗,眾聲喧嘩,處處有秘辛、人人有意見,各家 鳳凰 記者疲於奔命,忽又平地一聲雷──賈錫圭陣營,將在六點,對外說明。 樹 *** 文   汪曉葳清清喉嚨,習慣性調整項鍊,這是發言前的習慣動作,總能紓解喉頭 學 緊繃,除了今天,完全沒用。陳老師過來拍拍肩,卻讓汪曉葳心跳更加速;乾脆 獎 再喝口水吧,正要轉身找杯水,阿奇一伸手就把她推入大廳內──啪啪啪啪!數 十台相機是神風戰鬥機,白燦亮光橫掃眼底,接連十數支麥克風,更是兵臨城 下,盡數擠在發言人下巴。汪曉葳覺得自己是被拋入熱油的一尾蝦,只能站得直 挺挺,等待所有欺逼而上的油泡,盡情轟炸。   「賈錫圭打算棄選嗎?」   「有消息說,賈錫圭住院了,是真的嗎?」   「莊勝仁認為這是卑劣的選舉操作,你怎麼看?」   「和莫妮卡談了些什麼?是不是軍港造艦計畫?」   「網友認為這是賈霸的戰略,晚上造勢才會驚喜現身,是嗎?」   「對於民調很有信心嗎?」   「有人說賈錫圭太傲慢,不打算投他,會不會擔心流失票源?」   「是去拜會簡院長嗎?兩人談了些什麼?」   「傳聞說賈夫人一直不支持賈錫圭出來選……」   汪曉葳抬起下巴,放慢動作,微啟雙唇,所有媒體立即噤聲,唯恐漏失隻字 片語。「今天是選前之日,對於每位參與選戰的候選人,以及選賢與能的選民, 都是非常關鍵的一天。」汪曉葳知道自己在說廢話,但唯有如此,腦袋才有時間 運轉,「今天,賈陣營安排許多活動,就像我們一路走來,始終堅持耕耘這塊土 地,也非常感謝很多好朋友前來聲援,還有很多選民的熱情支持,關於賈錫圭候 選人今日行程的詳細規劃以及後續調整,謝謝大家如此關切與祝福,」她深深吸 了一口氣,告訴自己放輕鬆,多說幾句,多繞幾個彎,人類的短期記憶只有七個 字,當話語過長且語意模糊,並以持平聲調持續播送,會使接收端的海馬體產生 訊息過量進而自行刪選,只留下部分字句遂而破碎不連貫,有利發話端於日後再 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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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詮釋補強及修改──   「賈錫圭!」民眾尖聲大喊! 現 代   所有人猛然回頭,像是經過閱兵台的軍隊,俐落、快速、一致,朝向尖叫聲, 文 雙眼焦距尚未調整,民眾又是一句高喊:「不要一天激情!」群聚於後的數十人, 類 接著大喊:「而要一世經營!」然後,像是訓練有素的唱詩班,確認節奏,齊聲 . 合唱:「賈霸!賈霸!賈霸!凍蒜!凍蒜!凍蒜!」 現 代   記者成為翻流的浪花,立即湧向民眾,尚未遞上麥克風,對方早就一把攬過: 小 「我們支持賈錫圭!」知道記者即將追問,民眾亮出手機,秀出貼文,繼而大喊: 說 「你看!他自己講的,選舉不要只有一天的激情!而是要永遠經營!他才是真正 為人民做事情的人!」情緒持續高漲,分貝突破極限,一位阿姨突然淚崩,嘶喊 著敵對陣營血口噴人,造謠生事,汙衊好人,天理不容,嗚啊阿啊,悲憤像是流 感,傳染阿伯大嬸叔叔小妹一同捶胸頓足,伴隨記者的旁白報導詢問煽動,現場 鬧烘烘,宛如嘉年華。   一個記者眼尖,瞄到躲於門側的辦公室主任,錄音筆猶如倚天劍,劍法凌厲 直擊心窩:「姜主任!賈錫圭今天是刻意不出來造勢嗎?」即使身經百戰,但想 到那顆西瓜所有思路都打結,姜主任只能呃呃啊啊幾個氣音,汪曉葳卻在此時鑽 進身前:「賈錫圭一直認為,人民值得最好的選擇,而最好的選擇,便是一位誠 懇做事的候選人;賈錫圭平日的表現,大家有目共睹,這便是持之以恆的經營, 也是我們賈錫圭候選人,受到民眾肯定的最大因素……」   門前空氣逐漸稀薄,洶湧人潮擠向發言人,層層壓聚為黑色渦漩;門內亦是 兵荒馬亂,陳老師拿起手機,顫抖手指一再按錯;阿奇又是大喊又是低語,悉悉 簌簌不知跟誰講啥;大寶交代任務,視窗立即跳出十數個問號,只好將那則自己 也懷疑的訊息,複製,貼上,再發送;許士南快要昏倒,搥搥腦袋繼續打電話, 應戰另一波的疑問抱怨調侃;林會計坐在桌前,偶爾和許士南目光交流,便在紙 上寫下一組新數字;蔡亦君飛快打字,鍵盤按得喀喀響,平時總被同事抗議,現 在辦公室吵得快炸開,誰也沒空搭理他。   叮咚!各人手機齊聲響起,手指一滑跳出新貼文,只見賈錫圭撿垃圾,彎腰 卡個啤酒肚,表情遂也微微痛苦,照片打上六個字:「不造勢,只做事。」小白 先發問:「怎麼會有這一張?」另個人回話:「去年啊,他老婆來辦公室丟東西, 應該是那個時候拍得吧。」勾起回憶的旁人,隨後響起些許笑聲;王家凱再發難: 「怎麼字不寫多一點?」對耶對耶眾人接話,蔡亦君這才緩緩轉頭、悠悠開口: 「那些粉絲,誰想看字?」像是應證所言,頭號粉絲率先力挺:「只投賈霸!」 下方留言風起雲湧:我也是,贊成,只能推,讚讚讚,+1+1+1……連串碎語堆 成高樓,眾人按讚,千人分享,萬人點哭臉,網上一片震懾,感動萬千蒼生。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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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默默坐在角落的張秘書,終於完成重任,氣力盡失,眾人圍繞其 第 身旁,相互傳閱那紙手稿,點頭、搖頭、嘆氣、微笑,直至某人伸手一抽,隨後 啪地一聲壓住白紙於桌面,眾人看向阿奇,阿奇看向蔡亦君,眼神從未如此謹慎: 四 「等一下,就上傳吧。」 十   「只能拚了。」陳老師撥整散亂於額的髮絲,摘下眼鏡,擦拭灰塵,沒有鏡 八 片屏障的雙眼,散發出前所未有的亮光。 屆 鳳 *** 凰   晚上六點半,身著賈錫圭競選背心的工作人員,沿街拔除旗幟、撤下布條, 樹 大型吊車臨時出動,拆卸整面路口看板,雖然天色已黑,但是數盞探照燈,加上 媒體聚光燈,工程還算流暢。再過半小時,全國新聞聯播,史上第一次候選人於 文 選前自行拆除所有競選廣告,中選會表示並未違法,資深媒體人無法理解,政治 學 專欄認為匪夷所思,數百民眾聞風而至,跑得快還能直播現場,來得慢的不忘與 獎 空蕩蕩的鷹架合影,咧個嘴,比個耶,本是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變成打卡勝地 而更顯壅塞。   晚上七點,開山公園燈火璀璨,激情選民搖旗吶喊,青色舞台站滿數十人, 個個神情嚴肅,隻身站在最前端的莊勝仁,一手振臂高伸、一手握緊麥克風:「各 位啊,賈錫圭以為他穩上啊,這樣對嗎?」叭──尖銳鳴笛飆出怒吼,大幅旗幟 狂掃如秋風;莊勝仁高聲嘶喊:「各位開山市民,像這麼傲慢的候選人,現在躲 在家裡睡大覺,這樣對嗎?」叭叭──群眾躁動悲憤,狂甩任何物品,數波肉浪 排山倒海,揮舞出陣陣體味、點點汗珠;莊勝仁感觸萬千,眼眶不禁泛淚,是為 了支持者而感動,或是為了國家未來而憂心,抑或只是恐懼變化難測的明日,總 而言之,莊勝仁鼓足丹田,又再高喊一聲:「大家說,像賈錫圭這樣的候選人, 我們應該怎麼做?」嗡嗡嗡嗡,民眾頓失準頭,有些徬徨,有些猶豫,身旁楊立 委歷練豐富,瞭解選民情緒激昂,無法回答是非題以外的問句,立即箭步向前、 湊近大喊:「唯一支持莊勝仁,對不對!」一攤死水又瞬間沸騰,眾人吶喊凍蒜 凍蒜,氣勢非凡、激情亢奮!   記者擠在人群裡、攀在制高點,即刻轉播造勢會場,鏡頭特寫淚流滿面的莊 勝仁,正要配上幾句旁白,耳機傳來一陣咆哮:「卡!三機停!立即轉五機!主 播混啊馬上給我講話!馬上──!」 *** 晚上八點,投票前刻最後 12 小時,賈錫圭陣營發表聲明稿: 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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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位市民,你好!   今天,是選前之夜,很多朋友要來給錫圭加油打氣,感謝你們對錫 現 圭的支持跟疼惜,錫圭一直感激在心,也一直努力打拚。 代 文   民主,是這塊土地的驕傲。選舉,是每個人民的權力。選賢與能, 類 是這個國家持續進步的動力,錫圭一直相信這個道理。 . 現   有人抹黑錫圭,錫圭不太會解釋。有人攻擊錫圭,錫圭不太會反擊。 代 但是,錫圭相信,一世的經營,勝過一天的激情。錫圭平日認真努力,不造勢, 小 只做事,因為錫圭相信,這才是大家支持錫圭的原因。 說   所以,錫圭希望,選舉的最後一天,我們不要口號、不要廣告、不 要動員,大家在星期五下班之後,好好休息一下,因為我們都是辛苦的勞工, 都是努力生活的老百姓。   讓我們一起讓這個國家更好,讓這個城市更加進步。錫圭相信,大 家的眼睛是雪亮的,不用瘋狂的造勢,不用溫情的訴求,只要好好的想一想, 就能選出最好的人。   祝大家周末愉快。 賈錫圭   汪曉葳緩緩唸完聲明稿,再以最為優雅的動作,將手上紙稿轉向鏡頭,數十 架攝影機立即聚焦,特寫文件右下的親筆簽名:「賈錫圭」,三個大字龍飛鳳舞, 整份用詞鏗鏘有力。一待唸完,新聞畫面浮現標題,蔡亦君即將掃描檔上傳至臉 書,沒有特效,沒有濾鏡,沒有粗體文字,沒有精心設計的口號標語,僅只一張 字跡飛舞的 A4 紙,以及蒼勁如往的親筆簽名。   「怎麼簽得那麼像呀?」明知網友不會聽到,蔡亦君仍是壓低聲音,暗暗詢 問坐在一旁的小白;小白還沒回答,張秘書倒是噗哧一笑:「當然像。」   「從以前到現在,每一份文件,」張秘書幽幽嘆出一口氣,像是如釋重負, 又像是感觸良多:「都是我簽的。」 ***   星期六,陽光普照,惠風和暢,春暖花開氣候宜人,天氣預報降雨率極低、 紫外線適量、風速不強、海象平穩,適合闔家出遊,以及外出投票。家家笑語寒 暄,人人扶老攜幼,路上行人熙熙攘攘,今天是開山市市長暨市議員選舉投票日, 紅綠黨提名賈錫圭,黑青黨提名莊勝仁,英雄爭鋒、鹿死誰手,就看睿智的選民, 決定誰能執掌市政。 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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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投票所已大排長龍,而陳老師仍未出門,一份報紙擱在腿上,依舊平 第 整,一杯香茗置於桌前,早已溫涼;陳老師閉目養神,偶爾揉捏眉心,偶爾捋摩 下顎,但是,鏡片之後的雙眼,始終未曾睜開。直到叮咚聲響打破寂靜。 四   陳老師滑開手機,是小李傳來的訊息,依舊沒找到人。再下一則訊息,警政 十 高層秘書回覆,查無特徵相符的失蹤人口與無名屍體;另外幾則,來自私交甚篤 八 的草西幫、安華派、白玫組、成功會,派出小弟搜查各地偷渡據點、工寮賭場、 屆 甚至私娼寮,都說沒有接觸此人。陳老師放下手機,嘆息,沉默,再次閉眼深思, 鳳 不小心睡去一整個下午。 凰   一聲急促響鈴,劃破老先生的茫茫夢境。陳老師睡眼迷濛,卻突然聽清楚特 樹 殊鈴響,在稀微暮光中摸找手機──「陳老師,大事不好了。」阿奇像是吞了一 文 整把魚刺,邊哭邊說。 學 *** 獎   新聞畫面絢麗多彩,明亮色塊相互堆疊,正是這座海島的繽紛美學;相較於 主播的高聲亢奮,賈陣營眾班底,卻是沉默凝睇電視機,螢幕數字不停翻轉、變 動、彈跳,然後一路延伸成長條。「各位觀眾,只要再開出三萬票,賈錫圭便能 通過當選門檻,看來已是勝券在握!」新聞主播振奮不已,鏡頭一轉,街訪民眾 更是尖叫四起:「賈錫圭!超棒的!」、「賈霸!我有投你喔!媽我上電視了!」、 「我跟你說,我們就是要選這種人,平時就有在做事的人啦。」、「齁賈錫圭讓 我好感動,沒造勢耶,還叫我們要好好休息耶,很貼心耶。」   受採訪的民眾,個個笑如春花;辦公室內眾人,任憑聚集於外的民眾喧嘩、 煙火鳴放,逐漸淹沒電視嘈雜,卻沒有人說些什麼,他們都在等待一陣突兀的鈴 響,喚醒這個可怕的夢境。躍動的螢光,照得每人面色鐵青,像是一尊尊羅漢, 隨著快速成長的票數,漸漸扭曲成更加猙獰的眉目。「如果當選了,」每一個字, 張秘書都說得小心翼翼,「怎麼辦?」   眾人面面相覷,阿清竟直覺看向那顆西瓜,依舊紋風不動,安穩如泰山。姜 主任暴跳起身,「開什麼玩笑!」一聲怒吼,一拳搥向隔間牆,應聲敲出一個洞!   遲了三秒,眾人起身安撫、勸慰;再過五秒,小白迸出淒厲至極的尖叫,反 令眾人驚駭莫名:「啊──」小白一路尖叫,一路倒退,睜大雙眼瞪著前方。   牆面裂出拳頭大小的窟窿,幾根手指,緩緩從中探出牆外。 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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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 代   賈錫圭斜靠於牆角,重感冒、幾餐沒吃、一天沒喝水,整個人病懨懨,肌肉 文 乏力或是驚嚇過度,癱坐在地無法起身。有人挪來辦公椅,有人抓了一瓶水,張 類 秘書打開抽屜拿出心臟藥,卻止步不前,眾人只是圍成一圈,看著氣喘吁吁的老 . 闆,以及身旁幾塊木片,木片旁的牆面大洞,大洞內的狹小隔間,隔間內層層疊 現 疊無法計數的厚實鈔票磚。 代 小   「我、可以、解釋。」賈錫圭還在喘,抖著嗓子擠出氣音,不知是感冒還沒 說 好,還是受困隔間缺氧太久。   最先回神的是大寶:「你怎麼可以遲發我薪水!」怒吼是條導火線,迅速引 爆眾人情緒。蔣智恩一腳踹飛辦公椅,咆哮著種種傳言竟然可信;林會計拍額, 喃喃著原來這筆錢在這;汪曉葳掩面,懺悔自己酸過哪個記者、嗆過哪位名嘴; 阿奇的眼淚,循著尚未乾涸的淚痕,又開始滾滾直流。   只有陳老師走了過來,一把拉起賈錫圭,阿清連忙過去攙扶。「走吧,像個 男子漢,好好去面對。」賈錫圭驚慌失措,嚷嚷著誰不關說、誰不收錢、誰不愛 錢之類的碎語,陳老師才不理,揪住胳臂一直往外拉,直到賈錫圭涕泗縱流哭喊 不要報警,陳老師才頓住腳步:「幹麼報警?」   陳老師一臉狐疑,賈錫圭停止了抽噎,姜主任看著他倆,緩緩握緊了拳頭。 ***   「賈錫圭!賈錫圭!賈錫圭!」群眾齊聲吶喊,紅綠旗幟搖曳如浪潮,馬路 上人人歡欣鼓舞,一人拿起手機搖晃,眾人順勢跟隨,點點白茫燦亮如星光,是 灑落人間的銀河,是照耀未來的光彩。   嘩──齊聚競選總部的人潮,某個角落爆出驚呼,只見人牆環繞賈錫圭,卻 阻擋不了群眾蜂擁,像是盤旋海面的颱風,止步不前,因此吸收更多能量,旋繞 成為巨大漩渦。「賈霸!我愛你!」有幸摸到當選人的支持者,激動落淚,跳躍 尖叫,記者爭相採訪,遂使場面更加混亂。   萬眾擁戴,或攙或扶、又拉又扯,賈錫圭終於站上,幾張長桌拼湊而成的臨 時高台,群眾再次爆出歡呼,凍蒜凍蒜凍蒜撼動夜空,間雜幾聲救星、賈神、不 造勢只做事,忽然一人喊起市長好,如同潮汐奔騰,撼盪所有民眾,齊聲歡迎新 任市長──賈錫圭!   賈錫圭,拿著麥克風,千頭萬緒、百感交集,遲遲不知該說些什麼,正在慌 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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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左顧右盼,卻看到一身橘衣的阿奇,悄悄排開人群,走向昏暗的巷口……陳 老師手肘一頂,賈錫圭不愧是老將,立即回過神來── 第   「偉大的開山市民,謝謝你們!」 四 十 八 屆 鳳 凰 樹 文 學 獎 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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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球表面 現 代   日頭高掛,陽光普照,萬物影子都安分地在窩在自己的腳下,若不看本體, 文 是沒有辦法用影子猜測那是什麼東西的。輪廓攪爛成一坨黑泥,不管是人、小動 類 物,或是植物們,都是如此一致的黑。 .   正是校園內的午休時間,校園西棟四樓的學生們,多要迎接隔年的考試,於 現 是睡的睡,讀的讀,不安的在教室內凝視窗外的也大有人在,但卻沒有一點聲響。 代 四十人的教室此時是萬籟有聲的,寫累了將筆拋擲桌上也都要惹得人乜眼斜視。 小   凡有聲音的都不允許出現在這個非常時期,沒聲音倒是沒人搭理,若有人拿 說 起美工刀在手臂上畫出一條條舒壓血線,亦不會有人阻止。   一個黑影快步竄出教室,疾走至廁所裡頭,至關上廁門都沒有一點細碎雜 音。因此大概也沒有人注意到,廁所裡頭有人再也受不了,在這個蹲馬桶都要撞 到廁門的小空間內,把那些平常壓抑的慾望解放,釋放規律的喘息以及一些撫觸 肌膚的擦音。   倘若此時若有人中午的湯喝多了些,尿急,大概可以聽得到大口喘息的聲 音,可以聽見口鼻在塑料外套上大口呼氣、越趨急促的聲音,好像快要喘不過氣 一樣。「幸運」一點的話可能還可以聽見簡諧運動的碰撞聲,隨一點水聲,或不 小心太過激動撞到門的聲音。但沒有,沒有人經過這裡,沒有人午休至此走路散 心,沒有人從門縫下看見那雙顫抖的雙腿,於是那些喘息只好從廁所的氣窗流淌 出去了,在操場與球場的樹影間流動穿梭,可能到時候又不小心被誰給拾了回 來。   但不管是誰釋放了,都得再回到繁雜的課業、焦慮的生活中,把自我的陰暗 面好好藏住,因為日子還是得過下去,深怕出了紕漏,隨時要給人毀掉似的。這 個世界一直都是這樣的,地球得轉,月球也得轉,再怎麼討厭的事情都要為了順 應社會潮流做下去,厭惡的事情就忍氣吞聲,要跟月球一樣懂得忍耐,永遠以同 一面面對地球上的人,在地上的人們呀,永遠不曉得月球背後有些什麼,久了大 家也失去探索的興致了。 *   當昏黃的月緩緩盪過墨色的天庭,一切都有點不一樣了,事物不再有清晰輪 廓,路樹隨街燈泛黃。道上的車子也把車燈亮起,想把地上的瀝青看清一般,刺 目地令人無法睜開雙眼,只剩一圈一圈的光暈仍在閉上眼後暫留形影。連影子都 是那樣的模糊,唯留黑棕色的玳瑁貓還是日時那捉摸不定的樣子。   阿野總喜歡兀自在屋子裡把玩刀具、防腐藥品,有時削削木頭,有時製作果 雕,最大的興趣就是在放學後獨自一人跑到林子裡或是河堤邊,尋找動物的屍 體,帶回家「加工」,比起其他同齡的人瀏覽臉書水管到兩三點,他更常刻木頭 或是割下小動物的皮到天亮。阿野倒不是喜歡製作藝術品,而是因為他有一個想 完成的夢。 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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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啾──」一聲高音,尖銳地劃破天空。夜晚幾顆零散的星眨了眨眼。   突然間,冷不防地,一個撞擊從後腦勺直截地撞上。 第   「蛤,什麼鬼?!」   驚慌失措的感覺大於痛覺,阿野從桌前摔至地上,還來不及尋找是什麼東西 四 猛力撞擊,竟看見顏色黯淡模糊的棕色禽類在房裡胡亂衝撞。房內的書籍、衣物 全被掃置地上,無一幸免。直覺認為那是一隻夜鶯,阿野信了。 十   「密閉空間哪來的鳥啦!」阿野在心中對自己說,一心只想趕緊把那隻夜鶯 八 從窗外趕出去,撞壞房東的東西誰要負責呢。定神尋找夜鶯的蹤影,才發現床頭 屆 的保養品已慘不忍睹的碎在一起,流成國小學生洗水彩筆的混沌顏色,現在那些 看似混沌的惡夢大概要花他半個月的伙食費,那是他省吃儉用存下來的。而那鳥 鳳 竟然把打翻的保養品當作水源飲了起來,阿野想趁那鳥專注之際用掃把壓住,但 凰 那鳥察覺了阿野的意圖,沒有飛走碰撞,僅是抬頭鳴叫,聲音越叫越響,越叫越 樹 大聲。   阿野聽著身體竟發愣、木然了,身體不聽使喚,動彈不得,儘管大腦拼命指 文 揮,仍像漸凍的九旬老人,越趨癱瘓了。最後終於在四肢僵硬到快要脫落的情況 學 下,醒了過來。 獎   怪夢,但也太逼真了吧,但好險只是夢,因為阿野所記得的最後一幕,他臉 上的皮皺在一塊,不聽使喚的抽蓄,看起來像在笑。   心臟彷彿還沒回到現實,聽不見活著的聲音。   房間仍是舊樣子,書籍整齊站在櫃內等待閱兵,前後兩層的直立式衣架相間 擺滿衣物,等待風乾。床頭的保養品也還是完好的樣子,像天際線。好險。   冬天的太陽起得晚,天方亮就已經是該梳洗上課的時候了,沒有多餘時間猜 想夢境,得趕緊梳洗才行,他明知道。但阿野走進浴室後,只是在鏡子前端詳自 己,動也不動,時而看自己的瞳孔看得入迷,時而望進雙頰的坑坑疤疤之中,想 著,一覺醒來雙頰怎麼還是月球表面一般,卻沒想過第一節課的鐘聲將在十七分 四十三秒後響起。阿野用雙手輕輕觸碰雙頰,輕輕擠壓成熟粉刺膿包,再確認臉 部彈性與水潤感,比起方才作夢的恐慌,阿野現在更失望。但他每天出門前、晚 上清潔後還是乖乖擦拭保養品,不想放過任何可以修復肌膚的機會,他想像阿愷 的皮膚那樣好。   阿愷是班上的一位好友,會運動、彈鋼琴、畫畫、功課好,肌膚黝黑而且亮 著淡淡微光,永遠帶著自信,好像未曾想過比不上某人。重點是,長得好看。但 那樣的好看大多是阿野的主觀想法,並不是班上的所有同學都那樣認為的。阿野 知道他的左耳和右臉各有一顆痣,很美。阿野有時候會拿黑筆點顆痣在那兩個位 置上,他覺得好像星星在笑,更何況他不想作炎日當頭的白晝。   當阿野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蒼白、瘦弱、滿臉痘疤與坑,甚至連眼鏡都是歪 的。嫉妒和欣羨的眼光混在一起,像咖啡與牛奶的充分攪拌後,再無法區分開來 的曖昧。 * 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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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欸我來。」阿野輕聲叫喊,好像一段咒語,用來強化那趨近於零的自信, 現 給自己一點信心,全無要讓別人聽見的樣子。對方的發球從對邊成一銳利的弧線 代 射來,以一種一定要得分的氣勢。阿野倒用柔弱的身子接穩,穩穩地將排球高高 文 墊起,將球送進舉球員的手中。舉球員卻恍惚了,以慢半拍又沾黏的手腕與掌將 類 球送至場的邊界,險些出界時,阿愷三步併兩步衝刺轉向,甩動自己健壯的雙手 . 將自己帶起,將自己躍向球落點的後一步,左手與右手張成一完美的拉弓姿勢, 現 流暢的揮臂好像可以將空氣切開一樣。從阿野的視角看起來,好像目睹了一隻禽 代 類的獵食,從地面振翅飛起,再從高處順勢下衝獵捕,當阿愷瞄準球體揮臂的那 小 瞬間,竟像極了鷹隼捕捉獵物的神情,凶狠無情卻也敏捷精準。當對方都以為球 說 會落在場外的剎那,黑白紅的三色球體化作一道完美曲線,猛烈的噴發。   界內。   眾人目瞪口呆,還沒反應過來,或避之唯恐不及。但阿野並沒有感到驚訝, 他覺得合情合理,畢竟是阿愷,一切都這樣順利也是理所當然。對阿野而言,將 球接得完美不過是展現愛慕的一種方法,將這顆球緩緩的以一個浪漫的弧線送 出,完成一次完美的攻擊本就是計劃中的一部份,即使中間有點失誤,但不是重 點,畢竟能做的都做了。   他們處在一塊的時候,一切都要是那樣美美的。像每一次阿野跟阿愷同隊時 的心情,美美的。所有計畫都得完美無瑕,這是一種暗示,低調,但整齊地充滿 一致性。阿野這樣一無反顧的表態,無聲,卻期待人發現。   阿野總認為某些充滿暗示的「意象」可以讓阿愷明白些什麼,而且還要真的 達成什麼目的,接得漂亮的球就要象徵漂亮的感情超展開,不能有坑洞,但除非 阿愷會什麼心電感應,或什麼活神仙,否則怎麼接受這樣的「訊息」。   「欸,陳駿愷,下課陪我去河堤走走好不好。」趁著人們撿球的空檔,阿野 鼓起勇氣說道,且不想被旁人聽到的樣子。   「幹你神經病喔,下禮拜期末考。」   「你才神經病好嗎,明天跨年放假欸。」吸一口氣,阿野突然轉得柔軟。「走 啦,就是因為下禮拜考期末壓力大才要出去走走啊。」連哄帶騙加撒嬌的攻勢用 來對付親近的高中同學再好不過,應該總是管用吧。   「歐好啦。Fine.」吊兒啷噹的口氣,一種慣性的,給彼此的友達專屬的親切 感。   「反正你隨便讀也可以考很好。」阿野在心中還在猶豫要不要說出口,體育 老師便吹響哨聲,要下課了!   像這樣的交談時光阿野總是格外珍惜,他喜歡這樣跟阿愷講話,他認為這是 彼此的一種默契,不用把話說得很明白,彼此自然可以懂得對方的想法。   終於可以獨處了,總是需要一些這樣的日常,不然平日的生活實在太消耗 了,若有人可以在這樣忙碌的壓力中聊聊,實在是再好不過了。更何況對象是陳 駿愷,他朝思暮想的人。那個好想佔為己有的人。   阿愷走在前頭,朝校門的方向走去。看著阿愷健壯的膀子,稍有溽濕的胸與 背,在汗水的流淌之下有了明確的峰谷。阿野此時按耐住什麼,幾句話卡在喉頭, 一顆酸梨哽在喉頭一般,不上不下。此時阿野的雙眼是澄澈的,望著昏黃天色, 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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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的影子開始模糊了。阿野的眼眶有水,長時間沒有眨眼那樣反射分泌的淚。   「啊不是要去?」 第   句子在阿野的腦海裡逗留幾秒,不知有沒有聽進去,還是聽進去又跑出來 了。阿野拎起書包,趕上阿愷的步伐,一前一後的走,只聽見頻率相似的呼吸與 四 步伐交替更迭。   從走出校門之後兩人便沒再對話,也不是一種尷尬卡在兩人之間,而是以一 十 種隨意,各自忙著看天上雲彩的顏色,看看路樹乾枯的膚,也會看看路樹上的灰 八 塵,生在車水馬龍的馬路旁,卻好像與世隔絕很久了一樣,忍不住用手輕觸,或 屆 許可以在褲子上畫出月亮陰暗面的灰。   沿著郊區的小徑散步一刻,蜿蜒的道便展到了河堤旁,雜草石地,坑坑疤疤 鳳 的路面,走在上頭,分不清是亂了步伐還是亂了心跳的喘。 凰   汗液從腋窩滑落,暫時劃開孤寂。 樹   「欸我覺得體育老師滿好的欸,還會祝我們新年快樂。」不知道走了多久, 閒聊才魯莽地衝了出來。 文   「嗯?」阿愷用一種不以為然的口氣。「新年快樂?新年有什麼好快樂?」 學   「蛤?」阿野好像沒聽懂那樣,「元旦放假欸,還不快樂?」 獎   此時阿愷的頭微微的轉過來,讓聲音的傳遞簡單一些。「只不過是地球轉過 一圈,是能有什麼好快樂的,說什麼新年快樂,好像我們真的能快樂,是不用來 學校沒錯,但日子還是得過,煩惱還在。」   對話沒有繼續下去。這是同一個溝通水平嗎,阿野這樣想,太難講話了吧, 一邊用手摘下路邊的蘆葦,一邊把碎石子踢進水坑。「噗——」漣漪過後,水面 看起來還是那樣完整,光滑。而手上的蘆葦已被捏得粉碎了。   越走向河堤,越覺得天空藍,視野不知不覺地廣闊,廣闊而私密。   兩人向前望去,沒有再往前進,前面的水清藍,並不是隨時都會吃人的洪水 猛獸,靜靜的,卻以一種水的吸引力,召喚人們心中的深潭,許是要人們走進心 中的深潭長眠。   他們就這樣在河堤邊望著水面,沒有言語,沒有動靜。十二月底的東北季風 徐徐地吹,只有水面冷冷地顫起來。月亮早已升上來了,只是天光太亮,沒有人 察覺月的窺探。   「你不冷的話外套可以借我好ㄇ?」真的將注音的ㄇ念出來了,且是每個中 午都說過的那樣熟練。   還溫熱的外套二話不說就遞了過來。皮膚摩擦外套的塑料內裏,熱感馬上就 傳遍了阿野的全身,一陣慍熱,耳朵也赤紅的彷彿燃燒,並且有什麼僵直了,起 來。   兩人仍一起凝望水面,卻還是一前一後地沈靜。   阿野再也忍受不下去,無聲地從後擁上去,謹慎地怕驚動小動物一般,用細 白的雙手環住粗臂闊背。兩人在不明的月下交換體溫,阿野頓時覺得再寒的東北 季風都不會吹散他們。一廂情願。   兩個人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還聽得到風吹蘆葦的聲音。阿愷沒有推卻也 沒有回應,倒是阿野快被阿愷的體溫燙傷一樣,在全身快要如夕陽般通紅之前, 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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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三分鐘前各自的位置。 現   「欸免費的送你你要嗎?」 代   「嗯?」 文   「我把自己免費送你,你要不要。」累積十多年的勇氣都在此匯集而出了, 類 但脫口說出的就收不回去。阿野此時的心跳像鼓聲,他越想等到回覆,心中那敲 . 鼓的人便敲得越猛越急。阿野不斷重複祈禱,又像夜晚虔誠吟誦經文的信徒,把 現 全部的雜念都屏除,只求一個好的結果。拜託你趕快講話,你趕快講話,趕快趕 代 快趕快趕快,你趕快說點什麼好不好。 小   阿愷還是沒有答話,樹上的鳥倒是急著幫忙回話「啾──」一聲,尖銳地劃 說 破天空,藍天白雲就這樣被割成兩半,像河水此時把視線分成兩塊。一切是那麼 模糊,事物都沒有具體的輪廓。夕陽餘暉下,光線晦暗,甚至無法分清樹上的鳥 類是夜鷹還是麻雀。在這空無一人的河堤邊,沒有閒人打擾,只聽得見水聲、鳥 叫聲,纏在一塊泅泳。阿野最終還是暈船了,但溺水的不是他。只是忍不住把阿 愷佔為己有,即使阿愷最終再沒有答話。 *   夜晚,河堤邊,大批警力聚集,圍繞著被河水泡爛的裸屍,身體表皮都已泡 至浮腫,胖瘦都已然變形。更令眾人驚懼的是,臉部竟連一丁點皮膚組織都看不 見,只看見臉部的肌肉被水底的雜魚啃得坑坑巴巴,月球表面一般。   那夜暗房裡,全身鏡前,撫觸自己肉體,從胸至下體,再回到凸起的敏感帶 迂迴三圈,像與另一個人歡愛的前夕。他用塑料外套套住口鼻,大口且規律地吸 氣,好像要把全部的味道收入體內似的,用力品嚐這熟悉且令他眩目的費洛蒙, 同時搓揉自己已膨脹的下體,來回用各種角度把玩上頭的冠與溝,手指沾上些許 晶亮的液,輕輕舔舐,嗯,微鹹。再摸摸飽滿又光滑的臉蛋,定神看著鏡裡的自 己,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今日終於……。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與興奮。   那時,房裡的一切都沒有清晰的輪廓,連影子都是那樣模糊,唯留房裡黑棕 色的玳瑁貓還是日時那捉摸不定的樣子。而月球依舊在上頭轉著,無時無刻以同 一個面面對著人們,一種全然地保留。 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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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 第   這幾年,妞越來越不能分辨自己是否睡好,好睡與歹眠之間的差別,已經不 四 是那麼重要,只能以自己的意識為中心,判斷自己是否睡著。於是,睡前的儀式 就顯得特別重要。翻出醫生開的藥,虔敬的坐在床緣,準備好溫開水,將藥丸倒 十 在手掌心,記住,千萬不要停下來觀察放在手掌心的藥丸,閉著眼,一股腦兒將 八 藥丸扔進嘴裡,配著溫開水吞下,哪怕一個小動作錯了都不行,哪怕只是多喝一 屆 口水也不行,那樣的話,今晚,雙人床必定不會溫柔的對待她。   她的房間,整個擺設以這張雙人床為中心。她總是要鼓起勇氣,才能走向置 鳳 放在正中央的大床。母親心疼她睡不著,想著肯定是換了環境和家具的關係,直 凰 接把舊的彈簧床扔了,帶她到寢具店挑選心儀的床墊。進到寢具店,撲鼻而來的 樹 溫馨感讓她胃裏翻攪著,她強忍著這種噁心的感覺,牽著母親的手,在寢具店裡 逛著。看著情侶躺在一張淺藍百合花紋的記憶床墊,依偎調笑,她挪不開眼睛、 文 移不開步伐,渾身像是讓空氣凝滯她的呼吸,她就那麼獃立在情侶面前。直到母 學 親聽完服務員的解說,發現她不在身邊。 獎   「喜歡這張床嗎?」母親看著她凝視的眼神,溫柔地問。   妞回視母親,緩緩張開雙唇,半晌,又合上,他們躺在大床上是那樣歡快, 安心的令人快要睜不開眼,也許,這也是適合她的大床。她終究還是沒說話,只 輕輕應聲。母親很快決定買下床墊,替她換上嶄新的大床。嶄新的氣息混合著窗 外飄來屬於南風的氣息,她彷彿感受到寢具店裡情侶產生的安心感。   母親看著她,陪她一起站在大床前,輕輕推搡她後肩,鼓勵她躺上去試試。 妞微微頷首爬上床。她仰躺著,雙手交疊在小腹,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天花板,母 親的詢問聲就在耳邊,她迷迷糊糊的應聲,緩緩閉上眼。她沒有看見母親微微揚 起的嘴角,放輕動作離開,替她關燈,掩上房門。   無論鎖頭聲音如何輕巧,在妞的耳朵裡仍是那樣清晰的一聲響。分貝儀因時 間太短測量不到,卻在她心裡餘音環繞。她又緩緩睜開眼,盯著天花板,一片漆 黑中,只有窗外薄如蟬翼的光透進來,適應了,甚至可以開始數天花板壁紙上的 蝴蝶。從左到右,視角範圍內六十六隻。從右到左,卻有六十七隻,每次都不一 樣。她就這麼從閉眼到睜眼,愣愣的盯著天花板,盯著盯著,眼睛猛然一瞪,幾 乎是從床上跳起來,再次執行睡前儀式。   她終於明白為何情侶們能肆無忌憚的笑著。不是因為記憶床墊的柔軟,而是 因為他們是彼此心繫之人。   話雖如此,要是面目猙獰的躺在床上,不是屍體就是將死之人。有時候她會 反思,自己對於大床的要求是否太過苛刻。無論是幾百坪的大別墅,還是幾坪的 套房,總會有那麼一室的空間,被命名為臥房。臥房之所以稱為臥房,是因為擺 著供主人睡眠的,溫柔的床。睡眠是人體的生理需求,自從人類從個體的生理中 意識到心理的存在,終於能夠擺脫食色性的操弄,正視除此以外的需求,褒以萬 物靈慧之首。 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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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妞自然也把自己當作萬物之靈,但她覺得人類還是回到食色性的階段就好, 現 做一頭畜生,彼此磨合也能肉眼可見的清晰,無需以羈絆的名義,彼此勒索。只 代 要在一日三餐之外發愁,不免會陷入成為痛苦的蘇格拉底,抑或是快樂的豬的選 文 擇題之中。 類   她第一次做這道選擇題是在十歲,腦中的痛苦和快樂分明,痛苦無非是數學 . 考卷的六十分,快樂是自己的作文在全班同學面前被表揚。痛苦和快樂這樣的形 現 容詞,對於孩子而言往往過於抽象,所以著眼在肉體可見的蘇格拉底和豬之間, 代 傻子也知道要選蘇格拉底,何況她不傻。但那些泫然欲泣的時刻裡,她的注意力 小 總是會從蘇格拉底和豬,轉移到痛苦和快樂中,然後想要舒口氣:啊,當一隻豬 說 也挺好。曩昔偕外婆到市場買豬肉,看到輪廓深刻的豬頭被剁下,她便為自己曾 經動搖的心感到作嘔。   進入青春期後,妞雖然不再深陷名詞和形容詞的轉換之中,卻是越活越退 步。想起自己曾經想要成為豬的念頭,胃裏不再如當年翻湧起噁心,反而由心底 生出豬仔被豢養在豬圈裡的安逸模樣,不需要高級羽絨被和被單,更不需要一張 柔軟的大床,只要一席地的稻草,周身的脂肪就會教牠在夜晚安睡。   像牠那樣深眠,對即將到來的宰殺渾然未覺。   思及此:豬都睡得比她好。總有股氣結在胸口,真想把那些見鬼的化學式和 英文單字,全都混進飼料裡,教豬囫圇的全都灌進腸子裡。   「但宰殺依舊會到來。」   妞的醫生沒有避開她的視線,只是聽著她的話,鋼筆在桌面輕敲。妞和豬之 間的角力,已經在她腦中上演拉扯無數遍,久的她已經學會溫習,而不是訝於自 己突然湧現的思想迸發。只是此刻醫生淡然的模樣,還是令她忍不住一陣惱火。 她有些記不清自己什麼時候開始看診的,但現在她可以和醫生談談閒話,與她失 眠症無關的閒話。   「還是只要安眠藥嗎?」   妞沒說話,似乎還沈浸在自己的惱火中,削瘦的雙肩被溫暖觸及,醫生抬眼 就看見妞的母親,溫和的眼睛。其實醫生問診,還是希望單獨和病人談話,哪怕 是最親近的人,有些話也是不願意說。   記得妞第一次進診間時,眼窩帶著嚴重的烏青,雙頰凹陷如同蛀蟲的青蘋 果,腳步懸浮的在母親的攙扶下走來,像是出院卻未癒的患者。妞的母親見面便 說:「醫生,我的女兒睡不好,請給她開點藥。」看著妞微微張開的雙唇,母親 的手溫柔的覆在她的手背,妞便閉起嘴,僵硬的應聲頷首。於是醫生請求問診的 時候,留下妞一個人,但母親卻露出驚恐的神態,低吼她的女兒怎麼能單獨和陌 生人在一起。醫生一向很冷靜,但那一刻卻有些冷漠,彼此的退讓是母親也能待 在診間,但需要坐在靠近門的等候區。   母親又僭越了。醫生再次冷漠的看著母親,出聲請她回到位子上,母親還是 溫柔的看著醫生,掌心又輕輕捏下妞的肩頭,才緩緩的回到等候區的座位。醫生 又再次問同樣的問題,惱火終於褪去,妞盯著醫生的臉,眼珠動也不動,許久才 眨眼,緩緩頷首,用她虛弱的聲音說,藥可以加重嗎。醫生也看著她,眼神凝的 專注,看妞依舊沒有反應,手指點點滑鼠,加重藥劑。 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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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不著,這是基礎的生理問題。」   醫生看著母親牽著妞離開的背影,對她們說。妞似乎聽見了,醫生看見她微 第 微抖動雙肩,而母親轉頭,溫柔的笑,很禮貌。 四   月光灑落在落地窗的玻璃,映照出清冷的光澤,拉起妞與夜晚搏鬥的序章。   天花板的蝴蝶在她的視野裡飛舞,她漫天的數著,從散漫的數,到莫名專注 十 的數,腦中有無數的念頭閃過,在她的腦袋裡亂竄,全程雜訊。明明親眼看見醫 八 生把藥量加重,她卻覺得吞下的是,從機械貓兜里掏出來的夜明藥。 屆   她感覺身旁有雙眼睛正注視著自己,和自己躺在同一張床上。當這種視覺的 感知到來,聽覺的觸及也不遠了,誰開口喊她的名字,到她耳裡都是同樣頻率的 鳳 一聲妞,就像是雷轟聲總是在閃電之後到來。她不怕窗外那些雨聲轟鳴,而同床 凰 之人,才是她房裡,專屬於她空間的,不速之客。 樹   哪怕強烈的意志催促自己鎮定,但經驗告訴自己,她無法堅持太久,果然, 連滾帶爬摔下床,再激動的把枕頭和棉被扯下地。她用枕頭和被子,那組買床墊 文 贈送的寢具,帶著清新柔軟的氣息,在地上紮好營,深深的凝視床上許久,才戰 學 戰兢兢的躲入被窩中,直到簡女士離去。沒錯,就是簡女士,她很確信自己在黑 獎 暗之中看見的就是簡女士,倒不是她有如貓一般的夜視能力,只是她從模糊的輪 廓裡,就可以將簡女士周身的細節辨清。   而簡女士不一定會離去,幸運點,在妞尚未睡著前,即不見蹤影。她會將被 子蓋過頭頂,雙手緊緊攢著被角,深怕忽然被襲擊。有時候兩人相安無事到天明, 有時候入夜三更,她終於在藥物的催化下,有了迷糊的睡意,而簡女士也不由分 說的消失。   七點十五分,妞勉強提起精神揹起書包,在母親的目送下到公車亭候車,妞 的家不在市區,這一站坐車的人大多都是老人家,瞧,正好是徐奶奶要去市區醫 院的時間。佈滿皺褶的臉孔朝她和藹的笑,徐奶奶家隔兩條街就是她家,不遠不 近,平時沒什麼交集,但每天搭公車上學的她,逐漸和同一時間上醫院的徐奶奶 熟稔起來。徐奶奶看著她疲憊的神情,嘆息說現在孩子太辛苦了,總是得挑燈讀 書到三更。妞很累,還是扯出微笑,禮讓徐奶奶先上車。   學校需要十站才到。一上車,妞總是鑽進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子,哪怕與她 熟稔的奶奶因為行動不便,只能坐在前排。車子保持一定的搖晃頻率,像是催眠 般讓她漸漸失去意識,公車上的空調恰到好處,好像是體貼她的疲勞,大多數上 車的時候,自己都不需要抬手調動空調,微微的一股風從頭頂吹來,就是溫煦的 早安吻,歡迎她的搭乘。她便一路睡到學校。   市區醫院在第五站便到了,徐奶奶早就下車了。公車駛進市區後,乘客便多 了起來,然而早已閉眼的妞,全然無覺,沈浸在她遲來的安眠中。睡著睡著,學 校到站的廣播也消融在她的意識中。又過三四站,她才緩緩地醒過來,連忙跳下 車,拽上沈重的書包,奔向對街即將駛離的公車。   到學校早已錯過早自習時間的模擬考,妞扯著自己的制服裙擺,站在校門口 和女教官對立,她強調女,是因為她看見教官的生理性特徵。頭頂傳來教官不停 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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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叨叨聲,她依舊緊閉著雙唇,一句話沒說,兩眼卻是瞪著教官。直到班導師終 現 於抽出時間來領人,導師早已和父母親通過電話,她的錯誤,哪怕是過站這樣瑣 代 碎的日常,在嚴謹的女校中也是姿態粗魯的謬誤。她要改進,為了成為一名淑女, 文 她被要求改進。 類   坐過站這種事,很多人在小學畢業後就不做了,不知道哪裡來的消息,同學 . 們看著她笑:「妞,妳真厲害。」同學們的笑,她不太清楚,抑或是說,她不在乎。 現   「昨天讀的挺晚。」 代   同桌的同學倒是沒有揶揄她的閒情逸致,下一堂是英文課,英文任課老師是 小 校裡修道院的修女,特別嚴肅,哪怕現在是下課時間,全班皆翻開英文教科書, 說 沒有一點嘻笑,所以同桌的詢問,也僅只是詢問,當她想回應,同學的注意力已 經讓教科書席捲,殘餘的風浪只是她腦中的餘波:「啊,確實挺晚,簡女士挺晚 才走。」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這是妞從小被教導的道理,關於道德的約制, 關於如何謹守良善的本分。   她其實覺得,簡女士有時像鬼,有時像個真人,在她房間裡通行無阻,其實 一直很困擾,關燈之前都還好,但只要切斷開關,就如同夜晚的祭典降臨,她想 著明早的模擬考,真的不需要通宵的熱鬧和偕伴,偏偏簡女士來了。最早開始簡 女士只是偶爾來,她還能賭,現在倒好,當自個兒家住,雖然只在睡眠時間。但 睡眠是人類的基本需求。所以像是過站這種事,也應該變成她瑣碎的日常,應該 變成父母親能夠理解的日常。   此刻,母親看著她,臉孔依舊溫柔,只是眉間多出一絲惴惴不安。   「是不是忘記吃藥了?」   妞沒回答,緊閉雙唇盯著她。也許母親不會知道,吃藥這件事,於她而言就 像祭祀,祈求能夠一覺天明,無夢甚佳。所以她相當虔誠、相當恭敬,怕是一丁 點不對就要觸怒望舒神。如果沒吃藥上床,就像是基督徒咬下祭拜過的食物,感 到噁心,不需要旁人置喙。   她的沈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母親就要耐不住性子,臉孔柔和的線條逐漸稜 化,終於忍不住從雙唇之間迸出火花:「為什麼不聽話?」母親的臉孔在她的 視線中越來越模糊,她忍不住顫了顫,抬腳往房間走,留給還在咆哮的母親背 影……偌小的背影。   妞的神情依舊,沒有因為母親拔高的音量變得扭曲,她知道自己因為長期睡 眠不足,年輕的面孔氣色蠟黃,雙唇白的煞人,但她的眉眼之間卻是舒和安詳。 不能安詳的睡,至少不要在醒著的時候變得面目可憎。關上房門的剎那,她想起 母親過度拉扯臉部肌肉的面容。但也只有那一瞬,畢竟在關上房門,是她自己的 世界,母親已成局外人。   人們依據過去的經驗和週遭環境,生出預期心理。妞開始排斥書要讀完的時 刻,以往未曾帶回家的數學講義,如今也在她筆下沙沙作響,整齊乾淨的公式逐 條羅列,這樣的題型她已經算過,她能看出來大概剩二到三條的公式,便能解決 最後一題。已是最後一題……指針依然在她內心掙扎時走向午夜,午夜又是專屬 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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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夢迴。   妞的房間還沒有熄燈,也不想熄燈。溫吞的走到床邊,她沒有坐下,拿出在 第 床頭櫃放的規矩的藥袋,慎重的拆開,配以溫水服用,藥袋寫著早日康復,醫生 說睡眠是人類的基本生理需求,而睡不著的她,只是生病了。 四   妞盯著藥袋許久,許久,還是擱下藥袋,起身關燈,在一片黑暗之中摸索回 床邊。床頭櫃貼著的堵牆,她房間內向東的牆,開始面壁思索,不知道佇立牆前 十 多久,愣是沒能悟出橫看成嶺側成峰的道理,只覺得牆有點硬,頭也有點硬,兩 八 者碰撞在一起,發出沈悶的擊聲,兩聲連擊,相隔短促。房門很快被打開,廊道 屆 昏橘的光打在母親的臉上,看出母親的神情有些尷尬,顯然還沈浸在方才咆哮的 餘韻中,聲音哽咽。 鳳   黑暗之中,她露出半張臉,用著微弱的嗓音道:「東西掉了。」 凰   母親聽了她的話,露出懷疑的神情,伸手想推開掩著她半身的門,忽然,她 樹 看見晃動的人影從牆上閃過,驚懼的奔出房。她的動作很大,嚇得母親立刻把手 縮回去,用著同她一樣驚疑的眼神回視她。那樣駭人的情緒在母親的瞳孔中逐漸 文 擴大,她囁嚅:「……好像,有人。」 學   母親不自覺的顫抖,緩緩張開瞬間蒼白的唇。 獎   「什、什麼人?」母親的聲音帶著細微的分岔,像是控制不了聲帶一樣,她 的沈默終於戳破母親努力膨脹的斗篷,母親用著更加高昂的語氣問她。她的身子 也抖:「……我不知道。」   其實她想說的不是好像,自己是確信的。但她不確定的是,母親能否接受她 說的結果,不是推論的結果,是她視覺感知到的形象。她看著母親越發惶恐的臉 龐,忍不住說了違心的話,此刻她寧願當長鼻子的小木偶,拉近與母親之間距離, 作為她努力融入世界的證據。這些違心的話,在她心裡像叢生的雜草,慢慢的茁 壯:假如看見了,要說沒看見;沒看見時,要說沒事。如此一來週而復始,有時 候比藥更有效,真實虛幻之間,連自己也全然忘卻。   某個放學的雨天,母親因為工作繁忙,沒能陪妞回診。她把空了的藥袋遞出 去,母親才同意讓她自己回診。醫生是驚訝的。看見她獨自進診間時,眼前身形 瘦弱的女孩,一瞬間忽然變得精神起來。例行的問診,妞用著她微弱的嗓音答話, 但咬字之間多了自信。   「還是只要安眠藥嗎?」   醫生停下點擊滑鼠的手指,轉過頭來看她。妞沒說話,盯著醫生半晌,忽然 轉頭看向候診區,她抿緊唇,輕輕應聲,眉眼垂斂。   「安眠藥也許對妳無效。」   醫生還是沒有更新病歷,反倒轉頭環臂看她。醫生沒有再說話,只是安靜的 看著她。看著妞緩緩抬起垂下的眼皮,雙眼中又露出剛才推門進屋的神情。妞稍 稍四處張望,忽然湊近,用著她微弱的嗓音說:「我看見簡女士很久了。」   「簡女士?」   「她是……一個騙子。一個噁心的騙子。」 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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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歲的妞遇上簡女士。那時候妞的父母親都忙,她像大多數的孩子一樣,一 現 放學就到安親班。簡女士是她的班導師,中年級的孩子們正調皮,老是拿些無聊 代 的遊戲相互揶揄,她不願參與所以顯得格格不入。二、三十人的教室裡,簡女士 文 總是喊她過去,讓她待在自己的邊上,看著她喜歡的故事書,簡女士會替她找有 類 趣的故事,所以她很喜歡待在簡女士身旁。 .   父親那時候工作外調,不在家。在職的母親只能在孩子和工作中周旋,每晚 現 母親因為疲憊睡倒在沙發上,她便跑回房間取毯子,覆在母親身上。母親能和自 代 己說話的時間不多,但每晚一定會親自來安親班載她回家。 小   記憶中那個坐在自動門邊的十歲女孩,揹著書包,聽著窗外泠泠的雨聲,從 說 一片黑暗中望著,一輛又一輛打著頭燈的陌生轎車呼嘯而過,她熟悉的自家轎 車,熟悉的駕駛人,只在印象裡不停錯位。記得那天,她等了好久好久,雨下了 又停,停了又下。而簡女士還沒有走。   櫃台的工讀生姊姊已經回去了,簡女士走到她身邊,在她手裡塞了顆糖,和 她聊些話,聊那些在學校的有趣和不愉快,聊那些母親和自己越說越少的話,還 有一年只見一次的父親。簡女士溫和的笑著,往她手裡塞糖果。她遲疑的看著躺 在掌心的淺藍色糖果,簡女士笑著看她,彷彿在等她拆開包裝。於是她緩緩拆開, 糖衣碰觸舌頭的瞬間在嘴裡化開,她忍不住笑了,看著簡女士笑了。   後來,母親依舊忙到很晚。簡女士依舊留下來。其實她是害怕聽見雨聲的, 很小的時候,她貪玩摔進魚池,偌大的雨聲讓她感覺,像是那天摔進魚池時,魚 兒們游來她身邊輕吻的觸感,她忍不住環抱自己,幼小的身子瑟縮。簡女士撫摸 她的頭頂,許久許久,像往常那樣,然後說,在偌大的雨聲中說:「妳媽媽要是 不來就好了。」   妞還沒明白是什麼意思,一隻手撫上她的臉頰,她忍不住顫抖,緊抿著唇, 隨即唇上傳來溫熱的觸感,她看見簡女士放大的臉孔映入自己眼中,簡女士在她 雙頰一掐,緊閉的唇立刻鬆開,她只感覺到自己的舌尖被吸吮著,口腔內悶的令 她泛淚。她想要推開簡女士,卻忽然看見簡女士原本溫柔的眼中,迸出像屋外一 樣清冷的光。妞只好僵住不動。她是個好孩子,從小到大,在所有長輩眼底,會 讀書又安靜的自己,從來就是個好孩子。簡女士是她的老師,是對她很好的老師。   七點十五分,妞回頭看眼目送她出門的母親。母親溫柔的笑著,她忽然想起 小時候,母親下班後載她回家,總是一進家門就仆倒在沙發上,用著疲憊微弱的 聲音讓她洗漱睡覺,那時候,母親很少同自己說話,那時候,她感覺自己像是母 親忘在別處的行李箱。   今天徐奶奶沒有出現,她站在就要關上的公車門前,望著清晨人煙稀少的街 道,好似一如往常。從那次之後,自己就沒有在通勤途中睡著,即使眼睛睏的痠 疼,也會看向窗外,強忍著睡意。市區醫院到了,她想起徐奶奶總是在這裡下車, 但自己卻沒有親眼見過,下次、下次見到徐奶奶,一定要在她下車的時候和她道 別。她想著。不自覺得朝門邊望去,乘客們陸陸續續上車,就在車門要關上的時 候,她看見熟悉的輪廓,午夜糾纏著她不休的夢魘。妞瞪大雙眼,真實和虛幻在 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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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腦中,頓時錯位。   中年婦女牽著一名小女孩,看上去十歲,身著一件米色的連身裙,兩人不時 第 笑語。那人抬頭時,妞連忙將自己埋入椅背後,長髮垂落在臉頰兩側,完美掩蔽。 她嘴裡喃喃,雙肩忍不住顫抖起來。那就是簡女士,不會錯的,她從來就沒有認 四 錯,在夜深人靜時,叨擾她的不速之客。從模糊的輪廓裡,她就可以將簡女士周 身的細節辨清。因為簡女士也曾經仔細辨認她周身的細節。 十   剎那間,無數個念頭閃過,眼前一雙身影與記憶裡的畫面重疊。妞下意識地 八 用雙臂環住自己,雙唇緊緊抿著,原本蒼白的臉蛋,如今更是煞人。簡女士一樣 屆 掛著溫和的微笑,在小女孩面前蹲下。小女孩的身影忽然在她視野中變清晰,總 是穿著淺藍的棉質連衣裙,不是米色的。啊,這小女孩她認得,是十歲的她,確 鳳 實是她過去的模樣。 凰   那次之後,精緻糖的邀約很快再次到來,二、三十人的教室裡,簡女士朝自 樹 己招招手,她就坐在位子,不肯移動,簡女士溫和的眼神露出像那天一樣,那天 屋外迸出清冷的光。就像是孩子知道吃太多糖會蛀牙,卻依然放下孩子原本就脆 文 弱的防備心,自己破了孱弱的網,向誘惑走去。只是為了手裡的糖,只是為了再 學 次感受嘴裡化開的甜蜜。 獎   簡女士牽著她到廊道盡頭的盥洗室,到三樓唯一的盥洗室,孩子們掃除時候 也會幫忙洗淨的盥洗室。然後撥開糖衣,將糖果塞進她的嘴中,溫柔的聲線哄著 她,彷彿她也是一顆甜蜜的糖,要她剝開屬於自己的糖衣。舌尖上的甜蜜開始蔓 延,她卻漸漸感覺不到外在的世界,雙耳嗡嗡作響著,她抿緊雙唇,死死的盯著 眼前的人不說話。   「老師是為了妳好,妳知道女孩子多髒嗎?」   妞忍不住一顫,瞪著簡女士的雙眼露出遲疑。簡女士還是笑著說,在她猶豫 之際,將手探入她的裙底之下,她雙腿的血液像是結冰,封住她的行動。她看著 自己被扔在門邊的內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在簡女士詢問時,僵硬的頷首。 胃裏翻攪的噁心很快湧上喉頭,但吐不出也吞不下,就這麼梗在喉頭。很久以前, 她問過母親為什麼要穿內褲,母親卻愣了下,緩緩吐出衛生兩個字,她還小,不 明白衛生是什麼,母親苦思很久,告訴她衛生就是保持乾淨。所以簡女士說女孩 子很髒,尤其是下面小便的地方。   「老師會幫妳清乾淨,別怕。」   她下身游移的雙手開始往上,猛然扯下她的糖衣,只剩糖心的軀體,赤裸的 身體在他人面前展露無遺,她微微顫抖,緊抓著自己的小洋裝,母親說,淺藍色 裙子最襯她,看著朝氣精神。朝氣的她是妞,穿著小洋裝的她也是妞,那麼,此 刻沒有衣裳蔽體的她是什麼?簡女士湊近耳邊喚她名字,聲聲都是同樣頻率。   「老師愛妳。」簡女士很溫柔的說,將她稚嫩的手臂圈上自己的頸後。盥洗 室有股夷靡的氣息,她不能具體辨認那是什麼,所以問簡女士。簡女士告訴她是 妞的味道,然後封住她開口的唇。猛然,她狠狠吐出嘴裡的糖果,拍著喘息不勻 而起伏的胸脯,用力咳著。簡女士替她穿上衣服,替她拾回扔在地上的內褲,讓 她扶著自己穿上。簡女士牽著她回教室,給她一瓶彤紅透明的液體。她回到座位, 獃坐桌前,簡女士又朝她看來,她機械式的緩緩旋開瓶蓋,將通紅的液體灌入口 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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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酸甜的口感在口中散開,卻沒能掩蓋剛化掉的甜蜜滋味。酸甜像是刺激著她, 現 胃裡又是一陣噁心的翻攪。這種飲料叫做洛神花,她不是很喜歡這種味道,妞想。 代   比起軟糖,她一直都更喜歡硬糖。軟糖很快便會嚼完,但是硬糖不一樣,先 文 在嘴裡把糖衣融化,糖心的甜在嘴中湧成一口清甜,如一朵夏花絢爛綻放。最後, 類 糖衣會在嘴中靜靜融化,只剩一點、一點,就可以用牙齒咬碎,她喜歡糖果,沒 . 有籽、沒有渣。那時候,她覺得自己像是晚安故事的主人翁,巫婆最喜歡下蠱的 現 蠢姑娘,所以管不住腳,一次次的應好,變的溫馴乖巧。 代   第一次,真正的瞭解構成自己完整軀殼的是什麼。也是第一次她感覺自己像 小 是破敗的布娃娃,感受不到擁有血與肉的存在。 說   「老師……」   一樣的開場白,一樣的動作,回視一直凝著在她身上的眼睛,她忽然想明白 了,甜的不一定是糖果,蜜餞也一樣甜,只用糖粉裹身做掩飾,好不好吃全憑個 人意志。   下車鈴輕響。妞從混沌的意識中驚醒,她小心翼翼的抬起臉來,露出一雙眼 往簡女士覷,簡女士牽著小女孩下車,直到公車門關上,她緩緩舒口氣,正要靠 上椅背,路過公車亭的一雙眼睛映入眼中一樣的笑,在那張無數次出現在她枕邊 的臉上,如血紅的玫瑰蔓開。直到學校的到站廣播響起,最後一句話響起,她凝 睇被手指揪緊而發皺的校裙。裙擺長至膝下一公分,但坐下後裙子就會隨身體上 捲,捲了多長,她眼力不好,只是死命的要往下拉,試圖遮住自己裸露的膝蓋。 哪怕是露出一寸的肌膚,還是覺得難堪。   「好髒……」看著自己,她忍不住呢喃。   英文老師在講台叨叨,妞沒能辨清談的是過去式還是過去完成式,她始終低 著頭,看著自己的裙擺。左肩傳來不斷被推搡的溫柔觸感,她忍不住縮緊,背脊 佝僂,想要將自己蜷縮在椅子上。夜晚入眠的時候,她從來不會選擇仰躺,那樣 好像暴露自己的某個部分,像是被剪開腿的人魚。她總是像母胎嬰兒那般蜷縮, 此刻,她也想這麼做。推搡的力道越來越大。腦中模糊連續不斷的畫面被硬聲剪 斷,像是金屬般的響聲驟然。抬眼猛然看見英文老師的怒目。驚醒的雙眼還惺忪, 惺忪還摻雜餘夢。也許她真的不需要再吃藥了,吃了藥反而更清醒,僅憑自己, 卻能亦幻亦真,無須核查虛實。   妞愣很久,僵硬的翻找書包裡的作業簿,卻找不到,只能緩緩站起來。老師 的雙眼在她身上駐留。班上同學都看著自己,每道視線都在她身上,眼底彷彿見 到什麼污穢之物。隨即她視線變得模糊,所有臉孔以像素的方式重新位移,組合 成許多相同的臉孔,她驚呼,被椅子絆倒,狼狽地摔在地上。   白布簾掀開,母親焦急的心緒從雙眼中溢出,雙手顫巍巍地將藥袋遞到眼 前。慌亂將溫開水遞到她嘴邊,她拿著藥袋,不是平常的診所。母親見她遲遲不 肯動作,替她將藥丸擱在手心,急迫的眼神催促她將藥丸吞下。她吞下了,一股 腦兒,全然忘記虔誠的儀式順序,啊會遭報應的,那麼隨便的自己,會遭報應的, 妞想。   母親緊握她的手,嘴裡叨叨著不怕,卻凝語哽咽,頹喪的雙頰宛如昨日剛謝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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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花朵。她伸出手,撫住母親的側臉,這張和自己相似的臉孔,細微的紋路在眼 角處、不可及處浮現,未來,這也許會是她的模樣。 第   「媽,別怕。我們回家。」   剛搬來現在的家,傢俱裝潢煥然一新,風格呈現暖色調,妞卻不知道要在何 四 處安放視線,盯著前方,所有景物好像盡收眼底,也像空無一物。   妞選了光線最亮的房間。臥室有四堵牆,天花板、地板和一張雙人床,她的 十 視線無處安放。即使軀殼如負重物,只要仰望就能看見天花板。可惜狹小封閉的 八 臥室,看不見漫天繁星和明月。四面牆像是孳蔓的藤,向她倆攀附,將兩人緊緊 屆 捆綁。十歲的她想些什麼,如今不是那麼清楚了,只是想起簡女士總是讓她不由 自主地顫抖。但夢裡的十歲小女孩卻是稚嫩的清晰,長著她小時候臉孔的女孩 鳳 說,她需要簡女士,母親很忙,但她有簡女士,有簡女士的綑綁。 凰   「別讓男生碰妳,髒。」 樹   記憶中無數次十歲女孩受到這樣的告誡,簡女士用著嚴肅的神情同她說。起 初她沒反應,卻在簡女士替她清除污穢的過程裡,乖順頷首。只是她不下一次地 文 想,她很髒,男生也很髒,世上誰乾淨? 學   窗外的陽光灑落在她身上,光線灑落的恰到好處。不少,足以照明。不多, 獎 無妨睜眼。原來注入她房間的陽光是如此暖和。近秋的天,還算暖和。房門外傳 來碎語,有些字詞飄進她的耳朵,卻又散亂成單純的聲音離去,辨不清原意。   妞看著太陽逐漸收斂自己的光芒,變成羞怯的新娘,在雙腮落上粉紅。似乎 有什麼在她心中點上光,試圖燃著,照著她前行的路。如果世界有點懦弱,她還 算勇敢。如果世界不敢看,她可以睜開雙眼。所以,她用力地瞪著床上的不速之 客,捏緊自己的手背,挪動碎步前進,慢慢靠近床緣,就在膝蓋觸碰床單的剎那, 猛然彈開。   簡女士一如往常的固執,就好像對十歲的她一樣。她不知道自己沒有簡女士 會不會死,但簡女士失去她就真的要去死了。那天是她久違的到小學上課,她正 認真的算著數學題,忽然有道身影衝進來站在講台,台上老師前來勸阻卻被推搡 在地,簡女士惡狠狠地瞪著她,她從未看過簡女士這樣看自己,即使每次感覺簡 女士的眼神都泛著冷光,也從未有如野獸般的兇狠。然後她眼睜睜看著,所有人 眼睜睜看著,簡女士嚷著要去死,邊把塑膠罐旋開,嘩啦啦地倒出所有藥丸,一 股腦兒往嘴裡吞,就著豆漿把藥吞下,吞不下嗆了好幾口,再吞。她看著簡女士 的自我餵食秀,僵立在椅子上。簡女士想去死,她卻不想。   直到母親把簡女士和變態、犯罪等詞彙相連的時候,她才想明白,每次簡女 士脫掉自己外殼的反胃從何而來,那些為她清除身上污穢的好意,不過是人類最 原始的獸性。把她招到大腿上安坐的時候也是,和她相約在小學廁所的時候也 是,無數次兩人共同的回憶,都不過是簡女士的謊言。雨下不停,母親遲來的夜 晚裡,所扯下的天大謊言。   妞奔出房間。夜色正濃,卻還是有細碎的說話聲從客廳傳來,她快步走到客 廳,卻在門口戛然止步。父母親的聲音傳來,很多字眼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只 有一句話真切的飄進她耳中:「換醫生?」 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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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沒有踏入客廳,即使那場對話的主角可能是自己,也許他們非常符合邏 現 輯。她時常在清醒中度過漫長的夜晚,漫長的可以將很多事情想的通透,失眠這 代 件事,就是由三項元素組成:藥、醫生、和她。吃藥的時候,她會仔細觀察每項 文 作用、副作用,確認自己是認同才吞下,但即便是經過篩檢,也不見得有效,於 類 是換藥,換著換著,她連仔細記下的時間也沒有了。至於換醫生,她卻不由得從 . 心底生出厭煩。換了一位醫生,她還要再次陳述嗎?陳述十歲女孩的故事。最理 現 想的,她都幫他們想好了。把她換了,就像將雜草連根拔起,哪怕野火燒不盡。 代 小   把她換了。很多次和簡女士對峙時,她便想著把自己換掉,用過了再換新的, 說 像免洗餐具般方便。但對於母親來說似乎要難的多。聽說,是安親班的男孩說出 簡女士和她的事,聽說班主任可能早有耳聞卻若無其事,聽說……十歲的妞好像 一直活在簡女士圈禁的世界裡:哪怕妞的周圍有再多人,也只容下簡女士一人。   「妳肯定是不甘心的。」   想起簡女士的餵食秀,妞對著房裡的簡女士說。她記得那天,母親帶著她到 婦產科那天,所有人都用憐憫的眼光看自己,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和待宰 的豬仔一樣。進家門的剎那,母親抱著她哭倒在鞋櫃旁,她不明白母親為什麼哭, 只是流淌著溫熱的血液叫囂,她也跟著哭了起來。   「……又睡不著?」   不知何時,母親站在自己面前,又撞上那雙憂思的眼,她愣了會兒緩緩搖頭, 嘴角的肌肉像是牽線的木偶,努力扯兩下,終於勾起月牙似的笑。母親點點頭, 彷彿和她牽的是同一條線,嘴角也扯出相似的笑。母親忽然轉身下樓,沒多久, 端著馬克杯,馬克杯中的液體彤紅,引起一股強烈的噁心,她猛然甩開馬克杯, 彤紅的液體灑在粉白的牆壁,馬克杯在母親與她的腳邊摔成兩半,母親跳開,錯 愕的看她,驚恐的看她。她也驚恐的看母親,頭也不回的奔回房裡。那些她永遠 也喝不完的洛神花茶,都是簡女士說愛她的證明,看著彤紅的液體,在舌尖漫開 的酸甜口感,都化在被侵入的口腔內,原來自己的唾沫是有味道的,妞想。   房間裡的黑暗像潮水襲來,她猛然閉上雙眼,只剩腳底板牽動著自己沈重的 身軀向前,一步、兩步……,直到膝蓋又觸碰床緣。她感覺碰到床了,畢竟是她 的房間。於是緩緩睜開眼:這一次……還在!為什麼還在!她看著四堵牆,牆環 繞著自己,和一張床。門鎖打開的瞬間很清脆,像是嬰孩斷斷續續的嚶嚀,忍不 住揪緊自己的心。這個孩子她多麽熟悉,熟悉的如同她自己,十歲的身軀,就是 這樣。簡女士朝她走來,手中拿了什麼,直到走近她才看清,是洋裝,和她被脫 掉的相似的洋裝,淺藍色,精神朝氣。洋裝被硬生生套在身上,她拚命掙扎,像 是溺水的人那般撲騰四肢,然後四肢被綑綁。她大概是害怕的,卻很想笑。市場 裡的雞,都是被這樣綁著。那一刻,她特別像雞。糖衣和糖心之間的對話,無關 乎她。無數次同樣的問題,想要成為蘇格拉底還是豬,她明白,在那之前她很明 白,必定是蘇格拉底,有誰想成為……牲畜?但她那時才明白,牲畜 ...... 要比畜 生好的多。即使是蘇格拉底,也可能成為畜生。   「老師想跟妳說……」 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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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給妳……」   「乖,聽話。」 第   「老師……」   老師…… 四   老師……   老畜生! 十   法院開庭的那天,母親原本是不想帶妞去的。但妞想不明白,為什麼簡女士 八 要騙她,她討厭說謊的人。遠處望著簡女士的背影,母親護著她的雙臂沒有放開 屆 過。   「小時候他就是這樣教會我的,我有使命在她和我一般大的時候,教會她。」 鳳   「畢竟比起雄性的侵略,雌性要來的溫柔。」 凰   後來,後來母親和她說,簡女士會在獄中度過三年。再後來,母親告訴她簡 樹 女士出獄了,嫁人了。   床上的不速之客還不肯離去,她轉身就往書桌撲,不停地在桌上翻找,考卷、 文 教科書、課本、小說、檯燈、文具……全都狼狽的被扔在四周,她終於找到那把 學 利索的工具。敏捷地爬上床,左手舉著剪刀往床上刺。 獎   「滾開!我的床!」   嘶吼聲伴入撲騰的棉花中,枕芯不敵外襲,刺出偌大窟窿。再一刀!棉絮撲 騰的難受,她不禁紅了眼眶。身後驀地一大把力氣,將她擒抱住,剪刀在她掌心 攢的緊,扳不開。   「別碰我!」   剪刀在空中不長眼的揮舞著,嘶吼與喊叫聲相互摻雜,一時分不清男聲女 聲,直到血腥味蔓延,充斥黑暗的房內。燈被點亮,母親和她身上都染上鮮血。 她卻盯著床,慢慢地,款款地,笑了。這一次,她終於有力氣推開所有甜蜜的糖, 扔掉所有洛神花。   七點十五分,老婦人駝著如負千斤頂的背,邁著蹣跚的步伐。妞望著老婦人 走來,是徐奶奶。耳畔傳來沈重的引擎聲,司機已和昨天那位換了班,不是她所 熟悉的面孔。她攔住司機,站在原地等徐奶奶走來,奶奶露出慈藹的笑。徐奶奶 在前排落座,她在一樣安靜的角落隱埋自己。輕輕的將手指扣在下頷,專注的凝 視兩扇門,她的雙眼像是監視器一般,不放過每一道上下車的人影。到站的廣播 一次又一次響起,沒有細數,那樣溫柔的女聲究竟切換幾次不同的語言頻道,只 是感覺很近了,像是蜜蜂聞花香,小丑魚近珊瑚,飛蛾注定撲火的生理性感應。 妞喜歡沈從文和她說過的一句話:「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   她知道自己等的不是果陀,只是巧遇和非巧遇的機率問題。   人類向來是與自己齟齬的生物,若要自己好過,又得良心不安。   車窗外開始飄起綿綿細雨,她想起自己將傘落在家中,窗外的雨悄悄濡濕她 荒涼的心,從心中的彼岸匆匆渡水。又有一種聲音,從容平靜,偶爾還帶著怯喜, 馬不停蹄地奔來。兩峰交會,像是暖峰和冷峰對峙,互不相讓,直到彼此磨出傷 口,才肯稍稍退居。濕氣像是被切絲的刀片,無聲無色,用隱身的姿態鑽進她發 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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痠的腕中,隱隱作痛,昨日的傷口,似乎要更久才會癒合。 現   視線裡出現市區醫院的站牌,她俯視徐奶奶下車。黏著在兩扇門的瞳孔泛著 代 微微的火光,仔細的把每道身影都捲進自己的眼底。 文   不是。 類   不是這張臉。 .   全都不是! 現   七點十五分,母親一樣將妞送到門口。就在關上門的剎那,她忽然轉頭,朝 代 母親一笑,輕輕喊聲媽,母親在她的喚聲中一顫,也牽引嘴角應聲。她明白自己 小 的明白,所以她等,日復一日,徐奶奶在或不在。如今安靜的角落,她卻坐的端 說 正。市區醫院終於到了,她期待的看向後門,終於,看見簡女士牽著穿米黃色連 衣裙的女孩。兩人攀談,說著說著,簡女士便從掌腹捲出一顆糖,糖果很小,看 不清是硬糖還是軟糖,女孩笑顏逐開。   簡女士牽著女孩下車,她也跟著起身,和外側的乘客借道。乘客原本昏昏欲 睡,被她輕推驚醒,匆匆側身,看著她身上的學生服,露出疑惑的神情,直到窈 窕的身影消失才反應過來,還沒到站。簡女士在城郊下站,牽著女孩越走越慢, 慢的像是閑散了心。她踩穩步伐,確認皮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加緊速度,那隻 傷過的手腕在包裡精準攫取。三步併作兩步,她用力向前撲,利刃狠戾地刺進血 肉裡,她聽見幾聲驚喊,隨即又利索的拔起剪刀,再次刺進血肉之中,她感覺身 下的肉體想翻身掙扎,手中的剪刀對準人類細弱的喉嚨,那一刻她覺得身下之人 好像,豬肉。古代俠客懲奸除惡,一劍封喉,她不是練家子,手上的傷口還隱隱 作痛,用力過猛,傷口迸開,她的血滴下,和身下模糊的血肉相暈染。   「好髒……」   她愣愣地看著自己的血滴下,慌忙擦拭,可是血液不過是紅色液體,混入別 的血液,已不能用肉眼看清,她心底更慌了,隱隱作嘔,只能按著自己的傷口, 不再讓血流。小孩的哭聲從遠處傳來,緩緩在她腦中連成固定頻率,然後放大。 她扔下剪刀,緩緩走向女孩。女孩哭嚎著,卻在她走近時,安靜下來,驚疑和哽 咽混雜在眼淚中,停留在稚嫩的臉龐。她伸手去拉女孩,女孩用力掙開,她緩緩 蹲下,扳開女孩緊握的掌心,取走掌中的糖。   再次抬起頭,看見女孩,她愣了下,恍惚間看見穿淺藍連衣裙的十歲女孩。   「別怕。」   輕輕勾起笑容,像被牽線的木偶,她終於成為曾經最想成為的人。   窗外的陽光灑進來,在逐漸轉涼的天,好似天神的恩賜。   昨夜夢迴繾綣,她卻安上一頓好眠。睡前那些藥,似乎真的安撫她莫名躁動 的心。昨夜的夢是那樣真,但究竟是什麼夢,她卻記不得。   「早。」   已經很久,她沒能發自內心和父母說聲早安。今日的早點格外順口合胃,有 條不紊的用完餐。七點十五分,她和母親相偕門口相互道別。她踢掉穿好的皮鞋, 轉身緊緊抱住母親。 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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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醫生第一次看見妞的笑容。妞今天獨自前來,醫生不知道是自己取得母 第 親信任,還是妞取得信任。妞的眼窩依舊染著淺淺烏青,可是眼神卻是炯亮的嚇 人。妞微笑,像那次提起簡女士一樣,湊近說,用著相同虛弱卻歡愉的嗓音。 四   「簡女士消失了。」   「昨晚我沒看見她。」 十   醫生緩緩頷首,忽然想起午休看到的一則報導,新聞模擬死者的傷處,平面 八 的人體圖佈滿紅點,看上去像是楓紅漫天飄舞般。 屆   「早安,好久不見。」 鳳   七點。妞關上房門,心底對著房裡輕輕說,她知道屋裡沒人,卻像和誰告別 凰 一樣,那樣溫柔和慵懶。今晚,她一定要早早關燈,掩好被子,躺在原本屬於自 樹 己的床上,鄭重地向世界說聲,晚安。 文 學 獎 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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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人 現 代   「各位民眾午安,距離撤離地球還有 2 小時 32 分 27 秒,以下將為您播放撤 文 離時的各注意事項……」 類   男人從渾噩中猛然驚醒,失神的躺在床上聽著廣播。 .   現在幾點了? 現   才剛那麼想,一旁的時鐘便盡責的報時:「目前所在時區時間:下午 4 點 代 27 分 58 秒。」 小   「竟然……那麼晚了。」男人拖著僵硬的身體開始打理自己,一邊在心中默 說 默地和廣播核對。   「……由於此次撤離包含了全體人類,為了減輕太空船的負擔,請各位民眾 不要攜帶超過 500 克的隨身物品。」   昨晚他睡得並不好,起身檢查了好幾次行李,不只一次將物品全部翻出來清 點,然後再次打包成一只不超過 418 克的焦慮。   但是,準備離開地球的心情竟然比想像中輕鬆,或著說,空無。   「……第七,由於『塵冕』的影響,非必要請勿待在室外,若需外出請做好 防護準備,防止太陽光直射肌膚……」   約在二十年前,一顆從未出現在紀錄中的系外彗星經過太陽系。卻在進入太 陽系時,受引力影響而直接撞上了太陽。   雖然在撞擊時,太陽的高溫燒掉彗星大半的質量,並未發生大型爆炸。但是, 殘存下來的某種未知物質卻在太陽四周懸浮、擴散,幾乎使太陽蒙上一層灰塵, 亮度平均減少了 10%。科學家稱之為「塵冕」。   「……第十二,所有大眾運輸工具將在 5 點 45 分統一關閉,請各位民眾務 必做好時間管理……」   剛開始,科學家極力想搞清楚,是什麼樣的物質能耐的住如此高溫,沒有被 太陽燒掉。但大多數的人類對此不以為意,畢竟太陽已經不是人類文明中最重要 的能源來源了。不久後,事情卻變的完全超乎想像:科學家們發現,太陽光穿過 「塵冕」時,會變成對生物有害的放射性光線。不只對於人類,還包括所有的動 物、植物。雖然每個個體對光線的耐受性不同,但是,死亡率確實到達了從來沒 有人可以想像到的高度。   生命之源背叛了一切,「塵冕」扼殺著地球上的生機,不安瀰漫在人群之間。 多年過去,仍然沒有找到效去除「塵冕」的方法,人口與地球上的其他生物卻快 要經不住這樣的磨耗。   於是,人類決定逃離地球。   「……請各位於指定時間登入空港。以上,播報完畢。」   披上大衣,提起行李。他回頭看了一眼生活過的空間,沒有眷戀的離去。 ††† 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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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六點上船的,所以還有一點時間讓他去某個地方。雖然他也不知道那會 是哪裡。 第   男人駐足在街頭,灰色的路面,人群來去。他看到有人緊緊擁吻長達數秒, 然後又像不認識彼此一樣滿臉漠然的走開。 四   如果每個人都像他們一樣的話,也許沒有誰真的需要在這時見面吧?瞇起眼 回想在這地球上活過的一切,似乎沒有哪一張臉讓他覺得需要特別去告別的。 十   突然有隻手搭上他的肩膀,伴隨著一個爽朗的聲音:「喲,怎麼在這裡發呆 八 呀?」男子嚇了一跳,轉身看見一名金色捲髮的青年正朝他微笑。 屆   「好久不見啊。」聽到對方口氣親暱地招呼,男人身體僵了一下。可以的話 他並不想遇到這個人,無論在什麼時候。 鳳   「果然沒變啊,你從以前就常常這樣發呆呢。」青年的微笑多了一分促狹。 凰 「你要去哪?」 樹   「……沒什麼,就隨便晃晃。」   「要去書庫嗎?『神話』?」好像是忽略了他的回答,青年繼續追問。男子 文 沒有回話,眼光飄向別的地方。 學   「看在同學的分上,早就勸你趕快申請轉職了。」青年晃到他身邊,自顧自 獎 地講道:「我在『亞歷山卓』好歹也是技術部部長,說不定還能幫你說到比較沒 那麼冷的位子……」   「謝謝你的好意,但不需要。」男子淡淡的說:「我還有想守著的東西。」 青年聽了,笑容稍微收斂了起來。「……那種沒有意義的東西,遲早會被淘汰掉 的。」他邁開步伐離開男子身邊,只留下一句話:「……果然還是一樣。」   男子在原地站了一回兒,思考著青年剛剛的話。其實他說的沒錯,確實會被 淘汰掉。就像人類終會捨棄地球,「塵冕」只不過是加速進程而已。   當初確實有人努力研究如何去除「塵冕」。但同時間,也有許多聲音開始主 張讓人類全體移民到太空中。某些太空移民公司開始鼓吹「航向宇宙」的夢想。 他們主張,即使沒有「塵冕」,地球的資源也已經開始匱乏,未來人類必須向外 找尋出路。外星殖民地的開拓也已經有了進步與成果,現在正是開拓未來的大好 機會。   隨著這波浪潮,最後大多數的人都相信未來就在太空之中。並且在最後投票 時,選擇了離開地球。在十年前,沒有人會相信結局會是如此吧。   也許,人類已經進化到可以拋棄某些東西了。   『當初應該要申請留下來……』想到這裡,男子搖搖頭打斷自己的思緒,知 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按照規定,除非特殊條件,否則像他這種青壯年是不能留 在地球的。   距離人類撤離地球還有 2 小時 20 分鐘。他決定再去書庫一趟。 †††   「歡迎使用 Library 藏書系統,您現在正在前往的是『神話』資料庫。請選 擇瀏覽方式。」女性的嗓音乾淨溫和。聽見熟悉的聲音,他沒有猶豫地開口。 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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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體瀏覽。」 現   「收到,請稍候。正在連接書庫閘口……」 代   眼前炫光流轉,恍惚間,男人已經站在他所管理的書庫之中。 文 類   幽靈把薄薄的筆記本塞進圖書館的書架上,躊躇一陣後便離去。 .   這些是她心中殘存的火焰。在未來,還會有人閱讀這些嗎? 現   更重要的是,有人會懂嗎? 代 小   一陣眩暈襲來,男人踉蹌著扶住書櫃,擔任這裡的管理者那麼多年,還是難 說 以習慣這個老舊的傳送裝置。他用力的呼吸著,想快點恢復清醒。   書庫中的空氣清冽冰冷,照明清一色是節能的冰藍,讓男人想起他曾去過的 亞特蘭提斯,一座海面下的人工都市。不同的是,為了保存脆弱的紙本書,這裡 的空氣乾燥的沒有一點水分和氣味。   雖然他曾想過要把這裡的照明換成橘黃色,不過除了預算問題,他其實也不 喜歡那些制式的鐵書櫃,想想還是讓它們住在深海的好。畢竟 Library 僅供藏書, 不提供閱讀。   一陣胡思亂想讓他的腦袋稍微清晰了起來。他熟門熟路的經過層層幽暗的走 道,最後找到了他的目標。在書架第二層,只要稍微伸手便可取得的角落。男人 小心的抽出,在一旁的矮梯坐下。   某天,他找到了父親想守住這裡的理由──那本單薄老舊的筆記本。似乎是 母親的遺物之一,在母親死前從來沒有任何人知道,就連父親也是。他努力地對 這份手稿做出各種分析猜測,但是,仍然不清楚作者是誰、為何而寫。就連內容 也像是打著啞謎:  “「如果世界末日來了,你會帶哪本書逃難?」   「都末日了還帶書?」   「不能嗎? Writing is my life 耶。」 “   素淨深藍的紙質封面,內容以黑墨水的鋼筆寫成。他翻開書頁,紙頁底緣有 著班黃的水漬,雖然字跡清晰可辨,但他始終無法明白手稿的內容,就像這個書 庫中的其他資料一樣,難以分析解讀:   “羅馬人喜歡灰色,是混凝土一般、代表實用的顏色。所以他們做的機器也 大多都是灰色的。 日日夜夜我所逃避的灰色,好像下一口呼吸就會被灰塵嗆的窒息。我期望 能飛出這棟建築之外,看看真正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敘事內容曖昧難明,既像日記又像是筆記。 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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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抬頭看著比她高大許多的機器,彷彿站在整個宇宙旁邊。    但還是有邊際,她瞇起眼才勉強看到機器頂樓有很多穿著黑白制服的人, 第 他們一個個走進機器裡,機器轟隆隆的運轉著,誰都來不及記下他們的臉。她很 熟悉,那種聲響日夜侵擾著她的意識,卻無法通報任何一個局處理。 四 機器的構造與目的都很簡單。每個人經過標準的 SOP 處理過後,都會變 成一樣的肉塊。水洗,去毛,脫水,再啪嗒啪嗒的打成絞肉團,每塊肉都一樣, 十 就算是他們的爸媽大概也分不出那塊肉是自家的孩子。 八 她從頂樓跳進水洗槽,不長的體毛一根根被去掉。啪嗒啪嗒,轟隆轟隆, 屆 啪嗒轟隆啪嗒轟隆……. 鳳 碰。 凰 她被吐出來不下一千次,似乎被判定成內含異物。 還以為是被當成過多的空氣排除了呢,一邊自我解嘲,她憐愛的撫著微凸 樹 的小腹。 這個年紀的人並被不允許懷孕,因為孩子生出來的往往會是毒蛇猛獸。她 文 乾脆躺下來看著天花板,天花板刻著美麗的太陽浮雕,已經蒙上了一層灰塵。 學 看著看著,有道腳步聲傳來。她坐起身,看到大腹便便的他走來。 獎 「噢,你也在這裡嗎?」他扶著肚子微笑,沒有回答。 雖不在桃樹下,但這樣的相遇,已經足夠浪漫。   「神話」中的資料形形色色,卻都有一個共通點:資訊密度與結構鬆散、內 容難以分類、語彙風格往往曖昧難明。以現代的眼光看來,實在沒有保存的必要。 不過據說舊時曾有段時間,人們是很重視這些資料的,這也幾乎成為它們還存在 的唯一理由。   但有人說,上帝已死,神話也只是廢話。   “我們之間原本並沒有相似之處,但交流過後才知道,我們常在相似的夢境 中徘徊。    「我叫伊卡洛斯,你呢?」很適合他的名字,當他說這句話時,背後湛藍 的翅膀抖動了一下。    「我叫潘妮洛普。」    英雄的妻子,忠貞不二,乖巧溫順而堅毅。    「那根本不適合你!」他的眼睛浪漫的發亮,「你應該要有一個先知的名 字。」    人們總誤以為自己能預見命運,所以我問他為何?    「能無畏的嘲笑命運,我覺得你是這樣的人。」他微笑著說。”   父親在這頁留下的註解便條: 1. 透過字跡分析,這份手稿的撰文者似乎是年輕的女性,詳細資料不明。暫 以「潘妮洛普」代稱。   2.「伊卡洛斯悖論」:商業用語,指原本的優勢反而成為殺死自己的武器。   “課本都教過,希臘人浪漫而羅馬人偏重實用。到了現代,實用明顯佔了上 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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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而那個傳說中的雅典學院就只能留在畫裡。 現    他們不穿制服,每個人長袍翩翩,潔白優雅。愛琴海的風吹來,輕撫過每 代 個懷著真理的孕肚。這裡是智慧的產房,無論男女老少都可以是產婦或產婆。只 文 要你熱愛真理。” 類   男女老少都可以是產婦和產婆……。明顯違背生物學的敘述,那麼她暗示的 . 會是什麼?又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書寫? 現 代 昏藍的光線令閱讀十分吃力,男人閉起酸澀的眼,黑暗中模模糊糊的出現父 小 親的背影。 說   男人從父親手中接下管理這個書庫的職責。就在他還只是個孩子時,母親離 開了他們父子倆。有天父親帶他來到這裡,拿了一本又一本的書唸給他聽。語法 奇異的字句、艱澀難懂的文字、宛若夢的邏輯與情節,能讀懂他們的人越來越少 了。記憶中父親吃力地讀著,小小的他雖然有些倦了,但還是專注的聽著耳邊的 誦念。睡眼矇矓,四周鐵灰的書櫃和幽藍的照明,舊書的氣息之中,好像有些什 麼正閃閃發亮著,等著他去尋找。   男人睜開眼,翻開下一頁,知道裏頭夾著小紙條,和前面的黑色墨水不同, 用的是深藍色。   “ 春風從窗外吹來,溫暖明亮的空氣在四周流動,夾帶著若有似無的舊書 香。我們聚集在圖書館的一角,自在的談天。在這裡,我們拋下一切世俗名利, 只在文字與思考中遨遊。    坐在金色的夕陽中,我面前的友人嫻靜的書寫著。她是卡珊德拉,擁有透 視世界的高傲靈魂。    堅持訴說真理,即使無人相信正確的預言、即使特洛伊毀滅在即。她還是 可以在嘴角勾出一抹嘲弄,坦然接受命運。    我微笑著答道。    「是啊,很幸運的是,我也在這裡。」”   比起前面是較為工整的筆跡,紙質也有差異。男人翻過背面,有用紅筆寫下 的潦草字跡:   “潘雯慧:筆調冷硬,思維獨特,實驗性的安排值得讚賞。但缺點就是過於 晦澀,讀者不易共鳴。坦率點把感情表現出來吧,學學人家立程多浪漫。 劉立程:情感飽滿,敘寫生動,情節鋪排成熟漂亮。可以試著多用暗喻和 意象增加複雜度,這可以和雯慧多多討論,順便教她感性要怎麼寫。”   右下角簽了一個「蘇」字。三個不同的筆跡中,他好像聽見有人自在的談天。 男人不自覺地微笑了。   即使原本有了穩定的工作,父親死後他還是接手了這個隨時都有可能被捨棄 的書庫。   除了母親的影子,他肯定也看到了那個「什麼」了吧?所以還是堅持要守護 這裡。男人這麼相信著。 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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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隨著時間過去,他所相信的一切似乎還是太渺小了。 第   “伊卡洛斯的翅膀是代達羅斯給的,也就是他的父親。 「我爸說,死也要努力。」他真的很努力,努力的滿足羅馬人,也認真的 四 想當希臘人。他有著每個羅馬人都嫉妒的聰明才智,卻帶著一顆令希臘人欽佩、 熱愛真理的心。 十 但飛的越高,就越容易成為眾矢之的。他的翅膀一天天長大,顏色也越來 八 越深,能飛來神殿的次數越來越少,但每次一待就是好幾天。 屆 每次蘇格拉底在教我們書寫時,他寫出的筆跡總是深藍色的,很美很美的 深藍色。 鳳凰 我很擔心他。” 樹   前些日子,上頭公布了撤退時的資訊攜帶清單。連全面電子化都還來不及完 成的「神話」當然不在其中。 學文   上萬兆筆的資訊,只有實用的資訊才有資格被帶走。 獎   “雖然羅馬人強調兼容並蓄、海納百川。但我感覺的出來,大概不是那麼一 回事。阿波羅的名字仍是阿波羅,仍然有人歌頌他的光芒與美貌。但是,本該孕 育真理的神殿中卻灰塵瀰漫、空無一人,只有我們。 遍體鱗傷的我們。 難道,作為一個希臘人就是罪過嗎?就連朱彼特也把天雷對準我們,伊卡 洛斯也因此遍體鱗傷,他雖然不曾在我面前哭過,但我知道他一直都很難受。如 果是我就算了,因為我本來就無法滿足任何人。到底為什麼要 在這個時代追求真理是件可笑的事。”   她動搖了。字跡告訴男人,它唯一的讀者。   男人似乎也動搖了,因為某些曖昧難明的原因。   “羅馬人喜歡希臘人的神話,但最後他們還是只信一個神。那個神圓圓的, 金黃色就像太陽,卻比太陽還要偉大。 他有權殺死任何不信他的人,透過虔誠的信眾們,或是異教徒自己的手。”   「時代有權毀壞任何有價值的物,只要你的信仰足夠渺小。」   倒數最後一頁的筆跡狂亂異常。   他的翅膀融化了,他   這句話被狠狠劃掉,差一點就會劃破紙的力道。   “他死了,從學校的樓頂跳下來。那群人說不是他們推的。一切的證據都指 向自殺。 終究還是發生了。 你果然還是受不了這一切了吧?你太好了,好到這個世界容不下你。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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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知道嗎?我一直想追上你,想要成長與你同等的高度、讓你不再感 到孤寂。你曾經說我的思考獨特而深刻,只要繼續寫,一定可以寫出很棒的作品。   那種可以改變世界、喚醒人心的作品…… 現 不是的,我一點都不好。如果我夠好,我就可以留住你了。 代 你說我是先知,但為什麼,我沒預見你決定要離去?” 文 泛黃的字裡行間中,他彷彿看見那個閃閃發亮的,是結晶的淚滴。 類 .   “原本這個筆記本裡的內容,我想要作為往後寫作的素材,想寫兩個人互相 現 扶持的故事,覺得肯定是很棒的作品。 代 可是現在你走了,脆弱如我根本無法完成這個故事。 小 可是你還是很任性,你昨天來夢裡找我,說要一起去愛琴海。 說 為了完成你的心願,我必須讓這裏完結。 就讓它陪著你走吧,這個早夭的胎兒。”   “步出阿波羅的神殿,將頭上的桂冠拋落懸崖。一如命運安排,此生我將永 遠受到詛咒,再也不是他的祭司。 我想起最後一次見到他,翅膀藍的就像愛琴海。 「你吃掉了多少伊卡洛斯?」 風呼呼的吹,海柔聲答道,你不能怪我,我只是溫柔的承接他們。 說謊,你只是把他奪走。眼淚不爭氣被染成海色,我明明應該坦然接受, 但海仍然溫柔的承接他們。 我潛進海裡,看見上萬個伊卡洛斯,化成魚群悠遊在海中。其中一隻抖動 銀色的雙鰭,高興的告訴我關於阿波羅的故事。 一個太陽仍舊閃耀的故事。”   他蓋起筆記本,故事結束了。   故事結束後,他曾給某些人看過這份手稿,有的人不以為然、有的人一頭霧 水,也曾有人看著就掉下了眼淚,卻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麼讓他哭泣。但還是沒有 人明白,這之中究竟發生什麼事。   也許以後不會再有人明白──   「曉!」他聽見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你果然在這裡,但真的該走了。」   一名年輕女子憂心忡忡的站在走道盡頭。   「我知道了。」   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將薄薄的筆記本放回架上。檢查完所有設備後,他關 起書庫大門,並用骨董鑰匙上了最後一道鎖。他有一種荒謬的想法,覺得那些書 都在看著他離開,都在目送最後一縷光消失在這個空間之中。   他知道,這個書庫就和地球一樣,再也不會有人來訪。也許未來,連他們的 時代也會煙歿在宇宙之中。   希臘人的故事,終究只能留在神話裡。 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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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海 第   1 四 十   他聽說最後一頭抹香鯨即將游經這座島嶼的邊緣。 八   那封無聲的信件只寄送給「鯨人」群組裡的所有成員,僅以簡短的語句和幾 屆 張圖片交代鯨魚拜訪的預測日期和航跡。對於這隻極為特別的抹香鯨,信裡不見 半個描述或哀悼的文字,匱乏的令人惆悵。這個群組裡只有幾十個人,有科學家、 鳳 研究生、漁夫、小學老師、賞鯨導覽志工等等,但自從這幾年海洋出現極大幅度 凰 的改變後,就沒什麼新的成員被加進來──許多人的職稱如今成為履歷上的過去 樹 式,包含他自己的──他甚至不知道為何自己還在這個群組裡,他早已失去所有 能夠好好踩在甲板上的時間。一張像是黑色潛艦浮上水面的相片佔據原本應該附 文 有屬名的信末,他看見那微微隆起卻形狀詭異的背鰭,想起這輩子第一次、也是 學 唯一一次遇見活生生抹香鯨的那天。 獎   他記得那個完美的日子,溫柔起伏得難以察覺身體正在隨之搖晃的浪、僅有 幾絲雲彩的藍天、將皮膚燙得紅潤的陽光,沒想到預計要觀察的海豚群卻不知去 向。他洩氣地趴在靠近船首的欄杆上,因為撲空而生的失落感證明他仍是一個海 上的菜鳥。   「望海!」他的指導教授一面揮著航海望遠鏡、一面激動地在船艙二樓大聲 喊著他的名字,如同往常看到鯨魚浮上水面的樣子。望海記得當初留學面試時被 教授要求在一張便利貼寫下自己的名字,教授指著「海」這個字,露出討海人才 擁有的笑容。這個字在中文裡代表海吧?沒錯吧?哇,你的名字真是太美了!從 此之後,他再也沒用過幼稚園老師替他取的、既普通又無趣的英文名字。喜歡海 洋的西方人羨慕他能如此輕易將一片蔚藍作為自己的一部分,他在看不見島嶼的 海洋上感受到自己的獨特,海豚、海鳥、海風,他自以為是的覺得和這些美麗的 事物有著看不見的連結。   望海轉向教授胡亂比著的方位,一道低矮有力的水柱恰好從海平面噴出,一 道、兩道,接著他看見越來越多如同慶典的歡騰。現在回想起來,無論是天氣、 失望的人們還是遷徙的鯨,那一天異常完美的條件都像是為了迎接如此隆重的相 遇。   人們總喜歡沒來由的添加意義或暗示在偶然事件上,望海在目送那群鯨舉尾 深潛的當下感受到一種使命感,他想起讀森林系的大學室友說起在野外調查時遇 見穿山甲的經驗,就像是山神要賦予觀看者什麼使命似的,因此珍稀的動物才會 大喇喇地走在命定之人面前。室友從那天起立志要從事保育工作,而看見抹香鯨 的望海完全理解了穿山甲故事的意義,因為他同樣感覺到自己有了什麼應該去做 的事情。但沒想到在後來的短短十年內,像是為了要抗議什麼而上岸氣絕的鯨魚 和海豚布滿了全世界的臨海地區,腐爛脹大的屍體數量多到一般人無法靠近大部 分的海岸,連小型漁船都難以出航。甚至這三年來,人們幾乎不曾在海上看見活 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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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的鯨豚。望海永遠記得那些景象,他以為這輩子只能在圖鑑上看到的某些鯨 現 豚,就那樣赤裸而完整的躺在沙灘上,睜著幽黑的眸死去。 代   望海沉默地盯著螢幕上那頭抹香鯨的相片,不敢想像發布這個訊息的研究者 文 是航行過多麼廣大空虛的海洋,才向人們宣告這頭鯨的末日。他祈禱世界上的某 類 個角落或許還有另一頭從未被人發現過的抹香鯨,只因為不斷在深海中尋覓食物 . 而身處黑暗之中,沒有被任何人遇到。為了向屋外的世界發送訊息,他久違的打 現 開臉書,稍微瀏覽首頁的貼文卻沒看見任何有關最後一隻抹香鯨的消息,他有些 代 疑惑,難道這件事沒有多少人知道嗎? 小   花了一些時間,望海好不容易從爆滿的訊息匣裡找到熟悉的名字,他發現與 說 對方的上一次對話是在前年的一月一日,而他已讀了那則邀請他回到研究船上的 訊息。「我可以去看那頭抹香鯨嗎?」窗外的太陽落到山頭的另一邊,望海望著 貼在書桌前的鯨魚背鰭素描,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不要 對這種前所未聞的消息有所期待,很容易會失望的。他關掉電腦、決定爬上床睡 午覺,但半夢半醒之間,耳邊不斷傳來像是在很遠很遠的某個地方,海浪拍打著 岸邊的聲音,直到鄰居阿韋敲門找他吃晚餐。   一星期後,同時也是郵差的阿韋送來一封淺藍色的信箋,望海一眼就認出那 是曉晴姊的字跡,每個端正的字最後一筆畫以一個浮誇的上勾結尾,像是鯨豚浮 上水面猛力換氣所產生的水花,從她大學剛畢業來到這個小村子教書時就未曾改 變過。國中二年級時曉晴姊走進教室的那段記憶毫不費力地出現在他眼前,她來 自遙遠的北部城市,卻帶著一絲海的氣息。全校的生物、理化和地科都是她教的, 他們偶爾打開課本,但更多時間是在認識植物、抓昆蟲、撈海邊的小動物、看星 星和日蝕,全校絕無僅有的老舊顯微鏡第一次這麼頻繁地被使用著。   國三的最後一堂課,曉晴姊要大家畫下最喜歡的動物或植物跟全班分享,無 論怎麼畫都可以。望海畫了一隻海鷗,若他能是一隻海鷗,升上高中後就能繼續 住在離海很近的家,等到快遲到時再揚起長長的翅膀飛向山的方向。曉晴姊畫了 一隻鯨魚,她說她曾與開著漁船的阿公一起在東部外海看見一大一小的鯨魚,阿 公說那是媽媽帶小孩。那瞬間,曉晴姊的眼睛和聲音裡出現海浪,那揚起的鹹水 潑到了他身上,於是在往後的人生裡,望海也不自覺地去追逐有關海的一切。畢 業典禮後,作為代課老師的曉晴姊和所有學生都離開了村子,就如同過去的所有 人一樣,而最後,只有望海一個人回到了這裡。   他坐在家門口曬得到太陽的地方,就著陽光讀著那封極短極短的信,信封裡 還有一張印著海豚圖樣的船票。直到秋日的太陽將他曬得出汗,他才拄起拐杖, 緩慢地走向阿韋的家,和他約好下星期二的一早,將自己載往飄散腥味的海港。   ︿︿︿   海中安靜得可怕。   當然,那些大型輪船、鑽海床、打樁的聲音依然震耳欲聾,沒有一個海域得 以倖免。他隱約知道母親的母親還活著的年代,這個世界根本沒有這麼多噪音, 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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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現在弄得他有時連同伴發出的咯噠聲都聽不清。   不過,他也開始懷疑自己根本不認得抹香鯨的語言了。自從某次洄游經過西 第 太平洋的島嶼鏈時與同伴分開後,他獨自環繞了世界一圈又一圈,後來他才慢半 拍地意識到,自己已經許久未接收到另一頭抹香鯨傳來的訊息。 四 十   2 八   周曉晴反覆做著相同的夢,自從她得到「最後一頭抹香鯨」預計擦過島嶼邊 屆 緣的航跡圖後,她便不斷夢到小時候在海上遇見那對抹香鯨母子的景象。她的阿 公駕著那艘還年輕氣盛的船,頂著秋日更盛的陽光追蹤旗魚的位置,這是她第 鳳 八百次登上那艘船……好吧,或許是第八次。總之,她寧願在甲板上和因為倒楣 凰 而被拉上船的旗魚一起曬成乾,也不願獨自待在會讓小學生無聊死的阿公家裡。 樹   船上的人們都有著深黝的膚色以及被海風刻蝕的紋路,說話的聲音大得像是 在跟海浪吵架一樣。曉晴像是個誤入禁地的小白兔,瘦弱又白皙的縮在船長室門 文 邊的甲板,她全身上下無一處適應這片汪洋,唯一慶幸的是她怎樣都不會暈船的 學 體質。那一天船隻進港後,她就必須搭火車回台北開學了,曉晴瞇起眼看著有些 獎 波濤的海面,不確定自己是期待上學還是眷戀此地,她同時也不確定,遠方海面 出現的黑影以及隨之出現的傾斜水霧是不是太陽曬太久的錯覺。   「海翁,係海翁捏!」阿公從船長室探出頭來,拉開嗓門喊著。   曉晴原先無聊地蹲坐著,在她看見那個角度奇怪的噴氣後,全身竟起了雞皮 疙瘩。阿公緩緩地將船靠了過去,後來乾脆關掉所有動力,讓船隻無聲地與波浪 一起搖動。過了好一陣子他們才看見,那是巨大而黝黑的母親帶著一頭幼仔,輕 輕緩緩地浮出水面、用力噴起水氣、再不帶起太多水花的潛進水裡。整艘船沒人 說話,直到兩頭鯨安靜地離開人們的視線。   曉晴似乎在那天感受到了什麼使命,但年幼的她根本不知道心裡那種有點興 奮、有點渴望、有點迫切的感情該如何描述。回到城市裡的她後來就很少回到鄉 下的阿公家,即便難得回去一次,也不再踏上那艘漁船。十七歲生日的那天,曉 晴在書店裡買下一本鯨豚圖鑑。一年後,她考上一所走出教室便看得到海的學 校。三年後,她成為了一位自然科的代課老師。   九月八日是她第五次夢到鯨魚離去,她在當天下午收到望海的訊息,要不是 對話框會顯示大頭貼,差一點她就要想不起那個年輕人的臉龐。他們最後一次碰 面是在四年前某個下著細雨的星期天,因為一場發生在深夜的車禍而從此不良於 行的大男孩向她道別,那語氣聽起來就像是永遠不會再見一樣。曉晴目送他渺小 而萎靡的背影離去,第一次對於他住在海邊村落這件事感到害怕。   曉晴從堆在客廳的紙箱裡翻出尚未使用過的賞鯨船船票,抽了一疊打算發送 給所有登船的夥伴,賞鯨船又要開航了呢。曉晴看見票卷上的海豚、海鷗、海龜 都在笑,但她卻哭了出來。   望海不是很確定,如果教授還在世的話,會不會想要看看最後一隻抹香鯨的 身影。那個將一生的時間奉獻於海洋的學者,在離奇的鯨豚擱淺事件開始發生沒 多久便在某次潛水時遭遇意外離世,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認為這是上帝為了不讓他 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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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鬱而終所展現的仁慈。望海無法否認這個說法,那些上岸的死亡至今仍深深烙 現 印在他的生命中,那時他只是個剛畢業回國的小夥子,卻因為處理擱淺鯨豚的人 代 力不足而被分配到了西南部的一部分海岸工作。岸邊的鯨豚屍體數量實在太過龐 文 大,幾乎所有的漁民、蚵農都只能領取政府的天災補助金,一面協助海岸清理。 類 說是清理,但也僅是盡力在所剩無幾的沙灘上挖出幾個大坑,將逐漸腐爛的鯨屍 . 一個一個推下埋葬,不過後來人們連這件事都放棄了,絕大部分的海岸都拉起封 現 鎖線,靜待大自然將這些上岸的貴客送回海裡。 代   他從防潮箱裡找出外接硬碟和久久沒有使用的望遠鏡,過去的相片檔案都保 小 存在這顆小小的盒子裡,各式各樣、不同種類的鯨魚海豚如今都活在這個不見天 說 日的晶片世界,他一開始真的想要照著學生時期學習的擱淺處理方式,好好拍下 每一個個體的各種角度與特徵,但後來的情況並不允許他這樣花費精力和時間。 他一直對這件事感到很抱歉,非常、非常的抱歉。   直到出海那天清晨,他都沒有勇氣打開外接硬碟裡的相片,他一度思考自己 要不要翻個圖鑑複習一下島嶼東岸可能會出現的鯨豚種類特徵,但不用三十秒就 放棄這個可怕的念頭,他甚至對可能看到抹香鯨這件事沒有抱著太多期待。沿著 海岸的兩小時路程中,他聽阿韋哼著一些有關海的老歌,有阿美語的、台語的、 華語的、客語的,歌詞被窗外灌進來的海風吹散,即使是原先聽得懂的字句也碎 裂得不成樣,倒是那些陌生的語言隨著風深入體腔,就好像回到他第一次聽著水 下麥克風錄到的海豚哨音時,指尖都忍不住顫抖的瞬間。阿韋從後照鏡看見望海 的眼裡有著像是水波的反射,心底不由得浮出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他是個從 未出海過的阿美族人,從出生開始就在西部都市裡成長,連自己的部落在哪裡都 不得而知。他高中時聽說「邦查」在阿美族語裡是代表「真正的人」,可是,他 不確定這樣疏遠文化的自己能不能自稱為邦查?   「在海上看到鯨魚是什麼感覺?」阿韋問,他只有在搬來海邊村落的這幾年 裡,在附近海灘上幫忙埋葬過擱淺的鯨豚,他根本無法想像如此沉重的動物能在 靈活地在水中穿梭、跳躍。   「像是,這個世界希望讓你相信某種奇蹟,於是讓你在什麼都沒準備好的時 候遇見他們。」望海回答,「然後人便會不知不覺的相信,這是一種奇蹟,和使 命。」   ︿︿︿   黑潮溫柔地輕推著他前進,隱隱約約像是過去同伴簇擁著的感受,他越來越 不確定自己是否要繼續這樣孤獨卻方向明確的旅行,他四處發送訊號可總是不得 回音。偶爾,他會感覺到遠處有誰想要接近他,可是卻不發出一點聲響,害怕來 者不善的他只好倉皇逃走,一次又一次。深潛到海底尋找獵物時,他有時在想乾 脆就不要回到海面換氣了,但他更恐懼獨自墜落深淵的死亡,只好一再擺尾上 游。   代表著抹香鯨的 GPS 亮點在電腦螢幕上閃爍著,一旁顯示的代號 future 是 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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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者為其安上的名字。曉晴與許久未將船隻開去賞鯨的船長阿炭待在曾經是遊 客接待處的小屋裡,不敢相信這一天終於到來。 第   紐西蘭一位仍不放棄找尋鯨豚的科學家在數百次落空的航行中,終於遇見了 唯一一頭鯨,這頭壯麗的雄性抹香鯨在不遠的海面上噴氣,時而仰游、時而浮窺 四 她的船隻。她費盡全身的力氣,想辦法將那顆用無數人們的捐款換取而來的精密 追蹤器安置在抹香鯨的身上。幸運的是,歷經一整個月的風浪及深潛,那顆追蹤 十 器仍好好的回報著鯨的位置。科學家沒有一天不擔心遷徙的路上有多少廢棄漁 八 網、軍事設施、狂飆的船隻可能威脅到鯨的生命,最後,她決定將這個情報分享 屆 給僅存幾位仍在尋找鯨豚的人,不只是看守,還有治療,有太多太多的人們需要 鳳 看一眼那深沉的影。 凰   望海沒有忘記前往碼頭的路,其他「鯨人」也沒有。在空曠的停車場停好車 樹 後,望海與數位許久未見的舊識打了招呼,其中甚至有兩個讀碩士時的同窗。人 們以相當緩慢的速度走向碼頭,可能是在配合望海,但也可能是在複習某些屬於 文 個人的記憶。原先作為賞鯨碼頭的小港口如今殘破不堪,請來知名插畫家彩繪、 學 那面住著各種鯨魚和海豚的牆,因為定期造訪的低氣壓和帶著鹽分的風而斑駁脫 獎 色,那裡曾是社群軟體紅極一時的打卡地點,也是賞鯨業最為蓬勃穩定的一段歲 月,島嶼上的人們終於發現自己和一群溫柔絢爛的動物比鄰而居。望海在那面牆 前待了一會,遠遠地,剛整理好船隻的曉晴便發現了他。   「去看真的鯨魚吧!」她大喊著。   3   「你知道捕鯨的故事嗎?」   「嗯?」   「很久以前,但也不是幾百年前那麼久的事。人們為了把鯨魚身體裡厚厚的 鯨脂煉成蠟燭、奶油和火藥,發明了叫做鯨砲的武器,能從海面上將火藥打進鯨 魚的要害,就這樣殺了數萬頭比一般漁船還要龐大的鯨魚。很難想像吧,人類那 麼小,卻有辦法奪走那麼多巨大的生命。」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我覺得我們一個像逃亡的鯨,一個像要把對方拖上甲板的船。」   隔天早上,望海和那個留著長髮的畫家男孩在下了賞鯨船後分手。那趟航班 遇見了一群黝黑沉穩的領航鯨,男孩用炭筆在搖晃不定的船上畫下領航鯨反射著 陽光的背鰭,如同他每一次畫著望海同樣發著光的側臉一樣。「鯨魚上岸會死的」 男孩說,「所以你不要再愛上任何讓你想靠近陸地的人。」   船駛出港口時,望海突然想起了這件事,那時的他們都好年輕好年輕,於是 過了十幾年,記憶裡男孩的樣貌仍是男孩。他以為自己再也想不起那個溫柔的聲 音和臉,結果許久未聞、帶著浪的海風,將什麼都吹回來了。「最後還是上岸 了。」因為久站而感受到下肢隱隱作痛的望海想著。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 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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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心掉了眼淚,尚未眨眼,那一點淚便被轟轟作響的風帶進海裡。阿韋扶著他 現 靠在船頭的欄杆旁,什麼也沒察覺,試圖在心底喚起血液裡天生與海洋的連結, 代 即使他在這群將年歲奉獻給海的人們面前感到害臊。 文   今天的海面僅是微微起伏,是非常適合賞鯨的日子。曉晴將顯示著鯨魚位置 類 的筆記型電腦留在狹小的儲藏間,這艘船上,大概沒人能忍受一群曾經與鯨為伍 . 的傢伙要依靠追蹤器才能找到這片海域的鯨豚。雖然這是一趟意外的航程,她依 現 然和每一次出海調查時一樣,紀錄天氣、測量簡單的海水數據,在遇見海鳥的時 代 間軸旁畫上一個像是 m 的飛翔姿勢。整個島嶼只剩下她會固定開著船出海尋找 小 鯨豚,而她把那些半個目擊紀錄都沒有的觀察資料好正以暇的收在書房裡,懷抱 說 微薄的心意祈求能有一天奇蹟。   阿炭將船頭稍微轉向,他看見遠處有動靜。以前的他是年輕一代的賞鯨船船 長中眼力最好的,大部分人多從事遠洋或近海漁業許久,海面上一點光影變化都 逃不過他們的視線。不過,阿炭是極少數從一開始就學習當賞鯨船船長的稀有 種,那種程度就跟在島嶼東岸看見虎鯨不相上下。他沒跟其他人說過,其實他常 常仰賴第六感這種飄忽不定的感覺,那就像是有誰在遠處靜靜等著自己一樣,於 是便不自覺的向前趨近。   曉晴穿過幾個閒聊的前賞鯨志工,揚起微笑走向倚靠在船頭,那個她帶領的 第一屆學生,從昨晚開始她便不斷祈禱上天可以給予足夠的運氣,讓這個好不容 易重回海上的孩子重新相信些什麼。男孩臉上有著難以言喻的表情,如同一個青 春期的抑鬱少年,雖然他也到了不會被叫做孩子的年紀了。她原本想要出聲喊他 的名字,但在下一秒,望海的眼裡出現了波光。   她順著男孩的眼神,看見快要四分五裂的願望實現。   鯨魚方才換氣而噴起的水霧已經隨風消散,微微隆起的背鰭剛好露出海面, 接著是寬大的尾鰭輕輕上揚,再沒入海中。從海面上遠遠地只能看見鯨魚巨大的 流線身形,偶爾當他抬起方方的頭部呼吸時,那孤獨的眼神才與人們對上。曉晴 從未想過,原來在這麼吵雜的海上也能聽見自己心跳用力撞擊胸腔的聲音。阿炭 關掉了整艘船的動力,霎時整個世界只剩這艘命定的船和抹香鯨,以及靈魂失而 復得的人們。   抹香鯨和人們一起換了幾次氣,然後像個毫無戒心的小孩靠近船邊。曉晴祈 禱這個行為只是鯨魚的一時興起,而非習慣性地靠近任何不知來意的船隻,她有 些遲疑地伸出手,恰好接下抹香鯨游過船側激起的水花,這頭成年的沉穩鯨魚, 與這艘體型與他不相上下的賞鯨船隨著浪起起伏伏。她突然能夠理解,為什麼科 學家為其安上 future 這個名字。   沉默之中有人輕輕唱起語言不詳的曲子,阿韋唱著他自己也不懂意思的歌 詞,只因覺得周遭太過沉重的憂愁必須藉由什麼來打破才行。他很擔心那個流著 淚的鄰居,在他搬到海邊村子的第一天,便發現隔壁那間老舊卻整齊的房子大門 口疊著好幾綑他看得頭暈目眩的原文書,他蹲在書堆旁,發現每本書的書背都貼 著一張姓名貼紙。「你是望海嗎?」阿韋抬頭,恰好和開門探出頭來的男人對上 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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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我是阿韋,我把隔壁租下來了,需要幫忙把這些搬進去嗎?」在看見抹香 鯨的那瞬間,阿韋忽然不確定自己當初的行為正不正確,如果讓望海好好將那些 第 有關夢想或曾經的生命丟掉,現在的他也許早就走出那個昏暗的房子,或許不會 刻意避開會看見海的小路,即便他本身就是一片海洋。 四   望海沒有帶上那台陪著他航行過好幾個海洋的單眼相機,他努力地不去眨眼 睛,想用力地將有關這頭鯨魚的每個細節刻在腦海裡。海風的鹽分和他的眼淚混 十 著落下,他不確定自己哭泣的原因是碎裂到不留痕跡的夢想得到救贖,還是因為 八 這頭隨時都會離開的鯨根本不屬於能讓誰作為救命繩的希望。他現在才理解,不 屆 敢對這趟航班抱有期待不過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我防衛,事實是,他一直以來都在 鳳 等待某個讓他能夠鼓起勇氣,將沒用的雙腳浸入海水的理由。 凰   鯨的停留比人們所期待的還要短暫,當一朵雲剛好遮住了太過刺眼的陽光 樹 時,他緩緩地游離船邊,準備向無止盡的北方遠行。   望海突然有很多很多話想對這頭可能再也見不到的抹香鯨說,那是一股想把 文 自己渺小的一生傾訴給他的衝動。在發生那場迫使他離開海洋的車禍前兩小時, 學 他跪在飄散著腐敗氣味的沙灘上,對著一隻死亡多時的幼年抹香鯨痛哭失聲,此 獎 刻他的胸口疼痛地如同當初用力哭泣到難以換氣,那時他差點以為自己就要倒臥 在幼鯨旁死去。有些麻木的雙腳像是想起對於海的渴望,趁著其他人還沒反應過 來,他跨上半個人高的欄杆,像海豚一樣躍進海中,用力地踢腳,希望能將失重 的身體推近那隱微發著光的巨獸。   ︿︿︿   他又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靠近了,小小的、慢慢的,不是他的同伴。他發出 一連串咯噠聲,遠方仍然沒有回應。   望海在透著光的海水中看見抹香鯨像是猶豫似的停了下來,他希望鯨回過頭 來看他一眼,讓他有點理由說服自己回到海上。可那頭鯨只懂得鯨的語言,他再 次浮上水面,用力將身體中的氣體噴出,陽光短暫映出水霧的虹光,隨著抹香鯨 舉尾深潛。 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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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浪花 現 代   眼前的一切變得斑斕。那是睡前的我,所思考的最後一件事情。靈魂被晾掛 文 在旁,我被捲進濃稠的夢境裡,恍惚的意識起,每則故事的開頭,說書人吹了煙, 類 吞了口水,發出了聲響,又或者帶著濃濃的鼻腔,開始說著很久以前或很久以後 . 的故事。夢裡,我又回到了某處,像每個夢中人般,我穿過了障礙,一切依然如 現 故。 代   這是結束的徵兆,所以我不希望自己睡去,在夢裡無法不感受到哀傷浪潮, 小 踽踽獨行的每個人都是流離失所的靈魂,妄圖回到可以棲居的場所。場所,就是 說 變得一切斑斕的那裡,在此之前,全是黑白電影裡曾經出現的場景,所有的過往 都是跳接的回憶,覺得自己像是乍然出現然後又消失的人。   他沒有意識輕撫著我的髮絲,滿臉愁容,好像隱藏了什麼似的,我感到很不 悅,托盤上放滿著鮮紅的西瓜,一旁有著剛吐出的黑色的籽。他什麼也不吃。我 不清楚他為何會出現在此處,我想他大概是眷戀著些什麼,他看著我的時候,總 不像是在看著我。   夏日的正午時分,遠處有著蜜蜂在油菜花田裡振翅的聲音,忽遠忽近。他終 於也躺了下來,我移動我的身子,和他並排,小腿肚曬著陽光暖暖,我想著,過 了這個夏天,我就會有麥色的襪穿在身上。   西瓜不像冰沙會融化,但涼氣不斷逸散,我耐不住性子,最後整盤西瓜都被 我吃掉,並不是他的問題,但我還是抱怨了幾聲,但他只是一臉鬱悶地說著自己 不餓。他不適合這樣的表情,穿著白色輕薄的無袖背心,和青藍色的短褲,若隱 若現的男性軀體,令我無比不自在。   偶爾會有蒼蠅飛進我們的視線,他會拿起蒼蠅拍往空中一揮,但什麼也打不 到,只能起到趕跑的作用,夏天的背景音樂就是震耳欲聾的蟬鳴和振翅的聲音, 被捻長了的時光,緩慢的燃燒著,等待某人吹熄。   該走了。   走去哪?   回家。   他這幾天都在下午三點的時候,離開爺爺家,我還沒有出聲挽留他過,我不 清楚我和他有沒有熟到那種程度。煮了一杯米,剩下半杯留著明天配鮪魚罐頭當 早餐,今晚的半杯則搭配從醫院拿回來的剩菜,視心情決定要不要重新將菜熱過 一次。   他的家在哪裡?我沒有問過他,他不主動說話,我就不會和他說話,即使我 試圖想要有更深的羈絆,這麼想著的我,卻也只是默默看著他穿上藍白拖,離去 的身影,在炙熱陽光的灑落下,搖搖欲墜,總令我覺得他不是存在這個世界的人。 或者說,我感覺他有另外一個世界,而我出於意外,陷落其中。   蟬鳴攪開了那濃稠如漆的夏日,我想起某部電影,悅耳的鋼琴旋律從腦海裡 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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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溢,他踏走在那混凝土地上的腳步聲,像是節拍器,並在每一日的早晨裡漸漸 放大,他坐在板凳上,盯著剛睡醒的我,昨日未洗的鍋碗還堆積在洗碗槽裡,我 第 從一旁的櫥櫃翻出鮪魚罐頭,打開,再從電鍋裡盛了碗飯。然後,配著日復一日, 對世間一切索然無味的表情,吃下肚。有些冰冷的鮪魚肉,結成塊狀,咬下去時 四 人工的汁液會溢散在口腔內側。這是某一日,某一個時刻的某一個瞬間。彷彿靜 止了。我想像不到下一個時間點的我會在哪裡,屬於「我」的這個意識漸漸消失。 十   電話鈴聲響起,我放置下碗筷,他盯著我的動作,並目送著我離開對於我一 八 人來說過於偌大的餐廳,我去客廳,從棄置於此的辦公桌上接起了電話,手指纏 屆 繞著電話線,聽著另一端的話語。喔,嗯。好的。我一個人可以。沒事。都很正 常。我有記得。好,我週末會帶過去。然後,掛斷。 鳳   那一瞬間,彷彿又靜止了,靈魂上的空虛與寂靜總是蒙蔽了我對於時間的判 凰 斷,我恍惚的走回餐廳,想著到底週末需要準備的東西,都放置在哪裡,時間還 樹 有好長好長,我應該要怎麼消磨之類的瑣事,看見桌子的對面,他正面無表情的 文 看著我。 學 說點什麼啊。 獎 對於即將到來的麻煩事情感到那麼一絲煩躁的我,忍不住向他出聲。他起身 坐到離我更近一些的位置上,然後持續守候著他的靜默。我無法否認自己所感受 的那種風平浪靜。   那天過後,他就再也沒來了。我們再次相見是在市區的夜市裡,人聲鼎沸之 中,夾雜著拔絲地瓜的甜膩、廉價的夜市牛排的香氣與蚵仔煎在暖烘烘的鐵盤上 配著油爆開來的聲響,我看見了他有些瘦弱的身形穿梭遊走在人群裡。我來不及 出聲喊住他,在那些更迭的畫面裡,我踩著節奏經過一排排的攤販,熱氣如潮將 我捲進,夏日的鬱悶積藏在人與人之間那不妥當的距離之間,我只能反覆說著 「抱歉」與「對不起」穿過人潮,感覺自己像浪花般奔跑。   我沒想過自己如此迫切的渴望看到他的面孔,或者聽見他的聲音,儘管只有 短短的幾天與之分離,卻像過了一整個世紀。他並不存在的那些日子,時間和世 界並沒有因此改變,我仍然是我,吃著西瓜,打著蒼蠅,讓這幢近似空屋的房子 能夠以最低限地運轉起來。殘破不堪,充滿污垢,我清理不完,很快就索性放任 著他髒去。   在轉過鮮果攤之後,我總算又清楚看見他的身影,他正站在炸熱狗攤前。在 琳瑯滿目的聲響排列在我的耳畔之時,他的聲音像是新年日出的曙光,僅管閉門 深鎖,仍然溫暖著門扉。他以這般姿態在我的心中活著。 我要一枝原味熱狗。 我慢慢地走過去他的身旁,假裝這一切波瀾並不存在,在他的身旁也發出聲 響。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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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邊要加一枝。 現 代   攤主很開心的樣子,在那炸得黃金的表皮上,塗上了鮮紅的番茄醬,先是遞 文 給他一根,再遞給我一根。他轉頭看向了我,掏出了包含我那份的零錢,遞給攤 類 主。 .   我想著自己要怎麼開口,我們走到夜市的外緣,停滿了機車,且仍有絡繹不 現 絕的機車不斷進場,光和喧囂互相輝映,此刻,儘管這個世界如此吵雜,對我來 代 說卻寧靜得不可思議,我感覺自己的幻想過於蓬勃,並且寄託了過多的精神在他 小 的身上,就像基督徒試圖得到神的安慰,並且信仰著神那樣。 說 好一點了嗎?你爺爺。 我沒想過他會主動向我說話,我抬頭看向他的眼睛,發現他正直直的看著 我,像是看見了我沈澱的意識,喚起了另一個存在的我,或者異世界的我。我斟 酌著詞語,咬下了熱狗。   沒有,還是一樣。   是喔。   你不想去看他嗎?   那不必要。 回答的時候,他笑彎了眼角。   那之後,我們普通的道別。隔日早晨,他又出現在我餐桌的對面了,我試想 過許多討論的話題,比如:你也是這樣看著爺爺吃早餐的嗎?你如何認識爺爺? 你和爺爺什麼關係?為什麼爺爺不在這裡你還要來?   但我不敢再問,深怕像那天一樣,不知為何在我說了那句話後,他從此就不 再來,雖然我也不明白,那句話有什麼好讓他因此不願到訪,他應該明白,那僅 只是出於無力感的氣話,我太空虛了,而且過分寂寞。如果人們感受到寂寞,他 們會試圖產生出羈絆,我想過也要像一般人和他那麼做,探尋著對方的資料,找 出相似的地方,並且將彼此像拼圖一般拼接在一塊,我是凸,你是凹,所以我們 成為了完整的口,這一段過程中最奇異的部分是,相融的那瞬間,所有不平的界 線都融化了,像夏日裡的冰淇淋,像如今南極裡的大陸,冰塊溶解在大海裡那樣 概念的消失。那份遺忘如此珍貴,且不可思議,直到許久以後,時間漸漸積累出 傷口,才意識到滿身傷痕,然後那條_ㄇ_的線又再度浮出,並且開始口中喃喃 因為差異始終存在。   我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沈默在我們彼此之間拉扯,可是這是份非常令我開 心,澄澈如野間溪流的沈默。不對話,卻能感受到時間的溫度。我總是可以感覺 到我們彼此之間,時間的流動速度非常不同,好像所有的一切接近他的時候都變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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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緩慢,天文學家似乎以奇點來解釋這樣的現象,我想我會因此感覺到安心,也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的存在將早晨至正午的時光完全的靜止了,因為沒有過去 第 和未來,因為時間變成海,而我是孤島。 四 那邊的水果我吃不完,拜託你吃一點吧。 十   躺在屋簷下的竹蓆椅上時,熱風使我的話聽起來過分黏膩,一說出口我就後 八 悔了。話語在冬天和夏天的聲調有著些許不同,而這絕非適合夏天的口吻。我指 屆 著一旁放在玄關桌上,塑膠袋放在保鮮盒裡切好的水果。來不及泡過鹽水的蘋 果。 鳳   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不明白他的情緒。他轉過身子將保鮮盒打開,放在鐵凳 凰 上,拿了一片蘋果,小心翼翼的咬了起來。有些氧化而顯得倦怠的蘋果氣味,飄 樹 散開來。前方是翠綠的秧田,在往後的日子裡會成為一片麥色,整個天空都飛舞 著稻穀,捲起的一陣陣風將他們吹到更遠的地方。難以具體想像時間的運轉,除 文 非仰賴太陽與月亮,否則就是冰冷的數字和繞著軸奔跑的指針。 學   有時候,我們不待在半戶外的空間,而躲進房間內,木地板大通舖,如今只 獎 有我一個人的床被,我會偷偷開啟冷氣,聽著沈重的運轉聲,我們躺在那床棉被 上,從看著天空、電線桿、秧田與群鳥改成看著天花板、吊扇和燈泡發呆。   某日,他又注視著我從清晨的夢掙扎而起,我還睜不開眼睛,看見他端坐在 一旁,不禁也感到一絲壓力。他沒有特別多說什麼話,看我醒了,則將擺在他身 旁的竹籃推到我的面前。他說,想了想,還是覺得交付給我比較對。大概是爺爺 交給他的東西吧。我問他,是要給爺爺比較好嗎?但他搖搖頭,只是淺淺的笑著。 太過慎重,使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將那籃子放在房間的角落。   同樣是那天,他罕見的待過了正午,我第一次與他共享傍晚,神奇的是,畫 面從此清朗了起來,一切變得具體。遠方的夕陽向著此方緩緩灼燒似的靠攏,印 象過於深刻,感覺自己好像花了一世紀那麼冗長的時間去記憶那一片景象。這種 時候,我總會思考何謂永恆,分不出流動的時間,時間像是靜止一切的拼貼。回 到過往,總是那麼容易,一縷炊煙,一絲氣息,相似的陰影和斑斕,把人的靈魂 往前帶,可是,所有的當下都難以想像未來的變動。   我用奶油煎了吐司,並多煎了一份給他作為晚餐,看著他的進食,讓我十分 滿足,他咀嚼得非常緩慢,那天晚上在夜市也是如此,好像在品嚐什麼人間美味 似的,可是那就是普通的台式熱狗和煎吐司。   他發現我在盯著他,而抬頭看了下我,我假裝移開視線,去看著餐桌布上的 花紋,上頭的玫瑰花瓣有三、四、五⋯⋯。我數著無聊的數。   我太安靜了,很無聊?   啊?沒有這回事。   我想了下。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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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待在這裡,更無聊。想看的漫畫都看完了,動畫和各種劇也愈看愈無 現 聊,遊戲會玩到恍神,朋友都待在台北找樂子。 代   是喔。 文 類   他又淺淺的笑了起來,垂下眼神,纖長的睫毛篩得白熾燈的光變得更加纖 . 細,生冷的陰影在肌膚上飄移,從黑眼圈的淡印上看到了夜晚走過的痕跡。我想 現 要發出聲音,繼續說話,以消除這種迎面而來的尷尬感。 代 小   爺爺現在狀態好像更糟了。可是,我比較擔心我媽會生病,她根本沒在睡啊。 說   這的確是值得擔心。   我跟她說和她交換,讓她先回來休息一下,她就開始哭天喊地,雖然也不是 不能理解,畢竟是她爸嘛。   他沒有再回話,並沈默了下來,那天直到睡前,我們沒有再對話,我們坐在 客廳裡,等著夜幕降臨,電視上的新聞播報輪了一遍又一遍,公路上的追撞事件, 某政治人物的偷腥,破解某個流傳已久的謠言,直到真的膩了,我們才將電視關 掉。在看電視的時候,我恍惚的進入了淺眠,感覺到了他的視線,令我安慰又懷 念。那天在夜晚的道別,我送他走到路口的第二個路燈下,群蛾聚集在燈光光暈 處,我不禁好奇,在路燈還沒誕生的年代,或是沒有火的一片荒地,蛾是怎麼過 著生活的呢,趨光性是什麼必要的生存技能嗎?撲火和撲向路燈的光暈這兩者之 間又有什麼差異呢?   竹籃裡是一堆民國五零年代到八零年代的剪報。我耐不住性子,偷偷翻開後 發現,報紙上頭的內容都是一些畸零又邊緣的小事,某本地圖集的出版,合歡山 滑雪課程宣傳,某個校園的百年老樹,某年的大浪景觀之類。看不出關聯,也根 本沒有關聯,我可以想像大概是爺爺或者誰,將這些事件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情 境。剪刀的刀鋒滑過薄薄的影印紙,在書房內刮出了聲響。在想像裡,那個人的 背影非常模糊。我將這些剪報按照時間序列排好,再放回原先的竹籃裡。   隔日,醒來時,他並不坐在我的身旁,這樣的早晨令我重新認識何謂陌生。 我披著外套,晃眼看了下房間,一切如故。我走到客廳和餐廳,他不在這個家的 任何地方,以為他理所當然會每天都來,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他可能是爺爺的 忘年之交,我總是有種自己在盜竊他人朋友的感覺。每當我試圖靠近一些些,或 是猜測得更多一些些,他就會逃跑消失,讓我忍不住覺得難過。吃過早餐,讀了 學校派發的作業,我又切了一小盤西瓜,躺在後門外的廊下。看著過分藍的天 空,很多事情透過科學得到了解釋,我們明白那樣的藍來自哪裡,可是,當我盯 著天空的時候,還是會覺得,好深好深啊,為什麼會有這麼清澈又深不見底的藍 天呢?   抱歉。 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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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聲音突然出現在一旁,我急忙起身轉頭,看見了熟悉的單薄身影,正低 著頭。並罕見的嘆了一口氣。然後更靠近了我一些。他仍然看起來一點也不慌張, 第 好像什麼事情都沒辦法嚇到他似的,就算突然天災人禍降臨在他身上,他可能也 毫無痛感吧?讓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根據什麼而活在這個世界上。 四   我時間管理失誤。 十八   喔……是喔。 屆   放在一旁的手機的聊天軟體不斷閃過,可我根本沒有心思在意。   他唸出了我的名字,很悅耳的聲音,然後跟我說起了更無關緊要的那些生活 鳳 細節,比如太陽愈來愈近似的,整個夏天好炎熱,不太會使用電腦,也不明白怎 凰 麼利用網路與他人交流,不會注音拼法,對文字的概念十分模糊,可以理解文字 樹 的形象,但是很難將他們和聲音連結在一起。但你的名字有那麼一點不同。他說, 是我十分熟悉的音節,彷彿這些聲音一直藏在口舌裡,等待發出聲音。 學文   他說了太多的話,讓我恍惚。 獎   想念某個冬天,那時候,亞熱帶的冬天仍然很冷,但我偶爾會回想起更久之 前,十七世紀的年代,漂泊在船上的人看見了翠綠的島,沙灘躺臥在荒郊蔓草旁, 沙還是白的沙,沒有任何雜質。海更靠近,然後淤積成地,再因為海面上漲,地 又被淹過。我能想像,雪融退了線,然後再長上山頭的樣子,雖然這大概只是一 種無聊的猜測。   我發現這一切很難凝縮成什麼,所以我曾經很努力學會了吉他,並嘗試唱 歌,雖然後來還是被打了一頓阻止,但更後來我發現,其實我根本不需要做什 麼,因為有沒有我的參與,其實沒有具體性的差異。你知道嗎⋯⋯這讓人感覺很 失落,但是又同時得到安慰。   我打了岔,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不知為何,我並不想再聽他繼續講下去。吉 他?所以你會彈吉他嗎?為了要中斷句子,所以提出了並不重要的問題。   我只會撥弦,像這樣。   他做出了動作,輕柔的指尖輕撩了空氣的絲線。彷彿那裡真的有一把吉他似 的,並開始沈醉其中,但我理所當然的聽不見樂曲。當他動作做完後,他很自然 而然的拿起了一旁切好的西瓜,一小口一小口地將那鬆軟且脆的紅色果肉給吞下 肚。   我感覺我們更加靠近,這件事情令我感到興奮,清澈乾淨的他的眼底,會映 出我的模樣,像是終於注意到他的行為有多麼奇妙似的,他無意識的撫摸我的頭 髮的時候,會突然停頓下來。然後,再假裝沒事,彷彿那只是一個習慣似的繼續。 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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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我漸漸想不起來我是誰了。   他向我吐露,過於老梗的關係,我皺起了眉。看起來大概是滿臉不屑的樣子。 現 但他沒有管我的表情。 代 文   我想你一定知道我是誰。 類   我才不知道呢。而且這跟我沒有關係。 . 現   我早早就把手機裡的聊天軟體關上靜音,好幾天沒有去閱讀,雖然電話會直 代 接打過來,但我也都迴避不接,所以問題就像沒發生過似的,這樣的麻痺令人上 小 癮。我懷疑自己根本就不在意母親的抱怨與訴苦。 說   他不再「回家」了,好像這裡本來就是他家似的,我們一同作息,天一暗就 躺在地鋪上,等涼風吹來,沈入夜夢。鳥鳴啁啾之際,再從那深井爬起,重見天 日,睡眠因此總是令我恐懼。我替他準備我那無聊的早餐和晚餐,中間只吃過多 的水果果腹。電視新聞或報紙,後來我拿出了那個竹籃出來。   這是什麼?   他這樣問到。原來他已經忘了嗎?我想,我只好說:大概是爺爺的收藏吧。 然後,我們就一起打開來看,並且驚訝五十年前的人們在意的事情,和當今沒有 什麼不同,之類的無聊瑣事。   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我聽見外頭的引擎聲。是誰來了嗎?我第一時間這樣 想著,卻看見他跨坐在停靠在房子旁空地的老舊的機車上頭,正在發動引擎,揚 起的聲音與熱煙散落一地。我愣著看他。   我找到了鑰匙。   他說,然後機車終於發動了起來。我回到房間裡,翻箱倒櫃試圖找到安全帽, 最後卻只找到兒童使用的自行車的安全帽,這應該能湊合著用吧。這樣想著,然 後坐上了他的後座。反正我們沒有要去哪裡。這樣想著。   可是,我們一路向南,跨過了正午,下午,和晚上。身體的痠痛感不斷蔓延, 我問他:我們要去哪裡呀?他沒有回答我,而只是疾駛,忽然感覺陌生了起來, 儘管我於他而言確實陌生,那段相處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虛構。   在某個國道的交流道口附近,他終於停了下來。稻田就像夜海一樣,國道上 的點點路燈像是排列整齊的星星,那些車流是一條條劃過的流星,我們許願,許 願不斷有流星的抵達。我們到達了更南邊的城市,靠近了還在營業的地瓜球攤 販,買了一包地瓜球,他一顆,我一顆,站在路旁就這樣默默吃完。我們什麼話 也不說了,異常寧靜又莊嚴的氣氛,竟然讓我感動得想哭,真不明白自己怎麼 了,我想起某些動物會自己一人埋葬自己的屍體,我總覺得他在做類似的事情, 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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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帶上了我,像是要我目睹似的。我覺得自己的想像太過飄忽又遙遠,要 自己停止,可是還是不斷猜想。 第   我們走進位於沙灘上的森林裡,並緩慢的走向海。   他牽上了我的手,我看向深夜裡的海捲起了泛著白光的浪花。流光起落,融 四 進了整個視野,天和海的界線那樣模糊,我想停下身子,好好看下一波的浪潮, 十 可他還是不斷平行著海走著。他的手是那麼的冰冷。 八   來了。 屆   我說,我對自己這樣的預感感到驚喜。他聽見我的聲音,終於放慢了腳步, 鳳 可還是往前。 凰 分辨海與天,喪失了意義。泛著白光的浪花,將深夜的天吞噬了深夜的海。 樹 像是夢裡的景象,我感受到,自己會一再地返回此處,那一瞬間,他成了我的眷 文 戀之地。 學 「小海?」他回過頭來,歪著頭看我。我低下頭,儘管這樣的夜裡,我看不 獎 清他的臉,他也看不清我的臉。我任由他繼續牽著我。也不管要走到何處。 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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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攤後頭 現 代 麵攤後頭,不知道誰搭起一間鐵皮屋,麵攤的老闆偶爾會在那休息。再更向 文 後去,是那位老頭住的老紅磚屋。 類 .   老屋前庭有個花圃,形狀是甕的上半身。下半個甕埋在地下,像是被硬生生 現 插入土裡。鋪上水泥後,就再也移不走了。 代 小   甕裡填滿土,麵攤老闆隨意種些常用的香料植物。臨時缺了什麼就往裡頭摘 說 幾株應急。 更多的時候是深夜老闆煮了消夜。在老屋裡的話,你應該能聽見水滾沸的聲 音,抽油煙機嗡嗡嗡。老闆趿著拖鞋來到前庭,又趿著拖鞋啪啪離去。   幾個淺淺的腳印印在水泥地,聽說是水泥未乾時老頭踩上的。只有一排,步 子的方向是往甕走去的。   每日,你在隔壁的便利商店門口,看著一頭白髮從圍牆上露出,緩緩移動。 直到那頂白髮出了巷子,你才發現有一隻及腰大白狗領在老頭前方。沿途白狗不 斷受到街巷裡其他的狗群挑釁。牠只是不慍不火領著老頭前行。 你只覺得那白狗真懂事。後來聽說牠是條盲狗。聽更多人說,那狗除了盲, 還是聾的。 不然哪有遮爾乖巧的狗。鄰居一個老阿伯說。 你開始不知道,是大白狗領著老頭,還是老頭領著大白狗。   老頭不說話,白狗不吠,每日並步從同一條巷子進出。重播默片。   沒人知道那老頭要去哪裡。老頭和狗出了巷子後,你就再沒跟上過。 明明是這麼慢的腳步。   久而久之,你從街坊的口中拼湊出一條白髮老頭的移動路線。直到你終於知 道白髮老頭的行程時,老頭的白髮更稀,皺紋更深。你也仍難以相信,這麼簡單 的一條路,竟能持續走上幾千回。 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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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次你路上巧遇白髮老頭,他正出神地走著。汗水滴在柏油路上,旋即蒸散。 狗的腳掌耐不住燙,小跳步前進,但不離老頭身側。 第   幾乎要燙出血來。你從腳抬起到放下的空隙間看見,深色的腳掌逐漸發紅。 四 深色的柏油路上拓下小小的血紅肉球印子。不斷有人試著要讓老頭停下,平時不 十 吠的大白狗出聲,低吼喝退旁人。隨後又挺起身子抬起頭,繼續小跳步前進。 八   白狗艱苦前進,老頭也不輕鬆。鞋子已經開口笑。那兩張嘴開開合合,走在 屆 烈日底下,看起來幾乎是哀號。年紀大了,沒法像白狗跳步,只能縮小步伐,加 鳳 快動作。 凰   撐到下午,日頭斜射,老頭的腳步才慢下來。路過樹蔭就停留,一人一狗擠 樹 躲在拮据的蔭影下。遲緩地,樹蔭跳島回到麵攤後頭的老屋。 文   社工不時前往麵攤,詢問老頭近況。但他們從沒真正見到老頭。據他們的說 學 法,每次他們進後頭那間老屋,從沒看到有人在裡面。 獎   「奇怪的是,裡面一點灰塵也沒有。」社工說。   麵攤老闆聳肩。   社工離去,老頭就默默回來,像特意走避社工。   問了也不知道。老頭是不說話的。只會緊閉著嘴。但那張嘴不住嚼動,好像 永遠有食物等著他吞落去。   這樣的老人在附近不少。 但近年來住進的學生更多。   如果家裡的老人走了,空下的房子就整理好租給附近的學生。最少一年,最 多,有可能等到那學生畢業、成了家,還繼續留下來租,等到學生自己成了老人。 但更多的是房東先過身,而繼承人將房子重新隔間,出租給更多學生。   你並沒有打算長久住下。其實你什麼打算也沒有。   每日早上進圖書館,閉館音樂響起才收拾電腦和散落滿桌的書。   回家的路上,路燈閃閃滅滅。定格動畫。每一次路燈亮起,你都前進了一些。 亮暗之間,走過的路,似乎暫留在眼底,但很快消逝。 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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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路過麵攤時,老闆早已經收拾完了。攤子外頭蓋上三面外綠內橘的大片 現 帆布。地上殘留著早先老闆刷洗地板的泡泡水。 代 文 便利商店的燈側漏過來,彩色條紋扭扭曲曲攀在僅存的大小泡泡上。 類 . 沒一會兒,沒有外力,泡泡自然地破掉。 現 代 你幾乎以為自己,聽到了那無聲的「啵」。 小 說   啵。你看見孩子笑出來。迸破的肥皂水細沫濺在孩子臉上。   啵。啵。啵。女人嘟著嘴,把孩子身上的泡泡一顆一顆弄破。一面發出聲音。 像條魚。偶爾濺到孩子的眼睛,孩子刺痛地皺起眉頭,閉緊眼,揉一揉,很快就 沒事。 孩子格格笑。這是很快樂的事情。 浴室牆角的三層架上擺滿了空心塑膠玩具,即使沒有浴缸。洗手台稍嫌狹 仄,只得小鴨和船輪流下水。 男人坐在沙發上,把電視的聲音調小,滿足地聽著從浴室裡面傳來的嬉笑 聲。笑聲愈大,房子似乎就更寬闊些。   不久後,女人買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大紅色澡盆,淺淺的,底部有鴛鴦圖案。 水放滿後,孩子撥動水面,鴛鴦隨波紋扭曲。 那時孩子早已坐不進去了。塑膠玩具們也許久沒再下水。   更久之後,鴛鴦圖案慢慢脫落,一點一點的碎片,不時附在孩子身上。孩子 因此學會淋浴。   「換個燈泡吧,暗了。」盯著天花板許久後,女人說。   「整組都換掉吧。」   男人這時才發現,原來燈泡表面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整個燈座都覆上了厚 重的灰塵。男人打了噴嚏,險些從梯子上跌落。   當你多年後在樓頂,突地站起,貧血眩暈。低矮的公寓,四周還沒有高樓遮 蔽視野。遠方市區的光點細細密密,糊成一片。 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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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只能再度躺下,望著天空。一開始什麼也看不見。等到眼睛適應之後,才 稍微能辨識出落單的星點。 第 有的很亮,一側閃紅光,另一側閃綠光。你知道那是飛機。你曾聽老師說過 四 如何分辨恆星、人造衛星和飛機。後來自己試過幾次,但總被說是錯的。總是錯 十 的,卻從沒人告訴你那在天上閃閃發亮的到底是什麼。 八 有的很暗,暗到你幾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見了。 屆 起身,拍掉身上的細小水泥塊和灰塵。閉著眼睛,感受一股熱流充入頭部才 鳳 睜眼。雖然睜眼或閉上,差別其實不大。你對路很熟,即使在黑暗中,你仍能知 凰 道,什麼時候該抬腳跨過門檻,什麼時候要踩下一階,什麼時候到底。 樹   你把上半身趴在樓頂的矮牆,向下看,街燈零零星星地亮。只能看見行人的 文 影子。依稀看見一人一狗的影子,一前一後,緩步前行。附近的狗群鼓譟起來。 學 那對影子更加安靜。 獎   經過開門會有叮咚聲的便利商店、鹹酥雞和滷味的攤車。或強或弱的燈光接 續投影出人與狗的行進路線。直到進入無燈的、街巷的更深處,再也看不見他。 你 只 能 聽 見, 不 知 道 哪 家 的 欠 缺 保 養 的 腳 踏 車, 零 件 摩 擦, 喀 啦 喀 啦 喀 啦……   附近有鐵軌穿越。到十二點以前都會有火車經過,一兩個禮拜後你就習慣 了。 你計算過,每天火車經過那段鐵軌的最後時間是十一點五十七分,不過有時 會早一些經過。有時候會很晚。晚到你幾乎以為你漏掉了那個聲音時,火車才緩 緩地過去。 關上窗子也沒用,連窗子也跟著震動。時間不長,但總要一陣子才能回神。 一開始你試著忽略火車的聲音。深夜時,火車的聲音格外清楚。 細細聽,聽久了,好像就能聽見輪子經過鐵軌接縫時與鐵軌碰撞發出的喀啦 喀啦聲。一下子,整列車就這樣過去。 後來在白天聽到火車的聲音,卻感覺安靜下來。 有時候你只是待在宿舍,整天聽一列一列的火車過去。讓聲音殘留在耳邊。 每一列火車似乎都變得很長很長。 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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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床上真正坐起身時,窗外往往已經暗下。 現 代 有天看見新聞,你的中學同學跟其他的學生敲破立法院的玻璃了。不久之 文 後,立法院已經被佔據。 類 . 你決定要做些什麼。於是跟同學搭上平時你聽的其中一班車。 現 代   南部的天氣是漫無終點的夏天。你們只披了單薄的外套,穿著短褲踩上拖鞋 小 就匆匆出門。連票也沒買,只得坐在悶熱的走道等候補票,偶爾涼風從車廂之間 說 的縫隙鑽入。   「你們要去哪裡?」列車長經過時問。   「台北。」   「你們要這樣坐到台北嗎?」   「臨時決定要去的。」   「我幫你們安排位置,這時間比較少人搭,」列車長低著頭打對號座的票。 機器緩緩吐出兩張票。 「加油。」列車長說。 你與同學點頭示意。   在車上時,兩個人什麼話也沒說。同學坐進椅子就睡著了。   「我在火車上了。」   「是喔,去哪。」母親說。   「台北。」   「小心就好。」   你聽見父親的罵聲。離電話很遠,聽起來卻很大聲。但你其實聽不清楚。只 好壓低音量,把外套蓋住頭。   從小就怕父親,沒為什麼。明明母親打人更兇,父親從未打過你,你卻還是 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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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近母親多一些。父親一提高音量,你就不自覺發抖。一邊發抖,一邊流淚。你 只能掛掉電話,調整呼吸。 第   從火車底盤傳來規律的震動。聲音你是熟悉的。你開始能把單調的聲音跟單 四 調的震動連在一起。 十   好像回到那個小房間。不過這次是,讓長長的火車帶著你,到另一個陌生的 八 所在。 屆 火車上的那段記憶,現在想起來,你仍會打哆嗦。縱使現時父親已不再那般 鳳凰 說話。實際上,父親總是寡言的。只是你總覺得,那中間似乎缺漏了什麼。 樹   你記得,下車時覺得真冷。台北剛好來了寒流。風不住灌進薄外套和短褲。 文 腳趾失去知覺。從台南穿來的汗濕衣服已經變得乾冷。 學 然而火車上的那段記憶,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獎   後來你問父親,父親只說忘記了。你其實不懂,為何你記得這麼清楚,父親 卻全都忘了。   你又去問母親。記得啊,那是你爸擔心你。母親說。 然而你仍不懂,為什麼擔心竟會讓人恐懼。   不懂的事情太多,以致你開始懷疑自己究竟長大了沒。   曾經你以為學會自己洗澡就足夠了。不讓浴盆盆底脫落的貼紙沾到身上,就 能洗得乾淨。   至於燈座,則是你與父親一起換的。父親踩在鋁梯上,把覆滿灰塵的燈座拆 下,換上新的。你在鋁梯邊,看準灰塵落下的時候閉氣。瞇著眼睛遞上工具。最 後一次閉眼,再睜開,已經是新的燈座。   喜歡新的還舊的?父親問。   你沒有回答。你還在思考時,父親已經把燈泡交到你手中,要你踩著鋁梯把 燈泡鎖上。   燈泡鎖好的那瞬間,驟然亮起。你在鋁梯上眩暈了一下。恍然地理解了些什 麼。 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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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廳整個寬敞起來。你從不知道這間房子原來大成那樣。所有的東西都白白 現 亮亮地過曝。你看向父親的臉,有些蒼白,削瘦的臉龐,雙頰凹陷更深。 代 文   你感到疑惑:這副虛弱的身軀如何生出、承受那不合比例的怒氣? 類 .   也許正因為如此才終於垮掉。父親躺在床上如植物,接受日光燈的供養。父 現 親的眼神帶著失能的屈辱。 代 小   聽說是一年前就已經中風過一次。從沒告訴過誰。直到那天之前,你都以為 說 前一陣子是父親刻意拉下臉來。父本就寡言,便難以發現。   身體成了廢墟,精神在其中游移。你看著父親躺在床上,試著重新掌控自己 的身體。視線挪到哪,那一處就產生細微的、肉眼幾不可見的抽動。   父親的眼神從屈辱轉而充斥著生命的熱能。   你曾在鏡子裡看見過那樣的眼神。   火車上通完電話之後,你看向窗外,只能看見自己的倒影。眼睛紅得如火燒。 細細的火焰蔓延整個眼球。很快就消退。但你記得那雙腫脹發熱的眼睛。雖然當 下什麼也看不清,但是你用顫抖的身體記住。   那次是你印象中父親說話最多的一次。平時,他只會坐在沙發上,看內容千 篇一律的武俠小說,偶爾抬起眼,微笑,又把眼睛埋回書中。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母親也回以微笑。那是過於禮貌的了。於是當父親拿錢要你去買午餐時,你 脫口而出:「謝謝。」   「幹嘛說謝謝。」父親笑著拍拍你的頭。   「謝謝。」母親微笑。   「不用客氣。」你關上紗窗時,隱約看見父親無奈的神情。   你發現,最令你感到驚訝的其實並不是那細削的身體竟能發出偌大的聲響。 而是他原來能夠說出這麼完整的一段話。即便你的身體因為恐懼下意識地發抖。   父親的眼睛望向插著管線的手,眼神沸騰,手無聲但劇烈地顫動。母親握住 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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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手,像要撫平不安的什麼,父親才慢慢安靜下來。 第   日光從窗簾的縫隙漏了進來。暗室中你難以看見外頭的景象。 四   附近的連棟老屋。緊閉的窗戶,光是路過都能聞到霉味。 十   有時候從對街可以稍微窺見二樓屋內的天花板。伸長脖子,看不見裡面更多 八 的什麼。你立起機車的中柱,徒勞地站在機車上。你也常這樣站著,越過鐵軌邊 屆 的圍牆,窺看火車。 鳳   越過快速經過的窗子,你看見一顆蓄滿白色頭髮與鬍子的頭,放在對面那一 凰 側的圍牆上。 樹 那顆頭試著說了些話,話聲全被火車的聲響掩過。你只看見那顆頭的嘴巴在 文 動,似乎正嚼食什麼。皺紋隨著口腔的動作在臉上滑移。像是你曾見過的老者們 學 的通病。反覆確認那已經空無一物的口腔是否真的虛無。 獎 然而那位獨守圖書館的老者卻不曾如此。一身教授裝扮,桌上擺滿一大本一 大本舊報紙合訂本。手持放大鏡,那臉直要整個貼上書頁。   那段每天都進圖書館的日子,你都看得見那位老者。同樣的位子,同個毫不 妥協的姿勢。   圖書館內,所有的聲音被放大。走過的人,光是走過而已,就會引起他那不 悅且令人不悅的注視。 老者的頭並不完全抬起,而是皺起額頭牽動眼皮,瞳孔上吊。   他會盯著你,直到你選定座位、坐下,直至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一整日。老者一本報紙換過一本。除偶爾起身去廁所或裝水外,姿勢毫無妥 協。書疊起來,遮住了他的身子,只能聽見細細的、翻動書頁的聲音。   隨著時間愈晚,書疊更高,老者竟看似愈發得小。   你幾次試著看清楚老者的臉,只能看見橫亙額頭的深深的溝壑。再更晚,你 就只能看見一叢白髮了。   你突然想起,從未看過父親的白髮。即使臥病在床了,父親仍是一頭不服輸 的黑髮茂密。後來為了方便照護剃光。你近看才發現,原來頭皮不是平坦一片。 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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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短的髮根沿著頭皮表面密密生長,微微起伏。 現 代   母親撫摩父親的頭,她的手先像是被刺到那樣停頓一下,才繼續遊走。你下 文 意識地撫向自己的下巴。 類 .   你曾用布滿鬍渣的下巴磨蹭某個女人的頸後,女人笑罵著說會痛。後來你們 現 怎麼樣早已經忘記了,只知道你自己便不再做這個動作。 代 小   每一次母親來醫院,都重複相同的動作。 說   會痛嗎?有天你突然問起。   母親突然停住手的動作。 「不會啊。」   不會痛了。   父親隔天就走了,跟著隔壁的病人。聽聞隔壁亦然。分明是醫院的常態,你 卻總往你住的那排老房子想。   你知道是巧合,關於那則老社區的傳聞。   「一個人走了會帶三個走,」姑姑比出手指數了數,「這次還差一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過有些故事總會流傳到現在,然後繼續流傳下 去。   這種迷信難以驅散,當社區靈堂比立。從早到晚都能隱隱聽見法器的聲音。 助念團出入。靈車壅塞。   你暗自數。你知道,別人也正在數。   家家戶戶人人自危,誰也不想自己家裡的人跟著去。   幾天後又走了一個,整個社區才都安心下來。   耳語傳遍。隔壁的老婆子不識時務地來向母親道了謝。   母親表情僵硬,久違地扮演妻子的角色。 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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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生的人排隊拈香。幾天下來,母親已能順利應對。該哭的時候哭,師傅做 法會的時候也跟著低聲吟誦。 第   你已經能夠記起幾部常誦的經文了。 四   跟著唸誦時,你感受到師父驚異的眼光。你微微點頭示意。這孩子真會念經。 十八 你聽見師父在法事之後向母親說。 屆 你只感到無邊的悲哀。 鳳   隔壁幾家都是喜喪。白日時,眾家親戚輪著上香。孩子在外邊的廣場玩。尖 凰 叫嬉鬧,或摺紙飛機。大人邊摺元寶、蓮花,不時呼喝孩子避開車輛。 樹   忽然一架紙飛機射入靈堂,正巧撞在父親照片上。那是隔壁的孩子用印著極 學文 樂世界的紙摺成的。 獎   母親笑出來。忽覺不得體而掩住嘴。   隔壁的女人匆匆道歉。母親則一臉哀戚地回禮。   但你知道,母親其實在計算儀式結束後要追趕的工作進度。   反倒是那阿姨一次也沒來過。像在躲避什麼,直到公祭時,你眼尖發現她藏 在最後一排。你只看到頭髮便足以認出她來。   你才知道,原來你在北上車廂中打給母親那通電話時,阿姨也在電話邊。那 是母親告訴你的。   你感到混亂,眼前渙散。被線香薰得灰黑的燈泡也令你感到尖銳。 想起那位畏光的男孩,總是躲在樹蔭底下,並盡可能快速地穿越不得不的日 光。如果可以,他會一直躲在圖書館。小小的圖書館藏書不豐。他手上翻的總是 同樣那幾本。此後,每當他翻開那幾本書時,就好像再度回到那個時候。   每每從書中抬起頭,眼睛重新對焦,你總是目眩如飲下過多的酒精。   有次你真的嘔了出來,在圖書館。陣陣襲來。直不起腰。你眼角餘光跟老者 對上。感覺歉疚。你盡力試著壓低聲音。老者只皺起眉頭看你,一如往常。你突 然安心下來。 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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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被送進醫院,護理師通知你發高燒。你在病床上,身著醫院的病服,看那 現 件沾滿穢物的衣服被丟掉。想起留在圖書館桌上的那攤惡臭,還能看見前日晚餐 代 的殘骸。你從沒想過緊急連絡人真有一天用得上。 文 類   母親趕來醫院時,嘔吐已經緩和下來。 . 現 更晚的時候父親才到。不知怎麼,又開始乾嘔。一陣一陣。胸口高高脹起又 代 深深塌陷。像有誰在壓,卻只壓出無意義的嘔聲。 小 說 你日後打工,每天要把易碎物用力塞進舖滿用來防震的碎紙條的箱子,總有 些紙條零星地散落。   紙條上有字。每一張紙條上都有字。你開始把散在地上的紙條蒐集起來。休 息時就念誦。像初學的幼童,看到字就念。一開始並不明白那些句子的意義,但 這麼念久了,似乎一切都有了意義。   你試著拼起它們。無意義的句子組成無意義的文章。幾天下來,手邊的紙條 越來越多。   花在拼句子的時間越來越多。若偶然出現能夠表義的組合,你會把那兩張黏 在一起。緩緩累積,成了一封信。   你看著信,似乎回到過去的某個時間。那是一連串的巧合。你知道那從來只 是一連串的巧合。像是在混沌之中,透過隻字片語緩緩建立意義的坐標。那位幼 童已經開始行走,跌跌撞撞。總是往前走的。 然而在尚未學會走路之前,只覺得自己總向後前進。 看著母親朝你走來,卻怎麼樣都在你眼前。你一直是朝後看著母親前進的。 直到能夠自己走路,母親走在你身側時,仍習慣抬頭看著母親。 母親已經不看你了。她專注地看著前方。你忘了要多久才終於能自己走。   你向同學說起,發現只有自己記得這種事情。 「過了這麼久誰會記得?」同學說。你卻是每晚都要想上一回,一面尋找跟 你一樣的人。 在父親最記不得事情的最後那段時間,他又回到許久以前那張笑臉,好像一 切都回到那個時候。他只是安靜地望著你們,你也仍能跟母親一同沐浴,細數母 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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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下腹的疤痕。 第 你是剖腹產的。臍帶差點繞頸,出生時有半個頭皮生不出頭髮。像清朝人。 母親總笑著說。不知道是不是因此日後髮線高上一截。沒生頭髮的地方常長青春 四 痘,發癢時你胡亂抓一把,隔天就爛成一片,稀疏的瀏海刺到傷口,傳來一陣細 細癢癢的痛。像過去養的小狗啃咬你的手,手上一排密密的齒痕,那癢彷彿直搔 十八 到背脊。為此你額頭常駐潰爛的傷口。 屆   膝蓋上的傷口倒是消不去。一塊烏青。那是你跪著送別父親時留下的。站起 鳳 時你還以為那是地上的沙土或落塵,怎麼也搓不掉。 凰   你們家養的小兔子沒多久就死了。沒人知道為什麼。草草埋掉,雙掌合十拜 樹 了拜。你想起自己在那時就已經背起某部佛經。每日三餐都誦過一次,持續七天。 那之後沒再唸誦過,卻也忘不掉。像是記著備用,反而讓你感到不祥。後來查了 學文 網路資料才知道,原來兔子不能洗澡。 獎   父親冬天走的。那小鐵門的另一端是炎熱的夏天。你幾乎要睜不開眼。一切 終於結束後的那天起,你整整生了一整個月的結膜炎。在那天之前,你每日沐浴 在薰人的線香之中。前來拈香的親戚,看見你那雙被線香薰得紅腫的眼,露出了 欣慰而勉勵的微笑。   就送到這裡,繩子要放掉了。像是想起什麼,你這時才幾乎要哭出來。車內, 父親安放在你雙腿上,你突然意識到父親的重量。   火化場四處都是靈車。各家法師念誦各家禱文。帝鐘引磬交響,集體的悲劇。 眾聲之間,你其實聽不見,卻又像什麼都聽見了。   離開的路上經過靈堂,下一組喪家已經進駐,你認出了那幾個燈籠。靈堂外 有一群狗,黃色黑色虎斑雜處,直到這時你才看見。   辦完喪事回到學校,回到以前的生活。圖書館的老者依舊,讓人安心。面前 依舊擺了好幾大冊報紙。 你走經他桌子,屏住呼吸,放輕腳步。你那麼安靜,以至於老者完全沒有發 現你。你看見一張黑白照片,是一位穿和服的女子對鏡整理儀容。和服已脫了一 半,露出細細的頸子、肩膀和背。肩胛骨淺淺地突出。鏡子裡的女人調整髮髻, 表情嚴肅。 你看到呆滯,就這麼站在老者身邊。 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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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老者輕輕嘖了一聲,你才回過神來。你感到老者的眼神瞪著你,直到你 現 終於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其他幾大冊報紙都夾了書籤。 代 文 閉館前,老者將書籤一一夾回書中。又不斷開闔幾次,或直接拿起翻來倒去。 類 直到書籤穩穩地固定了,才放上還書車。 . 現 下一次進館,你搶在老者之前把那幾冊報紙都借來。書籤仍在。標起來的那 代 幾頁都是那位女子。或整理髮髻,或補妝,或只是靜靜跪坐。鏡子映出的表情都 小 同樣嚴肅。你才知道,這麼久的時間以來,那老者一整天,都只是盯著同一位女 說 子看。 你慎重地把書籤夾了回去,學著老者的方法,再三確認書籤不會掉出,才又 放回書架上。放回去後,那天你不斷想起那個女人。照片裡的鏡子上,似乎總有 一小塊水漬,而你不知道,那塊水漬究竟是在鏡子上,或在書頁上。後來,當你 再看見那位老者的表情,只覺得想哭。 那讓你想起住在麵攤後頭老屋子裡的老頭和大白狗。那天,他們一如往常走 在路上,忽然遇到街坊的小流氓找碴。左鄰右舍只是看著,大家都好奇老者到底 會不會開口。 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後來連車子也停靠路邊。你這時發現,住在社區的人真 多。另外一次這麼多人聚在街上,已經是上一回晚上停電時了。 那大概是那條街巷最安靜的一日。深怕任何噪音,都會蓋過那老頭可能的話 語。 某台不解風情的車子按下喇叭,眾人才像是突然醒過來,也像是突然明白, 老頭是不可能開口的。 旁人開始鼓譟,小流氓需要一個台階下。猶豫了一下,踹大白狗一腳,大白 狗沒吭一聲。小流氓則大搖大擺的離去。   你忘了那天大家是如何疏散的。也始終沒人知道是誰按下那聲喇叭。不過你 還記得,在那聲喇叭後,老頭抬起臉來,你以為他要說話。但他只是瞪了車子一 眼,好像那台車是某種惡行的禍首。那表情只一瞬,老頭就又低下頭,似乎該說 的,在很久以前就已經被說盡了。   你一直站在原地,看大家散去。直到街上只剩下你與老頭兩個人。你從沒覺 得這條街有這麼空曠。 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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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突然轉過來看你。你想起那位鎮日在圖書館內翻閱同一位女子的老者。他 張開空蕩蕩的嘴,而你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第   但他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只是張著嘴。 四   父親的最後幾個月,已經無力控制顏面肌肉,只能發出「啊──」的聲音, 十八 口水滴在前襟,染出一片深色的區塊。 屆 你曾經養過一隻兔子,總把你的枕頭舔成一片濕。那時候你想,很快就會乾 鳳 了。 凰   父親失能的最後幾個月,那是你與父親說最多話的一段時間。你不斷地說自 樹 己的事情,從你有記憶以來。 學文 甚至從你已經沒有記憶時的事情說起。 獎   說到你們立場總是相左的政治議題時,床會發出輕微的震動。這時你會停 下。這是你們最大的爭執了。   父親離開後,你也回到學校。有天你突然想要按著老頭與大白狗的路線走上 一回。 從麵攤開始。你走得很慢。慢到能看見巷弄裡的小貓,在堆滿雜物的死巷陰 翳中與你對視。小小的眼睛看起來像是唯一的光源。你不禁想起那隻早夭的兔 子。 路人會回頭看你幾眼,但並不真的覺得你很奇怪。 日光怡人,你脫下鞋子。柏油路不如想像中滾燙。   直到再度回到麵攤,你轉進攤子旁的那條小路。從小路口就能看見水泥砌的 甕形花圃。你靠近它。最後站在它前方停下。你踩在那雙大甕花圃前水泥地上的 腳印,好像是誰走到那哩,就忽然忘記怎麼走了。 你也就停在那裏,想著自己從哪裡來,接著要往何處去。 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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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現 代 一切的混亂都是在三兄弟的父親「回去」以後開始。 文 沈建志常常在想,為了避諱「死」這個字,大家都用「回去」來代替,但這 類 個所謂的「回去」,到底要回到哪裡,通常是指回家的意思吧。那麼,阿爸回家 . 了嗎?如果他真的回家了,現在這個老家怎麼還會變成這樣?雖然他也有好長一 現 段時間不認為那裡是他的家…… 代 最早出狀況的是沈建志的哥哥──沈建國。在他們的父親回去以後沒過多 小 久,沈建國的精神狀況越來越差,原本抽菸喝酒還算節制的他,突然每天酗酒, 說 菸也是從早點到晚,時不時就脾氣暴躁,甚至會摔東西洩憤。太太楊怡萍原本還 當他只是壓力大,後來越看越不對勁,用半講理半哄騙的方式,好說歹說才把他 勸到醫院,誰知道到了醫院卻還強烈抵抗著不願意看精神科,楊怡萍和兒子幾乎 是用拖的把人拖進去診間。 醫生很快地判定沈建國需要住院,於是沈建國被送進病院裡。起初,沈建國 還相當抗拒,總是嚷嚷著要回家,「我就沒病,為啥物要住院?」他常常惡狠狠 地瞪著楊怡萍說:「好啊!現在是連你都覺得我瘋了嘛!」雖然有定時吃藥,但 沈建國的病情似乎不減反增,發病起來,甚至需要人把他綁在病床上才得以控制 情況。 這些事都是沈建志後來從楊怡萍那裡聽來的,他給了楊怡萍一些錢,要她去 請個看護來照顧沈建國。 那之後不久,沈建志去探望過哥哥一次,那時候沈建國情緒似乎頗為穩定, 新來的看護似乎也頗為上手,兄弟倆小聊了一下,沈建志要哥哥放寬心,別想太 多,「你就當作來休息的就好了。」沈建國也沒多說什麼。後來沈建志因為工作 忙碌的關係,也就沒再去過醫院,只是這期間,他聽說了那位看護因為受不了而 不做的事…… 同時,沈建國的家中也是有喜事發生的,沈建國的女兒沈惠瑜和男友決定結 婚。沈惠瑜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子,幾乎所有和她相處過的人都會喜歡她,加上 嘴甜會說話,更是得到許多長輩的疼愛。她和男友是在工作場所遇到的,兩人交 往了幾年,原本沒打算這麼早結婚,但沈惠瑜考量到「阿公」的病越來越重,和 男友討論過後決定先訂婚,想一圓阿公的心願。她還記得她把這件事跟阿公講 時,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的阿公,居然還能把笑堆得更高。只是她還沒嫁去別人家, 阿公反倒自己先回去了。 這天,沈惠瑜拿著喜餅來找沈建志。 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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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豪地向沈建志介紹這喜餅是身為麵包師傅的丈夫親自做的,「兩盒給你 們家,一個裡面包綠豆;一個是棗泥。這個我也有幫忙做,很好吃的!」 第 「我們家三個人而已,拿兩盒太多了啦!」沈建志話鋒一轉,問道:「有打 算要辦桌嗎?」 四 「沒有,就去登記一下而已。男方那邊也同意了。」 十 「嫁出去以後就要搬到人家家裡去了啊!」沈建志半調侃的說著,「我要在 八 家裡放一本簽到簿,妳每個禮拜都得回去看阿嬤。」嘴裡這麼說著,但沈建志似 屆 乎忘記自己也不常回老家看母親。 鳳 「好啊!我一定會回去!我媽媽好像很怕我嫁掉一樣,現在每天都叮嚀我在 凰 公婆家要怎麼做,晚上來房間找我還會一直哭一直哭……」沈惠瑜又說:「不過 樹 我婆婆他們很少在家煮菜吃飯,我老公還叫我每天回家吃晚餐,吃完再回他們 家。」一說起丈夫,沈惠瑜的語氣也輕快了起來。 文 「那妳爸爸呢?有好一點了嗎?」 學 「我下班以後都會去看他,狀況有越來越好的樣子,醫生也說有進步。」 獎 「看護呢?有找到新的了嗎?」 沈惠瑜搖搖頭,「沒有。現在都是我跟媽媽在顧,而且媽媽好像想把他接回 家照顧。」沈惠瑜突然壓低音量地說,「哥哥都沒去看過爸。」 沈建志嘆口氣,「那妳為什麼一定要現在嫁人呢?」沈建志像是在埋怨,又 像是有點不理解,雖然語氣不很嚴厲,但聽在沈惠瑜耳裡,感覺卻還是中傷了。 按耐住心中的不快,沈惠瑜擠出無奈的笑,「就希望趕在『百日』1 之前…… 看能不能沖喜。」 當天晚上吃飯時,沈建志把沈惠瑜的事告訴太太郭淑芳,沈建志的心情其實 不是很好,他想不通哥哥一家人都在想什麼,他不知道為什麼大嫂老是喜歡把工 作扛在自己身上,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姪女執意要嫁,還有姪子居然連自己的爸爸 都不去探望,到底在逃避什麼,最讓他匪夷所思的是哥哥突然間就病了。沈建志 想起在為父親守喪時,沈建國幾乎都沒闔過眼。 「就是老是不睡覺才會這樣,失眠的人在晚上更容易胡思亂想,要不是那時 候回家住,不然我還不知道他晚上都不睡覺的。」沈建志將所有人都唸過一輪以 後,對沈建國的事做出了結論。 但郭淑芳卻也沒多說什麼,只是要沈建志別太過干涉,尤其是別再問沈惠瑜 嫁人的事,「人家既然決定要嫁了,你就不要干涉她。」 1  傳統習俗男女訂婚後,若其中一方尊長喪亡,就要在居喪百日內完婚,否則要等一 年孝期過後,才能舉行婚禮。 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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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太太這麼說以後,沈建志卻是不以為然,「我是在好好講,哪有干預她? 現 現在本來就還有這麼多問題,她嫁過去以後問題難道就會消失嗎?」沈建志的音 代 量越放越大,像是要把所有怨言從肚裡一次都吐出來。 文 類 一旁沈建志的兒子沈家偉見苗頭不對,整頓飯都安安靜靜,不發一語,雖然 . 對於大伯家發生的事不是很清楚,但他也知道這時候好奇可不是一件好事,畢竟 現 爸爸的個性他很清楚。於是便草草扒完飯,躲進房間讓耳根清淨了。 代 小 郭淑芳就沒有這麼簡單可以逃離現場,丈夫的牛脾氣她也是知道的,尤其當 說 沈建志在氣頭上時,任何話語都沒有用處。因此郭淑芳只是靜靜的聽著,等待沈 建志自己發洩完。 得不到任何回應的沈建志也早就習慣,他對於妻兒「毫無主見」感到不屑, 他不喜歡他們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但也莫可奈何。這似乎漸漸變成他們家的一 種相處模式。沈建志拿起桌上的啤酒,他今天已經喝超過平常的量了,但有什麼 辦法,他呼嚕呼嚕又喝完一罐。 一個禮拜後的周末,沈建志帶著妻兒回到了屏東老家,這天是沈惠瑜要登記 結婚的日子。沈建志難得打扮了一番,白襯衫、西裝褲、黑皮鞋,他本來還想穿 西裝外套的,但郭淑芳翻遍衣櫥,就是不見他的外套。 「你確定你沒有把它丟掉?」 「應該沒有啊!」 郭淑芳用狐疑的眼神看了沈建志一眼,接著又轉身把自己埋進衣服堆中。只 是到最後,還是一點收獲也沒有。 「好吧,畢竟那件也很久了,可能真的被丟掉了。」沈建志回想著自己上次 穿西裝是什麼時候,但他的記憶似乎跟外套一起被丟掉了,毫無著落。 沈建志一家抵達以後,一進門他們最先看到的人是沈建國,沈建志知道他回 來了,畢竟對沈建國來說這是個重要的日子。沈建國一個人坐在客廳裡,頭低低 的在寫字,一聽到有人進門,立刻抬起頭來盯著他們看。 「大哥。」郭淑芳禮貌地笑著喚了對方,並且催促自己的兒子,「要叫人 啊。」 「大伯。」雖然沈家偉也是很禮貌地叫了對方,但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看 著眼前的大伯,心中不知怎的,居然有點害怕。他還記得爸爸在餐桌上說過的話, 他不知道生病的大伯會是什麼樣子,只是隱約感覺到大伯不一樣了。 沈建國悶悶的嗯一聲,來表示回應,也對他們微微一笑,然後又低頭回到面 無表情的樣子。 「你佇咧寫啥?」沈建志進了客廳就一屁股坐下,看著哥哥寫字。沈家偉猶 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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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後跟著坐到爸爸旁邊的位置,不自在地坐了一會兒後,便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進入網路的世界,而郭淑芳則直接走進廚房去找大嫂和婆婆。 第 沈建國沒有直接回答弟弟的問題,但抽出最底下寫滿的一張紙遞給他看。只 見紙上都是一些積極正向的句子,下面有沈建國的筆跡重複抄著這些句子,那些 四 字算不上好看,但一筆一畫很清楚整齊。沈建志看著哥哥努力寫字的模樣,簡直 十 就像是個埋首苦讀的學生,一橫一豎慢慢地寫,把字刻在紙上。 八 「阿興哩?」沈建志四處張望了一下後,這麼問沈建國。 屆 「睡覺。」 鳳 這時,沈惠瑜從樓梯上咚咚咚地跑下來,她穿著碎花洋裝,臉上還有淡淡的 凰 妝。一看到沈建志便笑著說:「叔叔,你們到了喔!你怎麼穿得比我還正式啊?」 樹 「嘿啊!搞得好像是我要結婚。」 沈惠瑜咯咯地笑,跑到廚房去找她媽媽,其中還聽到郭淑芳的驚呼聲,稱讚 文 沈惠瑜美麗,之後沈惠瑜又匆匆跑上樓。 學 過一陣子,沈建志已經因為無聊而自己打開電視看了,原本在一旁不安地騷 獎 動著的沈家偉也逐漸變得自在。忽然間所有人都聽見了一輛車子駛進前院,「小 黑」的叫聲也隨之而來。 有人來了!沈家大大小小都跑來看熱鬧,看看他們的客人是誰,而那人正是沈 惠瑜未來的公公。 簡單的招呼、互相介紹過後,沈建志開始和對方聊了起來。 「做什麼的呢?」 「我在 Honda 的工廠做。」 「你們屏東這邊也有設廠啊?」 「有啊,加工出口區那裡。」 「喔!要往高屏大橋那邊。」 「對對對,但還沒過高屏大橋。」 沈建國除了最一開始和對方握過手以外,就再沒有任何進一步的互動了。他 看著沈建志和對方你一言我一語,視線像看著桌球比賽一樣,沈建國是個沉默的 觀眾,但在呆板的眼神中,沒有人知道他是否有認真聽。直到楊怡萍把他叫去換 衣服,沈建國才離開客廳。 全家人都打扮整齊後,他們和男方家一同在家門前拍了張照片。拍完照後, 沈惠瑜坐上丈夫的車,兩人往戶政事務所去了。本來沈建志也打算要先走了,但 老母親沈林昭春要他留下來吃完午餐再走,眼看也快到中午,於是他們一家便留 下了。 用午餐時,楊怡萍對沈建國幾乎是無微不至的照顧,替他拿碗筷、添好飯、 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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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給他,像對待一個小孩似的。楊怡萍沒有任何不耐煩,甚至讓人覺得她似乎相 現 當喜歡現在的狀態,而沈建國也安安靜靜地接受楊怡萍的照顧。 代 文 一家人隨意地聊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一邊看電視配飯菜,直到沈林昭春問 類 起:「阿興哪會無落來食飯?阿萍去叫一下。」 . 現 楊怡萍卻沒有起身的打算,要是這時去打擾沈建興睡覺,她猜想自己大概又 代 要忍受對方的起床氣。和沈建興住在一起也三十多年了,楊怡萍其實並不喜歡這 小 個小叔,她覺得沈建興是個衝動又壞脾氣的人,雖然朋友很多,但都是一些講垃 說 圾話的酒肉朋友。 沈建興其實也有過家庭,但幾年前和太太大吵一架,於是太太帶著三個孩子 回娘家,兩人就分道揚鑣了。楊怡萍還記得三個小孩被帶走,最疼孫子的公公還 難過了好幾天。但在告別式時,沈建興的前妻還是有帶三個小孩回來看他,要是 公公地下有知,應該也會欣慰一點。 楊怡萍就算對沈建興有意見,她還是盡量不在婆婆面前發作,畢竟她是嫁來 沈家的,比不上姓沈的小叔。因此,楊怡萍只簡單地說:「伊擱勒睏啦!莫吵伊, 等一下就落來啊。」 沈林昭春看上去似乎不太滿意。這時,沈建志也幫著講了一句:「嘿啦!伊 睏醒就家己落來了。」沈林昭春才沒再說話。 結果一直到所有人都吃完午飯了,還是不見沈建興的人影,沈林昭春一邊碎 碎念、一邊把剩菜收進廚房冰箱。 沈建志對這個情況其實也見怪不怪了,雖然自己高中一畢業以後,就搬到高 雄去打拼,很少住在家裡,但他也知道弟弟喜歡和朋友到處玩、到處喝酒,兩三 點才回家是常態,有時吃完早點才見他回來也不是沒有的。 「阿興昨天是又去喝酒了?」 楊怡萍挑了挑眉,點點頭說:「一整晚都沒回來。」 「難怪睡到現在。」沈建志思考著自己要不要去勸一下弟弟,但大家都是成 年人,總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了,他也不好多說什麼。 阿爸回去已經快半年了,沈建志也逐漸習慣,他最近常常想起他們在守喪時 的點點滴滴。兩個禮拜,那是他從搬來高雄以後就再也不曾住在老家這麼久了。 這兩個禮拜是如此鮮明:房子前搭了靈堂,阿爸的大體就放在客廳,他們在房子 旁邊的空地擺了桌椅,一家人在那邊請來弔唁的人喝茶,空地的遮雨棚是阿爸生 前完成的最後一項工程……沈建志還記得沈建興當時告訴他,完成這個遮雨棚 時,阿爸有多開心…… 沈建志也還記得,三兄弟在失去父親的時候,感受到和彼此相同的悲傷,那 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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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他們從小到大最親密的時候了。守喪那幾天,他們會輪流顧著家,在空地 那邊泡茶聊天,沈建志知道哥哥弟弟的經濟狀況都比較差,當時他也直接拿了五 第 萬給沈建興,告訴他家裡最近的花費如果有問題就用這筆錢,另外給葬儀社的費 用也是沈建志一手包辦,他覺得自己既然有能力,就不需要其他兄弟煩惱錢的問 四 題。 十 只是在阿爸出殯後的生活呢?在老家,阿爸是整個家的精神支柱,現在這根 八 支柱倒了。一個家失去了棟樑,結局總是分崩離析。沈建志在當時就隱約感覺到 屆 老家往後的生活可能會很不一樣。 鳳 凰 某個星期五晚上,沈建志接到楊怡萍的電話。對方一開口就彷彿要崩潰了, 樹 好不容易沈建志才讓楊怡萍冷靜下來,要她慢慢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這天沈建興想和沈林昭春拿些錢,但卻被拒絕了。沈建興心情不好就又 文 跑去朋友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家裡的「小黑」大概是看他的樣子不尋常, 學 竟開始對他狂吠。原本心情就不好的沈建興見狀更是暴怒,拾起棍子就要打狗, 獎 小黑被打以後,叫聲越加淒厲。 這驚動了屋裡的沈建國他們,偏偏小黑是沈建國在路邊撿到帶回來的,看到 自己養的狗被打,沈建國也被帶起情緒來。沈建國的兒子沈宇豪怕爸爸叔叔吵 架,於是自己先上前一步,想阻止沈建興再打狗,但因為沈建興的動作實在太粗 暴,加上喝醉酒視線模糊,沒注意到沈宇豪過來,結果一棒揮在沈宇豪頭上。這 一揮更不得了了,沈建國以為弟弟要對自己兒子不利,衝上前來就抓住沈建興。 沈建興則是被自己打到人嚇到,沒再繼續出手,回頭卻發現自己的哥哥撲了上 來。 沈建興再次受到驚嚇,用力想掙脫哥哥的手,沈建國卻牢牢箝制住他,甚至 用嘴咬住沈建興。「啊啊!」沈建興痛得大叫。楊怡萍在一旁想拉開兩人,但苦 於力氣不夠,一點用都沒有。所幸沈宇豪雖然被打到,但意識還很清楚,一邊安 撫爸爸說自己沒事,一邊幫忙媽媽把兩人拉開。 好不容易終於把兩人拆開了,所有的不滿卻像是要一次傾瀉而出,沈建國和 沈建興指著對方的鼻子,丟出一句又一句的怨言,其中也夾雜著許多粗話,把對 方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他們大概是都忘記,那些被罵的祖先也是自己的祖先。 看不下去的沈林昭春對著兩人破口大罵,不知情的人大概會以為她也想加入 戰局。被母親罵的兄弟倆雖然還想回嘴,但畢竟面對的是自己的媽媽,最後還是 安靜地各自進屋回房。 楊怡萍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家裡這兩個大男人的爭吵,加上剛剛自己的兒子被 打,雖然沈宇豪堅持說沒事,但這的確嚇著她了。她想和婆婆討論,但也知道沈 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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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春對自己兩個兒子這次的事相當生氣,也不想出面調解。因此她打給沈建 現 志,希望他能以一個中立的立場幫忙協調。 代 文 沈建志掛了楊怡萍的電話後,立刻接著撥給沈建興。 類 沈建興看到二哥來電,不用想也知道是為什麼,他不想接這通電話,但他知 . 道要是不接,以二哥的個性,接著肯定是奪命連環 call,於是他接起電話,有氣 現 無力地說了一聲:「喂。」 代 「喂,阿興喔?我聽大嫂講了!你莫閣啉遐濟酒啊啦!你看,差一點仔出代 小 誌。」 說 一聽到沈建志這樣說,好像所有錯都是因為自己,沈建興感覺更委屈了:「是 怹先欺負我的。逐擺我轉去,攏當作無看;食飯嘛無我的份;連阿爸的豬仔攏予 怹飼,明明怹囝就有佇咧趁錢,大嫂嘛有咧送報紙,結果我啥物攏無。根本就是 欺負我無錢、看我袂起!」 沈建志聽見這些話,滿是無奈,「好啦,好啦。大哥這馬破病,伊講的話敢 會當聽?」 「伊哪有破病!假痟爾啦!」 「阿興……」沈建志還想說些什麼,卻直接被沈建興打斷。 「伊擱有錢看病,啊我咧?我攏無啊!」 「因為你攏烏白開錢啊……」沈建志也稍稍動了怒。「你講怹莫予你食,誰 叫你食飯時間莫轉來?人攏食完啊,當然著愛共菜收收咧……閣有啦,阿爸的豬 仔你甘會曉飼?大哥大嫂攏已經幫阿爸飼逐多年啊!你這馬才有意見?」 連珠串的講出這些話以後,沈建志才想到自己是來幫忙調解的,不應該帶著 這麼重的情緒才對,於是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後,用緩和許多的語氣繼續勸 慰弟弟:「就共你講了,這馬大哥破病,莫和伊計較。」 沈建興卻不怎麼想接受這個說法,像個長不大的小孩一樣說著:「伊哪 有……伊只是討厭我……」 「阿爸轉去了,賰阿母一個,你和大哥愛較團結咧,莫定定冤家……」沈建 志改打親情牌。 只聽見電話另一端傳來啜泣聲,沈建志知道自己說的話奏效了,他繼續安撫 著沈建興的情緒,同時講一些道理給他聽。沈建興這期間什麼話都沒講,只是安 安靜靜地聽著。 「二哥,按呢你明仔載甘會當轉來幫我和怹講?」沈建興在最後突然冒出這 句話。 沈建志不知道沈建興希望他跟大哥他們講什麼,但他想至少他在的話,可以 避免這兩人再打起來,因此也答應了沈建興。「好啦!我明仔載會轉去。」 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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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建志隔天早上和老闆請了假以後,一個人開著車回屏東去。 第 郭淑芳也因為這件事,整個早上坐立難安,連在家的兒子都感覺得出來。但 她盡力去隱瞞,只留給自己兒子一句「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唉。」 四 沈家偉知道媽媽心煩,只是乾笑一聲作為回應,而不多說什麼。 十 但沈建志比他們所想的還要快回到家裡,郭淑芳剛要去準備午餐,就看見沈 八 建志的車駛近。 屆 他們一邊用午餐,沈建志一邊轉述方才的事。在沈建志協調之下,沈建國和 鳳 沈建興達成了共識,豬隻的所有權每兩年交換一次,沈建國先養兩年,再換沈建 凰 興,然後兩年後再一次交換。 樹 郭淑芳提出了質疑:「交予阿興來飼,伊甘會當?飼豬仔無輕鬆欸!」 文 沈建志看起來也不相信。「毋知啊!我是感覺足困難……」 學 在沈建國與沈建興鬧翻的一個月後,兩人雖然沒再出任何事,但彼此卻像陌 獎 生人一樣,互不往來,明明住在同一個家,卻鮮少見面。兩人都挑絕對不會碰到 對方的時間才肯在家裡走動。 甚至連原本應該是要團圓的年夜飯也變了。 沈家的年夜飯越來越沒有過年的歡愉,大大的圓桌上擺著和前幾年一樣的菜 色,圍在桌邊的人卻硬生生地少了三個。這讓人想起沈建興太太帶著孩子離家那 年,那年的年夜飯似乎也是這樣冷清,即使剩下的人很努力想彌補,氣氛總是還 是有些不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絕口不提。 直到大圓桌上的食物被清空了,也仍然不見沈建興現身。 反倒是當所有人在吃著水果時,沈惠瑜回家了,帶著老公一起回來。 「就佮你講啊!初二擱再轉來!」沈林昭春唸了一下沈惠瑜,心裡的喜悅卻 明明白白寫在臉上。 楊怡萍笑著跟沈建志他們解釋:「這個人本來還問說可不可以回來跟我們一 起吃飯啦!我就跟她說哪有人除夕在娘家吃飯的,當然要待在婆家啊!真的要回 來也要等你們那邊吃完飯。」 沈惠瑜嘻嘻笑說:「我要回來吃阿嬤煮的菜,今年有烏魚子嗎?」 過年後,隨著孩子們的寒假結束,一切都像是回復正常一樣,每個人都上了 軌道,工作的工作、上班的上班、上課的上課。南部的氣候回暖得很快,從三月 中開始,幾乎每下一次雨,就又再暖了一些。人們也漸漸褪去冬衣,都只剩下短 袖短褲了。 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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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月 5 日這天,沈建志照例一大早就帶著妻兒回老家,一到老家,就被沈林 現 昭春催促著拿東西,待會兒他要載他們去靈骨塔祭拜。沈建志阿公阿嬤的墓在前 代 一個禮拜六他們已經掃過了,和一群擁有同樣姓氏、一年卻只見一次的人們一 文 起。清明節當天,他們唯一的任務是要去祭拜阿爸。沈林昭春準備了許多鮮花水 類 果,線香和金紙也沒少,全部都堆上沈建志的車。 . 現 「媽,這怹遐有準備。」沈建志拿出線香,提醒沈林昭春。 代 「紮咧嘛無差啦!」沈林昭春卻沒有想要接受的意思,繼續塞更多東西進車 小 裡。 說 當所有祭品都準備好時,沈建志問起了哥哥弟弟。 「怹講等一下就來啊。」 「阿興嘛是?」 「摁,我佮伊講啊。」 於是沈建志載著妻兒和母親以及供品前去靈骨塔。在父親回去這半年,沈建 志來過這裡幾次,有次假日他印象最深刻。那天,他帶著沈家偉來。「走,我們 去看阿公。」他是這麼跟他說的。這是沈家偉第一次到靈骨塔來,沈建志當時路 也不熟,還是靠著導航才找到。 現在沈建志開著車,已經不需要導航了,沿著大馬路走,一直到幾棟熟悉的 建築物映入眼簾,轉進小巷,目的地就到了。 抵達靈骨塔後,他們沒有直接上樓。因為供品需要集中擺在一樓大殿,於 是他們先把供品都擺上,等他們擺好後,也就看到楊怡萍騎摩托車載著沈建國到 了。 楊怡萍一到達就開始說自己剛剛差點騎錯路的事,她還沒說完,沈建興也開 著車出現了。沈建興停好車以後和他們會合,接著一家人在一樓點了香,開始祭 拜。 整個過程中沈建國與沈建興都相當沉默,什麼話也不說。拜完後,一家人沒 有直接開始燒金紙,而是搭了電梯,去到塔位區看阿爸。 塔位區一格一格的,層層疊疊,看起來也像一棟棟的公寓,裡頭住著在人間 待了太久、需要休息的身軀與靈魂。沈建志領頭走著,當他找到阿爸的位置時, 「佇遮。」他說。 接著他開了箱門,玉製的罐子上面有張小照片,照片裡的人微微地笑著,一 如往常的慈祥和藹。 沈建志合上手,對著照片上的人默念著自己一貫的願望──「請保佑我們全 家平平安安、一切順利。」然後用手拜拜,作為結束。 沈建志在祈求父親的保佑時,他注意到沈林昭春很早就拜完了。幾乎在把手 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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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的同時,沈林昭春也轉過身,像是不忍多看那張照片。沈林昭春想走,但發 現身後的孩子孫子都還在拜,所以沒有邁開腳步,卻也沒有再回過身。 第 沈建志也注意到,沈建國拜完父親以後,在室內就戴上了墨鏡,黑黑的鏡片 遮住了沈建國的雙眼,但不用把墨鏡摘下,沈建志就猜得到,那副墨鏡背後想隱 四 藏的是什麼。 十 當大家都拜完後,沈建志輕輕地闔上箱門。他們走出塔位區,卻也沒有急著 八 下樓,就並肩站在陽台上看著風景:底下的人來來去去,忙著來探望渴望見面的 屆 人;天空茫茫的,開始飄起小雨,一如往年的清明節;太陽也沒有消失,時不時 鳳 從雲縫裡露出光芒,給予這世界溫暖。 凰 「明明咧落雨,日頭擱遮爾大。」首先開口的是沈林昭春。 樹 「按呢嘛好!雨擱過一下仔就會停啊。」沈建志接著說。 「嘿啊。今年的天氣算足舒適了。」沈建興也認同。 文 沈建國感受著雨飄在身上的涼意,以及陽光照射帶來的溫度,他仍然保持著 獎學 沉默,卻拿下了墨鏡,想好好看清楚眼前的光景。 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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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寞.漠 現 代 * 文 類   「爸爸,那個壞壞了,有怪怪的聲音。」 .   儘管我已多次向爸媽表達播放器出現雜音,可能已經損壞的情況,但得到的 現 回應卻都是孩子說謊騙人,想要藉此要求爸媽再買新的;亦或是小孩子不懂事、 代 亂說話等等。十足敷衍,卻也充滿著大人優越感的標準回應。 小   有時候如果持續哭鬧、耍脾氣,最終更免不了幾個耳光伺候。 說   那年,加州剛發生大地震、曼德拉成為了南非首位黑人總統、日本著名的松 本沙林毒氣事件引爆,以及駭人聽聞的盧安達大屠殺爆發。   除此之外,還有眾多的歷史事件被記載著,有好、有壞,而我人生重要的轉 捩點,也該在這時間的長軸一端,做上記號,詳實記錄著。   那年,1994,我四歲。 *   2019 年 10 月 21 日,天氣仍舊酷熱難耐,絲毫沒有入秋那蕭瑟微涼的氣息, 讓人不禁再度懷疑起氣象預報的準確度。   但究竟該怪罪氣象局的觀測技術不成氣候,還是應該習慣這自然世界那翻臉 比翻書還快的善變個性呢?我想,在現今科技如此發達的二十一世紀,對於這個 疑問,人類仍舊無法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   記得二十五年前的今天,是我出生以來所度過的第四個生日,沒有週遭親友 的衷心祝福,使用七彩緞帶和印有卡通人物的裝飾紙吊卡所布置的慶生會派對也 並不存在。   更別提那上層布滿鮮紅色草莓,內層由巧克力和布丁構成,最後再以甜膩鮮 奶油圍滿蛋糕體的生日蛋糕了。   甚至,連得到父母一絲絲關愛的眼神,對我來說都是個奢侈至極的願望。 #   當天,由於家中有客人來訪,因此媽媽將我關在房間內,不准我隨意出來走 動,怕是我影響了他們討論重要的事情。   這對我來說早已是習以為常的狀況。平日爸媽外出工作時,就會將我鎖在房 間裡頭。當他們扮演父母的角色時,做這件事的理由很簡單,不外乎就是怕我隨 便亂跑,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和危險;但若身為另一個身分時,這個行為更像是收 受賄絡的高級官員,必須將證據藏在暗無天日的地下閣樓裡,連隻蒼蠅想偷看一 眼,都會被拒於門外,那樣的密不透風,見不得人。 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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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獨自一人處在房間內的我,最常做也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聽 CD 播放器所 播送的西洋歌曲,據說那首歌曲是當時最為火紅的英國樂團所創作的成名曲,不 第 過家裡為什麼會有那張專輯,已經無從考證了。   可惜今天的情況不若往常那樣美好,在播放器壞掉之後,連這唯一能打發時 四 間的娛樂也被剝奪。 十   無聊到發慌的我,只好躲進被窩裡,以睡眠來度過這漫長的獨處時光。 八   當我從沉睡中醒來時,我已從家裡溫暖的被窩中,被移動到一台行駛中的廂 屆 型車內,車上米白色又帶有特殊香氣的真皮車用座椅,可是比我那彈簧早已失去 彈性的老舊床墊要好睡多了。 鳳   透過朦朧的睡眼,我看到坐在鄰座的是一位身著黃色制服的阿姨,那蓬鬆、 凰 極小捲度和微微毛躁的髮型,再加上微胖的身材,真是像極了某位卡通人物。 樹   制服上繡著一個圖案和幾個文字,對於四歲的我來說,當然看不懂上面的 字,只依稀記得那圖案的中央是由好幾塊綠綠的東西構成,左下角畫有一個紅色 文 的女生玩偶。 學   一直到長大後才了解,原來那是家扶基金會的標誌。 獎   她輕輕撫摸著我的背,那溫柔的手勁,和緩的帶著一股暖意,直竄心頭。   我不確定,那是她手心的溫度,還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能夠被愛的暖心感使 然。   身陷在如此舒適的氛圍之中,睡意也重新聚集,眼皮像是耐不住重量似的, 再次低垂了下來。   隨著車子行駛經過不平的路面時,造成的細微晃動,搖啊搖,搖啊搖,我再 次搖進了夢鄉之中。 *   司機突如其來的急煞車,將我從夢境中拉回現實。   仔細一瞧,原來是前面發生了汽車擦撞導致這個突發狀況。   遭到撞擊的是一台酒紅色的保時捷,可以明顯看出右側的保險桿出現了一條 約三十公分長的裂痕,而肇事者車輛則是一台普通的國產房車。   也難怪肇事者看起來如此緊張,畢竟這筆修理費用之高昂,可不是一般市井 小民在一時半刻間能夠立即支付的。   正在我看得出神時,身旁的乘客拍了拍我的肩,並指了車門方向,似乎是想 告訴我甚麼。   抬起頭一看,貌似是因為車禍的緣故,前方路口必須暫時封止,等待交通警 察來作交通事故鑑定,因此司機無法繼續行進,只好請所有乘客在此下車,等候 接駁車輛前來接送。   由於距離租屋處只有幾分鐘的路程,隨著眾人下了車後,我決定不等待接駁 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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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到來,選擇直接步行回去。 現   望眼周遭盡是陌生的郊區街景,夜晚的來臨使得整段路上僅存幾盞微弱的路 代 燈照亮前方,讓我不禁想起早上在社區公布欄上看到的那張宣傳單。 文   主旨是宣導單身女性行走夜路時的注意事項。粉底白字,多麼可愛的配色, 類 卻使用一張魔鬼追逐女性的詭異圖片,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   此時此刻,我彷彿自己是圖中的主角,深怕一回頭看,便會慘遭毒手。 現   那打從內心竄起的恐懼感,正一點一點地催促著我前行。 代    小   今天是 1998 年 10 月 21 日,我的 18 歲生日,由於到了經濟能夠獨立自主的 說 年齡,基金會便會中止提供我相關援助。   因此,今天同時也是我正式離開待了 14 年的「家」的時候。   至於為什麼我對於環境如此陌生的原因,是因為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獨 自出門。   或許很難想像,但在基金會時,我被志工們百般呵護,甚至到了有些過度保 護的程度,時時刻刻都有人跟在我的身旁,深怕我的日常起居生活出現問題。   也因為這樣,我的人際關係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記得高達美曾經說過:「人們要理解世界的某一個對象時,透過一次次的對 話、問答,來理解他者,因此一切的理解都具有語言性。」   我不愛說話,所以我對於這個世界的理解也不夠多;我無法與人交流,理所 當然的也沒有朋友。   或許也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志工們才會特別的關注我。   也可能是我初到基金會時給人的第一印象,就已經被他們標註為怪異兒童了 也說不定。   畢竟長大後,負責照顧我生活起居的林阿姨才告訴我,她將我帶到基金會安 頓好後,無論大人們問我什麼,我都沒有回應。   只是呆若木雞的看著前方,手裡拿著從「舊家」帶來的那台壞掉且過時的 CD 播放器,嘴裡喃喃自語的唸著:「壞壞了!壞壞了!」活像個發條人偶。   只要上緊發條,便會做著千篇一律的動作,直到能量耗盡,沉沉睡去。 #   也許是恐懼感使然,亦或是夜晚的襲人涼意,驅使著我加快腳步。   看了看手上的腕錶,指針顯示「9:25」,比預期中的早到租屋處。   昨晚是我入住這棟公寓的第一天,記得當時林阿姨協助我接洽房東時,百般 的叮嚀我,必須與鄰居好好相處,或許初次接觸人群會有些不適應,但相信時間 一久,問題都能迎刃而解,正常融入社會生活。   沒想到今天早上起床,就在門縫中看到一張紙條,鵝黃色的紙上有著用奇異 筆寫下的整齊字跡,不多不少,正好五行字。 「小姐你好,我是住在你對門的黃太太,昨晚你屋內的收音機聲量實在太大。」 「已經嚴重影響到我們的睡眠了,小孩隔天還得早起上課,麻煩注意一下音量。」 「昨天也曾經多次按門鈴,乃至於敲門,妳都未作回應。」 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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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理解妳剛搬來不久,希望你能做出改善,否則我們將至社區委員會檢舉。」 「恭賀新居落成,黃太太。」 第   第一天就對鄰居造成困擾,看來這並不是一個好的開始。 四   將紙條對折後擱下,我走到進門後右側的茶几上一看,播放器果真連接著插 頭,電子面板上電量顯示已充足,而最關鍵的音量刻度則標示 100(Lmax)。 十   雖然我對於將播放器設置充電,並將電源開啟,且調至最大音量這件事,毫 八 無印象。但畢竟這是事實,仍讓我感到十分愧疚。 屆   正如林阿姨所說,唯有保持良好的人際關係,才能擁有舒適的生活環境,這 正是社區型態的居住空間所必須遵從的生存法則。 鳳   因此,基於情理上我都應該回封信給隔壁的黃太太,以聊表我的歉意。 凰   不過說是這麼說,但我昨天才剛搬來,東西都還沒整理好,一時之間要找到 樹 信紙也很困難,看來只好先找張廣告單應應急了。   信箱內夾雜形形色色的廣告單,有市長大選的選舉文宣,紙上的政治人物一 文 副尖嘴猴腮的樣子,給人一種無法信任的感覺。 學   也有知名超市的商品目錄,厚厚一疊且兩面都是圖片和文字,看來也無法作 獎 為白紙使用。   最後僅能勉強找到一張社區公報,背面尚有空白處可供書寫。   沒想到這麼老舊的社區,竟然有如此完善的居民溝通管道,真是令人意外。   公報上頭寫著:「本周主題-愛護地球,盡量少喝瓶裝水、罐裝飲料,多設 置飲水機或以燒製開水代替塑膠瓶購買。」   的確是個好議題,可惜我無法實際付諸行動。   畢竟在家扶中心時,我就多次將水壺中的水完全燒乾,卻毫無察覺,差點釀 成火災。   從此林阿姨就不准我擅自煮開水,只能請他人代勞,抑或是購買瓶裝水飲 用。 #   隨著科技日新月異,手寫信件已經逐漸沒落,記得上一次寫信是國中輔導課 的時候,老師要我們寫下想對十年後的自己說的話,具體的文字內容我已經忘記 了,只依稀記得當時可是寫了兩張信紙,才完成那份作業。   不過現在可無暇懷念過去,必須先把眼前的道歉信給寫好。 「黃太太,真是不好意思造成您的困擾,有關於音量太大的問題,經過我查看之 後發現,儘管電源有開啟,但我家裡播放器的音響部分已經損壞,應該不會發出 聲音才對,所以可能是您誤會了。不過我下次仍然會多加留意家中是否製造過大 聲響,避免影響您的生活。至於您按門鈴,卻沒人回應的原因,實則是我睡著後, 沒有看到門鈴上的紅燈閃爍,才會沒有應門,是我的疏忽,絕非不想與您溝通。 再次向您致歉。 205 號室的房客。」   將道歉信投遞至隔壁信箱後,我才想到,方才忘了糾正黃太太的用詞。 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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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居落成不應該使用在我身上,這棟公寓是林阿姨以她的名義承租的,並非 現 我購買的新屋。 代   不過這倒也無妨,畢竟在充滿嚴肅措辭的一封信中,出一點小紕漏,也還蠻 文 可愛的。 類   唉,仔細想想,今天真是多災多難。搬來這裡的第一天,一大早就被鄰居投 . 訴噪音問題。 現   中午出門時,又不小心弄丟手機。 代   更慘的是,到警察局報案時,警察要求我寫下手機的外觀特徵或能辨識所有 小 者身分的資料。我唯一能寫的特點就是:「桌布為一朵黑色的曼陀羅花,聯絡人 說 數量稀少,通話紀錄為零,僅作為簡訊傳遞使用。」   沒想到只得到一句:「小姐,若有消息會再透過信件通知您前來認領。」   如此制式的回覆,看來手機要失而復得,還遙遙無期啊。   而晚上搭公車時,倘若沒有發生事故導致公車停下,依照我熟睡的程度,一 定會漏看跑馬燈螢幕上的站名,進而坐過站。   但後續的發展似乎也沒有多好,因為公車停開,我提早四站下了車,也才會 有剛才那段令人背脊發冷、心驚膽顫的「冒險旅程」。   我想今天還是早點休息好了,免得待會又有什麼壞事發生,唉,真希望那天 能快點到來,我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   今天是 2015 年 10 月 21 日,我的 25 歲生日,也是林阿姨答應要帶「他們」 來看我的日子。等了這麼長的時間,終於來到這一天。   心情總感覺有些複雜,不甚舒暢。   或許是害怕久未謀面的兩方,會因為無話可說,而讓氣氛陷入僵局;也可能 是過度期待今天的會面,導致實際到來時,反而缺乏點真實感,真是可謂既期待 又怕受傷害的矛盾心理。   不過仔細想想,與其在這裡杞人憂天,倒不如思考一下見面後該說什麼話, 還比較有意義呢。   記得在書上曾經讀到過:「彩虹之美,在於多色共存;家庭之美,在於至親 相依。」我們之間的關係,還算是家人嗎?   如果不算的話,那這裡應該被稱之為「家」嗎?   這個問題,我一直找不到正確答案。   當然,也沒有人會告訴我。   至少從我四歲到了基金會之後,就註定這是一道無解的習題。   因此待會見面的第一句話,究竟該說「歡迎光臨」,還是「歡迎回家」,我 真的不知道。   又有人說過:「孩子經你而生,但非出自於你。他們雖然和你在一起,卻不 屬於你。」   沒有人有選擇父母的權利。但我始終相信,人之所以選擇當誰的孩子,不是 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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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偶然,而是一種奇妙的緣份將我們的手牽在一起,是恩惠,也是承諾。   但孩子並不屬於父母的道理,卻不能夠當作為人父母失職,未善盡扶養責任 第 的合理藉口。   「基金會裡的每個孩子,都是我的寶貝,也是我畢生的責任。」 四   這是林阿姨從以前就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座右銘,對比某些具有血緣關係之父 十 母的所作所為,聽來十分諷刺。 八   從前,我年紀還小,無法理解林阿姨在我身上所耗費的心力和苦心,有多麼 屆 的難得與獨特。舉例來說:小時候只要我稍微有點感冒的徵兆,阿姨就會馬上帶 我到醫院去求診。 鳳   每次醫生看到我們出現,都會用很嚴肅的神情和態度對阿姨說話,雖然我不 凰 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我相信阿姨哭的這麼傷心,一定是因為我的病很嚴重的緣 樹 故。   不僅如此,最後醫生還會把我們趕出診間,究竟是要叫我們另覓良醫,還是 文 嫌我們沒錢而不想幫我們醫治呢?當時的我完全無法理解,發生的次數也多到數 學 不清。 獎   每當我遭遇危險時,林阿姨也總是能及時出現在我的身旁,挽救我的生命。 像是有一次我吃完午餐後,突然感到一陣頭暈且呼吸困難,甚至伴隨著輕微的嘔 吐症狀,幾乎要失去意識。   幸好阿姨及時趕到,將我送醫,才阻止了憾事發生。   事後才得知,我的餐點裡被混入了極少劑量的氰化鉀,量雖不致死,但已足 以造成我極大的不適感。   而後基金會誓言要找出下毒的人,但阿姨卻認為若是過度追究,可能會引起 兇手的報復行動,便承攬了所有責任。   她說餐點經由中央廚房製作完成後,不假他人之手,只經由她親手送到我的 房裡,因此是她的疏忽一手造成的。   之後又有幾次,例如:與阿姨外出時,我險些遭到路過的汽車撞上;亦或是 打掃圖書室時,被書櫃上掉落的書堆砸傷。   她和我就像有心電感應似的,總能在第一時間到達現場,拯救手足無措的 我。   基金會的人總是笑說,林阿姨的所作所為可完全不愧對她房裡那座「家扶優 良志工」的白玉獎盃。   而我,也完全同意這個說法。   成年之後,儘管我已經離開基金會,獨立生活。   阿姨仍然在生活各方面上協助我,舉凡:租屋時,替我與房東接洽、簽約; 提供生活上所需的用品,乃至於金錢也不例外。   當然,這次與他們的「久別重逢」也是她一手策畫的。   怪不得陳董事常說,我和林阿姨就像是真的母女一樣親近。   甚至連會長王叔叔看到她對我的百般照顧,也說:「雖然妳的一生如此坎坷 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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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但妳卻也因此擁有了一個以真心對待妳的親人。」 現   但令我相當愧疚的是,始終無法給予她任何實質上的補償和禮物。 代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照著她為我鋪設好的康莊大道,平穩而不違逆的.一直 文 走下去,這大概就是對她最好的報答了吧。 類 . # 現   現在的我,就像是個沙漏一樣,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逐漸流失,我的緊張感 代 也即將到達滿溢的狀態。 小   大約在 10 分鐘之前,阿姨在簡訊中表示,雖然前往接「他們」的路上遭遇 說 塞車,比預期多花了點時間,但大概再 15 分鐘左右就能到達我的租屋處。   這 5 分鐘之後的會面,足足等了我 21 年。   如今的我,可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絕對能讓他們看到一個全新的我,我相 信,那也將是個令人永生難忘、刻骨銘心的精彩重逢。   正當我這麼想時,門鈴上的紅燈閃爍,看樣子他們已經到門口了。   帶著興奮卻又有些不知所措的心情,我走向大門,那是一道滿是陳年鐵鏽的 紅色鐵門,上頭卻有著新式的防盜門鎖。   我扭轉上頭的鋁製旋鈕,一圈、兩圈、三圈,撥開鎖扣,門隨之敞開。   「好久不見,我是林詠心。」 *   對面巷口傳來陣陣的咖啡香味,仔細聞才發現是最近非常流行的耶加雪菲。 每日下午三點,「Ivern」咖啡廳的老闆會開始現磨咖啡豆,並依照來客的需求 提供手沖咖啡。   此店最大的特點是每日的咖啡種類並不固定,完全依照店長的心情喜好決 定,因此「運氣」成為來這間店裡消費的必要條件。   坐在褐色吧檯椅上的,那便是「Ivern」的店長了。   雖然滿頭白髮,從臉上的皺紋也可看出歲月的痕跡,但和緩的語調和優雅的 肢體動作,總讓人感覺他有一種傳統英國紳士的氣質。   沒有人知道他的本名,他總讓顧客們喚他作「Macchiato」一種咖啡的名字, 同時帶有義大利文「汙點」的意思。   或許這就是店長常說自己是在為了過去贖罪的原因。 #   熱水緩緩的注入濾杯中,伴隨著蒸氣氤氳而出的是濃烈卻不過分刺鼻的咖啡 香氣,環繞著整間咖啡廳。   而觀察每位顧客的獨特性,並給予適合的咖啡種類,是店長每天的例行公 事,也是店內著名「店長特調」的由來。   傍晚的咖啡廳內,座無虛席。大多數是鄰近社區高中的學生,有成群結隊的 併桌聚會,也有獨自一人默默坐在角落閱讀。 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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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也有學生以外的人士。   坐在 A 桌的一對夫妻,正一口一口的將草莓蛋糕送進小孩嘴裡,儘管餵食 第 的動作看來有些生疏,嘴上都沾滿了奶油。但每一口卻都充滿著父母真摯的愛。   另一邊坐著的老夫妻,老爺爺輕輕挽著奶奶的手,細細品嘗著咖啡。 四 那兩人共享一杯的微甜蜜意,似乎讓黑咖啡獨有的酸澀味,變淡了許多。 十   而苦澀後的回甘滋味,也如他們的人生故事一般,苦盡甘來。 八   如此美好的氛圍,倘若能以黑膠唱片那帶有些許沙啞的音質所播放的古典音 屆 樂為襯,那便是最完美的場景呈現。   可惜,店內最大的敗筆便是那台放置在吧檯旁的液晶電視機。 鳳   從咖啡廳下午開始營業後,頻道便會固定在華國新聞台,直到打烊。 凰   更煞風景的是,今日各大新聞台的頭條都聚焦在昨日發生的公寓三屍案。 樹   華國當然也不例外。   「歡迎收看 2015 年 10 月 22 日的華國即時新聞,首先為您播報新聞頭條。 文 昨日台南市東區某一公寓發生了火警事故,接獲民眾報案後,消防隊即刻到場, 學 並迅速撲滅火勢。待消防員進入屋內後才發現,有三具遺體陳屍在客廳之中,且 獎 已被大火燒的面目全非,景況令人怵目驚心。詳細情況讓我們連線給現場的記者 依玲。」   身著淺紫色套裝的主播,以專業清晰的口吻播報著頭條新聞,聽說她是電視 台重金挖腳的明日之星,果然名不虛傳。 「是的主播,昨日在台南市發生的火警事故,本以為純屬意外事件,但經法醫驗 屍後發現,其中有兩名死者的死因為後腦勺遭受鈍器重擊致死,而另一位則是吸 入過多濃煙,窒息死亡。」 「警方初步研判,凶器為放置於一旁的 CD 播放器。推估做案過程為 C 死者持 凶器將 A.B 死者殺害後,故佈疑陣,試圖將現場偽裝成火災事故。 又從兇手也一併葬身火窟的角度來思考,其必定是早有預謀,打算與被害者同歸 於盡,死意十分堅決。」 「目前死者身分尚待釐清,我們先來聽一段稍早負責此案刑警的說法。」 由如此生澀的播報口吻,可以猜想這位記者的從業年資大概不超過 1 年。 #   按照記者的指示,畫面隨即轉換至刑事局大廳內。   一名身著黑色夾克的刑警,正站在台前接受訪問。   字幕上標示著「刑事局局長」五個大字,據說他已經有 26 年的辦案經歷, 那明顯大幅後退的髮際線和鬢角上存有的白色髮絲,大概就是最好的證明了。 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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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記者女士、先生,我是刑事局長。昨晚發生的火災事故,經現場調查後, 現 已改作殺人事件繼續進行搜查。目前死者身分都尚未查明。」 代 文 「據王姓房東所說,該房屋自去年起即由一位林姓女子承租。 類 經查證後,該女子年約 60 多歲,原先任職於南區家扶基金會,曾獲得『年度家 . 扶優良志工』的殊榮。」 現 代 「不料三年前被診斷出其已罹患『代理孟喬森症候群』多年。由於此種心理疾病 小 時常發生於照顧者的角色,其向被照顧者施加身體或心理的虐待,以獲取他人注 說 意。甚至為了持續受到醫療照護,照護者會故意謊報症狀、製造病徵、操縱檢驗 結果和故意傷害被照顧者等等。」 「故判定林姓女子不適合再擔任志工,進而將她革職處分。 至於死者中是否包含林姓女子,又此革職事件是否與另兩名死者的身分有所關 聯,尚待我們警方調查。」 「說明到此結束,有任何疑問嗎?」 「請問局長,稍早我們採訪同棟公寓的其他住戶時,他們皆表明幾乎沒有看過該 戶人家有人進出,因此也不了解內部實際居住者的身分,關於這方面是否屬實 呢?」一位來自 TTVS 的記者舉手詢問。 「有關於這方面的問題,仍需進行查證。如有最新進展,會再告知各位。還有其 他問題嗎?」局長清了清喉嚨,乾咳兩聲後作出回應。   眼見無人舉手發問,局長遂起身向眾人鞠躬,而後便走下講台,快步離去。   台下的記者們也像看完表演的群眾們,一窩蜂的朝著門口前進,準備前往下 個採訪地點。而新聞畫面也隨之重回棚內的主播台上。   「感謝依玲的現場連線。讓我們轉換個心情,看點輕鬆的報導。最近有一項 新興行業正在崛起,那就是花藝師。由於現代人逐漸追求精緻、樂活的生活環境, 因此花藝設計師的需求也跟著提升。」 「花藝師主要的工作是通過花材的排列組合讓鮮花變得更加的賞心悅目且富含藝 術感。同時透過花語的詮釋,讓觀賞者能夠體悟到「花藝」作品的真正意涵。」 「以下我們為您列舉了幾項特色花語,例如:粉紅月季花的花語是初戀、優雅和 高貴的風度;紅玫瑰代表的就是熱情和真愛;藍玫瑰又稱作藍色妖姬,它的花語 是奇蹟與不可能實現的事。」 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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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有些較為負面的花語存在。像是:黑色曼陀羅花代表復仇;紅色彼岸 花意味著分離;荼糜花則隱含末路終將死亡之義。」 第# 四   門把上清脆的鈴鐺聲響起,將店長從電視的方盒世界裡拉回現實。有客人上 門了。是一位身著深藍色牛仔吊帶裙的女性,內襯的黑色 T 恤讓她比實際身型 十 看起來更加顯瘦,頭上隨意紮著的高馬尾,更是給人一種俐落的印象。 八   按照慣例,店長出聲詢問她的需求。 屆   女子卻只是佇立在原地,不發一語。    鳳   不過這個情況並沒有持續很久,店長像是突然明白了些什麼,在紙上寫下幾 凰 行字,並遞給她。 樹   女子讀完後,終於微笑的點了點頭。   原來紙上寫著:「我了解您的難處,讓我為您推薦適合的咖啡,可以嗎?」 學文 雖然字數不多,卻能感受到每一個字所蘊含的溫度。 獎#   在咖啡沖泡的過程中,或許是手沖咖啡必須專心致志,無論水量、溫度和時 間,都得控制得宜,才能沖出一杯完美的咖啡。   因此讓店長無暇和她聊天,亦可能是無法和她如日常一般說話的緣故,兩人 沒有任何交談。   女子只是靜靜的坐在吧檯前的位置上,注視著窗外的街景。   有那麼一瞬間,店長認為她有種沉靜美人的特殊氣質。   室內有如晨曦般的淡黃光線,更成了最佳陪襯。   經過了漫長的等待時間,店長拍了拍她的肩,並將一杯咖啡放在她的桌前, 一旁附上一張紙條,上頭寫著:「這是店內著名的店長特調,今天為您準備的是 麝香貓咖啡,它有著世界最貴咖啡的稱號。此種咖啡味道獨特,口感也與一般咖 啡有著極大的不同。也因此數量十分稀少,能夠品嘗到這個咖啡的人,都是非常 特別和幸運的。希望您會喜歡。」   女子接過咖啡後,啜飲了一口。露出了淺淺的一抹笑容,似乎是非常滿意這 種前段果酸柔和;尾韻甘美持香的獨特風味。 #   街道盡頭的最後一盞路燈點亮,代表時間已屆 9 點。   黑夜早已壟罩整座城市,僅有朦朧的月光輕灑大地,與人間存有的萬家燈 火,相互輝映。   而街燈就像個引路人般,為了尚未踏上歸途的人們,留下一絲絲溫柔的記 號,守護著你平安到家。   當然,這同時也意味著「Ivern」的打烊時間到了。 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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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   雖然這是女子第一次光臨「Ivern」,但她卻待到打烊時刻才起身準備離去, 代 這樣的顧客是店長自開店以來,從未遭遇過的類型。 文   因此他決定親自送她到門口,並遞上今天的最後一張紙條。 類  「歡迎再度光臨,我是店長 Macchiato。」 .   女子接過紙條後,依舊沒有回應任何一句話,只以手勢向店長致意。 現   隨後便從吊帶裙的右邊口袋中,取出一封信,遞給店長。 代   隨即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小 說   直待女子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店長才意會到剛才的手勢,原來是手語 「謝謝」的意思。   這讓他不禁笑了出來。   一方面是女子的狀況和他所推論的完全一樣;另一方面則是對自己手沖的咖 啡能夠獲得客人的喜愛而感到自豪。   畢竟這對於咖啡師來說,是最重要、也是最珍貴的回饋。 #   處理完打烊的例行公事後,Macchiato 終於有時間能夠坐下來,好好的閱讀 女子給他的信件。    由 於 不 清 楚 她 是 什 麼 時 候 寫 的, 也 不 了 解 她 寫 這 封 信 的 理 由, 因 此 Macchiato 只能單方面的認為,或許這是她在自己忙於服務其他顧客時,寫下的 來店心得或意見建議單。   樸素的米白色信封內,裝有一張摺疊著的信件,上頭以清秀小巧的字體寫著 幾行字。 「謝謝你為我準備的咖啡。」 「有些人可能不喜歡這種咖啡所擁有的奇特香氣,畢竟它和別人完全不同。」 「而人們總是將與自己不同的事物,視為異類。並討厭著。」 「但是我和他們不同,我很滿意。」 「因為我的生命歷程就和它一樣,都是獨一無二的。」 「也許初嘗時,不喜歡其果酸澀口的滋味,但終究能夠逐漸適應,進而嚐到苦盡 甘來的絕佳後味。」 「或許,現在就是那個對的時間點。」 「倘若下次還有機會,我一定會再造訪,再見。」   每次閱讀完顧客們的心得,Macchiato 的心中總是會有種奇妙的感覺。   因為他始終相信每個人都有專屬於自己的人生故事。   每個故事,也都有值得與人分享的寶貴價值,因此能夠作為一個傾聽者,他 十分感激。   可惜的是,隨著通訊科技的日漸普及,人們僅需要使用網際網路,即能傳達 訊息,實行遠端視訊開會。   甚至到了未來,以 AI 取代人力的時代來臨,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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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也間接導致了人與人之間那顆「心」的距離漸漸疏遠。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科技冷漠。 第   同時,這也是為什麼 Macchiato 如此珍惜這些回饋心得的原因。   畢竟,冷冰冰的電子文字,終究還是比不上語言溝通和手寫文字,那充滿溫 四 度的真心交流。 十# 八   將信紙重新摺疊好,放回信封內。Macchiato 總是會在信封上為該名顧客署 屆 名,才收進上頭貼有「店長特調」的木盒裡。   而今天,他在上頭寫下了「悲憫次神的女兒」。 鳳   他認為,這大概是最適合女子的註解了。 凰   倘若仔細一看,會發現這封信正好是開業以來收到的第 100 封回饋信,也讓 樹 今天的經歷顯得更加令人難忘。 文   吧檯燈熄滅,Macchiato 將寫有「Close」的木門牌翻至正面,宣告「Ivern」 學 今日的營業正式結束。 獎   他也決定今天要早點歇息,期待著明日又會遇上什麼樣特別的故事,以及需 要被傾聽的人們。   突然間,手機訊息聲劃破靜謐的獨處時光,原來是訂閱的電子新聞推播。   標題上斗大的字體特別引人注目:「台南火警命案,發現最新進展!」   但他並沒有點開新聞閱讀,只淡淡地說了一句:「真是個煞風景的訊息。」   說完,他便緩步走上通往二樓的樓梯,一階、二階、三階。   直到腳步聲完全消失在走廊盡頭。   讓咖啡廳也陪伴著夜晚,一起進入了午夜夢迴。 *   2019 年 10 月 22 日   這種情況已經持續第四年了。   每年只要到了生日的那一天,我便會作著相同的夢。   昨天,當然也不例外。   在夢中,像有放映師在背後操作著放映機。   我的人生就如幻燈片投影一般,一張一張的被如實呈現在眼前。   從四歲到二十五歲,依照順序排列整齊,毫無遺漏。   這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人生跑馬燈」。   差別只在於,別人是死前才有機會看見,而我則十分幸運,每年都有機會能 夠重溫舊夢。   為了釐清這個夢的成因和發生的時間點,我決定重回一切事件的起點,追本 溯源,期望能從這如同潘朵拉魔盒的人生中獲得救贖。 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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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四年前的那個夜晚,我下定決心離開後。 現   就不曾再踏上這塊,曾經養育我 25 年的土地,台南。 代 再次重回這座城市,映入眼簾的第一景象,仍然是那保有懷舊氣息的舊式車站。 文   唯一不同的是,周遭多了些為了鐵路地下化而增建的施工柵欄。 類   看著不免讓人覺得有些可惜。 .   記得剛剛在火車行進的過程中,看到網路論壇上有兩派人馬正為了鐵路地下 現 化後,是否該保留這座年代久遠的舊式車站而掀起筆戰。 代   畢竟我並非住在這裡,也不好為這件事發表意見。 小   但隨著時間推移、科技發展,許多事物會連帶著受到影響。 說   那麼,舊的事物是不是應該跟著時代進步而被淘汰、清除呢?   倘若這件舊的回憶,帶來的影響是正面的,便或許擁有睹物思人、懷念過往 的效果。   相反的,陳年的事物若是造成痛苦、悲傷的情緒,那是否應該將過去的人、 事、物,都清除得一乾二淨,免得陷入觸景傷情的惡夢,揮之不去?   如果需要被消除的部分是「人」,又有多少人會為了抹去這段記憶,而選擇 葬送另一個人的生命呢?   我想這個答案,就和氣象預報的準確度一樣,仍然沒有人能給出個令人滿意 的答案。   我望向車站門面上的電子鐘「2:01」。   距離三點整還有一段時間,勢必得先找個地方打發時間。   畢竟「它」可是下午三點才開始營業。   一個讓我理解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無論你是否擁有缺陷,且不分貴 賤,都該被一視同仁對待;一個給了我勇氣去面對現實生活、認識自我的地方。   雨,悄悄的停了。   不久前還下著濛濛細雨的台南天空,如今也待得雲散見日明。   曾經有人說過,雨是天空的眼淚,它流向每位失意的人、滲入每顆寂寞的心。   天空並不殘忍、也不自私,絕非想在傷者的傷口上撒鹽。   而是它怕你寂寞,所以願意陪你一起傷心,一起流淚。   等到雨過天青的時刻來臨,它會轉換成另一個形象,繼續陪伴著你。   用它那溫暖和煦的微光,照亮你心中的黑暗,撫平傷痕。   此刻,抬頭望見蔚藍如洗的青空,陽光輕撫著我的臉頰。   我彷彿能聽見它在耳邊給了我一句低聲細語。   「詠心,歡迎回家。」   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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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兒飛過 第 小黃不知從哪裡搞到一張膏藥,為了證明它是有用的,他不得不扭傷身上某 四 個關節。 十 其實大家都知道,無論什麽小玩意兒,在監獄裡面都是寶貝,大家都會敝帚 八 自珍。比如搞到一點茶葉,小黃要麼偷偷泡水,一小口一小口的嗦著吃,要麼把 屆 干枯的茶葉放在嘴裡,反覆嚼到沒有味道為止。畢竟想要吃到一些合他口味的東 西,在這裡面真是太難了。他以前也沒有賭博的習慣,不過為了打發獄中的百無 鳳 聊賴,也為了和囚友們混個熟悉,他也開始賭博起來。隨手能拿到的東西,都用 凰 來賭了。快餐麵的調料包、硬幣、打火機、牙膏等等。有時候他的運氣不錯,贏 樹 一點小錢,有時候運氣差,他會輸到一點也不剩,這時他就會一邊咳嗽一邊把自 己如何進獄的經歷,添油加醋的說給囚友們聽,以顯得自己並不是個乳臭未乾的 學文 小孩子。 獎 他的故事開頭總是這樣的,「我是被當警察的爸爸親手送進監獄來的」。為 了能讓小黃入獄,小黃爸爸是煞費苦心的。當然小黃偷了他爸爸的配槍只是壓死 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小黃媽媽卻一直認為,小黃就是一顆不定時炸彈,不知 道什麽時候會引爆,把全家人都送上西天。 其實小黃很討厭現在的生活。他在一所高中念書,所有的科目,他都不喜歡, 唯一喜歡的就是看著鳥兒時而落在樹枝上,時而從樹枝上倏忽飛過,然後自己突 然啞然失笑。這時上課的老師,會生氣的把粉筆頭扔向他,沖他吼著「你給我罰 站去,要看鳥,就滾出去看個夠」。因此小黃一直覺得學校和監獄是一樣的,大 家都很麻木不仁,要在規定的時間做規定的事情,如果能給他一雙手銬,他或許 還能在一瞬間體會到反抗的救贖之感。他每每在發呆時這麼想的時候,思緒總是 拉回到那個改變他對生活的看法的月明星稀的晚上。 那天小黃玩了一整天的網路遊戲,很疲勞,天一黑,就早早的躺下,戴著耳 機,放著重搖滾,在震耳欲聾的歌聲裡,他覺得可以消滅妖怪,可以撕裂雲朵, 可以鉆地到地心。其實挖地並不難,他有洛陽鏟,那可是一把非常鋒利的挖土工 具,遇石碎石,遇土破土,挖到地心只要天天使勁挖就足夠了。那天他確實聽到 了洛陽鏟挖地的聲音,那聲音在後院,把土挖出來堆成了一個兩三米的小土堆。 小黃悄悄下樓,躲在後院前的門背後,借著那夜的圓月,看到他父母在後院的菜 地上挖出了一個大坑,把一疊疊碼好的現金、幾個古董瓶子、幾塊金條、幾串珠 寶項鏈統統放進一個大箱子裡面,然後又把土回填上去,把草皮蓋在土上。他非 常興奮,悄悄的走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想著等有空把這些東西都給挖出來。 這些東西都是他父母受賄來的,埋在地下,不如拿出去花掉。東西只有用了才有 價值,否則要後人當做文物挖出來,再放到博物館,真是一件沒趣的事。他這樣 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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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著又躺在了床上。 其實在這之前兩個月,他已經進過警察局。還是他爸爸把他抓進去的。起因 現 是小黃的媽媽的辦公室丟了一筆錢,並且還在辦公桌上,用顏料涂了一行字「叫 代 你收了這麼多錢,你給我等著」,用桌子上的口紅畫了一個大大的骷髏。小黃媽 文 媽登時就嚇壞了,連忙打電話給小黃爸爸。中午打了電話,下午就把小黃給銬進 類 了局子。 . 現 他非常喜歡看到爸爸憤怒而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因為他知道,關兩三天,媽 代 媽就會於心不忍,過來求情,讓爸爸把他給放出來。小黃每每以這樣的方式來獲 小 取父母對他的關注。但是,每次這樣做之後,他都會發現這是一個更嚴重的錯誤。 說 他家裡有個地下室,原來是用做儲放老舊雜物的,現在經常用來關他。他經常被 父母拉進去或是拖進去,叫他在裡面閉門思過。這個幽暗的地下室,只有一個通 風口,送進一點又濕又冷的空氣。偶爾從通風口裡傳來幾聲鳥叫,小黃知道那一 定是羽毛漂亮的鳥兒,否則聲音是不會穿透無邊的黑暗,而讓人幽幽的聽到。他 的父母一直是各玩各的,生下小黃只是為了完成生育任務,所以對他的管教就非 常簡單了,地下室也因此成了小黃的老朋友,一做錯事,就要下去反省。他在地 下室裡體驗過各種形狀、各種顏色的絕望,以至於當他走出地下室的時候,已經 不能體驗到更絕望的事情了。每次當他看到父母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表情,他就感 到興奮,那能使他真正感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而他的父母雖然各自在外面玩, 卻還住在這個大房子裡,只是分房睡,並且還約定,各自收賄的錢要堆放在一起, 畢竟肥水不流外人田。人在江湖漂,這點覺悟還是必須具備的。 小黃躺在床上,處於半夢半醒之間,他的思緒飄向很遠的地方。鳥兒的聲音 又在耳邊吱吱喳喳,後院土地上的草皮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瘋狂生長著,已經 長到了齊腰處,他覺得風很冷,抬頭看了一下圓圓的月亮,雲朵正在一口一口的 吃著,不一會兒就吃了一大半,剩下的小半個月亮散發著慘澹的暗紅色,彷彿被 咬得血淋淋一樣。小黃覺得有什麽東西在撓著他的下巴,他撣了一下,那個東西 很快就在撓他的鼻孔了,他這才發現草皮已經長高到和他身高差不多高了。他想 拿洛陽鏟來挖地,可是鏟子被一束束和人一樣高的草,結實的捆綁起來,像被蜘 蛛網纏住的蟲兒,一點點的被卷縛,吃掉。小黃把頭深深埋在枕頭裡,直到聽到 鐵門沉重關上的聲音,才把頭沉重的拉起來,鼻孔裡滿是草皮泥土的氣息。他確 信他父母出去了,又去各玩各的了,要各自玩得盡興才會回來,所以他立刻打電 話給他的死黨小林,跟他說,我爸媽埋了好多錢,你快過來吧。 小林父母和小黃父母都是同事,兩家彼此往的地方也很近,走兩個紅錄燈路 口就到了。而且他們在同一所學校上學,小黃愛發呆和聽鳥聲,小林愛睡覺。但 是小林的父母不喜歡小林和小黃在一起玩,原因就是小黃太善於偷了。因為小黃 的影響,小林也偷自家的東西,偷出東西後,小林把一些古董買給了撿破爛的老 頭,把一些面額較大的鈔票給了沿街的乞討者。為了這事,兩家的父母還把他倆 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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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銬進了局子,把撿破爛的老頭搞成啞巴,讓他永遠默守古董的來歷。 第 小林來到小黃家裡,兩人喝了好幾瓶可樂,彈了一會兒鳥克麗麗,撕開好幾 包番茄醬,直接吸了下去。小黃以前和他說過,咱們就不嗑藥了,吸吸番茄醬來 四 代替吧,因為那股又稠又涼的醬汁,涂過味蕾,流過喉嚨,有種電擊般的快感。 於是他倆每次聚會都買來一大堆薯條,卻從來不吃薯條,只吃做為配料的番茄 十 醬。吃完之後的兩個人,濁身酥麻,一陣陣的快感如波浪一般傳遞到全身,以至 八 於他們癱在沙發上,好一會兒才甦醒過來。然後他們戴上手套,拿著洛陽鏟,迷 屆 迷乎乎的來到後院,掀開草皮,帶著仍然酥麻的興奮,卟哧卟哧的挖了好半天, 終於挖出一個黑色的楠木箱子,撬開箱子,揭開防水布,拿出裡面的鈔票,又把 鳳 古董瓶子和珠寶首飾搬到屋內。小黃其實不知道怎麼花錢,但小林會花錢,小黃 凰 會偷錢,於是他們就組成了一對天然搭檔。小林提議他們拿著錢去旅遊,小黃認 樹 為旅遊太遠了,而且現在天太冷了,不如買兩輛機車去城北的廢黃河飆車,用完 了,就把機車丟在那兒,誰想開走就開走。於是兩人商議定了,買了兩輛機車, 學文 余下的鈔票,又散發給了沿街的流浪漢。 獎 他倆把機車買好,還帶了食物和帳蓬,準備去廢黃河邊飆車,並且露營。可 是他們要出發的時候,覺得兩個人去太沒意思了,於是就先開著機車到了小娜 家。小娜家在一片老舊的工廠小區裡面,這是一片有近半個世紀年齡的老小區 了,牆上粉刷的勞動光榮的口號已經漫漶不清,爬山虎順著牆壁蔓延開來,把小 區裡的每一棟樓都刷上明暗相間的葉綠色,人們彷彿是進入樹木裡,尋找被葉子 裹起來的小屋。柏油馬路早就被來往的車輛踩出一個個大坑,路邊的草叢被過路 的渣土車濺成了灰色。居民們晾在外面的衣服也被雨點打上斑斑墨點。小娜也是 他們的同學,她和她爸爸生活在一起,母親跟人跑了,他爸爸就給她找了一個後 媽,這個後媽就是附近工廠的工人,平時在流水線上忙碌,也沒時間管小娜,但 每個月都會給她兩千元零花錢,對小娜還不錯,並不是傳說中的後媽那麼壞的。 小娜又瘦又高,體重只有小黃的一半。她是個瘋丫頭,只要給她錢,她能坐上任 何一個男生的機車,跟男生們像哥們兒一般的相處。小黃和小林都愛跟她玩,他 是個十足的假小子,不像其它姑娘一般柔弱,動不動就哭鼻子,還要過來手足無 措的安慰。 小娜的爸爸雖然也不常在家,但對她倒是管得挺嚴的。為了防止她出去生 事,就把她鎖在家裡。小林來到到了她家樓下,對她喊,叫她下來,可小娜偏偏 在打遊戲,戴著耳機,沒聽到有人在叫她。於是小黃就向她家窗戶上扔了幾個石 子,沒幾下,就把窗戶打破一個洞。 「誰他媽的找我啊?」窗戶裡傳來懶洋洋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小娜才懶洋 洋的伸頭出來瞧瞧。 「你快下來,是我們啊,帶你出去兜風,我們買了新機車」。 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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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我被我家老頭鎖在家裡啊,出去個球啊」。 現 代 「那你在家打一天遊戲,不悶得慌啊」。 文 類 「我能有什麽辦法,除非你來把門撬開」。 . 現 「那你等著,我們回去拿工具,救你出來」。 代 小 小黃和小林騎著機車飛快的回到小黃家,拿了工具,又隨手抓了好幾包番茄 說 醬,不一會兒就回到小娜家,很快就把門給撬開了。進屋後,兩人痛痛快快的撒 了一泡尿,然後按照老規矩,三個人圍坐一起,一起吸番茄醬,先讓身體快活一 陣再說。等緩過勁來,小娜就去換衣服。小娜找了一件白色的羽絨衣,上面印著 大嘴猴,三葉草的白色棉褲,一雙黑白線條相間的運動鞋。小娜最近腳底長了一 個瘤,走路的時候就很嗝腳,因此也走不了太遠的路。叫她上醫院檢查,她也不 肯去,還總是說「查什麽查啊,大不了就死了,反正總要死的」。繼母也不太好 管她很嚴,就給她錢讓她自己去瞧大夫,她把給的錢都花在打遊戲上面了。其實 小娜已經很瘦了,但還是在減肥,所以她經常把自己餓的頭暈眼花的。 他們三個下樓發動機車,小娜跑到雜貨店,還了她前幾天賒賬的幾百元錢, 又給她弟弟買了點東西,打電話讓她弟弟下課之後就去雜貨店拿。然後點了一支 煙,坐上小黃那輛機車的後座,嘴裡吹出一圈悠遠的煙,「把錢還了,這下死也 可以輕鬆了」。 「得了吧,就那幾百元」。小林坐在另一輛機車上,也叼著煙。 「我們帶你出去兜風」。小黃對小娜的話感到莫名其妙,就岔開話題說到。 「好啊好啊,我在家都他媽無聊死了,鍵盤都快要給我敲壞了,幸虧有你們 救我出來,帶我去哪兒兜風啊」。 「我們去廢黃河吧,那邊場地空曠,又沒有人,開賽車可爽了」。 他們一遛煙的駛離了雜貨店,顛過坑坑窪窪的柏油路,路坑裡的水被泚到草 叢上,引得草從裡找屎吃的土狗一陣吠叫。他們在腳踏車中穿梭,左突右閃。冒 著黑煙的工廠、落光樹葉的梧桐樹、一個路口接著一個路口的紅綠燈,都倒退著 遠離他們。他們駛上繞城高速公路,風聲像狼唳一般從耳旁重重的割過。駛下高 速公路,再開到一段煤渣鋪的舊路上,揚起的煤渣從車輪兩邊四散開來,冰冷的 空氣立刻變得混濁起來。然後就駛到一大片荒原上來了,這是一片蔓延好幾公里 的干枯的河床。在地人們把這裡叫做原砑子。其實這裡是黃河的故道,明朝的時 候,黃河突然改道,從這片原砑子上席卷而過,攜帶下來大量泥沙。後來黃河又 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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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道,河水不知道跑到什麽地方去了,卻把這一大片泥沙留了下來。現在下雨的 時候,河床的某些地方還會積成一些水塘。也有人來河床上採沙,河床兩邊堆著 第 好多個五層樓那麼高的沙丘,就像古遠時代殘存下來的墳頭。 四 他們到的時候已經是日頭西斜了,小黃聽到遠方傳來幾聲嘶啞的鳥叫。他放 眼看到枯枝上站著一只老鴰正在起飛,在樹干上方盤旋著越飛越高。他們在河床 十 上騎了一段路,泥沙夾雜著碎石子,顛來顛去的行駛,卻有一股說不出的爽快。 八 他們駛到河床上一塊空曠的沙地上,旁邊還有一片水塘,水塘旁的蘆葦有一人 屆 高。小黃對著這片蘆葦看得出神,彷彿是自家後院的那片瘋狂生長的草皮。他們 停在水塘邊上,搭起了帳篷。小林說附近能打到野兔子,味道可好吃了,但小黃 鳳 和小娜都說太冷了,不愿出去。於是,他們在帳篷裡打了一會兒牌,吸了一會兒 凰 番茄醬。然後他們覺得太無聊了,便到旁邊的沙丘上開起了賽車。 樹 小黃開足馬力,一下子就把機車開上了沙丘頂上,用後輪懸停了好幾秒,然 文 後才沖下來。小林也把機車開到了沙丘上面,卷起黃沙漫天飛舞。小娜站在水塘 學 邊,折了一支蘆葦,拍打著水面,看他們飆車非常起勁,也要來秀一把車技。小 獎 娜只是座在機車後座跟著過來,還沒操作過機車。「你行不行啊,不行不要硬來 啊」。小黃說著,又秀了一把車技,把機車開上沙丘頂,再用後輪一路滑下來。 其實小娜不熟悉這種又重又大的機車,而且沙丘的土質很柔軟,在這種地面上不 太好操控。但是小娜是個爭強好勝個性,她偏要試一下她的車技,就把車一股腦 的往沙丘堆上沖,沖到一半的時候,不知被瓶子還是什麽東西跘了一下,一使勁 就沒力氣了,想用腳踩住沙地,又被腳底的瘤磨得很疼,她想低頭看看腳下是什 麽,就連人帶車滾下去了。 其實人滾下來是不會有大事的,沙丘很軟,但小娜是人先滾下來,然後機車 又壓在她身上。她倒在沙地上,嘴裡不止的吐出血來。小黃當時傻站在那兒,還 是小林在旁邊喊著,叫他別他媽的發愣了,快來搬開機車。兩人用力把機車抬開 來,小娜的肚子上已經形成了一攤紅色的湖,這攤湖滲透到沙地上,在沙地湮沒 成一條條河,像蜘蛛網一樣散向遠處的沙地。小娜嘴裡說著含糊不清的話,小黃 趕緊脫下衣服包在她的肚子上,小林這時才反應過來,「快打電話啊」,「打給 誰啊」,「當然是喊救護車啊」,「那我們不又要給銬進局子了啊」,「她傷那 麼重,不送醫院,我們事情更大」。小黃用帶著血的手指,打通了急救電話,不 過醫院離原砑子還有一段距離,他們騎上另一輛機車,往醫院的方向跑過去。 狼叫一般的風又從耳邊呼嘯而過,鳥兒帶著嘶啞的聲音,低空掠過路面,與 機車幾乎要撞在一起。小林開車,小黃把小娜抱住,夾在他們倆之間。小娜身上 的餘溫讓小黃仍然帶著希望,他不斷對開著車的小林說「她會沒事的,她會沒事 的」。冷風打在臉上像針刺一樣,小林無法回頭,也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什麽,只 是一個勁的說「送到醫院就沒事,她命很大」。小黃也聽不清小林說了什麽,只 是對他的後背喊著「開快點,再他媽快一點」。路兩邊的樹擺動著觸手,飛快的 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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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向後方,滿天的星星都變成了扎手的碎玻璃,不停的掉在路面上。紅色的湖滴 現 在小黃身上,還沒來得及擴散成花朵的形狀,又被風迅速吹走,帶著一絲褪落味 代 道的腥膻。小娜的手從小黃肩膀上滑落下去,腿也慢慢癱軟下去,都已經快要刮 文 蹭到後輪上了。小黃馬上用力把她緊緊抱住,留住體溫就還有希望。小娜蜷縮在 類 小黃懷裡的形狀,讓他未來再也不想擁抱其他任何一個人。 . 現 小林的後背也感覺到了異樣,他連忙急剎車,以前懸停機車讓他瘋狂,現在 代 卻讓他頭暈目眩。機車後面跟著一條紅色的河流,他們倆緊緊把小娜抱成一團, 小 想讓河流斷流。那一刻,他瞬間覺得自己老了,淚水和滿面的灰塵把他弄得又臟 說 又可憐。救護車也正好開過來,他倆把小娜抬上車,準備跟在救護車後面,一起 去醫院。正要發動機車的時候,又看到座墊上紅色的湖顏色已經變深,小黃頓時 肚子裡翻江倒海,如瀑布一樣從嘴裡、從鼻孔裡,傾瀉而出。兩個人像喝了酩酊 大醉,互相抱頭痛哭,彼此的嘔吐物漂白了深紅色的湖。 小娜送到醫院的時候,小黃的爸爸在飯局上摟著小姑娘,小黃的媽媽在和情 人卿卿我我,小林的父母在單位點卯之後,就溜出去旅遊了,小娜的後媽在流水 線上幹活,小娜的爸爸在工地上砌磚頭。一個小時之後,這群平時打不著照面的 人聚到了一起。小娜的後媽是第一個趕到了,她對小娜視如己出,撲籟籟的哭個 不停。小娜的爸爸趕到的時候,身上還穿著工裝,水泥摻和油漆在衣服形成鮮豔 的顏色,與周圍肅穆又傷感的環境形成鮮明的對比。也許是在工地上幹活時間久 了,他顯得很茫然,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生氣,就只能拿出香菸來,一口一口的 猛嗦,很快就抽完了一根。抽了好一會兒,才用沾滿水泥的手,偷偷的摸了一把 眼淚。小黃的爸爸示意他們出去說話。小娜的爸爸設想過的場景是這樣的,他要 給小黃爸爸一個大耳光,揪住他的衣服罵道「你把我女兒害死了,老子跟你拼 了」。可是當他們真的坐在一個簡陋的餐廳裡的時候,由於社會地位的巨大差距, 小娜爸爸只是抽泣著說「我們家沒什麽錢,但也沒有虧待過女兒,也是要什麽給 什麽的,現在說沒就沒了」。小黃爸爸見他抽的不是什麽好牌子的香菸,就很老 到的遞一條上好的香菸,「先拿著抽,壓壓氣,我們有話好商量」。小娜爸爸本 想拒絕,但香菸遞到手前,又不好意思不拿。小黃爸爸接著說「既然人已經沒 了,我們還是商量一下後事吧,生活還是要繼續啊」。說著就把一疊紙包好的鈔 票推到小娜父母面前,「一定要收下,這是一點心意」。小娜後媽見他一身官僚 作派,肯定不缺錢,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說到,「你家小孩不好好管教,這是什 麽心意」。小黃爸爸很不喜歡人家提起他兒子,也更不想來這種沒什麽檔次的餐 廳坐著,掂了兩下手,「即使按照法律,我們也是沒有責任的,這就是個意外」。 「你們家小孩撬門,拉小娜出去玩,難道沒有責任嗎」。小黃爸爸不想把這件事 搞大,他們明目張膽的要錢,他還是心裡面一驚,但是能用錢擺平的事,也就不 是什麽大事,他瞅著這個唯唯諾諾的可憐中年男人,手裡撥弄著打火機,「你們 想要多少錢」。 後來的事情就很順利了。小娜的葬禮辦的很隆重,還專門為她配了冥婚,好 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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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她在另一個世界也有個伴。小黃和小林是沒參加的,不過小娜久未露面的生母 卻趕來參加,硬是從所謂的賠償金裡分到了好一部份錢,把那個哀悼的場面搞得 第 熱熱鬧鬧的。 四 那天小黃和小林到了凌晨三點多才回到家裡。小林立刻就慫了,回到家就立 刻自己罰自己下跪,表示再也不跑出去瞎玩了,自己要立刻開始好好埋頭讀書, 十 考上好學校,認真工作,從此做一個循規蹈矩且無聊透頂的中年人。小黃的爸爸 八 在地位比他低的人面前受了氣,把氣都撒在小黃身上,用皮帶狠狠的抽他,把他 屆 踹進了地下室,「你他媽凈給老子惹事,就知道跑出去瞎玩,我叫你玩,我叫你 玩」。一開始小黃還會反抗,可是皮帶抽打的次數多了,在身上留下了一條條血 鳳 印子,也就放棄了反抗。小黃又回到地下室,通風口吹進潮濕的風打在他的傷口 凰 上,讓他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他一閉上眼睛,就覺得天空嘩啦啦的下起血來, 樹 每一滴落下的血裡都帶著眼睛,那是無助,是驚慌,是幽怨,是對小娜的想念。 他還是想去偷,去填補心中缺了小娜的空虛,只有不斷的去偷才能感覺到真實的 文 活著的存在,也才能不斷的填補失去小娜的心中漏洞。小黃想起了他爸爸口袋裡 學 鼓鼓的東西,那是他的配槍,那是小黃又能夠重燃存在下去的信念。 獎 有好幾天他都被關在地下室,直到餓的前氣不接後氣,在媽媽的苦苦哀求 下,小黃才被拽回地上,他看到院子裡的草皮又長到一人身高。媽媽給小黃換了 一身新,讓他重新回去上課。他在打開教室的一瞬間,剛才的熱鬧立刻就安靜下 來。小黃似乎對大家是透明的,他想把自己的新文具給人家,想把自己好不容易 買到的零食分給其他人,可是他們都避開了。有次他剛離開座位一會兒,就被人 在桌面上寫下了殺人犯、冷血鬼。還有一次他看到小林在走廊,跑過去想和他說 話,小林就是不說一句話,氣得小黃偷偷把小林的本子都給撕了。 有一天小黃又在課中溜到廁所去抽菸,他蹲在坑位上,向斜上方四十五度角 的方向,仰望天空。天空被窗欞格子撕裂成一個個方形的小框,一只無可名狀的 鳥兒飛過,鳥頭在左邊的框內,翅膀在上面的框內,腿在下面的框內,羽毛和腳 在右邊的框內。那被窗欞切割開的小鳥,讓小黃泛起了一陣惡心與空虛,於是他 終於下定決心去偷那把配槍,來填埋這無邊的噁心。 小黃的爸爸不常帶配槍回來,可那天他帶著一身酒氣回來的時候,稀裡糊塗 的把穿著配槍的褲子解了下來,跑去嘔吐了一番,又昏沉的睡去。小黃有賊天生 的敏感,看到鼓鼓的口袋,就知道那是可以給他帶來解脫的東西。他拿走配槍的 時候,上面還纏著一絲長髮,這把配槍一定是剛剛完成了它的光榮任務,拿槍騎 在某個姑娘身上,讓她成為聽話的小寶貝。想到這一點後,小黃決定讓配槍光榮 的退役。雖然他爸爸是酩酊大醉回來的,但他還是小心翼翼的等到了午夜時分, 聽著持續的鼾聲如雷,才拿出自己偷偷配的一把鑰匙,躡手躡腳的打開房門,在 那堆充滿酒氣的衣服裡,絲毫沒有費力就找到了配槍,帶了出去,把門重新關上。 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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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小黃沒有回到自己的臥室,他又掏出另一把偷配的鑰匙,來到他媽媽的 現 房間,把東西悄悄的藏在了她的床鋪下面。他父母早就分開睡了,每人一個房間, 代 而且夫妻倆很少在家裡遇到,只是藏錢的時候,才會互相叫到一起,去挖開後院 文 的草皮。小黃藏好東西之後,退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心的睡上一覺,直到第二天 類 他爸爸踹開他的房門,不由分說的先打了他一頓,然後把他房間亂翻了一遍,「是 . 不是你拿的,你最好老實交待,這可不能開玩笑,你就是一頭豬,凈給我找事」。 現 小黃沒有回話,只是躲在房間的角落裡,忍住巨大的想笑又不能笑的嘲笑,臉上 代 因此表現出詭異的痛苦,這種痛苦正好掩蓋了他真正的表情,用來配合他爸爸打 小 他時的恐懼。房間裡的背子翻了個底朝天,衣服都從櫃子裡抖落出來,桌子上的 說 檯燈被打翻在地,連窗簾都扯下來了,看有沒有藏在裡面。翻了一圈實在沒有找 到,他爸爸拽住小黃的耳朵,「最好不是你拿的,你知道爸爸在外面應酬多辛苦 嗎,這個酒要喝,那個煙要抽,別給我惹事,不然老子還要收拾你」。然後踢開 倒在地上的東西,又去公幹,哦不,是又去應酬了。 後來幾個月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小黃爸爸又在辦公室和飯店裡找了一找,也 沒找到,於是就把這個事漸漸淡忘了。小黃還是像以前一樣,上課發呆看窗外, 然後被罰站,然後沒精打采的回來。他半躺在沙發上,父母又一次都不在家,看 著房間裡令人羡慕的一切,花梨木桌子,真牛皮沙發,墻上鑲裱的名人字畫,所 有這一切都令他不安,以及後院裡那塊似動不動的草皮。他站在紗窗前看著後 院,天空被紗窗的窗格割裂成一小塊,逼仄又壓抑,像琥珀一樣美麗又窒息。直 到一只烏兒嘶啞的叫了一聲,輕悄悄的落到草皮上,它振動著黑色翅膀,抖落一 些羽毛,像是血滴從天上嘩啦啦的落下來,這令他突然噁心,讓他想起了一些往 事,想起了小娜,恐慌又美麗。驚恐的感覺襲擊了大腦,為了振奮自己,他跑到 媽媽的臥室裡,終於再次摸到了那把堅硬的東西。難道真的要這樣做嗎?他半蹲 在床邊,上半身貼在地上,屁股撅著很高,像一只伸懶腰的小貓,讓自己的身體 成了一個滑梯。鳥兒邊叫邊飛走了,那叫聲如閃電一般劈過他的腦海。他退出身 子,把那堅硬的東西放在口袋,撣了撣身上的灰塵,關上房間門,走出家門。 那天天氣非常好,紅色晚霞掛在天邊,梧桐樹依然沒有回綠,落葉早就化成 泥。小區操場上空無一人,籃球框上的網掉下一個角,鋪著煤渣的跑道時不時的 泛起灰塵。他穿著寬寬大大的藍白相間的衣服走過操場,夕陽照在他身上,彷彿 是一道劃破天空的閃電,把旁邊的一切都照亮了。可是誰都沒有注意到這兒走過 一個內心風起雲湧的人。 他踏上一輛駛往原砑子的公車,夕陽並不那麼刺眼,小黃直視著溫暖的光 線,想到了很久之前,他的首個戰利品,那是一串可以反射光芒的鑰匙,儘管他 不缺鑰匙,也不知道那把鑰匙能打開什麽,可他就是需要一串鑰匙,哪怕聽一聽 金屬撞擊的聲音也好。他找了一個後排靠窗戶的座位,戴著口罩看著窗外。公車 駛過日復一日的路線。鱗次櫛比的店鋪招牌一個接著一個的往后退去。人是一種 很誠實的動物,他們需要什麽、祈求什麽,就把這個想法明明白白的寫在招牌上, 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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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有了昭明銀行、阿偉健身館、老友飯店、同樂歌舞廳、宇能生物科技、萬匯 藥局等。但人又是一種陷於迷茫的動物,他們似乎看不見這些招牌,他們在招牌 第 間迷路、走失、不辨東西、魂不守舍,他們是一個個等待招領的遺失物。小黃要 喚醒他們,可是他並不想傷害他們,只是想叫醒這些走路還在睡覺的人們,同時 四 也能給予他自己救贖的機會。於是他掏出口袋裡那個鼓鼓的東西,對著夕陽的方 十 向,發出一支穿雲箭,想要射落它。 八 他射出第一支穿雲箭之時,人們以為是車胎爆了,水管破了,鍋裡的油炸了, 屆 沉悶的人群中沒有泛起一點漣漪。一只鳥兒飛過夕陽映照下的紅燒雲,他的眼睛 一瞬間飛滿了鳥兒,那些鳥兒噴出彩色的氣體,讓他更加眩暈了。無數鳥兒拼命 鳳 的往他身體里的每一個縫隙裡鉆進去,他的鼻孔、耳朵、嘴巴、每一根汗毛都覺 凰 得噁心。他又射出好幾支穿雲箭,沉悶的人群這才像打水漂一樣,散開一圈圈混 樹 亂的波紋,那些波紋交織在一起,撞擊又擴散。他平靜的倚靠在車窗邊,蹺著腿, 點上一根菸,欣賞著波瀾壯闊的洶湧水面,享受著片刻的純粹寧靜,像一個波瀾 文 不驚圣人。後來他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他與這個無序的世界達成了和解,當他 學 與囚友們閑坐無聊時,又說起滄海桑田之前的那段小故事。 獎 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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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n’t no sunshine 現 代 明子掛上電話,軟軟地躺在沙發上。 文 類 李明碩,二十五歲,全世界叫他明子的只有一個人。雖然偶爾覺得聽起來像個日 . 本女生,他好像也不討厭,事情就這樣定了。 現 和她怎麼認識的已經完全不記得,大概是十八歲?也有可能是十九,總之是在某 代 個不太正經的場合,不太清醒的狀態下聊著天,隔天醒來發現對方躺在隔壁,兩 小 人都衣著完整,頭髮散亂,眼睛布滿蜘蛛網狀猩紅色的血絲。好像什麼事也沒發 說 生,又好像什麼都發生過了,沒有人記得。就是這樣。絲毫不特別的大學生活。 不太一樣的是,明子並沒有上大學。念的是明星高中,住的是市中心,問他為什 麼不繼續讀下去,他一貫地只搖搖頭,說沒什麼興趣,然後就不肯再開口。 離開尋常的正軌,明子拿起相機開始接案拍攝,一開始也拍些風景和動物,後來 漸漸地只專注在人物攝影。沒有人知道他何時學會這些,竟然也做得有模有樣, 一晃眼就過了七年。 一身傲骨,才氣四溢,太過完美的鑽石,怎樣也阻止不了他發光。 明子此刻什麼也不想做,靜靜地只是躺著,找不到焦距的瞳孔望著天花板,銀白 色的吊扇轉啊轉。 ⊙ 安回來了。 一張陽光沙灘的明信片,從南歐某個鮮為人知的島國寄出,飛越千里來到陰雨的 台北,落在明子的信箱。 「與你分享這裡的溫暖和陽光。也許你看到這段話時,我已經回到台北了也說不 定。P.S. 希望你沒有搬家。」 安潦草的字跡零散在小小一張紙片上,背面是海島的風景,陽光像洩洪的水壩般 往整座城市傾倒一片金黃,藍白色的浪花,細白的沙灘,黃褐色的土磚建築,隔 著半個地球都能感覺到的熱度。 妳在那樣的地方生活嗎?明子忍不住想,一邊小心翼翼地將明信片貼在牆上。 已經是第六張了,自從那年她離開。沒有提前告知,沒有一句再見,不給他挽留 的機會。「我要離開了,後天出發。」安說完這句話,就無聲無息地消失,直到 七個月後收到她的第一張明信片,來自盛夏的邁阿密。 「要像雲一樣地活著。」安總是這樣說。 明子望著貼滿明信片的白牆,每一張都是暖洋洋的黃,有夕陽的沙灘,也有正午 的港口,背面千篇一律地寫著「與你分享這裡的溫暖和陽光。」 通訊太快的時代,沒有留下聯絡方式的安的思念慢慢地來。 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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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搬家呢。」明子低聲地說。 叮咚,叮咚叮咚。 第 門鈴響起。 白金色短髮,小麥色肌膚,紅格子襯衫和牛仔短褲。 四 「我們去看海吧。」安說。 十 八 ⊙ 屆 二十二歲的夏天,穿著學士服的安從大學畢業典禮會場上悄悄溜走,將學士帽隨 手一丟,坐上明子的機車後座,頭也不回地往南方去。 鳳 「我們去看海吧。」明子隔著機車安全帽說。 凰 「好。」安什麼也聽不見,明子的話和夏天悶熱的風狂亂地攪在一團,隨著機車 樹 向前奔馳被拋在後頭。哪裡都好,什麼都好。 文 不怎麼乾淨的沙,移居的蟹,浪碎碎地來,安和明子並肩坐下,任鹹鹹的海秘密 學 地爬上衣角,等待風乾成鹽。太陽正西下,恰好趕上。 獎 橘紅色的夕陽光倒映在波光閃爍的海面,如熱烈青春一般燃燒的火焰,暈染整片 靛藍色的天空。 「欸,你要如何分辨日出和日落,如果只靠一張照片的話?如果時間永遠停格的 話?」安專注地看著明子的眼睛,明子細長的睫毛一眨一眨地上下刷動。 「我不知道,安,我只知道它們是同一顆太陽。看得見日出,就必然等得到日 落。」 「這我可不敢說。」安的目光轉向西方,遙遠地凝視著一個點。視線彼端除了浪 花什麼也沒有。 「地球在它面前自轉了一圈,也許太陽已經不是當初的太陽了。誰知道呢?如果 你在我面前自轉一圈,我也不敢保證我還會是你旋轉前的那個我。」安微微地皺 了一下眉頭,玩弄著學士服的衣襬。 「是嗎,也許妳在我背對妳時想通了什麼?」明子抓起一把沙,又輕輕地放掉。 「或是遺忘了什麼。我是說,時間是流動的,沒有人可以站在同一個點一輩子。 就算主體沒有做出行為,但身邊的環境改變了,我就從此不會是當初的自己了。」 安說。「時間是藏在改變裡面的。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 「大概吧。」 初夏的六月,近傍晚時褪去酷暑,熱空氣仍遲滯在四周,凝成一團黏膩的果醬, 讓微微的海風吹涼。 「就算太陽也是一樣喔。」安眨眨眼,讓落進眼中的細沙掉出來。 「太陽也能感受到時間的變化嗎?」 「就算是在外太空,一定也有其他星球會提醒太陽時間的存在……也許看著地球 無止境的轉動,太陽就懂了。」安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認真。 「在宇宙中,星球和星球之間的距離可是非常遙遠的。」 「沒有人是孤單一人活著的,明子。」 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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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點橘紅色的夕陽光斜斜地灑在安的側臉上,琥珀色的瞳孔變得有些透明。 現 明子忍不住將雙手比成兩個七,試圖框住眼前的畫面,用眼睛拍下安的模樣。 代 太耀眼了,再多一秒也會灼傷。明子有些猶疑但終於收起手轉過頭去,望向海的 文 那一側。 類 「妳真的這樣相信嗎?」 . 潮水漸漸漲了起來。安沒有回答。 現 「真想知道太陽是怎麼想的。畢竟我不是太陽,它的快樂和悲傷我都無法想像 代 啊。」明子嘆了一口氣。 小 「⋯⋯誰說的,你是啊。」安喃喃自語,脫口而出的話輕巧地被海風帶走。 說 「妳說什麼?」 「下次再一起來看海吧。」 一個月後,明子接到安的一通電話。 「我要離開了,後天出發。」 ⊙ 在那之後,明子身邊也周旋過不少女孩,她們都溫柔可愛,善解人意,笑起來像 早餐鬆餅上的楓糖漿一樣甜。只是最後那些甜蜜的女孩沒有一個留下來。 「雖然待在你身邊,有時候卻覺得離你好遠好遠。」一個叫夢夢的女孩翻過身去, 看著躺在隔壁的明子這樣說。她是堅持得最久的一位,七個月又三天,終於還是 帶著行李離開,臨走前不忘砸碎明子家的窗。 人人可以停泊的港灣,沒有人上岸。夢夢最後留下這句話。 明子溫柔地笑著,俯身撿拾地上的玻璃碎片。 「抱歉。」沒有挽留地就讓她走。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助理藍瑾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銀幕, 修圖中的一雙手沒停過。「好了,你看這張可以嗎。」 「可以,就這樣吧,晚點我整理好再發給客戶。哪裡不對勁?」只有兩個人的工 作室,明子負責拍攝,藍瑾負責接案和後續工作,合作多年,在業界以高品質及 高產量頗有名氣。 「常常覺得真正的你好像一個人在很遠的地方漂浮著……當然我很感謝你對我的 體貼,事實上,你應該是我歷任男友中最完美的了。只是,不知道怎麼說,我好 像沒辦法掌握或者擁有你。」藍瑾說。 「人本來就沒辦法擁有另一個人吧,又不是玩偶。」明子放下馬克杯,坐到工作 室的沙發上。 「當然不是說像所有物那樣的擁有,但在戀愛中,會想佔有另一個人也是正常的 吧。希望你只屬於我,希望我對你來說最特別,那樣的感覺。」 「也許吧。我只是不希望妳因為我而感到不自由。」 「你真的很奇怪。」藍瑾看了一眼明子。「戀愛本來就是心甘情願走進對方的牢 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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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虧你交往過那麼多女生。」 「比起希望她們喜歡我,我更希望她們喜歡自己啊。」明子笑著說。「千萬不要 第 為我而改變。」 「那你呢,你喜歡自己嗎?」藍瑾冷不防地說。 四 「大家都要喜歡自己,這樣我們才有工作啊。人像攝影不就是這樣嗎?幫大家留 下喜歡的自己。對了,改天也幫妳拍一組照片吧,就當作送妳的新婚禮物。」 十 藍瑾看著明子,沉默了幾秒後開口:「你應該不知道吧,你的溫柔很傷人。」 八 「是嗎?」 屆 牆上的掛鐘指向十點,窗外傳來鄰居低沉的狗吠聲。 「那時候我還以為你心裡有別的女人,煩惱了一陣子,但後來發現好像不是那 鳳 樣。」藍瑾隱約地抽動嘴角,像想起什麼,立即撇過頭去,在有扶手的旋轉椅上 凰 左右轉動。「你總是推開那些說著愛你的人,你害怕承擔愛人的責任。你太自私 樹 了。我不相信你的心裝得下任何人,所以非常果斷地離開了。」 「幸好妳還是願意繼續留在這裡工作,沒有妳我該怎麼辦呢?」明子無所謂地笑 文 了,將雙手交疊枕在腦後,舒服地陷進沙發中。 學 「知道的話就給我加薪吧。」 獎 「今天讓妳提早下班。」 「騙誰啊,案子結束了我當然可以下班,不用你說我也要走了。」藍瑾關起電腦, 穿上雙排扣卡其色風衣,拎了包準備離開。「你才不要工作到半夜又睡在這,沙 發都快變成你的形狀了。」 「知道了,回家小心。」明子閉起眼睛,沒有再說話。 ⊙ 明子隻身來到記憶中的海灘,同一片萬里晴空,同樣無風,同一顆太陽正在緩緩 墜落。深沉的海藍倒映金黃色的美夢。 手錶被遺忘在某個永遠不會回去的地方,時間和日期沒有人在乎,眼看落日即將 完全隱沒,明子有些手足無措地向前踏進浪裡,對這一切結束的恐懼洶湧襲來。 突然,上一秒才浪濕的腳踝此刻卻若無其事地乾爽,一切像回到原點,腳下是滾 燙的白沙,海岸線依然在眼前。明子抬頭一看,同一顆太陽再一次地落下,然後 再一次,再一次,太陽不停重複落下,從未升起卻不停墜落,隨著明子向前踏進 的步伐一再地上演終場的戲。明子想起聖修伯里筆下的小王子,在一天內看盡 四十四次日落。 「你知道,悲傷的人會愛上日落的。」小王子說。 再一次試圖踏進浪裡,明子猛然發現前方不知何時已經再也沒有海的蹤跡,留下 的只是慘白的沙,乾涸的自己。太陽像在等待再次落下的訊號一般,無言地只是 照著大地。 此刻明子站在一片廣闊而無邊的沙漠之中。四周盡是荒涼的野景,幾株瘦小的仙 人掌矗立,狂風沙在呼嘯,豔陽灼燒。在視線所能及的最大範圍內,只有明子孤 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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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一人。 現 隔著鞋底都能感覺到的熱在腳下沸騰,明子回過神來,用力地揉揉眼,遠處蹣跚 代 走來一隊駱駝商人,三兩成群行旅的過客,一列前往聖地的朝覲者,皆在白日下 文 低垂著頭前行。明子愣了一下,隨即向著人群的方向狂奔,卻絕望地發現眼前的 類 景象並未隨著雙腳的移動而有所改變。 . 人群很快地再度消失在視野範圍,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女人的背影⸺波浪般的捲 現 髮,瘦小的身型,光是注視著就能聽見海濤的聲音。 代 女人緩緩轉過身,黑色的長袍衣襬微微擺動,突然一陣強風襲來,四周颳起漫天 小 黃沙,吞沒眼前的女人。明子慌張地想說些什麼,乾渴緊縮的喉嚨卻喊叫不出任 說 何語言。 太陽再次落下。 明子睜開眼,已經是早上九點,藍瑾推開門走進,工作室外的世界平靜祥和得像 場幻覺。 ⊙ 幾個小時的車程,安坐在副駕駛座,一言不發。 「真不敢相信我們以前可以騎車到那麼遠的地方,只為了看海。」明子望了一眼 窗外,迴轉方向盤,將車駛進停車場。 太過偏遠的海邊,星期三傍晚杳無人煙,安和明子踩著同樣細軟的沙,看著眼前 的風景和印象中有些微妙的變化。厚重的雲層之間,夕陽正在落下。 「你知道嗎,聽說太陽也會死掉。」並肩坐下後,安突然說。 「真的嗎?什麼時候?」 「大概五十億年後吧,還是四十億呢,總之是很久很久以後。我只是沒想過太陽 也會有消失的一天。」 「我也是,幸好那時候我已經先走一步了。」明子笑著說。 安面無表情地盯著海浪,曾經清澈的海水變得有些混濁,遠處飄來一些玻璃碎片 和塑膠製品。 「真的很奇怪,我們一起看了那麼多次夕陽,卻從來沒有一起看過日出。」安像 是自言自語,輕輕地說。「如果我們一起看的是日出就好了。日落總是讓人聯想 到結束……不是嗎?」 明子沒有回答。 「散步好嗎?」餘暉未盡,安站起身抖落身上的沙塵,恢復開朗的笑容。 明子隨她也站起身,黯淡的眼光秘密地收起。 「最近的生活都好嗎?」安笑著看向明子。 「就那樣,東忙西忙,隨便地浪費時光。」明子輕描淡寫地說。 「還在做攝影嗎?」 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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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偶爾寫點稿,都不是太複雜的事。」 一隻無殼的寄居蟹從安的腳邊爬過,安稍稍向右側挪動,讓蟹通過。 第 「我去了帕爾馬喔。」安說。 「哪裡?」 四 「帕爾馬。西班牙東邊的一個海島,最後寄給你那張明信片。」 「噢。」 十 「那裡有我見過數一數二的陽光。雖然不是最美的,但你有空也去度個假吧。」 八 安瞇起眼睛。「要像雲一樣地活著啊。」 屆 「那最美的陽光在哪裡?」明子問。 安微微低下頭,自顧自地往前走。 鳳 太陽已經完全消失在地平線以下。 凰 「你知道我為什麼這幾年一直在熱帶島國旅行嗎?」 樹 不等明子回答,安繼續說:「我在收集陽光噢。不是每天都能看見的那種,我要 最溫暖、最讓人幸福的陽光。像剛加熱過後融化的奶油,或生日蛋糕上蠟燭搖曳 文 的火光。」 學 「收集完要做什麼,成為向日葵嗎?」明子笑著看向安。 獎 「成為更溫暖、能夠讓人幸福的人。」 下雨了。安和明子繼續並肩走著,誰也沒開口提起雨的事。他們將沉默深深吸入 肺中一如尼古丁。 五月還是經常下雨的。細細軟軟的雨絲忽疾忽徐地落下,沙灘出現零星幾點的深 褐色濡濕,頃刻間又消失。浪不知何時已經退了,近海的一邊露出幾片象牙白的 貝殼碎片。雨終究是要回到大海的吧,明子想。 「答案是不喔。」安突然開口,眼睛筆直地瞪著前方。 「什麼?」 「三年前的這裡,你問我是不是真的相信沒有人是孤單的,答案是不。我不相 信。」 「噢。」 「人都是孤單的啊,過了這麼多年我才明白……不,也許那時候我就知道了,只 是狂妄地想給你安慰。」安緩緩把頭低下,細弱的聲音在風中變得有些模糊。「希 望自己能成為那個讓你不再孤單的人。」 「但妳還是離開了。」明子說。 「因為我沒有把握。」 安那天灑滿陽光的側臉再度浮現在明子眼前,琥珀色的瞳孔和柔柔的波浪捲髮, 細小的雀斑不均勻地散落,上揚的嘴角像隨時會生花。坐在那裡的安轉過頭來, 瞇起含笑的眼睛,雙脣微張顫動,正要開口說話,卻被突如其來一陣沙塵蓋過, 剩下霧朦的殘像。海市蜃樓。 雨越下越大。 「謝謝妳。」 「不恨我嗎?」 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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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過去了,安。」明子深深吐出一口氣。「謝謝妳當初那樣對我說。」 ⊙ 現 代 明子將收起的黑色長柄直傘放入傘桶,關上鐵門,回到空無一人的家。換下濕透 文 的衣服,開啟電腦的音樂隨機播放,為自己泡一杯即溶咖啡。 類 Bill Withers 的經典名曲〈Ain’t no sunshine〉從音響中汩汩流瀉出來。 . “Ain’t no sunshine when she’s gone 現 It’s not warm when she’s away 代 Ain’t no sunshine when she’s gone 小 And she’s always gone too long, anytime she goes away…” 說 窗外的雨不停歇,明子靜靜地只是坐著。 突然電話響起,中斷了旋律。 「喂。」 「喂,是我。」 「安?怎麼了,有東西忘在車上嗎?」 「我有話要跟你說。」安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明子忍不住想起在夢的荒漠中 乾渴無助的自己。 「我們不是才剛分開嗎?」 「明子,剛剛我下車的時候,為什麼不挽留我?」 乾渴無助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沉默在兩人之間。 「我很有可能就這樣又離開喔,到你無法想像的地方,也許就一輩子住在那裡也 說不定。也許你再也見不到我了喔。為什麼不挽留我?」安繼續說著,以一種近 乎咄咄逼人的方式。 「……妳知道我不會這麼做。」明子輕聲地說。 「為什麼?」安不自覺地提高音量,一絲絕望摻和在顫抖的聲音中,透過話筒傳 了過來。「如果你開口,我真的會留下來的。」 明子嘆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咖啡杯。 被雨水浸濕的空氣瑟瑟發抖,屋外的天空已近全黑。 「安,我從來不需要妳或任何人成為我的太陽。」明子說。「不會發光也沒關係, 給不了太多溫暖也沒關係,留在我身邊。那時候只是這樣想的。」 「現在我回來了啊!」安的聲音變得有些激動慌張,微微的哭腔在電話那端像強 風中隨時會斷線的風箏。 「妳知道嗎,看著妳寄來的明信片,我發現這樣才是最好的。妳終於成為雲了, 我繼續在我一個人的沙漠。」明子停頓了一下,那不到一秒的時間幾乎讓安窒息。 「我喜歡想像妳自由的樣子,在那些沒有煩惱的島國陽光底下散步,熱情地和陌 生的路人聊天即使語言不通。那樣才是真正發著光的妳,而不是在我身邊自卑的 模樣。」 「可是……」安幾乎要哭出聲。 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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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妳快樂,安,那是我做不到的事。」 第 深長悠遠的時間流過,話筒中微微的雜訊聲晃動,沒有人開口。 「告訴你一個秘密。」安打破沉默。 四 「嗯?」 「當年一起看夕陽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要離開了,只是沒有勇氣看著你的眼睛 十 跟你道別。也想過帶你走噢,但我想,留在這裡才是最適合你的。」安的情緒漸 八 漸平復,聲音再度變得開朗迷人,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怎麼捨得讓你陪我流 屆 浪,對吧?」 「有機會的話,我會去妳說的那個島看看的。」明子看著貼滿明信片的白牆,溫 鳳 柔地說。 凰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剩下屋簷上的水珠規律地在滴落。 樹 「欸,我花了三年繞地球一圈,毫無長進,但你就在這,卻變得好不一樣。太不 公平了。」安笑著說。 文 「妳才不是毫無長進。」明子也笑了。「時間是藏在改變裡面的,對嗎?」 學 「……我已經不能那麼確定的說了。」 獎 明子看了一眼窗外,夜的天色已如墨一般深沉寂寥。 「『白晝的光,如何能夠了解夜晚黑暗的深度呢?』」 「誰說的?」 「尼采。」 明子掛上電話,軟軟地躺在沙發上。耳邊再次響起〈Ain’t no sunshine〉的旋律。 安從此失去消息,太陽再也沒有升起。 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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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微笑 現 代   妳著迷於所有鬼的故事,儘管他未曾偕妳造訪那間極富盛名的鬼屋咖啡。 文 類   多年後,妳總算自己一腳踏了進去,才發現根本沒甚麼。所謂的鬼屋,不過 . 是紅磚砌成的老屋,有盤根錯節的樹木攀附。一旁扮成鬼的工讀生,甚至親切地 現 問妳,要不要來一杯黑白無常特調?或者來一份淒風蛋糕?鬼屋咖啡裡鬧哄哄 代 的,人肯定比鬼多。 小 說   想來他也不是怕鬼,僅是怕為熟人指認。   妳想起那些夜晚,他搭車回台北的家。妳孤零零一個人,抱著玩偶窩在你們 的房間。忍不住猜想此時此刻,他們是不是手牽著手,漫步在台北的街頭。事實 上,妳想得整個心都痛了。妳迫切地想釐清這一切,妳想知道,妳究竟如何能贏 過她?   她會煮好吃的飯。他給妳看過他們的餐桌,小木桌鋪著小碎花桌巾,淡雅的 瓷器裝盛著豐盛料理。她擅長打理家務,同時還擁有一技之長。他曾在課堂上說 過,他的妻擅長日文,每天早上十點到下午兩點在日商超市打工。   妳發瘋般地,不能克制地想著她……妳甚至連日文都學不好,耗費整個學期 還是湊不足五十音,被教授死當。 ※   幾天後,他自台北歸來。妳收斂所有的想念,央求他講鬼故事給妳聽。   他便向妳娓娓道來,在他還是大學生的時候,曾和同學結伴去鬼屋探險。踏 進屋後,眾人立刻感覺到一股詭異的涼意。鬼屋的深處,有一口很深的井。據說 是婢女搞上了員外,被正宮逼著跳井,此後冤魂不散。   妳沒有答話,只是望著他,靜靜地笑著。不知道他對妳說這個故事,是為了 暗示甚麼。那時候的妳,已經學會了不吵鬧。那些哭泣的夜晚,妳一而再、再而 三地提醒自己:妳請不要忘記故事是怎麼開始的。   明明起初妳也只是,以為自己終於不再是贗品了。   趁著他去沖澡,妳滑開手機,將那個刪除許久的交友軟體下載回來。妳倦於 被關在他建置的小房間裡。妳懷念起那些向妳示好的網路信件;那些好看的,和 妳年齡相仿的,年輕男獸的臉蛋。 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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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浴室的水氣蒸騰,滴答的水聲漸弱,沒多久他擦乾了身子走出浴室。見妳沒 有要搭理的意思,他一屁股蹦到床上,擁抱妳,寵溺的語氣:「我沒有別的意思。 第 妳不是婢女,我也不是甚麼腦滿腸肥的員外,沒有人會逼著妳跳井。」 四   沒有人,沒有人會逼著妳跳井,都甚麼時代了。 十   他脫去浴袍,白色吸水絨毛布料浸濕了床單。妳緊盯那塊蔓延的水漬,任他 八 抱妳吻妳;卻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妳和那個交往不足月的「前男友」,是如何結 屆 束的? 鳳   妳和他,或者妳和他們,其實並沒有甚麼不同。你們不在乎彼此來自何方, 凰 只是親暱地問候:天氣、生活、今天吃了甚麼、心情好不好?你們同樣寫長長的 樹 信,每天每夜,交換彼此心緒。最終你們在台北見面,妳起了個大早,從學校搭 文 公車去車站。搭上往北的自強號時,已經是早上十一點多了。 學   抵達台北的時分,他站在剪票口等妳。望著他的修長身型、日系捲髮、浮世 獎 繪馬釘鞋……妳萬分慶幸此時是冬日,得以整日穿上那件粉紅色大衣,遮掩妳過 時、廉價的穿搭。   妳踩著妳所擁有的,那唯一一雙高跟的靴子,隨他踏遍台北的街頭。妳踩得 腿都痛了,從腳底板延伸至腳後跟;沿路磨擦破了皮,似有千斤重壓。這時候更 要挺起胸膛,優雅地,慢慢地走。妳畢竟不願以怪異的姿勢踩踏。   薄薄的太陽預備西下,他牽著妳,引妳到巷子裡的甜點店吃下午茶。逢魔時 刻,妳才發覺自己念想嘉義的樸實陽光。淡薄的冬陽,於是構成了妳的台北印象。   小店裡熱烘烘的,他建議妳脫去外套,妳抵死不從。妳的外套裡,穿的是平 價網拍買的紅色格子襯衫,短牛仔褲,搭配學校雜貨店賣的黑色絲襪。後來妳才 很欣慰地發現,上了床,其實穿甚麼都沒差。     你們吃完昂貴,但味道不怎樣的甜點,他便領著妳去他的小房間。   原諒妳沒有更精準的詞彙。那是一層座落於大學附近老舊巷子裡的老舊公 寓,其中一間分租套房。妳褪去靴子,踏上壓克力製成的花紋地板,卻覺得軟綿 綿的,彷彿置身雲端。腫脹的腳板,終於得到舒緩。   步入他的房間,妳驚異於他的沒有個性。白色床單、白色床鋪,書櫃上空無 一物。妳疑心他真的是網路上和妳侃侃而談的那人嗎?妳想像中他的房間,應該 是放滿了他慣常讀的,布迪厄、卡謬、高夫曼……妳原想借他的書翻看,見他褪 去衣服走入浴室,才死心作罷。 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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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在你們的第三次面,妳才發覺,那個小套房其實是私營民宿。只要上網點 現 滑鼠預訂,一個晚上 500 元,甚至不必提前收訂金。於是這構成了你們的分手原 代 因:他竟然在無數人睡過的床上吻妳,擁抱妳,做妳。 文 類   台北終究太遠。妳想要擁有自己專屬的小房間。 . 現 ※ 代 小   記憶的斷片反覆填滿妳,直至房東婆婆前來敲門。 說   她切來一盤鳳梨,祝福妳生日快樂。妳們肩並肩坐在床上,嘉義的鳳梨不酸, 很快便吃完了。她又遞出當地產的鳳梨酥,妳泡紅茶回敬,驀然回想起那段為他 煮水果茶的日子。   妳鮮少想起水果茶的記憶,那段時日妳並不好受。   那半年妳回到住處,每逢周末管理室總要通知妳:「太太,有人送鳳梨給唐 老師。」妳自管理員手上接過塑膠袋,裡面裝著三顆碩大的鳳梨,不經意刺傷了 手。   不知道是誰送的,他從來都不吃鳳梨,受不了咬舌的酸。妳遂將整整三顆鳳 梨,都做成了果醬。做果醬並不難,鳳梨妳倒是殺得艱辛。緩緩削去頭尾,妳仔 細沿著邊邊切,才削去它的堅硬外衣。   妳將裸身的切片鳳梨,添冰糖醃漬,煮成鳳梨果醬。然後燒水煮一杯蜜香紅 茶,倒入果醬、切大塊的蘋果、柳丁、檸檬汁……   起初妳尚覺得非常有趣,且驚異地發現,鳳梨居然能做成許多種料理。   妳向他請款,買了大把的蝦子,剝來炸鳳梨蝦球。鳳梨心也不浪費,切成薄 片,炒薑絲木耳。為了消耗不知道誰送來的,每周的三顆鳳梨,妳每個星期都研 發鳳梨料理:鳳梨毛豆炒飯、鳳梨海鮮燉飯、義大利人痛恨的鳳梨披薩……妳甚 至自己製作蔭鳳梨。   鳳梨的產季似乎很長。自三、四月直至七月,不知道是何方神聖,持續將鳳 梨遞給管理室。妳每個星期做這麼多道料理,早已玩不出新把戲。   某個周末的夜晚,他重重地放下筷子,卻又不敢向妳發難:「同事說至少要 一年多才能收成一次,到底是哪裡來這麼多鳳梨?」 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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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神色凝重地起身,將整桌菜打包,拿去屋外倒掉。所幸妳並不覺得心痛, 他倒的是隔夜的鳳梨沙拉、隔夜的蔭鳳梨蒸魚、隔夜的鳳梨炒肉…… 第      妳還是很想對他發脾氣。枉費妳苦心研發這麼多料理,他最最最愛的,卻是 四 那道氣味最詭異的鳳梨心炒木耳。 十   「此後收到的鳳梨,一律丟掉,」妳心情複雜地望著他,直至他甜蜜地向妳 八 下了聖旨:「我們在外面吃就好,妳不要這麼辛苦啊。」他替妳收拾了碗盤,指 屆 示妳更換洋裝,你們便手挽著手出門吃飯。 鳳凰   你們開車去嘉義市中心,卻避開了那間人潮擁擠的砂鍋魚頭。 樹   路邊停車之後,你們一前一後走進巷子裡。那是一間年輕夫婦開的小店,隱 身於市中心裡的破敗巷弄,不到八坪的店甚至是用鐵皮屋蓋的。店內的裝潢倒是 學文 非常新穎,日式的風格。 獎   女人為妳遞上開水,隨手放菜單在桌上,問妳要單點還是要套餐。妳才發覺 原來這是間咖哩專賣店,一天只賣一種口味,每天限量三十碗。妳點了套餐,妳 是那種,吃飯不能沒有熱湯的人。   她笑著收走你們的菜單,向廚房的男人打了招呼。妳觀察他們的分工:女人 盛飯,男人熱咖哩、煮湯。所有外場的工作,似乎全落在女人身上。妳舀一口咖 哩吞下,甜辣的辛香料味,混著蔬菜、牛肉和果香,不知道是誰的調味?   妳在意的總是枝微末節的小事,便和他們閒聊起開店的故事。   後來妳非常洩氣地發現,他們的故事平庸得很。也或許妳只是不甘心,到頭 來總是男人──總是男人厭倦了飯店的主廚生活,放棄高薪、偕妻子回鄉,最終 倆人用愛撐起一間小店。又是關乎愛和勇氣的俗氣故事。   妳擠出微笑,望著他和男人談著吃食,突然發自內心覺得好笑。妳笑看他說 得一口好菜。咖哩醬要怎麼製作、要熬煮多久、要打入多少蘋果泥……男人永遠 不會知道的是,眼前侃侃而談的他,其實連電鍋煮飯都不會。   返家後,他換去衣服,妳走進社區的垃圾場倒廚餘。走回公寓入口的路上, 妳看見路燈下有一個女人,眼妝都花了。見妳走近,卻鬼祟地躲藏,遠遠地盯著 妳看。   妳沒有做過多聯想。或許也只是鳳梨的產季過了,此後管理室再沒有待領的 鳳梨。 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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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 代   閒聊半晌,房東阿姨終於走了。 文 類   妳原想騎腳踏車出門晃晃,卻突然對自己的房間眷戀不已。妳關窗、鎖門, . 仔細地洗了熱水澡,然後光著背倒在床上。這畢竟是妳生平第一次,真正擁有屬 現 於自己的房間。 代 小   小時候,妳和哥哥共用一間房,一直到長大。妳曾以為所有人都是如此。直 說 到高中時,朋友邀妳去他家玩,妳才發覺自己的不同。你們是一家人塞在窄小的 公寓裡,共用浴室和廁所。誰也無從躲避任何聲響,毫無隱私。   好不容易脫離家裡,妳的住處卻也從沒空過。   剛上大學的時候,妳們是四個女孩塞在學校宿舍;誰穿甚麼顏色的內衣、內 褲是素色的,抑或畫著小鼻子小眼睛的小熊……一覽無遺。妳們只得假裝要好, 特意勻出時間舉辦「寢聚」,親暱地吃喝談笑。身處在狹仄的空間裡,能化解尷 尬的,畢竟也只剩下友誼了。   和他交往之後,儘管你們兩人得擁有三房一廳的空間,妳卻無從恣意於房間 裡擺放妳的物品。他要求妳的私人物品越少越好,最好隨時裝行李箱,便能輕鬆 提去。因而他不吝惜買衣服給妳,甚至鼓勵妳:「除了妳特別喜歡的,那些過季 的就丟吧。」   此刻妳站起身來,打開衣櫥門,數算那段時期究竟留下多少洋裝。 坦白說,妳非常懊悔,何以如此奢侈浪費。那些為妳丟掉的,往往是當下看來並 不起眼,卻非常實穿的衣裙。況且他的妻從不查勤。那個為妳擱在客廳的行李箱, 從來都沒有用過。   妳抓出那幾件洋裝,胡亂裝了袋,拿去屋外的舊衣回收箱。然後妳洗淨抹布, 擦淨地板、衣櫥、書櫃、書桌和窗戶……掃除是妳奮力的宣示:妳是房間的主人, 妳擁有恣意擺佈的權利。   「擁有權利意味著,妳也應該履行應盡的義務。」   摀住耳朵,妳甩去不時閃現出來的,他的聲音。   妳突然感到非常委屈,他的屋子非妳所有,妳卻要扛下全部的家務勞動。打 掃、買菜、煮食……這些工作妳做得太習慣了,偶爾他只是幫忙倒倒垃圾,都足 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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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讓妳心懷愧疚。   好不容易辭去工作回到這裡,妳決定,暫且不要再想他。 第   好在妳的小套房,座落於鳳梨田間,很容易散心。妳換了衣服出門,沿著住 四 處附近的田埂繞圈圈;看做田的人農忙,看流浪的犬隻流浪。走得累了,便沿著 十 下坡路段,走去學校附近的「潘(phun)街」覓食。 八   認識他之前,妳尚沒有交通工具,三餐吃食全倚賴這條街。 屆   從學校去民雄市區覓食並不划算,兩三個小時才有公車一班,錯過就沒有 鳳 了。據說更早之前,民雄市區也是一片荒涼;連都會區隨處可見的全聯購物中心 凰 和麥當勞,都要騎超過三十分鐘的車才能抵達。 樹   妳難以想像「夜衝麥當勞」或者「夜衝全聯」是甚麼滋味。好在流行的現在 文 式,是一夥人夜衝「斗南魚湯」──吹冷冷的風,長途夜車去雲林。暖足了胃, 學 再吹冷冷的風,車回嘉義。麥當勞已經不再稀罕。 獎   望著「潘(phun)街」上,這些屹立不搖的店面,妳突然湧出一股生之喜悅。 絕望的時候,就去看看街角那間便當店;溼黏的飯菜、時而過鹹或無味的調味, 竟能在街上存活將近十年。   用餐時間,妳隔著街道,遠遠地觀望那間店裡麻木的人群。雖然妳自有吃食 的口袋名單,此刻妳卻不再覺得孤單。如果說你們的學校似一座孤島,那很浪漫 地,你們都被困在這裡了。   妳想起很久以前,初入學時,妳和直屬走在校園裡的寧靜湖畔;你們的四周 有山環繞。妳遙望座落於寧靜湖上的小橋,看著天邊的夕陽慢慢折射成艷紅色、 暖橘色、粉紅色……湖上有鴛鴦,有相互理毛的鷺。   「我好喜歡這個學校,這裡的景色好美!」妳忍不住發出喟嘆,不顧他笑著 潑妳冷水:「相信我,景色看久了就膩了,很無聊。我就不信這裡夠妳美四年。」 曾令妳嗤之以鼻的回應,此刻,妳卻不能再同意更多。 ※   校園美歸美,靜靜地待著,究竟是太無聊了。妳決定為自己找一點事做。   放眼望去,周遭店家有公告徵人啟事的,也只有餐飲業了。熱炒店、便當店、 早餐店、以漂亮女學生店員聞名的果汁店……最後妳抄下學校附近咖啡廳的徵人 啟事,遞自己的簡歷過去。 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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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間咖啡廳常有社團聚集,生意並不壞,經營許多年了。妳曾去那裏讀過幾 現 次書,店裡的飲料不難喝,卻非常普通。老闆一人顧店,總是安靜地,靦腆地為 代 妳送上飲料。 文 類   幾天後妳接到面試通知。終於在時隔多年後,妳再次踏入店裡;店面已然易 . 主、裝潢完全兩樣。 現 代   面試時,妳非常漠然地,看老闆滔滔不絕地向妳解說:「我們這裡是咖啡豆 小 自烘店,以單品咖啡為主,注重吧檯手與客人的互動……妳還有甚麼問題嗎?」 說 問題大了,妳誠實地告訴他:妳沒有喝咖啡的習慣,特別是單品咖啡。可是這不 成問題,他當場宣布錄取,他非常願意手把手教妳。   妳拿了店裡的菜單,仔細回租屋處研讀。看這張單子輕巧地將世界一劃,便 切成了中南美洲、非洲、亞洲這三個區域。上頭淨是妳沒聽過的品名:蒲隆地、 哥倫比亞娜玲瓏、琳莎莊園……   整張單子妳只認得「耶加雪夫」;是初交往時,妳最寶貝的回憶。   那時妳尚渴望以任何形式,和他的日常產生連結,他便帶著妳和他的老朋友 會面。你們避開湧滿人潮的星巴克,走入嘉義市區,步入老舊的巷子裡。映入眼 簾的,是一整排鐵皮屋頂的矮房子,最高也不過兩層。   最終你們止步於紅色油漆斑駁、鐵門緊閉,滿佈雜草的房子面前。他撥通電 話,喚朋友前來開門。等待的空檔,妳發現門口停了台破舊機車,座墊皮開肉綻; 黑色的真皮剝落,露出黃色內裡。   定睛一看,那塊黃色海綿上,居然飄搖著一朵頑強小花。不似蒲公英,也不 似隨處可見的小黃花。少女似的,她竟生有粉紅色的心型花瓣,無辜、可人地隨 風搖擺。彷彿只要妳姿態夠柔軟,進退便都是舞蹈,不怕被攔腰折斷。 妳在心底描繪她的輪廓,強迫自己烙印她的長相。並且深信總有一天,妳將無比 精準地指認出她的名字。假如她沒有名字,花朵圖鑑上遍尋不著──那更好,妳 會自己造一個。   妳想起小時候,爺爺的庭院長滿艷紅色鮮花,大氣的花瓣神似牡丹。幾乎荒 廢了整個下午,妳摘下整座庭院的花,恭敬地放在神明桌上。端完供品後,妳向 爺爺邀功,他卻沒有絲毫遲疑地,將它們扔進垃圾桶:「不要把雜草放在這裡。」 是在許多年後,妳才明白,原來雜草也有名字。   那是某天夜裡,因為寂寞妳點開廣播。將近凌晨,節目走到尾聲,主持人親 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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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地向妳道聲晚安,播最後一首歌曲。他說這是伍佰的新歌,歌詞描述的是隨處 可見的「釘子花」;這種艷紅色鮮花,相信妳一定見過。 第   雜草不僅有名字,竟還被寫成了故事。 四   難以言明那個當下,妳有多麼感動。妳熱淚盈眶地,聽伍佰以粗曠的聲線, 十 唱出妳的童年哀歌:我是被誤解誤解的釘子花、有遮多人根本不知著我的名、我 八 是會諒解諒解的釘子花、毋管時代改變、我嘛佇咧開花…… 屆 鳳   搖擺歸搖擺,妳沒有在回憶裡沉浸太久;妳的童年事小,無關整個時代。 凰※ 樹   過沒多久,他的朋友騎檔車前來,身手俐落地為你們開了店。鐵門拉起,他 文 的店走的是日式風格,裝潢全是木造的:木質的窗框、木頭隔成的包廂、木地板 學 上鋪滿了榻榻米。 獎   他迅速地擦拭桌子地板,燒水,為你們手沖咖啡。妳欣賞著他綁起的馬尾, 削瘦的臉,俊秀的五官。看他往咖啡壺上注水,仔細地手繪小小花邊。由內而外, 由外而內,很像一幅畫。   「這是耶加雪夫,請你們喝。」他遞咖啡和菜單給你們,轉身去忙店務。妳 啜一口咖啡,還沒發表感想,身旁的他便搶著發言:「妳看,去咖啡館如果不知 道要喝甚麼,耶加絕對是首選!」   妳將咖啡推給他,示意他為妳喝完,然後跟他的朋友要了杯冰可可。   那是妳第一次接觸單品咖啡,沒有甜品搭配,苦得妳不能下嚥。妳一邊啜冰 可可,一邊旁聽他們聊咖啡產地。妳對咖啡知識沒有興趣,卻很想插嘴告訴他們, 妳初接觸咖啡的回憶。已經記不清是多小的年紀。   爸媽曾花錢讓哥哥和妳去上鋼琴課,還不是那種連鎖的鋼琴教室。上課地點 在老師的私人宅邸,一對一教學,從 doremi 開始教起。哥哥上課時,妳便坐在 沙發看書、畫畫;自小妳便很擅長打發時間。   那些等待的時刻,妳從不覺得無聊。妳是平庸的小女孩,誤入童話故事,誤 入公主的城堡作客。   妳沉醉在裝潢精緻的屋裡。鵝黃色的燈光、舖蕾絲墊的沙發,是妳幽黯童年 裡最明亮潔淨之處。妳總是痴痴地看著鋼琴老師,妄想待妳長大,是不是也能長 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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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這樣的女人── 現 她穿著粉色雪紡洋裝,以氣質的聲音說話。纖瘦細長的手,輕巧地在琴鍵上跳躍, 代 彈奏悠揚樂音。最令妳羨慕的是,她擁有一棟城堡般的漂亮屋子;每個月自己辦 文 音樂會,沒有誰來抗議。 類 .   還記得那天,妳正偷偷記憶著哥哥彈奏的音符;她走到吧檯邊,倒一杯黑咖 現 啡給妳。沒有猶疑,沒有過問妳幾歲,妳著迷於所有被她當成大人的瞬間。 代 小   也許喝完這杯咖啡,她會願意和妳談談自己。 說   她總是趁妳步出房間的時分,和哥哥聊那些,她認為妳不能聽的話題。譬如 她的情史:「我和他是在救國團認識的,他很會彈吉他……」只要妳一回房間, 她便收斂起笑容,繼續和哥哥專注在樂譜上。   妳忍著苦澀,一口氣喝完整杯咖啡。甚至還和她要了第二杯、第三杯、第四 杯。終於輪到妳上課了,換哥哥坐沙發寫作業。她無視妳得意的臉,翻開樂譜, 親切且客套地問候:「郁純,妳今天過得好嗎?」   返家後,妳抱著馬桶,吐了整個晚上。   沒甚麼,哥哥喝了不下五杯,還不是好好的。妳試圖說服自己,也許這就是 成人的滋味。在時間領著妳到達之前,妳決定繼續喝她泡的咖啡,學會適應嘔吐 的感覺。   幾個星期後,爸媽卻以課業之名,停掉妳的鋼琴課。妳甚至不知道那是最後 一堂課。來不及道別,便自她的課堂畢業。 ※   夜裡妳難以甩去鋼琴的樂音,便起身翻找鑰匙,那是他贈予妳的信物。   回想起來,那些日子還殘留著一點甜蜜。初交往時,妳尚居在大學生宿舍,   某天下課他寄信給妳:「傍晚,活動中心旁見,帶妳去秘密基地。」妳便穿 上簡便的布鞋,爬長長的斜坡,往活動中心走去。   通往活動中心的小路,坡陡不容易行走,遂被學生們戲稱為「好漢坡」。妳 繞開好漢坡,行經研究生宿舍。這條路同樣避不開上坡,只是舖滿了階梯。妳篤 定地踏著細碎的步伐,緩緩走上前去。 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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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來奇怪,這座漫漫的紅磚階梯,居然沒寫成校園的鬼怪傳奇。   樹影隨風搖動。初夏的傍晚,被風吹得涼涼的。妳不能自制地數算起階梯數 第 量,不經意想起那些妳曾聽說過的,其他校園盛傳的鬼故事。令妳印象最深刻的, 便是「女鬼橋」的傳說。 四   據說某間中部的大學,校園湖邊有一座橋,夜裡你必得心懷敬意走過。倘若 十 有人輕拍你肩膀,詢問你現在幾點、你的系級姓名是甚麼;還請你不要認真,務 八 必對她胡謅故事。假如你誠實地回答,霎時之間,你腳下的階梯將突然少一階。 屆 她將無情地帶走你,取走你的生命,你的一切。 鳳凰   自古以來,駭人的總是女鬼;鬼怪似乎不存在第二種性別。 樹   關乎她的身世,他們訴說的版本,令妳憤恨非常。 文   他們竟然這樣描述她的故事:有對愛侶決定私奔,雙方約好在橋上見面。男 學 方卻失了約,遲遲不見人影。然而她願意等。她便癡癡地站在橋上,等待了整整 獎 三天三夜,最終心碎跳湖而死。   她為男人背信而亡,化成鬼後,竟沒有人願意誠實以待。   也或許救贖的可能別有他法。譬如妳願意為她發誓,此後妳將耐心地,數算 每一座階梯。倘若她飄然而至,妳要先問一問她的身世,然後如實且開朗地,和 她訴說妳的故事。   儘管拿走妳的生命。妳沒有甚麼可以失去。妳捨不得數完這座階梯。   夜深了,此時妳仿擬年少的自己,碎步走過那座階梯。妳毫不畏懼地踏過灰 色水泥建物,穿越空蕩蕩的走廊,抵達活動中心。然後又是階梯。妳細心數算階 數,步上活動中心三樓。沿著長廊走到底,那裡有間封死的房間,門窗為膠帶貼 滿,便是他口中的秘密基地。   妳拿出鑰匙開門,門把輕巧地為妳轉動。   這裡曾是學校的琴房,鋼琴壞了,校方懶得修繕。眼不見為淨,便鎖了起來。 時至今日樂器還在,只是鋼琴蓋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妳抹去灰塵、輕撫琴鍵, 樂音便自妳的指間溜了出來。   妳會彈的曲目並不多,那些樂曲全是他教會妳的,小步舞曲、波蘭舞曲、詼 諧曲、結婚進行曲、卡農…… 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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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五線譜更深刻的,是夏日傍晚的回憶。那天他在妳面前為鋼琴調音,遞給 現 妳琴房的鑰匙。彼時他尚樂於聽妳傾訴,不吝惜款款地回應:「讓我陪伴妳再長 代 大一次。」 文 類   妳努力擠一張似笑非笑的臉,不願被他小看,還是忍不住溼了眼眶。 . 現   不過你們的鋼琴課,並沒有持續太久。後來他總是中途離席,或者突然告知 代 妳,臨時有院務會議要開。妳便獨自摸著鋼琴,凝視窗外寧靜湖邊,分手橋上的 小 男女,消磨整個下午。 說   那些簡單的曲目,經過反覆練習,全為妳深深地烙印在腦海裡了。   沒多久妳便荒廢鋼琴、搬離學生宿舍,隨他移居至嘉義市區。 ※   醒來時已是清晨,沒有人發現,妳竟然在琴房裡睡著了。   妳鄭重地將房門上鎖,匆匆和秘密基地告別,趕回妳自己的房間。簡便梳洗 一番,妳沒有忘記,今天是咖啡廳上工的日子。妳還記得老闆說,穿衣準則是有 領不露腳趾。妳便穿了件素色上衣,牛仔褲和布鞋,去店裡報到。   聘用妳的老闆,和妳所見過的咖啡店老闆們大不相同,沒有一絲一毫「職人」 的氣質。他理平頭造型、戴鴨舌帽,瞇成縫的單眼皮冷瞧著妳;卻刻意將聲音拉 得細長,仿女人的語調。   這是他教給妳的第一課,用氣音說話,像是戀人在耳邊低吟,客人便能感覺 到妳的溫柔。他特意強調「戀人」二字,嚴肅地叮嚀妳:「妳務必記得,用一種 追求對方的態度去面對客人,這是我們服務業最重要的精神。」   見妳困惑的臉,他如實告訴妳,這間店是以「販賣咖啡豆」維生。店內的飲 品不必頂尖,只要把豆子全部的味道泡出來即可。他要妳學會和客人做朋友,討 客人歡心、建立關係,自然能賣出豆子。   第一天上工像極了打仗,妳凡事都在學習,甚至連放置器皿的位置都未知。 下班之前,他預留半小時和妳長談:「妳看起來太緊張了,繃著一張臉,怎麼和 客人做朋友呢?」   提點完妳的所有缺失之後,他突然放柔了語氣。循循善誘地,他希望妳回去 思考自己和朋友的關係,乃至和戀人的關係。這些都是構成妳最重要的部分,他 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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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將決定妳會成為甚麼風格的吧檯手。   妳苦笑說好,話都還沒說完,便有個圓潤的女人推門走了進來。 第   她一屁股坐在老闆的椅子上,癱軟了身體,向他撒嬌:「欸,我好久沒有吃 四 鹹酥雞,下班幫我買鹹酥雞。」妳仔細端詳她的臉,她有一雙愛笑的雙眼皮大眼, 十 圓圓的鼻子翹起,非常可愛。 八   既然妳未曾擁有過健全的關係,從現在開始觀察總可以吧。妳正想一邊擦拭 屆 桌面,一邊觀察他們的關係,老闆卻突然對著她大吼:「滾啦!有領不露腳趾, 鳳 妳看看妳穿了甚麼?」 凰   她穿著粉色 V 領洋裝,刻意露出的白嫩胸鋪,顯然他沒看見。 樹   出乎妳意料的是,她沒發脾氣,只是嘟著嘴走向門口。他沒好氣地扔給她車 文 鑰匙,要她滾,沒穿正式的衣服不准過來店裡。她以幾乎聽不見的細小聲音嘟囔 學 著,好啦好啦,我晚點再來接你……便轉身走出店裡。 獎   妳不敢吭一聲,沒想到他卻不覺得難堪。   不管妳想不想聽,他切換成溫柔的語調,開始訴說自己的感情故事。   他不知道的是,關於故事,妳自有一套標準。妳非常老派地覺得,一個好的 故事,必得始於一個好的開頭。而妳非常厭惡他自以為是的開場:「她是 Ann, 第二任女朋友,絕對是我人生中不小心抽到的鬼牌。」   他沒有在 Ann 的故事上著墨太多,卻談論起他的第一任女朋友。   他說,他和前任女友 Judy,是在晨跑團體認識的。她不僅長得漂亮,身材 也非常勻稱。工作的時候,他老愛偷捏她的翹屁股,惹得她非常生氣。然後他又 轉換了一次語氣,很感傷地:「我們可以說是靈魂伴侶,但就是個性太像了,兩 個人都很衝。當然,也是我那時太年輕,根本不懂得珍惜。」   他們交往了四年,Judy 甚至辭去工作,到他的店裡幫忙。然而卻在生意蒸 蒸日上之際,她突然向他提了分手,只好就此分道揚鑣。為此他消沉了許久,夜 夜不能入睡,甚至因此去拜師學泰拳……   「Ann 就是我還沒開始學泰拳的時候認識的,」話鋒一轉,他終於要開始說 她的故事:「我跟她是小學同學。她矮、肥又醜,個性懶散,從來都不愛看書。 我們的興趣完全沒有交集,她從來就不是我喜歡的那型。」 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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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沉默,靜待他自己說下去。儘管妳知道,故事將要被說壞了。 現   「所以說,人真的不能碰酒。那時候我還沒開始學泰拳,崩潰的時候沒有沙 代 包可以打,她就跑來安慰我,陪我喝酒。」迎來故事的尾聲,妳希望他至少能說 文 得優雅一點。他卻吐了吐舌頭,無視妳難看臉色,繼續說:「沒辦法,酒後亂性, 類 上完好像也只能負責了。」 . 現   妳知道他期待妳笑,妳卻抓不住故事的笑點,反而還有點想哭。 代 小   見妳沒有任何回應,他也不尷尬。恰好時間到了,他轉身發工資給妳,宣告 說 妳今天的工作到此為止。臨走之前,還不忘再提醒妳一次:「記得放鬆啊!下次 換妳跟我說妳的故事!」   反正沒有誰真正在乎彼此的身世。   妳擠出笑臉說好,他不過說說而已,對此妳非常放心。   返回租屋處後,他又傳來簡訊,要妳想想自己喜歡的店員風格是甚麼?妳要 講咖啡店也好,櫃姐也好,服飾店也好……他要妳下次上班時給出答案。而妳的 答案,其實非常非常簡單,一下子便能說完──   妳最最喜歡那種,服務生很漂亮臉卻很臭;咖啡丟了就走,不會寒暄也不會 叨擾,讓妳安靜待整個下午的咖啡廳;甚至找零用摔的,摔妳臉上,也沒關係。 多謝那些熱心的店員或櫃姐,妳不喜歡為他們招呼。最好就地將妳丟著,妳喜歡 自己閒晃。   妳不喜歡和他們有交集。   妳不喜歡他們擺一張笑臉走過來,心裡卻想著接下來要擠出笑臉,情緒勞 動。妳不相信溝通的可能。真的,人生已經太難,就不要為難彼此。妳不喜歡抱 著目的交心。   但是妳卻非常喜歡,看臭臉店員的疲憊臉上,因為即將下班和朋友約會,不 經意綻出少女的笑。偶爾也存在這樣的幸運時刻,不枉她零錢摔這麼多日子,終 於認得妳了、混熟了,突然開口閒聊幾句。   妳喜歡那些鬆懈的瞬間。像是某個落雨的尖峰時刻,兩個狼狽而疲倦的人靠 近,認出彼此,卻什麼也沒說。你們只是相視一笑,然後,又再度被淹沒在人群 中…… 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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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情書 第   那個坐在廉價塑膠圓椅上的女人,大約四五十歲。 四   她畫紫色煙燻眼影,紋舊式的內眼線。隨著時間摧殘,她的眼皮下垂外翻, 仔細紋的眼線褪成青色。那是乘載了多少歲月的顏色。 十 女人的面容蒼老,隨處可見,和那些在街上遊蕩的老婦人們並無不同。 八   捉住妳目光的是停在她肩膀上的那兩隻鸚鵡。只要妳的目光自女人臉上移 屆 開,妳會發現她雞爪般的手指頭上,戴著兩只寬大的鋼戒──戒指上繫著綿長堅 固的線,另一端繫在鸚鵡的腳環上。 鳳   這是日常裡的驚喜了,妳忍不住心底小小的驚呼。 凰   妳幻想鸚鵡是一只又一只的彩色氣球,只要數量夠多便能領女人遨遊天際。 樹 直到妳瞥見女人一邊抽菸,一邊任鸚鵡拉屎拉尿在她的棕色皮衣外套上。   鸚鵡的尿是白色的,屎是綠色的,其中又綴有幾點紅色。妳突然想起前幾天 文 吃過的抹茶蛋糕。茶做成的棕色海綿蛋糕體,淋上抹茶醬和鮮奶油,上頭點綴幾 學 顆草莓。 獎   妳差點不小心笑出來。妳擅長做無意義的聯想。   朋友老是笑說,妳就是活在迪士尼世界裡的怪奇公主。妳妄想中年失業的保 母能飛、雨傘會說話、貓會在迷路之時為妳指引方向……他們說妳是迷糊的愛麗 絲,整個世界是妳的仙境,妳的虛幻樂園。   妳收下他們毫無惡意的指控;縱然妳並不認同他們讚妳可愛。   他們不知道的是,迪士尼式的聯想,是妳抵抗哀傷的方式。生活太苦悶了, 誰不需要幻想,或者妄想?妳習慣為苦澀的日子加一點糖。一如妳參加完他的告 別式之後,散步到街上買一杯去冰、全糖的珍珠奶茶。   妳的日子需要一點甜。太突然了。妳沒有想過他竟然會死。   收到訃聞的時候,妳還以為這是誰的惡作劇。妳拆開那只白色信封,反覆閱 讀攤開在妳眼前的字字句句。那些少量的資訊,竟使得妳差點喘不過氣──那張 紙上寫的不過是時間、地點、他的名字。還有他的家屬,那位據說早已久未聯繫 的哥哥,以及未亡人。 ※   告別式的會場上,妳終於看見她──他的妻,訃聞上寫的未亡人。   妳並不喜歡訃聞上的那些稱謂。未亡人。憑甚麼死了丈夫就是未亡人,死了 妻子不是。倘若他還在,也許妳會和他爭辯這些。他會板起臉告訴妳,或者露出 微妙的尷尬神情,仔細對妳解釋:「這些稱謂其來有自,去翻史書,妳肯定能翻 出它們背後的小故事。」   倘若妳年輕十來歲,許多年前的妳,想是乖巧地應聲「好」,懶得解釋── 其實妳並不喜歡那些做作的小故事。典故出自史書,說是史書,那也是遙遠的中 國史書。妳的靈魂倦於與它們共鳴。 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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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天時,他不時賣弄這些,令妳哈欠連連的小知識。   偶爾妳陷入恍惚。妳幻想他下了班,回家,他會對她侃侃而談這些事嗎?   也許他們倆的生活是這樣子,他推開門,她接過他的公事包。他端坐餐桌旁, 現 開飯了,她打開電鍋的蓋子。蒸騰的水氣爆衝出來,偕淡淡芋頭味的米香。 代   接下來的場景妳卻無從想像,包括,他們之間將如何對話。即便時間一躍, 文 躍過數十年,到了告別式的今天。她整個人立體起來,自他曾給妳看過的照片現 類 身── .   他平常老是喚她婷婷。妳以為是「女」字旁的那個婷,卻不然,妳猜錯了她 現 的部首。她的名牌上,寫的是庭院的那個「庭」。妳以為她長得是他口中白癡傻 代 妹的樣子──妳想起他秀給妳的照片──是她坐在沙發上,抱著他們養的狗,傻 小 里傻氣,眼睛對眼睛和牠說話的模樣。 說   告別式那天,妳看她著一身黑色套裝,端莊的行為舉止,在會場裡忙進忙出。 瞥見妳的時候,她親近又不失禮貌。微笑又不失莊嚴地招呼妳,感謝妳,謝謝妳 來送老師一程。   她的表情無懈可擊。   妳練習哀戚地笑著客套回去。   她覺察到妳的尷尬,不失優雅地替妳們的對話,畫上句點。   短短不到五分鐘的交鋒,妳節節敗退。明白了,為甚麼他儘管怨,也不渝地 守著她。妳不明白的是,他說,這些年來她一直是家庭主婦。他說她不諳世事, 沒見過世面……   妳突然覺得暈眩,茫茫然地想起了你們倆曾於課堂上的辯證,攸關知識的。   那是絕望的哀愁的學者的眼眸。他裝作悲哀地問妳,知識有甚麼用呢。妳使盡渾 身力氣,跨越妳和他之間的差距,那數十年的歲月。妳才是那個白癡傻妹。妳竟 試圖說服他,知識並不是無用的。   他被妳逼得節節敗退,卻仍優雅地反擊。   假設知識有用。他退一步,轉而迂迴地前進,一如他應對你們的關係。假設 知識有用,他退一步肯定妳,繼而拋了個大哉問給妳──妳覺得,比起握有知識 ──實際經驗會不會更接近真理?   那時妳還年輕,讀的書不多,愣住了,妳請他舉一個例子幫助妳思考。   妳使用「幫助」這個詞彙。是過了很久、很久以後,妳閱讀後殖民理論,才 知道那是殖民者的修辭,他一貫高高在上的姿態。在妳請求他的幫助之後,他眼 眸裡的哀愁逐漸退散。取而代之的是睿智且同情,欲開化妳的神情。   他以動聽的聲調娓娓道來。   假設知識有用,舉例來說,妳覺得──比起手裡握著地圖,實際走往那個妳 想抵達的地方,會不會更接近真實?他舉的例子爛透了。妳差點沒理直氣壯地反 駁他──如果沒有地圖,你要如何,實際走往那個你想抵達的地方? 但是妳沒有。妳不願意讓討論延伸下去。   妳裝乖討好,露出我不懂耶,這般徬徨的表情。   多年後,妳亂入哲學系研討會場,其實妳只是想去簽到領個便當。妳看著參 加的學生一一捧著飯盒入場,台上的教授們仍孜孜不倦地爭論。他們在一片又一 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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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的白板上,寫滿了妳看不懂的邏輯式子。   其中一個年輕的學者,彷彿看進妳茫然的眼睛,粗暴又體貼地,為妳翻譯: 第 「舉一個生活的例子,究竟是知道嘉義市怎麼去,還是實際去過一次嘉義市,更 為真呢?」 四   妳突然覺得好笑,與會者全是外地的,誰真正去過嘉義市。 十 八 ※ 屆   離開他之後,沉潛數年,妳決定回來嘉義生活。   妳存了一筆錢,辭了職,回到母校附近租了簡單的小套房。 鳳   妳打算放空自己,贖回妳不曾經歷過的,單純的學生生涯。窩居在小套房裡 凰 讀書寫作,偶爾打打零工。那筆存款,足夠妳吃上一年。 樹   多虧妳生有一張清純的,娃娃的臉,租屋時並沒有遇見多大阻礙。   妳租的是鳳梨田間的學生套房,房東攤開一紙合約,慎重地寫上雙方的名 文 字。她這才瞥見妳寫的生日,1990 年,03 月 10 日出生。見她訝異的臉,妳只得 學 補充說明,妳不是這裡的學生,只是近期想回來讀研究所。 獎   房東是慈祥的老婆婆,熱情地祝福妳備考順利,又補上這麼一句:「如果我 孫女有妳這麼乖就好了。」原來婆婆的孫女今年剛上大學,跑去外地讀書。一路 走來,是她拉拔孫女長大,她非常寂寞。   妳想起某天夜裡睡不著覺,穿進住處附近的小巷亂走。   走到底,有一間宏偉的教堂,一間三角窗的舊雜貨店。深夜裡,雜貨店早已 拉下鐵門,卻有一個阿婆,專注地說著電話。她用的是鑲嵌在雜貨店外頭,那尊 舊式的,藍色鐵灰色裝置的公共電話。   她一個又一個十元地投,乾癟皺紋的手,放在薄外套口袋裡摩娑。妳繞了一 圈巷子回來,少說有半小時過去,她仍一個又一個十元地投,不知在和誰傾訴。   當時妳暗自思忖,婆婆許是在談一場老人的地下戀情──關了店,丈夫睡去 之後,爬起來和遠方的誰,偷偷地說話。然而此刻妳望著眼前,站立於鳳梨田間, 和妳叨念著寶貝孫女的婆婆。那天夜裡的景象,頓時生出新的詮釋。   人和人之間的情感,不只有愛情,態樣多如繁星。   步出他為妳建置的小房間之後,妳才知道,那段時日有多麼病態。   遑論妳看見甚麼,妳都要以為那是偷情了。譬如妳騎機車時,停紅燈的空檔, 瞥見頭髮花白的老夫妻相擁。他們穿同款式的墨綠色薄外套,同款式的黑色西裝 褲,同款式的雨靴。妳酸酸地想,他們是老情人吧。早已各自嫁娶,周末仍相約 在公園偷偷相會,抽菸聊生活瑣事,喝喝啤酒的那種。   妳的想像其來有自──那些他返家的時日,妳無從聯繫他。租屋處靜悄悄 的,寂寞地透不過氣。於是妳開了門,步出房間,去附近的公園走走。   從前從前,妳聽說二二八紀念公園適合幽會,妳還不大相信。那時妳尚關心 同儕的戀愛,誰誰誰和學長交往了,高射炮和學姊告白了……大學生多半純情且 喜歡碎嘴。分享八卦的時候,他們不忘分一杯羹予妳,青春限定。   誰知道,同他在一起之後,妳才真正去過二二八紀念公園。 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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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叮囑妳照顧好自己,搭高鐵離去,妳不願想像他如何對待他台北的妻。妳 現 於是去公園晃了一圈,向水早已乾涸的許願池許願。妳看見半埋藏於花草之下的 代 紀念館,一旁設置了垃圾桶,那興許是學弟向學姊告白的地方。妳想起學姊曾悶 文 悶地說,他甚麼地方不選,卻拉著她在垃圾桶旁告白。 類   奇怪她竟也接受了。 .   他們顯然不太浪漫,或者說,她以為的愛情未免太過於浪漫──妳也曾為學 現 姊許願──儘管到頭來,他們發展成陳腔濫調的老故事。後來學弟戀上較他年 代 輕兩歲的大一學妹,要她連夜搬出同居的宿舍。她抱著紙箱哭哭啼啼來敲妳的 小 門…… 說   妳繼續走,試圖甩落不堪的記憶。   妳看見公園裡,眼前的巨大銅門,據說象徵了台灣的族群融合。妳懷疑誰真 正留心門上的雕刻呢?傍晚時分,放學的小孩子玩起捉迷藏。妳想起了妳的孩提 時分,大夥兒玩起鬼抓人。跑不快,妳總是當鬼的那個,逃脫不了無垠的輪迴。 注定不能融入。   妳幾乎要以為自己永恆地是鬼了。   妳仔細繞過玩耍的孩子們,妳已經長大,毋須回望過去。   穿過公園裡大面的石牆,妳預備走出公園,返家。那面像極了迷宮的石牆, 實則有一個奇怪的名字,諸羅哭牆。來不及思索嘉義與耶路撒冷,距離遙遠,能 扯上甚麼關係。妳為那些幽會的情侶嚇著了。   隱身於石牆之後,白髮的爺爺摟著大胸部妹妹,玩她的頭髮嬉戲。   還有他們,一對頭髮已花白的愛侶,隱身於石牆的另一側。大腿貼著大腿, 小腿黏著小腿。地上放著一罐又一罐的台啤,他們親暱地聊著彼此的婚姻。   妳步出公園,想像他們乖乖地,於晚餐時間一一返家。他們的餐桌上有熱騰 的飯菜,四菜一湯,均衡的營養。也許就是太均衡了,才出了錯。妳想起偶然在 書店翻閱的主婦守則,作者幽默地寫道,各位太太務必記得,餐桌上偶爾要煮一 些垃圾食物。炸雞,雞塊,炸薯條……都好。   「餵飽男人的心,小孩的胃,他們才不會偷偷往外面跑。」   完美的主婦彷彿站立於妳眼前,慧黠地對妳眨了眨眼睛。   殊不知妳就是垃圾食物,外面的。 ※   妳窩居的小套房並不能煮食。   慈祥的房東婆婆如是說:這裡禁用明火、禁用電鍋、禁用烤箱……她在房間 裡和你聊天,細數她的規則。道出規則後的故事,已經是幾個月後的事情了。   原來她年輕時曾和丈夫一起經營工廠,事業經營得有聲有色。不料暗夜裡的 一場大火吞噬了廠房,百坪大的鐵皮屋哭泣,變形。此後妳夜裡失眠,開窗眺望 鳳梨田間──偶爾空氣裡飄來異味,妳總是火速地將窗戶關上。天知道是哪間工 廠著火了,妳直覺地想。   直至某天夜裡,妳趿夾腳拖去鳳梨田間散步,看見遠方有火光,天邊瀰漫黑 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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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妳觀察數日,發覺是每天都如此,才知道是工廠在暗夜裡偷排廢氣。   小套房不能煮食也好,廢氣已經夠多了。 第   妳想起大學時代,和他同居的那些年,他租的是嘉義市住宅區裡的公寓。你 們共用一把鑰匙,他問妳有沒有聽過漢武帝,金屋藏嬌的故事。他超譯了文本, 四 如此對妳解說:「我要造一棟屋子,把我最愛的阿嬌藏起來。」   確實是藏起來。 十   他為妳建置的屋子,遠離學校,位於市區又隱於市。 八   那陣子妳下課之後,不赴同學的約──趕著自民雄騎車,返回你們的房子, 屆 去市場買菜煮飯,等待他下班。妳每天都去市場,賣菜的阿姨們認得妳,不忘多 加一把蔥給妳。偶爾閒聊幾句,阿妹仔,妳遐邇少年就結婚啊哦? 鳳   妳微笑,不敢說話。 凰   那是一張又一張正室的臉。 樹   妳自蔬菜攤阿姨的手上接過絲瓜,她的面容令妳想起了二姨婆。   姨婆是典型的農村婦女,也許較常人要幸運一些。丈公是田僑仔,擁有農地 文 無數,就連村裡菜市場那塊地都是他的。婚後丈公忙著收租,找人泡茶。姨婆擔 學 負起所有家事,農忙,休息只農曆年那一個星期。 獎   學會現代科技之後,丈公喜歡上臉書打卡,全是他帶姨婆出國玩的照片。不 知情的,還以為姨婆是整日遊玩的少奶奶,皮膚都曬得黝黑了。看看眼前的菜販, 誰相信她曾經到過埃及,騎在駱駝上向丈夫比「耶」,歡欣地和金字塔合照。   離開菜市場,妳提著大把的菜,步入你們的公寓。   妳刻意避開買菜的尖峰時段,不願和煮婦們一起擠電梯。   那是一張又一張正室的臉,妳是冒牌貨,躋身在她們之中。   妳曾偷看她們準備的菜色,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總是高麗菜空心菜地瓜 葉,豬肉和雞蛋,偶有偷偷混進來的青椒、紅蘿蔔。都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妳卻無從自她們的菜籃裡,推敲出幸或不幸的線索。   第一次為他煮食,妳琢磨許久,不知道婷婷都為他煮些甚麼?妳決定照著母 親教妳的做,他竟稱讚妳煮得好吃:「有我媽的味道。」後來妳才知道,也許是 南部,北部的口味差異。   台灣就這麼一丁點大,料理方式卻多有歧異。   而他們的問題,也許更複雜一些。他說,婷婷並不喜歡煮家常菜。他們的餐 桌,總是羅宋湯或玉米濃湯,義大利麵或燉飯。妳沒有和他說的是,羅宋湯或玉 米濃湯,義大利或燉飯,也是家常菜;只是家常地毫不台灣。   他的家常菜是這樣,他的媽下班之後,趕回家揀地瓜葉空心菜,大火快炒蒜 頭和辣椒。婷婷不喜歡料理需要挑揀的葉菜類,他說,她習慣柿子挑軟的吃。婷 婷總是煮小白菜或青江菜,偏偏他厭惡極了這些葉菜厚重的草味。   有一次他們去逛超市,他不小心說溜了嘴,蛤,又要吃草了。她竟推車走人, 生氣了,整個晚上沒和他說話。那是正室的權力了──她整個晚上,沒和他說話。 妳想起初交往時,你們曾有過一次爭執。他每個周末固定回台北,殷勤地勸妳回 家看看爸媽,要妳別自己一個人留在嘉義。但是哪有大學生每周回家,何況妳多 數時候,根本不願意回到那個家去。 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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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終你們做成了協議,妳要的不多,只要睡前的一通電話。   他大方地應允妳,卻沒有一天做到。   回台北的那幾天晚上,不僅沒有電話,他甚至封鎖了你們所有的聯繫管道。 現 直至星期天晚上,妳才瞥見他寄的 G-mail。信件標題冠冕堂皇地寫著「課堂注 代 意事項」。內文只短短一句:「我準備搭高鐵了,愛妳。」 文   收拾行李,高鐵站接他回來之後──妳決定,這次換妳搭車去台北,找回那 類 個妳還沒完全斷乾淨的前男友。 .   載妳去車站的路上,他好聲好氣,放低姿態求妳。 現   妳不管,妳買了票,甩開他的手跳上月台,跳上車去。 代   他竟開車一路追妳,一邊撥電話給妳,曉以大義:「留下來吧,那幾天我沒 小 有聯繫妳,是為了讓我們走更長遠的路。」 說   望著他追了一站又一站的車,憤怒之餘,妳悲哀地察覺──你們之間,永恆 地,只能上演狗血的偶像劇。偶爾你們為生活拌嘴,他總是忍讓,不讓妳有更多 發揮的餘地。   下一站很快到了,妳輕巧地下了車,他在後站等妳。   他知道妳厭惡前站的車流,後站恬靜多了。   妳漫漫地走下民雄後站長長的階梯,於蜿蜒的巷子裡尋找他的車。   關上門,妳的目光追溯車窗外昏黃街燈的光影。零落的光暈,最終匯集成了 畸零地上的那一方夜市。然而他不曾停車,刻意忽視妳渴望的眼神──逛夜市, 到底太容易遇見熟人了──你們之間,再一次空缺了凡人的日常。   那天晚上,他特別用力地做妳,整個人幾乎面目猙獰了起來。   妳是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他搵牢妳的雙手雙腳,隨手捉起桌邊沾滿灰塵的抹布,狠狠塞進妳的嘴巴。   這不是第一次了,只是,妳從沒看過他這樣發狂的眼睛。   妳閉上雙眼,安撫自己,甩開那些愚蠢的提問──例如你和婷婷,吵架時也 這樣做嗎?妳的眼睛溫熱,妳想像那些水珠灑落於玻璃窗上,隨風匯集成大顆大 顆的水珠,最終乖巧地順應了地心引力。 ※   據說生意不好,妳不曾去過位於後站的那方夜市,後來它很快倒了。   妳想起那些逡巡於夜市裡,年輕男女的身影,勾肩搭背的,手上拿著玉米或 臭豆腐。他和婷婷肯定一起逛過夜市。他們自年輕時交往至今,肯定經歷過這樣 的年紀。   拮据卻渴望熱鬧,不知道往哪裡去,才掏了大把的銅板逛夜市。   夜市充滿了活力,擁有最活潑的生命力──駁雜的氣味,此起彼落的吆喝 聲,那是狂歡版本的菜市場了。這才是真正的眾聲喧嘩,有得吃有得玩,什麼都 不奇怪。   大眾一點的小吃,有地瓜球,炸杏包菇,雞排,或排骨酥。   CP 值高,旨在填飽年輕人胃的,有黑胡椒或蘑菇口味的夜市牛排,加麵不 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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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錢。還額外附上整鍋讓妳自助無限裝盛的,厚重麵粉味,偶爾勾芡失敗,團成 一整塊的玉米濃湯。 第   吃膩了台菜或牛排,不妨來點更刺激的異國情調。往夜市的最邊邊走,煙霧 迷漫,大熱天裡戴好大頂毛帽的小販,正兜售著蒙古烤肉。或者來一點政治不正 四 確的選擇?就在蒙古烤肉隔壁,幾個人穿著偽原住民風格的服飾,搬大塊的石板 烤肉。 十   吃膩了鹹的,甜的也有。 八   妳便曾以三十元的超低價,於夜市購入精巧的檸檬塔。老闆拿出印有粉紅色 屆 小花的紙盒,紫色緞帶,問妳要不要再多帶兩顆。不限品項,美女來算妳三個 一百,他衝著妳溫柔地笑。妳便多帶了一份乳酪蛋糕,一顆巧克力泡芙。他喜孜 鳳 孜地將甜點一一放入紙盒,不忘附上保冰袋給妳。 凰   吃飽喝足後,妳拎著甜點步入遊戲區,看人家玩射擊遊戲。 樹   滿靶任妳挑一隻大娃娃。多的是情侶玩這款遊戲。妳看著陌生的女孩們一一 說出她們的願望。她多麼想要那隻巨型卡比獸、巨型拉拉熊玩偶……。男孩們逮 文 到表現機會,紛紛輕摟女孩的肩,英勇地說:「等我,我打下來給妳。」 學   他想必也曾在這種遊戲攤位,投入一局又一局的百元鈔票,為得婷婷歡心。 獎 雖然妳也曾看過剪妹妹頭的亮麗女殺手,偶爾她戴起眼鏡,以毫不起眼的女孩形 象現身;獨身前來,不消四局便殺完滿靶;那畢竟是少數。   射擊遊戲到底是那些典型的,異性戀的遊戲,而他嫻熟於此。   妳突然想起,他曾在課堂上略提過詩經,他選的是那首〈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課堂上,他朝妳的方向眨了眨眼睛。   他說這是一首純情的詩,詩經就是坦率地可愛。   當時你們還沒熟悉起來,他偶爾寫信給妳,打電話給妳,邀約妳去吃飯,妳 都拒絕了。當時妳的大學生涯才剛開始,眼前有大好的青春等妳;白髮正旺盛地 冒出的他,對妳並沒有那麼致命的吸引力。   他識趣地不再踰越你們的關係,不撤退也不放棄,只優雅地守著妳。   還記得,剛上大學的那段時光,妳瘋狂地參與所有系上的活動。只因妳的直 屬學長信誓旦旦地說,不參加活動交不到朋友,沒人罩妳,妳最好當心被排擠。 還有一旁的直屬學姊附和地說,多參加活動認識人,拓展視野總是好的,不要只 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   妳點頭說好,妳知道了,妳參加活動就是。   不敢說出口的是,妳來自保守的家庭,妳一直都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大學 以前,妳不曾和誰交好,甚至連最普通的逛街或聚餐也沒有。每當妳的高中或大 學同學們聚在一起,大肆抱怨他們家的門禁,妳總是覺得不可思議:規定小孩子 晚上十一點之前回家,這算哪門子門禁?   畢竟妳家是這樣的,晚上六點之前倘若妳還沒回家,妳飯不用吃了,勉強的 笑不用擠了。接下來很長,很長一段日子,妳只得眼睜睜看著整家人以冷暴力待 妳;眼神忽視妳,言談冷落妳,將妳看成空氣;但是他們隨意在流理台堆放吃過 的碗,那些沾黏食物口水的碗,妳碗還是要洗。 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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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準備大學學測的時候,妳比誰都還要努力。 現   妳虔誠地想著,只要上了大學,離了家就自由了。惟有離開他們,到外地求 代 學,妳才能開始真正經驗人生。而初識他們的時候,妳的經驗匱乏。面對那群活 文 躍的同學,妳無話可說,無能施展妳的生活品味。 類   想來還真是一場悲劇。妳便曾穿著高中睡衣,領口已經泛黃,變成荷葉邊的 . 那種,去參加宿營。沒辦法,根本來不及買衣服。宿營舉辦在開學之前,網購還 現 要時間,還要挑揀。那是妳身上能找到最好看的衣服了。其餘的,不是太寬太窄, 代 就是顏色不對。 小   所幸人總會成長,現在回望那個醜惡的自己,妳終於能笑出聲來了。 說   年輕人喜歡裝鬼自己嚇自己。早在和他交往之前,那段青澀的時光,妳曾有 過一段隱密的,沒有結果的暗戀。妳的暗戀萌芽自宿營的活動,妳蜜蜜地想起夜 教那個牽妳手的女孩。   妳並不喜歡這種活動。一群人聚在一起講鬼故事,整隊發護身符。兩個人又 兩個人的手牽手,於暗夜裡走過整個校園。又是典型異性戀的遊戲。隊輔要男孩 女孩分排站開,刻意安排男女男女手牽手。手牽手走過自己嚇自己的漫漫長夜, 那是最粗製濫造的吊橋效應,尖叫的分明都是共謀,無聊透頂。   妳刻意走在最後面,死也不肯和男孩牽手。   還好妳讀的系所男孩少,早早分配完了,後排只剩下女孩。那是妳第一次和 人牽手。她不會知道,這對妳來說,意義有多麼重大。   沒有,妳的心跳並沒有因此加速狂跳,不是那麼言情的故事。   妳只是感覺,突然有一股暖流竄進了妳的心窩。那些集體尖叫,竄逃的瞬間, 妳淡定地任她猛掐妳的手,並不覺得疼痛。觸碰的那一瞬間,妳只覺得她掌心的 肉細細嫩嫩的。妳微笑地想起,那些初生貓咪的粉紅色肉掌,也是這般觸感。   她倒是將自己打扮成陽剛的模樣。髮型刻意剃成男生頭,白色上衣,刷白破 牛仔褲,束胸。她佯裝淡定,緊張時逼自己不出聲,只克制不住緊捉妳的手心。  而隨著夜間的冒險越來越深入,握著她汗溼的掌心,妳不禁想起了第一次探索自 己的觸感:溫溫的,熱熱的,溼溼的,細嫩細嫩的……   突然她甩開妳的手,妳才發現,繞回原點,夜教結束了。   妳們後來有過一段親暱的情誼。宿營活動之後,一次兩次三次,她照三餐訊 息向妳問安。妳倒寧願她爽朗地甩開妳的手。一次兩次三次,無心的也好粗魯也 罷。妳不喜歡她閃爍的曖昧,親暱的拒絕,友好節制的距離。   我喜歡妳,耶誕舞會那天,妳鼓起勇氣向她告白。   我也喜歡妳,答覆妳時她落下幾滴眼淚,可是我的喜歡是靈魂伴侶的那種喜 歡。不在一起就不會失去,她說,我認真的。   不待妳沉澱失戀的心情,聖誕節過後,她便向妳介紹她的女友。   她是系上的學姊,細框圓眼鏡,黑色大波浪捲髮,明朗潔淨的妝。她身上裝 飾的,那些低調爽朗的品味,在在都是大學新生妳趕不上的。   也許妳從未輸給誰,不過輸給了時間。 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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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打開 g-mail,這個學期已經沒有了他的課,妳照樣寫信給他傾訴。   他那麼溫文地守著妳,彷彿 24 小時守著 g-mail 回應妳。 四   他是妳的老師,妳沒有血緣關係的父親。那些低潮的時刻,妳逐漸學會了依 賴。是他接住了妳的所有,妳的青澀,妳的愚蠢與不堪。 十   彷彿時時刻刻等待妳的失戀。 八   妳寄信時是凌晨兩點,不到半小時他很快回信了,內容卻令妳啞然失笑: 屆   致我親愛的阿純,顯然,這種時刻說什麼都沒有用。但我仍非常樂於和妳分 鳳凰 享,二十一個為甚麼小黃瓜比男人好的理由── 樹 1. 根據統計,小黃瓜的平均長度是 13.5 公分。 2. 小黃瓜放很多天都不會軟。 文 3. 小黃瓜不會在乎自己的尺寸。 學 4. 小黃瓜不會在乎妳賺的錢比它多。 獎 5. 小黃瓜總是保持六點,而不是六點半。 6. 在菜市場挑選小黃瓜時,妳可以很容易就看出它是軟是硬。 7. 小黃瓜不會又急又緊張。 8. 小黃瓜不會在乎今天是這個月的第幾次。 9. 妳不需要對小黃瓜說妳很抱歉。 10. 使用小黃瓜不需要跑藥房。 11. 當妳餓的時候可以把小黃瓜吃下去。 12. 小黃瓜從來不問:「怎麼樣?我的表現還好嗎 ?」、「有沒有來?」…… 13. 妳可以很容易地把小黃瓜藏在冰箱裡。 14. 不管妳年紀多大,妳都可以找到新鮮的小黃瓜。 15. 妳可以從任何一端開始吃小黃瓜。 16. 小黃瓜不會喜歡比較大小。 17. 小黃瓜天生就有顆粒。 18. 小黃瓜可吃又可玩。 19. 小黃瓜的 size 可以隨自己的高興隨時更換。 20. 小黃瓜不會在重要關頭突然變小。 21. 小黃瓜用力啃下去都不會叫痛。 妳看,光是小黃瓜我就列舉了那麼多項…… 所以說,男人其實真的不是那麼必要吧?   讀了他的信,妳笑倒在租屋處的床上,擦乾眼淚,不哭了。   妳無比純真的愛情,妳人生中第一次最純粹的,淒美的暗戀──在他眼裡, 不過一根平均長度 13.5 公分的小黃瓜,他甚至忽略了性別。   然而他的世故,卻為當時的妳解釋成了暖心的幽默。 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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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後,妳開始接起他的電話,認真和他寫起了長長的信。 現   妳同樣忽略了性別,事實上,妳根本不在意性別這回事。妳甚麼人都可以愛。 代 女女的愛戀走不通,妳便和男孩或男人走在一起。妳胡亂地,短暫交往了幾個男 文 朋友,最終和他走在一起。平庸的異性戀情愛,對妳來說容易多了。 類   寫信之外,每天晚上他都打電話來,終於,妳第一次赴了他的約。 .   還記得那天是悶熱的午後,飽脹的溼氣,再一點水就要雨。然而他卻放著自 現 己的車子不開,租了機車來接妳。他是要模擬窮困大學生的約會吧?你們漫漫地 代 晃去嘉義市區逛街,他租的機車太難坐了,妳抵死不願意向前傾身。妳不吃這種 小 幼稚的戲碼,不願意被他小看。 說   此後他安分地開了車來,你們跨縣市去台中,去台南逛百貨公司。 他掏出錢來請客,指示妳穿甚麼款式的衣服好看。在他眼裡,妳依舊是幼稚的小 女孩,只是他亮出成熟大人的姿態。妳要他按妳的劇本走,妳要你們是簡愛與羅 徹斯特先生,茱蒂與長腿叔叔。   妳不願意與他以真正小孩的姿態相見。   和他在一起,妳第一次擁有了貼合自己身形的洋裝。妳發誓雪恥,丟掉舊有 醜小鴨般的自己。你們逛遍百貨公司專櫃,他又一一為妳購入了化妝品,髮帶, 耳環……還有妳人生中第一雙擁有的高跟鞋。   趿著那雙晶亮的女鞋,你們步入百貨公司附近的甜點店。   那是百貨公司旁的一塊畸零地,有大樹圍繞,不仔細看還不知道裡頭亮著一 間店。妳小心翼翼踏過店門前的花園,那方悉心維護的細軟草皮。店門口擺滿了 仔細摘種的,那些妳根本不知名的小花,紫色粉紅色鵝黃色的,散出了淡淡清香。 矗立在眼前的甜點店,是一間日式老宅。木製的建築,傾斜的屋頂,木地板,大 片明亮的玻璃窗。巧妙地隱身在都市裡,知曉密碼的才能進入。他熟稔地搖了搖 門前裝飾的鈴,服務生便笑著為你們開了門。   望著甜點櫃裡那些精巧的藝術品,彩繪成梵谷向日葵的鏡面蛋糕,彩虹色千 層……最終妳撿了顆要價六百多錢,外型樸素的檸檬塔。口味是恰到好處的酸 甜,貨真價實檸檬香味,和昂貴手沖單品咖啡是絕配。   彷彿是前世了,妳想起上次夜市買過的,三顆一百元的檸檬塔。   粉紅色小花紙盒,紫色緞帶,綁漂亮形狀的蝴蝶結。那是神仙教母施的法術, 卻在午夜後失效。返家後,妳拆開紙盒,吃進嘴裡卻是詭異的奶粉味,咬舌的檸 檬酸。   熱戀期的那幾個月,還沒開始同居,他還願意帶著妳往外面跑。   他讚妳吃相可愛,孩子般看甚麼都驚奇。他以女神的姿態描述妳,彷彿妳應 許了他全新的世界。妳觀看事物的角度,重燃了他的熱情,重塑他對事物的感 知……他枯燥乏味的人生,因為妳的甜笑,竟變得有趣了起來。   你們之間的年齡差,原來這麼性感。   妳便甜甜地,天使般地笑著,跟著他四處吃食。   他不知道妳裝出那些可愛的笑容,背地裡其實是這樣吶喊的。偷偷地,背地 裡那是一張哀豔的鬼臉:我終於不再是贗品了。 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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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交著的海峽 第 一、 念想之人 四   在一座共軍營附近的冷清街道上,有一群喧鬧的人,其中有位女子喝的爛醉 十 如泥,蓬亂的頭髮,失神的目光裡寫著滿滿的悲傷,面無表情且一臉厭世的看著 八 面前的人,面前的人是一位中年臃腫的酒保,他正激動的辱罵女子,旁邊的人抱 屆 持著看好戲的心態,駐足光賞,議論紛紛。女子三小時前進酒吧,酒保原本看到 女子骯髒的樣子,並不想讓她進入,但因為看到女子胸口,有一條古樸的項鍊, 鳳 上面鑲著價值連城的七彩寶石,認定她非富即貴。貪財之心作祟,於是讓她進來, 凰 原本想要好好敲詐一番,沒想到女子除了沒有帶錢之外,還在店內發酒瘋,口齒 樹 不清的喃喃自語,四處破壞家具,沒想到女子力氣很大,酒吧的保鑣都被她拋飛 而出。鬧夠了,隨後便逕自走到街上,酒保馬上追了上去,距離著安全距離,唯 文 恐受到傷害,但又不想就此罷休,指責女子的不對,一邊估計店家的損失,女子 學 看都不看酒保和他身後鼻青臉腫的壯漢一眼,好像這件事情他無關。忽然女子醉 獎 倒在地,酒保準備以武器相逼,上前搶劫項鍊時,一個中年男子穿過人群走進來, 密密麻麻的人群和酒保身後的壯漢盡然都感受到一股斥力,人群像蘆葦一樣往兩 邊排開,他寬厚的手掌拍在酒保的肩膀,手背上有一條深深的刀痕,使手掌更顯 猙獰,酒保下意識要轉身,但卻動也動不了,好比有萬鈞的的巨石壓在身上。沙 啞的聲問道「要多少錢能擺平這件事」酒保好不容易擠出「一萬八」便氣喘連連, 中年男子給了兩萬,轉身就駝著女子離開,酒保叫住他,男子回頭面露凶光的說 道「還有什麼指教?」酒保膽怯的問他「尊姓大名」,他說「你不配知道我是誰」 話音未落,便閃身離去,腳不點地穿過人群,留下一群茫然的群眾,他揹著一個 人,竟然走得比來時更快。   穿過人群,中年男子轉入一條小巷弄,找到一間廁所的洗手台,中年男子用 力的將女子的頭塞到洗手台,並打開水龍頭,讓清涼水沖洗在女子的頭上,水剛 打開,女子就開始呼救,剛好有警察巡邏經過,警察問男子在幹甚麼,同時手悄 悄的伸向腰間的警棍,男子看相警察的手並回答道「小女不成器整天喝的爛醉 如泥,終於找到他了,目前正準備帶她回家」除此之外加油添醋的補充一些女 子的不良事件,女子正想反駁,卻被壓得更緊了,警察沒聽到女子口齒不清說 「不……」,警察看著面前的中年男子,一臉人畜無害,良民的樣子,就比了一 個讚,認為他的教育方法是正確的,誤入歧途的小孩就該教育教育,又說了一些 冠冕堂皇的教育理念,便轉身離去,毫不阻止他繼續,顯然相信男子的人設。雖 然酒精濃度降低了,但女子卻又被愚昧的警察氣昏了過去。中年男子擦乾女子臉 上的水漬時,看到了胸口的項鍊,臉上閃過異樣,但也馬上恢復正常,幫她整理 儀容後,拖著她到靠近軍營的地方,放在牆角,之後從她的口袋拿出一個本子, 瞄了一眼,便放在女子手中,隨後往海邊走去。 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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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她居然是……   男子離開了之後,人來人往的軍營中,不久就有人找到了她。兩位士兵正要 現 去街上吃飯,張姓士兵以為她是流浪漢,在將她從地上拽起來的時候,一個熟悉 代 的本子從女子手中掉到地上,他本不以為意,但另一名士兵隨手將那沾滿塵土卻 文 面熟的本子拿了起來。還好有這個動作,不然他們兩個今天晚上就會死得很慘。 類 姓石的士兵原本抓著女子的後衣領,不屑的拖著她往外走,沒想到有流浪漢壞了 . 自己的吃飯興致,他走了一段路才發現,夥伴沒有跟上,回頭才發現,夥伴呆在 現 原地,兩眼震驚。他問錢三怎麼了,看到錢了嗎,怎麼不走了,錢三說這個女子 代 是位姓古的少將,我看你才是想食物想瘋了,連命都不要了。錢三快步跑了過來, 小 他完全不相信這個落魄的女子是個少將。在比對證件上的照片和落魄的女子後, 說 他也漸漸想信了這個假設,嚇得他,趕緊尊敬的扶著女子回到軍營,畢竟官大一 階壓死人。   他們將女子送回她的營帳,便在門口罰站,希望能減輕罰則。女子在自己的 營帳中悠悠醒轉,雖然視力依舊模糊,但意識至少清醒。回想昨天的事情,他所 有事情都沒有印象了,只記得一個熟悉而模糊的身影。女子心裡想著,那個人到 底是誰,為什麼這麼熟悉,但看那個人的長相,就年齡而言,至少也比自己父親 年長,怎麼會對這樣的人有強烈的熟悉感?突然想到那個人散發出的氣場,不會 吧,難道是那個夢中令人討厭的人?看向胸口七彩寶石項鍊,古少將陷入沈思, 不論外面兩個士兵和他們長官怎麼求饒也不回應,害兩個士兵臉色蒼白,以為古 少將生氣了。 三、 夢裡的怪人   她思考的問題是,自己最近常常夢到一個怪夢,夢中的人有著與今天的人類 似的氣場,給人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感覺。夢中自己踏著皮靴,在前往倉庫的金 屬地麵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因為不久前倉庫黃管理膽戰心驚的道「好像不太 對,倉庫有少東西?」我的臉色此時更加緊張了幾分,那個倉庫是軍事重地,雖 然蓋在海邊,在上個少將的佈防下,沒有遺失一件物品,可是在自己的管理下才 過多久竟然少了東西。這些夢是這麼真實,所有細節都像真的一樣,而且不論自 己如何應對最終的結果都殊途同歸,除此之外還常常在現實感受到類似他的氣 息,只是樣貌各異,難道神明在暗示我現實的倉庫有問題嗎甚麼嗎?每當自己在 夢中開了倉庫的門,走入倉庫這時候總是有一個人會從暗處竄出,只是一閃身, 自己身後隨從就已經被放倒,並來到我背後,用厚重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冰 冷纖細的脖子,感受到身後男人的熾熱氣場,令她全身委靡,感受到束縛的感覺。 我雖然知道這是敵襲,可是完全無法反抗了,因為隨時頸椎會被扭斷。「你、你 逃不出軍營的。」我惱羞的咕隆。他說「那可不一定歐。」其中夾雜稚嫩笑聲。 我心想,我身為個軍人,不懼怕死亡,你是不可能威以我作為人質,走出這個營 地的。他可能感受到我的情緒變化,隨後做出反應。我忽然感受到一陣掌風,我 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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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覺得自己雙臂上的軍服衣袖已經震為碎片。淚水不受控的奪眶而出,我轉頭罵 道「變態!」驚訝的是我看到了清秀稚嫩的臉龐,玉樹臨風的身材的青年?之後 第 夢就嚇醒了,最近常常重複做這個惡夢,今天在酒吧幫助自己的人是他嗎?不 對,氣場很像,但年齡也差太多了,況且他的手臂沒有刀疤。 四 同一時間,一名男子從水中爬了出來,打了一大聲噴嚏,心想誰在罵我,想 十 法未起又連續兩次!男子心中一驚,誰愛上我了……正在思考的時候,被人一拳 八 打翻在地。來人是一名二十多歲的台籍軍官,他怒道:「小詹,說過幾次了執行 屆 刺探敵情任務時要保持安靜,你還打噴嚏那麼大聲。」小詹就是今天幫助女子的 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居然被二十歲的人叫小詹?小詹撕掉臉上的面具頭髮鬍鬚, 鳳 手上的刀疤,原來他才十七歲,是個特種部隊預備隊員,平常練習和休閒就是用 凰 易容術到對岸逛街。 樹 文 四、 詹氏悽慘的命運 學 小詹一出生就被遺棄在孤兒院,連自己的父母都面容都不知道,只有一張被 獎 撕掉一半的泛黃紙條,上面端正的書法,寫著詹。後面的名被撕掉了,所以大家 都叫他小詹。戰火中最可憐的是平苦的人名,雖然擁有居住的地方,但每天都要 工作,孤兒院中任勞任怨,身體因為營養不良而瘦,然而他卻能搬動很重的物品。 他很有愛心,喜歡幫助別人,主持正義。雖然在孤兒院中,他的年紀不是最大的, 但大家都願意聽他的,因為他聰明又正直,給出的解決辦法有效又不失公平。有 一天,他在搬運物資的時候,被一名軍官看到,小詹兩手各抬著一箱比自己重的 箱子,頭上還頂著袋麵粉,軍官很訝異,一名 13 歲的瘦弱男孩能抬的動這麼重 的東西,還走的這麼穩定。軍官找到孤兒院院長,要求院長讓小詹進入特戰部 隊,院長不肯,因為設立孤兒院的目的是保護戰火中的兒童,而不是培養戰士去 送死。軍官居然很有禮貌的就此道別,出乎院長的意料,軍官居然知難而退? 夜黑風高的夜裡,小詹看著窗外,遙想自己的父母,他並不恨他們,因為戰 火中大家都自身難保,只恨自己線索太少,沒有能力找尋他們。這時窗外有人影 閃動,小詹怕吵想旁邊的朋友,也不希望他們涉險,躡手躡腳摸出門外,看到黑 影停在院長門口,好像故意讓他跟上一樣,黑影進了房子,小詹偷偷跟了上去, 突然聽到院長的慘叫,小詹不管自己的安危,也沒有衡量自己的能力,也跟著衝 入房間,因為院長是他最親近的人。進到房間看到院長倒在血泊中,院長看到他 之後指了身旁的櫃子,示意小詹打開,小詹看到裡面有張摺起來的破舊紙,便將 他收了起來,這時院長正想說甚麼,卻已經斷氣了。小詹準備到門外將院長安葬, 有一個人從門口跑了進來,小詹正想反抗,卻發現在月光中的人是早上遇過的軍 官,他就安心了。小詹向軍官哭訴事情的經過,軍官告訴他,剛才的黑衣人是共 軍,這裡不安全了,其他的孤兒都在剛才被殺了,只有你活了下來,小詹突然想 到剛才的紙條,他拿出來看才發現這張泛黃的紙條上用書法寫著兩個字报邹,小 詹認得字但卻不認得這兩個字,軍官川鑿附會的跟他說,那是簡體字,院長因該 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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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你加入軍隊,為他報仇吧。院長在天之靈聽到因該會咳血,院長給他的紙條 現 是要他回去大陸,找他的父母,因為小詹的名子是詹报邹,院長當時為了保護他, 代 不被軍隊發現是敵軍的子女,把簡體字的部分撕掉收起來,因為他相信兒童是無 文 辜的。小詹就這麼加入軍隊,但他永遠不會知道,殺死院長的人就是那名天天他 類 唯命是從軍官。 . 現 五、 第一次潛行 代 小 小詹始終還記得進入軍營的 3 年後,第一次費盡千辛萬苦划過幽暗的海水, 說 終於自由式的動作被中斷,「啪!」拍擊在沙地上,在沙灘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 手掌印。趴在那裡,動也不動。他真的好累,任由海水衝刷著自己,一抹淡淡的 微笑浮現在臉龐上。吃了這麽多苦、受了這麽多罪,終於成功了嗎?海峽雖然不 遠,但深黑如墨的海水降低能見度,海中受到墨綠色的海蛇攻擊,他認得這種海 蛇,不具有毒性,但速度極快。雖然沒費甚麼手腳,但是對敵的過程中,不小心 臉上的面罩被刮破了一道傷痕。趴在海灘上,體力漸漸回復之後,他撕下身上的 偽裝,雖然部隊的指令是絕對不能以真容展現在敵軍之前,所以妝髮被毀就必須 馬上撤退,但他很好奇到底對岸有著甚麼,也秉持著出身之犢不畏虎的精神,還 是硬著頭皮潛入。 小詹在一座軍營附近的街道上四處閒逛,這時突然有個人拉住他,他反手就 是小擒拿手,背後的人感覺著實被嚇得不輕,手不停顫抖。他放開來人的手,原 來是個佝僂老人,老人問他說:「你的腳步聲好像我的小孫,你終於回來嗎」原 來這個老人是個瞎子,把自己以為是他的孫子,未等小詹回答,老人便拉著他往 一間民房走,他不好意思說不,怕傷了老人的心,老人給了他許多好吃的東西, 也說了許多故事。男子正準備要離開的時候,老人臉色一變,緊張地告訴他下次 不要四處張望,會被懷疑是奸細,現在房屋外面圍著許多想抓你的人,一定是路 上有人去告密了。我拉你離開現場是希望能保護你,可是沒想到非但沒幫成,還 讓你陷入死胡同,非常抱歉。男子非但沒有害怕,憑藉自己的匿蹤和格鬥技術, 要脫身並不難,但是卻擔心自己走了這個好心的老人要怎麽辦,他遞給老人一個 彩色的項鍊,告訴他這是他家傳的項鍊,只要給別人帶上,就會陷入昏迷,將那 個人 40 分鐘前的記憶變成夢境,隔幾天就會在他的夢中撥放,讓那個人以為那 天的事只是一場怪夢。老人說:「不能給我,你等等用的到,以後隨時可以來找 自己聊天。」便閃身消失。男子想著這裡的人事物,他發現所謂的敵人,也不向 軍隊說的那麼的惡毒,他發現不論是怎麽樣的政府,怎麼樣的戰爭,人民的善良 的本質都不會變。   這不是一個思考人生哲理的好時候,小詹打算先發制人,衝出房子,雖然有 很多人圍捕他,但憑藉著矯健的身手,他甩掉追兵,躲進一個海邊的倉庫。他看 到許多武器,拿了兩件微型裝備,方便攜帶又是最新科技,正準備拿更多的時 候,他聽到腳步聲,屏住呼吸,縮身到屋頂上,兩個人進來例行清點,因為這個 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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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庫從來沒有出過事情,所以當那兩個人發現少了兩個價值連城的裝備時,果斷 將門鎖上,找了負責的少將過來處理。小詹之所以沒有馬上離開是為了拿更多的 第 東西,當他聽到輕快的皮鞋聲時,他準備就緒。閃身打倒軍官身後的士兵,握住 軍官的頸部,戴上項鍊,全部一氣呵成,在三秒內完成,其中美中不足的是他第 四 一次用這個工具,所以沒能控制好能量,將軍官的衣袖震碎了。小詹只好凝聚心 神,輸入一些對話到軍官的夢境中,這時又有人過來了,他來不急取回項鍊,只 十 好馬上離開。他不知道因為項鍊作用時間不足,軍官還有能力回頭,看到他的正 八 臉並銘記在心。 屆 鳳 六、 驚醒──命運的指引 凰   古少將憑藉天分和不懈的努力,年紀輕輕就當上高位,本來是一帆風順卻因 樹 為常常做這惡夢,寢食難安,借酒澆愁。雖然被警告,但還是常常去酒館喝得爛 醉。「啊!」少將從床上猛地坐了起來,大口、大口的喘息著。從沉思中嚇醒, 文 站在門外的兩個士兵也衝了進來,她用力的捶擊了兩下床墊,實在是有些待不住 學 了。夢中見那令人討厭的人,是如此的真實。自從那個夢之後,脖子上就多了一 獎 個彩色的項鍊,那個人雖然秀氣,卻又散發陽剛氣息,非常的吸引人。今天終於 又在酒館遇到了他嗎?夢中她只是被告知有武器遺失,卻遇到了完全意料之外的 事。那個家伙,那張如此清秀的面龐,他居然震碎我的衣袖,還碰了我的脖子。 夢境一直重複,每當終於快忘記的時候,當天晚上男子又來夢中相見。   古少將翻身坐起,披上軍服,走出營帳,要士兵不要擔心懲處,趕快離開, 不要跟上。走到一個水塘,因為睡眠不佳,看著水中的人掛著黑眼圈,嘆了一口 長氣。白天的訓練已經夠累了,晚上還借酒澆愁,但這就是她的生活。 在基地 內漫無目的的走著,所經之處,巡邏的士兵見到她,無不立刻行禮。風涼涼的, 心中的煩悶減弱了幾分,月亮明亮,照亮心中的迷茫。不知不覺間,她驚訝的發 覺,自己竟然走到了夢境中的倉庫。正準備轉身離開,卻又停下了腳步,彷彿倉 庫有冥冥中的吸引力,要她前去查看。   不如就去看看好了,她已經分不出現在是夢還是現實了。想到這里,她徑自 走進了倉庫。憑借著高等級身份證明,走了進去「少將,這麼晚了還來檢查嗎?」 倉庫管理的陳中校恭敬的說道,原本的黃管理因不明原因被調職,陳中校是上級 極力推薦的人。「嗯,看看。」倉庫大門徐徐開啟,走進倉庫,夢境中的熟悉感 油然而生。因常常會夢到這里,少將對這里的熟悉感也自然就特別強烈。在倉庫 中,古少將有些失神的環視周圍的武器。突然,她下意識的停下了腳步,望向面 前的架子,在她的記憶中,這里應該有 5 件微型裝備。因為她記得很清楚,在夢 境中,自己就是面對著這面架子被「歹人」所害,因此她記得特別清楚。「這里 應該有 5 件微型裝備,怎麼剩三件,使用記錄給我看。」在古上將問出這句話之 十,她立刻就後悔了。那只是夢境啊!自己竟然以夢境所見詢問現實,自己可真 笨啊……但是,陳中校卻沒有回答,她下意識的轉身看向陳中校,她看到的是他 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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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一閃而過的害怕,隨後馬上回復平靜。陳中校心裡暗罵:「她怎麼會知道裝 現 備有少?這不可能啊!她又沒來過」趕忙賠笑道:「被拿去使用了,使用記錄您 代 要稍等,我要調取。」陳中校說到一半,突然反手一晃,光芒一閃。古上將只覺 文 得全身一顫,強烈的麻痹感瞬間遍佈全身,她的身體也隨之軟倒。她目瞪口呆, 類 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受長官推薦的人怎麼可能是奸細,但事實擺在眼前,有可能 . 連推薦他長官也是。陳中校的臉變得猙獰,用手銬限制住她的手,眼罩遮住她的 現 眼睛。古上將此時全身麻痹,想叫也叫不出來。陳中校呼吸明顯急促喝到:「你 代 為何記得如此清楚,連我也不可能記住每一個架子上有多少裝備,妳力量過人, 小 但被麻痺後就無力反抗了吧。」她沒有回答也沒法說話。倉庫主管一臉頹然的繼 說 續說道:「我也有苦衷,雖然國家帶我不薄,我也知道盜賣軍用物資是嚴重的罪, 可是我必須如此,我的家人被抓走了,真的很抱歉,原本這件事情與你無關,要 怪,就怪妳多管閑事。我會把妳一起帶走,看他們要如何處置,不知道能不能以 你交換我的家人。」陳中校此時恢復冷靜,他一把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一陣凌厲的掌風襲來,陳中校就失去意識了。 七、 命運的巧合   小詹有些驚訝的看著倒在地上帶著手銬眼罩的古上校。雖然燈光昏暗,但他 還是一眼就認出自己的家傳項鍊。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沒想到每次潛入,都 常常遇到她,原本打算趁她喝醉,取回項鍊,但後來他還是決定不要取回好了。 不久後居然又在這個自己習慣藏身的地方遇到她,看到眼前顫抖地的古少將,小 詹心中還真有幾分異樣想法。古少將眼睛被矇著,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只是忍不 住顫抖。當她被麻痹,聽到那姓陳的奸細說要將她綁走,并送給未知的敵人時, 她的情緒崩潰了。她當然知道,自己被抓走,作為威脅父母的人質有多可怕。那 不只是自己的災難,甚至是整個家族的災難。她相信父母會為了自己做他們不願 意做的事情。舐犢情深,天地常理。關鍵時刻,父母更容易感情用事,而且一旦 父母為了自己而鑄成大錯,那麼家族在軍中的地位必然會毀滅。因此,剛剛那一 瞬間她恨不得死去,也不願意被帶走。這時她聽到那熟悉而沙啞的聲音:「看起 來,你的情況有點不妙啊!」小詹壓低嗓子玩味的說道。每個溺水的人都期盼有 人能成為浮木,拯救自己。絕望的時候誰不希望有英雄能夠突然拯救自己?只是 古少將萬萬沒想到,這個拯救自己的人,竟然是那個令自己又愛又恨,睡眠不足 的人。小詹摘下古少將的眼罩,取下手銬,臉上流露出一絲輕笑,古少將甩了甩 麻木的手,並沒有反抗眼前的入侵者,畢竟他救了自己那麼多次,只是眼睛痴痴 地看著他。古少將五味雜陳,這也太巧合了,他如何直接出現在倉庫之中幫助自 己呢?難道說,現在自己還在夢中嗎?古少將和小詹,雖然互相都想進一步認 識,但礙於敵對的身分,這並不方便。小詹要轉頭離開的時候,古少將伸手拉住 他,這次他沒有掙脫,古少將帶著哭腔說道:「拜託請你以真容出現在我面前並 告訴我你是誰。」小詹的手向古少將傳來一震暈眩感,古少將就昏迷了。   隔天醒來,古少將神清氣爽,做了一個好夢。他發現小詹已經離開,看著斜 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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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在身旁,被綑綁的陳中校,他露出了微笑,看相倉庫外海的另一邊。隨後她舉 發了陳中校,順藤摸瓜,連帶抓出其他奸細,成為軍營的最高領導者,雖然她很 第 期待見到那名男子,但為了維護軍隊名聲,只好在夢中回憶那個人,那個不再是 產生噩夢的人。小詹,還是常常潛入來看她,但隨著科技的進步,潛入越來越困 四 難,在一次被紅外線偵測器掃到,一隻腳受傷的狀況下,終於從層層包圍逃出, 十 治療完畢後,因病退伍,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八 八、 物是人非 屆   多年後,兩岸開放探親,一名老先生坐著輪椅,由她的女兒從船上推了下來, 鳳 女孩四處張望,老先生說:「不要四處張望,會被當成奸細抓走喔!」女孩驚恐 凰 的收斂目光,後來才發現,爸爸騙她,明明兩岸的關係已經沒有這麼緊張了。對 樹 女孩而言一切都很新奇,但在老先生眼中,景物就熟悉,老朋友的屋子,酒館雖 然布滿灰塵蜘蛛絲,但都還在,可是物是人非。老先生本來如數家珍的向女兒介 文 紹,突然老先生兩眼發直,不說話了,女兒順著老先生的目光看去,看到一名風 學 姿綽約的女子,脖子上戴著彩色項鍊,女兒笑了,調侃老先生道:「我要跟媽媽 獎 說,你偷看女生。」老先生說:「不要亂說,該回飯店休息了。」離開時他忍不 住回頭望向女子,被女兒抓個正著,只好馬上低頭裝睡,進入飯店房間,男子在 臉上一抹,一串電子雜訊號後,露出年輕英俊的臉龐,輕鬆地站起來,走向窗邊, 望向那曾經阻隔雙人命運的海峽。 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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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頭 現 代 清晨,一名年輕人默默地打開衣櫥,面對鏡子慢慢地穿上白襯衫,繫上了黑 文 色的領帶,穿上黑色的西裝外套,慢慢的梳好一頭油亮的油頭,再穿上那雙雖然 類 因有些磨損但仍然十分閃亮的皮鞋。他仔細的審視著鏡中的自己,確認一切無誤 . 後,轉身步向廳堂。廳堂上,瀰漫著焚香的清幽香氣,正中央有一古味十足的紅 現 木長桌,上頭為一座雕工精美的神壇,上頭供著三座神主牌,上頭以古樸的刀工 代 刻著「天、地、人」三字,神主牌前則擺放著一個陳舊的木盒及一座金光閃閃的 小 香爐,爐中的殘香餘燼似乎仍在悶燒著。他恭敬的拿起一柱香,點燃著,面相神 說 主牌念到:「一拜天為父,二拜地為母,三拜人主陳近南。洪門華清堂第八十六 代弟子劉乘雲在此請出腰牌上工,有請祖師爺保佑今日工作的順遂。」他邁步向 前,必恭必敬地打開木盒,拿出盒中那塊沉重的銀製腰牌,腰牌上以蒼勁有力的 筆觸刻著大大的「洪」字,而外圍的則刻著「華清堂」三字。他莊重的將其裝上 皮帶,走向樓下的車庫。   雅加達市郊的早晨,一棟老舊的平房大門敞開,駛出了一輛和這個地段格格 不入,嶄新的凱迪拉克黑色轎車,車內坐著一位衣冠楚楚的司機,正是劉乘雲。 劉乘雲緩緩地轉動著方向盤,小心翼翼的從雅加達貧民窟複雜的巷弄中脫困,開 向雅加達市中心的中國城。進入了中國城後,車窗外的景色瞬間改變,四處的建 築物由原本低矮簡陋的平房變成了傳統中國式的建築,街道兩側也充斥著各式各 樣的攤販,販賣著中式的小吃和雜物,街上漫步的行人也從皮膚黝黑、身材矮小 的東南亞人變成了黃皮膚的華人,劉乘雲搖下車窗,聆聽著街上傳來一陣陣混著 中文、廣東話及閩南語的吵雜聲,嘆了口氣道:「果然還是熟悉的好。」接著, 房車拐了個彎進入了一條平坦的大路,景色又變了,原本在道路兩側雜亂無章的 街景與攤販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齊劃一的廣州騎樓,道路旁也停放著各種 進口的高價房車,四周龍蛇混雜的行人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穿著西裝革履、 面容嚴肅的男女,路面則由原先的爛泥地變成了青石磚鋪成的平坦道路,整個街 區從內到外似乎都在暗示這裡的不凡。大路的盡頭是一棟華麗的巴洛克式三層洋 樓,洋樓的門口為一道石階,石階盡頭擺放著兩隻精雕細琢的石獅子,大門則為 兩扇厚重的紫杉木門板,上面漆著紅漆、鑲嵌著碩大的銅釘與門環,在陽光的照 射下閃閃發亮。大門正上方則是一幅黑底金字的匾額,匾額外圍包覆著兩尾以純 金鑄造的龍形雕飾,上頭有著以狂草筆法書寫而成的「華清堂」燙金字,而在大 門的兩側,又各站了一位虎背熊腰的黑衣大漢,外套在腰間的區域隆起,似乎外 套下還隱藏著武器。整棟洋樓的裡裡外外,沒有一處不顯示這華清堂的豪奢與勢 大。說起這華清堂,起源於清初明初,由陳近南所創設的反清組織洪門的東南亞 分支,時至今日,當年的反清復明早已成為歷史的記憶,現在的華清堂作為整個 印尼華僑界的核心組織,也是整個印尼勢力最強大的華商幫會,華清堂的現任 「龍頭」,更是透過他獨到的眼光與見識,以及八面玲瓏的交際手腕,為華清堂 的商人們賺進了大筆的財富,更贏得一位印尼軍方高層的支持。在現任龍頭的帶 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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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和強大的財力與軍方的支持下,華清堂從一個地區性的僑民商業結盟,變成了 雄霸印尼黑白兩道與政商界的強大幫派,龍頭更成為了一位呼風喚雨、如同天神 第 般的存在。 四   劉乘雲將車子駛到階梯盡頭,等待著。這時,厚重的大門打開了。在一群大 漢的簇擁下,一位身穿中山裝、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徐徐步出,守門的大漢一聲喊: 十 「龍頭到!」一邊單膝跪下,恭送著身穿中山裝的男人。龍頭坐進車內,說道: 八 「小劉,到港口,我要收『白貨』。」劉乘雲答應了一聲,便開動了車子向港口 屆 駛去。穿梭在雅加達的街道上,劉乘雲尋思著,他入了華清堂這麼久,又怎麼不 知道龍頭口中『白貨』的是甚麼,還不就是毒品嗎。他仍記得那天龍頭接任典禮 鳳 時,龍頭新上任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廢掉歷代龍頭立下的規矩,即是華清堂決不碰 凰 黑三類的「黃、賭、毒」生意,新龍頭的第一道命令卻是震動了整個華清堂與僑 樹 商界,即是宣布華清堂從此廢除那些就幫規,正式介入所有印尼的黑市貿易,激 起許多幫中的耆老和香主、壇主聯合反對,龍頭大怒,決定以鐵血手腕清除異己。 文 那好一陣子的腥風血雨不知將多少幫中耆老與兄弟送去陪祖師爺了,再過了一個 學 月後,黑三類帶來的無比驚人的收益與財富,讓那些原本滿嘴幫規為重、祖師爺 獎 的清譽等等的香主、壇主們也慢慢閉上了嘴,安安分分地享受分到的好處,歷代 傳下的舊規矩也就這樣被人遺忘了,時至今日也只剩如劉乘雲一類的底層幫眾仍 記得那些老規矩了。   這會兒到了港口,劉乘雲走下車子幫龍頭開了車門,龍頭邁步下車,用爪哇 語向著迎面而來的守衛講到:「叫你們長官來,就說龍來了。」一聽到「龍」守 門警衛瞬間臉色惶恐,慌張的跑向港邊的辦公大樓。過了一會兒,一位穿著港務 局官員制服,神情猥瑣的爪哇人走來,用爪哇語向龍頭說到:「先生,您的貨早 到了,海關巡檢那邊也給您擋掉了,這就請您去收點吧。」說罷,便將龍頭與劉 乘雲領至一個碩大的貨櫃前,打開那貨櫃的門後,裡面整齊排列著數十口巨大的 木箱,龍頭隨手打開了一箱,裡面放著滿的袋裝海洛因,龍頭拿起了一袋,湊上 鼻子一聞,說到:「好,金三角的純貨。」這時,那神情猥瑣的爪哇人走來說: 「先生,那我的……?」龍頭回到:「差點給忘了。小劉,後車箱的黑色公事包 數三疊給蘇加塔。」劉乘雲打開後車箱那黑色的公事包,裡面放著一疊疊的百元 美鈔,他隨手抽出三疊交給那爪哇人,龍頭又道:「該走了,回會館吧!」   回去的車程上,劉乘雲想到剛剛的事,不禁開口向龍頭說到:「龍頭,小劉 冒犯了。只是我們這樣幹,不光是廢了前輩們的規矩,原來做這生意的黑幫又怎 會容忍我們搶他們的油水呢?」龍頭回道:「怎麼,你一個司機又懂啥了?我告 訴你啊,這幫印尼矮子,腦袋不如咱華人精明,一開始這印尼的毒品生意僅靠著 那幫廣東佬的三合會在維持,根本成不了啥氣候,要不是我來搞,這麼大一片金 山還沒人去開發呢。」劉乘雲又道:「可那三合會,還有咱幫歷代的規矩呢?」 龍頭說:「三合會那幫廣東龜孫子,早被我清剿的差不多了,才剰那零星一二個 堂口,怕個毛?還有咱幫內的規矩不過是舊時代那群老鬼的守舊思維罷了,廢了 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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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好。」龍頭又到:「你區區一個司機竟敢質疑我龍頭的判斷,是不怕你妹妹的 現 醫藥費給斷了嗎?」劉乘雲一急,忙回道:「不敢,小劉造次了,還請龍頭高抬 代 貴手。」龍頭哼了一聲,答道:「量你也沒這膽量。」原來這劉乘雲原是華清堂 文 轄下的一名商人之子,而這名商人的妻子早年因吸毒過量而身亡,他自己又在某 類 次印尼的排華暴動時喪命了,留下了一子一女,即是劉乘雲和他妹妹劉巧雲,這 . 劉巧雲自幼患有罕見的遺傳疾病,僅能待在醫院的密閉病房內靠著醫療儀器和昂 現 貴的藥物續命。當年的老龍頭看其可憐,便讓他破格入堂,作為幫主的專門司機 代 並由華清堂支付他妹妹的醫療費用,就這樣一直延續到現任龍頭。 小 說   經過剛才的爭論之後,劉乘雲識趣的閉上了嘴,安靜的將車開回會館。這時, 一陣急促的鈴聲響起,打破了車上的寧靜。龍頭從懷中拿出手機,接起來回答: 「我是龍頭,有事長話短說。」,又聽龍頭答道:「白貨的存放點還用打來問我, 你腦子裡是裝屎嗎?就老地方,xx 路 x 號。」過了一陣子,龍頭又到:「娼館 出事要我去看看,我到底是養你們這群人幹嘛?怎麼凡事都要我親力親為?」龍 頭掛斷電話,對劉乘雲道:「改去娼館。」一會兒車程,車子到達了一座華麗的 六層樓中式酒樓。龍頭一下車,又轉頭對劉乘雲道:「小劉,你也下來。」一名 肥胖又濃妝豔抹的中年婦女便迎面而來,向龍頭說到:「您老可算是到了,要不 先進館內喝杯…」龍頭回到:「廢話少說。老鴇,到底是何事找我來?」老鴇回道: 「就是那位被您滅掉的三合會舵主千金,進來了好些日子仍不肯賣身,弄得…」 龍頭打斷了老鴇,說:「小問題而已,把人帶來。」又對劉乘雲道:「拿我的鞭 子和一劑嗎啡來。」這時,一位少女被兩位大漢架了出來,龍頭揮舞著長鞭對他 不斷抽打,口中喃喃念道:「還敢裝矜持阿,大小姐。」打的那名少女連連慘叫。 劉乘雲看著這名和自己妹妹年紀相仿的少女受到這樣的凌辱,難忍心中的惻隱之 心,別過了頭不再看下去。哀號聲停止後,龍頭拿出一管嗎啡交給老鴇,說道: 「醒來後給她打一劑,之後再鞭一次。每三天一次循環,她便會聽話了。」   好不容易結束了一天的行程,劉乘雲將龍頭載回會館後,開車返回雅加達市 郊的家中。夜裡,他緩緩地卸下腰上的銀牌,一邊把玩著、一邊回想著今天所見, 想著今天那女孩淒厲的慘叫,想著龍頭看向那滿坑滿谷的海洛因的貪婪嘴臉,劉 乘雲嘆了口氣,灌下了一大杯劣質威士忌,隨手將銀牌扔到桌上,在酒精的作用 下,意識逐漸模糊……。隔天一早,劉乘雲在宿醉的頭痛中醒來。他急忙的梳洗 後便開車前往會館。龍頭上車後,看到劉乘雲便說:「小劉,怎麼那鬼樣子,要 做私人司機也好歹注重一下面貌吧。算了,趕快帶我去紅月樓,今天是宴請阿魯 將軍的日子。」說起這阿魯將軍,華清堂上下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作 為龍頭的私人司機,劉乘雲自然又比尋常幫眾所知的更多一些。在劉乘雲的記憶 中,這位阿魯將軍便是華清堂與龍頭背後的最大靠山,身為印尼陸軍部次長的阿 魯將軍,在新任龍頭上任之後便和華清堂展開往來,更曾在華清堂與三合會爭奪 毒品利益的幫派混戰中協助了華清堂。阿魯將軍的支持便好似龍頭的免死金牌。 檯面上,華清堂的合法地位軍方受到認可,檯面下,華清堂則仗著有軍部的支持 似無忌憚的併吞著其他幫會的地盤與利益。這會兒到了紅月樓,雅加達市內遠近 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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馳名的中式頂級餐館。龍頭起身下車,對著劉乘雲喊說:「車就停在這,等我宴 請完阿魯將軍。」劉乘雲一個人在車上,百般聊賴的抽著廉價香菸,一邊等待著, 第 一邊看著龍頭站在紅月樓門口等待著。過了一會兒,一輛華麗的加長型禮車在四 輛軍用吉普車的護送下抵達了紅月樓。禮車門打開後,一位身材臃腫的中年男子 四 走了下來,他身穿著華麗的軍官禮服,頭上稀疏的散落著幾根班白的頭髮,嘴邊 叼著一根名貴的的古巴雪茄,胸口別著許多華麗的勳章,在正午的陽光映照下閃 十 閃發亮。一見這名男子的道來,龍頭便收起平日囂張跋扈的態度,面色恭敬地走 八 向這名中年男子,一邊行禮致意,一邊用印尼語說道:「將軍好久不見,宴席已 屆 經準備好了,這就讓小的帶將軍入座。」,看見龍頭這畢恭畢敬的樣子,劉乘雲 心想:「就這種貨色也能當將軍,這什麼世道呀?」在目送龍頭和將軍進入紅月 鳳 樓後,劉乘雲感到些許倦意,就在他準備閉目養神之際,車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 凰 敲擊聲。劉乘雲搖下車窗,一位印尼士兵迎面湊來,遞給劉乘雲一只信封袋後, 樹 以生硬的中文說:「阿魯將軍給劉先生。」劉乘雲疑惑地打開信封,裡面僅裝了 一張紙條,上頭寫了一處地址和晚上六點。劉乘雲不明所以,便隨手將紙條塞入 文 西裝外套的口袋中。宴會結束後,劉乘雲將龍頭載回會館。到達會館後,龍頭向 學 劉乘雲講到:「小劉你今天幹得不錯,去探望一下妳妹吧。」劉乘雲心頭猛然一 獎 震,在龍頭下車後便急忙地將車輛往市中心的醫院駛去。前往醫院的路上,劉乘 雲突然想起早上收到的那神秘地址,看了看錶,時間已接近六點,劉乘雲猶豫了 好一陣,最後他心一橫,轉了個彎向那神秘地址駛去。   開了好一段路後,劉乘雲才到達那神秘地址所在之處,而這兒卻僅有一座看 似廢棄的軍營。劉乘雲緊張地推開軍營的大門入內,軍營四周雜草叢生,建築物 看起來也年久失修,劉乘雲喊道:「有人嗎?」,卻無人應答。劉乘雲在軍營內 走了好一陣子後,才發現東北角有一棟小平房的穿戶中透出模糊的燈光,劉乘雲 用被冷汗浸濕的手,緩緩地推開房門,只見房內僅有一盞昏暗的吊燈和兩張舊的 木椅和一張生鏽的鐵桌,而在鐵桌的另一頭坐著一個肥大的身軀,劉乘雲定睛一 看,嚇出一伸冷汗,此人正是阿魯將軍!他忙用印尼語道:「小……小人見過將 軍。」阿魯將軍卻用一口流利的中文回到:「劉先生,歡迎、歡迎!請坐吧。」 劉乘雲倍感驚訝,戰戰兢兢地坐下,只聽阿魯將軍說:「劉先生想必十分疑惑為 何本將軍要找你吧!」劉乘雲默默的點了頭,阿魯將軍又說:「其實我本名並非 阿魯,我真正身分乃是印尼國家警察藥物調查局局長朱安達,我奉國家警察總長 之命要繳滅國內華人黑幫的毒品銷售網路,而我需要你的幫助。」劉乘雲驚慌的 答道:「我?!局長您確定?」朱安答一臉嚴肅的說道:「正是你,聽著,我原 本已經快要將廣東三合會的毒品銷售網打破,哪知道你們華清堂龍頭突然接手了 整個毒品市場,我只好藉由扮演一位貪腐的將軍來接近你們龍頭,但我仍然掌握 不到你們藏匿毒品的地點,而這些就只能靠你了。」朱安答拿出一個黑黝黝的小 機器說到:「我需要你把這個竊聽器裝在車上,記錄所有你們龍頭的對話同時將 你所知到所有的毒品藏匿處靠訴我。當然,只要我們成功破壞華清堂的毒品網, 國家警察除了提供你和你妹妹證人保護計畫之外,也會全額負擔妳妹的醫療費, 並提供你一大筆賞金確保你往後的生活。」劉乘雲答道:「這……我……」,朱 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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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達傾身向前說到:「你母親不就是死於吸毒過量嗎?毒品帶來的危害,你應該 現 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才對。」,朱安達又說 :「就算你不想接受,也別想洩密。 代 別忘了我清楚你妹妹在哪家醫院治療。拿著我的電話號碼,決定了再打給我。」 文 語畢,朱安達轉身離去,徒留劉乘雲坐在桌前發楞,手中拿著寫有朱安答電話號 類 碼的紙條。 . 現   醫院內,劉巧雲的病房中,劉乘雲靜靜的坐在床邊,看著病容憔悴的妹妹。 代 思索著方才的對話,突然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音:「哥哥,是你嗎?」劉乘雲忙答 小 道:「是我,巧雲你總算醒了。」劉巧雲說:「哥哥,其實我很想問你一個問題, 說 這幾日我聽到來醫院送補品的幾位大哥們言談中不斷提到白粉、白貨,我們華清 堂何時沾上這毒品的勾當了?」劉乘雲答道:「這……」劉巧雲抓著劉乘雲的手 臂說道:「哥哥,你難道忘了媽媽是因何而死的嗎?你怎麼可以跟這種事扯上關 係呢?」劉巧雲愈說愈急促,突然她雙眼翻白,暈了過去,一旁的儀器響起了急 促的警告聲,門外的護士趕了進來,對劉乘雲說道:「先生,患者情況緊急,您 請離開吧!」說罷,便將劉乘雲趕出了病房。回到家後,劉乘雲一手拿著銀製腰 牌,另一手拿著手機,想著剛剛病房內妹妹的言語。突然,劉乘雲放下腰牌並撥 打了電話,電話接通後他只講了一句:「好!我幹。」   接下來的日子中,劉乘雲利用車上安裝的竊聽器和龍頭帶他前往接收白貨的 時刻,暗自記錄下所有的毒品交易與藏匿地點,同時也透過偷聽龍頭在車上的電 話談話來得知那些地點的毒品數量與看守人數,並偷偷地回報給朱安達局長。朱 安達便透過劉乘雲的情報,帶領著國家警察藥物檢查局的反毒部隊由上游至下 游,不斷的去掃蕩、破壞以華清堂為首毒品經銷網路,由華清堂龍頭一手建立的 黑金帝國,眼看就要土崩瓦解。某日深夜,龍頭與副龍頭二人坐在華清堂會館的 會議室中。只見龍頭怒容滿面,頭上似乎多了好些白髮。龍頭突然拿起桌上的空 酒瓶,用力擲地摔碎。「我操你媽狗娘養的!怎麼會有這麼多藏白貨的點連續被 那群鷹爪孫(警察)破了?怎麼想都不大可能阿。」副龍頭回道:「龍頭明察, 依在下的淺見,該是堂中有細作(奸細)。」龍頭道:「如果真如此,那個在 xx 路的最大倉庫又怎會被查獲呢?那個地點只有你我二人知道阿,連那批貨也 是你我二人親自押送的。」突然,龍頭定神一想,那天他只在車上透過電話與副 龍頭溝通了押送貨物道最大倉庫的事宜,劉乘雲那時可在車上開車阿!龍頭大聲 吼道:「給我抓劉乘雲那吃裡扒外的混帳過來!」。   華清堂會館大殿內,劉乘雲被兩名大漢壓制,渾身發抖地跪在地上。在劉乘 雲前面,龍頭怒髮衝冠的站著,喊道:「請出本堂執法刀,以正堂規」,語畢, 兩名幫眾搬出一口陳舊的箱子,箱子打開後,一柄古樸的中式長刀在當光的照射 下,映照出陣陣寒光,整個大堂瞬間瀰漫著一股肅殺之氣。龍頭手握執法刀,對 著劉乘雲大聲吼道:「枉費前任龍頭將你視如己出,給你工作、讓你入堂又支付 你妹的醫療費,本龍頭又心胸寬大的延續前任龍頭的恩澤,哪知你竟吃裡扒外。 劉乘雲,你認不認罪?」劉乘雲被嚇得結結巴巴,答道:「龍……龍頭,小…… 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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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龍頭一邊舉起執法刀,一邊大吼道:「就當你是認了!」眼看執法刀 即將劈斷劉乘雲的脖子,這時卻傳來一聲:「刀下留人!」龍頭大怒,吼道: 第 「誰?」只見副龍頭站了起來,向龍頭說到:「在下這裡有個一箭雙雕之計,既 可讓劉兄弟戴罪立功,又可將那人帳阿魯將軍置於死地,不知龍頭意下如何?」 四   黃昏時分,雅加達某港口的倉庫窗邊,劉乘雲一邊看著夕陽緩緩落向海面, 十 一邊笨拙地將掌上的手槍上膛。原來,龍頭最終仍是採用了副龍頭的建議,透過 八 劉乘雲向朱安達傳遞了華清堂將在港口以大批軍火與印尼境內的分離主義武裝: 屆 「自由巴布亞運動」交易,來換取大量高純度的可卡因。那朱安達聽到這消息, 並定會帶隊前來阻止,而殊不知的是在港口的倉庫中沒有毒品和自由巴布亞運動 鳳 的成員,有的只是大批全副武裝、手持傾重型火器的華清堂打手和華清堂重金雇 凰 來的傭兵。劉乘雲好不容易將最後一發子彈裝入槍膛中,卻聽到一聲大喊:「小 樹 心!震撼彈!」他轉頭一看,腳邊赫然便是一顆震撼彈,一聲巨大的爆鳴聲與閃 光後,劉乘雲暈了過去。過了良久,劉乘雲好不容易醒來,張眼所見卻是有如人 文 間煉獄般的景象。只見倉庫內火光沖天、子彈亂飛、滿地斷肢殘屍,說不清是哪 學 邊人馬的,剩下的華清堂幫眾與印尼國家警察部隊仍在激烈的槍戰與交火,而死 獎 神則豪邁的在這裡收割著靈魂。劉乘雲拾起了腳邊的手槍,赫然想到現在只有龍 頭知道妹妹被關押在哪裡,連忙四處尋找龍頭的蹤影。突然,劉乘雲發現在倉庫 的二樓,龍頭和朱安達兩人滿臉鮮血的撕打在了一起,皆想將對方置諸死地。劉 乘雲趕忙跑到兩人前面,龍頭向他喊道:「小劉,給我殺了這肥豬,戴罪立功。」 劉乘雲將槍指向朱安達,卻聽朱安答說道:「劉先生,你都已經背叛過華清堂一 次了,你真覺得這心狠手辣的傢伙會給你活命的機會嗎?」劉乘雲又將槍口轉向 龍頭,龍頭嘶吼:「殺了我,你就別想見到你妹了!」劉乘雲猶豫地將手槍再次 指向朱安達,朱安達也吼道:「你難道忘了你媽是怎麼死的嗎?你難道還甘願和 這種人同流合汙嗎?」聽到這話,劉乘雲心中又想到那夜裡妹妹在床邊的話語, 槍口的指向又游移了起來,這時只聽龍頭與朱安達兩人同時大吼:「快開槍!」   「碰!」,那一刻,槍聲響起,一個人影倒下。 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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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园 現 代 雨渐渐地变小了,我打开车窗,细小的雨丝扑到我的手背上,墨绿色的山林 文 被汽车甩在身后,前方依然是墨绿色的山林。如果没有指示路牌,司机不会知道 類 自己到了哪里,每一片草、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不一样,但整个的山林却如此 . 相似,深邃的绿色,浅浅深深,绿到深时是凹陷进去的黑暗。天空是灰色的。风 現 吹过,一片遥远而静谧的诉说。 代 小 苹果园到了。我走下汽车,雨已经停了,我第一次来这地方,按着二姨告诉 說 我的,我一直向南走,走过一片杨树林,再走过一片白色的塑料大棚,一直向前 走,同时也是向上走,我的意思是海拔会越来会高。一片一片的乌云遮住了阳光, 我嘘嘘地喘着气,感到双腿渐渐失去了力气。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走过的 地方,杨树林和塑料大棚,它们也变得深邃了,遥远而渺小,而我站在高处,风 离我很近,缠绕在我的身体上,像一个刚烈的爱人,强硬又专横,皮肤与它接触 过,有一种刺裂般的清凉。 二姨的苹果园就在前面了,我重新系好凌乱的黄丝巾,踩着细碎的石子路向 前走。天色变得黯淡了,虽然没有太阳,我知道现在应该是黄昏时分了,我望向 西边的天空,想象着云层之上温柔的色彩,比我脖子上这条丝巾还要斑斓,夕阳 在那里一点一点隐没在山峦之下。 “合雁──” 是二姨在叫我。她站在一片红绿交错的苹果树前向我招着手,因为光线的关 系,苹果树的颜色也是灰暗的。灰色的绿叶子,灰色的红苹果。 我加快了脚步,跑到二姨面前。二姨抱住我,像小时候一样,她亲热地喊我 的名字,仿佛我仍旧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们一边往房子的方向走,一边谈论着往事。我们说到了那顶红色的帽子, 我七岁的时候,二姨买来一顶小红帽送给我,我很喜欢那顶帽子,晴天、阴天都 要戴着它,同学们都叫我“小红帽”。 “那顶帽子还在吗?”二姨问我。 “妈妈帮我收着呢,就在我的衣柜里。” 二姨笑了,细细的眼睛弯成两只月牙儿。妈妈说我的眼睛很像二姨,二姨在 我小的时候逗我,“天上有一只月牙儿,地上有两只月牙儿。”她说。 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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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会问她:“地上的两只月牙儿在哪里?” 第 二姨揉着我的脸颊说:“就在你的脸上呀!” 四 她指着我的两只眼睛,嘻嘻笑了起来,那个时候我便觉得,我的眼睛一定也 十 很好看。 八 月亮是最美丽的。 屆 “汪──汪──汪──”大黄狗挣扎着向前奔着,但它被铁链子拴在了洋井 鳳凰 上,在一米之内的距离,它跑着跳着,迎接它的主人,同时向我示威。 樹 “老实点儿。”二姨严肃地看着大黄狗,面露凶色。 文 这是一个没有院子的房子,四周都是苹果树,房子前面是一畦菜地,二姨在 學 上面那种了白菜、豆角、茄子、小葱,房檐下是一排淡粉色的月季花,一阵清香 獎 飘了过来。 大黄狗安静了下来,二姨领着我走过它身边,它趴在地上,用鼻子在我脚边 嗅来嗅去,然后把头歪了过去,一只蓝色的蝴蝶落在月季花瓣上面。 我们走进房子里,二姨让我在一张白色的椅子上坐下,她去厨房里准备晚 饭。 我环顾着这套房子,它和一般的乡下住宅没多大分别,三间屋子,东西两间 是卧室,中间的用作厨房,只不过二姨的房子没有搭火炕,东西两间屋子各摆了 一张双人床。 我坐在东屋里一张白色的椅子上,这间屋子是二姨的卧室,浅黄色的木质衣 柜正对着窗户,旁边是同样颜色和材质的梳妆台,镜子前面摆着二姨简单的化妆 品,一盒面霜,一瓶粉底,一支口红,和一张照片,照片上二姨和一个陌生的男 人靠在一起,那距离不远不近,比生疏多一点,比亲昵少一点。 家具都是二十几年前的款式,散发着陈旧而熟悉的味道。 外面的天空被夜晚染成了了一整片黑色,二姨穿着围裙进来帮我打开灯,橘 黄色的灯光洒满了整个房间,知了在窗外不停地叫着,二姨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 下。 “我这里怎么样?”她问我。 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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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的。”我说。 現 代 “他对你好吗?”我问她。 文 類 “等会儿他就回来了,我们一块儿吃饭。” . 現 电饭锅“嘣”一声跳闸了,二姨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厨房,打开电饭锅的 代 盖子,米饭熟了,冒着白茫茫的热气。二姨盛了三碗米饭放在饭桌上,上面还有 小 一盘排骨炖豆角、一盘熏鸡肉和一盘凉拌黄瓜。 說 “我回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他便走进屋子里来了。 “这是合雁。”二姨指着我说。 “合雁啊。”他说。 “叫姨父。”二姨看着我说。 他个子不高,背有点弯了,皮肤黑黑的,嘴巴旁边蓄着半白的胡子,额头上 有许多抬头纹,他笑着,笑着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是一个慈祥的老头儿。 “姨父。” 大概一分钟之后我说出这两个字,一分钟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因为空气是 宁静的,这一分钟对于他们两个来说可以称作“很久”。 他摘下头上蓝色的解放帽,露出一个光头,然后在饭桌旁边坐下。 “坐吧,合雁。”他对我说,仿佛他认识我很久了一样。 我在最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留出中间的位子给二姨。二姨从冰箱里拿出 一瓶哈尔滨啤酒,又取来三个玻璃杯。 “一起喝点吧,合雁。”二姨说。 我点了点头,她往三个玻璃杯里倒了啤酒,黄色的冒着晶莹的气泡,啤酒瓶 空了。二姨在我们中间坐下来,“吃饭吧。”她说。 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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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吃饭。”他对我说,显然是怕我太过拘束。 第 二姨往我碗里夹了一块熏鸡肉,“尝尝这个,好吃。” 四 我吃着熏鸡肉,喝了一口啤酒,他们两个和我碰杯,我又喝了一口啤酒。 十 他们像普通的夫妻一样,各吃各的饭,一边闲聊着,似是不经意的话语,说 八 出来却很寻常。 屆 鳳 “苹果可以摘了吗?”二姨说。 凰 “就这几天吧。”他回答。 樹 文 “找好人了吗?还差几个?” 學 “差不多了,每年都是这些人,都是村里的。” 獎 “到时候我也去帮忙吧。” “你在家歇着就行,不用去干那些活,”他喝了一小口啤酒,又说:“在家 给我做饭就行了,不要太辛苦。” 二姨对着我笑,我却有些不好意思了,脸上火辣辣的。 “看他对我多好。”二姨说。 我笑了笑,表示同意,我又对着他笑了笑,似乎是在表示我很感激他,感激 他对我二姨的照顾和疼爱。 晚饭后,他搬了张板凳去外面乘凉,我帮二姨收拾厨房,二姨洗碗,我扫地。 “我出去遛遛狗。”他在屋子外面喊了一声。 “好,”二姨说,“早点回来,看着点路,别摔着了。” “他倒是让我省心,不抽烟,偶尔喝点小酒,也不耍钱,就是每天晚上都得 遛遛他的狗。”二姨一边刷锅一边说。 “去哪儿遛狗?”我问二姨。 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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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你来时的那条路,他一路遛狗过去,走到那片草地上,没有树了,狗 現 欢快地跑一会,他就看着还带一点儿粉色的天边那一角,等狗玩儿够了,他们就 代 回来了。” 文 類 “那你呢,平时做什么?” . 現 “我就伺候他呗,给他做饭,你没来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去遛遛狗,白天看看 代 苹果园。” 小 說 “和外面的人没啥联络?” “这儿离村子远,倒也清净,”二姨已经刷好了锅,她把抹布拧干晾在一根 粗绳上,看着门外安静的夜晚有些出神,“那天我看着西山顶上一小片粉色,就 像是女娲补过的天空一样,天虽然漏了个窟窿,可是女娲巧手一补,更好看了。” 一串脚步声响了起来,他牵着大黄狗回来了。二姨从水缸里盛了一碗水倒在 大黄狗的饭碗里,它低着头专注地喝水,然后屁股向后一拱,撒了一泡尿。 “这狗养了多久了?”我问他。 他在板凳上坐下来,用手抚摸着狗的绒毛,“快十年了。” “十年?” “是,十年。它刚出生的时候就被我那儿子从邻居家抱来了,那时候还不会 叫唤呢,毛也没长齐,慢吞吞地走来走去。” “他最疼的就是这只狗了。”二姨也在旁边坐下来,一阵风吹过,月季花的 香味飘过来,让人迷醉。 “它陪了我快十年了,要是你也陪我陪个十年,那我也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说出的话就停留在晚风中。 “我这不就在陪你嘛。”二姨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 他们两个故意不看对方,身体的方向延伸成一个直角。二姨微微笑着,嘴唇 上红色的口红使她看起来像一个少女,她坐在他的旁边,像他的女儿,像他的妻 子。 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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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二姨又找了一个老伴儿。”有一天妈妈和我说。 第 “什么叫‘又找了一个老伴儿’?那姨父呢?他们离婚了?” 四 姨父对二姨不好,他常常打她,他喝酒、抽烟、赌博,二姨的钱也被他骗去 输光了。二姨也抽烟,那次她被打偷偷跑到我们家住了一个月,早上我起来的时 十 候,看见花盆里围着冬青一圈的烟蒂。二姨整个晚上都在抽烟,一根接一根,她 八 散乱着卷曲的头发,口红印子落在了每一个烟蒂上。 屆 鳳 “没离婚。”妈妈说。 凰 “没离婚?” 樹 文 “你姨父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离婚?他不得把你二姨打死。” 學 “那她又怎么找的老伴儿?姨父不知道吗?” 獎 “骗他出去打工了,家里穷得连米都快没了。你姨父现在是彻底没钱了,你 二姨在家待着吃不上饭,那能怎么办?你两个表哥就劝她妈,再找一个吧。” 妈妈说着流出了眼泪,一瞬间划过脸颊,滴在了她的衣领上。 “二姨现在在哪呢?” “苹果园,新老伴儿有一个苹果园。” “那她现在日子好过了?” “嗯,”妈妈点着头,“那个老头有点钱,就是岁数大了些。” 晚上我出去上厕所的时候,看见房子外面站着一个瘦长的女人,她穿着红色 的睡裙,卷曲的长发搭在有些松弛的皮肤上,她一张嘴,深深吐出一口烟。 “二姨──”我走出房子。 她下意识迅速地把剩下的半截烟扔在地上,用脚盖住。烟熄灭了,烟的气味 随风飘到了我的身边。 “吓我一跳!”二姨又娇嗔又责怪。 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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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 現 还没等我说完,二姨就堵住了我的嘴巴。她关上房子的门,把我拉到西屋窗 代 户底下,我们在两块石头上坐下来。 文 “小点儿声,别被老头儿听到。”说完,她重新点着了一根烟。 類 “妈不是说你戒烟了吗?” . “哪那么容易戒?不然你那姨父抽了一辈子的烟,早就戒了,我也不至于跑 現 到这儿来。” 代 她现在说的姨父又是我真正的姨父了,而不是在东屋里睡觉的那个了。 小 “你这样没名没分地和他住一起,成吗?” 說 “和你姨父倒是有名有份,连饭都吃不上了。” “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 “你没离婚?” “知道。” “那他没说什么?” “他那么大岁数了,不怕那个。就图我陪着他,照顾他。” 二姨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然后又把地上所有的烟蒂捡起 来,一把扔进了草丛里。 “进去睡觉吧,等会儿老头儿该醒了。”二姨说。 “为什么半夜抽烟?”我问她。 “他不喜欢我抽烟。” 二姨看着夜空中漂浮的月牙儿,愣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打开门,像只敏捷的 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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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般跳了进去,我听见她脱了鞋子躺在床上的声音,然后她翻了个身,闭上眼 睛,躺在他的身边,等待着第二天太阳的升起。 第 四 天放晴了。早晨起来,空气泛着清凌的香味,月季娇嫩的花瓣上躺着几颗透 十 明的露珠,反射着东方太阳的光彩,温暖的色调。豆角开了花,白的紫的,扇动 八 着翅膀,像小小的蝴蝶。 屆 我们吃过早饭后一起到苹果园里散步,二姨拿了一个纸箱,说要摘些苹果给 鳳凰 我带回去。 樹 草地还是湿的,走在上面略微有些滑,二姨一路挎着他的胳膊,像是搀扶他、 文 怕他跌倒,又似乎是把自己附在他的身体上,避免自己滑倒。 學 苹果树都不高,矮矮壮壮,枝丫一直垂到我的肩膀上。鲜红的苹果坠满了一 獎 树,绿色的叶子,蓝色的天,白色的云朵,一排排的苹果树。我伸手摘了一个苹 果,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二姨走到南面去摘苹果了,她说那边阳光充足,苹果比 较大也比较甜。 他走了过来,和我站在同一棵苹果树下。他仍旧带着那顶蓝色的解放帽,后 背微微弯着,双手插在腰后,像一个退休了的干部。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对他挤了个笑容,然后晃了晃手上的苹果,“挺大 的,苹果。”我说。 “靠它吃饭呢。”他看着苹果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的孩子呢?他们不养你吗?” “一个儿子去了南方工作,一个女儿嫁到了山西。我不用他们,我有钱。” 他从树上摘下一个苹果,放在手里惦着,“今年又能卖个好价钱,”他说, “我爸死的时候把这片苹果树留给了我,我再也没有出去过,年轻的时候我也四 处打工,北京、天津,南面也去过,到了苏州。在苏州的时候天天下雨啊,咱们 北方人哪受得了,被褥都能拧出水来,我赶紧卷铺盖儿回来了。那会儿我爸也不 行了,他看我四处流浪打工不是办法,把这苹果园给了我,叫我好好经营。我那 时流着泪说,我再也不出去了,我一定得经营好苹果园。” 他在苹果树下坐下来,摘下了头上的解放帽,我在他的对面也坐下来,接着 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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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讲。 “流浪过的人都会懂得这种心情,我再也不想吃流浪的苦了。我爸死后,我 現 和我媳妇儿辛辛苦苦地看着苹果树,给它捉虫、喷药,我还专门去农广校学习了 代 果树培育知识。秋天的时候,我媳妇儿找了全村的人来给我们摘苹果,一筐一筐 文 地摘,她给他们算工钱,苹果卖到哪儿去,也是她找人,这些应付人的活都是她 類 干的,她会说话,人缘好,人也机灵,我就专门管苹果树。” . 現 起了一阵风,树叶沙沙沙地响着,空气变得干燥了,秋天的味道。 代 小 “我就这样安静地过着我的日子,我的心里很平静很平静,我觉得我的一生 說 就在这苹果园了,春天我看着它们长出一片一片的叶子,开出一朵一朵白色的 花,夏天它们就结了青色的小苹果,一天天长大,像个孩子一样,到了这时候, 一眨眼就变红了,个头也大大的,我看了真是开心,满足。我以为我的一辈子就 是这样的了,我问我那儿子,你要不要继承我的苹果园,他不要,他说他不想像 我这样一辈子呆在乡下山沟里,他跑出去见识大世界了。” “那你的女儿呢?”我问他。 “女儿?女儿说是爱上了一个非嫁不可的人,就嫁到山西去了。他们都对我 的苹果园没兴趣,他们的心在外边儿。外边儿,外边儿我也去过,我也去过很多 地方,我是再也不想到外边儿去了。” “后来呢?” “后来我媳妇儿就生病死了,癌症,没得治了。有十年了,她走了有十年了。 十年里只有苹果树和那条狗陪着我,不过我感到满足,我没有什么可求的了,只 要我每天生活在这地方,我就感到心满意足。后来人家给我介绍了个女人,说是 长得漂亮,也会干活,就是你二姨。” “你们就在一起了?” “嗯,她愿意留下来陪我,我还有什么可挑的。有她在身边,我的日子也不 邋遢了。我知道,她也是苦命的人,我会好好待她的。她的性子倒有些像我媳妇 儿,机灵聪明。” “过来这边──”二姨在喊我们,“我摘好了!” 我和他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落叶。 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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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吧。”他笑着说,重新把帽子扣在头上,他饱经岁月的脸上有一种平 滑的光芒。 第 我们踏着落了一地的苹果树叶,咯吱咯吱地走到了南面,红色的苹果躺了一 四 纸箱子,个个水灵饱满。 十八 他把箱子扛在肩膀上,一点也不费力,仍然是个健壮的人。 屆 “我和合雁抬着吧。”二姨追着他说。 鳳凰 “不用。”他说,径直向前走着。 樹 我和二姨走在他的身后,渐渐地被他落下一段距离。 文 “这个给你,”二姨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叠钱,“你抽空给你姨父送过去, 學 说过节我不回去了,忙着赚钱呢。” 獎 “这行吗?”我看看二姨。 “没事儿,这是老头儿给我的生活费,我爱怎么花怎么花,他这么说的。我 整天给他洗衣做饭,也算对得起他了。你姨父也不能不管,一个大活人,不能饿 死啊。” 我把钱收了起来,二姨抹了一把眼泪,说:“回去和你妈说,就说我日子过 得很好。” “我知道。”我说。 “是真的很好,你看到了的。” “是。”我点着头。 后来的三年,二姨都没有回家,她还是偶尔会托我带钱给姨父,在这三年里, 她在苹果园过着宁静的生活。我从来都没想过,像二姨这样的人能在那样的地方 生活这么久,如果可以的话,她的余生是不是都会在那里度过? 我第二年秋天去苹果园的时候,山林已经浸染了一层深深浅浅的金色,苹果 园也不例外,叶子被时间的流转抽去了水分和色素,干干的,脆脆的,然而又硬 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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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的,挂在树上等待着秋风将它吹下,送入泥土中。 他们正在摘苹果,女人把头巾折成三角形围在头上,没有复杂的图案和设 現 计,颜色却很缤纷,火红色,靛蓝色,金黄色,纯正而又鲜艳。在湛蓝的天空下, 代 她们的头巾随着风飘了起来,仿佛她们也是天空的一部分,也是秋天的一部分。 文 類 她们把摘下来的红苹果装进树下的尼龙袋子里,每棵树下都围了一圈尼龙袋 . 子,女人把苹果装满尼龙袋子,男人把袋子系紧,然后扛在肩上,一直扛到仓库 現 里。 代 小 二姨坐在仓库门口的一张椅子上,她看着他们把苹果袋子扛过来,放进放仓 說 库里,再用眼神送他们一个个离开。仿佛是二姨的眼睛能生出苹果似的,她就这 么看着看着,仓库里的苹果袋子越来越多。然后当天快黑了的时候,他来到仓库 门口,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一辆大卡车,“剩下的苹果都装进卡车里。”他说。二 姨便指挥着男人们绕过仓库,扛着一袋袋苹果,把它们放在卡车上。 苹果摘了三天,三天后,男人和女人都回到村里去了,苹果园再次恢复了一 贯的宁静。苹果树上已经没有苹果了,叶子也少了一大半,我们踩着蓬松的苹果 树叶在苹果园里散步,观察每一棵苹果树的样子。他牵着大黄狗走在前面,我和 二姨并排走在后面,我们走过一棵一棵苹果树,再走过一排一排苹果树,他神情 专注地看着萧瑟的孤树,一阵风吹落一地落叶,苹果树更加零落了。最后,我们 走过了整个苹果园,没有看到一颗遗落的苹果,树上已经没有苹果了。 “没有苹果了。”二姨说。 “看看,看看。”他说。 我们走到苹果园口时,他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在风中摇摆的苹果树,仿佛那是 一幅他刚完成的画作,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苹果丰收之后的每一天,他仍旧会来苹果园,二姨说。他们没有其他事情可 以忙了,每天带着大黄狗在苹果园里走一圈,在一棵苹果树下坐一会儿,二姨拿 出她的毛线袋子,和着秋风,一针一针给他织一件红色的毛衣。 “颜色太艳了。”他说。 “不怕,你穿上好看。” 他笑了,别过脸去,双手扶在一根胡桃色的拐杖上,大黄狗坐在二姨的脚下, 用它的头蹭着二姨的棉拖鞋,苹果树叶全部变成了金色,金色的光晕给他们笼罩 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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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层梦的薄纱。 第 “合雁,你喜欢苹果园吗?”有一天二姨问我。 四 “喜欢,我真想多来几次。”我说。 十 “我也喜欢,从我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过过这种安宁的生活,小的时候你 八 姥姥姥爷老是带着我们几个孩子搬家,从西搬到东,从南搬到北,都不记得生活 屆 过的那些房子,曾经一起上课的同学啥模样,想也想不起来。后来呢,和你姨父 结了婚,他脾气不好,也不踏踏实实工作,别说没有了钱,连一刻的安定都没有, 鳳凰 神经什么时候放松过?” 樹 我们站在西屋窗前,二姨手里织着毛衣,眼睛望着窗外纯净的树林,她说: “直到到了这儿,日子仿佛变成自己的了,我就算闭上眼睛,脑海里也清清楚楚 文 印着这房子、窗户下面的月季花、大黄狗,外面偌大的苹果园,苹果花瓣是雪白 學 雪白的,花蕊是淡绿淡绿的,闻起来比苹果还要香,下次苹果开花,你真应该来 獎 看看。” “什么时候开花?”我问二姨。 “三四月的时候,”她说,“我总想着,我这一辈子跑东跑西,没过过一天 清净日子,到了这把年纪,竟然时来运转,真是感谢了老头子。” 二姨织毛衣的手慢了下来,她的眼睛里涌上来一些泪水。她吸了吸鼻子,泪 水在眼眶里渐渐风干,她停下来的手又翻转起来,将袋子里的毛线编织到毛衣针 上,线爬上针,线离开针,毛衣渐渐成形。 “还抽烟吗?”我问二姨。 “很久没抽过了,家里也没烟了。” “不想抽了,不需要了。”二姨又说。 我想,曾经有那么一刻,我的心是属于苹果园的,在那一刻,我真心地以为 我也会生活在这苹果园里。和这些花草树木,蓝天、果实一样,成为一种自然、 宁静、安乐的存在。 “要不要一起去遛狗?”他站在窗下对我们说。 “去吗?”二姨看着我。 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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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了点头,二姨关上两个屋子的窗户,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露水也要上 現 来了,关起来的窗户保存了房子的温度。外面清凉凉的,夕阳已经落山,它的余 代 晖仍在山的那一头照耀着山的这一头,天空有一种暗淡的苍凉。 文 類 我们沿着小路往外走,穿过一片纵横交错的榆树林,它们的枝蔓交叠在我们 . 的头顶上空,形成了一个密闭的回廊。回廊很窄,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大黄狗 現 在前,他和二姨在中间,我走在最后面。我们的头顶、我们的周围和我们的脚下 代 都是金色的榆树叶,在那一刻,我以为我是一只松鼠或者是一只兔子,好像我生 小 来就是如此,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我是一只松鼠。”“我是一只兔子。”我 說 轻轻地哼唱着。 我们走出了榆树林,来到一片空旷的草地上,他撒开了大黄狗脖子上的绳 子,大黄狗向前跑着,转着圈,又跑着,一直跑到山崖那方。那里的天空是一片 一片的淡粉色,淡粉色和淡粉色之间,夹杂着浅浅的蓝色,很柔和很轻盈,一点 都不绚烂。夕阳落下去了,没有刺眼的光芒直射我们的瞳孔,我们可以一直看着 那晚霞,不闭眼睛,不转头,大黄狗也一直看着那晚霞。 二姨挽着他的胳膊,他们站在山崖边上,和天际融为一体,晚霞黯淡了,淡 粉色一点点退去,天空也变灰了,他的背影在灰暗中高大起来、厚重起来,余晖 聚集在他的身上,照亮了我眼前的路。 二姨在苹果园生活了三年,三年以后,他死了,二姨搬出了苹果园。 在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他的儿子和女儿回来看他,他们坐在他的窗前,神 情悲伤,眼泪簌簌流着,那其中有不舍,也有悔恨。 他躺在床上,微微睁着眼睛,他的脸庞既庄严又有一种慈祥,他不像一个将 死的老人,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似乎将要飞起来,好像他要去一次长途旅行,再 也不回来了。 “你们不要哭了,”他轻轻地说,“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他的儿子和他的女儿哭得更加伤心了。 “我四十多岁回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已经安定了,我很满意我的生活,不 管是早一天还是晚一天,我在这里的日子没有变化,每天如此,我什么时候离开 都是没有遗憾的。只是你们,你们的生活要怎么过,你们知道吗?但愿你们已经 知道了。” 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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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站在他儿子女儿的身后,她用手绢擦着眼角的泪水。他向二姨招了招 手,示意让她到他身边去。他的儿子、女儿从床边上站起来,二姨走过去坐在他 第 的身边,他用他洁净的手握住二姨的手,他笑了,他趴在二姨的耳朵上说了一会 儿话。二姨起身去衣柜里拿出一件红色的毛衣,她把毛衣穿在他的身上,他穿着 四 红色的毛衣,身体散发出光和热,然后他的身体慢慢地变凉了,他死了。 十八 他的嘴角仍然带着微笑。 屆 我再次见到二姨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她和姨父的家。 鳳凰 “他们把苹果园卖了。”她说,他们指的是他的儿子和女儿。 樹 “卖给谁了?”我问她。 文 “好像是一个农业公司吧,专门生产苹果,听说他们会大规模培育苹果,产 學 量会更多。” 獎 “他们的苹果还会那么甜吗?” “可能吧,不是有某些化学药物吗?他们想要生产什么苹果就能生产什么样 的。”二姨说。 “你有什么打算?” 二姨靠在沙发上,眼神一片木然。姨父转动钥匙,开门进来了。 “合雁来了。”他说。 “嗯,姨父。” 他拎着一瓶二锅头,瓶口没有拧紧,透明的酒精滴答滴答落在地板上。他把 酒瓶放在茶几上,坐在二姨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和一支打火机,他按了 一下打火机点着了烟,靠在沙发上,双脚搭在茶几上。 二姨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重复了一遍姨父的动作。他们一起吸着烟,吐出 一个一个烟圈,渐渐模糊了他们的面庞。 我还在想着春天的苹果园,“春天,春天一定要来苹果园看看。”二姨活泼 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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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声音还回响在我的耳边。 現 代 于是我在梦中幻想着,雪白雪白的花朵,淡绿淡绿的蕊丝,一朵花挨着一朵 文 花,满树的苹果花纷纷扬扬,蜜蜂和蝴蝶飞舞其中,风吹过来,有些花瓣飘落下 類 来,落在地上,落在了我的身旁。 . 現 代 小 說 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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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第 綠燈只剩下十秒,承銘剛從廁所出來,手上的水珠都還未甩乾,一眼瞥見對 四 街口有兩個客人站在他的攤販前,略顯不耐,不知道她們等待多久了,其中一個 人扣上安全帽碎念著,將要跨上機車後座,承銘慌張冒起汗,一陣寒風襲來,肌 十 膚感受到冷熱的交疊,像不懷好意的親吻,非常弔詭,通常他離開攤位就會錯失 八 很多上門的生意,他是莫非定律的貫徹者。此刻承銘下意識要全力朝攤位衝去, 屆 在烏煙瘴氣的車陣中飛奔,號誌隨時會變了顏色,那是附近最大的路口,行人跨 越少說也需要十五秒,他矮胖的身軀與失衡的重心在跑動時顯得滑稽,雙臂彎起 鳳 並擺動,掛在頸上的毛巾兩端飛起,像振翅的海鷗,整個場域剩下他的喘息和躁 凰 動的引擎聲,車陣如蓄勢的猛獸,惡狠狠地望著他疾奔的狼狽模樣,「拍謝!拍 樹 謝!我來了。」短短八秒內他成功地攔截住本來要失去的生意。回到攤位上的承 銘用毛巾擦拭著汗,「看來我的身手還是一樣敏捷啊,哈哈哈哈!」他打算再翻 文 炒一鍋栗子,放在保溫箱太久的栗子已經軟爛,他也想藉著熱騰騰的蒸氣與奶油 學 香味吸引更多客人,慶幸追上了剛剛那兩位,這微小的竊喜足以消減日積月累的 獎 疲倦,他打開收音機跟著哼起歌,繼續埋頭炒那鍋栗子。 在這裡擺攤並不容易,初期的日子更為艱辛,客源尚未建立,鮮少人知曉他 栗子的美味,常常一天賣不掉一鍋,他會把滯銷的盒裝栗子偷偷藏在貨車副駕駛 座下的腳踏墊,害怕被妻子發現當天生意又不好,她會擔心、難過,她總是一個 過分操心的人。「不用藏了啦,賣不完的還不拿出來,讓孩子們吃掉,我也會拿 去分給二姊大姐們。」他只希望她知道,即便生活不如意,但也逐漸走向明朗。 這個大路口是南下、北上的必經道路,交警取締特別嚴厲,有時被驅離後就 得摸著鼻子收拾離開,一整天的收入也就跟著沒有著落了;承銘也遇過一個善良 的警察,「抱歉,大哥,我知道你養家不容易,但今天不能擺攤,抱歉抱歉!我 等等跟你買兩盒。」滿懷歉意地請他離開,僅有那麼一次。平常如廁像是跟時間 賽跑,他得將全部的錢塞進褲子口袋,暫時丟下攤子跑到對面加油站解決,因此 時常在攤販與加油站之間的車水馬龍中穿梭,中學時的承銘永遠是大隊接力跑得 最快的強棒,現在為了生活跑得更快了;他上一份業務員的工作總是穿西裝打領 帶,沒日沒夜地追逐生意,現在為了生活跑得更急了。栗子炒了三年多,整體來 說,過去與此時的差異是缺少眾人的稱羨與掌聲,現在的狀態像一條識時務的老 狗,見人就討好,也常被輕蔑地驅趕,找到生命的縫隙活下去,想起這些有趣的 比喻,承銘笑出來,將奶油加進這一大鍋栗子,接下來是最費力的步驟,必須不 斷攪動,幸好鍋爐會自動翻轉,還能省下一點力氣。 「欸,林仔,你東西掉啦?」隔壁的警衛隔著鐵柵欄說,「掉了什麼,這個 嗎?不是我的。」承銘炒到栗子變成金黃色就切換模式,讓機器繼續運行,拔下 棉手套撿起在腳邊的黑色小熊鑰匙圈,拍落它的灰塵,「這東西看起來還好好的, 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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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給你小的吧。」「黑色的啊……也不怕髒,美麥,我女兒應該會喜歡喔!」「她 現 今天怎麼沒來,不是最愛跟了嗎?」「平常愛哭愛跟路,但是今天太冷,我要他 代 們兄妹待在家,不然來這裡吹風又要感冒。」「也是,吹風淋雨讓我們一家之主 文 來就好,哈哈哈!」警衛笑了幾聲後又回到他的崗位上。這是疾管署的機構,承 類 銘的攤位離入口旁的警衛室很近,他們時常隔著鐵柵欄聊天,用林仔、陳仔互稱, . 頗為親切,也相當投緣有話聊。兩個人的共通點都是非志願離職,面對生活的改 現 變因而轉換職業跑道,不過陳仔的生活更困頓,他是某大財團的小職員,不甘自 代 己吃悶虧,也跟著到處陳情抗議,卻屢屢遭受黑、白兩道的威脅,因為當時家中 小 仍有病重臥床的母親與三個嗷嗷待哺的幼子,他趨於靜默並向生活低頭,現在談 說 起這些也只是輕描淡寫。 承銘以往的生活簡單平凡,有一個好老婆,她總是打理好家裡事務,還有一 雙可愛的兒女,每天八點打卡上班,下午五點下班,除了業績壓力,生活其實沒 有什麼能夠抱怨的。他的輝煌紀錄是在一星期內賣出八台車,公司還贈與一座獎 牌,上頭寫著「不同凡響的最佳業績員」,承銘驕傲地擺在酒櫥的最上方,鍍銀 外殼在日光燈打照下十分耀眼,客人來客廳一坐下就能馬上看見。生活的轉變卻 讓他猝不及防,經濟蕭條連帶重創影響汽車銷售的生意,獎牌被塵封在櫃子深 處,連同識別證與員工手冊還得被迫褪下那一身意氣風發。「別哭了,我會趕快 想辦法的。」承銘低著頭,雙手不安地搓揉,「兩個月沒賣到車就把人開除,想 想你之前一個禮拜賣出八台,你們課長捧著你巴結的樣子,現在沒有價值,就想 把人……人踢一邊……這一踢是我們一家四口啊……生活……」裕秀話還沒能說 完便潸然淚下,「怎麼會一台車都賣不出去?」原本還在低聲啜泣的裕秀忽然抬 起頭用質疑的口氣問承銘,「怎麼能檢討受害者呢?我已經夠錯愕了,妳只要在 這個時候鼓勵、陪伴我,我很快就能振作。」承銘激動說著,頭仍然垂下看著地 板,但是他沒有掉眼淚,也從來沒有讓家人看見他哭的樣子。 因為被解雇,與公司一起跟進的健保與勞保有了一段空窗期。偏偏那陣子沂 心得流感病得很厲害,她雖然才小學四年級,卻能察覺家裡發生的重大改變,內 心敏銳思緒也算是敏銳,她發現爸爸不再每天晚上用熨斗燙西裝,以前她都會在 一旁看著,熱騰騰的蒸汽從衣物飄出,「好像有靈魂離開身體的樣子。」「哇! 什麼靈魂,一定是媽媽學佛教妳的吧,爸爸連靈魂長什麼樣……不,我還不知道 靈魂到底存不存在欸!」沂心曾告訴過他爸爸這樣的比喻,承銘只覺得這孩子觀 察入微,也頗有文學氣息與獨特的想法,對於字句的本質沒有過太多的體悟。 「哎呀,已經病得太厲害,我帶她去看醫生吧。」沂心的阿姨於心不忍,看 見她病懨懨的樣子,一邊搖頭一邊緩緩打開手中的錢包,「這裡,五百塊拿去。」 即使是面對自己的親姊妹,裕秀對於家中最狼狽、不堪的模樣被看見仍然感到羞 恥不已。「不用啦!」「我知道妳一定不會收錢,還是妳要拿她表姊的健保卡去 看病,她們的長相應該可以蒙混過去。」玉秀的心感到一陣酸楚,自己的小孩病 重至此,卻連帶去看病都得要猶豫不決甚至讓旁人相勸,再窮也不能不顧孩子的 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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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沂心除了身體病狀的不適,心底滿是愧疚,她討厭自己偏偏在家裡需要錢 的時候生病了,沒有健保掛號得花上平常的兩倍多價格,那幾天她喝了很多水, 第 希望在媽媽不得已要帶她去看醫生之前趕快好起來,結果是徒勞無功。其他國小 四年級學生的痛苦是寫不完的安親班作業,對沂心來說,最難熬莫過於這段看醫 四 生需要花好多錢,自己卻無法為家裡減輕負擔的日子。 十 承銘待業的幾個月思考了很多,他也試著去相似的銷售公司面試,但對方看 八 起來對他興致缺缺,也許是年紀太大,早已比不上社會新鮮人,再去向以往的同 屆 事借錢,卻四處碰壁。過去阿諛奉承的,現在避而不見。 鳳 「我要跟我朋友學做糖炒栗子。」這天晚上飯後,承銘丟下一句話,語氣堅 凰 定,顯然他並不是要與妻子討論,而是一種告知,明定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做的某 樹 件事。「我那個朋友在崇光路上,妳知道崇光路銀行轉角那邊吧?現在天冷了很 適合,而且每年這樣賺,他兒子從國小都上高中了,我想這是……」「你夠了。」 文 「這是機會,我……」「那能賺多少?」「養到他兒子上高中都沒問題,我朋 學 友……」「他是他,你是你」。 獎 「我們總得要想辦法生活!」   承銘對裕秀吼了,裕秀嚇呆,兩眼慌亂掃過地板、牆面、高櫃,找不到安放 之處,她只想躲避承銘的視線,豆大的眼淚從眼眶滾滾掉落。承銘站在裕秀身旁 卻有沉重的無力感,整個房間寂靜一會,裕秀才終於帶著哭腔緩緩開口,「這幾 個月,我們都在花老本,大姊和二姊想給我們錢,我不收,她們就會偷偷塞給孩 子們,孩子們很乖,都把那些錢放進我的梳妝台抽屜,你知道嗎?我們不抱怨, 默默接受這樣的生活,因為我想給你時間好好找一份工作,能撐起這個家、養得 起我跟孩子們的工作,繞一圈回來,你卻告訴我要賣什麼栗子。」裕秀頭往一邊, 抬頭望著承銘,渴望得到回應,更渴望是任何與放棄糖炒栗子相關的回應。「妳 們辛苦了,我知道這段日子妳們都難受,但是相信我……我只要拿這些借到的 錢,買齊設備,都買二手的也沒關係,冰箱、發財車、機器,我就能給你們快樂 跟穩定的生活,相信不會比以前差……」承銘哽咽了。「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 裕秀搖著頭嘆氣道。 「只要我們還能在一起,都會是好生活吧。」 承銘緩緩吐出這一句,語氣柔軟地像冷洗精洗滌過的毛毯,他想再給裕秀溫 暖與承諾,但似乎有什麼情緒卡在喉頭,嘴裡支吾再也吐不出任何一個字,渴求 保護家人的決心太強大,已經遠遠超越拋下的自尊,在尋求裕秀最大支持與認同 的字句中,一切將要滿溢。 過了幾個禮拜的爭執與溝通之後,裕秀漸漸支持承銘的想法,更準確來說, 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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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支持能繼續生活的任何形式,她決定與現實締結一份妥協的契約。沂心跟哥 現 哥對於父親職業有這麼大的轉換一開始感到有些許不安,業務員跟攤販的領域沒 代 有任何重疊,他們很難去想像,保有童心,看見從未見過的業務用冰箱、用麻布 文 袋裝著的生栗子還有一台停在門口的二手小貨車總是感到新鮮。假日跟爸爸一起 類 擺攤的時候,兄妹倆常常爭先恐後要坐進副駕駛座裡,玩弄著老舊、只能用手控 . 制的車窗拉桿,承銘在貨車後面翻炒著一大鍋熱騰騰的糖炒栗子,那台機器像滾 現 筒洗衣機一樣有自轉的功能,這時候火的控制與翻攪力道是美味熟成的關鍵,火 代 太大容易烤焦,火太小無法讓栗子口感鬆軟,奶油攪拌得不均勻就無法讓外表呈 小 現金黃色,奶油過量會讓紙盒滲油。每一顆圓滾滾又飽滿的栗子都是承銘的辛勤 說 與汗水。這台發財車會在下午一點準時停靠在大馬路口,牌子掛在左邊的車斗 旁,寫著大大的「一盒 80 兩盒 150」,旁邊有一張摺疊可調背式的躺椅,承銘 會坐在那裏休息,放上一台隨身收音機,以免一個人在攤位太無聊,到後來認識 了隔壁機構的警衛,時常聊天,偶爾顧看保溫箱裡的栗子不讓他們過於軟爛,生 活也稱得上趣味。 糖炒栗子的生意只有冬天能做,除了配合原物料也是因應市場需求,沂心和 哥哥的童年冬季回憶,都是栗子。奶油和砂糖攪拌均勻,經由烘烤與熱氣蒸騰而 誘發出的香氣,蔗糖的甜味被牢牢地鎖進厚實的栗子肉裡,一顆顆圓滿鼓起,撥 開燙手的栗子肉,翻出冬日最耀眼的淺金,「糖炒栗子」對承銘一家人來說是幸 福也是知足的代名詞。一家四口時常在冬夜裡依偎在小貨車旁,點起一盞燈,坐 看縷縷白煙升起,再因車陣走起而消散。雖然生活比起以往辛苦,但是全家在一 起的日子變長了,那幸福相較以往絕對是遠遠超越的。 結束和警衛的對話,承銘把剛拾獲的「寶貝」黑色熊鑰匙圈放在保溫箱旁, 等著晚上沂心來攤位時要送給她,接著將剛炒好的栗子起鍋,準備要進行篩選, 將外觀有瑕疵的栗子挑出來。「又是你啊!」長杓才剛伸進鍋裡,一名警察來到 他身旁露出不耐的神情說,眉頭蹙起打了一個結。「拍謝啦!拍謝!我馬上移 走。」承銘碰上了他特別厭惡的警察,外貌推定歲數約五十好幾,卻從沒有慈眉 善目的親和貌,不僅說話尖酸刻薄,對他們這種市井小民幾乎是不屑一顧,只要 是他來驅逐必定沒有什麼好待遇可受。「我真是受不了,每次來每次趕,跟你說 這裡是交通要道,長官要南下都會經過這一條。上次議會餐會那天,你這攤子被 看到,我寫了一整晚檢討報告,市容不整,對,就是你,到底要我趕幾次,還是 再多吃幾張罰單?長官釘我,是我活該嗎?我就找你!」「挖災!挖災!對不 起!」以往收到的罰單都是這位警察開的,承銘非常惶恐,手忙腳亂地收起折疊 椅與其他物品,也忙著將其他剛炒好的栗子撈起要倒進保溫箱裡,一方面他的交 際本能作祟也想試著用言語交談緩和這尷尬的氣氛,「阿 sir,常常看你們這樣 要迎接長官,不然我這裡給你幾盒栗子你拿回去跟其他長官能……」 「不必!快走!走!」 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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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似乎是怒火中燒,在偌大的路口發了飆大聲對著承銘嘶吼,站崗的警衛 從室裡探了頭出來查看,他知道承銘又被刁難、羞辱,卻始終沒有爭取被壓迫者 第 的尊嚴以至於毫無動作,只能擔心地看著承銘;所有停等紅燈的路人兩眼冷冷望 著這一幕。承銘被警察的怒斥震懾,呆愣一晌後不小心失手打翻了剛盛進保溫箱 四 的栗子,雖然看見事態不是警察原本預測的狀態,但他並也不覺得自己過份,只 對承銘的莽狀嗤之以鼻,毫無歉意便頭也不回地坐上警車駛離,離去前不忘嘴裡 十 碎唸著「要開單」、「該死」、「社會亂源」。綠燈甫亮,所有共同經歷過這幕 八 的目擊者們紛紛散場離去,徒留在原地的承銘。 屆 那是世界與他最遙遠的時刻,望著繼續行走的車流,聽見陳仔隔著鐵柵欄給 鳳 他的口頭安慰,想起這段日子經歷過的惡意與種種不幸,就算是在生活的邊緣中 凰 掙扎,也為了家人們咬牙忍耐,所有悲傷與難過都藏進他的笑容裡。承銘蹲下來 樹 緩緩地拾起髒掉的栗子,栗子上裹著奶油,沾黏到沙土已經看不太清楚原本亮眼 的金黃,徒留黯淡與髒污、灰和黑,他是被現實擊落的人,被那樣的幽暗包裹著。 文 他一面撿,一面想著該為生活作出怎樣的界定,「生、活」是完完全全可以劃分 學 的兩件事,生是同樣的開端,活出如何得各憑本事。在這種時候思考這些可能不 獎 合時宜,「呵。」承銘兀自冷笑一聲,雙手一攤放下剛剛撿起的栗子,繼續讓它 們散落滿地,熱氣持續騰入半空,看著看著也覺得像「靈魂離開本體的樣子」, 他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有什麼是必定失去了。腳下是連同翻倒的黑色小熊鑰匙 圈,它又髒了一遍,承銘的眼前依稀看見一些模糊的形體緩緩成形,他的眼底開 始下一場大雨。 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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