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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on Sep 04,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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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中国散文年选 by 韩小蕙 Read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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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 HUACHENG 年选 系列 N_ANXUANX_ E 20匚 19中 国 文 学 年 度 盛 宴 人 文韩 华小 夏蕙 编 气 选 象 万 干 SPM 范城出版社 中国•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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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在版编目(C I P)数据 2019中国散文年选/韩小蕙编选.一广州 :花城 出版社,2020. 1 (花城年选系列) ISBN 978-7-5360-9119-1 I.①2…II.①韩…HI.①散文集一中国一当代 IV.① 1267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277278号 出版人:肖延兵 责任编辑:李珊珊蔡安欧阳衡 技术编辑:薛伟民凌春梅 封面设计: 书 名2019中国散文年选 2019 ZHONGGUO SANWEN NIANXUAN 出版发行花城出版社 (广州市环市东路水荫路U号) 经印 销刷 全国新华书店 广东新华印刷有限公司 本 (广东省佛山市南海区盐步河东中心路23号) 开 张 787毫米x 1092毫米16开 印 数 18.5 1插页 字 版 次 320,000 字 定 价 2020年1月第1版2020年1月第1次印刷 56.00 元 如发现印装质量问题,请直接与印刷厂联系调换。 购书热线:020 - 37604658 37602954 花城出版社网站:http://www. fcph. com. 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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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目录I 2019散文述评 ……001 —— 序《2019中国散文年选》I韩小蕙 目尽青天 敕勒川(节选)|梅岱 ……001 ……012 肉食者鄙I李国文 ……015 夜来风雨连清晓I王巨才 ……020 太行喊山I刘兆林 ……025 房陵与《诗经》I梅洁 ……030 寻找中国犀牛I崔济哲 ……034 缙云学书I韩小蕙 ……038 汉代的中国生态(外二篇)I穆涛 ……044 在婺源,与朱子相遇I徐可 ……049 隐匿的王城I杨海蒂 素月分辉 幺姨和《罗霄军》(节选)I贺捷生 ……055 四封信和有关我的私人记忆(节选)I鲁枢元 ……061 工匠之歌I阿莹 ……069 来来往往I朱以撒 ……072 独自散步I黄亚洲 ……079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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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我最缺什么丨徐风 ……081 舒放的日子I朱鸿 ……088 纸本书刊的命运|王兆胜 ……091 高杆作物I格致 ……096 故乡三题I秦岭 ……103 浮来一棵树I简默 ……109 我的玛依拉,藏到草丛里了 I阿瑟穆•小七 ……114 在法国阿尔勒,与梵・高相遇I孟晓云 ……119 马勒的“命运之锤”和他的小木屋I刘元举 ……122 心事瑶琴 ……127 ……135 饶宗颐的香港I余秋雨 ……142 笔下“乌龙”几多多I林岫 ……147 融入人类主流文明(节选)丨岳建一 ……151 出乎?入乎? I赵本夫 ……155 与食物的约会I績建德 小说的创新性:异态小说(节选)I邱华栋 166 林斤澜的看法I刘庆邦 ……170 虚构的目的,是为了靠近真实I周晓枫 秦岭秋风入画图丨柏峰 173 当灵魂的歌声响起I张燕玲 ……178 称呼问题I张映勤 ……184 五色炫乾坤I刘江滨 ……189 时间的表述及其他I任林举 ……193 佩索阿的乐章I逢金一 ……198 好吃得让人惭愧I王晖 ……201 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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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疏影 ……205 ……209 追随一条江I陈世旭 ……216 扬州慢I王剑冰 ……222 乌镇的早晨I刘汉俊 ……225 带着风声的花I刘成章 ……231 格桑花姿姿势势I刘琼 ……235 苍穹驿站I苏沧桑 ……238 鱼鳞瓦I周华诚 ……242 一截江面I傅菲 乡间染印坊I简梅 ……245 ……251 海上心情 ……256 ……261 高科技时代的“文学之思” I林湄(荷兰) ……267 寒夜巴士上,两本并排的书I刘荒田(美国) ……272 吉姆老来得子I李彦(加拿大) ……278 哈佛追忆二三事I黄伟嘉(美国) 涅槃中的火凤凰I林鸣岗(法国) 故乡的采莲船I吕红(美国) 一张糖饼I王威(美国) 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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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散文述评 —— 序《2019中国散文年选》 _韩小蕙 2019年是个重要的年份,以散文为文学作品的主打,方方面面都做了 很多“向共和国70周年献礼”项目。所以,对散文的要求也注定水涨 船高。 梅岱的长篇散文《走进〈敕勒歌〉》无疑是分量很重的一篇,在2019 年全国散文阵列中,据高地位置,不可不读。该作2.4万字,以《敕勒歌》 《敕勒族》《敕勒川》和《意犹未尽》共四节连缀,一点一滴地讲述了故乡 敕勒川从古至今的历史、地域、民族、血脉、文化、生活、生存、生长…… 高天厚土,大气磅礴。最精彩处,还在于从容的叙述中,涓涓释放出的个人 对人类生存、世界文明发展的种种感悟暨思想。 贺捷生的《幺姨和〈罗霄军〉》,记述了幺姨在极其艰难的革命岁月中, 竭尽全力帮助萧克将军完成长篇小说《罗霄军》的故事,从一个小侧面折 射出中国共产党人所经历的浴血革命的艰苦,其情感炽烈,情节生动,细节 感人至深。 王巨才的《夜来风雨连清晓》记述了 20世纪70年代的一件往事,当时 他作为年轻的工作人员,跟着“大官”高专员下乡访察农情,那时没有汽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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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秘书、随从,没有电话、手机、微信,有的是共产党人急切富裕起农民 的一颗红心,读来真让人泪目。 刘兆林的《太行喊山》写的是山西平顺县战夭斗地的历史 ,前天自造 土地雷炸鬼子,昨天在山上见缝插针地种树,今天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在石头上种树把土地省出来种谷子,这么勇敢的平顺人,这么勤劳的平顺 人,正是中国人民的精神写照! 阿莹的《工匠之歌》歌颂了工人阶级的最优秀代表——工匠,这在很多 年里几乎是一个被遗忘的话题。通过讲述几位舍身为国的工人劳模的感人事 迹,作者由衷感叹道:“工匠是一个民族的精华。工匠是一个民族的柱石。 工匠是一个民族的脊梁。”是呀,这也是中国整个工人阶级和劳动者的高 度,没有他们的倾心奉献,就没有我们共和国的今天。 徐风的《你不知道我最缺什么》写了一位进城卖菜的农民工,可歌泣 的是,他是为了一份对土地的眷恋,才坚持种自家的十几亩蔬菜,自家吃不 完才到城里卖菜;他学会了用手机收费,也学会了用微信了解国家、世界大 事并且津津乐道;他一年也就赚几万块钱,可是却愿意周济更困难的打工 者……在他身上,我们不仅发现了种种新的社会元素,更可贵的是发现了新 的社会人—— 并且,这次的新型社会人,是农民、农民工、进城务工者,这 是徐风此文给我的最大惊喜。 2 本卷中,我个人非常看重的,还有如下这几篇有思想、有见识的文章: 李国文的《肉食者鄙》又是一篇老辣之文,对左丘明与司马迁各自笔 下的曹刿,做了一番具有个人判断的分析,并“捎带着”对春秋、战国的 历史,给了几句独到的点评。我个人记得最牢的一句话是“食肉者鄙,其 实,不食肉者未必不鄙”,真是独步史坛,一针见血,振聋发瓒,发人深省。 林岫的《笔下“乌龙”几多多》对书法界的弊病再次直言批评,这位 书法界的女侠,近年来写了一系列文章,对有损祖国书法艺术的错误、失 误,乃至丑化、糟蹋,一次次纠正,一次次痛斥,一次次声讨,目的就是竭 力想保持中国书法艺术的高端、纯粹和高贵。都知道书法界乱象丛生,也都 着急想要尽量清理门户,但能从学术高度切中肯藥的,我仅服膺此一大家。 岳建一的《融入人类主流文明》一文,是在“路遥文学奖”研讨会上 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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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即席发言,这是对文学的一次致礼,呼吁要“找回文学评奖应有的视觉 、 听觉、知觉和痛觉,找回最本质的属性,找回文学良知,找回灵魂”;并且, 还提出了应该坚信人类主流文明、提倡多元性、回归常识等三方面问题,让 我们重新温习了渐渐被遗忘的文学的底线和使命。 邱华栋的《小说的创新性:异态小说》,介绍了当下世界各地小说结构 的创新图景,让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脑洞大开,感觉到长期以来沉闷的 小说世界一片敞亮,一片清新,一派光明。 张映勤的《称呼问题》似乎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其实是久蓄的愤懑 发泄,面对着\"脸一阔,人就变”的官员们,哪怕昔日交情深到发小、同 学、知己,如今也再不能“我自肖然不动”地不称人家的官职。这种人生 困境,也是我们大家在人情交往上的公共难题,亦是有特色的中国官场上的 “潜规则”,更是社会风气的现实投影——呜呼,难煞我等书生文人! 3 在对散文艺术水准的追求上,几位著名作家一点也没放松。 陈世旭的《追随一条江》在风景如画的浙江桐庐吊严子陵,满篇文字 皆是诗一样美丽,满篇诗美的文字中亦见历史观,历史观中又突出了对个人 命运的思考,实乃上品之作。王剑冰的《扬州慢》亦诗亦画,纯美的意象, 精美的句子,静美的心境,一下子就把人帶入瘦西湖的绝美扬州,真是美文 不负美景—— 近年来王剑冰就像脱胎换骨了一样,笔下的美文不但数量多, 而且越写越见上乘,文字华贵如诗而来,意境臻于珠圆玉润,这对于一个已 有几十年写作经历的作家来说,是很让人惊艳的上升。刘汉俊的《乌镇的早 展》也是一篇全方位的彩色的诗,“历史的水榭歌台,只等捕捉你的目光。 你纠结你的,唯美的乌镇却给自己留出许多闲散,像国画里的枯笔飞 白……\"通篇皆是这样纯美的诗句文辞,这在作者以前的作品中是前所未 有的,不知是风景引领了作者的文思,还是文思带起了风景,总之在2019 全国的散文写作中,也属一篇很见高度的美文。刘成章的《带着风声的花》 借着山丹丹花好一通抒情,虽然已离开陕北多年了,但作者对家乡的感情却 越来越浓情蜜意,陕北在他的笔下也越来越呈现出诗意美——当年被誉为 “陕西散文第一小提琴手”的刘成章,这十多年来也写了包括海外生活的不 少其他题材作品,但横过来看竖过去瞧,还属其写陕北的散文最见精神。年 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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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作家周华诚的《鱼鳞瓦》写得山清水幽,普普通通农家房屋上的鱼鳞瓦, 将江南的厚朴与宁静之美,衬托得活起来了一般…… 4 这就想说道说道散文的艺术呈现问题。20多年以来,散文界一直在大 力提倡、大声疾呼“革命”和“创新”问题,竭力打破传统散文的陈囿, 把自己从“耽于唐诗宋韵”和“茶余饭后千字文”等旧有模式中解放出来, 并且取得了非常辉煌的成功。笔者也是散文革新队伍中的积极鼓吹者。 但现在,我却也产生了些许惆怅,因为革新固然是必须革新,前进一定 要不断前进,但正如鲁迅先生说过的,倒洗澡脏水时候不能把孩子也一起倒 掉。我们似乎对传统散文的艺术精粹忽视得过分了,在有些新散文的写作中 存在着狷急情绪,重视了 “新形式”而忘记了艺术水准,遂使近年来散文 创作的整体高度上升缓慢,力作和大作品的出现很是差强人意。 那么,我愿重新回到原点上去寻觅一回:什么是散文?好散文到底应该 是什么样子的呢? 散文是作者文化、道德、品格的修养,与自然、与社会、与人生途中的 坎坎坷坷发生碰撞之后所迸出的火花。 散文是真的大门,打开它,满是灿烂的阳光;散文是善的小窗,推开 它,一派明媚的月光;散文是美的花园,走进去,尽是鸟鸣与花香。 散文如曲径通幽,常常需要人曲曲折折,寻寻觅觅。散文不在作家的肚 子里,不是搜索枯肠就可以写出来的;散文也不在作家的脑子里,不是作家 绞尽脑汁就可以写出来的。单从枯肠和脑子里“挖掘”出来的散文,必然 太假空、太浮泛。 散文应该清新如花园春露,清澈如寒潭秋水,清丽如柳间莺啼,清纯如 少女清流浣纱。明净如初春的松林积雪,雄浑如盛夏的万壑奔洪。散文是严 冬封存了许久之后的春雷。 说散文如秋,却又不尽然。有境界的散文确如秋水,或者说是一片丹红 的秋叶,不经意就会在你的眼前飘过一片。 散文是甜蜜的深潭,走近它,就会如品初花之蜜。散文是林中小径,读 完了,却永远走不到尽头。散文是春潮猛涨的河水,给人间带来的是生机, 是活力,是希望,是朝气蓬勃。 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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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最能穿透的,是心灵;散文最能包容的,是灵魂;散文无法蒙蔽 的,是眼睛。 散文是夭然钻石,无论从哪面看,它都闪闪发光。散文沉重却不是铅, 坚厚却不是石头。散文肃穆如碑林,辉煌如宫殿。散文最讲究飘逸,一如鹤 鸣江渚。散文最注重凝重,一如熊眠冰川。 “茅店月,板桥霜”,是诗,也是散文。“小石潭,醉翁亭”,是散文, 也是诗。 论文立论明晰如薄暮星辰,小说故事曲折如水底蛇行,散文文字朴美如 磐石苍苔,诗歌意境清新如晨露晶莹。 无论诗人的吃语,哲人的梦话,战士的塵歌,劳作者的心声,即或是通 俗的大白话,只要适合人性,通情达理,启迪智慧,壮人肝胆,且能让读者 赏心悦目,都应该算是散文的上品。 板起面孔,吓唬人,教训人,抱着自己的小器,不住地倾销自己人格的 卑琐,扯断衣襟也难掩住卖弄的痕迹,本不入散文之流,勉强插足,也是 贋品。 政治家、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以及诗人,各自都有自己的世 界,唯独散文家没有;然而政治家、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以及诗人 的世界,又都是散文家的世界。只有散文家才可以很随意地到达哪个王国去 遨游,把那里的最精华部分收拢到自己的襟抱之中,和了清风,揉了明月, 经过烧炼、锻打、淬火,到百炼成钢化作绕指柔时,便是散文了;经过摩 華、蒸煮、泡晒,到老窖中溢出醉人的酒香时,便是散文了。 2019. 12. 8 定稿 于北京马连道許萋堂 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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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尽青天 敕勒川(节选) 一梅岱 探索《敕勒歌》,不能不回到它所描绘的主体——敕 勒川。 我虽说是生在长在敕勒川的敕勒川人,可对敕勒川的 往昔以及这块神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故事还是知之甚少。 去年8月,正是塞上秋高气爽、羊肥牛壮的丰收季节, 我回到敕勒川,驱车数百里从包头到呼和浩特横穿敕勒川 的中心地带,又一次领略了这块广袤无垠、美丽富饶的地 方。走进位于土默特右旗的敕勒川博物馆和位于呼和浩特 南郊大黑河畔的昭君博物院,专访了研究敕勒川历史文化 的敕勒川文化研究会会长,也是我的同乡伏来旺先生。看 到博物馆里丰富翔实的展陈和专家们富有创意的研究成果, 像是穿越了一条悠长曲折的时光隧道,使我走进了敕勒川 的历史。有人说,写作本身就是一种还乡。写敕勒川,当 然就是我的一次还乡,回到我熟悉的但又了解不深的故乡。 敕勒川对于今天的许多人来说,是一块陌生的地方。 翻阅历史文献典籍,可以零星地看到敕勒族、敕勒人的表 述,而很难找到敕勒川的踪影。敕勒川有些扑朔迷离,以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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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在今人的一些文章中,常常把敕勒川错放在山西、甘肃、宁夏甚至是新疆的 地图中。其实,《敕勒歌》再清楚不过地告诉人们,“敕勒川,阴山下”,阴山 就是敕勒川的参照物,阴山在哪儿,敕勒川就应该在哪儿。北齐的《魏书》 《北史》均有明确记载“列置新人于漠南,东至濡源,西暨五原、阴山,竟 三千里。”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卷一百一十九,亦有相同记载。 打开地图,可以看到,阴山山脉西起内蒙古巴彦淖尔市境的狼山、乌拉 山,向东经包头市、呼和浩特市境的大青山、蛮汉山,再经乌兰察布市境的灰 腾梁山、大马群山,东至河北省境的滦河上游,全长1200公里(折合古代三 千里左右),南北宽50-100公里。阴山山脉东西绵延横亘在中国正北方,像 一只巨大的臂膀把敕勒川揽在怀中。它的南边就是地图上黄河“几”字形最 上边的那一横。北依阴山,南临黄河,海海漫漫、一马平川,可谓负山抱河、 纵横四域、通达八方。历史地理学家把中华文明分布划为三条线,第一条在北 纬41。,称之为农牧分界线,敕勒川正好在这41。的农牧分界线上。有阴山抵 御西伯利亚吹来的寒流,又有黄河丰沛河水的浇灌,敕勒川确实是块宜农宜 牧、美丽富饶的风水宝地。 敕勒川虽地处塞外边陲,可它的文明史源远流长。早在70万年前,我们 的先人们就在这里渔猎和耕作。20世纪70年代,考古学家们先后发掘呼和浩 特“大窟遗址”、托克托“海生不浪遗址”、包头“阿善遗址”,出土的大量 石器、骨器、陶器都向世人宣示,这里也曾是中华多元文明的源头之一。还有 著名的阴山岩画,散布在绵延千里的阴山深处,镌刻在岩石上的画图,生动古 朴,内容十分丰富,反映了原始人类及古代北方游牧民族的生产、生活。当代 人可以从一幅幅古老岩画中透露出的文明信息,去寻幽探微,去破解敕勒川的 文明密码。 古人说过“左图右史”,这历史和地理是不可分离的,其实很多历史都是 地理的、地域的历史。敕勒川的历史曾有三个时代最令历史学家关注,也有人 讲,这是敕勒川走进历史中心的时代,这就是秦汉、南北朝、明清时期。历史 学家之所以关注这三个时代的敕勒川,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数千年来,敕勒川 这块地方目睹了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之间的争执与冲突,更见证了二者之间的 交流与融合;还经历过许多大大小小的矛盾和事端,更有惠及双方百姓的和平 和谐之光景。回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演化进程和追求一统的历史传统,敕勒 川可以说是一个很好的样本。 史学界关注的第一个时代,是秦汉时期的敕勒川。 敕勒川自古就是中原王朝和北方游牧民族以及游牧民族之间争夺的战略要 地,游牧民族把它作为逐鹿中原的桥头堡,中原王朝把它作为护佑中原安全的 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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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障。最早进入敕勒川的中原政权是战国时期的魏国。公元前5世纪,狂傲不 羁的魏文侯灭了中山国,便把目光转向北方。为抵御北方的游牧民族,沿黄河 修筑长城,敕勒川一带便在其统辖之内。赵武灵王为富国强兵、拓展疆土,实 行胡服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策马阴山,筑城建郡,敕勒川自然纳入他的版 图。2018年8月,我又一次登上阴山,眺望赵武灵王修筑的长城,两千多年 前的石头城墙巍峨依然。 公元前4世纪,匈奴在北方草原崛起,这是一个古老的游牧民族,他们勇 猛剽悍,全民皆兵,迁徙不定,出没无常,胡骑铁马四处侵扰。战国后期,趁 中原战乱不息,匈奴人南下,越阴山,控长城,占领了敕勒川以及黄河南岸的 “河南地”(今鄂尔多斯),并在今包头附近建立了都城。 秦始皇横扫六国,统一了中国,建都关中咸阳。雄踞北方的匈奴距咸阳几 百里之遥,成为威胁新生的大秦帝国的心腹之患。其间,有燕人卢生向笃信仙 道的秦皇进言,“亡秦者,胡也”。平定中原之后,秦王朝自然要把解决匈奴 之患作为当务之急。做了一番准备之后,秦始皇即派大将蒙恬和太子扶苏率 30万大军北上讨伐匈奴,始料不及的头曼单于和他的军队落败而逃,退回阴 山北麓的荒漠。敕勒川、河南地又成为秦王朝的牧场和田园。秦王朝在这一带 重新设置九原郡,蒙恬大将和他统率的30万大军就地屯垦戍边。 击败匈奴,胸怀大略的秦始皇开始建造两个可以说是惊天动地的伟大工 程,这两大工程都与敕勒川有关。第一大工程,当然是长城。先把阴山上秦、 赵、燕先前修筑的旧长城连接起来,然后分段补缺修筑新长城,历时10年, 西起临洸,东至辽东,在北方6000公里的崇山峻岭中崛起一条巨龙般的城墙。 第二大工程,就是被今人称之为中国第一条“高速公路”的秦直道。这条大 道宽20米,全长700公里,南起咸阳淳化,北上直达敕勒川腹地的九原(今 包头所辖)。一条大道南北贯通,从大秦帝国的心脏到北方战略要地畅通无 阻,敕勒川、河南地尽在帝国掌控之中。横有长城,纵有直道,两大工程理所 当然成为大秦帝国的杰作和丰碑。有人说,长城像是一张拉开的弓,直道则像 是一支即将飞出的箭,这一墙一道便构筑起帝国收放自如的攻防体系,而敕勒 川正是在弓和箭交会的三角地带,这足以说明敕勒川在这安全体系中所处的特 殊地位。 秦末农民起义,中原地区群雄逐鹿、战乱不息,匈奴人借机又南下进入敕 勒川。待刘邦建立大汉王朝时,匈奴已成为兵强马壮、疆土辽阔的“百蛮大 国”。可以和汉王朝抗衡,给汉王朝带来危患的当数匈奴了。在中华大地上, 形成了一南一北两强对峙、两强争霸的局面。 两汉400余年,汉朝和匈奴打打停停,时战时和,敕勒川时而成为烽火狼 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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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的战场,时而成为安乐祥和的家园。敕勒川见证了战争冲突带给人们的苦难 与悲痛,也见证了交流融合而演绎出的动人故事和各民族百姓共享太平的 景象。 《史记》中许多篇章对汉朝和匈奴的战争都有详尽的记载,比较集中的是 在《匈奴列传》中。阅读这些文字,可以发现,在这些战争的描述中,出现 最多的地名是云中、定襄、五原、高阙、河南地,这些地方都在敕勒川或者相 邻的地域。《卫青骡骑将军列传》中讲,大将军卫青与匈奴作战七次,其中有 五六次都在敕勒川及周边。可想而知,那时的敕勒川是汉匈必争之地,也自然 成为汉匈作战的主战场。20世纪七八十年代,当地农民在地里劳动,还不时 可以捡到许多生了锈的铜箭头。我做记者的时候,曾到阴山脚下一个叫苏都仑 (在古高阙附近)的村子采访,大队书记拿出一把已残损的青铜宝剑给我看, 说是挖树坑时挖出来的。“牧童拾得旧刀枪”,“自将磨洗认前朝”。现在想来, 这些锈迹斑斑的兵刃说不定就是卫青或者是冒顿单于们的战争遗物。 今天敕勒川上的人们,并非都知道这里曾经汉匈兵戎相见、刀光剑影,但 昭君出塞、胡汉和亲的佳话却家喻户晓。 公元前33年,呼韩邪单于到长安觐见汉元帝,请求和亲,愿做“汉家女 婿”。汉元帝答应了呼韩邪的请求。“和亲”原是汉高祖时刘敬提出的建议, 当时的形势是匈奴强汉朝弱,吕后不忍心将女儿远嫁北番,因此挑一个宗室的 女儿假作公主出嫁。到汉元帝时,已是汉强胡弱了,没必要挑皇亲国戚的女儿 To宫女们听说要远嫁匈奴,也都不愿从,只有王昭君毅然请命,“自请掖庭 令”,愿出塞和亲。在汉朝官员的护送下,王昭君千里迢迢远赴漠北,做了呼 韩邪单于的“宁胡”阀氏。昭君出塞化干戈为玉帛,推动了胡汉文化的交流。 北部边塞60余年“黎庶无干戈之役,数世不见烟火之警,牛马布野,人民炽 盛”,出现了两族开关合市的和平景象。 敕勒川是呼韩邪单于曾经驻牧八年(公元前51—前43年)的地方,也是 昭君出塞途经的地方。20世纪50年代,考古工作者在包头召湾汉代古城废墟 中发现刻有“单于和亲”的汉代瓦当,推测这里是昭君和呼韩邪单于曾经驻 驿过的地方。敕勒川人对这位来自湖北稀归的汉家姑娘有着特别的喜爱,民间 流传着许多赞颂她的故事。昭君去世后,人们为了祭怀这位“和平使者”,敕 勒川上出现了许多昭君墓,至今还有十多处,其中规模和影响最大的是呼和浩 特城南大黑河畔这一处。高高的墓冢青草葱茏,入秋后依然青色如黛,因此被 称之为青冢。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先生在《内蒙访古》中写道:在大青山脚 下,只有一个古迹是永远不会被废弃的,那就是被称为青冢的昭君墓。因为在 内蒙古人民的心中,王昭君已经不是一个人物,而是一个象征,一个民族和睦 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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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象征;昭君墓也不是一个坟墓,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历史纪念塔。 在内蒙古工作的时候,我曾多次参观昭君墓,这次回敕勒川,又专程来到 由昭君墓扩建后的昭君博物院,看到的是来自各地的游人,或在呼韩邪单于和 昭君大型雕塑前留影,或在董必武诗碑前静静地诵读老人的诗篇。历史上多有 文人墨客把昭君出塞及“和亲”之举斥之为中原王朝的屈辱和羞耻。我十分 赞成和钦佩董必武老人家铿锵有声的回应:“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汉和亲识见 高。词客各據胸臆懑,舞文弄墨总徒劳。” 史学界关注的第二个时代,是南北朝时期的敕勒川。 之所以叫敕勒川,就是这一时期居住在这里的人是敕勒族,因此人们就把 这块平坦无垠的区域称之为敕勒川了。因为自然条件优越,地理位置显要,当 时北方游牧民族纷纷到这里来抢夺地盘。差不多是同一时期来到这里的另一个 民族是鲜卑族的一个分支拓跋鲜卑,他们来自大兴安岭。比之于敕勒人,拓跋 鲜卑人的思维观念和部落意识较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内部有凝聚力、向心 力,比较团结。其部落首领拓跋力微收拢异部,拓展牧地,时机成熟便自立为 王,并打出“代国”的旗号。当时的代国之王有点像绿林好汉中的山大王, 所谓的国也只是拓跋鲜卑的部落联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国家概念。 公元376年,氐族建立的前秦皇帝苻坚派大司马符洛率军20万进攻敕勒 川,“代国”不堪一击,代王什翼犍被俘,拓跋部北撤阴山,敕勒川被前秦收 入囊中。 10年以后,即公元386年,敕勒川上发生了一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 事—— “瀝水之战”,前秦溃败,北方各民族纷纷脱离前秦的统治。在这种情 势下,什翼犍的“嫡孙”拓跋珪在拓跋贵族的拥戴下卷土重来,又回到敕勒 川,宣布“复国”。公元386年,在汉人谋士的建议下,将国号由“代”改为 “魏”。这有点像刘渊,为得到中华正统的名号,自称匈奴是“大禹苗裔”“大 汉外甥”,将其创立的政权称为“汉”。拓跋珪放弃“代”而称“魏”,自然 也认为“曹魏”是中原正统,同时也包含了这位年轻的鲜卑君主欲入主中原、 统领八方的宏大抱负。拓跋珪在敕勒川东南面的盛乐(今呼和浩特和林格尔 县)建立北魏都城,使敕勒川地区成为北魏王朝的统治中心。从此,拓跋鲜 卑登上中国历史的舞台,开启了王朝120年的辉煌历史。 复国时的拓跋珪只有16岁,虽然稚嫩了一些,但正是血气方刚、志得意 满的年龄,加之拓跋部族内部上下一心、士气高涨,当然还有敕勒川水草丰 美、攻防皆宜,可以说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很快,新生的北魏国力大增,到 公元395年在参合陂大败同是鲜卑兄弟的慕容垂。之后,乘胜追击,一举攻破 后燕,占领黄河北面的广阔地区,继而将政治军事目标转向中原大地。公元 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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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8年,拓跋珪把都城南迁至200公里外的代郡平城(今大同),并正式登基 称帝。 拓跋鲜卑立代粵39年(公元337—376年),后来复国改“代”为“魏” 又是12年(公元386-398年),这样算来,拓跋鲜卑政权在敕勒川共存续51 年。一个从大兴安岭走出来的弱小的游牧民族,励精图治、发愤图强,成为一 统中国北方的强盛民族,还真是借助了敕勒川这块宝地。翦伯赞先生曾经说 过,阴山脚下这块沃野不仅是游牧民族的苑囿,也是他们进入中原的跳板。拓 跋鲜卑经过“九阻八难”的艰辛,在这里安营扎寨、牧马扬鞭,在这里养精 蓄锐、发展壮大,在这里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然后又从这里整装出发、问鼎 中原。应该说,敕勒川是拓跋魏的发家之地、龙兴之地。北魏帝王们对这块土 地给予的恩泽自然是感激的,以至他们迁都平城以后的几任帝王,当然也包括 那位迁都洛阳以后以改革而得到后人赞颂的孝文帝,都要回到拓跋先人发迹的 敕勒川,回到第一都城盛乐,举行盛大庆典敬夭祭祖,这里自然也包含了他们 对这块土地的怀念和感恩。 盛乐都城从敕勒川迁走了,可北魏王朝的兴衰存亡却始终和敕勒川牵系在 一起。自北魏立国以来,雄踞阴山北麓的柔然一直试图越过阴山进入敕勒川。 魏都的南迁,使柔然有了可乘之机,开始不断地侵袭北魏王朝。因此,拓跋珪 在北部边境设置军镇,比较稳定的有六个,史称“六镇”,从东到西依次是: 怀荒(今河北张北)、柔玄(今内蒙古兴和)、抚冥(今内蒙古四子王旗)、 武川(今内蒙古武川)、怀朔(今内蒙古固阳)、沃野(今内蒙古五原),其 中四个在敕勒川境内。北魏都城在平城时,“六镇”距离平城比较近,护卫王 朝安全的重要地位自不必说,因此镇将多为北魏皇室诸王,镇兵多为拓跋部的 子弟兵,无论镇将还是镇兵既有极高的政治地位,又有优厚的俸禄。都城迁到 洛阳后,情况大变,有门路的皇室成员、拓跋贵族纷纷南下洛阳,“六镇”新 补充的将兵多是以往不受待见的敕勒人、匈奴人、汉人,还有在中原犯事落难 人员。孝文帝去世后,朝廷内乱纷争,没有人顾及“六镇”,“六镇”地位下 降,待遇低劣、镇将腐败、矛盾重重,曾经是北魏王朝北部屏障的“六镇”, 成为随时可能自爆的火药桶。 公元523年,爆发了 “六镇”起义,领头的是一个叫破六韩拔陵的匈奴 人和一个叫杜洛周的敕勒人,响应者多为各民族的将士和镇民。最后成为起义 大军统帅的,是一位叫葛荣的鲜卑人,他曾是怀朔镇的镇将。“六镇”起义敲 响了一个辉煌百年王朝的丧钟,“六镇”军将本来是王朝的护卫者,最后却成 为王朝统治的挑战者。甚至还有北魏皇室成员也参与其中,当时奉命平叛的大 将元额,他可是拓跋弘的孙子,孝文帝元宏的侄子,根正苗红,他自己却叛 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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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并在南梁支持下称帝,对北魏王朝反戈一击。兴起于敕勒川的王朝,又毁 于来自敕勒川的将士和自家人之手。可谓兴也敕勒川,衰也敕勒川。 “六镇”起义又引发了河北大起义,使北魏王朝元气大伤。公元534年底 到535年初,统一了近百年的中国北方再次陷入分裂,这就是历史上的东魏和 西魏。时间是拓跋珪称帝后的135年,拓跋兼统一北方后的95年,拓跋宏迁 都洛阳后的40年。 东魏、西魏名义上的皇帝还是拓跋宗族(孝文帝以后拓跋改姓为“元”), 几年之后,东魏的控制者高欢的儿子高洋称帝,改国号为齐;西魏的控制者宇 文泰的儿子宇文觉效仿高洋也称帝,改国号为周。北齐、北周的出现,意味着 拓跋鲜卑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巧合的是,取代拓跋魏的高欢和宇文泰都是来自 北方“六镇”的将领。高欢最早是怀朔镇的低级将士,是鲜卑化的汉人。宇 文泰是武川镇的镇将,是汉化了的鲜卑人。他们都是在“六镇”起义中发迹 的既得利益者,却成为北魏王朝的真正掘墓人。 还有几位鼎鼎大名的人物同样参与过“六镇”起义,而且都是来自武川 镇。一个是以辅政而篡位的隋文帝杨坚,这位来自武川镇的汉人,从祖父开始 就是武川镇将,父亲被西魏、北周封为隋国公。第二个就是唐高祖李渊,也是 从武川发迹的“六镇”汉族将领,祖父李虎被北周封为唐国公。第三个就是 女儿们名头大于父亲的鲜卑人独孤信,也是武川镇将,属于“六镇”起义发 迹者,因功勋卓著,跻身北周“八柱国”之中。他的三个女儿分别是北周第 二个皇帝宇文邕的皇后,隋朝开国皇帝杨坚的皇后,还有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的 母亲,可称为皇太后。一父三女皆为后,这在中国历史上可谓绝无仅有,成为 历史学家们热衷于谈论的话题。近年来有人拍摄的名为《独孤天下》的电视 剧,讲的就是这段故事。 一个小小的边陲小镇走出这么多帝王将相、皇亲国戚,成为龙飞凤舞之 地,确实值得研究。依我看,时势造英雄,乱世出英雄,地利也催生英雄。如 果没有当时南北朝的历史大背景,没有“六镇”起义,没有敕勒川这块可以 哺育和磨砺人的特殊地方,恐怕就不会有这么多人物登上历史的舞台。 史学界关注的第三个时代,是明清时期的敕勒川。 1368年,元顺帝妥懼帖睦尔逃离大都(今北京),标志着统一近百年的元 朝在中华历史舞台上落幕。元顺帝北走草原,元帝国已亡,但汗廷尚存,史称 北元(明朝不承认北元为国,中国正史也无北元史)。 敕勒川地处明王朝的北部。1370年,明军攻占了敕勒川南部的大部分地 域。而几年之后,又被草原上的蒙古部族夺回,以至明政府从敕勒川一带迁移 4万人到安徽凤阳。15世纪初,漠西蒙古瓦剌部(清朝称卫拉特)崛起。 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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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4年,瓦剌在敕勒川西部的乌拉山击败了东蒙古的阿鲁特部,夺得汗位。 得胜的瓦剌又在土木堡(今河北怀来)击败明朝军队。本来此次明军来头不 小,是由皇帝朱祁镇亲自统率50万大军和最精锐的三大营部队出征,结果不 仅大败,而且堂堂大明皇帝英宗朱祁镇被俘,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土木之 变”。随后,瓦剌首领也先裹挟英宗西走漠南草原近一年。第二年,尽失颜面 的明王朝与瓦剌达成和议,也先送英宗归朝。这“土木之变”,有点像汉初的 “白登之战”。当年汉高祖刘邦亲率32万大军征讨匈奴,在白登(今山西大同 东北)被冒顿单于40万骑兵围困七昼夜,还是陈平施以计谋,才使得刘邦得 以逃脱。不然,刘邦可能也像朱祁镇一样成为游牧民族的俘虏。 被明朝称为“瓦剌可汗”的也先盛极一时,纵横漠南,自然也有了与明 朝分庭抗礼的资本。“土木之变”使明王朝深受创伤,对瓦剌的挑衅无力反 击,只能以守为主,屈居应对。不过,也先也属于昙花一现的人物,即汗位 15年便被争权者谋杀。1470年后,成吉思汗15代孙巴图蒙克——达延汗被推 举为蒙古大汗,经过多年的征战,消灭了封建割据势力,最强盛的瓦剌也被赶 回西北。达延汗因完成了统一蒙古的大业,被称为蒙古中兴英主。称汗后的达 延汗将蒙古重新划为左右翼六个万户实施分封,敕勒川大部分地区封给土默特 万户。由此,这一地区被称为土默川,一直延续到今天。 得益于敕勒川的地域优势,土默特万户日益强盛。13岁就被封为土默特 万户首领的达延汗的孙子阿拉坦汗,凭借其兵强马壮的实力和文韬武略的军事 才干,从1542年开始,东征兀良哈,西讨瓦剌,其疆域东拓到辽东,西展到 青海。经过20年的征战,阿拉坦汗在草原上声名大振,他的兵锋所向,攻无 不克,每战必胜,臣民们盛赞他为“智圣可汗”,曾与他为敌的部落纷纷投 附。土默特的属部多达十四五个,阿拉坦汗当时虽然不是北元汗廷的大汗,但 军威大震,权倾一时,成为北部草原的实际领主,敕勒川自然成为漠南的政治 经济中心。 明朝立国之初,朱元璋频繁用兵,曾五次北伐,以求统一。但退回大漠的 元朝残余势力得草原地利之便,明王朝始终不能如愿,因此改变策略,对之实 行长期经济封锁。阿拉坦汗称雄北方,明王朝如饅在喉,更视之为威胁王朝安 危的劲敌。明朝的经济封锁重挫北部草原的经济发展,草原上得不到粮食、茶 叶、布帛等生活必需品,百姓生活困苦。明朝为防止蒙古人用铁制造兵器,严 禁铁器出边。没有铁锅,牧民们只得喝生水解渴,在石头板上烤肉吃,如遇灾 荒和疫病,牲畜死亡,民众啼饥号寒。为得到中原的商品,阿拉坦汗常常以拥 兵压境的办法,迫使明朝互市交易,同时向明朝朝廷提出“通贡”的要求, 并派出使臣南下“求贡”。当时的嘉靖皇帝放不下天朝面子,屡屡拒绝阿拉坦 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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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的请求。前后长达20年之久得不到明朝皇帝允诺,阿拉坦汗只好再度“以 战求贡”。1549年,阿拉坦汗的重兵直捣京城。在蒙古铁骑面前,明军溃不成 军,蒙古军队兵临城下,围困京城整整三天。嘉靖皇帝束手无策,情急之下采 纳了礼部尚书徐阶“以计款之”的建议,只得答应开市。阿拉坦汗从容撤军, 满载掠获的财物,原路退回草原。怵于阿拉坦汗的压力,明朝在大同、延宁、 宣府等地开关互市。但没过多久,明朝廷内保守势力连连上书,认为“以堂 堂天朝,而下与羊犬为市,冠履倒置,损国家之大威”。嘉靖允诺开市本是迫 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听了这些话,他便撕毁先前协议,下令“言开市者斩”, 并以重金悬赏阿拉坦汗首级,明蒙再度开战,被阿拉坦汗铁骑敲开的商贸大门 又被关上。 嘉靖四十五年(1566)十二月,嘉靖皇帝驾崩,明穆宗朱载厘继位,改 元隆庆。明朝一些有识之士反思:拒绝阿拉坦汗通贡互市,使边民深受其苦, 由于防御而大规模修筑长城,带来国库空虚、上下窘迫,完全失策。在高拱、 张居正等重臣的辅佐下,隆庆帝调整政策,松动了对北部草原的封锁。阿拉坦 汗也再次提出和平贡市的要求。双方进行了谈判,明朝允诺封王、授爵、互 市,阿拉坦汗表示纳贡称臣。自此,经过长达两百年敌对的双方,终于在隆庆 五年(1571)握手言和。 1571年5月21日,那是一个可以载入中国历史的日子。昔日的沙场得胜 堡(今大同北)彩台高筑,在鼓乐声中,明朝大臣宣读隆庆帝“视华夷为一 家,恒欲其并生于宇内”的圣旨,阿拉坦汗奉上贡市表文,对天起誓:“新生 孩子长成大汉,马驹长成骏马,永不犯中国。”随后,明朝廷敕阿拉坦汗等蒙 古60多人不同官职,阿拉坦汗被封为顺义王。当场公布了双方签订的信守和 平、禁止攻略和开关互市的十三条款。没有多久,长城沿线西至延宁、东至宣 大,开放了互贸市场。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隆庆和议”。“隆庆和议”顺应 历史潮流,符合蒙汉各族人民愿望,使草原和中原保持了 60多年无战事的和 平。长城内外“三陲晏然,一尘不扰,边氓释戈而荷锄,关城息烽而安枕”。 明朝历时276年,这期间有两件与敕勒川有关的大事件都已载入史册,这 就是“土木之变”和“隆庆和议”。如果说“土木之变”伤及明王朝之表里, 成为中原王朝之痛,那么“隆庆和议”则是蒙汉各族人民之幸,实际上使得 草原和中原实现了 “和平统一”,成为中华民族史上的千古佳话。 讲到清代的敕勒川,不能不提及的是在中国近代史上对经济社会发展影响 深远的“走西口”。近代历史上,华夏民族有过三次移民高潮,一次是广东、 福建的“下南洋”,一次是冀鲁豫一带的“闯关东”,一次便是晋陕冀一带的 “走西口”。 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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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西口”,指的是今山西省右玉县的杀虎口。明清时期,长城大小关 口与城堡不下两千处,明代设九边重镇掌控关口要塞。清代在长城沿线设五路 驿站,即杀虎口、张家口、古北口、独石口、喜峰口驿站,使长城关口地位得 到提升。人们习惯把张家口叫作“东口”,杀虎口叫作“西口”。明代的西口 因长城内外矛盾激化,原叫“杀胡口”,到清代,民族矛盾缓和,改称“杀虎 口”。走西口,即过长城、出口外,来到蒙古草原。第一站就是敕勒川,因为 敕勒川紧邻晋陕冀的长城边上。 早在阿拉坦汗时期,为了应对明朝的经济封锁,阿拉坦汗制定了吸引招探 汉族人口到敕勒川来务农的政策。一些在口内的贫苦农民和脱逃的军丁纷纷越 界进入蒙地,阿拉坦汗发放牛羊、帐篷,给予土地让他们安家落户,这些冒着 生命危险投奔来的口内汉人,生存状况很快得到改变,安土忘归、乐不思蜀。 清朝初年,清政府征战准瞩尔部瞩尔丹叛乱,以归化、绥远为中心的敕勒 川成为军需物资的供应和转运基地。康熙御驾亲征,就是从归化城(今呼和 浩特)出发的。为解决军需粮草和物资需求,清廷招募口内农民进入敕勒川 务农垦殖,户部印发“票照”,持票耕田。初期,垦荒农民“春来秋回”,一 年耕作完成即返回原籍,被称为“雁民”。后来,随着出塞禁令的宽缓和废 弛,内地农民大量拥入,定居者也逐渐增多。 尤其是灾荒年月,生活无着的内地农民背井离乡,“走西口”成为寻找活 路的唯一途径。流传于晋陕蒙冀的二人台小戏“走西口”,说的就是山西遭到 旱灾,一个青年农民由于生计所迫,在新婚不久远走西口的悲凉凄苦的故事。 我的祖上就是那个时候逃荒到敕勒川落脚的。据记载,康熙五十年(1711), 土默特右翼旗水涧沟门一个村已有居民千余人,垦田百顷,善岱等八村约有 26667公顷牧地开垦。敕勒川土地肥沃,灌溉便利,加之口内农民吃苦耐劳, 农业连年丰收,敕勒川成为清王朝的塞上粮仓。雍正曾批奏折称:“归化城土 默特地方,每年五谷丰登,米价甚贱,应自归化城贱卖米谷,从黄甫川界黄河 运至内地。”到乾隆年间,光土默特右翼旗的耕地就达6万顷之多,归化、萨 拉齐、和林格尔、清水河四个厅各建有一座可盛3万石粮食的官仓。 “走西口”移民的到来,带来内地的耕作技术,也带来中原的文化,敕勒 川发生了历史性变化。首先是原来单一的游牧经济被又农又牧、农牧结合的新 经济代替了。丰富的农产品加上原来的畜牧业产品,使得物资大大丰富,民众 的收益也大大增加。口内人的生活习俗也带动了当地民众生活方式的改变,逐 水草而迁的牧民们开始定居,中原地区的房舍代替了千百年来随走随迁的毡包 帐篷。餐桌上单一的牛羊肉、奶酪增加了五谷杂粮的食物,粗糙的皮毛衣服加 之以棉布、绸缎面料变得漂亮多彩了。随着经济的发展、人口的增加,昔日的 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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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上出现了一处处新建的村庄。 说到“走西口”,不能不讲“走西口”大军中一支特殊的群体——旅蒙 商。“隆庆和议”开关互市,长城内外双边民众都可参与以物易物的商贸活 动。这期间,晋陕冀一边出现了一些专事与蒙民做边贸的商人,当地人称之为 “旅蒙商”。清朝与准瞩尔的战争,为旅蒙商的原始积累提供了商机,日后成 为巨商大贾的几家晋商也都是从这里掘得第一桶金。为了获得军需物资,清廷 起先允许商人随军经营,持内务府发的“龙票”出入关口,后来清廷的政策 逐渐放宽,旅蒙商的活动范围便不再受限。 早在元代,敕勒川地区便成为纵贯大漠南北、横连欧亚的交通要塞,这里 是从大都(今北京)、上都(今正蓝旗)到旧都哈喇和林的驿路必经之地,敕 勒川也成为草原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中世纪的旅行家马可・波罗就曾路过 这里。 借助这里连通四域、地接南北的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敕勒川的商业迅速 发展,草原上的牲畜、皮毛、药材,中原的纺织品、手工业品、茶叶等都汇集 于此,出现了萨拉齐、托克托、呼和浩特、包头等重要商埠,成为中国北方最 有活力也最有影响的商品交易集散地。几年前电视台热播的《乔家大院》《大 盛魁》介绍的就是旅蒙商中最具代表性的两个晋商家族在包头和呼和浩特经 商的发达史。《乔家大院》反映的是山西祁县一个叫乔贵发的人以小本生意起 家,发展为雄踞半个包头城的复盛公商号,“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成为 当地民谚。大盛魁最初是在杀虎口开办的吉盛堂小门脸,后发展到呼和浩特, 最后成为横跨中俄的跨国商业集团,其全盛时期的资本达2亿两白银、员工 1500多人,设有分庄小号20家,常年雇用工人,最多时5000多人。大盛魁 除经营蒙古地区的土畜产品,还投资办茶庄、绸缎庄、钱庄、票号、牧场。有 两万头骆驼的庞大驼队穿梭往来口里口外,直通蒙俄。其票号遍及全国,远及 俄国、日本、朝鲜和西亚。 最近看到有关“一带一路”建设中拓展草原丝绸之路的报道,我想,这 当年的旅蒙商们可以说也是草原丝绸之路的开拓者。今天,我们在这条道路上 前行,拂去历史的尘埃,不也可以真切看到他们的足迹,听到大盛魁商队鸵铃 的回响吗? (本文选自长篇散文《走进敕勒川》中的《敕勒川》 原载《国家人文历史》2019年第6期) 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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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食者鄙 _李国文 《曹刿论战》一文,出自《左传•庄十年》,因《古文观止》选过,历年 来编入中学语文教材,国人尽知,故不赘述。 曹刿何许人也,《左传》只字未提,我们只好糊涂到底,不敢妄拟。唯一 可以肯定的,他应该不是鲁国曲阜人。只是在这个政治中心打拼谋生,寻求出 路而已,类似当下闯荡京城的“北漂”。这也是不甘于老死牖下,走出家乡的 奋斗者,靠努力,凭机会,创造属于自己世界的必由之路。估计,与他一起离 乡背井者,不止他一个,所以,当他打算面谒鲁庄公,陈述他对即将交手的 齐、鲁长勺之战的看法时,他的“乡人”们给他泼了凉水。算了罢老兄,那 是当官们的事情,你一个平头百姓,就不要掺和了吧! 他不听,他去了,他赢了,遂成为一段佳话。记住,只是佳话,未必是 历史。 历史愈久远,文献愈稀缺,误解也就愈多,公元前的春秋、战国,就是这 样,因为他们没完没了地打仗,春秋小打,战国大打,史料大部毁于战火,这 是战争的必然结果。尤其,愚民成势,最爱烧书,烧书以后,还要坑儒,一个 史官连自己的脑袋都保不住,会保护那些记录国史的竹简吗?再说,史料就一 定可信么?他写他的所见所闻,就一定准确么? 一部《红楼梦》,乾隆五十六 年版行,至今不过两百多年,竟冒出十几个版本,人人都称自己为真正老王麻 子剪刀,不知孰是?中国人之爱造假,能造假,会造假,堪称一绝。于是,历 史误差就成一笔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糊涂账。晚于《左传》400多年的 《史记》,司马迁在写书中《鲁世家》这篇文章时,偏不采信曹刿论战这段史 实。此公虽遭腐刑,性格相当坚定,甚至连长勺之战也只字未提。 难道没有发生过左丘明所写的这次齐鲁大战么?当然发生过,后人在长勺 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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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山东莱芜黄山镇)峡谷河滩的沉积沙土中,挖掘出来箭離上的铁矢,而且 不止一个。然而我还是相信司马迁的判断,因为冶铁技术从中亚细亚传入中 国,恰好在春秋战国时期,这是一个渐进过程,先是春秋把铁用在农具上,锻 造锄犁,可以开垦荒地,可以深耕细作,获得丰收后深感土地之可贵,于是便 要扩张地盘,于是便要蚕食邻国。于是就有侵吞与反侵吞的斗争,最后双方自 然要动手。好在那时的共主东周王朝,说话还管点用,仗一般打得不大,人死 得也不会太多,时间也不会太长。战国就不同了,随着冶铁技术益发成熟,农 具制作精良的同时,武器也广泛使用比青铜更为廉价的铁,这样,战国之战就 成了那两百多年的主调。有人统计过,公元前475年到公元前221年的254年 的战国,只有38年不曾大动干戈,剩下的216年,除了战争,还是战争,除 了杀人,还是杀人。 最可恶者,战国之战,只要土地,不要人口。人口人口,人是有口的,而 口是用来吃饭的,于是以消灭有生力量为名,大规模地杀人。秦赵长平之役, 秦坑赵卒40万,创一次性杀人的最高纪录。提倡杀人,鼓励杀人,是秦国最 后大获全胜的动力,按商鞅“二十级军功爵位制”,杀敌以后,割下他的左 耳,呈交主管,可以计功授级,当士兵得胜而归,从口袋里倒出来数十或数百 只人耳,并有一个极其冷血的汉字“诫”称呼之,那血腥的场面该是多么骇 人听闻。所以司马迁认为,曹刿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 故克之”的战术考量,如果有的话,应该是战国时事,发生在公元前684年 鲁庄公十年的春秋早期,就太超前了。 再则,虽然孔夫子经常忧虑“礼崩乐坏”,生怕天塌下来,实际上春秋年 间,礼未全崩,乐未全坏,仍旧是一个礼治天下的文明社会。当时,至少有百 来个大小不一的诸侯国,塞满中原和边关,因为国太多了,记不住,遂出现 “自郃以下”这条成语,对那些不足挂齿的小诸侯国,便略而不谈了。现在, 连这条成语也不见有人用了,那些“自郃而下”的小诸侯国,也就随之淹没 在历史的洪流中,再也无人过问。然而当时,朝拜、进贡、献纳、盟誓于东周 王朝,是这些诸侯国必尽的义务,一个个干得很起劲。至于他们心底里的想 法,暂且不去管它,表面上大家都维持着这样一种松散的统治形式。 这是中国土地上最后的,也是真正的封建社会。封建社会的最大特色,就 是森严的等级区分。贵族是统治者,奴隶是劳动力,这身份是不可改变的。到 了战国,尤其到了秦国,你在战场上杀敌愈多,口袋里割来的“诫”愈多, 你就可能从昨天的奴隶,转眼之间变为王侯,并泽及子孙。而在春秋时期,夹 在贵族和奴隶之间的如曹刿之流,充其量是个游说之“士”吧,日子有过得 好与坏的差别,命运有混得顺与逆的不同,但从一个只能以稷黍果腹的小八腊 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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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跃身一变而为肉食者的当朝显贵,此种“躍等”行为,司马迁认为是不 可能发生的。 试想一下,推开邻居的门和推开宫殿的门,是绝对不同的感觉。邻居的门 打开,你会见到迎过来的主人的脸。宫殿的门,就未必如你所愿地打得开了, 在见到君主之前,你得被盘查,你得被询问,你得填表格,说不定你得被搜 身,诸如此类的进宫手续办妥,也未必能见得到你想见的最高领导。也许派个 大臣接见一下(算你运气好),也许派个衙役来,打两句官腔将你打发了(你 也只好没脾气)。所以,你不得不膺服这个曹刿,他用什么办法,通过层层阻 隔,他有什么秘诀,能与鲁庄公对面而坐,把他想要讲的话,统统送进这位君 主的耳朵里。可能吗?似乎不大可能,从古至今,也许有类似成功的例子,但 这样的幸运儿太少太少了。司马迁不大相信这段史实的真实性,是有道理的。 那个绝非明君的鲁庄公姬同,有这等气度,有这等魄力,居然擢曹刿于微末沉 沦之中,授予“车右”重任,负责战场指挥,从善如流,言听计从,在那个 等级社会里,如此不成体统的恩渥,岂非笑谈? 这种事例,发生在稍后的战国,有可能,发生在再后的商鞅主政的秦国, 更有可能。中国人的全部聪明,得益于漫长历史所给予的教训,太多的苦头, 人们学会了什么是可能的,懂得了什么是不可能的。可能的,可以争取;不可 能的,就不必碰壁去了。司马迁晚于左丘明四五个世纪,见识和经历让他明白 在那个夕阳斜暮,古意依旧,礼教严格,等级分明的春秋时期,左丘明笔下的 曹刿论战,就有点跨时代了。 食肉者鄙,其实,不食肉者未必不鄙,这两者的必然率,应该大致相等。 乌鸦跳在猪背上,笑其黑,狐狸吃不着葡萄,讥其酸,曹刿的这句成语,流传 至今,用者极少,就因为一篙打翻一船人,以偏概全。按照杜预、孔颖达注疏 的《左传》,说得明白:“食肉之禄,谓在朝廷治其职事,就官食者也。”“在 官治事,官皆给事,大夫以上,食乃有肉。”说白了,不过是小事一桩,一顿 工作餐而已。 左丘明对于司马迁而言,一是前人,两人同为史官,但左更早;二是古 人,左为战国时人,司马为西汉时人,相距四五百年;三是名人,《左氏春 秋》乃中国第一部记年记月记日的史籍,后来我们读过的所有记史类书,无 不以此为圭臬。司马迁对于前人、古人、名人,能够不买账,不阿附,不盲 从,持独立见解,敢别开生面,走自己的路,不亦善乎? (原载《中华读书报》2019年10月30日) 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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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风雨连清晓 _王巨才 这是渭北高原向陕北丘陵过渡地带的一处平缓高地,方圆两千平方公里, 统称洛川埠。 春天的气候变化莫测。薄暮时分,当我们从阿寺村出发走向与后子头隔沟 相望的塀畔时,天空骤然阴云密布,黄尘漫起,随着夜色加重,沟壑遍布的开 阔嫄面如同灯光渐次转暗的露天舞台,看去更其空旷、雄浑、苍莽。 嫄下的深沟蒿草茂密,荆棘丛生。靠近沟掌的地方,一条羊肠小路从斜坡 弯弯曲曲绕到沟底,又从沟底爬到对面后子头塀上,是学生上学老乡赶集抄近 道踩出来的。高专员说,这一带他熟悉,他姐家就在对岸,多年没去了。高专 员在行署领导中算是文化程度较高的,上过边区师范,能写会讲,工作有激 情,有魄力,1970年修建王尧水库,作为总指挥,他吃住在工地,与各县抽 调的数千民工一道,吃大苦耐大劳,奋战两年,建成延安历史上第一座蓄水三 亿方的大中型水库,缓解了延河下游生产生活用水,群众至今受益。虽是副专 员,我们习惯叫他专员,略去“副”字,既是通行的职务称呼,也兼有尊敬 的成分。许是看我“笔头子还行”,又能吃苦,下乡调研起草文件总爱点名 要我。 这次去永乡公社阿寺村,是为拜访李新安。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农,解放前 夕到河南灵宝投亲,学会一套果树栽培技术,回来时带了两百株苹果树苗,建 起洛川第一个果园,家庭收入增加,日子越过越红火,引起乡亲们羡慕和政府 的鼓励。在他带动指导下,上世纪50年代全县掀起大办果园的热潮,先后有 五十多个村子建起果园,成为有名的“苹果县”,李新安本人作为省地县和全 国农民科学家、园艺家、劳动模范,受到毛主席和其他领导接见。只是后来 由于单抓粮食的片面政策和“文革”破坏,洛川果业生产逐渐萎缩,被誉为 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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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之王”的李新安也变得籍籍无名。 高专员在行署分管农业。去年初,为摸索解决群众温饱问题的路子,他带 领地区机关多个部局领导在内的三十多名干部进驻后子头公社,调査研究,抓 点带面。当时的延安,粮食亩产一百四五十斤,农民年均纯收入不到七十块 钱,职工年平均工资也只有六百零七元,属特困地区。1971年,周恩来总理 得知延安街头还有盲流乞讨人员时,曾痛心地说:全国解放二十多年了,北京 这样好,延安那样怎么行呢,我做了二十多年总理,陕北没有改变,心里很不 安,我们对不起延安人民,对不起陕北人民……这既是自责之词,也不难听出 对国计民生整体时局的深长忧思。我们进驻的后子头,地处城关,又在西延公 路沿线,多年来也是面貌依旧,群众生活相当困难。好在现任公社书记车保成 是一位经验丰富、敢作敢为的干部,此前在别的公社做过多年一把手,到后子 头后提出一整套规划:嫄面修渠打井,精耕细作,提高粮食产量;堀下修建梯 田,营造万亩果园,增加农民现金收入。因牵涉广,动静大,与现行方针有无 冲撞,县乡两级拿不准,下不了决心。县委要我们把蹲点地放在后子头,这其 实也是一个原因。 可以看出,惺惺相惜,高专员对车保成的方案是赞赏的。经过一年多时间 的调研、论证、动员,县乡村三级和工作队的认识基本统一,后子头公社万亩 造林誓师大会明天就要召开。作为地区领导和工作队长,高是一定要出席并讲 话的,为此我们一起已熬了好几个晚上。为给讲话充实具体鲜活的内容,使之 更有说服力,他说,还是得见见李新安。凡事认真,是他一贯的作风。见面从 早上开始,谈得十分投机。听了后子头造园计划,李新安如遇知音,从自己的 曲折经历、经验体会到农村政策的利弊得失、群众呼声愿望,滔滔不绝一口气 讲了半天。高专员问得也足够详细,果园如何整地,每亩栽多少株,产多少 斤,卖多少钱,各个品种的优长特点,施肥、浇水、剪枝、疏果、防治病虫害 等各个环节的注意事项,凡所关涉,几无遗漏。原说吃过午饭就离开,由于谈 兴尚浓,李新安又翻箱倒柜要找寻早年编写的宣传资料,告别时已近傍晚。公 社陪同的人员见天色阴沉,怕会下雨,非得留我们住下来,高专员说,那绝对 不行,这么重要的会,万一误事咋办?!放心,走近路,用不了多长时间。说 罢头也不回穿过公路朝对面的田间便道走去。 雨倒暂且没下,风却一路追随。这风,起初只如裙裾摆动环佩摇曳般窸窸 窣窣从背后吹来,带着刚泛绿的麦苗和油菜气息,新鲜怡人。只是没多久,它 突然毫无来由地烦躁起来,推推擁操怒气冲冲从身边刮过,嘶声凄厉,寒意逼 人。再后来,便真像被谁激怒一般,狂吼野啸左冲右突跌跌撞撞席卷而来,携 土扬尘,折枝摧叶,大有排山倒海掀天揭地的气势,吹得人目眯耳聋,蒙头转 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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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所幸这风来得猛,去得也快,赶我们相互搀扶走到堀畔时,也就余威渐消 偃旗息鼓了。现在,无论如何得坐下缓口气了。高专员虽然精力充沛,毕竟也 是五十大几的人了;而我,憋了一路的烟瘾此时也已忍无可忍。于是从裤兜摸 出打火机,点燃早在指间捏来捏去的“金丝猴”(地产卷烟)开始满脸惬意地 吞云吐雾了。这当儿,高专员一直静静地站在嫄畔,一会儿望望愈益厚重的云 层,一会儿看看模模糊糊的沟底,表情不无犹疑。 正当我通身舒泰点燃第二支香烟时,身后猛地喊道,别抽了!快走!有 雨!我立马起身朝后望去,果见一道隐隐约约的闪电从远方天幕掠过。而当我 们刚下到沟边,随着一阵隆隆雷声从头顶滚过,猛烈的雨滴便疇里啪啦砸了下 来。许是“蓄谋”已久,这雨也是来势汹汹,黑暗中,满沟的野草灌木说不 清是惊喜抑或惶恐,切切嘈嘈哗哗啦啦响成一片。空气中随之充斥浓重的泥腥 和野艾的清新气息。布谷和草鸦的鸣叫高低应答,声音格外亢奋。脚下的小路 看去倒是亮晃晃的,但糟糕的是,我脚上穿的是一双时兴的白塑料底棉鞋,走 在上面不停打滑,没走多长就跌倒爬起连摔几跤,无奈之下,只好脱掉鞋袜强 忍冰痛一步一停向下挪去。高专员本已走到前头,见我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的样 子,又回头走了上来,将一截杨木棍子递给我当拐杖使,又搀着我胳膊,说不 用紧张,看样子还真像老子所说“飘雨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现在已开始退 云了,这雨不会下太久,咱到底下先避一避,别把身体冻坏。我低头一看,他 那双千层底布鞋也早已灌满泥浆,挽起裤管的腿肚上,有明显被划擦出血的伤 痕。哎呀真不好意思!照顾领导原本是我的责任,现在反倒让他来招呼我, 丢人。 事有凑巧,快到谷底,左手坡面下还真有一孔破败的小土窑,不知是何年 何月哪位拦羊汉的遗作,进去顿觉暖和多了。高一边让我“抽你的吧” 一边连 声自责:都怪我,都怪我,遇事总着急。我说着急算什么毛病,总比应付差事 敷衍塞责强。他长出一口气,说,也是,不急不行啊……说罢双手抱膝,盯着 外面的雨丝,陷入沉思。我揣测,他此时又是想起毛主席1949年10月4日给 延安的《复电》中所讲的,希望延安和陕甘宁边区的人民“继续团结一致, 迅速恢复战争创伤,发展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并且希望,全国一切革命 工作人员永远保持过去十余年间在延安和陕甘宁边区工作人员中所具有的艰苦 奋斗的作风”。想起周总理1973年6月回延安时关于“三年变面貌、五年粮 食翻一番”的指示和说过的“你们五年粮食翻番了,只要我不死,只要我不 犯错误,我一定再来延安”。想起李先念、王籐等诸多党和国家领导人每当提 到延安和老区群众时那种一往情深的眷念与牵肠挂肚的关切。因为这些都是他 在做报告或写文章时经常讲到的,每见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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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住了,风停了,上坡的路好走多了。上到塀畔一看手表,十二点一刻。 高专员说,现在离城还有五里,看来只能在大姐家歇脚了,不远,就在前面村 子。叫开门,点亮灯,专员的大姐满脸惊讶,责怪道,不要命啦,这么大的 雨,黑天半夜,怎敢过沟来着,自个儿不打紧,同事有个闪失咋给组织交 代……专员连忙拦住话头,别啰唆啦,赶快打搅团,最好再蒸几个杂面窝头, 有客;你先做,我得到前炕上歇会儿。刚躺下,又朝里喊,记着,明早七点必 须走!毕竟是弟弟,五十多岁了,在老姐姐面前总还要撒撒娇。 这一躺就躺到日头冒花。姐夫说,见你们睡得王朝马汉,嚇里震道,你姐 没让叫,别误事吧。我看看表,说没有没有。再看后炕炕头,昨晚进门脱下的 外衣都已炕干,两双鞋子还在灶火口烤着,旁边放两副棉毡鞋垫,原来老两口 整宿没睡啊。抹把脸,吃过饭,高专员一声“走啦!”便径自出了院子。 雨后的高塀碧空如洗,和煦的晨光里,田野村庄俱有喜意。通往誓师大会 现场的各条道路上,后子头各队的社员正掂着钱头铁锹匆匆前行。在乍暖还寒 的季节和阴晴无定的气象中,这似乎是一个人们内心怀有某种希冀和期待的 时令: 1975年,农历谷雨。人们说,倒春寒过去,气候该慢慢转换了…… 2015年金秋,我应邀参加国家农业部和陕西省政府主办的第八届“中国 陕西(洛川)国际苹果博览会”。乘车从西安出发,一进入洛川地界,公路沿 线,嫄上嫄下,视野所及全是大片大片的果园。地头和路边新摘的苹果海量山 积,红艳艳分外耀眼。甜丝丝的气味氤氤弥漫,让人襟袖添香,神情陶醉。到 宾馆,翻阅会议资料,里面介绍,洛川苹果面积达五十万亩,年产七十多万 吨,销往全国二十八个省市和亚欧二十多个国家地区;全县农村人均纯收入一 万五千元,十六万户果农家家修了新房,买了小车,年收入都在一二十万以 ±o多年没回延安,如许见闻,如许情景,能不感慨万千!随手写了两则俚 语,以记感触:应是秋风醉流霞,红遍川塀廿万家。异香盈袖君勿疑,枝头鲜 果妍如花。又:犹记挥汗斩荆棘,也曾茅庐问桑麻。当年种树人何处,弦歌不 辍思无涯。 我想到的当然不止李新安和高专员。那些在困难年代不避风霜劳苦,不畏 艰难险阻,为国家前途人民福祉禅精竭虑不懈奋斗,并言传身教给我以指导帮 助的领导、同事、乡亲,我都永远感念。高专员已去世多年。1995年我调北 京不久,他在国际广播电台工作的孩子找我,说父亲病危时有过叮嘱,去世后 要由我书写墓碑。感旧之情,一至于此。在反复斟酌运思之后,我是流着泪水 完成这个任务的。这次博览会上遇见当年一起蹲点的朋友,提到那次风雨夜行 的事,都说那真是够冒险的,搁现在,大不了打个手机,报个警,但那时候延 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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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不少乡镇还没通公路,多数乡村不通电,所谓耕地靠牛,照明靠油,通信靠 吼,交通靠走,更谈不上110、120这样的应急便民服务。如此一想,这几十 年的发展变化,真可叫日新月异翻天覆地了。 谁说不是呢?很长时间我都在想,历史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正如江河行 船,只要驾驭有方,风正岸阔,那么“朦腫巨舰一毛轻”(宋•朱熹),无论 什么样令世人惊叹和歆羡的速度、奇迹都是可能的,都不奇怪。 (原栽《文艺报》2019年6月10日) 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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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喊山 _刘兆林 一进太行山,心就跳得欢了,嗓眼儿痒痒的,想喊。先还压抑着,顾及自 己的年龄而不敢聊发少年狂。走着走着,上了太行之巅,舉驴般的喊直撞嗓 门,几下就撞开了,那喊便高压喷泉般射向天空。阳光下,连绵射向天空的啊 啊啊声,灵魂出窍似的,直到嗓门不痒了,才缩回体内。头回这样的喊,是在 山西长治平顺县的太行之巅。二回这样的喊,则在山西长治壶关县壁立如刀削 的太行大峡谷底。两回喊,相隔了八年。 八年前那回喊,是面对极其不平,又非常不顺,却反其意叫了平顺县那片 太行山之巅。 行前我对平顺一无所知,所以欣然前往,也与出生不久的小孙子名叫太行 有关,他的太行之名是我给起的,他生肖属虎。虎生长于高山峻岭才更虎虎有 生气。我对太行山向怀敬意,青少年时便喜爱《我们在太行山上》那支歌, 六十多岁了却尚未身临其境过,怎能不想替小孙子前去看上一眼? 万没想到,那时平顺的不平不顺,竟是1550平方公里土地,人均只一亩 薄田,却12亩秃山。而那些山,不是万里长城般陡111肖,便是鲁迅先生的骨头 般坚硬,这情形下的树和路,怎么可能是平生顺长的呢?因而平顺曾成了国家 级水平贫困县,但是,还有另一个万没想到,她贫困得异常富有。 平顺异常富有的,恰是从前造成她成为国家级贫困县那些奇异之美的奇绝 之山。从前,美是不能当饭吃的,也不能换钱。当年湖南张家界就曾是个美得 绝伦却穷得吃不上饭的例证。那时,张家界的穷和美也都是因为山。那山是太 奇绝了,但缺路,少矿,又不能种粮食,那奇绝之美就只有藏在深闺人未 识了。 到了平顺才明白,八百里太行山从中原大地拔地而起,就是起自山西的平 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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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乘汽车一进平顺的大山,车在狗肠羊肠样弯弯转转的山路上逐渐上升,但 见计程器数字不断增,却不见前进的距离怎么长。两山之间五六里的距离,盘 山公路就得绕上二三十里,甚至更远。但不管怎么说,县城附近的山是有坡 的,好看的,因而路虽绕远大家还有闲心在车上谈笑风生。当车顺山路拐了几 个山谷,奇异的景象便接连出现了:那连绵的几乎裸体发乌的山,都变成鱼 啦,遍体均匀地长出无数白色鱼鳞似的!那是秃山上等距离凿出的石坑垒成了 石堰,再从很远处担来泥土填进坑里,栽上小树苗。小树苗已活了,但根还得 几年后才能通过担来的泥土慢慢扎进石缝儿,需十多年才能长一人多高。十多 年啊,幼小的树苗依托远方担来那点薄土,虔诚地试探着寻找微小的石缝儿, 再在凄风酷雪中顽强地向石头扎根。俗话说树多高根多长。石头上长一人多高 的树,那要付出多少艰辛才能扎下根啊!平顺许多山都是这样绿起来的,与南 方或东北的山比,那绿看去简直微不足道,那可是挥铁锤钢钎,一下下凿山石 注血汗,把一座一座石头山染绿的啊!我忽然明白,愚公移山的传说何以出自 太行、王屋二山了。比同在山西的陈永贵和郭凤莲早二三十年成名的劳动英雄 李顺达和申纪兰,就是平顺最具代表性的愚公人物。 那时,平顺的石头山已开始稀疏地绿起来,但平顺的石头毕竟太多太多, 所以草木和泥土就显得异常异常金贵。那次,两三天里,沿路只看见一群羊、 一头驴和一栋已经破损却仍保留着的泥房子。何故啊?羊和驴吃草啃地皮!泥 房子费土!平顺哪会有闲草和余土供山羊驴子和人奢侈!能有成群的羊或驴, 尤其能有一座泥屋者,必是富翁了。泥和草得给能让平顺的石头绿起来的树们 留着呢!而漂亮的石头房子,几千块钱就能买到一座,家家都有,却家家向往 干爽暖和的泥屋!所以那栋已破损了的泥房子仍保留着当风景看。平顺有个到 南方打工的小伙子,向同地打工的一个越南姑娘说起家乡的石头房子、泥屋和 树,那越南姑娘被深深感动和吸引,小伙回家过年时,她竟跟到平顺,非要嫁 到平顺不可,她说她喜欢平顺的树,喜欢平顺的石头房子,当然她主要是爱上 了平顺这个壮实、朴实,能在石头上栽活树的小伙子。她说,能在石头上栽活 树的人,还能过不好日子吗?但因是越南国籍,平顺政府无法同意收嫁她,便 把她送回了打工地,可她又跑回平顺。 于是平顺的树在我眼中格外神圣了。我曾在匆忙离开高山上的千年古寨岳 家村那个夜晚,独自抚摸着一棵铁铸似的千年古树,悄悄向平顺人默致了好一 会儿敬意。返程时再看漫山鱼鳞坑中还不见浓绿的树苗时,眼中便有泪水了。 泪珠儿放大了的整座整座的山,像巨大的鱼精在浪花翻卷的绿海中游动起来。 趁下车方便之时,我不由得面对群山一阵啊啊啊大喊,满山满谷的树们马上联 合起来回应我的喊声。 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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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回,盘山路升着升着就从趴在山坡上变成悬挂在石壁上啦,因而当地人 管这种路叫“挂壁路”,那路是从探悬着的石崖上一寸一寸凿出来的,探悬着 的石崖下是数十丈的深渊,乘客多闭了眼不敢下看。为安全计,最险峻的地段 则沿悬崖凿成了弯洞,再在洞的外侧凿出些窗口来透光照亮。司机特意将车停 在有窗口可依处,让我们探头往窗下深渊看看景色,但人和公路真个被挂在悬 崖似的,个个心被提到嗓子眼儿倒吸凉气呢,谁还敢多看?不仅太行的平顺多 山,整个山西名山多啊,还有吕梁山、五台山。 汽车毕竟是侧凹在挂壁公路里面的,人便不可能直接看清深渊有多深,腿 便也不会发抖,所以有位曾走遍天涯海角的同行诗人初看几眼后还能笑着高谈 阔论呢。可再行些路程,便下了车步行过高悬三四百米的天脊山铁索桥和云中 栈道了。诗人知道天脊山之名来自苏东坡诗句“上党从来天下脊”和梅庭的 “太行真雄奇,真乃天脊也”。但面对天脊索道的惊心动魄之险,却再拿不出 一点闲情逸致说古论今了,他几乎是闭了眼弓了腿,摸索着过了这道天脊桥, 而躲开太过惊险的云中栈道,直奔全国最高的三叠瀑布去饱眼福了。我们不恐 高的一伙,抖腿走过云缭雾绕的铁索桥和栈道,再奔从大裂谷口跌下的三 叠瀑。 从三叠瀑下望出去,周围高陡的山遮天蔽日,远处则雾海深深,苍山茫 茫,我们依栈道而立,既不像在人间,又不像在天上,身上汗水淋漓,身边凉 气森森,宠辱皆忘,病痛全无,只觉胸中有气流向外涌动,不由自主想放开喉 咙。我们游人仅仅走一遍铁索桥和栈道,尚且惊出一身身冷汗,建设者们怕要 惊出胆汁来吧?尤其开凿那些挂壁公路,会比山上修筑长城难多啦! 有人说,三叠瀑望过去的对面山头,就是河南林县了,这儿的山水连着两 个省呢!噢,世界知名的林县红旗渠就是从平顺县挂壁穿凿而通的,平顺贵如 油的漳河水,从那里分流给河南,既成就了河南人的战天斗地精神,也成就了 平顺人的“龙江精神”。如今这年月,贫穷的互助之美,反倒愈显珍贵起来。 博爱的游人们,来平顺领略美丽的挂壁分水精神吧!我仿佛真的看到漳河分流 向林县那段红旗渠了,渠槽不朽地怀抱着漳河水,漳河水憨厚地浑黄着,欢快 地从平顺流向河南,这更是一道别具魅力的景致呢。于是我站在夕阳染红的, 既真实如铜墙铁壁,又朦胧如太虚幻境般的山上又长长地喊了一嗓子。 八年后,我告诉已10岁了的小孙子太行,我又要去太行山采风啦!小孙 子问,啥叫采风啊?我说,就是去看太行山的新风景! 这回,让我一见便嗓门发痒的,不是太行山刀削斧砍望而生畏攀之胆寒那 种水墨色主体啦!首先,轻松欢快地迎接我们的是主峡谷26公里、平均1600 多米高的平顺虹梯关通天峡。峡谷的水深不见底,平静如翡翠镜面,把两侧的 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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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都映得绿绿的,不仅可以在谷底乘游船仰望两壁间的一线天,我们还乘刚完 工的霓虹电梯,毫不费力上升到云中的一线天顶。站在新安装的玻璃栈道,上 上下下纵情观望,竟然白云缭绕水天相拥,恰好此时一弧半圆彩虹热情把两壁 绿山抱在一起。闯来眼底的,全是高高低低比八年前葱茏浓重许多的绿。陪同 的平顺人说,距此不远有个建在悬崖上的古村落,改建后叫霓虹村了,村边就 是太行第一大的霓虹瀑布,村落里还有国家重点保护至今的唐代明慧大师塔。 全村落的房屋建筑,全部就地取石,石板屋顶,石块屋墙,是太行最有特色也 是人类造屋史上的奇观。可惜时间关系,没能去看,余下的时间全被此行最具 魅力的绿化占去了。 八年前来太行时所说的绿化,是指每处有土能植树的地方,都植上树。而 现在指的是,过去应该有树却不能植的地方,也得植满树,比如许多重要地 带,即使遍地山石,也密植了树,而且密得没了再植的余地。比如我亲眼看见 的壶关县晋庄镇、店上镇、石坡乡三地交界的十里岭。十里岭即万米岭。三地 交界的万米石头岭上,想绿化全覆盖,就得先在石头上凿出十多万个坑来!这 得多少个愚公蹲在崎岖山岭上,扶凿抡锤呢?又得抡多少锤,流多少汗,担多 少土,才能造就一个树坑呢?才能植活一棵树呢?巍巍太行山啊,当年你帮助 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抵抗日寇时,你的坚强是老百姓的福气。有个如你样坚强 的八路军战士,号称地雷大王,他在8年抗战中和战友一起,用太行的石头制 造并布埋了 800多颗地雷。800多颗石雷能炸死多少个鬼子?他为抗战做出的 贡献无法尺衡斗量。如今,他的凿石造雷布雷精神,已为新时代凿石绿化的愚 公们继承下来,使铜墙铁壁的太行变成绿色的金山银山了。光壶关一县,绿化 面积就由1978年的&7万亩,增加到2019年的105万亩,森林覆盖率由7%, 提高到52.6%, 一连十多个前滚翻!太行百姓个个是愚公,壶关县的十任书 记和县长也都是愚公。十届愚公都行绿化令,都念金山银山经,这样的令和 经,培养出了农民造林专家王五全,是他攻克了千百年来干石上山栽不活树的 难题,成为全国劳动模范。我看,其名可与八年抗战涌现的李姓地雷大王并 提。全民参战的壶关,不仅凿石植出万米绿化带,还垒起万余华里森林防护 墙,创下上海大世界吉尼斯纪录,号称“天下第一护林长墙”。 在石头上植满树,可不光是为了好看养眼,更是为了省出土地来种谷子! 谷子,是山西人泛指粮食的代名词。听听民间艺人专为我们演唱的《谷子好》 吧,词儿是去世多年的大作家赵树理写的,他在平顺三里湾村深入生活十多 年,用的全是农民话:“谷子好,谷子好,吃得香,费得少,你要能吃一斤 面,半斤小米管你饱;爱稀你就熬稀粥,爱干你就把饭捞;磨成糊糊摊煎饼, 满身窟窿赛面包;谷子好,谷子好,又有糠,又有草,喂猪喂驴喂骡马,好多 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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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里离不了。谷子好,谷子好,抗旱抗风又抗雹,有时旱得焦了梢,一场透雨 又活了;狂风暴雨满地倒,太阳一出晒起来了;冰雹打得披了毛,秀出穗来还 不小。谷子好,谷子好,可惜近来种得少,不说咱们不重视,还说谷子产量 小……” 农民出身的一班子盲艺人,扯开嗓子拼力吼,把一首《谷子好》越唱调 门越高,二胡梆子喇叭等等锣鼓家什的伴奏声也水涨船高,鼓舞得我们也跟着 嗓门发痒,宜在心里跟他们一起呼吼:谷子好!谷子好!树到石上栽!!省出 土地种谷苗! !! (原载《人民日报》2019年7月10日) 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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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陵与《诗经》 一梅洁 所谓“房陵”,即秦巴山脉中的一片广阔的盆地,峰峦叠嶂的大巴山宛若 房屋墙壁般围拢着这一片肥沃而神秘的土地。相传4000多年前尧的儿子丹朱 被封为房邑侯来到这里,丹朱为儿子取名房陵,舜就封这里为房子国,这是 “房陵”来历的一种释义。春秋时期,房陵的周边与秦、巴、楚三大国和庸、 麋、邓等小国相邻,这些国家的文化在这里融合,构成了 “房陵文化”的多 元与独特。 应该说,房陵文化中最基本的内涵是神农文化。神农氏在鄂西北这片古老 的土地上“斫木以耦,揉木为耒”,开创了农耕文明,在神农架搭架采药开创 了医药文明。3200平方公里的神农架有三分之二在房陵辖区内,始于房陵的 农耕文明和草药文明对中华文明产生了根本性影响,数千年的农耕文明养育了 地球上一个庞大的民族。而草药文明使中华民族从蛮荒中一步步强健地走到了 今天。至今,在房县,一些民间医生把祖传的草药医术传承得炉火纯青,也把 草药文化传承得至善至美。 关于此,网上有人写道:“在房县,民间医生很多,乡乡有、村村有,而 且每个村落往往都不止一个两个。就是不行医的一般的人,往往也懂得一些草 药知识和医术。这里的民间医生大多并不以行医为生,他们行医不收钱,也不 收礼,完完全全是为着治病救人。他们绝大多数没有行医执照,没有被国家认 可的合法的医生身份,但是他们的医术非常高明,常常让现代的医院难以望其 项背。” 也有学者认为:在房陵文化中,最具特色的是流放文化。房陵是我国年代 最早、规模最大、历史最长久的流放地。历史上把房陵作为流放地的朝代最 多,被流放到这里的人数最多,而且品级最高。自秦至宋1200年间,流放到 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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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帝王就有14位,先后还有45位皇亲国戚和达官贵人被流放此地。在中 国的历史上,河北的沧州、黑龙江的漠河、四川的巴州和黔州,以及新疆和海 南等地,都是较为集中的流放地。但是,没有哪一处能够在上述几个方面与房 陵相比。 自秦以来,房陵有数次大规模的流放活动。第一次是秦始皇亲政的时候, 长信侯嫖募趁秦始皇刚刚亲政,便起兵叛乱后被处死,其眷属和党羽及门下食 客、家童等4000多户、上万人口被流放到房陵;接着是吕不韦被免职在蜀郡 忧惧自杀后,其眷属和党羽及门下食客、家童等1万多户、数万人被流放到房 陵;西汉时期,刘邦的女婿张敖以及济川王、济东王、清河王、河间王等均被 流放到房陵;唐朝庐陵王李显被贬谪在房陵长达14年之久,他在这里卧薪尝 胆,最终东山再起,光复大唐江山。 时至今天,在房县野人谷镇(原名桥上乡)一座百丈悬崖前,人们多次 告诉我,这是庐陵王李显当年“挂榜招贤”的地方,今天的人们依然称其为 “挂榜岩”。在神农架寒凉的高山草地“大九湖”,人们说当年“薛刚反唐” 就是在这里秘密操武练兵。当然,这仅是传说而已。 其实,作为文学写作者,我特别钟情的是房陵文化中的“诗经文化”。早 在2005年我撰写《大江北去》一书时,已经十分动情地写到了《诗经》,我 把其看作汉水文化对中华文化无与伦比的贡献。 我曾读到我作协的同事、诗人简明先生一首有关《诗经》的诗,他这样 写道—— 诗经 是一只鸟怀念一只鸟 是一条河穿越一条河 是一座山覆盖一座山 诗经 比古老的绘画更绘画 比伟大的史诗更史诗 比神圣的宗教更宗教 我非常感动简明先生把《诗经》诠释得如此美丽。简明的故乡在遥远的 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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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木齐,但他却以圣洁的诗人情怀读懂了来自汉水岸边的《诗经》。我的感 动又仿佛不仅是这些,因为在我内心的深处还以为:与其说简明读懂了美丽的 《诗经》,不如说他读懂了美丽的汉水。 汉水对华夏文明的进化在《诗经》里有着最幸福的彰显,地老天荒,人 类千年的爱依然美轮美奂。有人统计过,在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 记述古代先民在江河边繁衍生息、劳动生活的诗多达六七十首,而脍炙人口的 爱情诗就有17首,大多与汉水有关。 比如《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 差存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 辗转反侧……”这是表达男子追求爱的相思之苦,这深情而淋漓的相爱永然 是人类精神的大典。 还有:“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涸从之,道阻且 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首堪称千古情诗的珍品,诞生在汉水之 滨。爱的飘忽不定,爱的扑朔迷离,爱的艰辛与含蓄,都在汉水之滨演绎成为 人类梦境般的追寻。 再有《周南・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 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水矣,不可方思!”这支汉江流域的情歌,是写一砍 樵青年对一女子求之不得的心情,反复借汉水的宽、长和不可泳渡来比喻女子 的可望而不可即。译出来就是:“南方有棵高高的大树,却不可在树下休息; 汉水边有位女子,难以表达对她的深情;汉水宽又广,难以游过去;汉水长又 远,难以渡过去……” 还可以举一些。 由这些美丽的古代情诗,我们不难看出繁衍生息在汉水流域的儿女们深情 的气韵。他们灵秀、聪颖,他们善良、多情,他们忧伤、善感……这就是汉水 文化的质地。 近些年的汉水文化研究表明,最早采集、编著这部中华诗歌元典的人叫尹 吉甫。作为2700多年前西周时代的军事家、政治家的尹吉甫,我们知之甚少。 但作为中华诗祖的《诗经》,一部文化元典,江河般世代流淌,使一个民族最 终找到了千年精神的源头。 如今,在离湖北省十堰市西南80公里的房县青峰镇尹家山,旷古的荒芜 掩隐着大师的一丘荒冢。在尹吉甫的封地里,一方断碑,几字镌刻……亘古的 沉寂里,我们依然可以听到一代诗魂穿越千年的浩瀚,在向我们吟唱:“江汉 浮浮,武夫滔滔”,“江汉汤汤,武夫洸洸”…… 《诗经》中称赞尹吉甫“文能附众,武能威敌”,他奉周宣王之命,率军 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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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伐捡猊,南征荆蛮,驻守淮夷,辅佐“宣王中兴”;又诵“文武吉甫,万邦 为宪” “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西周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注重文化和文学的朝代,当时周室有“采诗” 制度和“献诗”制度,定期派人到民间采集诗歌,也即采风。我们今天的文 学采风,应该是从西周沿袭而来的。朝中公卿士大夫定期为天子献诗,正是周 室的这种文化制度,才使《诗经》得以产生。与西周王朝都城西安王畿接壤 的房陵,民间有“好歌”的传统,于是就成了采诗人的理想之地。房县不仅 是《诗经》的采集地,还是《诗经》最早的采录人尹吉甫的故乡。在房县的 榔口乡、青峰镇等地至今还保留有尹吉甫的墓冢 、墓碑和纪念供奉他的祠 堂——宝堂寺。 应该说,“诗经文化”是房陵文化的血脉。产生于西周的“诗经文化”, 发育成熟期整整500年。在尹吉甫之后300年,由孔子最终完成《诗经》的 编选。华夏文明史上的第一部诗歌总集,最终成为中国文字文学的源头和 基石。 2018年10月,中国第三届《诗经文化节》在房陵召开。我们驱车前往尹 吉甫故里房县青峰镇,在青峰大断裂带的万峰之巅,我有幸瞻仰了刚刚完成复 建的宝堂寺。宝堂寺始建于明代正德十一年(1516),清道光年间两次扩修。 砖木结构的殿堂年久失修,后又在“文革”动乱中,损毁殆尽,只有后殿的 两层石窟遗存着千古诗魂的孑影。时隔500年后的今天,房陵人为纪念先贤诗 祖,共襄文化盛事,投资600万,千辛万苦,历时一年,在青山崖壁间重修宝 堂寺。 走进寺院,我看到尹吉甫、孔子、屈原三尊石雕,三位古代文化巨人在这 万山青峰中屹立,我倏忽就在心底轻轻一颤:中华民族,该怎样感恩这些千古 圣人?怎样感恩他们为我们留下的文化遗产? 在宝堂寺停车场一侧,矗立着直径一米的铜铸圆盘“兮甲盘”,黑亮沉着 的古铜器物连同盘中央铸刻的133字铭文,在青峰叠嶂的深山里,在蓝天白云 的清朗下,发出悠远神秘之光——这是2500年前周朝太师尹吉甫掌政执法的 器物。据史料考证,尹吉甫原姓兮,因在家中兄弟中排行老大,称为兮甲,号 吉甫。后因官职为“尹”,“尹”即太师、宰相,后人遂称尹吉甫。 兮甲盘中央铭刻着尹吉甫当年率军讨伐捡睨凯旋、封赏以及贡赋制度诸 事。兮甲盘极其珍贵,不仅是国宝级重要器物,也是尹吉甫身份的重要物证。 兮甲盘曾流落海外百余年,后经美籍爱国人士购回,交与国家。 走近,慢慢走近。走近抚摸这千年圣物,一阵战栗袭上心来…… 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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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祖故里返回,我们来到位于房县西河湖畔的“中华诗经广场”。站在 这近7万平方米(相当于10个国际足球赛场)的广场上,旋身一望,“诗祖 祭坛”“尹公塑像”“诗经碑林”“尹吉甫纪念馆”……当这些密集着中华古 典文化精髓和元素的建筑物一起向我聚拢而来时,一种强烈的震撼令我顿生一 种朝圣之感。站在这片文化圣地上,我抬头向天一望,万里穹空中仿佛再次传 来诗人穿越千年的吟唱:“江汉浮浮,武夫滔滔”,“江汉汤汤,武夫洸 洸”…… 此刻,在万米广场的舞台上,上百人正且歌且舞,他们将房县民歌与 《诗经》诗句糅合之后进行演唱:“关关雎鸠一双鞋,在河之洲送过来,窈窕 淑女难为你,君子好逑大不该,年年难为姐做鞋。” “关关雎鸠往前走,在河 之洲求配偶。窈窕淑女洗衣服,君子好逑往拢绣,姐儿见了低下头。”在这个 “自古好歌”的神奇地域,在“厥声近秦,厥歌好楚”的古老房陵,在千年的 文化流传中,人们已经把《诗经》首篇中的“关关雎鸠”当作民间表达爱情 的流行语了。 据房陵民间文化挖掘者整理发现,房县民间有会唱民歌的歌师多达5万 人,有3000多首、百万余字的诗经民歌。在这些民歌中,除却表达爱情的民 歌之外,还有用《诗经》里的《蓼莪》来哀悼去世的父母:“蓼蓼者莪,匪莪 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励劳……”还有《伐檀》:“东方发白兮,上山岗兮, 砍砍伐檀兮,日暮而归兮。”这些民歌无不留有《诗经》的影子。 这些“影子”让研究者困惑了:究竟是两千多年前尹吉甫将《诗经》带 入了房陵,还是当年《诗经》的采风者在房陵、在汉水之滨采得这些古老的 民歌经修改加工编入了《诗经》?我想,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房陵都是在古 老而美丽的诗经文化的润泽中走过了千年。这是房陵人的文化福祉。 写到这里,我深觉在房陵这片极具特殊意义的地域,文化的独特和神奇不 是其他地域文化可以比拟的,美丽的《诗经》文化在世代浸润着这片土地。 近十几年来,房陵文化工作者紧紧围绕“打造特色文化品牌,彰显房陵 文化魅力”这一工作主线,传承与保护并重,不断提升文化品位,使地方特 色文化不仅成为地方的一张亮丽名片,也使地方文化成为中华文化、中华旅游 文化最具魅力的品牌。这是当代房陵人的文化贡献。 (原载《十月》2019年第5期) 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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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中国犀牛 _崔济哲 中国到底有没有犀牛?犀牛何在? 孔子见过犀牛。那时犀牛并不罕见。极有可能像狼、熊、虎、豹一样出 没。孔子周游列国时,在蔡国被战争所困,曾经一度七日没能吃上饭。孔子感 慨地说道:“我们不能像犀牛、老虎一样待在野地里。”那一年应为公元前495 年。蔡国应在今天河南上蔡县附近。那时上蔡一带的草地其草高达数尺,风吹 草低方能见犀牛。 在青铜器时代,入青铜的野生动物中最生动、艺术水平最高的首推犀牛, 像后来经常入画的马、牛、羊、虎、狮等,青铜器上几乎绝见,流芳百世的是 犀牛。现藏于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的一尊小臣餘犀尊,应是公元前 1056年,商纣五十五年,纣王伐夷得胜而归,心情可想而知,得胜、得威, 臣服四方,胜归途中在夔京巡视,天子之风张扬四野,把夔贝赏赐给功臣馀小 臣。小臣感恩戴德,无以回报,遂尽觅天下能工巧匠,铸造“金犀牛”以永 世纪念,并把这次赏赐刻在犀牛肚子里,这也是世界上唯一铭刻在犀牛肚子中 的金文。这件青铜器中的艺术瑰宝也被专家命名为小臣餘犀尊。为什么没有铸 其他动物以铭恩?为什么单单选择了一头双角的犀牛来纪念天子之赏赐呢?至 少说明犀牛在夏商周时期是吉祥兽,是让上层社会可以托以重任的吉祥兽。它 外表并不漂亮,可能长得笨,生得丑,但却又极可爱、可亲、纯朴、尊严、厚 重,在那个时期犀牛在中原是喜闻乐见的,人们熟悉它,才能把它栩栩如生地 表现出来。但见它两只长而尖的犀牛角,嘴巴上的水波纹,厚皮圆蹄,两小耳 前立,圆睁睁的小眼,既威武,又挺拔。这尊高24.5厘米,在山东寿张梁山 出土的青铜犀牛,堪称中国青铜器的精品。 还有一尊极出名的青铜犀牛,比“小臣餘犀尊”整整年轻了 1000年,但 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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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青铜犀牛是现世所有青铜犀牛中唯一一头昂首眺望的青铜犀牛。它出土于 陕西兴平县,高34. 1厘米,长58.1厘米,造型极美,极逼真,被专家命名为 “错金银之纹青铜犀尊”,现珍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这头犀牛昂首伫立,两 耳前竖,两眼生光,两根长长的犀牛角仿佛在问天,极其可爱,又有些顽皮天 真,那么传神,那么逼真,那么憨态,那么自信。自青铜犀牛后,两千余年, 再未见有任何青铜艺术品能超其前右其侧。 犀牛何时从中国消失的?因何而亡? 很多动物都似乎在遵循这么一条残酷而血腥的道路走向灭亡。“受益于 此,受害于此。”象因利牙而撼天下,也因长牙而几乎灭绝;鳄鱼因皮几乎被 围捕殆尽;象龟因肉鲜美,蛋大补,竟被吃绝;禾花雀最多时有50多亿只, 飞起来铺天盖地,让日月无光,但竟然被吃绝,南粤国王赵眛的陵墓被发掘后 发现,早在两千年前,广东一带的人就开始吃烧烤禾花雀,从皇帝一宜到百 姓,无不爱好。北美大草原的野牛论吨重,6000多万头北美野牛跑起来可谓 地动山摇,没用100年,几乎被杀绝。中国虎又称华南虎,1000年前几乎逢 山必有虎,有林必虎啸,宋时的中国虎竟然三五成群地入村进寨。因取其皮、 骨,杀之欲绝,逃之夭夭不及。1957年彻底杀绝。中国曾有一种动物,其名 曰海狗,亡于其鞭。 清末《点石斋画报》有一幅插图,海兽何来?画着一怪兽僵卧于沙滩上, 其灵在于,“人以刀示之则垂泪”,遂不忍杀而放生,这种海兽有骆驼头,四 条鳍形腿,后有一细尾。《山海经》中有一种“鱼身犬首,声如婴儿”的鱼, 因其叫声如婴儿,以为是大鋭,娃娃鱼,后再査方知有误,大覘为淡水鱼,而 这种叫声也如婴啼的鱼是海鱼,也称海兽。《梦溪笔谈》中记之为“海蛮狮”, 估计沈括见过海狮,否则其名无据。这种海兽古人称之为“艦月内兽”,俗称即 海狗。唐代诗人皮日休有诗:“猿眠但艦肿,凫食时睫喽。”皮日休见过唐时 的海狗还成群,还傻傻的不怎么怕人。人与海狗还算和谐,各行其是。但唐以 后不知何朝何代何人发现艦肿其生殖器有大用,其鞭壮阳,且药性极大、极 强、极猛。一时求之者众众,海狗鞭腾贵,所谓海狗鞭,“腕月内脐”也,杀其 取脐,一狗一鞭,下海捕鱼者不及捕海狗者,“第三只手”厉害。海中但见有 鱼,不见有海狗,海狗再无欢乐,再无群聚,被追杀得几无生路,捕狗者组成 捕狗队,日夜追逐。杀之只取其脐,其尸弃之于海,有时竟将海水染红。明朝 抗倭名将戚继光镇守登州时,出高价派健儿出海捕捉艦脑兽,将艦肿脐送给当 时内阁首辅张居正,张居正妻妾成群,正需此鞭,遂越发重视提携戚继光。明 朝人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记载此事。张居正因服艦月内脐大效,周身大 热,三九大寒不用戴貂帽,头上仍然热气腾腾。海狗鞭太热,有十船鱼顶不上 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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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鞭之说。市场越来越大,价格越来越高,海狗越来越少。躲之天涯海角, 也得剖其腹,取其鞭。 海狗亡于鞭,中国犀牛亡于何? 中国犀牛首先亡于其皮。 犀牛重达360多公斤,堪称巨无霸,其皮厚达寸余,可谓刀枪不入,百兽 避之。远在公元前的先秦时代,虎贲武士的“护身甲衣”就是猎杀犀牛取其 皮而为之。《国语》有记载:“昔吾先君唐叔射兒于徒林,磴,以为大甲。”射 杀独角犀牛,取其皮做成盔甲,既威风又防身,该有多少将军、武士要上阵打 仗,要必备一身披甲防身的甲胄?中国犀牛灭绝的日子还会远吗?千金难求一 皮,那千金就是杀人符。 在中国历史上,犀牛在中国分布很广,且数量庞大,成群结队。其分布北 界直抵黄河一带。不但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发现犀牛骸骨,甚至在安阳殷墟发 掘中也有犀牛遗骨。亦不知哪朝哪代何人何地发明把兇皮作为甲胄。古称犀牛 为兒,它是中国犀牛的死神。从春秋战国始,仗越打越大,越打越频繁,将 军、虎贲也越来越多,犀牛却越来越少,越少越珍贵,越珍贵才越要取。《周 礼》对犀牛皮做甲胄的武士做过描述:“函人为甲,犀甲士属,甲七属,合甲 五属。犀甲寿百年,甲寿二百年,合甲寿三百年。”文中所说函人即制甲胄的 工匠,两张犀牛皮合起来为合甲。当时的将军披挂上阵必须有犀牛皮做的甲 胄,重要的武将还要穿上合甲上阵。屈原的《九歌•国荡》中有:“操吴戈兮 被犀甲,东错毂兮短兵接。”犀牛的增长绝对追不上军队的增长,追不上封将 授郎的速度,中国犀牛不灭绝已不可能。 随着时代的发展,战争的需要,以牛皮取代犀牛皮已是趋势,且到西汉时 期牛皮外已经开始装饰上金属护片,一些逃进深山密林中的犀牛似乎可以逃脱 一死了。但它们还长着令人羡慕也令人不解的长长的角,无论是独角还是双 角,犀牛角彻底断绝了犀牛在中国的生路,它死在其角上,正如海狗死在其 鞭上。 仍然不知道何时何代何人何日发现的犀牛角制作的酒杯即兒觥,能解酒、 解毒,兇觥一时红爆全国,既是珍品又是用品。战国时期,兇觥就是社会身 份、政治地位的象征。盛宴岂能不用兇觥?兒觥还是上贡的贡品,称“称彼 兒觥,万寿无疆”。有兒觥一尊,千金不售。中国犀牛灭亡的日子不远了。尤 其到了元朝时代,讲究向天可汗上贡,三年一贡,五年一大贡,贡品中唯独不 能少的是兇觥,越大越深,雕刻得越讲究越艺术,越能得到皇帝的恩赐。终于 把犀牛追到走投无路。 西汉时,关中平原上三五成群的犀牛就已经绝种,到宋元时期,犀牛在中 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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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境内已经极其罕见,“你能见上龙,你见不着兇”。 2018年3月20日,世界上最后一头雄性北方白犀牛死亡,目前还有两头 雌性白犀牛活着。这头出生在苏丹被命名为“苏丹”的雄白犀牛,生前配有 四名全副武装人员24小时持枪保护,但已经晚矣,45岁的“苏丹”死于肯尼 亚奥尔佩杰塔野生动物保护区。 “苏丹”可以瞑目矣,成千上万头中国犀牛皆死于非命,绝无一头像“苏 丹” 一样,寿终正寝…… (原载《大公报》2018年10月10 9) 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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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云学书 一韩小蕙 随着年齿的增加,我发现自己对书法越来越痴迷。这种升温甚至是以 “天”为计量单位的,一天,又一天,每当到达一个新地界,首先收入眼帘 的,不再是丹霞流云或怪石奇峰,而是书法—— 墙上的字,门上的对联,街上 的标语,乃至村口、镇口、社区、学校、博物馆、图书馆、幼儿园、养老 院……竖起和悬挂的题字牌匾。虽然我自己不会写书法,但这种日复一日地热 切地读字,也使我对深奥的中国书法艺术,有了一点点相逢的会心。 说起中国的书法艺术,简直是个对你又远又近、又疏又亲的神魔。它的内 心宽阔无边,深如大海,外形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比如你看它那“一”,也 就是甩手的一横,宛若天边的一丝白云,一目即了然,真是简单极了。可是你 再定睛观瞧,那“一”已经变成了一束阳光、一抹晚霞、一只仙鹤、一面峭 壁、一条大河、一片原野、一座城市、一列队伍、一脉族群、一个国家……乃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之也。也即在此过程中,再简单不过的这个 “一”,已然从甲骨文、石鼓文、钟鼎文,演变为小篆、隶、草、行、楷书; 从《散氏盘》《毛公鼎》《大盂鼎》《虢季子白盘》变成了《好太王》《张黑 女》《兰亭序》《祭侄文稿》《黄州寒食帖》《仲尼梦奠帖》《自叙帖》《蜀素 帖》;从王羲之变成了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怀素、苏 轼、米芾……又从绘画升华为书法,从书法升华为法书,从柴米油盐升华为经 史子集,从形而下升华为形而上……学习书法的过程,恍若从巴颜喀拉山出发 的黄河细流,经过九曲十八弯,百转千回,万川归海,流入太平洋,汇入大西 洋,纵横南极北极,然后飞升向太阳、金、木、水、火、土、天王星、海王 星,直至飘舞向茫茫宇宙,拉——风! 这是一条充满诱惑的不归路,引人神往,不能自持。 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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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此,当我到达缙云县,听说这里有100多处摩崖石刻,始于三国,兴于 魏晋,绵延至今,不禁大喜过望。来之前可没这期待,只知这个位于浙江省中 部的小县,有被赞为“天下第一笋”的石柱山鼎湖峰;有全球罕见的火山喷 发通道遗址凌虚洞;有长数里高百米、酷似长江赤壁的火烧岩石壁“小赤 壁”;有首批中国传统村落、年深千年的河阳古民居;有完全用鹅卵石垒起来 的奇妙村庄岩下村。哦,最重要的,是有号称“天下第一祠”的黄帝祠宇, 一大片古老而又新生的庙宇群落,中华始祖轩辕黄帝从这里驭龙升天去了,留 下“南寺北陵”的妙说—— “北陵”指位于陕西黄陵县的黄帝陵,于我真是 熟悉的老相识,上世纪90年代它启动整修时,陕西省财政还是很困难的,有 关方面请我写了长篇报告文学《中华第一陵》,向海内外募捐……太熟悉的就 不以为然了,所以,还是这丰赡的摩崖石刻,算是缙云对我的意外欢迎啦! 于是我沐浴焚香,口衔香草,激情翩翩,去寻登初阳山,去拜谒留迹在缙 云的法书大师们。 有幸得当地一位省书协会员陪同,他首先就引导着我去看唐代篆圣李阳冰 的“倪翁洞”三字。是在半山腰一个宏阔如大厅的大石洞中,刻在一块一米 多高的长方石碑上,每字有一尺多长,刻痕深刻,保存完好,相当清晰。初 看,好似书斋题匾,内中氤氯着书卷气,当然是小篆体,字形端端正正,工工 整整,仙风道骨。细看,每一笔都是羔裘豹饰,孔武有力,圆厚雄锋,灼灼有 神。眯眯眼再看,突然觉得它们从石头上凸升出来了,变成了立体的三维动画 字,脑子里不由得就涌出“铁画银钩”四个字,且突然悟出,这早已被人用 滥了的赞美之词,原来是内含着多么用力的赞叹!可惜我于颜体、隶书和楷书 刚有了一点点品咂,在篆书面前仍一派迷茫。一旁,陪同的书法家循循引导: “李阳冰是唐代篆书第一人,也是绝后的大篆书家,历史上把他与李斯并 称为'小篆二李',后世再无人超越二圣。你看他这几个字,无论内形和外 形,每一笔都保持着均等的圆润不是?这看似简简单单,1000多年以来却再 也没人能做到了……” 这叫我想到了一种叫“铁条”的物质,过去年代的建筑工地上,经常堆 着很多一两丈长、大拇指粗的铁条。是呀,李阳冰的篆字,似乎就是由一根根 圆硬的铁条焊接出来的,无论横、撇、竖、捺、点,每一笔都是一般宽窄,同 样粗细,就连每一个小小的圆角弯转处,笔触也毫不含糊,纤毫不差,简直就 像今天用电脑P出来的。这确实太难做到了,何况他手上所依仗的,仅仅是一 根竹竿加一小撮羊毛——此非人力可为哦,必须得有上天神助! 好呀,我今天又学了一招,原来欣赏篆书作品,还有这么神乎的一个角 度。不由得想起林风眠先生的仙鹤,家里有一幅高仿的《仙鹤图》,正悬在我 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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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写字台前,一抬头便得以学读,一年一年的,我竟看出了点门道:那美丽仙 鹤的大长腿,纤则纤矣,细则细矣,却有力地支撑着它硕大的身体和振翅欲飞 的双翅,使画面显得既飘逸又厚重;恰恰最难得的是,这么稳稳的实现,竟然 是一笔画下来的,线条硬朗、俊秀,没有丝毫的颤抖和犹豫一一这便是水墨画 中那神秘的“笔墨”吗?启功先生的字亦有殊途同归之妙,横便是一道梁, 竖便是一根柱,钉子一般換进纸墨里,甚至能作金石之声……想到这里,我不 禁惭愧起来,李阳冰何许人也?这么高者出苍天的篆圣,自己此前却未知其 名,也从未读过他的书帖之类。 立即就查资料,补课,旋即也就明白了:原来李阳冰并非书法界官员,根 本不是靠写字吃饭的(古代有此等官职吗?有谁知道请告知),他乃河北赵郡 人,生于710年,活了 80岁,在48岁上赴任浙江,做了缙云立县的第一任县 令。虽然只做了三年,但他是一位有情怀的好官,关心百姓,曾在大旱之年以 身求雨;重视教化,整修了地方上的孔庙等,还改建了黄帝祠宇并亲自撰额; 还为缙云留下了不少诗文,有数作被收入《全唐诗》《全唐文》等。作为“篆 圣”,李阳冰在缙云留下12处真迹,“倪翁洞”为代表作。相传这倪老翁是范 蠡的老师计倪,号渔父,博学多才,无所不通,尤其精于计算学。是他教给范 蠡“七条计谋”,范只用其五,便辅助越王勾践灭了吴国。此时,倪老师又告 诫范蠡,勾践是不可共荣之君,促其远遁避祸,他自己也隐居到此山居,而未 听其劝的大夫文种不久即被越王所杀害…… 呵呵,这些悲壮的往事,不只浪传于民间,也入典入籍,见于史书。因 此,这里也便成为一个著名景点,1300年来游客不断,昔时多是文人、大文 人、文豪,就留下了有唐以降,历经宋、明、清、民国、当代的六十余件摩崖 题记,其中有不少如雷贯耳的大师巨擘,如沈括、朱熹、袁枚、郭沫若、茅 盾、沙孟海、舒同、陆俨少……最后一件大师作品是沙孟海1981年所书“仙 都”二字,刻在山脚下的一块岩石上,被用红漆精心描饰而非常醒目,每字 有一尺多宽大,粗笔厚字,饱含雄迈,似用了劈山之力,今天这二字已成为缙 云的标志—— “仙都”是缙云的别称,此中又有典故,传说是唐玄宗敕封的: 唐天宝七年(748),七彩祥云出现在缙云山上空,还伴有群群仙鹤舞蹈和鸣。 刺史苗奉倩及时抓住这溜须的大好机会,火速启程晋京,上报天子,一边奏出 吉祥之兆、天下洪福等连串的阿谀大词,把个李隆基哄得心花怒放,即敕 “缙云山”为“仙都山”,并亲笔写下“仙都”二字…… 我一件一件读过去,真有好字啊。越好的越是古人的,有些并非大名人也 写得极高,比如明代的“铁城”“旭山” “鼎湖圣迹” “枕流漱石”四幅题记, 题者分别为郝敬、樊问德、常居敬、龚勉,四人皆进士出身,皆硬硬实实真 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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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每一笔皆藏着日积月累的真功夫,看上去雄健豪英,旭日喷薄,然而它们 绝不是漂亮,而是沉拙,真的能“力透石背”。我想说的是,今人的书法多写 得漂亮,一幅幅龙飞凤舞的,机巧潇洒,浅笑盈盈;古人的书法却没这么轻歌 曼舞,只以殉道者精神追求着一板一眼,端肃古朴,甚至迟缓滞重,不美于外 形而更把力气用在劲道上。所以他们下的是笨功夫,相信水滴石穿,冰冻万 丈,甘愿囊萤映雪,卧薪尝胆,靠自己一丝、一毫的呕心沥血,一笔、一字地 攀登着艺术的高峰!不禁想到一位仁兄,只学书三几年,便到处去给人写篆书 T,并声言已有市价。我很疑惑,这种速成,不应该是书法的真谛啊!难道是 因大家都不懂篆书,就就就……真不是我心思过于缜密,这些年来,书法界的 怪力乱神丑脏俗,浊流一浪高过一浪,越批判还就越闹腾得离谱,简宜、差 点、俨然闹到“越不要颜面越走红”的地步了,悲催! 最后,“缙云”还有一层意思,它居然亦是黄帝的名号,《史记正义》: “黄帝为有熊国君,号有熊氏,又曰缙云氏。”“缙”是个生僻字,我第一次见 到它时也赶紧查字典,得知音“晋”,《现代汉语词典》释为“赤色的帛”。 是耶,“有熊”寓孔武,“缙云”喻华彩,连轩辕黄帝都追慕的五彩祥云,肯 定是世界上最瑰丽和壮美的云彩了一一然而且慢,我却生出了天马行空的畅 想:那满天姮姮熠熠的一朵朵彤云,怎就不是字字珠巩的一幅幅法书呢? (原载《文汇报》2019年6月23日) 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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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的中国生态(外二篇) —穆涛 汉文帝大减赋税之外,还减了什么 汉代初年的赋税有三种:田税、算赋和傅籍。 田税就是缴皇粮,土地是皇帝的,农民种田,按收成上孟子的理想税 率是“什一而税,王者之政”,收获十石谷子,上交一石。汉代立国后,让利 于民,田税是“十五税一”,收十五石,上交一石。“算赋”是人头税,也称 口钱,七岁到十四岁,每人每年二十钱,“以食天子”。十五岁到五十六岁, 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以治库车兵马”。“傅籍”是每个男丁给国家的义务工 作。有力役和兵役两种。力役指国家的建设工程,修路、治河、筑城等。兵役 是义务兵,汉代实行全民皆兵制度,当时国家人口少,汉代初年不足四千万, 而匈奴正值鼎盛期,北方边境线绵长,西自陕甘宁,东到北京,辽宁南部,几 千公里的地带。匈奴入境犯边烧杀抢掠事件,不是偶尔,而是常态。按汉代律 法,男子到二十二岁,开始服力役和兵役,“年二十二傅之畴官”,有爵位者 到五十六岁“免老”,普通百姓的“免老”年限是六十岁。力役每人每年一个 月,缴二百钱可抵工。兵役是每人每年三天,缴三百钱可免役。国家用收缴的 钱去募工和募兵。汉代的田税是低的,“十五税一”约为百分之六。算赋和傅 籍对普通百姓是不轻的压力。 汉文帝刘恒是汉代第四位皇帝,依次为高祖刘邦,惠帝刘盈,高后吕后。 公元前188年,刘盈去世,时年二十三岁。吕太后临朝称制。八年后,吕后去 世,时年六十二岁。刘盈无后嗣,三公九卿公议推举刘恒为皇帝。刘恒是刘邦 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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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第四子,时在太原为代王。后来的事实证明,当年那个“三公九卿”领导 集体,是英明的,临危决断,秉持大义,选出了一位好皇帝。如果挟私弄权, 把一个差劲的推上大位,汉朝的气数也就尽了。 刘恒是大孝子,“二十四孝”里的“为母尝药”,讲的就是他的典故。他 即位的当年,朝廷就颁布具体的养老措施,“年八十已上,赐米人月一石,肉 二十斤,酒五斗。其九十已上,又赐帛人二匹,絮三斤”。九十岁以上老人由 地方主官送到家里,不足九十岁者由具体的农政官员送到家里。各郡(省) 的主官,亲自督査此项政策的实施。并且明确规定,养老米必须是当年的新 米,“今闻吏禀当受鬻者,或以陈粟,岂称养老之意哉!” 公元前179年刘恒即皇帝位,即位元年颁布养老法令,第二年诏令全国, 减田租一半,由十五税一,降为三十税一。“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 也,而民或不务本而事末,故生不遂。朕忧其然,故今兹亲率群臣以劝之,其 赐天下民今年田租之半。”执政第十三年,公元前167年六月,再诏令全国, 全部免除田租。“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其除田之租税。”这项大免 税政策,持续了十二年,直至汉文帝去世。十二年免除皇粮,是中国统一的大 历史里,由秦朝到清朝,两千多年间仅有的一次。这一时期,人头税也由一百 二十钱降为四十钱。 刘恒二十三岁即皇帝位,在位二十三年。他的执政时期里,国家发生灾 难,他带头承担责任,多次颁发“罪己诏”。“天下治乱,在予一人,唯二三 执政犹吾股肱也。”皇帝自己承担罪责,是开明政治。在大幅减免赋税之外, 还给国家做了多项“减法”,具体是: 执政元年十二月,废除“一人有罪,并其家室”律令。 二年五月,废除“因言获罪”律令。“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 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也。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 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其除之……朕甚不取。自今以来,有 犯此者,勿听治。” 二年十一月,大幅缩减宫廷卫队及皇帝身边工作人员。“其罢卫将军军。 太仆见马遗财足,馀皆以给传置。”卫将军是宫廷卫队最高长官。太仆是九卿 之一,掌管皇帝出行。传置是驿站。减员下来的工作人员,以及马匹交驿站, 卫兵去戍边。 十二年三月,“除关无用传”,关,指环绕首都长安地区(称关中)的五 处关隘(杆关、陨关、函谷关、武关、临晋关)。传,是身份证明。汉初,为 了国家“维稳”,进出首都地区的人员,物资实行严格的登记检査制度,在每 处关隘“设亭障,驻士卒,严防死守”。 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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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五月,除肉刑法。 后元七年(公元前157年)文帝崩,遗诏颁令全国,简化国丧仪程,颁 布多项“不准”;令到三日后,除丧服。不得禁止国丧期间老百姓的嫁娶、祭 祀以及食酒肉,不得大量披麻戴孝,头与腰的孝带不准超过三寸,不准用布帛 覆盖灵车,不准派羽林军守灵,不准组织百姓到宫殿哭灵。所葬霸陵因山势而 建,不准另起坟陵。宫中夫人以下全部遣返归家。“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 三日,皆释服。无禁取(娶)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带无过三寸。无布车及 兵器。无发民哭临宫殿中。殿中当临者,皆以旦夕各十五举音,礼毕罢。非旦 夕临时,禁无得擅自哭。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 改。归夫以下至少使。” 中国自秦朝大一统之后,首个“治世”,即是“文景之治”,汉文帝以身 作则,亲民爱民这句话,不是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而是落在实处。特别是给国 家“松绑”的政策措施,给百废待兴的汉代初期,夯实了了不起的治国基础。 (原载《美文》2019年第4期) 这一仗,刘邦输了 150年 这是一场保家卫国之战。 公元前200年农历十月,刘邦与匈奴单于冒顿在山西大同一带高峰对决, 32万步兵对垒30万骑兵。此战之前,刘邦有一个严重疏失,对北方冬天的寒 冷缺乏准备,汉家军近两三成的士兵被冻掉脚趾和手指,“幸之堕指者十二 三”(《汉书•匈奴传》)。冒顿单于成功实施“诱敌深入”和“擒贼先擒王” 战术,分割包围,把刘邦死死围困在大同的白登山,整整七天。刘邦派人私下 向冒顿王妃(阅氏)重金行贿,得以侥幸生还。 冒顿和刘邦是同时代的英雄,但粗糙不羁至极。公元前209年,冒顿弑杀 父王,自立为单于。“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父王群妃为妻),以力为威” (《汉书•郦陆朱刘叔孙传》)。这一年他26岁,此之后横刀立马,兼并整饬匈 奴数十个部落,再之后疯狂扩张,东进辽东东胡,西到帕米尔,北抵贝加尔 湖,南踞长城脚下,黄河岸边,一统辽阔的草原和戈壁,不到10年时间,一 个彪悍的匈奴帝国强势崛起。公元前200年,与汉朝军队决战的时候,冒顿 35岁,刘邦58岁。 这一年是汉七年。事实上,刘邦是在汉五年春天称帝,六月定都长安,十 二月灭项羽,统一中国不足两年的时间。这一时期,北部边疆不断报急,边关 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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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处吃紧,匈奴在边境沿线掳人口,抢财物,杀官吏。在此之前一年,为强化 边防,刘邦封异姓诸侯韩王信为代王,重兵驻守山西北部,驻地在马邑(山 西朔州),但不久,韩王信在重压之下投降匈奴。“徙韩王信于代,都马邑。 匈奴大攻围马邑,韩信降匈奴。”匈奴顺势大举南下,破雁门关之后,又连下 太原、晋阳。刘邦是在这样的危机之下挂帅出兵的,这一仗是实实在在的保家 卫国之战。 但这一仗打输了,不仅军事上输了,国家的体面也随之扫地。自此开启了 中原大国向塞外强权屈尊纳贡的先河。每年向匈奴呈送金银财物之外,而且 “和亲”,汉代的和亲说穿了就是用美女换和平。汉代对匈奴的和亲,止于汉 武帝,史载共有八次,仅对冒顿单于就有三次:公元前200年,汉高祖首次和 亲,第二次是汉恵帝刘盈(公元前192年),第三次是汉文帝刘恒(公元前 176年)。三位皇帝每人给冒顿单于送去一个姑娘。被和亲的姑娘都是有身份 的,是翁主。皇帝的女儿称公主,诸侯的女儿称翁主。 贾谊是汉文帝时的博士,即皇帝的文化顾问。他上书奏说:今天的形势好 比人之倒悬,脚在上,头在下,脚在指挥脑袋。匈奴对汉天子发号施令,掌控 着皇帝的权柄。汉天子向匈奴进贡,行臣子礼数。但没有人能扭转这样的势 态,是我们国家缺乏人才呀。 这样的“倒悬”之势是从汉武帝开始改变的。汉武帝刘彻公元前140年 即位,第二年起即启动了 “丝绸之路”计划。“丝绸之路”最初是军事之路, 派张骞去联合西域的国家,共同抵抗匈奴。汉武帝雄才大略,兴军事,强贸 易,振奋国力。从即位起,终止与匈奴和亲(与乌孙国两次和亲,乌孙国即 今乌兹别克斯坦),在与西域多个国家的往来中,引进了 “良马利刃”,综合 实力大增。汉武帝在位54年,彻底扭转了国家的“倒悬”,汉朝人民自此站 起来了。公元前87年,汉武帝去世。又30多年之后,公元前51年,汉宣帝 甘露三年,呼韩邪单于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朝觐汉天子,从公元前200年,到 公元前51年,是艰辛漫长的150年。 比较着说一下,从英国人开始凌辱中国那一年算起,1840年6月,英国 远征军47艘船舰压境广东珠江口外,中国由此开启了又一轮割地、赔款的 “倒悬”模式。到1999年是150多年,这一年5月8日,美国人使用三枚精确 制导炸弹,轰炸了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三名中国记者丧生,数十人受伤。轰 炸一个国家的驻外大使馆,是对这个国家主权的蔑视和冒犯。一直到今天,中 国仍不完整,台湾“孤悬海上”,说是当代版的“南北朝”有些不妥,但事实 就是那码子事,我们的国家领土仍处于分裂状态,没有统一。 (原栽《美文》2019年第1期) 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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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与倡优 士这个字,内涵是经历过变迁的。 在上古时候,是掌刑狱的职官,位高权重。到了周代,士是对有身份人的 尊称。《尚书》中有《多士》一文,这是一篇周公的演讲稿。殷商旧贵族造 反,周公带队伍平叛之后,把这群叛民整体移民,从河南的安阳搬迁到洛阳。 周公给新移民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题目叫《多士》,用今天的话说,是 “诸位”。战国时候,士是对社会各界代表人物的统称,读书有成的叫“学 士”,知阴阳五行的叫“方士”,公关谋划的叫“策士”,给人卖命的叫“勇 士”,有德才却隐居的叫“处士”,等等。再后来,士就成了文化人的专属称 谓。老话里说的“国之四民”,即士、农、工、商,士占据着榜首位置。 典籍中对“士”的注释也是多角度的,“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通 古今之道,谓之士”,“学以居位曰士”,“天子之元子士也”。荀子说,“以仁 厚之能尽官职”,孟子说,“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概括起来,古代的士 有三个特征:饱学,见多识广;脑子清楚,心明眼亮;有担当,竟事功,具备 做事情的执行力。中国古人对“文化”这个词的认知,重点在“化”,文而不 化不叫有文化,读一肚子书,而无所为,不被称为“ 士”。 倡和优,还有俳,是古代对演艺人员的称呼。三者有细致的区别,倡指乐 人,器乐演奏者,也和唱通假。优指戏曲表演者。俳是滑稽戏艺人。“以其戏 言之谓之俳,以其乐言之谓之倡,亦谓之优,其实一物也”,“俳优,谐戏也。 倡,乐人也”。倡优俳这三个字,是有讲究的,古代的“艺术工作者”,进了 王宫,给皇帝服务的,称为倡优俳,在民间给人民服务的,叫“百戏”,坊间 谑称“戏子”。 从前,皇帝把自己待见的士和倡优安置在身边;做侍从。随便给个官职, 士一般叫“待诏”,倡优身份低,不方便给政府部门的职位,就赐园艺师、驭 马师什么的。比如汉武帝有一个侏儒表演小分队,每位成员都称为“骑”,就 是驭马师。这些人不是养马,也养不了马,只是陪马溜达而已。 汉武帝的这只侏儒小分队还引爆出一个事件。 汉武帝公元前140年即皇帝位,即位之初,向全国征召“贤良文学”人 才,一个叫东方朔的特立独行人物首批“特诏”入宫,职位就是“待诏”。但 时间过了很久,连汉武帝的面也见不上。这一天,他来到侏儒们中间,说: “皇上准备杀掉你们这些人,原因有三个,你们这些人种不了田,治理不了国 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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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打不了仗,白白浪费粮食而已。”侏儒们听后恐惧大哭。东方朔说:“今 天皇上从这里经过,你们叩头请罪就可以免死。”汉武帝经过的时候,“侏儒 皆号泣顿首”,武帝问明原因,把东方朔召来问话:“你为什么恐吓这些人?” 东方朔说:“我今天死活都要禀告您我真实的想法,这些侏儒身高三尺,月奉 一袋米,二百四十钱。我身高九尺,也是月奉一袋米,二百四十钱。侏儒饱 死,我饿死。您如果接受我冒死犯上的建议,请提高我的待遇。如果不接受, 请放我回家。”汉武帝听后很开心地笑了,当下升职一级,由公车署待诏擢升 金马门待诏,东方朔可以随时见到汉武帝了。 清代的乾隆皇帝是把士和倡优画等号的,他教训大学士纪晓岚时,说了一 句得罪全国读书人的话:“朕以为你文字尚优,故使领四库书(此时,纪晓岚 任《四库全书》总编撰),实不过以倡优蓄之,汝何敢妄议国事。”管仲是春 秋时期的文化大人物,比乾隆年长2000多岁,他在《小匡》一文中,指出了 士与倡优关系的要害,“倡优侏儒在先,而贤大夫在后,是以国家不日益,不 月长”。 最爱倡优的皇帝,是刘邦之子,汉惠帝刘盈,生前爱,死了还爱。刘盈性 格羸弱,惧怕母亲吕后,国家大小事一概不拿主意,整天沉浸于“艺术工作 者们”中间。他去世后,在陵区一侧设安陵邑,从全国一次性移民几万名演 艺界人士,“徙关东倡优乐人五千户以为陵邑,善为碉戏,故俗称女碉陵也”。 五千户,据专家推算在5万左右。司马迁著《史记》,不置《惠帝本纪》,而 置《吕太后本纪》,这是史家对这位皇帝的态度。 说真话,说实话,是士的最大追求。但文化屈从权势一直是中国的旧生 态,皇威浩荡,金口玉言,皇上的话一句顶一万句,不容半点违背。中国的皇 帝是家庭承包制,占一半以上很没水平,不仅说糊涂话,还说混账话。士子们 为实现最大追求,因而需要接受并适应这种不良生态。于是,在大义凛然的正 说之外,巧说、戏说、绕弯子说就出现了,同时出现的还有表演说、贱骨头 说、昧良心说。中国古代轻视甚至蔑视演艺行当,蔑视的是人格的表演、伪装 和扮相。 东方朔有两篇文章,《答客难》和《非有先生论》,是讲士子们在皇权的 大屋檐下,怎样低头不低心志的,均是千古奇文。其中,《非有先生论》中有 一句感叹—— “谈何容易”!再怎么不容易也得谈呀,由此更凸显了这两篇奇 文的价值力量。 (原载《美文》2019年第9期) 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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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婺源,与朱子相遇 一徐可 第一次去婺源,没看到她闻名遐迩的田园风光,却与朱子意外相遇。 是冬日。正赶上大雪节气,微风轻拂,细雨斜落,有那么一点浪漫的气 氛,可这点浪漫,“怎敌他,晚来风急”? 那天傍晚,从北京南苑机场坐飞机到上饶,再换乘高铁去婺源。飞机晚点 T,开车的朋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赶上开往婺源的最后一班高铁。没 办法,只好在上饶停留一晚。还好,我们吃了一顿地道的上饶土菜,配上土制 的米酒,咕咕叫唤的肠胃得到了抚慰,误车的沮丧也稍得弥补。饭馆老板有 心,在每张桌子下面都烧了一盆炭,浑身从下到上暖烘烘的。 第二天早起,坐头一班高铁去婺源,20多分钟抵达。带着行李,我们直 奔熹园。 熹园,顾名思义,与宋朝著名的理学家、思想家、哲学家朱熹有关。朱熹 出生、生长于福建尤溪,但祖籍婺源,与婺源渊源颇深,所以宋度宗赵雀诏赐 婺源为“文公阙里”。不过朱家可没有这么一座园林,这是当代人建的,在朱 熹祖居地朱家庄。 熹园位于紫阳镇汤村街星江河畔,典型的徽派建筑,粉墙黛瓦,亭台楼 榭,依山面水,古树掩映,一看就让人心生欢喜。按照熹园的规矩,我们每个 人都穿上了南宋古装,走进熹园,仿佛走进了历史深处,亲身感受朱子文化的 独特魅力。 熹园入口,牌坊上方正中写有“文公阙里”几个大字。朱熹是集儒学之 大成者,在中国文化思想史上影响很大,他去世之后,被谥为“文公”。入园 门,回头仰望,牌坊正中书有鑒金大字“玉德金声”,正是朱熹高洁品格的真 实写照。从园门前行,是一座横跨在源头水上的单孔石拱桥,这是以前朱家庄 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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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进出之桥——引桂桥。桥名寄托了朱氏先人对后人的殷切期望。果然,在建 桥的两百年之后,朱家第九世孙朱熹便一举折得 “圣人”桂冠,为朱家庄、 为婺源赢得无上荣耀。 宋朝建炎四年(1130)农历九月十五日,朱熹出生于南剑州尤溪县(今 福建尤溪县)。朱家是儒学世家,他的父亲朱松对朱熹寄予厚望,按照儒家学 做圣贤的目标对儿子施行教育。据《朱子年谱》中记载,朱熹在10岁时就 “厉志圣贤之学”,每天如痴如迷地攻读《大学》《中庸》《论语》《孟子》。 他自己回忆说:“某十岁时,读《孟子》,至圣人与我同类者,喜不可言。”不 幸的是,朱熹13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临终前,父亲托付几位学养深厚的朋友 代为教育朱熹。18岁时,朱熹在建州乡试中考取贡生;19岁,朱熹入都科举, 中王佐榜第五甲第九十名,准敕赐同进士出身。经过刻苦努力,朱熹终成一代 大儒,以唯一非孔子亲传弟子身份而享祀孔庙,位列大成殿十二哲者中。 朱家庄是朱熹的祖居之地。当然,现在的名字叫熹园。熹园是一座江南文 化园林,每一栋建筑都有着厚重的文化内涵。“善庆堂”,取“积善之家,必 有余庆”之意,展示着主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澹成堂”,寓意只有淡泊一 切名利,方可成就大事业;“修齐堂”,则饱含着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的家国情怀。这些建筑是静止的、无声的,但是在静默中仍然释放出浓浓的文 化意蕴,让人体会到儒家思想的传承和影响。 朱熹生前曾两次回老家婺源。第一次是绍兴十九年(1149)冬,朱熹刚 刚考取进士后。朱熹这次回婺源故里,主要是祭扫先祖的墓地,省亲访友。在 家乡,他受到族人亲友的盛情款待,还与文人学士饮酒唱和,非常欢畅。县城 名士俞仲猷听说朱熹书法艺术有很高的造诣,于是求了一幅大字。文人董颖看 后赞叹不已,题诗说:“共叹韦斋老,有子笔扛鼎。”朱熹这次返乡还了却了 一桩心愿。当年他父亲朱松去福建做官举家迁移时,因家境困难盘缠拮据,不 得不把祖业田亩全部典当。曾在福建剑州为官的婺源同乡张敦颐在告老还乡 后,慷慨地为朱家赎回了田地。所以,朱熹这次回婺源要登门面谢张老,并将 赎回的田地交给族人管理,以便每年可用田租来祭扫和修理祖墓。 转过尊经阁,一泓清水映入眼帘。这就是朱绯塘,传说朱熹那首著名的 《观书有感》就写于此塘边。时值冬日,塘水清冽如镜,塘边绿树掩映,蓝 天、白云、绿树和亭台楼榭倒映水面,一幅天然的山水画铺陈在大地上。一对 身着古装的金童玉女手撑油纸伞,在水塘边久久徘徊,仿佛千百年前的才子佳 人穿越时空而来,让这水、这景多了几分灵气。前方有一棵古树,名叫楮树。 据说它是朱熹第二次回家省亲祭祖时手植的,距今已有800多年了,依然郁郁 葱葱,苍翠如盖。 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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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虽然远在福建,但对家乡是“未尝一日而忘父母之邦”。于是在宋淳 熙三年(1176), 47岁的朱熹第二次回到婺源祭祖、拜望宗族长老。他寻找祖 墓,一一祭祀,在先祖墓前诵读他刚撰写的《归新安祭墓文》。他还在朱家庄 植下了那棵楮树,让它代替自己朝夕陪在先祖身边,以尽孝道。 朱熹这次回来住在西郊汪清卿家。汪清卿也是位饱学儒士,收了一些求学 的门生,因而邀请朱熹为其学生讲学。朱熹对学生所提的问题,都一一解答, 诲人不倦。为了表达对主人的敬意,他还为书斋题写了 “爱日•”匾额,撰写 了《敬斋箴》。 其间,朱熹还亲临县学,向学校藏书阁赠送了《程氏遗书》《程氏外书》 《经说》等书共十多卷,并撰写了《婺源县学藏书记》,阐述了书的重要作用。 他在文中告诉乡人说,读书是为了增加知识,要尽心竭力,才能善其身、齐其 家,而及于乡、达之天下、传之后世。 三都滕璘、滕琪兄弟二人拜朱熹为师,一直是通过书信讨教学问。这次老 师归里,他们执弟子之礼,邀请先生游朱绯塘。朱熹见朱绯塘一带山水幽静, 好像梦中到过似的,便问:“这地方叫什么?”滕璘说:“叫朱绯塘,我们的祖 业都在此地。”朱熹闻后十分感慨地说:“难怪,我与你早有神交了。”于是要 滕氏兄弟在这里作亭讲学,并为之亲书“草堂”二字。也许是朱绯塘那汩汩 不息的泉水引发了朱熹的灵感,因而写下了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 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千古绝句。 位于朱绯塘边的紫阳书院,石栏护绕,肃穆庄严。紫阳书院,是中国最著 名的书院之一。“紫阳”是朱熹的号,世人也谓朱熹为“紫阳夫子”。紫阳书 院便是以祭祀朱子、宣扬朱熹理学思想为宗旨,读朱子之书,传文公之教,延 续程朱学脉的场所。婺源的紫阳书院建于元代至元二十四年(1287),亦称晦 庵书院,历代均有毁建。熹园内的紫阳书院,总体格局按《婺源县志》记载 图案原样修复,由瑞云楼、讲经堂、方塘、三贤祠组成,规模宏大,构造精 巧,雕刻精美,体现了徽派古建的独特魅力。书院整体展示内容表达的是朱子 的教育理念,围绕朱熹从事教育和学术经历,全面深入地介绍朱子文化。有他 在江西白鹿洞书院首开书院讲学制度,在鹅湖书院开启中国哲学史上学术自由 辩论之端,在岳麓书院留下“忠孝廉节”四字教规……我们在这里集体诵读 《朱子家训》君之所贵者,仁也。臣之所贵者,忠也。父之所贵者,慈也。 子之所贵者,孝也。兄之所贵者,友也。弟之所贵者,恭也。夫之所贵者,和 也。妇之所贵者,柔也。事师长贵乎礼也,交朋友贵乎信也。……” 朱熹不但是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同时又是一位卓有成就的教 育家。他不求仕进,毕生热心教育和著述活动。庆元六年(1200),朱熹生命 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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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危,几乎完全失明,他却以更旺盛的精力加紧整理残篇,临终前一天还在修 改《大学章句》。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要将自己生平的所有著作全部完稿,使道 统后继有人。朱熹集孔孟思想之大成,创建了一个博大精深的哲学思想体系, 是继孔子之后,又一位对人类思想史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东方文化圣哲。 两宋时期的饶州和信州,经济发达,人文昌盛,是朱熹最喜欢的地方。 《上饶县志》记载「'吾信州为闽之门户,文公(朱熹)游学四方,必道出焉, 故信之山水最为赏爱,至今深山穷谷,虽土人亦罕至,而往往有公(朱熹) 遗墨然,莫可考矣。鹅湖以讲道特显,怀玉、三清又平生所愿游,每见于书礼 间不一而足,南岩去郡始绝溪而南半里许,公盖常至焉。” 朱熹一生不仅频繁来往于饶州与信州,而且常在上饶的鹅湖寺、带湖书 院、象山书院、博山书院、南岩寺、章岩寺、怀玉山、银峰书院、双桂书院、 忠定书院、东山书院等处讲学、读书、静思、著书。朱熹在余干东山书院一边 讲学,一边注释《离骚》,完成了《楚辞集注》。1175-1194年间,朱熹多次 上怀玉山讲学,与陆九渊、吕祖谦等人切磋学问。至今,怀玉山还有一棵朱熹 栽的梨树。朱熹在各地任职时,曾经整顿了一些县学、州学,又亲手创办了同 安县学、武夷精舍、考亭书院,重建了著名的白鹿洞书院和岳麓书院,并且还 亲自制定了学规,编撰了 “小学”和“大学”的教材,为国家培养了一大批 知识分子,其中包括不少著名的学者,形成了自己的学派。他制定的《白鹿 洞书院教规》,对教育目的、训练纲目、学习程序及修己治人的道理,都做了 明确的阐述和详细的规定,成为后续中国封建社会700年书院办学的模式。 南宋淳熙二年(1175),在吕祖谦主持下,朱熹与陆九龄、陆九渊兄弟在 信州鹅湖寺,就各自的哲学观点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这就是著名的“鹅湖之 会”,是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的第一次著名的哲学辩论会。1717年,康熙帝亲自 书赐鹅湖书院“穷理居敬”匾一面和“章岩月朗中天镜,石井波分太极泉” 楹一对,赞扬朱熹讲学史迹和学术理论功绩。 离开紫阳书院继续前行,面前一座两层阁楼就是熹园的主要建筑——尊经 阁。熹园的尊经阁,地下一层,地上两层,整幢阁楼全用名贵木材造就。中间 为旋转式楼梯,直达顶楼。尊经阁与引桂桥、紫阳书院处于同一中轴线上,阁 高19米,建筑高度为熹园之最。登阁四望,园内景物尽入眼帘。北面有台, 面朝碧波粼粼的朱绯塘,清风徐来,有淙淙古筝缥缈传至耳边,足以极视听 之娱。 自古以来,婺源文风鼎盛,县乡共有书院藏书楼百座之多。这座尊经阁, 便是以前朱家庄的藏书楼。作为朱熹的族人,他们一宜以读书为业,从来不敢 有一丝懈怠,只怕有损于先人之誉。他们“读朱子之书,服朱子之教,秉朱 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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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之礼”,几百年来,读书之气,蔚然成风。朱家庄的藏书楼所藏的书籍以五 经及朱子的著述为主,供朱家庄及县内儒家弟子阅读。 尊经阁始建于明嘉靖年间,后历经沧桑,至民国后期全部损毁。荒废久 矣。熹园新建,在恢复紫阳书院的同时,于熹园入口处修建尊经阁,重铸朱家 庄昔日鼎盛的文风,让今人了解前人的读书奉贤之道。 走出熹园,耳畔仿佛还回响着《朱子家训》的诵读声: “见老者,敬之;见幼者,爱之。有德者,年虽下于我,我必尊之; 不肖者,年虽高于我,我必远之。慎勿谈人之短,切莫矜己之长。仇者以 义解之,怨者以直报之,随所遇而安之。人有小过,含容而忍之;人有大 过,以理而谕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人有恶,则掩之; 人有善,则扬之。” (原载《湘江文艺》2019年第1期) 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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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匿的王城 _杨海蒂 站在高高的石昴古城上,耳畔猎猎作响的朔风仿佛来自上古洪荒。 放眼四望,东面是奔腾咆哮的黄河,西面是苍凉的黄土高坡,南面是沧桑 的古长城,北面是苍茫的毛乌素沙漠。亘古不息的秃尾河、窟野河,从城址两 侧浩浩荡荡流过。 在这片比国家还要古老的土地上,在这比人类还要久远的“两河流域”, 被定义为“改写中国文明史”的石昴遗址横空出世。 这儿是陕北神木县高家堡镇,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交错区域。“天之高 焉,地之古焉,惟陕之北。”神木充满了奇迹,名称就是一个传奇。极富特色 的明代古镇高家堡,古时为边陲要塞兵家重地,是全国历史文化名镇、陕北四 大名堡之一,尤以“城小拐角大”“城小神灵大”闻名。 “两沟夹一昴必有遗迹”是陕北民谚,六十年来考古、文物专家对石昴遗 址的调查和试掘几起几落,直到二O—二年,陕西考古研究院一行人马的到 来,意味着尘封于历史尘埃中的石昴遗址终于等到了它的“真命天子”。以哪 儿为突破口下手,考古专家慎之又慎。准确的判断来自灵感,灵感的启示来自 经验。或许还有石昴先祖在天之灵的引领,他们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从外城 东门开始试掘,事实证明这是神来之笔。当他们拨开层层泥土,大量龙山时期 的陶片不断显露,他们知道,一个里程碑式的考古发现已经诞生了。 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一座三层结构的石城,以石破天惊之势赫然出现, 面积至少一千万平方米。想想看,一千万平方米是什么概念,有十四个北京故 宫那么大!石城的核心区域是外城、内城和“皇城台”,面积超过四百万平方 米。这是一项超级工程,后来被确认为迄今“中国乃至东亚最大史前古城”。 一场颠覆考古学传统认知的重大考古发现,就这样伴随着考古专家辛勤的汗水 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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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激动的泪花到来了。 “皇城台”是今人赋予的名称,它类似于玛雅金字塔结构,是王的宫殿, 是他的权力高台,历经几千年风雨洗礼依然傲然屹立。等级分明、“宫禁森 严”的建筑格局,昭示威严的王权凛然不可侵犯;类似北京紫禁城的环套结 构设计,开启中国古代都城建筑格局之先河。 壮观的皇城台下,构筑精良的城墙绵延数十公里,Z字形门道连接着内外 瓮城,门道两侧有两两相对的四个门塾(岗哨),门道内侧是两座高大的南北 墩台,距城门不远处有马面、角台等城防设施。这是一座完备的军事防城,是 整个东亚地区史前最完善的城防体系,说明四千多年前此地战事频仍、政治格 局复杂。看来,人类天生就是政治动物。 宏伟的宫殿式建筑、强大的军事功能、严谨的规划设计,足以证明石昴王 者的权力、财富与智慧,让看惯了考古奇迹的考古人员也感到震撼。它引起了 全世界考古学界的关注—— 人们总是对最大或最小、最好或最坏的事物感 兴趣。 是哪位盖世英豪建造起这座宏伟都城?是谁站在庄严的皇城台上号令 天下? 它是黄帝之墟。它是夏启之都。它是羌人之城。它是匈奴鬼方城。它是上 古西夏都邑……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每一个可能性的背后,又有多个其他的推 测或疑虑冒出来。著名历史学家提出的“黄帝之墟” 一说,最引人注目,最 令人兴奋。很多人愿意相信:这座众星拱月的塞上之城,这座气势恢宏的史前 城池,这座上古时期的建筑巅峰之作,正是《山海经》中描述的“昆仑之墟” “黄帝的昆仑城”。对黄帝在陕北的行踪,《史记》《汉书》都有记载,况且石 昴古城的初建年代与黄帝在陕北的活动时间大致吻合,而邻近石昴的桥山、肤 施就有黄帝冢墓、黄帝祠堂,在时空上都接上了轨,由此似乎更能确定石昴古 城即为黄帝之都。 当然,这只是推测而非考证,至少证据还不够充分。考古界虽然少门户之 见,却向来有信古派、疑古派之别,“石昴古城是黄帝之都”结论的产生,自 然会引起国内外学界的广泛兴趣,也必然带来学者的质疑和争议。最激烈的反 驳,依据于石昴古城“不见于历史文献记载”、黄帝“只是一个传说”。 哪个才是正解?被掩埋湮没数千年的石城缄默不语。或许,对于尚未确证 的事情,最好的态度是偏向于怀疑? 文字、城市、青铜器、礼仪性建筑的出现,往往作为文明起源的标志。毫 无争议的是,史证如山的是:石谢古城是现存史前最大城址,或为四千多年前 中国北方及黄河流域的权力和宗教中心,它改变了中华文明的早期格局,为探 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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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中华文明起源掀开了新的篇章。 过去相当长一段时期里,人们被长城遮挡了视野,把中国古代史看作是长 城以南的事情,过分夸大了中原文化的作用。其实,早在二十世纪初,人类学 家就在英金河畔的红山上嗅到了远古文明的气息,现代考古学家李济六十年前 也排众而出,提出“长城以北列祖列宗”的观点并敦促同行:“我们应当用我 们的眼睛,用我们的腿,到长城以北去找中国古代史的资料,那里有我们更老 的老家。” 石昴遗址的发掘实在不简单,印证了李济先生的“先见之明”,体现了中 华文明起源的多元性,对“中原文化中心论”形成了强烈冲击,对实证中华 文明五千年历史有重要意义。因而,石昴遗址被纳入“中华文明探源工程”, 并顶着“中国文明的前夜”之桂冠,入选“世界十大田野考古发现”“二十一 世纪世界重大考古发现”。 我们还是凭自己的想象,去感受几千年前的王宫气派吧。 石昴遗址开掘不久,我慕“石第古玉”之名,从府谷顺便前往匆匆拜谒 过石昴王国。那时它几乎没有建造任何保护性设施,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它 的荒凉,还有讲解员难以抑制的激动语气。现在旧地重游,欣然看到重要遗迹 被护卫起来了,气派的展览馆建起来了,一砖一石都作为珍贵文物保护起来 To无厘头地想起杨门女将穆桂英的唱词,“几年我没到那边关走,砖头瓦块 都成了精”。诞生杨家将故事的宋城遗址,也距石昴古城不远。 在多到难以想象的石卵遗址出土文物中,数量最多、品类最全、工艺最高 的是玉器。石昴玉器的发现,远远早于石昴城址的发掘。 大清王朝末期,外国汉学家萨尔蒙尼就著有《中国玉器》一书,详细记 载、描述了石昴牙璋。从那时候起,流失海外的石昴古玉有数千件,欧美多家 博物馆都有收藏。流落到民间的石昴古玉更是不计其数,经常是一场暴雨过后 幸运的当地村民俯首即拾。一九七五年,考古学家戴应新在石昴从民间征集到 一百多件玉器,现都存于陕西历史博物馆。 红山文化、良渚文化以出土玉器闻名天下,但是与石昴文化中的玉器相 比,实乃小巫见大巫。石谢玉器以数量巨大取得压倒性胜利,器类多到让人眼 花缭乱,其中牙璋风格非常突出,牙璧造型奇特,专家称之为“精美绝伦, 独一无二”。那时候的石昴玉匠,竟然掌握了当今玉器加工的一整套技法,甚 至打磨出了针孔可以穿引麻线的玉针,工艺精美到不可思议,有的雕刻艺术对 今人来说都是高难度挑战,真是太了不起了,不知道那些伟大的工匠有着怎样 聪明的大脑和灵巧的双手。 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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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器本是上流社会的奢侈品,令人费解的是,石昴玉器数量多到不可想 象,石昴连建城都使用玉器。在石昴遗址的残垣断壁中,考古人员发现多件玉 璋、玉铲、玉璜、玉刀、玉钺。石头墙里埋玉,古今中外只发现石谢古城一 家,真是牛气冲天。或许,它佐证了史书中“玉门瑶台”的真实存在;或许, 墙壁中嵌玉,为“石昴古城乃黄帝之都”论又提供了一个有力的证据——疑 为子贡所著的《越绝书》云:“轩辕、神农、赫胥之时,以石为兵……至黄帝 时,以玉为兵……” 这么多精美的玉器,这么多大件玉璋、玉刀,得耗费多少玉材!陕北并不 产玉,玉料从哪儿来呢? 有人说由邦国进贡而来。有人说是战争掠夺而来。有人说从“玉石之路” 贸易而来。近年有专家学者认为:早在张骞出使西域的“丝绸之路”之前, 就有一条从西域到中原的“玉石之路”存在,丝绸之路由其拓展而来,石昴 古城正是上古时期中国乃至西亚的玉石中心。 石昴玉器数量如此之多,不可能都是贡品,也不可能都从遥远漫长的 “玉石之路”贸易而来,同样不可能是四处掠夺搜罗过来的战利品。有一个严 峻的问题不容忽视,那就是,古代交通山高水长,古代运输靠牛拖马拉。那 么,石昴古玉,有无可能来自距离最近的汉中玉?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一位国外著名考古学家说过,“永远不要考虑理 论,你只管去收集事实”。 令我唏嘘的是,王者在城防建筑中嵌玉以增加心理保障,企图使石昴古城 同时成为一座巨大的精神屏障,然而,还是阻挡不了石昴王国的兴亡交替。任 何王朝都会终结,历史规律不可抗拒。 惊人的发现远远没有结束,历史的遗存、文明的见证,如同沉积岩一样, 在石昴古城地底下层层累叠。 城邦,是社会文明到来的重要标志。对跨过了文明门槛、进入了早期国家 形态的石昴王国来说,筑城不仅是建筑行为,更是政治的体现和权力的宣示。 石昴的城建中,已有排除雨水、保护墙基的散水处理设施,并且使用了横向插 入墙体的饪木—— 这是城建技术的伟大创举,后世直到北宋才有《营造法式》 一书有记载。考古人员在内城发现多处房址遗迹,其中一座石砌院落结构完 整、错落有致,这个院落,被推测为石昴王国的“城防司令部”。 “事死如事生”的国人认为,墓穴是人死后灵魂的居所,所以对丧葬十分 重视。在石昴城址西面,考古人员发掘出贵族墓葬群,这样选址意喻人死如太 阳西落。对生命与死亡的态度,决定了他们的哲学观。考古学家习惯以墓葬形 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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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随葬品多少来推测墓主人的身份。有一个玉殓葬的墓主人,身体上摆满了 玉器,他是为了让躯体不灭灵魂永生。有的墓中出土了青铜武器,墓主人生前 大概是位武将。那时极其稀罕的鳄鱼骨板、鸵鸟蛋壳,竟然也在石昴墓葬中出 现,它们来路待考,而墓主人非富即贵。 石卵王国已有了明显的社会阶层,是一个高度复杂化的社会:王公贵族穷 奢极欲,死后还要极尽殊荣。农牧业者、手工业者属于平民阶层,死后只能石 棺葬之、瓮棺葬之。奴隶则被奴役被殉葬,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社会最 底层。 手工业作坊遗迹在石昴古城有不少,这些作坊主要用于烧制陶器、加工骨 器、雕琢玉器、制作青铜器、打造农耕石器。玉文化和青铜文化在石昴古城相 遇,东西方文明在石昴王国会合,农业与游牧业在石昴大地并重……对于破解 黄土高原的远古文明密码,它们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石昴古城出土的大量炭 化粟、黍和以种植芒麻织成的麻布,告诉我们:这里曾植被茂盛、环境优良, 经过千万年狂风的扫荡、烈日的暴晒、暴雨的冲刷、冰雪的侵蚀,才被塑造成 黄土高原。这也体现了地质学上的一个真理:任何地形地貌都不是永恒的。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对古代君王来说,祭祀非常重要,关系到国运 和国事,否则何以“奉天承运”,何以“推天道以明人事”。根据文献记载, 有宗教祭祀活动的城池为“都”,没有的话只能是“邑”。在石谢古城外,有 一座同时期的祭坛遗址,是上下三层结构的建筑群,表明石昴王国的宗教、文 化等文明要素已经齐备。 如果说皇城台无穷的玉器出土使人惊奇,在东城门附近发现的一百多颗人 头骨则令人惊骇。六个头骨坑里排列整齐的这些头骨,经鉴定,都是十多岁女 孩的美丽头颅。这儿发生过什么?她们是本邦少女还是异族俘虏?是建城奠 基,还是为国事祭祀?周朝之前,人的生命被随意践踏,建房子要用活人奠 基,权贵去世要用活人殉葬,开战之前要用活人祭旗。可是,在一个视女性为 不祥之物的国度和年代,石昴王国为什么要用女子当祭品?面对这么多人头, 考古人员能泰然自若吗?都是少女头颅,他们曾为之动容吗? 诡异的“石雕人面像”,大量出现在石昴遗址墙体,很有可能是一种巫 术,说明神巫在石册王国不仅存在,而且是上流社会人士。 “音乐是从原始民族的巫术中产生出来的”,这是法国音乐学家孔百流的 观点,英国音乐出版家克罗威斯特则认为音乐起源于模仿自然界的声音,中国 古代也有类似的见解:“帝尧立,乃命质为乐。质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 昔黄帝令伶伦作为律。……次制十二筒,以之昆仑之下……”《吕氏春秋》也 提到了黄帝和他的昆仑城,我相信黄帝绝不只是一个传说。从皇城台出土了大 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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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制作精美的骨器,其中二十多件骨制口弦琴为国内年代最早的弦乐器,也是 世界上最早的口弦琴。这算得上中国音乐史上的重大发现。与骨制口弦琴同时 重见天日的,还有骨制管哨、陶制球哨,看来石昴古人的娱乐生活很是丰富 多彩。 最大量级的中国史前壁画、已知陕西最早的壁画,在石昴古城惊艳耀世, 引无数观者竞折腰。三百多块壁画残片图案清晰、颜色鲜艳,令人震撼的几何 图案可能来自大自然的启示,使用的起稿线震惊学界—— 是绘画史上的伟大 创举。 石昴古城存续了三百多年,留给我们一座隐匿的废都、一个王朝的背影、 一部上古的史诗。它是黄帝肇启之都,还是一段文明孤旅?它因何废弃,人们 去了哪里?石昴古城的伟大,在于它还只开掘出冰山一角,就已见证了石昴古 人强大的创造力,展示了史前中华先民的历史足迹和文明历程。石册王国的辉 煌,石昴古城的衰落,还隐藏着无数的秘密,还有太多的谜团等待揭开谜底。 古埃及、古希腊、古巴比伦文明已先后绝迹,石昴文明能登上人类文明史的世 界舞台吗? 拭目以待。时间是最伟大的裁判者。 (原载《延河》2019年第10期) 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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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U YUE FI 素月分辉 幺姨和《罗霄军》(节选) _贺捷生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二日,红二方面军与红一方面军 在甘肃会宁将台堡胜利会师,官兵们群情激昂,摩拳擦掌, 准备与国民党胡宗南部队在将台堡打一仗,先让老弱病残 和有孩子的女同志往陕北走。我母亲和幺姨都属此例。 我母亲带着我走到保安停下了,等待我父亲他们打完 长征路上的最后一仗;幺姨则带着小堡生一口气走到了延 安。据史料记载,我幺姨是红二方面军第一个到达延安的 女红军。 毕业于长沙衡粹女子职业学校艺术系,十九岁在炼狱 般的草地上生过孩子的幺姨,到了延安后,清瘦、高挑、 楚楚动人,用得着现在用滥了的“靓丽”和“骨感”这些 词来形容。而且,她的美,她的宠辱不惊,她眼睛里的从 容不迫、静如止水,还有她作为方面军一级将领夫人的特 殊身份和地位,是那些从国统区蜂拥而来的洋学生所不能 比的,也是那些一心想着找大官的女人所不敢比的。毛泽 东亲切地称我母亲姐妹俩为“大蹇小蹇”。延安那时已经 有舞会了,毛泽东每次来跳舞,都要环顾四周,找他的小 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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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乡,问舞会主持者:“小蹇来了吗?”后来,国共第二次合作,驻扎在西安 与延安之间的渭南富平县庄里镇的红二方面军,被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 一二O师。我父亲贺龙依然与萧克搭档,我父亲为一二O师师长,萧克为副师 长。他们准备东渡黄河,与日寇决一死战。都知道,当时担任八路军另两个 师,也即一一五师和一二九师副师长的,分别为聂荣臻和徐向前,一九五五年 在中南海授衔授勋,两个人同时被授予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元帅。 但是,这次幺姨没有跟着萧克将军东渡黄河,而是去了西安。因为国共合 作,蒋委员长允许八路军在西安设立办事处,幺姨被派去八路军办事处工作。 实际上是从事地下斗争,收集日本侵略军和国民党军的情报。她的真实身份是 陕甘宁边区政府外交情报处情报员。 跟日本人战斗,比跟国民党军战斗更凶险、更残酷。在红军改编成八路军 时,中央做出决定,必须把孩子送走,谁的孩子都得送走。就是在一九三七年 一二O师东渡黄河前夕,我父亲托他的两个南昌起义的老部下,把不足两岁的 我从庄里镇带回了湘西。我表弟萧堡生也被送回了湘西,直接送到了慈利我外 公家。 当年虽四处漂流,我最终却活下来了。被外公奉为心头肉的堡生表弟,却 不幸在逃难的路上,死于日本飞机扔下的细菌弹。这虽是后话,但成了我幺姨 一生的痛。 幺姨生的第二个孩子叫萧星华,是在一九三九年,抗战正进入最残酷的相 持阶段。 这年的一月,由姨父萧克任司令员兼军政委员会书记,率领即将组建冀热 察挺进军的近百名干部,从晋西北随一二o师师部东越同蒲路,前往晋察冀军 区所在地河北平山县蛟潭庄。党中央和中央军委决定在冀热察三省接合部成立 挺进军,开展游击战争,下的是一盘大棋。 姨父率部到达北平以西(此后简称为平西)后,司令部、政治部、供给 部、卫生部、随营学校、兵工厂和医院相继建立起来。幺姨也在这时回到了姨 父身边,在随队机关北方分局党校任党总支书记。 这支队伍最早虽然只是一副骨架,但气吞山河,目标和任务宏大而又磅 礴。不过,地盘和战斗力必须在斗争中求发展。 就是在这样一种战争环境里,姨父这个挺进军司令员,脑洞大开,忽然想 起写小说来了!偏偏我幺姨也是个浪漫的人,在长征路上,她挺着个大肚子, 那么艰苦,也要兴致勃勃地在墙上画漫画、写标语;行军不管多么起早贪黑、 多么累,一有时间,她还要读小说、读诗歌。再就是,对姨父当多大的官、带 多少兵,她没有感觉,也不想当许多人羡慕的什么官太太。但他在战斗间隙读 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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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诗,激情飞扬地做报告,尤其他把布告写成韵文,比如“朱彭总副司 令,下了一个命令。成立一路精兵,军名叫作挺进。旗号青天白日,宗旨救国 救民... ”云云。 幺姨特别为丈夫的才华感到骄傲,听说姨父要写小说,她怂恿说,你写 吧,我负责为你抄写,为你整理。 姨父写的,就是那部早已构思好的名为《罗霄军》的长篇军事斗争小说。 姨父萧克在故乡湖南嘉禾读师范时就喜欢读文学作品,像郭沫若的《塔》 《女神》、冰心的诗集《繁星》、胡适的《尝试集》、鲁迅的《阿Q正传》《呐 喊》、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和短 篇小说集,等等。在湘赣革命根据地,他写白话诗、散文、战斗小故事,给 《湘赣红旗》《红色湘赣》和《红星报》投稿;长征路上那么劳累,也没有中 断,一路记感想、作诗。西安事变后,从甘肃镇原向陕西三原进军,他意外获 得苏联作家绥拉菲摩维奇写的长篇小说《铁流》,一口气读完,读得热血沸 腾,思绪飞扬。他心里想,我们也是这样的一支队伍,我们的战斗故事,我们 从农民成为杰出将领的事例,比比皆是,比苏联红军和他们的指挥员一点儿也 不逊色,何不写一部我们自己的《铁流》?写一部中国《铁流》的构想就在这 时产生了,书名叫《罗霄军》! 一九三七年动笔的这部小说,断断续续,因战争的到来被猝然打断,又因 战争的火光被一次次点燃。幺姨就喜欢她男人这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劲头,她 认为姨父有思想,有文采,有生活,字也写得龙飞凤舞,他既为战争而生,也 为他迷恋的文字而生;如果不走带兵打仗这条路,他十有八九会走鲁迅的路, 成为一个好老师、好作家、好书法家。这样的人在男人中,真是凤毛麟角,有 几个? 幺姨把《罗霄军》当成她跟姨父所生的第三个儿子,他每写完一个章.节, 她就整整齐齐叠好,装在一个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皮包里,自己背在身上,连 警卫员都不让沾手。两三年过去,皮包渐渐地鼓起来。 来到平西下定继续写作的决心,姨父在战斗间隙写,在山村宿营的油灯下 写,在会前会后写。听到日机来袭的警报,他跑进山沟,垫着屈起的两个膝盖 写。常常抬头看一眼天空,低头写几行,如醉如痴。 看到姨父又在写小说,幺姨比他还上心。她担任党总支书记的北方分局党 校离姨父的挺进军司令部有十几里路远,中间山重水复,道路崎岖,但一有 空,她就跑过来照顾他的生活,帮他整理稿子。 有一次,听说寄养在阜平老乡家里的儿子病了,她心急火燎地跑来让姨父 想办法。姨父正在山上的一条沟里写作,空袭警报解除了也没有发觉。幺姨站 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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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身后突然说,呆子,儿子病了,你说怎么办? 姨父头也不抬,嘟嘟曦嗪地附和道,你说怎么办? 幺姨知道姨父在一门心思写小说,一时没有从他的战斗故事里走出来,气 得不理他了,原路返回,自己去请教郎中并给儿子买药。 几十年后,姨父在回忆录中写到这件事,仍对幺姨满怀歉意:“夜黑沉 沉,山路阴森森,风吹得呼呼作响。在那战争年代,一个女同志摸黑走山路, 怪可怕的,因她满肚子火气,更由于在长征中有战争和行军经验,不知害怕, 径直往前走。一个人摸黑走回自己的住处,她发誓,以后再也不理我了。几天 后,我来到先佛的住地,她不理我,谈到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我才知道这件 事。看我满脸惊讶的样子,她哭笑不得。” 一九三九年十月,在平西抗日根据地宛平县马栏村,小说终于杀青了,长 达四十多万字。密密麻麻,涂涂改改,各种大小不一的纸张,不同颜色的墨 迹,汇在一起,把皮包塞得再也塞不下了。背在身上,有十几斤重。不用说, 手稿还是由幺姨保管,她走到哪里背到哪里。 姨父在回忆录里继续写道:“完成的小说草稿,四十余万字,加上几次修 改,已是厚厚的一摞,在当时紧张而剧烈的战争环境里,要把它保管好很是不 易。先佛为此极为关注。” 后来发生了手稿被盗一事,让幺姨一时痛不欲生。几十年后她对我说,发 现小说稿不见了,她五内俱焚,连死的心都有。她说,你想想吧,全面抗战八 年,那是什么日子?可以说每一天都是在刀刃上度过的。但是,就是在这样残 酷恶劣的环境里,即使她把外公给她的几样从长征路上带过来的首饰,把她跟 萧克将军在故乡慈利县城的照相馆照的那么珍贵的结婚照都丢了,唯有这部小 说稿时时刻刻背在身上,一页也没有丢。现在,稿子突然被她弄丢了,那是什 么滋味? 那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姨父和幺姨在延安共同出席党的七大,并在这期间 欣喜若狂地迎来抗战胜利。那时,平西抗日根据地已经与晋察冀解放区连成一 片,幺姨也把表弟萧星华从阜平接回来了,走到哪里都牵着六岁的儿子,背着 姨父的《罗雪军》手稿。九月,姨父与母子二人在延安分别,和聂荣臻司令 员一道乘飞机飞往张家口,准备整顿军队和地方武装力量,迎接和平建国。但 和谈很快宣告失败,解放战争迅速爆发了,幺姨接到命令,随一批干部从延安 奔赴华北。 延安与华北有几千里之遥,隔着崇山峻岭,只能徒步行军。牵着儿子、背 着手稿的幺姨,无论道路多么崎岖漫长,沿途多么辛苦,儿子和手稿都不离 身。她把这两样东西,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 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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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走到金山岭长城脚下的河北滦平县,天色已晚,一行人又饿又累。 六岁的表弟萧星华因饥饿过头、困倦过头,走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大家自己 累,也可怜这孩子,决定就近找部队驻地歇脚。吃完晚饭,几个人在表弟的轻 微鼾声中,匆匆铺开被褥,倒头便睡。 第二天早晨醒来,幺姨下意识地找她的儿子,找她那个鼓鼓囊囊总也没有 离开过自己的皮包,儿子在,但皮包不见了!她卿地冒出一身冷汗,跳起来大 声喊道:“谁看见我的皮包了?谁看见我的皮包了?!”声音焦躁而烦闷,几近 于吼。人们看到吃过大苦、见过大世面但从未失过态的司令员夫人,在这一 刻,急得差不多崩溃了、疯了。 事情惊动了驻军领导。他们知道萧克司令员的夫人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听 说她总是背在身上的那个塞得满满的大皮包丢了,猜想里面一定装满了钱,或 许还有祖上传下来的金银首饰。幺姨一听哭笑不得,说,我哪里有钱啊,金银 首饰也早弄丢了,皮包里装的是萧司令员写了几年的长篇小说!又说,钱丢 T,金银首饰丢了,我才不在乎呢!但萧司令员的小说丢了,这可不得了,是 天大的事!因为,这部小说是他几十年战斗生涯的结晶,是他这几年除了打 仗,一页一页、一笔一笔,呕心沥血熬出来的,比多少钱、多少金银首饰都 贵重! 听幺姨说出皮包里的东西,驻军领导断定皮包是被贼人惦记上了,就动员 全县部队和民兵挖地三尺找皮包。 搜了一天,没有任何音信。 同行的干部都有任务在身,等不及了,决定继续赶路。幺姨对驻军领导 说,我不走,麻烦你们再帮帮我,找不到皮包我坚决不走! 这天晚上,幺姨带着表弟留在滦平,坐在床上焦急地等待部队的消息。半 夜时分,只听在窗外立着的一只汽油桶上咚的一下,传来沉闷的响声。紧接 着,一阵脚步声慌忙地消失在黑夜深处。 幺姨一个激灵,像箭一样本能地把自己射了出去。谢天谢地!窗外油桶上 传来的,正是从不远处被扔回来的皮包落下的声音。回到屋子里,她一手搂紧 皮包,一手搂紧表弟,喜极而泣,说儿子啊,爸爸的小说找回来了。我们见到 爸爸,不会伤心和难过了…… 姨父在战争年代写作的这部历经磨难的长篇小说《罗霄军》,此为一难; 新中国成立初期被内部打印为“供批判用”,指责他“宣扬战争残酷论”,为 第二难;到了 “文革”,担任国防部副部长的他被扫地出门,流放到江西云山 垦殖场劳动改造,其中这部小说也成为罪状之一,此为第三难。到一九八八 年,历经五十一年挫折,这部由姨父在战争年代焚膏继唇、禅精竭虑写作,由 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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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姨始终背在身上,浸透她的生命气息,以致被她背得纸页发黄、发脆,字迹 模糊不清的心血之作,终于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易名为《浴血罗霄》正式出 版了。 一九九一年三月,小说荣获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茅盾文学奖荣誉奖——这 是史无前例的,而且我敢断定,这种事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姨父萧克将军已在二OO八年以一百零二岁高龄逝世,他们相亲相爱地走 过了七十五年峥蝶岁月,创造了开国将军中的恩爱夫妻之最。 (原载《人民文学》2019年第8期) 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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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封信和有关我的私人记忆(节选) —鲁枢兀 在20世纪80年代,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的刘再复先生, 曾经无私地帮助过我这个刚刚踏进学术界门槛的“外省青年” O 刘再复只是中国当代一位近乎柔弱无助的文化人,后来他还提出了 “告 别革命”的主张。然而就是这个看似文弱的读书人,却在中国当代历史中的 一个“大时代” 一20世纪80年代,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留下了历史的印 记。人类社会历史的张力场中,似乎存在一种“恢宏的弱效应”,看似柔弱无 力的东西,在历史的长河中却能够绵延持久地发挥着影响。 所谓“八十年代”,与“五四时代” “三十年代” 一样,已经成为中国现 当代文学史上一个定格下来的时代。这是一个什么时代呢?刘再复曾说:4480 年代乃是心灵解放的年代,是面对生命的困惑提出各种叩问的年代。” “80年 代是有钙质的时代,是有勇气提出新思想的时代。” “80年代也正是建国以后 文艺批评的真正辉煌期。” 对于刘再复在“八十年代”的文学贡献,评价并不一致。一些人认为他 那时提出的两个核心理论:“文学的主体性”“人物性格组合论”,较之此后引 进的许多新奇的文学理论,似乎“无甚高见”,不如他在散文创作方面的成 就。对此,我想还是有必要做些历史性的回顾。 简言之,“文学的主体性”,即文学活动过程中涉及的人——如文学家、 文学作品中的人物、阅读欣赏文学作品的读者,都是拥有自己的独立存在性 的,都是具有“自洽性”的个体,而不是一味受他者规范、掌控的工具、傀 儡。往深里说,这些理论其实已经涉入心理批评、文本批评、接受批评理论的 领域。但刘再复当年的着力点主要是在为作家个体存在的主动性张目、发声, 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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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作家是一个有着自己的头脑、思想、情感、意愿、个性、风格的有血有肉的 人,而不是可以随意支使的工具,也不是机器上的零部件。所谓“性格组合 论”,即真实的人性是丰富的、复杂的,往往是善与恶、美与丑、坚强与软 弱、高大与平凡的有机复合,十分完美、绝对崇高、始终正确的人并不存在; 反之,绝对丑陋、绝对险恶、一坏到底的人也是不可信的。文学创作对于人物 形象的塑造,不能不在人性的多面性、丰富性、复杂性上下功夫。 这些理论,在今天的文学博士、博士后看来,或许过于简单,或许已经成 为常识(当然,即使在今天,常识也不见得都能够得到尊重),然而在40年 前的中国社会生活中,刘再复在文坛上发出的这些声音却是振聋发服的。长期 以来,中国的文艺理论界只允许存在一种声音:文学要为政治服务,文学要歌 颂英雄人物。“文革”之中,这种“左”的文艺思想被集中概括成所谓“三突 出”的文学创作法则,在当时的社会政治生活中发挥了极为恶劣的作用。刘 再复实际上是在倡导文学家的自主与自由,在消解中国当代造神运动的遗毒, 同时也在改变文学界的认知范式,拓展文学思维的新的空间。 在那一时期,我几乎是误打误撞地走进文艺心理学的研究领域,参与了朱 光潜先生之后的新时期文艺心理学学科重建,连续发表了一些相关文章,结果 引起再复先生的关注。他在那篇名噪一时的《文学研究思维空间的拓展》的 文章中曾谈到我:“近年来引人注目的,还有鲁枢元的一系列文艺心理学研究 论文。他在《上海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了一些认真的而且有特色的文章。”文 中用不小的篇幅对我的研究给予积极的评价。 再复先生之所以会注意到我,我想是因为我关于文学创作心理研究的那些 文章,曾讲到作家的“有机天性”“生气灌注”“情感积累”“情绪记忆”“创 作心境” “心理定势” “心理变形”等,我把文学创作视为一个包括文学家自 己的需求、欲望、感觉、知觉、思维、情感、记忆、想象等心理功能在内的极 其复杂的活动过程,这是一个同时包括了认识的高级形式和低级形式、心理的 智力因素和非智力因素,意识的显在成分与潜在成分,主体的定势因素和动势 因素在内的心理活动过程,是一种基于文学家的气质、人格、个性之上的立体 的、流动的、完整的、有序的心理活动过程。这种文学心理观,与再复正在倡 导的“主体论”“组合论”遥相呼应、声息相通。正是在这种情势下,开始了. 我与再复的通信。 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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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再复来信之一 枢元同志: 您好! 敬悉大函,十分高兴。因常常拜读您的文章,觉得和您巳交流过许多 思想,所以读您的信,也感到特别亲切。 这几年来,您走入文艺心理学领域,取得了令人敬佩的研究实践,并 成为我国文艺心理学研究的代表人物之一。您的研究,是我所向往的。我 们这一代人,在社会科学领域中,要做出些成绩,实在太艰辛了。但我们 的努力毕竟没有白费气力,我觉得,文学研究已处于新的转机之中。经历 一个研究的动荡时期,使各种思维模式互相竞争,这对于扭转那种“天 不变,道亦不变”的“数十年一贯制”的思维模式是极有好处的。您和 兴宅追求的大方向不同,但我都喜爱,都学习。我处于这样的研究院,深 深感到在精神界也应当与自然界一样,应各有一种整体性的生态平衡,所 以我在我们所提出学术自由、学术个性、学术尊严、学术美德的方针,有 些同志愿意“为科学而科学”,我也支持。我现在主持所里工作,决心把 文学所变成开放型的研究机构,因此,很希望您以后能参与我所的一些课 题,还要请您到我们所来讲学。我相信您一定能支持我们的工作。 敬颂撰安! 刘再复 (1985年)4月7日 这封信中讲到的林兴宅,是我的朋友,但我并不赞同他的文学理论科学化 的主张。再复实践了他倡导的“学术自由”,说我和兴宅的学术追求他都喜 爱,都尊重。 再复在这封信中说邀请我到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讲学”,显然不是一 句客套话。此后我便被聘为文研所“高级研究班”的教师,受邀到京授课, 参加由他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文艺新学科建设”的课题组,并担 任这套丛书的编委。这时,距离我调入高校才不过三五年的工夫。这对于我这 个生在社会底层、学界刚刚起步的“外省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强大的激励。 而对于再复来说,“学术乃天下公器”,这样做顺理成章,完全是为了推进中 国新时期学术的进展。 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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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再复来信之二 枢元兄: 您好!因几项很急的工作(包括大百科全书的“中国文学”条目), 把我压得很苦,完全打破我的生活的秩序,因此也未能及时给您写信,请 原谅。 目前文化氛围又趋于紧张,我已经受到愈来愈大的压力。《文学评 论》在受到热烈的赞美的同时,也被一些同志怀疑、攻击。我几乎每天 都听到一些善意的“劝告”和恶意的警告。慢慢地,心理开始倾斜,好 端端的心理环境开始布满阴云。我已觉得逐步失去研究的内心条件,因而 时时感到苦恼。今日我院院长胡绳同志作为朋友也批评了我的“主体性” 等观点。他最近被任命为中央理论领导小组副组长,另一位副组长是邓力 群同志,组长是胡乔木同志。 我们俩都被任命为作协评论组成员,这个组不知道有什么使命。我可 能起不了什么作用。很可能只能起“捣乱”作用。但又未征求过我的意 见,推辞也推辞不得。 我所的多数同志倒觉得我这一年来的作为是对的,他们的心情与我差 不多。因此,我在所里的日子是比兴宅同志要好的。他说他已开始被说成 \"资产阶级思潮”,不得不忍辱负重了。 请多保重。 撰祺! 刘再复 1985年12月25日 由“文化大革命”结束过渡到“新时期”,还是一个“初寒乍暖”的季 节,多年积弊的极左思潮仍徘徊在中国社会空间的各个方面。1983年“清除 精神污染”风起云涌,一些人将学术问题上升为两条路线的斗争,并试图以 搞阶级斗争与大批判的方式对待学者、艺术家,似乎要搞第二次“文化大革 命”,结果引起了社会上的混乱与不安。随后由于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的制 止而偃旗息鼓,但这股“左”倾路线的思潮并未罢休,仍在时时制造事端, 为新时期文学事业的发展施加羁绊。再复信中说的“目前文化氛围又趋于紧 张,我已经受到愈来愈大的压力”,盖出于此。 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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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再复来信之三 枢元兄: 您好! 我月初到上海去读《性格组合论》的校样(七月将出版),之后又被 “抓”去参加文化战略会,直到今晨才回到北京。 刚刚坐下来读信,先是见到您的信,读后十分欣慰。《红旗》发了陈 涌的文章后,我想了不少事。从理智上说,我读了他的文章后,倒感到可 以放心了,我原以为必须经受一次理论上的艰苦应战,看来不太需要了。 另外,也获得一种信心,我想,一个旧的文学理论时代已经终结。但是, 我在感性上有些悲伤。 您可能还不知道,我对陈涌同志是怎样地尊敬和真挚地爱戴过他。他 还没有摘帽子时,我在研究院、在我所为他呼吁,在《鲁迅研究》开辟 《学人采访》专栏时,我主张第一个采访他,和两位同志抱着录音机到家 里采访他。我并不是要他报偿,但是没想到他是这样不懂得尊重我的感 情。他如果在学术上批评我,再尖锐我也没有意见;但是,没想到,他竟 然说我是以变革理念“为名”,连动机都怀疑,还有“数典忘祖”等那么 多侮辱性的话。这种事,使我对人生产生了一些消极的东西。此时,我很 可怜这位老朋友,但对人生却感到一种悲观。连他这样本来在我心目中是 一个很仁厚的人,也可以马上变得很凶,那么,这个世界不是太不可靠 了吗? 此次全国的宣传部长会议,还把我在政协的发言作为参阅件发给部 长。朱厚泽同志是个很善良、很有思想的部长,他和我们的心灵能相通。 在这种氛围下更有利于心灵的解放,可多做些事。但我却不得不读点诗歌 和散文来疗治心灵的创伤。 您写的论述新时期文学的论文,请给《文学评论》,直接寄给我,今 年的“新时期文学十年”学术讨论会,我想是一定要开的,您参加吗? 即颂撰安! 刘再复 1986年5月16日 这封信,再复写得很伤感。这段时间,他在承受着来自两个方面的挑战, 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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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更年轻一些的学者对他的学术视野、理论水准提出异议,而且用语还十分 尖刻,批评他的文化性格存有缺欠,不具备新的世界观,他关于“主题论” “组合论”的理论像一个“窘境中降生的婴儿”;另一方面,像陈涌这样以正 宗马克思列宁主义者自居的老一代文艺理论家,一生坚持文学艺术应该遵从革 命需要反映时代生活,此时便认为刘再复的理论已经偏离了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的大方向,必须严加批判。当一些青年学者认定刘再复的理论已经显得陈旧 时,一些马列老人却认定他已经跑得太快、太远!对于前者,再复尚可心态平 和地对待,并且认为是好事,中国文艺理论界这盘棋将因此而盘和!对于后 者,他的心理负担却很沉重。尤其是当他所敬重的陈涌先生竟怀疑他拓展文学 思维空间的动机时,他就感到非常委屈,感情上难以自持。而在陈涌看来,事 关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纯正性、事关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路线的持续发展,必须迎 头痛击。 在这封信之前,陈涌先生对我的文艺心理学研究基本上还是肯定的。1985 年10月18 B,由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外国文艺研究所、华中师范大学主办 的“文艺学研究方法论学术问题讨论会”在武汉召开。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 贺敬之、中共中央书记处政策研究室顾问陈涌出席了大会。陈涌在会上讲: “不应该把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心理学研究对立起来,而是应该把马克思主义和 文艺心理学沟通、联系起来。用文艺心理学代替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是不对 的。但是文艺心理学的研究的确对形象思维问题、艺术地掌握世界的方式问题 是需要的。鲁枢元同志在这方面是有成就的。他并没有说这是马克思文艺规律 的全部,他说他是在心理学范围内的研究。他有一篇谈艺术的心理定势的文 章,这文章基本内容亦是讲创作的认识论,他说艺术感觉的特点是主观性、情 绪性、独创性,这有道理,我也受到启发。”这次会议我没有参加,会后,华 东师范大学王先需先生将简报寄我。1991年,我在郑州组织举办“纪念鲁迅 先生诞辰110周年学术研讨会”,邀请了林默涵、周海婴、陈涌诸位先生。见 面后陈涌先生主动与我谈起曾镇南对我的一系列批评,他说我的文艺心理学研 究前期是好的,后来有脱离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倾向,不好。他还对我说,曾 镇南也不真正懂得马列。 从这封信可以看出,再复是善良的,总是以善意待人,也希望人人以善意 相待;再复是真诚的,总希望真诚能够换来真诚;但再复也是软弱的,一旦善 意被遗弃、真诚被蔑视,心灵就很受伤害,甚至要撤下阵来,“不得不读点诗 歌和散文来疗治心灵的创伤” 了。从这封信也可以看出当代中国的文化人即 使被推上“旗手”的位置,在政治风浪面前也仍然显得何等无助! 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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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再复来信之四 枢元吾兄: 您好! 大函已敬悉多时,因为所班子正在换届,又有两本集子正在发稿,忙 乱得很,未能及时复函,实在抱歉。 我读了您的答辩文章,完全支持您,在文艺心理学与文艺理论上您是 有建树的,而且在中国作家争取灵性的解放事业中,您是立下功劳,这是 那些东倒西歪之辈所不能比拟的。某论客对您的责难如此尖酸,实出我意 料之外,我对人总是从善处看去,因此常有上当之感。最近钱钟书先生赠 我一句阿拉伯谚语:旅行者走过美丽的村庄,狗总是在后面狂吠。您遇到 的还不是狗,但这一谚语的精神,也可放在心上,以免影响您的思绪。我 相信人世间还有三分公道,凭这一点我们就可以信用人生。 您对《刘再复现象批判》一文的意见,我有同感。您画的图也很有 意思。这两位年轻朋友的批评是善意的,我已请“文评”的王行之兄与 您联系,如能写点商讨文章也可。 我就要到法国,忙得连衣服还没买。有许多话以后再说。 敬颂文安! 刘再复 (1988年)5月23日 我自己没有想到,1986年发表的《论新时期文学的“向内转”》一年后 竟引发一场颇具规模的争论。《文艺报》《文论报》《文艺争鸣》等报刊持续 发表文章,意见纷呈。有赞同,也有反对。有的文章用语尖酸,站在山上频频 向我扔石头,我那时年轻气盛,忍不住便“以牙还牙”,同时向再复诉苦。再 复这封来信说了许多勉励我的话,并转赠钱钟书先生给他的那句赠言,即出于 对我的抚慰。我说再复是脆弱的,其实我也坚强不到哪里! 信中提到的陈燕谷、靳大成的那篇文章,我是看过的,话锋犀利,口无遮 拦,用心良善,富有灼见。至于我在写给再复的信中说了些什么,如今已经完 全记不得了。但对于文中的某些观点,即使现在说来我也并不完全同意。二位 年轻人把“新”与“旧”、“传统”与“革新”之间的关系看得太绝对了,而 且其“学术进化论”的立场也是值得商榷的。况且,理论家的学术个性并不 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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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框定在一个模式之内,“概念形而上”思维并不就是文学理论批评唯一的思 维模式。再复的感悟式思维、古典型情怀对于他的文学理论研究而言或许还是 优长之处。日后我为自己总结的治学经验:坚信性情先于知识、观念重于方 法,学术姿态应是生命本色的展露,盖本于此。 再复嘱我撰写的文章我没有写。相对于今日的学界,值得一说的倒是:那 时的陈、靳二位都是社科院文研所入职不久的新手,是“刘所长”的部下, 然而他们竟能够以万字长文、在所长任主编的《文学评论》上直言顶头上司 的种种不是!年轻人如此真诚坦荡的心地不能不让人心仪;而“所长大人” 光明磊落的胸襟不能不让人钦佩!其实,那时的文研所以及文学界是没有 “刘所长”“刘主编”的,而只有“再复”,无论老的、少的,熟识的、初识 的,全都喊他“再复”。 2009年秋天,刘再复先生应江苏常熟理工学院邀请,在刚刚揭幕的“东 吴讲堂”讲演,这是我与再复阔别20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欢笑情如旧, 萧疏鬓已斑”,岁月无情,我和再复都已年过花甲,多年来的海外漂泊并未消 减再复依然灿烂的笑容。 古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较之现下学界的交往风气,我与再复的交往比 水还淡。然而,即使到我生命结束之际,我仍然不会忘记再复,不会忘记那个 风起云涌的80年代,不会忘记在那个年代再复给予我的真诚无私的鼓励与 栽培。 (原载《文艺争鸣》2019年第3期) 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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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匠之歌 一阿莹 我刚刚参加工作就知道工匠厉害了。 以前我所在的那个兵工厂是一个生产炮弹的企业,厂里的冲压机是企业的 核心设备,但那些轰轰隆隆压轧铜板的冲程时常漏油,也就是套住冲程的密封 圈用不了几天就会开裂,懊恼的是更换一次密封圈常常要耽误半天时间,那时 部队催得紧,机器趴在那里喘气,操作工完不成任务火上来,常常把维修工骂 得狗头喷血。后来从东北调来了一个姓韩的师傅,他好牛呢,全厂唯一的八级 工,工资跟厂长差不多,他做的密封圈两三个月不裂,从此炮弹生产月月完成 计划,动辄就会敲锣打鼓把大红喜报送出去。好多师傅当然羡慕其中的诀窍, 都在想怎样才能一招鲜吃遍天,可老先生三缄其口不理不睬,人们便称他为韩 皮匠了。 在他日益膨胀的名气里充满了太多的传奇,各种各样的故事且把人们耳朵 灌满了,我也感觉惊讶悄悄跑到皮具室外窥探,小小的操作间好像没什么特 别,一个案子,一个电炉,一个油槽,一堆牛皮,一架台式压力机,后来跟我 一同进厂的他孙子悄悄告诉我,那秘密就在那个黑乎乎的油槽里,传说老人家 一到制作的关键时刻,就把徒弟们支出去闩上门,往油槽里美美地尿上一泡, 密封圈就耐用得一塌糊涂了。为把这项技术传承下去,工厂给他配了三个徒 弟,可怜的徒弟跟他学了整整三年,把制作皮圈的每一道工序背得滚瓜烂熟, 还一次次耳贴门上偷听师父的秘密,便也知道往油槽里撒尿了,开始一个人 尿,后来三个人尿,满屋子弥漫着骚乎乎的味道,却始终不见像样的密封圈做 出来,遗憾的是直到老人家退休也没能掌握他肚里的诀窍,似乎离开了他八千 多人的兵工厂就玩不转了。多年后我有幸翻看了老人家的档案,简历自传,字 迹潦草,但每一页都流露着学艺的艰辛。我明白了,那些令人垂涎的“一招 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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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是他从青年时代就开始摸索的秘密,也是他赖以生存的看家本领,当然 珍惜得跟命一样了。 所以,我说工匠是一个民族的精华。 后来我离开了工厂,失去了与工人师傅直接接触的机会,去年在选拔大国 工匠的时候,我到一个航天企业见到一位钳工师傅的照片,一双灼人的眼睛, 非常腼腆的样子,旁边他的徒弟告诉我,我师父叫曹化桥,有一手绝活。我问 什么绝活?他说火箭上有些无法用机械完成的形状,都是师父手握刀具,一刀 一刀削出来的,尤其是火箭喷注器上的小孔更是微小,精度只有头发丝的几分 之一,曾经有沿海企业出高几倍的薪水想挖走师父,都被他拒绝了。我被他感 动了问道,你师父是怎样练成的这手绝活?他不无自豪地告诉我,我院的火箭 二十多年没出故障,就与师父的精益求精相关呢,师父为了保护眼睛胜任业 务,有二十年没有看电视……天哪,是二十年吗?我以为听错了,但周边人都 肯定地点点头。 是的,为了工作,为了任务,竟然可以二十年不看电视!我盯着创新工作 室里那张没有微笑的照片,心里咯喳一下,真真难以想象,如今的电视已经成 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了,已经难以想象离开电视该怎样打发时日,有些人也许 会因此疯癫的。二十年如一日,该有多么顽强的毅力啊!我想去见见这位可敬 的师傅,电话过去他却婉言谢绝了,好像在他眼里这种事平淡得司空见惯。工 人的谦卑撞击着我心扉最柔软的地方,感动得我真真无地自容了! 所以,我说工匠是一个民族的柱石。 我更没想到又一次见到航天四院的徐立平是在十八年之后。我曾经采访过 这个冷峻的年轻师傅,当年他就更年轻了,但他的事迹听得我血脉贲张。由于 火箭发动机试车发生故障,怀疑填充的发射药夹存气泡,他在那个温和的季节 钻进了备份发动机,手持一把铲刀,硬是把几吨重的发射药,一铲一铲地削了 下来。那几天似乎并不热的,但汗水顺着脖子直往下淌,因为他切除的是发射 药,每一刀下去都可能摩擦起火,一旦起火后果恐怖得让大地都会颤抖。但我 们的小徐无畏地钻了进去,当他三天后把最后一块发射药从发动机里递出来, 旁边人都向他伸出了大拇指,但他只是淡淡地笑笑,我想那笑廣绝对是一道与 狼共舞的风景! 然而,整整十八年过去了,我又一次见到他时,想不到他依然在那道与死 亡调情的工序上劳作。我问他怎么不换个工种?他说发射药的形状有时会毁掉 期待的轨迹,而那些形状只能用他研制的刀具,一刀一刀切出来。我想,小徐 应该算一个真正的汉子,他从事着在发射药上雕刻的艺术。我必须强调,他的 卓越在于,他不是靠“胆量”冲击了一两次排险,而是在为那个痴迷的“情 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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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梳妆打扮了十八个春秋。十八年了,他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犹豫,可以 退缩,可以另辟蹊径,所以这已经不仅仅是胆略使然了,我又一次被这种崇高 感动了。后来我注视着他戴上了金灿灿的五一劳动奖章,走进了时代楷模的演 播大厅,但他看上去始终很腼腆,脸上始终挂着职业的淡定。是啊,只有当你 目睹了他那无言的微笑,才可以感受到他身体里澎湃的激情,才可能明白我国 为什么可以释放一个又一个精彩的飞行。 所以,我说工匠是一个民族的脊梁。 (原载《工人日报》2018年9月17日06版) 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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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往往 _朱以撒 临写晋人的信札,还是会想起欧阳修的一段经典评说:“盖其初非用意, 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披卷发函,烂然在目,使骤见 惊绝,徐而视之,其意态如无穷尽,使后世得之,以为奇玩,而想见其为人 也。”写信的真实效果,莫过于此。有人来问如何写好一封信,我觉得无所谓 写得好还是不好,就说,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这么回答似乎太不负责任了, 但想想写信确是不可教,还真是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最好,若把写信看成技术活 反而不好了。 回想个人的写信史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的。此前觉得写信是大人的事,实 在需要了才写信,寄信是需要付费的,一枚邮票可打上半斤酱油,谁没事以写 信为乐呢。当时我看了一本地理书,写到欧洲一个群岛的海岸线,觉得有些问 题,就决定向在厦门中学当地理老师的舅舅请教,问他几个问题。过两周舅舅 回信了,现在已忘了他是如何答疑的,却清晰地记住把我那封信寄回了,说我 开头第一个字就写错,他用红笔圈了起来。第一次写信就出错,有人问是错在 哪个字上,我到现在都不愿说,只是觉得以后写信程序大致就是如此。 小学高年级的同学踊跃写信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当时仰望苏联,尊为老 大哥,各方面都有意效仿。没有哪一个人不对苏联津津乐道,言必称卓亚、舒 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没有哪一个国家的歌曲如此广泛地为大家传唱,耳畔 都是《山楂树》《喀秋莎》的旋律。小学生自然不能闲着,那就是经过引导, 与苏联小学生写信,成为朋友。奇怪的是,远在苏联的陌生少年少女,居然也 能收到,并且回信了。那时会俄语的人特别多,叽里咕噜珠落玉盘,而学英语 的又特别少。一封来信要找懂俄语的人翻译并非难事,也就知道和自己通信的 是冬妮亚或者丽达,要不就是波列耶夫、亚什卡、尤拉。信之往来使双方多少 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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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略一些异国风情,更主要的还是言说志向憧憬理想,小大人做派。一个人被 引导,多少会缺乏一些个人本色,不是爱怎么写就怎么写的个人心思。如果能 一直写下去,小小少年由小长大,由陌路到相知,情感上渐入佳境,会让人想 到西伯利亚的皑皑白雪,长满了眼睛的白桦林,最终也许会是《莫斯科郊外 的晚上》那般场景。世事难料,中苏交恶,写信的热情戛然而止。这很像邻 里纷争,大人出手,小孩受到暗示,不再往来。这是一段无果的通信史,因为 国家的原因,无疾而终。许多年后,少年已老,只是会在回味那短暂的时光 时,眼神里显示出了留恋。却不会再生出写信的冲动,是时间稀释了曾经的 热烈。 曾经眼热他们收到布宁或者达雅来信时的欢乐。后来才想得远一些一一因 为需要,这些同学被引导着写信,以交年少一代之谊,使写信成了自觉。又因 为形势变故而需要切断一切联系,若飞鸿折翼。写信本是很私有的事,写多了 写顺手了就形成惯性,不写还真手痒痒。只是,把信纳入一个大的辙轨里,一 切私情都是渺小如尘,不值说道,无从说道。 上世纪七十年代是我大量写信的时期。人在远方务农,形单影只,只有通 过写信与家人交流。信中内容颇为单调,大抵是山野生活的描述,外加民俗风 情的点染,其下就都是对前景的忧郁。家里来信内容也大致可以猜到,家中近 况的敷陈,对我在外的隐忧,末了都是安好安好。相信那时节寄往山区的信都 如此,笔调都是很沉重的,全无开怀的事值得渲染。当时流行一首禁唱的 《南京知青之歌》,有人把歌词中的地名全改了,换上家乡的地名,夹在信中 寄了过来,有人收到,快手传抄,暗自哼唱,泪流满面,觉得信真是一个好东 西,居然把反动歌曲完好无损地送到知青手中。春节回家,有个在中学读书的 邻居提出一个要求,希望我们每个人从山区都给他写一封信,寄到他学校来, 而且最好是用政府印的信封,譬如“清流县革命委员会” “清流县灵地公社革 命领导小组”的信封。当几十封信先后涌入他的学校,可以想见很多同学的 眼神有了新的内容。所谓借力就是如此 封信没有什么重量,但许多信从 远方来,就有一种让人猜度的倾向,觉得其中的力量,三教九流,黑道白道, 狐朋狗友,此人不简单。大家一眼看透他的心思,笑笑,回山区后竟无一人给 他写信 个终日劳作难以温饱的人,谁会有心事做此无聊之事,况且要付 八分钱的邮资,跑五里山路到公社寄出。这样也使写信的目标很单一,就是给 父母写,别无其他。如果于一封信以报平安为主旨,上面的信息就不会太多, 每个人小心翼翼,不愿论说世事,以免惹来无妄之灾。信太单薄了,有时就收 不到。它在某个环节被人私拆并毁迹,总是査不出来。很多来信都堆在公社邮 局的筐子里,谁都可以去翻动,有偷窥癖好的人就把一些自以为有看头的信顺 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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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使寄信、收信人望眼欲穿。若信中夹寄一点粮票、零钱,那损失就更大 To有人授我一种省邮票的方法,就是在寄出前把米汤抹在邮票上,让家人收 到后把邮票泡在水里,米汤化了,邮戳也不见了,可以多次使用。可是母亲不 同意,她觉得持这种小伎俩的人成不了大事,此法也就得不到实施。现在想 来,为什么一个人会在小小的邮票上使心计下功夫,像余光中,像我们,把邮 票视为一种隐喻,而不是一小块纸,都缘于一个很深刻的原因,因为分离,因 为天各一方。原本生活自在的一家人,硬生生地被脱离,在不同的空间里彼此 思念,邮票功能就自然而然地行使了。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也会请人代笔书 写、代为读信,借来来往往的邮票,纾解相思。有时到邮局,营业员发现太厚 T,就放在天平上称称斤两,要求再加一枚邮票。这也使写信者下回注意,采 用薄纸写信,正面写完写反面,用尽密不透风之法,就能顺利过手。 真正一封信有多重,是称不出来的。 一信写毕,每个人都应该在末了落下自己的名字——我是这么认识的。后 来发现并非如此,人可以隐于信的后面,让信充当前锋,自己静观这封信引发 的动静。所谓匿名,就是如此。有个知青要分配到一个大工厂了,算是走了狗 屎运,让人生出强烈的妒忌之心,于是有信寄到县上有关部门,罗列此人劣迹 种种,其中还有让人吃惊的破坏军婚。于是先调查,分配暂停。来信不曾署 名,邮戳又碰巧糊了,不知来自何方。一本正经地调查了好多日子,发现此人 不似公社鉴定里说的那么优秀,也不似来信揭露的那么丑恶,只是平平耳。时 日不居,那家大工厂的招工已经结束,他没事,也没机会了。有人问匿名信是 不是我写的。他看我有空就拈笔写字,又会写好几种字体,变化出各种造型, 是写匿名信的最佳人选。由于是匿名,藏在我们中间,人人都有嫌疑,而爱写 写画画的也许就是在此时运用这个特长的,嫌疑也最大。听说后来的匿名信多 起来了,人人不爱当农民,倾心于当工人,于是要把别人拉下来,自己才好上 去。匿名多了就不值钱,一个领导出来说了,只接受实名反映。一个人要用实 名做此类事,他的神经一定要非常强大,也是要经过再三考量才敢下笔。这 时,人就不是隐于信的背后,而是要挺身向前。奇怪的是匿名信就此绝迹,署 名的更是没有。依我的写作经验,写匿名信的人会有一种快感,很刺激,不是 他在写,而是一个隐形的人在写,这个人自己也不认识,世界上也没有这个 人,笔调就越发放纵不羁,超出寻常写信的情绪。中国写信告密的传统久矣, 甚至把亲人、朋友交流、探讨的一些内容整理好上寄给专政机关,目的都是要 把这个人打倒。在我看来,如此为有悖写信的本来意味。 一封信如同一枚带壳的果实,只有打开果壳,才能知道里边的内容。如果 是明信片,它就没有这层包裹,也就不会把秘密写在上面。每个人都有一些属 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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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自己的秘密,或大或小,不愿公开。信纸承载了秘密,装入信封,犹如一个 安睡的婴儿。眼力再锐利的人也不能穿透,除非把信封撕开。一个不文明缺乏 教养的环境,有些信就被人偷窥了,把秘密传播了。因此如何保证一封信里的 秘密得到守护,我一直想不出好的办法,椰子、榴槌,果壳那么坚硬,还是轻 易地被人撬开,进入它的深处。信封单薄,口封得再严密,也只是对守规矩的 人的约束,他们觉得这虽是一扇虚掩的门,也不要有推开的念头。大家都遵守 了,秘密就有安放的地方。人还是需要隐私的,不是什么都要翻出来在阳光下 晾晒。有了隐私,对于一个人来说,也会更丰富一些。一个人有几次丢信的经 历,写信的热情就上不来,有些个人的感受就不愿付之于信,宁可让它们烂在 肚子里。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一直在写作。事后才知道那个年代有许多如我这般的 山村青年,都在各自寻找自救的方式,试图走出穷乡僻壤,到工厂去,到城市 去。想靠写作来改变命运的人不少一一如果能在一些大刊发表三五篇,马上会 被县里的文化部门盯上。尽管白日的田间劳作疲惫之至,有人还是写到深夜才 搁笔。一篇完成了,便会给素不相识的编辑写信,恳请指教,给予发表,然后 走五里山路到邮局,郑重寄出。那时文学创作还是得到支持的,再厚的稿件也 不必贴邮票,把信封右上角剪掉即可。编辑的态度也出奇地好,每一篇都给退 稿,还附上一封阅读意见。大意都是两点:一是文字优美流畅,表达上没有什 么问题;二是政治思想深度挖掘不够。后者远远重于前者,由于后者不行,连 修改的价值都没有,只能另起炉灶,再写。文学作品是不是都要深刻的政治思 想,没有思想只有个人情调行不行,其实是可以讨论的,没有人来和你讨论。 此后十年间就一直是写稿、寄稿、退稿,再写稿、再寄稿、再退稿,弄得周围 的人都知道如此套路,成为谈资。好在我自以为乐事,一以贯之,爱怎么写就 怎么写。由于不必与人合作,始终在自己的把握之中,遂不放手。一九七五 年,北大中文系几个工农兵学员创作的长诗《理想之歌》以配乐诗朗诵的形 式播出,后来《人民日报》又以整版刊登,全国轰动。我细细读毕才知道思 想性深刻当如此,而不是关注个人感受个人情怀,便觉得自己笔调的确相差太 远,追不上了。记得颜之推曾说,夫喜者不可为泣涕,悲者不可为欢笑,富贵 者不可语寒陋,贫贱者不可语侈大。一个人写文,若傍人门墙,看人眉眼,硬 去仿效,终究是写不像的。十年走笔,退稿成了必然。事实说明自救是失败 的,估计许多人的自救都没有成功一一人在黑夜中行走,什么是方向,要走到 哪里,一点把握都没有。所幸写作是一己私事,以此为快意,也就没有失落。 后来我离开乡村是因为考上了大学一一时局发生了巨变,像《理想之歌》这 样的写作方法当然可以存在,而更多其他的表达方式,如同春日草木,探出头 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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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觉得是时候了。接下来我寄岀的一些作品,渐渐被接受,往往会收到一封 薄薄的信,信封下端是这个刊物的名字,打开信封用并拢的食指和中指夹出那 一枚小小的便笺,信文很短,最动人的就是两个字:拟用。此时不禁感慨,退 稿的那一页被翻过去了。一个时局的改变,连同改变了审美。曾经不合时宜的 表达方式,而今能被理解、刊发。又过了一段,会有一个牛皮纸大信封送到我 的手上,凭感觉里边是几本刊物。打开来看,自己的名字和文章都在上面。 寄信,从此有了一种新的价值和意义。 写信的时代注定是一个慢时代。羊毫、八行笺,笔濡湿了,墨香飞动起 来。疾徐有致地写去,是旧日那种竖式写法。竖式写法自然有它的道理,恰似 悬崖瀑布遥遥由上而下垂落,人的心绪也次第舒展。《一代宗师》有一个叶问 给宫若梅写信的情节,交手之后,他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他想看她六十四手 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末了他在信封的左下角迅疾地写下一个草书的 “葉” 字,思念之情似乎一下子泼洒出来。万豪齐聚的毛笔蘸上墨汁,经过提按的轻 重交替,还有节奏的疾涩调节,便可应和心绪之起伏。对方敏感,也一定能感 受到这份情意。而《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的石晶就没有这么幸运,她的情感 得不到接受,给胡达恺所有的信都被退回。这个她喜爱的男人从此杳无音信。 石晶自称内心长满了荒草,如同这些信不被启封、阅读,只能把满腹疑问埋在 心里,让时日过去。一封信不被阅读,也就难以尽到信的义务。我一直坚持写 信是不可教的,作为一位教师,可以教人如何写小说、散文,却不必教人写 信。一个人拈起笔来,以平常之心,缓缓写去,或问安、询事、请益,写明白 便可。见陆游写信,写着写着就歪斜向左了,歪斜就歪斜,仍然写到末了才罢 手。工拙是次要的,自然卷舒才要紧。柳亚子的字我素来不喜欢,一看就知道 没学古人笔法,只是自任写去,这也使人读他的信要费些气力,不能畅达无 阻。有一次柳给曹聚仁写信,草草,末了自己也觉对方阅读有难度,便特地写 道:“倘若不能通读,明日过我,内容当面奉告。”这也算是天下奇信。一位 感觉甚好的诗人,笔下如此,只能说习气重了,但又是自然之举止,毫无造 作,这些矛盾都涵纳在一封信里。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写信上用意用力的当属 吴君,当时我们在乡下当机修工,他正和县上一位小姐谈恋爱,不能常见面, 小姐就摇摆不定。吴君认为只能通过写信来征服她。他开始密集地写,三日一 封,时而用楷书,时而用隶书,时而又用草书,但会在另一张纸上用小楷释出 原文。他有时横写,有时又竖写,有时还组合图案文字。每一信写毕,吴君都 会把信在我眼前晃两下,让我眩晕,然后问我整体效果如何。小姐没读多少 书,邮递员隔三岔五来送信,让她细读不及,便心中暗喜,觉得遇上江南大才 子了。婚后的吴君不再写信,有空就拉二胡,实在要写也是三五行草草了事。 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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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觉得此时的信才是真正的信,它回归书写的自然。 每一个拈笔写信的人都会在书写中看到一个清晰的自己。 把你来我往的信拿出来展览当然是后来的事——本来是相互间必经持守的 秘密,而今装裱一新,陈于展厅,让人看透。这样的信味道当然变了 个 人在信中表达的,原来只是想让对方知悉,共同持守,现在成了大路货。当信 作为展览的作品时,如果事先知道写给众人看,他书写时的心态、手态就不一 般,很有意,很好看,当然也很应景,合乎公开信的要求。如果一个人提倡创 作一封信,那就很好笑了,那就无法形成本来意义的信,而是其他什么东西。 信是不须创作的,也不须他人来传授写信秘技,以手写心,就是一封明白的 信。如果一个人连写信都要做派,那他做其他事,都可以猜到是怎么一种腔 调。信的生命比一个人的生命还要长,人死千年了,他们笔下的信还被人珍藏 着,完好。这些完好的信在当时没有什么尊卑贵贱,亲友间的问候而已,而今 差距就大了。大名头的人写下的信,物质价值高到天上去——精于此道的人完 全可以把天下的信排个座次。事实是,信的主人在与不在,信都在被转卖着, 到处流浪。张三买了一封名家的信,见行情涨了,就无收留之心,高价卖给了 李四。信就像一枝花,在击鼓声中传着,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又落到另一 个生人手上了。一个人没能力把握自己写的信,当年寄给他人,寄向远方,时 过境迁,主人再也不知它们归于何处。父亲去世后,我整理了一包别人写给他 的信带回来。这些信他都归类了,邮戳上的日期居然有二十多年前的。父亲生 前肯定没有想到如何处理这些信件,现在我也只能把它们包起来,放着。我同 样碰到了这样的问题,多年的往来写信,有许多我自以为有价值的信,被留下 T,写信者是名流、才俊,信在此时就已体现了价值,遑论日后。但是我至今 没动心思,只是让它们沉睡——相信很多人也如此,他们着眼于处理一些大的 事务,而于一封封小小的信,尚未留心。往往是人过世了,他的后人不知其中 的价值,草草处理;或者深知其中的价值,每一封都在讨价还价声中卖出了。 信自写好后就面对行程,甚至漂洋过海到了陌生的国度,不必回来。 我一直强调小羊毫和花笺生宣是一种绝配,在上边写信是一种享受,一直 想写长一点。曾几何时,到邮局寄信,不难看出纸上写信的势头已经过去,门 前绿意邮筒扁扁的口子上落上了尘泥,里边空寂,不像多年前信堆了一大摞, 有两个青年正在奋力打戳。现在还写信的人,的确是有癖好了,喜欢纸质的素 朴,喜欢毫端与纸面的摩拿。说到底,还是对旧时光慢生活的依恋,生怕把写 信这个既实用又审美的动作荒疏了。时之所轻,我之所重,这种与时错位的举 动,是一种很私有的恋情,我写信,故我快乐,至于别人写不写与我无干。那 些喜爱与我通信的人也具有共同的爱好,不写还真不行,于是来来往往没有中 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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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日子在写信中过去,或者说写信把日子延伸了。直到再也写不动的那天来 到——手抖得厉害,毛笔把握不了,眼前迷蒙一片,个人的写信史方告终结。 最后寄出的那一封信,末了会有颤颤巍巍的两个字:再见。 (原载《散文》2019年第1期) 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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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散步 _黄亚洲 我喜欢独自散步,或大街,或小巷,或湖畔,或随便什么小径,随小径落 满什么颜色的花。 就一个人散步随意,可控步速,想快快点,想慢慢点,想忽然停下来莫名 其妙看看天上云,也没事,或忽然斜几步,要摸摸墙前蹿起的叶子,心想这是 什么植物,香气这么淡雅。有时候忽地迎面一丝凉风,又闻天边几声鸟鸣,没 来由地生了伤感,眼角顾自湿了,便掏手帕去揉,旁边也没人斜眼说,一爷们 掉泪,什么出息! 这天一早,朋友们就嚷嚷说去看日出,说是太阳八点二十分吐红,大家动 作快点,大家早餐厅对付一下就跟着出发吧。我便独独说不去了。山里海边看 日出多回,不想经验重复,尽管那一刻撕心裂肺壮烈非常,自己心里打算,还 是趁这个时辰独自走走为好。 这个小镇子七点多了天才蒙蒙亮,八点多出门,正好晨风习习,起起伏伏 的小街看去几乎无一行人,西班牙人睡得真香。 出了酒店,我便沿着一条我昨日晚上未曾走过的小街行走。那街干干净 净,一路缓缓上坡,像要去天上,这种感觉叫我喜欢。 两侧铺子不多,都是关门的。街上偶尔有小汽车开过,溅起几片花瓣,除 此之外,天地间寂静无声。 沿街走到坡顶之后,发现小街继续往前蜿蜒,同时也往两侧爬开,形成了 十字路口。身历高处,似乎也可观望日出,见东边一片屋顶,瓦上已是血红 了,想必伙伴们都在那里雀跃,相机咔咔不停。这个名叫龙达的小镇,海拔七 百来米,居悬崖之上,观日出原本是理想的,而我,此刻,偏是独独望着西面。 这里望西面,风景好,脚下仿佛是个观景台,也有栏杆。扶栏望向西边, 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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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见视线下方沉淀着一大片沉沉浮浮的白雾,而悬崖下面的红色屋顶与黄色屋 顶,便在这白雾里浮现,隐隐约约。山下人若抬头看雾,这雾就是云了。 而那深褐的粗重的峭壁,则一柱一柱地从那白雾里升出,笔直上蹿,与我 的视线齐平,叙述着这个西班牙南部小镇的险峻。怪不得旅游手册要大惊小怪 介绍,说这是个“云端里的城市”。 清凉的晨风迎面拂来,一缕又一缕,也不觉寒,倒是看得呆了。 心里忽然想,这晨风,这白雾,这峭壁与躲在悄壁底部的那片影影绰绰的 红瓦房子,还有我此刻站立着的这小街的高端,以及默立在街旁的一群又一群 精致的白墙房子,房子窗台上开放着的这些红的花、蓝的花、紫的花,甚至这 小镇整个的早晨,现在,都是我一个人的,都入了我一个人的目光,吹在我一 个人的皮肤上,进了我一个人的境界,这种感觉是多么奇妙。要是有两个人出 来散步,那这一切就得分成两半了,就得对半切了,这真是不敢想,就很有点 缺憾了。你或许会说一加一大于二,一加二大于三,两个人三个人的感受加起 来,互相一堆,就倍加丰富了。但在我,这仍不敢想,想的还是一个人好,我 一个人呢,便会给予我周遭的景,以独份的美。 哪怕,对扑上来的清凉的风,一缕一缕的,我也给它,独份的拥抱。 独自散步,就赚个随意,满眼过去,都是景,都是独一份的感受,细细想 来,都是平生的经历、偶得的体悟、自撰的哲学。 那些红的花、蓝的花、紫的花,连同那几粒离开又黏合的嗡嗡嘤嘤的蜜 蜂,都是回忆。 离开小街的高处,我又倒着走回去,这又是下坡的惬意了。眼里依旧是晨 风里那些清凉的房子,窗台上那些彩色的秋天。只不过,楼墙上端的颜色有了 变化,一种金色的耀眼的光亮在白墙上缓缓扩大着自己的面积。 我往东看,白房子与白房子的窄小的缝隙处,已经冒头的太阳果然已在闪 现它的热情,一晃,又一晃。 我的伙伴们肯定已经以集体欢呼的方式迎接它的露头,果然我刚进得酒 店,从兴奋里还没有缓过劲来的伙伴们便一个劲嚷,你为什么不去啊你不去太 可惜了。 我笑笑,只不语。 我要赶快回房收拾行李箱,旅行团即将出发。下一个点是塞维利亚,航海 家哥伦布勇敢出发的城市。 朋友们啊,我那个闲散的独份的小镇早晨,看来你们没有。 (原载《九州诗文》2018年第11期) 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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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我最缺什么 一徐风 这个标题有点突兀。 然后,您一脚就跟着一个叫老徐的人走进了一个闹哄哄的菜场。 老徐,是一个买菜“工龄”超过30年的男人,据说他是个成就不大的作 家,这个职业让他喜欢打听和观察。比如,他买菜的时候,一会儿问这,一会 儿问那,都是跟买菜不怎么搭边的。如果您愿意尾随,您就会发现,他总是在 一个叫老陈的菜摊前盘桓良久。 老陈其实也就50岁出头,但看上去比老徐还显老。老陈自己是这么说的, 日子太劳累,所以显得老相。 老陈的菜摊生意总是比别人好,主要是因为他的蔬菜新鲜,卖相好,品种 也多。都知道,菜是他自己地里长的,而不是二道贩子贩来的。但是,他的蔬 菜价格,却比一般的二道菜贩子还略高。老徐问为什么?老陈掰着手指说,以 前搭一个蔬菜大棚,只要300元,如今要700元了,前些日子的台风,把大棚 全毁了。最近种子、化肥都在涨价,成本太高,一点办法也没有。 虽然菜贵,但是新鲜,又是地产,让人放心。这个年代,安全比新鲜重 要。所以老陈的菜,一直卖得很好。 可是,最近几天,老陈的摊位都空着。按老徐的判断,老陈家里一定出什 么事了。果然,老陈再次出现在菜摊上的时候,衣袖上箍着一个黑袖章,上面 还缀着一朵小白花。过度的伤悲和劳累,让老陈原本发黑的瘦脸,有一种被刀 削的感觉。在他嗓音沙哑的叙述里,老徐知道是他父亲意外去世了,是被一辆 半路杀出的无证摩托车撞死的。 老陈的父亲75岁,平时从来不生病,干农活小伙子都比不上他。可是, 那天中午,他从埋头干了半天活的菜地里出来,估计有点头晕眼花,刚走上一 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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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机耕路,人还没站稳,一辆疾驰而来的摩托车把他撞飞了。 摩托车手是个附近工地上的民工,外地人。他这烂车,没花钱,是从垃圾 堆上捡来的。当然是无证驾驶。你跟他要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条命。 一家人遭遇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打击。人,一下没了。你要对方偿命吗?当 然可以,报警,最好一枪崩了才解恨。可是,对方工地上来了一群人,都是跟 那肇事者一个村的兄弟。为首的提出私了,我们大家给凑钱。如果报警也可 以,人带走了,可是一分钱都没有。 命和钱,追不回和追得回的,要哪个啊!好艰难的谈判,全村人都出动 To谈了半夜,肇事者那一方,最多只肯出20万。 这边的开价是,至少50万。 可是,对方说,我们外地人来这里打工,半年没有拿到一分钱,腰包里都 是空的。这20万,还要我们回老家,各自去亲戚那里借。其实,我们哪敢回 家啊,出来半年了,没一分钱寄回去。 而且,那个肇事者,家里还有个半瘫的老娘,一个弱智的女儿。 你还能说什么? 他们要凑的20万,其艰难的程度,等于是200万。 最后,谈来谈去,居然认了。因为不这样,真的一分钱也拿不到,那个肇 事者连条短裤也是破的。要他回去筹钱,他还不如去坐牢。 陈老爹出殡那天,全村人哭得稀里哗啦。肇事者送来的钱,都是一沓沓的 一元、五元、十元不等的烂钞票。20万,装了大半麻袋,家里人一边点,一 边哭。想想老爹太冤,家中搭建的30多个蔬菜大棚,都是他在打理。村上人 都说,他是全村种菜的第一把好手,一条老命竟只值20万。 此后的半年里,老徐就没见老陈笑过。 老陈最近的麻烦似乎不少,生意也似乎不怎么好。老徐很快就知道,老陈 家地里的蔬菜大棚,由于老爹不在了,减少了一半多。货源不足,蔬菜的品种 也不如以前齐全,对老陈的生意肯定有影响。再一个,老陈不会用微信,如今 这小城里的买菜一族,无论男女老少,出门买菜,大都只带一部手机,二维码 一刷,搞定。老陈眼睁睁地看着一笔笔生意从自己跟前溜过,急得上火,嘴唇 上都起了疱。 有一天,老陈的儿媳把自己手机的微信二维码给了他。也就是说,老陈可 以用微信收钱了。不过,按老徐的观察,老陈并不高兴。他判断,钱或许进了 儿媳的腰包。 一问,果然是。老陈的儿子儿媳住在城里。其实他们并没有一份体面的工 作。但是,除了逢年过节,基本不回乡下。老陈辛辛苦苦的血汗钱,却进了他 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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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的口袋。 老陈的唯一办法,就是记账。钱不归己,成就感基本没有,但总得有个数 吧。正巧,每天一早,菜场楼下卖报亭的老何会给他送来一份省城的晚报,一 块钱。老陈卖菜的间隙,就翻翻报纸,也算知道一点芝麻绿豆的天下事 。然 后,凡是微信支付的钱款,他就记在报纸边沿的空白处,这张报纸就扔不掉 To有一天,老陈心疼地把记得密密麻麻的报纸递给老徐,说,你看看,今天 的生意,都是微信支付,都记不下了。 老徐说,这钱你就不能跟儿媳要吗? •“ 老陈说,她说,这钱给我们存着,以后给我们养老。 老徐说,嗯,厉害,言语上却找不到一点毛病。 有一天,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来买菜,付钱的时候,潇洒地把手机往二 维码上一扫,她看到支付的对象,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待老陈说明缘由,老太 太说,我儿子是开手机店的,我叫他来帮你自己弄一个二维码,这样钱就到了 你自己的口袋里。老陈很高兴,坚持不肯收那老太太的买菜钱。老太太一挥 手,说,小凯斯,我们哪,越老越要学新东西,这样才不受年轻人欺负。 很快,老陈有了自己的新二维码。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就叫劳动者。那个 二维码,他刷得很溜。生意也火起来。不过,有件事却让老徐不爽,老陈居然 拒绝了楼下老何每天送达的一份晚报。理由是,他不用再记账了,俑宜他也没 有时间看报,再说,报纸也涨到一块五了。 老徐批评他没文化。 老陈说,你知道我们最缺什么吗? 老徐说知道,当然是缺钱,缺文化。 老陈的苦瓜脸突然紧缩成一团,摇头说,错,你不知道我最缺什么! 然后,老陈一字一句述说了他的理由。 这么说吧,老徐在他的讲述里眼睛慢慢有些湿润。过去老徐自以为,他是 懂得农民的,因为他的乡村背景,因为他是个作家,因为他同情他们的当下境 遇。但是,当老陈真正地把一天的生活全部向他打开的时候 ,他还是被震 撼了。 根据老陈的讲述,老徐给他整理了一份一天二十四小时的作息表: 凌晨3点起床。把隔夜备下的各种蔬菜装上电动车。 早餐:一碗泡饭搭榨菜。有时老娘心疼他,会加一个鸡蛋。 4点,出发进城,这个时候,抬头能看见月亮。如果刮风下雨,则要提前 出发。 4点50分,抵达城区菜场。 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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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老陈说,买菜早的老人,5点不到就在摊位前盘旋了。 上午11点,菜基本卖完。收摊回家。其间7个小时,基本不歇。 吃饭只用10分钟。 午后不歇气,直接去菜地里干活。妻子跟在他后头,进了菜地或者大棚, 人就出不来了,因为要干的活太多,那些蔬菜就像孩子,需要各种各样的照 顾,有的要施肥,有的要拔草,有的要治虫,有的要浇水。经常是在天已经擦 黑的时候,老陈和妻子才从地里回来。 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有吗? 就是吃晚饭时,大约晚7点,打开屋角的那台电视机,边扒拉着饭,边瞅 着屏幕上那些离他非常遥远的人与事。他也知道特朗普在跟中国打贸易战,知 道某女明星偷税多少个亿,知道城里的公务员又涨工资了,知道哪里又发生泥 石流死了多少人,可是,所有这些跟他的生活有一毛钱关系吗? 连一分钱的关系也没有。但是,老陈觉得蛮有意思。人呢,除了种菜卖 菜,吃喝拉撒,就是活那点意思。不过,那点意思一直对老陈很吝啬。 十几亩蔬菜田,哪块田里要收,哪块田里要种,都在老陈心里装着。吃过 晚饭,二道贩子上门来收菜。那些老陈卖不完的菜,只能以非常低的价格,批 发给菜贩子。 然后,老陈要出门,干嘛?到村上转一转。或去种子店里买种子,顺便也 摸一摸蔬菜价格的行情。夜里的村庄,更显得空旷。这里紧挨着太湖,名叫陈 渎村。渎,就是太湖边的村庄。太湖边有72个村庄,称七十二渎。这里的土 地,叫夜潮地,半夜里太湖涨潮,水汽漫上来,土地就被慢慢湿润了,世界上 哪有这般温柔的灌溉啊,白天太阳一晒,土地又干了,这样的日干夜湿,对蔬 菜的生长是最好的,所以,这里的蔬菜长得特别好。这是土地的恩赐,也让这 里的人不得不勤快,无论如何,总不能让插根扁担都能发芽的肥地荒废吧。 夜里9点。把所有的事情办完,老陈回到家里。无边的疲乏和瞌睡,以不 可阻挡的汹涌之势包围着他,一头倒在床上,立马呼呼大睡。 凌晨3点的闹钟,对于他来说,就是个催命的鬼叫。不到6个小时的睡 眠,实在太少。所以,他才会对着老徐吼出那一声:我最缺的,不是钱,而是 睡眠,睡眠,睡眠! 老陈说,你还让我看报,对不起,刚拿起报纸,瞌睡就来了,眼前的字都 在跳舞。 老徐无语。 隔靴挠痒。这是老徐对自己下的判断。仅仅给老陈列一份作息时间表,对 解读老陈是不够的。坐在书房里,空发一些感慨,然后付诸文字,于老徐也肯 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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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不屑此道。有一天,他开车去了老陈的村子。事先他没有给老陈打电话。正 是下午三四点钟,太阳很毒,他走进空空荡荡的村子。见到一棵大树下,两个 老汉在下棋,头发都雪白了。他问,老陈的菜地在哪里?没人理他。他又问了 一句。一个老汉抬起头,说,我们村上都姓陈,能干活的都在地里,你要找哪 个老陈? 老徐不再问什么。他到了太湖边的地头。一眼望不到边的蔬菜地,绿茵 茵、黑油油的。有一些影影绰绰的躬耕的背影,在地平线上闪烁。他知道,那 里面必定有老陈。肥沃的土地有着健康而诱人的香气一15是生命的味道。老 徐心潮有些起伏。一些煽情的句子在他脑子蹦蹦跳跳。但是,他按捺住了。田 境上走来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的,步履还算矫健。手里还拿着一把镰刀。一 问,老太太70多岁了,还在干活。是老陈雇她在地里拔草,干半天,40块 钱。老徐怕搞错,特意说了老陈的名字,老太太说,就是他,我远房侄子。他 种菜卖菜很厉害,一年收入十几万。老徐说,不多啊,吃这么多苦!老太太看 他一眼,说,你懂我们农民。 老徐指着远处一块光秃秃的地说,这么肥的地,就这么荒着,太可惜啦。 老太太说,主人挣大钱去了。你看看,但凡土地荒着的,主人都是发大财 的老板,都在城里做大生意哪。 抬眼望去,确实有不少荒地,有的杂草丛生,有的干脆秃着,东一块,西 一块,就像好端端的衣裳,缀着不协调的补丁。 说话间,老陈远远地朝他们走来了。 老徐突然眼前一亮。 他觉得,老陈走过来的那种神态,跟菜场里卖菜的那个老陈不太一样。他 的脚步很稳健,眼睛很亮,太阳照在他黑黝黝的脸上,有一种敦实的、自信的 光感,与周边的景物特别搭配。 两个人这样见面,竟没有一句寒暄,相互呵呵一笑。 老徐说自己是来玩的。 老陈笑笑,说,知道你会来,顺手塞给他一根刚采下的黄瓜。 这黄瓜,带着粉嫩的刺,一股清新的脆甜。嚼起来,咯嚨咯嚨响。 那个下午,老徐跟着老陈在蔬菜地和大棚里转悠,问这问那,一个记录本 上写得满满的。有些事情,过去有听说,但眼见为实,还是触目惊心的。比 如,村里的很多住户都大门紧闭,门口都长青草了。原先全村几百口人,现在 剩下不到100人,有本事的都住到了镇上和城里,在地里种粮种菜的,都是上 了年纪的老人,年轻人大都不愿干。所以,缺乏人手的老陈,只能雇村里70 多岁的老头老太太来帮他干活。 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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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老徐跟着老陈到了村里,在老陈家的三间大瓦房里喝了一碗茶。房 子很大,也是空空荡荡,楼下的三间屋子,一间堆放农具,一间是堂屋,还有 一间是他老爹生前住的,所有的物件都原封不动,只是落满了灰尘。 这个农民家庭,墙上挂着鲜亮的年画,屋角有时尚的液晶大电视机,柜子 上也有几十年前的塑料壳收音机,贴着膏药布。老徐估计,那是陈家老爹的 遗物。 对着老徐,老陈摊开了一本账。 种十多亩地蔬菜,对老陈一家已是极限。去掉各种成本,一年挣十几万, 是有的。但是,全家三口人,他、妻子、老娘。一年365天,基本上全扑在田 头,这样核算下来,每个人的年平均收入,也就几万元钱。而每天不到6个小 时的睡眠和几乎耗尽的血汗,在老陈的成本核算里,全部归零。 也就是说,从来不把血汗当作成本。 老徐觉得不公平,按说,这才是最大的成本。 凭良心讲,温饱、钱、房子,都不缺了,但是,体力的透支没有补偿,没 有缓冲。以致让老陈觉得,长期缺失的睡眠,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而且, 更深的忧虑是,如果有一天他干不动了,谁来种他的地? 老陈的这句话,无意中透露了他对土地的感情,以及一份深长的无助。 既然不缺钱,不愁温饱,也有房子,那么,支撑老陈拼死拼活干的动力, 又是什么呢? 或许,还是那份对土地的眷恋。一个环环相扣的生物链。人,土地,粮 食,果蔬。百物源于泥土,最后回归泥土。除了侍弄这块土地,老陈们还能干 别的吗?生活是有惯性的,你给老陈放假,让他天天呼呼大睡,他能答应吗? 一个躬耕的姿态,便是老陈们的一生。 科学种田,机械化耕作,对老陈来说,很近,又很遥远。他听说过两个美 国农民就能种几千亩地。但现实种种,对他而言,那还是天方夜谭。 老徐只是一个作家。他开不出如何让老陈们解套的良方。他也知道,空发 一些热血沸腾的议论,于事无补不说,也是一种矫情。老陈缺睡眠,我们呢, 缺少的可能是一份贴心的换位思考和能力。 然后,他觉得,一次蜻蜓点水的走访,还只是触及了乡村的一点皮相,大 地深处的乡村忧患和农民未来的命运,对他,还是一个遥远的未知。 此后,当他走进菜场,见到老陈站在摊位上那种在深度的疲惫里沙哑着喉 咙,吆喝生意的神情,他就会自然切换到那天他在田野里,老陈朝他走过来 时,那份敦实、自信。他想,哪个老陈更真实呢? 他知道,浮浅的笔触和认知,并不能真正反映老陈们的命运。而持久的关 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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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还需要倾入更多的情感去探究、追寻。书房里的躬耕,终是不够。有时, 他甚至想搬到那空空荡荡的村子里去住一阵子,或许那种切身的感受和谛听, 会成为他书写老陈们的源头活水。 (原载《文学报》2019年8月25日) 0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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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放的日子 一朱鸿 算起来一生中最喜悦的日子应该是在大学,不过比大学更美的日子还是5 岁到12岁的时候。 那时候我在乡下,在少陵原上。 没有进小学,心就野了,希望摆脱父母的束缚。我还好,父亲在工厂,一 个星期回家一次,而母亲则忙得天昏地暗,爷爷奶奶便无法管住我。完全是肆 意的日子,自由的日子。 看到邻居养猪,翻江倒海地闹着,也要母亲买猪,不过是想乘着喂食之 际,给猪抓痒。先抓颈,再抓腰,手慢慢地移到肚子上,抓着抓着,猪便陶醉 似的侧卧在地,做梦了。养猫,逗它捕捉蝴蝶、纸团或乒乓球。养狗,张开其 嘴,抚摸其温热的舌头。用弹弓瞄准栖在树枝上的麻雀狠狠射出土块,打下 来,若是活着,就线扎翅膀,放在地上驯而弄之。也会站在谁的肩膀上,跷起 脚,硬挣着毁巢取卵,惹得成群结队的麻雀愤怒地抗议和悲哀地哭泣。撵兔, 往往是在收割小麦以后。一声呐喊,农户就变成了猎户。宁静的田野,骤然紧 张。生产队的男社员除了老者,几乎全体出动,狂追其兔。虽然知道自己不可 能获得,我也要跟着跑。一旦发现墙角或椽间结着马蜂窝,兴奋至极,到处呼 朋唤友,起哄着扔瓦片,扔砖头,砸而不中,便操起木棍捅。马蜂飞过来,几 乎要落到头上和背上,一边扑打,一边骏奔,遂在叔叔婶婶的惊呼之中逃过一 劫,真是十分刺激。 穿梭于天地之间,不过那时候还不理解它的伟大和神奇。 农民套着马犁地,明锐的铮钻进去,黄土便翻到两边。黄土翻着翻着,遂 形成一条向前慢慢延伸的沟渠。一晌下来,就犁半亩,一天下来,就犁一亩。 几个把式一齐上阵,金盆一带的百亩地便犁完了。农民把种子扬下去,几日之 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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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就是青翠的麦苗。辄想随犁抓一把黄土,或是掘出黄土里的种子看一看,难 免受到呵斥,然而这有什么呢?顷闻崖塌了,妇女流泪,而男社员则匆匆用手 刨着黄土。蓦然见人浮出黄土,闭着眼睛,仿佛死了。对其水沟穴按下去, 掐,再掐,他遂苏醒了。一再跟着送葬的队伍往莹地去,看棺材如何吊至墓 坑,推至墓道,之后如何用黄土利索地封填,堆起一个坟头。一个人或约上几 个伙伴在田野割草,也充满乐趣。凡是不长庄稼的坎上、梁上或城上,都长白 蒿、漠藜和狗尾巴草,这是黄土的慷慨。 夏日的下午,正在场里捉迷藏,忽然电闪雷鸣,我和几个伙伴还未跑到村 子,雨便大如瓢泼,劈头盖脸。不过刚刚换了衣服,就发现一道彩虹从东至 西,沿着终南山悬挂着。冬日虽然狂风扫叶,尘埃劲吹,不过仍会半遮着眼 睛,看树枝断裂,柴门猛撞。下雪了,少陵原上一片宁静,仿佛黄土及其生长 着的麦苗全睡了。爷爷也禁不住,奶奶也挽不住,根本不怕冷,坚持出门,往 田野里有坡的地方去踏雪。 小学一年级还怯生,三年级以后混熟了,便发现同学之间是一个风味十足 的世界。那时候作业少,老师总是在下课以后,于黑板的一角留两道题或三道 题,无非是为了巩固知识而已。也没有什么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班或别的什么补 习班,完成半页纸的作业就剩下玩了。 所有的项目都很传统,抽猴、打嘎、滚铁环,还有慰仗、摔跤、掰手腕。 既锻炼了身体,也培养了感情。感情可能是积极的,偏向亲爱;也可能是消极 的,偏向怨恨,这也无妨。 那时候各家各户都不设防,串门遂天天发生。班上有32个学生,我无不 跨其槛,入其屋,浏览他们的贫穷,也阅视他们的温馨或生分。交游女同学, 开始是糊里糊涂的,渐渐地也便羞涩了。男同学当然无所顾忌,甚至恼了还会 打架。不仅在生我养我的焦村串门,因为认识了邻村的同学,也会串门至 邻村。 并没有多少信息要交流,也没有什么计划要沟通,10岁左右,常常是在 沉默的空隙出现一句或两句简单的叙事。我会分享出半块馍,偶尔会分享出一 颗糖。同学分享出的往往是红苕,或树上的枣子或柿子。 每家每户都是土墙、土灶和土炕,吃饭就端碗蹲着吃。如果有爷爷奶奶, 且不能劳动了,他们会静静地坐在房檐下。难辨他们的家庭关系,偶尔会碰到 一个妇女坐在窗子里纳鞋底或缝衣服,并不招呼我。黄昏不降临,鸡就在院子 转来转去,啄食虫子。碰到夫妻拌嘴或她媲吵嚷,也不回避我。我和同学耍自 己的,不知道什么念头一闪,也会一起串门寻找别的同学。几年下来,不仅熟 悉了焦村三个队的所有巷子,也熟悉了通往邻村的小路,小路两边的白杨树或 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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绚丽的晚霞。 1973年,春节以后,我上杜陵中学了。五个班的205个学生集合起来, 接受校长的训诫。一个女生还戴着红领巾,遂遭到另一个女生的讥讽,说: “你以为自己还小啊,中学了!”女生红着脸,急忙解下红领巾,装进自己的 口袋里。我忽然意识到,前后左右的同学都变得有一点凝重了。 我曾经一再咀嚼那些舒放的日子,虽然没有像当代的孩子这般孜孜于书本 学习,所掌握的书本知识显然也颇为贫乏,不过置彼此于广阔的人生背景,到 底孰强孰弱还不可轻率论定。吾辈通过自己的体验区别了人类和动物,并充满 感情地建立了人类与动物应该有的一种关系。吾辈降临于这个世界,就生活在 自然之中,大地的形势与星空的深邃,是看见了,听见了,而且把对自然的感 受永久地留在了灵敏的手指上和脚掌里。吾辈从小就在人际之中,不怕人,不 远人,是因为一直就没有离开人,也没有任何伤痕使自己要疏弃人或拒绝人, 虽然过去也有矛盾和冲突,不过人际总之是健康的。 更重要的是,吾辈始终保持着对事物的兴趣,求真也已经变成了一种生活 方式,所以吾辈的知识一直处于积累状态。不仅如此,吾辈还努力使知识增 值,这就是保持思想的活力。 也许没有那些舒放的日子,吾辈的心理已经疲惫不堪,精神也已经萎靡不 振。若如此,何以建设人生并享受人生! (原载《陕西日报》2018年5月31日) 0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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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本书刊的命运 _王兆胜 如果说,至今我最富有什么?那无疑是书和杂志。 从童年、少年的无书可读,到如今的无处放书,无法留住杂志,这简直是 个奇异的历程,也具有讽刺意味。 记得自小家贫,偏僻的农村不要说书,连纸片都少见。所以,一个村里, 谁家如果有几本书,那无疑就成了 “财主”,会招来爱书人踏破门槛,老着脸 借阅。 那个年代,最可怕的不是吃不饱、穿不暖,而是文化生活的极度贫乏,连 找本课外书读都难上加难。 记得,那时我村有一家人,既穷又脏,且儿子年过三十还是个光棍,简直 成为村人最不屑的典型。然而,因为他家有书,这个光棍颇受一些人欢迎,他 家也就成为爱书人的天堂。那时,我年纪尚小,根本不可能借到书,二哥常能 从他家借来小说,像《桐柏英雄》《高玉宝》《渔岛怒潮》等,我就有可能从 二哥那里偷看这些书。 二哥借来的书,视为珍宝。一是借书人极爱书,一般人轻易别想从他那里 借到书。二是借来的书都被加装了外套,有的用牛皮纸,有的用塑料皮,我特 喜爱用塑料纸包起的书,既透明又光滑。三是每当二哥看过书,都千方百计藏 起来,以免被我和弟弟弄坏或搞丢了。 那时的书之于我,简直成为一种神物,要找到二哥藏起的书,仿佛充满历 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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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也是一个解密的过程。 这是我爱书的开始和源头。 读过高中,考上大学,又成为硕士和博士,再后来变为编辑、教授、学 者、作家。于是,与书结缘,看书、买书、藏书、写书,成为我的日常生活, 也成为我生命的全部。 是书铺平了我的人生之路,也是书使我坐拥书城,更是书成为我生命的 依托。 至今,我的书已不能用车载斗量形容,甚至不能以藏书家定义,而是所有 的书都变成了我,我又常变成一本书。 家中能放书架的地方都放上了,实在没办法,能放书的角落,甚至连两个 厕所也都挤满了书。还有窗台、饭桌、沙发、床上,也都是书。以我的床铺为 例,刚开始,我占三分之二,书占三分之一。后来,我和书各占一半。再后 来,书将我挤得只剩三分之一,而且,床上的书高高站立,像一个个卫士,也 像书的森林矗立着。 我在单位有间办公室,里面的书也是天天生长。有的是朋友送的,书生之 交半张纸,学界大凡出书,不少人都会寄来,我就有了不少签名书;办杂志尤 其做文摘,不少单位都将刊物寄来,希望编辑早日看到,于是每天都有不少杂 志像长了翅膀般飞来。至今,我做编辑工作已逾二十载,搬过几次家,赠书一 本没舍得淘汰,但杂志却没办法留存,不得不反复斟酌、琢磨,该留什么,要 淘汰哪些。 在不少编辑那里,现在恐怕很少能找到旧杂志了,但我这里还能看到它们 的身影,因为不论搬到哪里,都有一些杂志跟着我,我将它们摞在房间四周, 其形似帆、高如山、美若画。或许因为不断有新杂志到来,那些旧物很少被翻 动,但我却不舍得扔掉,伴在身边自有一番温馨和暖意。我总这样说,哪天退 休了,再好好读它们,一本一本看,一篇一篇读,其中一定有不少好文章能不 断把我滋养。 0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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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20多年来,不是所有杂志都能跟在我身边,大多数还是被我淘汰 掉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房间有限,杂志多多,而且不少杂志过于千篇 一律。 至今,我没淘汰的杂志有这样几类:一是内容多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这些 杂志现在不读,以后也会有价值,如《文史哲》《文学和文化》。二是开本小, 容易摆放和阅读,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三是杂志轻薄,不占多少空 间,如《闽台文化研究》。四是文学作品或文学评论一类,像《小说选刊》 《美文》《湘江文艺》《文艺争鸣》《南方文坛》。五是封面设计和内容有趣, 如《东吴学术》《学术评论》《上海文化》。六是古色古香,有一种书卷气和 中国人文精神,像《文学遗产》《秦岭》。总之,那些像砖头一样越来越厚的 杂志,那些装在信封、书包、书架里会胀破“肚皮”的大开本杂志,那些怎 么都难归类、奇形怪状的杂志,还有用纸极差、板着面孔、一不小心就会划破 手指的杂志,那些面孔一律、八股体的大学学报,实在无法留下它们,只好大 批大批地弃之不顾。 我曾问过一些著名学者,他们发表了数百篇文章,面对住房紧的今天,是 如何处理那些杂志的。有人以不是问题的方式回答我:“将自己的文章撕下, 剩下的一扔了之!”这让我非常吃惊,也难以体谅其如释重负的决绝。我却与 他们大为不同,既没那份勇气,更舍不得,还很难想象,对曾发表过自己文章 的杂志如此绝情。试想,让我将刊物上自己的文章与别人的撕开,那是不可能 的,因为内心会觉得不忍。我总觉得,与你同在一本杂志上的作者,一定有 缘,包括那本刊载你文章的杂志。如为一己之便,将之撕裂,岂不是一种 暴力? 但事实上,要保留那些大小不一、厚如砖头的杂志,实在困难。后来,我 想了一个办法:用布袋、塑料袋将它们装好,砌墙般将之垒在门后,既稳当又 干净,还方便。但随着发表的文章不断增多,哪有那么多“门后”等着存放? 每当此时,我就有一种怀旧情绪:原来的《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 《文艺研究》装帧多好啊!杂志在手,有一种生命的质感,轻灵、柔软、自 然、质朴,还带着令人感动的诗意!至今,我还留着这些杂志的旧版本,在轻 松之余,坐于阳台,沐浴在阳光下,轻轻打开它们,仍有余香从中逸出。如不 小心,很难说,它们不会插翅而飞,像一片树叶自天空轻扬地落下。 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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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近期,家中又买了三个书架,目的是让那些堆积于地尤其是放在厕所中的 书都能上架。于是,我投入了浩瀚的巨大工程。 先是一本本擦拭那些被蒙尘的书籍。拿一块干净抹布,用水浸润,挤掉水 分,在含有一定的湿度中,轻轻地擦拭。从书的正反两面、侧面,尤其是顶端 容易着灰的地方。我有一种为孩子洗澡的感觉,也有一种被洗礼的感动,是为 书,更是为我自己。因为让那些洁净的书受污,这本身就是罪过。为了擦拭这 些书,我手的皮肤由软如宣纸,变成长出厚茧,再到如瓷片般开裂,然后是皮 屑落地,长出新肉,重新变得柔软。为此,我已记不得经过多少反复。在我看 来,开裂的手皮,在内心深处就如翻开的书页一样,如诗一般地绽放。 然后是分门别类,将不同学科、类型的书分开,也将大小不一的书分开。 这是一项艰辛的工作。最令我感慨的是,中国古籍多是小开本,它们熨帖、典 雅、优美,既便于存放,更有一种美感,我将之置于最显眼、易于取用之处。 而一些西方著作,尤其是当下的学术著作,则令人百思不解:这不只是它的内 容粗率,八股味儿令人窒息,还在于装帧和用纸较差。可见,现在学术生产的 简单化、粗卑化、恶劣化。 三个大书架本来有很多格子,也有不少空间。但面对时下粗制滥造的书 刊,其效率极低,装不下多少本书。而且,被装进书架的书刊七长八短,像刀 枪剑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荒谬与滑稽。 更可怕的是,一书在手,字小、书重,几乎没办法阅读,更无美感可言。 还有,由于用胶过多,有的外溢而出,既不舒服又有污染。一些纸张与墨迹还 散发着异味和臭气,你不知这些纸张和墨水来自何处。此时,我总愿将那些旧 版本,尤其是线装书拿来翻阅,一种书卷气就会将我浸润,令人陶醉。 其实,所谓书香和文化,最基本的来自选材和装帧,来自没被金钱异化的 心灵,来自一种被美好熏染的趣味与境界。 五 经数月努力,我基本将书整理上架。这些流落于地的书,再也不用蓬头垢 面,更不用像弃妇一样向隅而泣。因爱书如命,我不像别人那样,搬一次家就 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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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汰一批书,而是一本不丢地留存着。 许多书可能一直没看,长久待在角落寂寞地度日。不过,每次搬家,我都 能重新看到它们,并用擦布、用手、用心去抚摸,像检验战士般与它们重逢。 那是一次喜悦,也是一次重新发现和再生,更是一次心灵对语。为我搬家的民 工看着我的书山丰海富,都会感慨万千说,从未见过这么多书。他也会问我: “这么多书你都读过?” 其实,在我,哪有可能读过这么多书?那既不可能,更无必要!问题的关 键是,与这些书结缘,并守住这个缘。这就好像在大千世界,有那么多人,你 怎能“读过”每个人? 一本书长年累月甚至多年待在书架上,当哪一天,你 取下它,去其灰尘,用心去抚摸,闻一下它的体香,翻开它,诵读一段,那就 是在续一份缘,身心就会获得无限满足。我常在夜深人静时,借着温煦的灯 光,像将军巡视一样,欣赏我的书架和书,那是一种怎样也无法描述的幸福美 好感受! 我常想,作为一个知识分子,退休后,当好好读书。尤其是对于那些在繁 忙工作时无暇阅读的作品,那时,我就可以有更多时间慢慢品味,不亦快哉! 当更多纸本被电子版代替,当图书馆的书被厚厚的尘土覆盖,当年老了、 走不动,甚至下不了楼,我就会守住自己这些藏书,好好阅读、欣赏,快乐丰 实地度日。尤其在一片片明媚的阳光下,在阴晴难定的风霜雨雪中,那种美好 感受一定难以言喻。 如果再有了孙子,他也喜欢阅读,在我的书海中穿行,乐此不疲,夜以继 0o经过书的陶冶,他能快速成长,变成一个有知识、有文化、有教养的智 者,那是我最乐意的。当一个个书香门第都像枫叶般从历史的高空飘落,我希 望能保存这些纸本书刊,这不仅因为上面有我的手泽,更有我寄托的梦。 (原载《中华读书报》2019年3月13日) 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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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杆作物 一格致 高杆作物 我们屯的老高头,在他家门前的菜地里,种上了叶子嚣张的萬麻。又在门 前的另一块菜地,种上了高调张扬的向日葵。房后的两块菜地,他种了黏玉米 和芸豆。他用树枝为芸豆搭起了高高的架子,芸豆像淘气的小孩,顺着木杆就 爬上去了,并且把细小的紫花开在木杆的顶端。 全屯没有谁家像老高家这样种菜。人家都种些土豆、茄子、辣椒、白菜、 菠菜、芥菜、地瓜……没人把向日葵种一大片,一般都是在地边种几棵。那蒐 麻就更没人种。大家都没见过薦麻,不知那东西是粮食还是蔬菜。 老高头这样种菜是有理由的:他的大儿子高配贤,去年秋天验上了空军! 当上了飞行员!这还了得吗!山沟里谁家孩子能当个陆军,都全家光荣得不行 To而老高家大儿子当的是空军,飞行员!老高家的祖坟一定是冒青烟了。 晚饭后,老高头都要穿上儿子从部队给他寄回的一套空军地勤的军装,背 着手在村街上走一走。一边走一边解答村民的疑问:为什么种蒐麻?他总是漫 不经心地说:儿子配贤的部队上用。村民继续问:配贤的部队上为啥要用萬 麻?老高头就说:萬麻炼成油,儿子开的飞机上用。汽车用汽油,飞机用蒐 麻油。 飞行员的妹妹高配文和我同班,我们都在她家的西墙上看见过她哥穿着飞 行服,站在一架银色飞机旁的照片。看样子他像是刚刚执行完保卫祖国领空的 任务,从身后那架飞机上下来。 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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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有飞机从村子上空飞过,他妹妹就会激动地喊:“我哥!我哥!”村 里人都会停下手里的活,目送高配贤开着飞机拉着骄傲的白线远去。 不料几年之后,老高头的儿子突然转业了,在县城的供销社当了一名普通 职工,每天骑个自行车往返于供销社和家之间。村里人都狐疑:飞行员怎么能 转业?国家培养出个飞行员多不容易!回来在供销社卖糖果,这不大材小用 吗?终于又传来了可靠消息,说老高头的儿子高配贤并不是飞行员,只是个空 军地勤。他从来就没有飞上过祖国的蓝天。 第二年春天,老高家再不种高杆作物了,在门前的菜地里,老高头种下了 一大片谦卑的土豆。 顶端优势 顶端优势就是一株植物,在营养素有限的情况下,会首先供应植物顶端的 生长,而对植物的侧枝产生抑制作用。这本是植物的一个生长策略,但这一策 略却被我用上了。我小时候缺钙,应该别的也缺,只是缺钙厉害,到四岁才会 走路。那时能吃上饭就不错了,钙、维生素、微量元素的缺乏是个普遍现象。 因此我的缺钙问题没有被大人及时遏制住,甚至不知那是缺钙。我就在严重缺 钙的情况下自然生长着。这时我的身体就变成了一株植物——我不会走路,终 日坐在那里,几乎就是一株植物了—— 在身体无法获得足够养料的时候,运用 了顶端优势。所有的养分首先供应我的大脑,保证我的大脑发育。但看看我这 棵植物的侧枝——我的胳膊腿——则遭到了抑制。我不会爬,可能因为胳膊没 力气,支撑不住身体;我不会走路,我的腿也支撑不住体重。胳膊腿出现这种 情况,身体不管,仍然只保证我的头部生长,因为我的胳膊腿是我的侧枝。在 必须取舍的时候,是被舍弃的部分。 后来,在一辆小推车的辅助下我终于会走路了。通过太阳,我获得了钙 质,胳膊腿开始生长发育,但是已经晚了。我没有别的孩子跑得快,身高也受 到了影响。但是,我的功课可是好,一考试就第一,小学三年级就当上了 班长。 可能是用力过了,我的智商很高。上中学时,一个学年好几个班,我的成 绩是第一。我的身高一宜是我的遗憾,穿上高跟鞋,也才一米六多。但我的儿 子却没费劲就扶摇直上到一米八,而他父亲也才一米七多。原来我是有高个基 因的,只因腿是我的侧枝,被抑制,但基因潜伏着,保持着原来的信息。这个 基因到我儿子身体里,养分充足,顶端和侧枝都均衡发展,他就长高了。 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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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孩子他爹发新军装,马库呢的,很精神。回到家,他随手把帽子 摘下挂在衣帽架上了。我闲的,拿过他的军帽想戴一下看看效果,结果,那个 一米七五身高的男性军帽,我几乎戴不进去,我才暗吃一惊,我的顶端已经被 保护得几乎畸形了。 站在50厘米高的凳子上 有一天,我买了一双皮鞋。我买这双皮鞋是要配我的一条灰裙子。回到家 我穿好了我的裙子,又穿好了我的新鞋。我来到镜子前,想看看它们是否如我 期待的那样,通过搭配而产生了结合后的美。 我的镜子在卫生间里,高挂在瓷砖墙上,是四四方方的一块。 我向镜子里面看去。意外地,我没有看见我的裙子和鞋子。 ——我的镜子一直只能照到我的上半身! 这是我多年来不曾意识到的。我每天面对的只是我的上半身。 我每天都从镜子里检查一下上半身,把重点落在脸上,就上班去了。我从 来不觉得有一半的身体没有被这样检査。 那么,我是这样看自己的:上半身,主要是脸,我通过镜子看见;下半 身,我通过低头的方式看见。—— 我每天检査自己用的工具并不统一。 上半身,因为目光通过了镜子,镜子悄悄把目光客观化了,甚至把自己的 目光变成了别人的目光,这使审视更准确,更能发现问题;下半身,目光直接 落在上面,目光没有经过反射,不是他者的眼光,停留在自己看自己的层面 ±o镜子里和镜子外,形成了两个空间。站在镜子外面向镜子里看,自己就处 在了一个客观的角度上。通过镜子把自己变成两个,变成复数。 但是突然,在这一天,我特别想从镜子里看见我的裙子和鞋。我那么想通 过一个客观的角度看见我的裙子和鞋。 我不再信任自己了吗?还没有,我只是需要一个新角度。在没有他者的环 境里,实现一个对自己的客观的检査。我一定要在镜子里看见完整的自己。 于是我站在了一张凳子上,把自己抬高了 50厘米:我看见了我穿肉色丝 袜的一段大腿;新皮鞋遮住了脚踝部分;裙子的下摆像个灰色的灯罩,笼罩在 我的黑色的皮靴的上端。这些都被包括在镜子里了。这时我发现,镜子里只有 裙子、大腿的一部分、皮鞋。我的头不见了!它从镜子的上端移出去了。 从凳子上下来,我知道了我缺什么—— 我还缺一件家具。 ------面更大的镜子。 0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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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来,我看到的一直是我的一部分。 线团是个起跑的姿势 从前,现在仍然是这样:我喜欢拆旧毛衣。说我喜欢拆旧毛衣也不准确, 我有时拆的是新毛衣。看来我拆毛衣的理由并不是毛衣旧了。 很少有特别完美的毛衣。每一件上面,都可以找到一些毛病:式样过时、 缩水了、变形了、太瘦了、太肥了、太旧了、花纹看腻了……——这些都可以 成为我拆掉它们的理由。 毛衣是一种特殊的衣服,拆掉后能还原成原来的毛线。一团一团,像新的 一样,像从来不曾被织成过毛衣。 我拆一件毛衣时,内心很快乐,甚至充满了激情。我不觉得那是一件麻烦 的劳动,而是在纠正一个错误。而这个隐藏在我生活中的错误,被我这么修改 了后,我的生活会更完美、没有瑕疵。 我对一些大的事情也是不满意的,但我无力修改。而拆掉一件我认为有问 题的毛衣是多么容易。我通过拆毛衣证明我有能力修改错误,从而掩盖了我对 有些错误的无能为力。 毛线刚拆下来时,那些线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钩弯。那是它们过去的形态, 都是一些坏习惯。我无法忍受毛线变成了那样。我用开水来烫那些错误,这是 个残酷的办法,但是你劝说那些钩弯,它们是不肯自己伸直的。毛线的一些经 历包括我认为的错误、细菌、病毒,都在热水里死了。毛线干净了,伸直了。 它们在热水里转世、脱胎换骨回到了过去。回到起点,回到没有错误的童年。 然后是晾晒。它们一束束在阳台的光线里滴着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 过去的污迹滴下去,把过去的一切滴下去。 几个小时后,平展、蓬松的毛线在太阳下晒干了。 我把它们套在脚上,以手为中心把它们缠成线团。它们被团了起来,做好 了一个起跑的姿势—— 线团是个起跑的姿势。 这些年来,我沉迷于拆毛衣。我用手指的轻柔动作就把过时的花纹、编织 的错误、缩水变形等一系列问题删除了。 在我的衣橱里,它们这里一团,那里一团,像是一些顽童,随时会蹦跳、 滚动,开始新的生活! 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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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战争 一开始,我不明白狗为何重视自己的排泄物。每次,在我清理时,都受到 了来自它的顽强阻挡。 在它的排泄物中,它尤其珍爱自己的尿液。有时,它见不能阻止我,会突 然用整个身体扑在自己的尿上。出现几次这种局面后,我先用一只手拽住它, 另一只手找到毛巾…… —— 每擦一次尿,都是我们在打一个战争。 每一次,看起来都是它输了,我赢了。——不管它给予我的反抗多么激 烈,我都艰难地擦了地板,清除了它的尿液。 这种战争我们一直在打。让我疑惑的是它既然总是输,它为什么不放弃? 这种最后总是导致失败的战争它怎么就不厌倦? 我以为我赢了——我擦干净了地板。可是,它在我的胜利里并不沮丧,它 的样子并不是完全输了。 后来我明白,一条湿毛巾,就算再加上一条干毛巾,是不能彻底打赢这个 战斗的。我的胜利是宏观的;它的胜利存在于我看不见的地方,隐藏在地板缝 中,或以分子的形式飘浮在空气里:这就是它每次都充满激情地和我战斗的原 因。它被它的胜利滋养着。 看来一直是我在庆祝我的胜利,它在庆祝它的:我们都赢了。 狗是不爱洗澡的。虽然有些狗表现出爱洗澡的样子,那是为了取悦主人。 它们不愿意洗掉自己身上的气味。—— 气味是它们的另一件外衣。这件衣服的 作用不是保暖,是安全、自我存在的依据。把一只狗洗得无色无味或者很香, 狗会相当恐慌。你用香皂把它洗香了,那等于你脱掉了证明它存在的衣服。它 感到失去自己了,找不到自己了。它不知道自己还存在不存在,因为存在的依 据没有了。它不喜欢香气。香气和它没有亲戚。香气不是它的衣服。香气不是 它的依据。 人对狗的所为,尤其是卫生要求,是很残酷的。但是,狗不绝望。它们有 办法找回自己。狗的排泄是有重要意义的。它们靠排泄物和空间建立可靠的 联系。 它信心百倍地排出自己的气味,对抗人强加给它的气味。任何一只狗的一 生,都是和主人战斗的一生。 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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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案 这是诗人樱儿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这是他的童年迷惑之一: 我爸和我说,上山玩可以,但是要注意安全。大野兽倒不一定碰到,最危 险的是马蜂。遇到马蜂怎么办呢?你要快速蹲下,然后用衣服蒙住头。关于如 何应对马蜂的攻击,我爸和我说了好几次。 一日和我爸去山上采榛子。进山不远就遇到一片榛子棵子。上面的榛子早 已成熟,干透了。榛子棵一人多高,我够不到,就摇晃,榛子就疇里啪啦掉下 来。不多时,我背的筐子就装满了,看看我爸的筐子也满了,我们就往回走。 走了不远,我忽然看见一个马蜂窝,吊在一棵小树上。扁圆形,颜色、质地都 像马粪纸做的。我指给我爸看。 就见我爸放下背上的筐,抓起一根榛条,向那个马蜂窝打去。马蜂窝被打 掉在地上,大量愤怒的马蜂飞出来,围攻我爸,也有些马蜂向我飞来。忽然想 起我爸和我说过的话,就立刻蹲下,并快速用衣服包住了头。不知过了多久, 我听不见外面马蜂愤怒的叫喊声了,才敢打开衣服看。马蜂都飞走了,剩下蓝 天白云。我爸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脸已经肿了起来,眼睛只剩一条缝了。我 爸说,你快点把我拽起来。我爸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 我们下山往家走。我爸几乎看不到路了,我在前面给我爸引路。到家后, 我妈对我爸说,看把你能的。这件事我爸被我妈取笑了好一阵子。 我则一直迷惑,我爸为什么要去捅马蜂窝?他反复告诉我要躲避马蜂,说 明他知道马蜂的厉害。那他为什么还要去打马蜂的窝巢呢? 我一直不敢问。我爸上班时我还小,不敢问,感到这件事我爸会很难为 情;我爸退休了,我上班了,我忙,事太多了,想不起来问;有一天我爸突然 脑出血,一下子就不能说话了,几天后就去世了,我无法再问了。这件事就成 了悬案。 快到我爸祭日了,我还是想去他墓前问一问。问之前我有了一个猜测:就 是我爸为了让我亲眼看见马蜂有多厉害,不惜以身试法,惹怒一窝马蜂。他被 马蜂鬣一次,他的儿子就可以永远不被马蜂蛮到了。 我想问问我爸,我找到的这个答案对还是不对?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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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 2019年2月12 H,开车去汪清林业局,采访一位猎人。 那个村子叫塔拉站。猎人姓冯,已经70岁了,并且皈依佛门快20年了。 本希望他讲讲当年打猎的英勇故事,但是他却说,人太残忍了。他认为自己的 过去都是罪孽。他自然不愿意说罪孽。说一遍和做一遍应该差不多。每次开 口,必以“人太残忍”开头。他一边讲述一边忏悔,不时停下,讲不下去了。 他打猎十多年,应该有几千条生命被他杀害。他说我活着就是在赎罪。他吃全 素,但眼睛特别亮。他说现在眼睛也不花,应该是早年吃了熊胆。我感到他是 有意遗忘那些杀戮。让他讲述当年打猎的故事,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就在我 想放弃采访的时候,他和我讲了一件猎蛇的事。 他说抓到一条蛇,弄死了,剖开肚子,里面还有三条小蛇。小蛇都是活 的,他把小蛇也都弄死了。他说我这是做了断子绝孙的事啊。他说我姑娘结婚 八年不怀孕,我儿子结婚就离婚了,也没有孩子。后来我也重病,找人给看 T,说是杀生太多,我就皈依了佛们。之后我就好了,儿子也再婚了,姑娘也 怀孕了。 他伸出手给我们看,左手手指变形,骨节肿大,已经不能回弯。他说这也 是报应啊。我打皮子(黄鼠狼),就用的是夹子,那夹子专夹皮子的爪子。你 看我自己的手,什么伤也没受,就这样了,残废了。他又说自己脖子疼,说我 打猎还下套子,套动物的脖子,我自己的脖子也不行了。 我问他其他打猎的人都怎样了,他说差不多都死了,说其中一个叫张宝山 的猎人,在地里干活,另一个人路过,看见他就是个狗熊,就开枪把他打死 To张宝山打了一辈子猎,最后自己成了别人的猎物。 他说自己的爷爷,活着时打黑瞎子(熊)。他爷爷死了之后,黑瞎子把他 爷爷的坟扒开了。动物记着谁是仇人! 猎人里现在就剩下他还活着。应该是他知道忏悔,并且吃素。中午在他家 吃饭,见他连鸡蛋都不吃。 (原载2019年香港《大公报》“格致”专栏) 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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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三题 一秦岭 清水麻鞋 一直想脚穿麻鞋,与时光一起走走。那脚印,该是另一番样子吧。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也许只有皮鞋、旅游鞋懂我所有旅程的山高水 长,独缺麻鞋对岁月的丈量。儿时在老家天水,偶见两三伙伴脚穿玲珑轻巧的 麻鞋去学堂,去田间,去赶集,那平地而起的豪壮与开心在眉宇间春风十里, 能把我的目光拽成钢丝。我曾问母亲:“您做的千层底用的也是麻,为啥就不 编麻鞋哩?” 母亲说:“你不晓得,人家那是清水麻鞋,多半是从清水那边捎来的。” 我这才明白,尽管天水处处有麻,但不是所有的麻鞋都能像清水麻鞋那样 出尽风头。清水那地儿像极了它的名字,清清如水,如水清清,应了句老话: “好水养好麻,好麻养麻鞋。” 在天水城求学时,我隔三岔五要蹭几趟新华书店。某天,突然发现书店一 侧的土特产市场冒出了一家出售清水麻鞋的摊位。摆摊的少年不仅脚穿麻鞋, 手里还捧着一部世界名著。一聊方知,少年来自清水,家中一贫如洗,全靠母 亲编麻鞋为生。为了卖个好价,他只好辍学到天水租房卖鞋。他告诉我,清水 麻鞋自古有名,当年杜甫写过“麻鞋朝天子,衣袖露两肘”的诗句,于右任 途经清水时写过《清水麻鞋歌》,吉鸿昌在天水举办武术大赛时,奖品就是清 水麻鞋……那一刻,我眼前的麻鞋似乎不是麻鞋了,而是蓄满远古哨音的鸽 子,是写满文化符号的信笺,是充满五谷味道的炊烟。 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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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乱的头发,黝黑的皮肤,稚气未脱的娃娃脸。没错!少年也就十三 四岁。 “大哥,您买一双吧!”少年的热切期待像透明的火焰。 “买,一定买!”我说。 少年蹲下身子,不厌其烦地帮我试穿了至少五六双麻鞋。一问价钱,每双 四元,我顿时窘红了脸。这价钱在当年至少可以买三部小说的。为表示歉意, 我主动把新买的一本书借给他。几天后,他还我的书多了一层用旧报纸折的书 皮。“大哥,您是第一个借书给我的人。很想送您一双麻鞋,可我……送不 起……”泪花在他的眼眶里打旋儿,但没有滴下来。我没见过这样的泪,对! 清清如水、如水清清的那种,照得见麻鞋和大地。 终于走进清水,是我参加工作以后。古老、清澈的牛头河两岸荡漾着一层 层碧波绿浪,那便是茂密、修长的麻汇成的无边海洋。县城的一家店铺里,几 位正在编麻鞋的大姐配合默契,有的盘扎鞋底,有的穿扎鞋帮,有的缠扎鞋 鼻,有的搓扎鞋带,有的钩扎鞋穗。那细柔的麻线、麻绳、麻辫在她们手中如 白练飞舞。柜台上的一摞摞成品麻鞋,分明对我发出久违的呼唤。 可是,时过经年,我已习惯了用皮鞋迎合流行与时尚。麻鞋再好,似乎已 沦为不入流的黑白照片。儿时的梦想像蒸汽散尽的一口老锅,只剩锅底的一片 清凉。我并没买麻鞋,但没忘打听当年那个少年。大姐说:“连个名字都没 有,咋找哩?那一茬人,都外出打工了。”说话间,柜台上的麻鞋居然被游客 抢购一空。一位来自江南的老者感叹:“我找了半辈子麻鞋,没想到会在这 里。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永远是最时尚的。” 时光荏苒。我在几千里之外的天津落脚后,某天应邀赴四川参加一个老乡 茶话会,主持活动的是一位甘肃籍成功人士,身着传统直领对襟真丝汉服。我 意外发现,他居然脚穿一双麻鞋。 “先生脚下,可是清水麻鞋?”我试探了一下。 “大哥好眼力!我想告诉您的是,您是我特意安排邀请的嘉宾。” 我微微一愣,这才恍然大悟。他,正是当年那个卖麻鞋的少年。他告诉 我,甘肃人下四川,真正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可穿上母亲编的清水麻鞋, 他发现不管多难的路,都可以走一走的。 “那年去清水,我曾打听过您哩。”我感叹。 “可归根到底,是我找到了大哥您啊。” 那天,他特意送我一双崭新的清水麻鞋。鞋盒上书有于右任的《清水麻 鞋歌》:“老农自矜麻鞋好,并谓麻鞋制作巧。闻客明日西南行,愿助轻足赴 蜀道。” 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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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回天津的当天,我就穿上了清水麻鞋,一抬脚,却发现走进了岁月。 澎湖湾的外婆 外婆一定是在澎湖湾的,这样的错觉像真理一样,让我无由不信。 无论我身处何方,对外婆的怀念恍如“坐在门前的矮墙上”,而且“一遍 遍怀想”,眼前也不是老家天水的黄土高坡,而是“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 沙滩”。 年少时刚刚学唱《外婆的澎湖湾》,我的外婆却离开了人间,那时的我虚 头巴脑地酷爱艺术,可找遍所有关于外婆题材的表达,发现唯有《外婆的澎 湖湾》才能抵达我的内心:“那是外婆拄着杖,将我手轻轻挽,踩着薄暮走向 余晖暖暖的澎湖湾……”也曾暗自算过,幽居大陆腹地的天水与镶嵌在台湾 海峡的澎湖湾,直线距离至少在四千里以上,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而外婆生 活半径的极限,也只到过一次西安。澎湖湾到底算什么湾,外婆一定没有任何 概念。一支歌,就这样以地老天荒般的力量和旋律,成为外婆的天堂。 也是巧了,外婆家的村子叫湾子,冥冥中与澎湖湾共享一个“湾”字。 小村只是在三十里铺和四十里铺之间的拐弯处安营扎寨,于是叫湾子了。一条 沙土路由东向西穿村而过,复子西头是大片的芦苇荡,村东的堤渠上有两台古 老的水磨,北边是一条不知从哪里流过来的精河。那是我儿时见过的最大的 河,雷雨季节,它玩命地冲开堤坝朝两岸的庄稼施暴,一到春冬,便累得像一 根遗失在乱石和浅滩上的瘦缰绳,只是结冰时,那蜿蜿蜒蜓的晶亮,如大地睁 开的明眸,与天上的银河比对光芒。 那便是外婆的世界了,也是我曾经的世界。 当时的外婆尚未到“拄着杖”的年岁,却常常“将我手轻轻挽”,往往是 去壇渠洗衣裳,或者去自留地摘茄子,再或者磨面,“直到夜色吞没我俩在回 家的路上”。她一路讲给我的神奇故事,往往从“好早以前,后头庄里”开 始。后头庄里是外婆的娘家,那里“有我许多的童年幻想”。 外婆其实是大家闺秀,却遵“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家训,大字不识一个。 从20世纪40年代到60年代末,外婆一口气给我生了七舅两姨,还有我的母 亲。我索性把众舅归了类,四舅以上统称大舅舅,四舅以下统称小舅舅,其中 七舅年龄小于我,便甘拜下风喊我哥。和小舅们惹猫斗狗免不了的,逼疯了, 我就背水一战,喊着外婆的名字大骂。唯有那时,外婆才决然变脸,揪着我的 耳朵吼:“我的名字是给你取的?你给我滚!” 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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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愤然回家不到三天,就梦到外婆了,还会梦到沙土路上奔跑的大卡 车,梦到和小舅们去猎河玩水,还有四舅的藏书、大舅的板胡、二舅哼唱的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什么的。而外婆也会把话捎来:“还 是来吧!”来是来了,但是和小舅们的热乎不过三顿饭,又斗得鸡飞狗叫。 外婆便叮嘱四舅:“给小孽障一本闲书,安稳一下,免得上房揭瓦。” 外婆看透了我的小脾性。有书在手,纵有炮火连天,我也无动于衷,但我 偶尔也会“扑哧” 一笑,有时为书中的趣闻,有时为小舅们两败俱伤的号哭 而幸灾乐祸。“扑哧”之后,我照样回归于沉静。 外婆就叹:“这娃见了书就乖得不成样子,也不晓得是谁转世的。” 二十多年前我远赴天津工作,便很少有机会再去湾子,但造访台湾的机会 却频频增多。每次从台北奔高雄,大巴都要沿台湾海峡南下,途经嘉义,对岸 就是澎湖列岛了,但见几十个小岛影影绰绰,烟波浩渺。 台湾朋友告诉我:“我发现兄的目光定神了,如果不出海,澎湖湾的真容 是看不清的。” 我答非所问:“我的外婆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 “不!兄的外婆在澎湖湾呢。” 我轻轻握紧了台湾朋友的手,一时泪眼迷蒙。再眺澎湖湾,外婆分明在着 的,她在椰林里,在沙滩上,而那位老船长,该是我的外爷吗? 我轻轻唱起了《外婆的澎湖湾》,全车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窗外,并卷入 了大合唱。人人都有自己的外婆,可我的外婆就是我的外婆,不是别人的。目 光穿过台湾海峡,便是大陆,便是陇原,便是湾子了。恍惚间,湾子的白杨林 变成了椰林,地复变成了海浪,鸡冠花变成了仙人掌,似闻外婆的声音传来: “免得上房揭瓦。” 倘若外婆在世,老人家该“拄着杖” 了,可我连给她送一根杖的机会都 没有。 “下次来台,我一定领兄去澎湖湾看看。”台湾朋友说。 我哪敢应允,怕只怕找遍澎湖湾,却还是一支歌。 麦积烟雨 一场烟雨,麦子返青了;又一场烟雨,麦子扬花了。 天上有星河,地上有麦浪。布谷鸟开口一唱,老家天水就成了麦场。一夜 间,千千万万个麦垛拔地而起,在遥远的地平线与满天星斗壮丽会师,天地因 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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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合二为一,一时分不清星斗是麦垛,还是麦垛是星斗。而浓郁的麦香早已被 渭河、西汉水的浪花轻轻挽起,烟雨一样轻笼黄河长江,千里迢迢奔向遥远的 大海。大海,顿时烟波浩渺,天水相连。 奔!在老家有另一种意味:奔头,是过日子,就看麦垛高不高。 我宁可认为,这便是麦积山名称的由来了,料想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这样 的“麦垛”,它高达142米,在山峦环绕、群峰拱卫的缓冲地带中,孤峰突 起,仿佛把天水8000年的历史和收成摞在了那里。作为中国“四大石窟”之 一,麦积山有别于莫高窟、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那镶嵌在直立ill肖壁上的200 多个窟龛,便是硕大的麦穗儿了;那饱满盈实的7800多尊泥塑,便是麦粒儿 了;那崖顶郁郁葱葱的原始丛林,便是麦芒了。古人云“先有万丈柴,后有 麦积崖”,可见先辈们凿窟塑像的艰辛、虔诚与悲壮,而农家摞一个麦垛,也 要搭梯的,垛越高,梯越长。我自问:“这整整一座山,是在诠释'民以食为 天'吗?” 在陇上,麦积烟雨雄列“秦州八景”之首,彼时烟云袅袅,细雨绵绵, 宛如仙境,而藤蔓一样缠绕在峭壁上的空中栈道,便是通往仙境的天梯了。但 是,唐代诗人杜甫云:“乱水通人过,悬崖置屋牢。” 一个“屋”字在提醒你, 这个开凿于十六国后秦时期,历经北魏、西魏、唐等朝代不断凿修的“东方 雕塑馆”,其实是家园的。杜甫百年之后的五代、宋、明、清时期直至今日, 人们对这个家园的呵护从未停息。只是,请进石窟的不是人,而是佛。 佛是谁?佛是人间所有的烟雨。人又是谁?不妨静下心来,问佛。 烟雨之烟,乃人间烟火;烟雨之雨,乃天上来水,而老家恰恰就是诞生古 老哲学“天一生水”的地方,这大概也是天水名称的来路吧。作为中国最早 的创世神、“三皇”之首伏羲故里,这里的所有传说一粒粒的、一穗穗的、一 垛垛的,比如一画开天、结绳记事、织网捕鱼、匡正嫁娶……这是人间的烟 雨,也是烟雨的人间,在这样的烟雨里,顽强的老秦人奠基伟业并在秦始皇时 代一统天下,又由于“天水,国之姓望也”,鼎盛一时的大宋王朝因此被誉为 “天水一朝”,而在这片土地演绎而成的《八卦图》《璇巩图》,至今无人能完 全揭开它们神秘的面纱。一面乃一烟,一纱乃一雨。这是天与水,你怎揭它 得开? 往事总是如烟的。崖山一战,元朝亡宋,天水再次成为一个历史性的节点 和标志。陈寅恪云:“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所 幸到了明代,华夏香火重燃,而烟雨已是另一番烟雨。老百姓说:“无烟,就 没有香火;无雨,就没有日子。” 小时候,家里的年画多半是麦积烟雨的主题,可我总以为那样的“麦垛” 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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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村口的麦垛大不了多少。读初中时,幸而有机会春游麦积山,老远望去,悬 在栈道上的万千游客,才不过麦粒儿那么大。 师者问:“谁能回答,此刻的你们,是什么?” 我立即醒悟过来,抢先发言:“是麦粒儿。” “那,我们此刻在哪里?” 麦场O 师者笑了,一脸麦积烟雨的样子,同学们像麦田一样沐浴其中,能感觉到 彼此的拔节、抽穗与扬花。当大家成为麦垛的时候,也该有各自的烟雨了吧。 “多少楼台烟雨中。”千百年来,有关麦积山的历史典故像层层麦浪,滔 滔不绝。那一年,朋友想投拍一部秦腔电影,故事取材于麦积山第44号窟乙 弗氏的命运,大意为:东魏、西魏两国争相交好柔然国,以抗对方,西魏文帝 元宝炬无奈与柔然和亲。在柔然公主和柔然大军的威逼下,元宝炬忍痛废太 子、弃皇后。深明大义的乙弗皇后为了天下太平,远避麦积山为尼,最终自焚 明志。 “天性之真,人性之善,母性之美。”这是后人对乙弗皇后的评价。 朋友说:“这是麦积悲歌,也是麦积圣歌,是不是可以从中选个剧名呢?” “悲,也烟雨;圣,也烟雨。”我说,“难道还有比《麦积烟雨》更好的剧 名吗?” 在我看来,自有麦积烟雨那天起,剧幕早已拉开。 (原载《人民日报》2019年8月17日) 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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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来一棵树 —简默 我执拗地相信,眼前这棵银杏树与记忆中那棵银杏树,一定有着某种亲密 而必然的联系。 四十多年前,黔南沙包堡镇东机厂宿舍区20号楼的一套筒子房里,住着 我们一家。在楼后,隔着一道高过一楼的围墙,挺立着一棵银杏树,四下就这 一棵树,这叫它看上去孤零零的。它粗壮的树干如孕妇的腰身,枝干散漫而收 拢有度,我们六七个小伙伴,手拉手围起一个圈,才能环抱住它。它浓荫密布 的树下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坐在它暴出地面的老树根上,阳光倾泻如瀑,穿过 枝叶花花点点地打在我们头上、肩头。黔南的天气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有 时玩着玩着,山那边还出着太阳,树这边却突然下雨了,我们慌忙往树中央靠 了靠,树撑开它的枝叶,像一把伞,替我们挡住雨水,但地面上潜伏的潮湿与 霉烂,被雨水唤醒了,翻身纷纷往上涌来,呛得我们直皱眉头。 春天来了,我们在树下仰着脖子,等待大孩子爬上去摘一枝枝树叶扔给我 们,我们将那扇形叶子对折成小鸟,一手捏着叶,一手扯着茎,仿佛一只大雁 在不停地扇动翅膀,细微如发的气流淌来淌去;渐入秋季,秋风秋雨至,吹落 黄金叶,铺满一地,层层叠叠,我们拾了洗净晾干,夹在书里,一整本书,夹 了一个不长的秋天,随手翻翻就到了尽头。这是一棵野树,没人管它,听任它 站在这儿自生自灭,也没人站出来认领它,荒野中的它享受不到此待遇。谁都 可以扛着长长的竹竿,打树上结的果,没有人出面制止,但一般没人这样做, 也不值得。累累果实摩肩接踵,悬挂枝头,被风扫荡,被雨痛击,相互追赶着 坠落,滚入银杏叶铺成的眠床,深深浅浅地埋入时光中,也被漫不经心的脚步 带到四方。银杏果外面包着一层皮和浆肉,成熟了几近透明,搓破沾到手上, 味道不好闻,就着自来水管,哗哗地冲上半天才能洗净。我们用石块砸开壳, 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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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出里面的果仁儿,尝着又苦又涩。 我们家住在二楼,恰好与这棵树的下半身齐平,它自由舒展的枝叶,从厨 房开始,一路平行掠过我们家卧室。我站在厨房和卧室的窗前,就可以探手扯 过树枝,摘上头的绿叶、黄叶和果实。有时忘记关窗了,刮风了,下起了阵 雨,将黄金一样耀眼的叶子纷纷吹入厨房和卧室,湿漉漉地贴在地下和床上, 像栖落一地一床的黄蝴蝶。 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家外,我都亲密接触着这棵树,它和我一样,都在以自 己的方式,无拘无束、顺应自然地成长。每天早晨,我躺在床上,醒来第一眼 看见的便是它,我亲热地向它问声早安,它摇摇枝叶,算是问候我了;到了夜 晚,我躺在床上,临睡前最后一眼看见的也是它,我礼貌地向它道声晚安,它 耸耸双肩,权作响应我了。我已拿它当我们家中的一员,它可以是我远方从未 谋面的爷爷,也可以是我朝夕相处的老朋友,我愿意将我的心里话,包括那些 藏在宝葫芦里的秘密,毫无保留地讲给它听,我知道它会洗耳恭听,会替我保 守那些秘密,还会迎着风儿拍着巴掌鼓励我大胆地说下去。它默默地见证着我 的成长,与我一同分享着一年又一年青黄相接的记忆,因此它完全有资格对我 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对此我心服口服,感恩它日日夜夜的深情陪伴。此 刻当我回忆起我的童年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它,由它出发,我重新找回了自己 的童年。 牢牢地扎根在记忆中的这棵树,是我童年的生命树,也是我成长之路上的 消息树。它深刻地影响了我,从它开始,我钟爱上了树木,尤爱大树和古树, 在雅鲁藏布大峡谷,在腾格里沙漠边缘,在荔波群山簇拥的少数民族寨子,在 跟随护林员徒步护林途中,我一次又一次地寻找着大树和古树,一遍又一遍地 询问着有无大树和古树,这当中有惊喜,看见一棵大树或古树,尽管我尴尬的 手臂拥抱不过来它,但我仍然尽可能地伸出手臂抱抱它,就像久别的儿子重逢 了父亲,我是在以这种朴素的方式向它致敬,也向人类的生命之根致敬;更多 的时候是失望和失落,贪婪的斧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一棵大树或古树长成 今天的模样,要经历漫漫时光,才能成为它扎根地方最古老的守望者和保护 神,但伐倒它仅仅是一转身的工夫,千年历史就变成了空白。也是从它开始, 我钟爱上了银杏树,它高大雄伟,宠辱不惊,静看炎凉,叶黄知秋,长寿古 老,是树中的君子、智者与寿星,也是“汉语的菩提树”。在道观,在寺庙, 在野地,我一次又一次地与它迎头遇见,它或被红色围墙锁闭,或挟蔵蕤之势 孤独地立在原野之上,无不老态龙钟,面目沧桑,只有一树叶子葱茏或华贵到 底。大概是记忆中这棵树太根深蒂固了,我总认为它们都不如它老,它已以它 强大而顽固的气场笼罩并覆盖了我。 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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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看见这棵银杏树。其枝干四下横生,莽莽苍苍,不堪负荷,支撑以 水泥桩子,像拄着拐杖;树身老气横秋,褶皱密集龟裂,根系暴露蜿蜒,仰之 遮天蔽日。我承认,眼前这棵树肯定比记忆中那棵树老,不仅因为它是“天 下银杏第一树”,更因为它四千年通天入地所承载和记录的历史。穿过烟云和 尘土,我仿佛看见它密如蛛网的年轮间,盘旋着多少兴盛衰亡往事…… 其实我曾与它擦肩错过。那是七年前,也是在夏季,我们以林业的名义来 到这座海滨城市采风,独木也成林的它本来是必看的景点,但由于通往它的道 路正在维修,我们只能站在海边,望着它朝向内陆的方向而兴叹。从进入这座 城市,我们便听说蛰居在山上的它病了,叶片开始干枯,说者神情凝重,听者 陪着担忧,四千岁的它牵动着老老少少的心,就像一把火,烧过它又蔓延向无 数人的心,叶片似的心在蜷曲、在抽搐。三天后我们离开,仍然没有它好转的 消息传来。一个多月后,台风“达维”在这座城市登陆,我愈加为它揪心。 庆幸的是,它渐渐地好转了,也抗住了 “达维”,毫发未损。 它也是一棵野树。它从一粒果实开始,也许是随着一阵风飘浮而来,也许 是顺着一场雨漂浮而下,你不相信吗?我就亲眼看见过下雨时天上掉鱼的情 景,既然雨能“下”鱼,为什么不能“下”银杏果呢?还也许是一只鸟,比 如一只喜鹊,它不知从哪儿衔了一粒银杏果,它怕同伴抢夺,躲到了一边,想 着一个人慢慢地享用,它相中了一棵松树,准备跃到松树最高的枝头,这时它 头顶上翱翔着一只鹰,它清楚地看见鹰爪下意识地探了探,这是鹰发起攻击的 习惯性动作,它心慌意乱,一松口,银杏果摇摇晃晃地落了下去……当然,这 些都是想象,任何想象都是逼近真相的一种途径,想象还可以有另外一些,但 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四千年前的一天,一粒银杏果落到了浮来山的山坳间, 发芽生根,渐渐地枝繁叶茂,根系深入泥土数丈,扎在石灰岩溶蚀阶地上,像 一只铁拳,紧紧地攫住山石,任尔狂风暴雨、地震海啸也撼动不了。浮来 山 座姓浮名来的山,山也可以浮来吗?像这棵树一样,飘浮或漂浮而 来。我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个好名字,动感十足,禅意也浓,浮来一座山, 又浮来一棵树。 这棵树的生长过程是多么不容易呀,像世上所有的树一样,它要忍受和承 担一棵树与生俱来的宿命,比如风摧、雨打、雷劈、霜冻、雪压、鸟啄、虫 咬、火烧、斧砍、战争……除了这些,由于距离大海不远,它还得接受台风和 海啸的洗礼,它们都是它生长道路上的劫难与定数,这个过程漫长而危险,它 不会拔起自己躲避,只能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地逆来顺受,默默地往下扎根,朝 四周扩张。它幸运地躲过了一次次天灾人祸,直到它足够健壮和强大了,一些 宿命对它没了威胁,束手无策了,另一些宿命仍然如影随形地追逐着它,窥伺 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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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它,时时刻刻,伴随它一生。它在与身边的同伴们赛跑,在年轮的跑道里 跑,一圈又一圈地跑,这是些比它老和比它年轻的树,跑着跑着它就成了浮来 山上最老的树。树当然比人长寿,此时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自己身边居然有这 么一棵树,活过了许多代人,他们开始意识到它对每一个人的重要性,是它将 纵横驰骋的根系扎入包容他们生死的土地,成为土地的一部分,共同托起了他 们。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荷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它站在最高的枝头,俯瞰 着比草芥高却如草芥一样一茬茬地生老病死的他们,却从不开口说话。他们无 比信赖它,虔诚地膜拜它,因为它的力量与长寿,也因为它的生机与活力,他 们在它身上看见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些东西可以笼统地归之于生命力。 他们生病时取一片它的叶子入药煎服,逢灾时对它祭拜祈祷化解为一抹祥云, 没病没灾时系上一条红色福带,面朝它说出自己的心事、秘密甚至期望,借助 它四千年的寿命,搭起与天与地对话的阶梯,也听到了雄浑苍凉的回声。 它是一棵长满故事的树。《左传》记载鲁隐公八年九月辛卯,鲁莒两国曾 在此树下会盟,它见证了两国国君笙歌弦舞、化剑为犁的情景。莒国虽小,但 “毋忘在莒”之典故,自春秋至西汉,犹如这棵树繁密的根系,在《管子》 《吕氏春秋》《新序》等典籍中鲜活地延伸接续,逐渐地由庙堂之上臣子规劝 君王居安思危,不可忘本,不要忘记过去的窘迫,演变为江湖之中普通人之间 相互提醒或告诫,具有广泛的平民色彩和情感诉求。而“庆父不死,鲁难未 已”,则有揪出罪魁祸首,不杀不足以求安宁、平民愤的意味……这些都发生 在它眼皮底下,四千年不过它一年四季,由绿转黄,从繁华到凋零,周而复 始,生生不息。它扎根于历史腹地,矗立在道义的制高点上,历二十朝代,阅 人无数,以史为鉴,铭记多少成败是非,洞悉多少善恶兴亡。 到公元495年,一个叫刘勰的莒地读书人,先后经历了丧父和丧母打击, 又以一介清贫白衣,在寺院中孤苦伶仃地苦读十年。在而立之年的一个夜晚, 他梦见自己手捧红色祭器,追随孔子南行。醒来后他将自己梦见孔子比作当年 孔子梦见周公,认为这是孔子在暗示他要有所担当,遂下决心著书立说,树德 建言。此后历经四个寒暑,他全身心地投入著述之中,终生未娶的他终于有了 他一生最得意的孩子—— 《文心雕龙》。 《文心雕龙》的问世,使刘勰人因文显,名噪一时,他也终于从寺院中走 出来,做了一系列小官,正当他渴盼施展政治抱负之际,梁武帝下诏解除他的 职务,敕令他重回寺院编纂经藏。两年后,完成编纂任务的他“燔发出家”, 决然将自己的眉毛和胡子烧掉,上表请求出家为僧并得到允许,改名慧地。从 此,俗世少了一个官,寺院青灯之下多了一个清高孤傲的身影。通往这棵银杏 树的黄泥古道上,常常能够看见他鹑衣百结,芒鞋竹杖,目不斜视,飘然而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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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万人如海,他孤身一人,本无牵无挂,滚滚红尘躲他于三丈开外,他无所 谓藏,无所谓看轻看淡,也无所谓放下拿起。校经楼中,晨钟暮鼓,青灯黄 卷,楼外银杏树绿了黄了,经年不辍,他无欲无求了此残生,渐如油枯灯 灭…… 一千五百年后,我到孔林拜谒孔子墓,耳畔犹自响亮着《论语》的泼剌 水声,又来到银杏树下,我是在替刘勰还南行之愿,我以我抑扬顿挫的脚步, 从泗水之源,捕捉着大海咸涩的气息,一路顺流而下至此,我才意识到一部 《文心雕龙》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乡愁,也是一棵结满累累成语、格言和警 句的银杏树。这棵树何其有幸,氤氮着千载充沛文气,雕版着千年工笔乡愁。 我绕着这棵树走了一圈,又走一圈,再走一圈。我在想能够生长如此长寿 树的地方,必得吸纳天地之精华,才可拥出抱出这么一棵树。我要围绕着它, 呼吸它的空气,啜饮它的甘泉。临走我还要拾一片它的落叶,我要将它夹入我 记忆中,由它纤细的茎出发,我将重温我曾被它荫庇的童年和少年,归来我仍 是中年,但从此,我记忆中那棵银杏树,便与我眼前这棵银杏树,合株同心, 难分彼此…… (原载《散文百家》2019年第8期) 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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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玛依拉,藏到草丛里了 _阿瑟穆•小七 老努尔旦老了,却越老越像个小孩,而玛依拉正是把他当小孩子看待。 “我的老婆子,今天能不能喝小麦粥,我不要再吃包尔萨克了,告诉你,我不 是这么好打发的。”老努尔旦吃饭时总会找出点事,引起玛依拉对他的关注。 “得啦,昨天才喝的小麦粥。为了给你换口味,太阳还在睡觉着呢,我就 爬起来给你烤悽饼、熬奶茶。喂,努尔旦,就这么着伺候你,你还嚷嚷!”他 的妻子玛依拉要么这样回答他,要么就是根本不理识他。“如果你总是在吃饭 的时候挑刺,我可要离家出走了,你信不信?”她威胁他。老努尔旦才不怕这 一招呢,他还会继续找出一些话题,边吃饭,边唠叨。 在他心里知道,玛依拉不会离开他。但让他担忧的是,他们其中一人离开 这个世界之后,那么剩下的一人该如何度过剩下的每一天,每一个夜晚。哦, 难以想象,没有玛依拉在他身边听他的唠叨,他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啊! 白天,老努尔旦在山坡上盯着家里的羊群,时不时还跑回家看看玛依拉在 不在。晚上,睡梦中他会突然醒来,摸摸身边那个人。在他确定玛依拉就在身 边陪伴他时,心里就会暖融融的。他说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每天搂着老婆 子睡觉更享受的事儿了。玛依拉看他这个样子,总会笑着安慰他:“放心吧, 牛也没我这么结实。” 当他们在草地上清扫地毯时,他便会歪着头,咧着嘴,呆呆地望着他的玛 依拉。“嘿,老家伙,你怎么这样没有礼貌地盯着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玛 依拉看到他那个傻模样的时候,总会这样开玩笑打趣。 “只有我才有资格看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啊,因为我是草原上最帅的男人 嘛。”老努尔旦马上接话,让玛依拉没话可说。他们就这样相互依恋着,生活 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就是彼此的整个世界。 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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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清晨,玛依拉没有醒来,那是突发性心脏病。因为她的心脏早就出了 问题。老努尔旦瘫坐在土堆旁,看着人们将她埋进土里。“我的玛依拉啊,你 怎么偏偏抢到我前头呢……”他喃喃自语,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 的玛依拉真的永远离开了他。“怎么办?怎么办啊?我该如何度过余下的日 子?”唉,他对玛依拉的依恋,就像肺离不开空气。 孩子们要接老努尔旦过去一起住,他固执地摇头,说决不离开透着玛依拉 气息的家。决不离开半步! 老努尔旦回到家里,从房前走到房后,然后走进毡房。到处冷冰冰的,空 寂一片。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他也不觉得饿。他推开孩子们端来的饭菜,习惯 性地翻起柜子上的搪瓷盆子,看盆子下面扣着的一盘手抓饭。旁边的篮子里, 还有几块玛依拉在的时候烤的馋饼。 他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已经发馒的手抓饭和干巴巴的馈饼,一动不动。他 好像看到玛依拉做饭时的模样一一头上包着一块旧头巾,边忙着手头的活儿边 命令他提水、拿柴火、倒垃圾。“天哪,吃你一顿饭,要让我忍受这么多。我 真是受够了!”老努尔旦说着责怪的话,手上的活儿一样没少干。 他小心翼翼捏起一块干镶,放到鼻子底下闻,那上面的味道让他想起玛依 拉身上的味儿。玛依拉走的前一天清晨,早早起床活面。她说她在面里加了牛 奶和鸡蛋,还放了羊尾巴油。她说这样烤出的傷才会让他吃着香脆,有营养。 她总是这样为老努尔旦的一日三餐做精心的盘算。她还说,只有这样才能把他 的嘴堵住,让他整天别再唠唠叨叨,惹人烦。 老努尔旦没了胃口。他把像饼轻轻放回篮子里,站起来,把盛着馋饼的篮 子放回柜子,然后上了床。被单冷冰冰的,他缩在被子里,让自己沉浸在对妻 子的思念中。他回忆妻子满是皱褶的脸颊散发出温馨的气息,他追忆妻子每一 次注视都饱含温柔和体贴……他的这种绵绵不绝的冥想,被后院畜棚里嘈杂的 羊叫声打断了。他叹了口气,翻过身去,他的手摩華到玛依拉曾经睡着的右 侧,他仔细想着这是为什么,让他身体的另一边始终感到温暖的老婆子再也回 不来了……他的手摸到枕边的照片一|5是去年冬季去小女儿家住了两天,在 城里广场上照的。有十几二十张吧。他和玛依拉并排站在冰雕前,他和玛依拉 站在雪堆前,他和玛依拉站在冰桥上,他和玛依拉走在大街上……他们很少照 相,每次照相总会觉得紧张。他们笔直地站着,脸上是僵硬的笑容。 他捏着那些照片,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他叹了口气,翻身起床,走出毡 房,望月亮,想起玛依拉在身边时,总会说:“喂,你简直就是羊圈里的小羊 羔嘛,连晚上也上蹿下跳的。” “呃,我睡不着,出去走走还不行啊。”老努尔 旦为自己辩解。“好吧,好吧,既然睡不着,那么就去羊圈看看那些小羊羔 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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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看看它们是不是和你一样不听我的话。”玛依拉缩在被子里,指挥老努尔 旦查看棚圈。“你就是不能看着我闲一会儿,简直不像话!跟着你这一辈子我 真真的受够了!”老努尔旦气呼呼地说着,却挪动脚步朝羊圈走去,认真查看 羊群。 第二天,昏昏沉沉,一夜未睡的老努尔旦试着爬起来。他坐在地毡上,发 现玛依拉不在门边墙上挂着的小圆镜前,她的梳子还在那儿,还有她的黑底子 蓝色羊角图案的披肩,还有那条不知道多少个年头的灰白头巾,她也舍不得 扔。她也不在油漆剥落了一半的碗柜前,叮叮当当地往外取碗。当然了,她也 没在门边,撩起门帘,探头进来,冲他喊叫:喂—— 老家伙,起床啦! 或者在羊圈边? 在所有地方,羊圈是清晨里她最有可能去的地方—— 她要挤牛奶呀。他走 出毡房,羊圈边除了两头母牛习惯性地等在那儿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对着空气中,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人询问并解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咦,玛依拉去哪儿了?”他冲着羊圈那头指指点点。 “不知道呀! ”他摊开手。 “嗯?奇怪了。”他撑了撑头,皱起眉。 “是啊,我也没找到她哩。”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唉,母牛还等着呢。” “对啊!” 他停下来,眯起眼,花了一点时间琢磨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片刻之后,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突然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我的老天爷,”他惊叫道,“你们还真能咋呼啊!”他像是突然发觉羊都 挤到栅栏边,瞪着他,冲他闹哄哄地嚷嚷。他走过去,把栅栏拉开。羊群 “呻哮”叫着,冲撞着两头慢条斯理的母牛,一阵风似的冲出去,奔向朝阳的 山坡和自由的空气,扬起一片灰尘和草屑。 它们在草地上晒太阳、吃草,追逐着玩闹。玛依拉像过去许多次那样,站 在草丛中,拿着随手折下的树枝,嘴里发出噢啾——噢啾一一的声音,赶着 羊群。 “啊,玛依拉,我的玛依拉啊!”老努尔旦扶着额头,快步朝她走去,“我 知道你会回来的,你说过的,你会回来的……”他的声音起初很高,最后慢 慢降了下去。走近时,他发现草丛中什么都没有。他低下头,揉揉干涩的眼 睛,不知道是自己糊涂了,还是两天咽不下去食物的缘故,他想哭,可是没有 眼泪。 孩子们送来饭菜,他厌烦地挥挥手—— 他想一个人待着,让他们别总来 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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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他。 和前些天一样,他依然吃不下食物,睡不着觉,还固执地赶走了晚上过来 陪伴他的孩子们。 玛依拉离开的第三天,天还没亮呢,老努尔旦已经爬了起来。他摸摸索索 穿上正式的坎肩,虽说式样有些老旧,挂在他的瘦骨架上显得晃荡,不过整个 人看起来倒像是添了点精神。他站在毡房外,望向远处的山体,它们一如既往 地矗立在灰蒙蒙的黑暗里。隐约中,他听到了玛依拉的说笑声。他看到她和邻 居家的妇女们在月光下的草地上擀毡子。“嘿,老家伙,有了这块毡子,你绝 对不会再喊叫着冷啦。”她看到老努尔旦走过来,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看 他。“哈,我的玛依拉,我知道你会回来嘛……”他笑了出来。这是一种奇怪 的笑声,悲伤的笑。他的脸上挂着这种笑容,快步走向前,去抓妻子的手,可 是抓到手的是一把青草。 他在草地上转悠了几圈,月光和摇动的树枝形成了玛依拉的身影,她就站 在那里朝老努尔旦挥手。他高兴地跑过来,伤心地走过去,接着又充满希望, 继而又失望悲伤。直到太阳从山边升起。 阳光把草尖镀上一层耀眼的光芒时,老努尔旦扶着膝盖爬上了一道小山 坡。“别小瞧我,我可不是老不中用的,”他的嘴里嘟嘟嚷嚷,“老婆子—— 我 很快就会找到你啦一一” “努尔旦爷爷,您起得可真够早的啊!”乌兰骑马过来,礼貌地招呼老努 尔旦。“你,别走,”他摇摇晃晃跑过去,严肃地拦在马前,“我的玛依拉,她 藏到草丛里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能不能帮帮忙?”他一脸认真,正儿八 经地说话,目光却径直穿过他,朝他身后看去。好像他身后还有一个人,被他 挡住了。“这……您这是……”乌兰愣在那儿。“我的玛依拉,她就藏在那儿, 让我找啊找啊……”老努尔旦指指眼睛看过去的草丛,大声说。“啊?玛依拉 奶奶……”乌兰扭过头朝身后看了一眼,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他拽拽 马缰,跑开了。可怜的努尔旦爷爷,他是怎么了?我得赶紧叫来他的孩子们。 乌兰想。 努尔旦看到乌兰不肯帮忙 ,摇摇头,嘴里咕哝着,继续在草丛里搜寻。 “我看到了!你在这里!”他突然跳起来,扑向一处草丛,边扒拉边喊,“快出 来!快出来!我抓到你啦!”就这样,他边找边走,来到山脚下。 这时,远处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他的孩子们赶来了。 “我现在明白了,没有人能帮我找到你,任何人都不能,我必须自己来完 成这件大事。”老努尔旦拍拍胸脯,仿佛年轻时一样,满怀信心地朝山上爬 去。“你应该在这里,”他自言自语,“我想起来了,你经常在这里。” 一阵风 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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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来,他抬起头,果然看到玛依拉坐在远处的岩石上,歪着头,微笑着看他, 好像在问:“老家伙,以后还敢惹我生气吗?” “呃,我的玛依拉,以后我再也 不挑刺了,再也不啰啰唆唆惹你烦了,我不能没有你。”他抬起苍老的脸,睁 大浑浊的眼睛,看着心爱的玛依拉,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扯足嗓门大喊,“不要 走啊——”他努力迈开两条纠缠在一起的腿,尽可能快地朝玛依拉跑去。 又是一阵风吹来。风势很猛,突如其来——不知是一股什么邪风,令老努 尔旦的两条腿颤抖着哆嗦,他干缩到一起的瘦小身体,像是陈旧的钟摆,摇摇 晃晃的有些走不动了。这时他觉得整个山坡在他脑中旋转,他想呕吐,眼睛肿 胀,心脏在胸口快速而不规则地怦怦猛跳起来,就像一台即将耗尽汽油的引 擎。他虽然一脑糙糊,但是心中突然坚定了信念,似乎感觉到了一个美好的前 景正在眼前展开。恍惚中,他看到,他真的看到了他的玛依拉就在他触手可及 的前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激动地喊道:“等——等—— 我!你不能留下 我一个人在这里呀——”他焦虑而悲伤的声音响彻整个阿尔泰山谷。 “好啊!”玛依拉微笑着冲他点头,向他伸出手,“嘿!老家伙,还是让你 找到了呀。”她温柔地看着他,“走吧,我们回家吧!”她轻声说。 “嗯,嗯,”他低声回应,频频点头,“呃,我的玛依拉,见到你,真是让 我高兴啊!”他向前屈身,认真看那张脸,模糊,但很温暖。 “嘘—— ”玛依拉把手指放在嘴前,冲他吹了一下,“来,老家伙,把手 给我,让我牵着你的手。” 老努尔旦走向那只手。 突然,一切悲伤消失了。他全身轻松,没有烦恼,没有哀伤。他看着心爱 的玛依拉,幸福地笑了。 中午时分,孩子们在山坡上找到了老努尔旦。他神色安详,仿佛很高兴与 玛依拉再次相见。 他的嘴角漾着一丝欣慰的微笑。 (原载《海外文摘文学》2019年4月) 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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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国阿尔勒,与梵•高相遇 _孟晓云 今年6月28日,是我们开始法国深度游的第四天。早餐后,从艾克斯前 往南法阳光之乡阿尔勒。阿尔勒是一座有罗马风情的法国老城,有废墟的戏剧 院、古罗马斗兽场和礼拜堂,被誉为“高卢人的小罗马”。对我来说,最最重 要的,这里也是荷兰画家梵・高曾经作画并且度过人生最后时光的地方。 从艾克斯到阿尔勒,大巴急驶,窗外风景如画,我的心里充满梵•高 “粉丝”的兴奋。来到阿尔勒,穿过大街小巷,直奔当年梵•高创作《星空下 的咖啡馆》的原址——“梵•高咖啡馆”。全然忘记了,那天,在阿尔勒,我 们一行遭遇了法国史上的最高气温,45. 9兀。正值中午,街巷几乎见不到什么 人,只有骄阳直直地照射着。 多年前,我就憧憬着能参加一个旅行团,去拜访绘画大师的故居和博物 馆。我曾阅读梵•高的传记,也曾临摹过不少梵•高的油画,其中一幅便是他 的《星空下的咖啡馆》的局部。越过去年身体出现的种种“报警状况”,终于 在今年6月如愿以偿,走进了梦想中的阿尔勒,与梵。高的咖啡馆零距离 接触。 去咖啡馆之前,我们先到位于城西的梵・高文化中心游览,是梵・高当年 曾居住过的医院,梵•高当年割下耳垂后曾被送往这里救治,后又因为精神疾 患被困于此。著名画家丰子恺著文《生活是作品的说明文》中有如是评价: “生前无人理解他的作品,世间只当他一个自己用剃头刀割脱耳朵的狂人,死 后却不久就受全世界的认识与追崇。” “梵•高的作品,都是其热狂生涯中的苦恼、忧愁、愤激、铭感、欢喜、 活悦的发现,都是热血所感染的'人生记录'。” “是的,他的一生犹如一团热烈的火焰,在世间燃烧了 37年而熄灭。遗留 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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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的,有连绵的绘画。犹如一卷活动影戏的底片,历历地记录着其热情的火 焰的经过情形。” 梵•高曾经到巴黎投奔弟弟,但因为他热情愈加奔放,画风愈加粗暴,终 于嫌巴黎的自然风光的刺激太弱,不足以激发他的热情,又引领向南,到小镇 阿尔勒定居,而成为太阳的恋人了。 南国的大自然处处热烈地欢迎这位画家;然而南国的人和北方人一样地冷 遇他,没有人注意他的画,更没有人肯出一文钱买他的画。他在世间的知音者 只有一个弟弟和在巴黎的一两个朋友,如高更。他曾经邀请过高更到阿尔勒小 住,终因一些观点的不同而分手。梵•高住进雷米精神病院的100多天,居然 画了 100多幅画。 我在梵・高文化中心买了不少纪念品,印梵・高油画的茶杯垫、铅笔、橡 皮、眼镜盒等,又匆匆七拐八拐才来到梵・高咖啡馆。梵・高的名画《星空 下的咖啡馆》正是在这里所作,如今这家两层楼的咖啡馆,基本保持着原来 的模样,吸引了世界各地众多游客前来一睹画中风采。 我们旅行团里的年轻人都与导游赶赴建于罗马帝国时期的阿尔勒竞技场, 我和团里另一位老先生在咖啡馆中逗留。我努力想象着当年那个热狂的梵・高 如何在咖啡馆速写和绘画。蓝色与黄色向来是梵•高的最爱,这两种对比色, 一个诉说着恬静的心情,一个代表着喧闹的气氛,在《星空下的咖啡馆》的 画中,即便静谧的蓝色夜晚将至,但由鹅卵石铺成的广场,在黄色调的灯光 下,依旧展现着人们的欢乐与活力。本幅画的笔触相当准确,这是梵•高细心 观察的结果。黄橙的灯光和深蓝的夜空相互对比,视线沿着咖啡棚和座位向后 延伸,使画面产生纵深感。梵•高曾说这是一张不用黑色的夜景图,他成功地 运用色彩表现了夜间户外写生的效果。 2009年,我曾经临摹过梵•高《星空下的咖啡馆》的局部,眼下,在烈 日中顾盼寻觅,细细地观察着楼上楼下的复制品及橱窗,又坐到室外的咖啡 座,点了一杯冰咖啡,我相信,这里的一切都有着梵•高的体温呢! 大约10年前吧,在北京的报摊看到一本休闲娱乐的刊物,其中有篇小文, 是介绍印象派大师故居自由行的,从荷兰介绍到法国,其中包括阿尔勒小镇 (如今的阿尔勒市)—— 梵•高最后生活和创作的地方。真是向往这种旅行 啊。一直期待着,终于,去年秋天看到一家旅行社的告示——法国深度文化 游,此行包括塞尚的故乡、梵•高的咖啡馆,还有巴黎的自由活动一天,我可 以安排去奥赛博物馆,这就足够了。立刻报了名。遗憾的是,很快我的身体频 频报警,早搏,血压不稳,无奈退了团。今年旅行社又组织了同样的旅行,我 当仁不让地报了名,体弱多病,腿又不好,不宜远行,这可能是最后的机 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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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了。 离开巴黎的最后一天,我和小伙伴如愿以偿地参观了向往已久的奥赛博物 馆,四个多小时,与大师的真迹亲密接触。自然也包括与梵•高的作品合影, 最经典的是他的《自画像》《奥维尔的教堂》,我在这些画作中分明看到了 梵•高张扬的色彩、生命的呐喊,以及浓得化解不开的孤独。 没有找到那幅《星空下的咖啡馆》,据说它被荷兰阿姆斯特丹・穆勒博物 馆收藏。 (转自2019年7月30日“一群文画人”公众号) 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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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勒的“命运之锤”和他的小木屋 刘元举 还是周五的晚上。绵绵的春雨不急不躁,差不多一整天都没有停歇。雨中 行车路上多处拥堵。拐进深圳音乐厅的地下车库,锁好车门,便急切跨上 滚梯。 升至二楼金树大厅时,被金色梁柱及各种演出广告弄得有些眼晕。等待入 场的观众已经排起了长队。音乐厅的大台阶上,有块彩色大屏幕,上面循环滚 动着介绍今晚演出的内容。我一眼就看到了克利斯蒂安•爱华德。他还是那样 仰着一头银发,让高鼻梁翘得更挺,一副日耳曼男人自信的面部轮廓。 他是我倾听最多的现场指挥,也是我最熟悉的柏林学院派指挥家。在结束 了为期八年的深圳交响乐团艺术总监生涯后,他已于两年前回到了柏林。八年 间,他曾指挥深交演出过许多场经典名作,其中就有这首《a小调第六交响 曲》。很遗憾我错过了那场演出。这一次,他是专门为这场“马六”而由柏林 飞来,这让我欣喜不已。 深交的音乐会通常都有一个短的序曲作为开场,谓之“暖场”。而这次, 只有两个大作品铺满上、下半场。上半场是由康珠美奏响西贝柳斯的《d小调 小提琴协奏曲》。这位出生在德国的韩国美女一出台,便以颜值惊动全场。其 实在排练走台时,她的美丽和精湛琴技已经征服了深交的乐手们。他们说,她 在下午走台时的演奏,比当晚现场表现得还要抢眼。 西贝柳斯《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一直是我喜欢的作品。它那种大美的乐 感,是大餐而绝非小吃。康珠美的演奏不负众望,第一弓下去,便一下子抓住 了听众。康珠美在力度与音色方面的把握精准到位、轻松自然、游刃有余,弓 弦推拉之间环环相扣、舒展绵延,旋律热情奔放,音色华丽灿烂,将北欧特有 的抒情渲染得十分到位,大气又不失精美,勾勒出一幅北欧乡村风景画,让人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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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身处暮色的海边,目睹游吟诗人在火堆旁尽情歌唱。 现场观众掌声潮涌。她在数次往返谢幕之后,重又架起琴,加演一首巴赫 第三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广板》,遂结束上半场。 下半场开启了马勒《a小调第六交响曲》的宏大叙事。在陆续听过马勒的 五六部交响曲之后,便一宜渴望能有机会听到这部《a小调第六交响曲》。 这是一部含量丰富的大作品,其复杂与深刻,其悲情色彩,如同阅读一部 浩繁长卷——《追忆逝水年华》。记得作曲家贝尔格曾这样说过:“除了贝多 芬的《田园交响曲》,就只有这首《a小调第六交响曲》了。” 爱华德一袭黑色演出服,显亮的银发,可以与各种铜管乐器竞相放光。爱 华德深谙马勒作品之道,他在深沉稳健地带领着编制庞大的乐队,扬手之间, 荡开了宏大的气场,完全慑服现场千余听众。 “马六”是其作品中最具古典主义特征的,但惊人的长度与复杂奇崛的语 汇,不禁令人望而生畏。马勒说:“我一生所忍受的不如意的遭遇,都集中在 这部作品里。”因此,这部作品也有着“悲剧交响曲”之称。理解或表现这部 作品,显然有着艰深的难度。就连伯恩斯坦这样的大指挥家都反复强调了马勒 音乐中,那种令人吃惊的多样性与矛盾性,而这种多样性之丰富,矛盾性之复 杂,几乎不可能在一两次演绎中,得以充分的展现。指挥家都这样,何况听众 在听马勒这样的作品时,如何能够进入理解的层面,而不至于一头雾水。这对 现场观众无疑是个考验。据说10年前的深圳观众还是无法接受马勒的,而现 在,喜欢马勒的乐迷大有人在。 理解作品首先需要理解作曲家。马勒是在波西米亚的一个村庄,一间没有 窗户的小屋子里出生的。在一溜儿12个孩子当中,他排行老二。马勒的童年 是在伊赫拉瓦的一个军事小镇卡利斯特度过的。父亲是制酒工人,挣不了多少 钱,而支撑着整个家庭的开支,要靠母亲开的那个小酒馆。 马勒从小就生活在犹太小孩与基督教之间那种紧张环境之中。小时候的马 勒,有着一张神经质的脸,黑眼球直愣着的那种凝固感,很像卡夫卡。马勒上 学后,第一门功课居然不及格。这对他打击不小。他的第一个音乐构思来源于 伊赫拉瓦城镇的皇家军队乐曲。那时候的伊赫拉瓦城镇中心的广场在马勒的眼 里非常之大,镇上驻防的部队经常在那里操练,练兵场恰好挨近马勒在教堂边 上的家。每天清晨,他都会被军队的起床号声唤醒,那种激越的感觉会立刻灌 满他瘦弱的胸膛,让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接下来还有游行号和军队进行 曲,这些与犹太圣歌混杂在一起,让他反复吟唱,沉迷其间。 我想,在“马六”开篇的那种行进中的乐句,与他小时候受到的军队号 声的强烈影响是分不开的,而他的忧郁性情与他终身受到的种族血统偏见,内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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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压抑无法解脱也是分不开的。幸好他有音乐相伴,有美丽的自然风光供他 享用。 马勒极其喜欢安静。1893年6月,他选择了离群索居,在湖边建造了一 座工作小屋。一个方形的单间,三面有两扇窗户,一个玻璃门,晚上用木樁锁 着,马勒把这个小屋叫作舒适的房子。此名是从霍恩的一首诗中得来,那是他 的避难所和栖息地。 马勒每天早晨工作,通常是起床后,直奔工作室。早餐总是会准时送到他 的小屋。他整个早上特别忙。到了吃午饭时,会有人通知他去客房那边吃。他 拼命工作,顾不上吃午饭。常常到了吃饭时,饭菜已经凉了。马勒作曲时,像 有洁癖一样,忍受不了任何杂音。最重要的是,工作室周围一定要保证完全寂 静。哪怕有一丁点声音,都会打扰马勒思路的。因为外面有乌鸦叫,人们想方 设法驱赶,弄了一个巨大的稻草人安置在农场里。而农场里的人们只要看管好 镇上小孩和工作人员不在马勒小屋附近制造噪声,都会得到酬谢。 1897年,马勒如愿以偿成了维也纳皇家剧院的指挥。他还未踏进去,就 有了反对声音。此后,10年间从未间断。幸好新的机会来了,剧院重建,马 勒兴致勃勃地邀请艾尔玛看他的排练。那一刻,马勒爱上了这位20岁的艾尔 玛,1902年带她走进婚姻的殿堂。 《a小调第六交响曲》就是在这个建在湖边上的小木屋里完成的。马勒先 后有过几个作曲小屋,至今保存完好的,是克拉根福特半山腰上的那个森林小 屋。2017年9月,我跟随深圳交响乐团到欧洲巡演。在布达佩斯演出之后, 我们来到了奥地利的克拉根福特。 我们乘坐的大巴无法开到山路上,只能在山脚下的马路边停靠。沃尔特湖 是欧洲著名的湖泊,就在周围,但我们没有去观赏,而是选择前去朝拜马勒的 这座森林小木屋。下车后,乐团大队人马松散着走向森林深处。山坡有些漫 长,各种树木越走越密,脚下不时有渗出的水流淌开来,可能是雨水或地下水 漫溢。我怕弄湿了鞋子,便不断地绕着走,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不时在转弯 处看到一个立起的指示牌,箭头所指方向就是马勒的工作室——森林小屋。 从照片上看,那个小木屋年久失修,简陋破旧,如一件破衣衫披在那里, 玻璃灰暗着,雨水浇在上面如同罩着泪光。人字坡屋顶,像一柄撑不动悲伤的 伞,在静默中渴望收拢,却几近坍塌。两个简易的木椅子,孤独地挨着门摆 放,一边一个,像两个瘦骨嶙峋的孤儿。而走到近前时,映在眼中的是个修缮 一新的小木房子。正午的阳光将这个小木屋照得光亮闪闪,修缮过的空间有种 失真感。但是,孤零零的小屋,藏在或者说被遗落在这个荒僻之地,倒是有着 一种卓尔不群的冲击力,令我怦然心动。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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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摆放着马勒的手迹,还有后人写他的书籍,进门就要收钱,每本书也 要收钱。探头一眼,屋内一览无余。马勒在哪里睡觉?在哪里吃饭?我问导 游,他说在山下边的湖边还有一个马勒住处,他每天早上从家里出来,爬山来 到这里写作。多少个难忘的夏天,马勒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洗漱,然后穿过 看不见的小路,到达他的半山工作室。这是个人烟稀少的隐居之地,无比安 静。马勒吃过早餐,接下来便是七个小时的无休止工作。他在午饭前会跳到湖 里游泳。很久很久,一个人享受水天一色的感觉。然后他浮出水面,在水里就 像海豹。 在这里度过许多欢乐的夏季之后,悲剧发生了。马勒有两个女儿,安娜和 贾斯丁相继告别人世。尤其小女儿的死,还有妻子的另有所爱,都给他带来致 命的打击。虽然第六交响曲写在悲剧发生之前,但悲剧如同谶语,就像捷克诗 人赫拉巴尔的《公开的自杀》写出时,他并未想到自己会选择自杀,而他最 终从医院五楼窗口跳下去,不能说与提前写的自杀诗篇没有联系。 乐团的年轻人纷纷在这里拍照。他们多次演奏马勒的作品,熟悉马勒,敬 仰马勒。在他们成群结队来到这个小木屋之后,相信他们对于马勒音乐的理解 会更深一层。 马勒在这个森林小木屋里创作了《大地之歌》和第四交响曲。第五交响 曲的草稿,也是在这里起草的。在《大地之歌》中,他创作的内容来源于他 对中国许多世纪以来诗歌的改写,最后一部分,他把它称作《离别》。 由欧洲归来已经两年了。其间不断倾听深交的演奏,那些去过马勒小木屋 的年轻人都坐在舞台上,他们有的吹奏管乐,有的拉动弦乐。从他们的表情上 和吹拉的声音中,我不时会闪现出那个山坡上小路尽头的森林小木屋,那种高 大的树木在秋色中的顶天立地气势,那些满地铺开的五颜六色的落叶,那种三 五个乐手合影拍照的场面,当我们这些人都纷纷离去时,我回望一眼,那个小 木屋一大半处在阳光的阴影之中,显出几多孤寂与落寞。 尽管“马六”不是在我们朝拜的这个小木屋写的,但马勒在任何一个小 屋写作时,都是一样在极度的安静之中,饱尝孤独与寂寞。细品“马六”这 部作品,从里面感受到既有层叠而艰涩的乐思与动机,也有明媚流畅的乐段, 像第一乐章的发展部中那段田园风格,就有很美很悦耳的意境,这是他热爱大 自然,将自己的生活尽最大可能地融入自然风光中的结果。从年轻时他就喜欢 湖边的宁静。湖光山色,给了他的美好心绪,也给了他创作的灵感和驱动。即 使悲剧的“马六”,也有一个很美的主题。据说这是他写给妻子艾尔玛的。通 过音乐丰富的线条,他为爱妻画了一幅“育像”,从中展现了艰难生活中爱的 甜美。 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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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六”是一个复杂的织体,主要是单纯美好的自然性情与复杂乖戾的人 生际遇之对比,其强烈与无奈,构成了复杂多变的风格。音乐中流淌的美妙田 园风光,闪动着湖光山色,这种清醇美妙的抒发,在第三、第四乐章中也反复 出现过,而在第一乐章中的定音鼓上的命运咆哮般的“六音动机”,在第四乐 章中也得到了极致发挥,有着可怕的暴烈。然而,到了全曲的尾声,却温弱 下来。 当舞台一侧的方形大鼓,被抡起的大锤重重一击时,全场为之一震,到了 再次重击时,观众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是本场音乐会的主题《命运之锤》, 原本作者是要完成三次重击的,可现在的版本,却将第三次锤击改为无力的弱 奏,乃至终曲激昂的号角齐鸣中,没有再掀高潮,而是撤火泄气似的走低渐 弱,直至消遁。这就是马勒音乐中的特性,不是以轻松的美妙构架全篇,也不 以英雄排山倒海的气概,暴烈的轰响效果形成高潮,换取现场的鼎沸效果,却 是将“英雄被击倒”,在无声胜似有声之中,结束全篇,引来我们的唏嘘感 叹,无以释怀。正如乐评人所提示:“乐曲充满灰暗的厌世情绪,同时也具有 马勒独特的抒情性。” 深圳交响乐团是爱华德经过八年打造的队伍,今朝,这支队伍让他得心应 手,很好地完成了对马勒第六交响曲的艰深诠释。弦乐的厚度和音色越来越有 一股欧洲味道,管乐也有了惊人的发挥,无论铜管还是木管。在这个密集发声 的队列中,我逐一分辨着那天在马勒小屋前留影的一张张面孔,我发现每一张 脸上,都蓄满虔诚。 (原载《音乐爱好者》2019年第5期) 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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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瑶琴 饶宗颐的香港 _余秋雨 饶宗颐先生百岁高龄去世,香港和内地文化界都在纪 念。各地媒体都引用一句话来概括他的学术地位:“即使 只有一个饶宗颐,香港就不是文化沙漠。” 有的媒体还标明了时间,说“早在二十五年前,就有 人这样判断”。 但是,做出这个判断的是何人?却没有标明。忽然有 一家内地电视台透露,这话是金庸先生说的,于是其他媒 体也都纷纷说是金庸。然而金庸不大可能说这句话,而且 这话只有香港之外的人说,才有分量。 终于,香港大学前任副校长李绰芬教授在媒体上公布: “最先得出这个结论的,是余秋雨先生。” 这下我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个结论牵涉到一座大城市 和一位大学者,已被大家广泛接受,如果由我自己来申领 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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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明权”,有点不好意思。 事情发生在一九九二年秋天吧。那时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英文系做访问学 者,实际上是在写《山居笔记》。当时,我的《文化苦旅》已经出版,在华文 世界颇为轰动,因此经常有香港记者来采访我。记者总是要我从宏观视野上判 断香港的文化地位,这是对香港政治地位谈判后的自然延伸。多数记者在提问 中最在乎的,是一直有很多人断言香港是一个文化沙漠。 断言香港是一个文化沙漠,主要出自三个理由—— 一、 文化历史太短; 二、 文化身份飘移(是皈依英伦文化,还是中华文化); 三、 社会话语缺少文化。 这三个理由,几乎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连香港文化界也不否认。在对政 治前途依然信心不足的情况下,他们对香港的文化前途颇为沮丧。本来他们是 不在乎内地方面对香港文化的看法的,现在倒是渐渐敏感起来。内地高层答 应,香港那些殖民地色彩的路名,基本可以不改,维持报刊言论自由,而且 “马照跑,舞照跳”。这些都属于“生态文化”的范围,也反映了内地对香港 文化的基本看法。香港领受了这种看法,却又对这种看法心有不甘。“香港文 化难道就剩下这些了?”内心都在嘀咕,却又做不出响亮反驳。 当地媒体对我的预期,更是不太乐观。一批批记者几乎表达了差不多的意 思:“从你的书里看,你只在乎敦煌、阳关、苏东坡,即使对西方,你也只在 乎古希腊、贝多芬、黑格尔,估计不会对香港文化有太高的评价吧?” 有一家报纸在寄给我的书面采访题目中,干脆有这么一道:“香港,估计 要花多少年才能从文化沙漠里跋涉出来?” 我的回答,让他们大吃一惊,以为我是客气。那我就只能以比较完整的方 式,来表述一下了。 我在香港中文大学的演讲中,说了这样一段话—— 香港是当今世界一个重要的文化枢纽。 我做出这个判断,是因为香港承载着一系列宏大的文化融汇。第一,是西 方文化与东方文化的融汇;第二,是中国主体文化与海外华语世界的融汇;第 三,是现代商业文化与古典文化的融汇;第四,是都市娱乐文化和精英文化的 融汇。 照理,大融汇也是一种大冲撞、大消耗,在涛声喧哗中很难留下什么。但 是,香港还是留下了。它留下了领先全球华语世界的电影奇迹、歌唱艺术和高 等教育,更留下了两座文化高峰:一座叫金庸,一座叫饶宗颐。 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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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以现代情怀重塑了中国传统的侠义精神并使之流行,功劳巨大;饶宗 颐则把二十世纪中国古代文化研究的宏大构架集于一身,体现了一个城市的最 高学术品质。 我们且把一切热闹的景象暂时搁下,只看这个安静、专注的饶宗颐教授。 他居然独独被香港守护了,滋润了,而不是华人世界的其他任何城市。由此, 足见香港的文化气度。 我的这个演讲,一度在香港学术文化界引起轰动,《信报》立即派出一名 记者来采访我。记者说,我的论述与目前流行的“文化沙漠”思维完全相反。 于是我就说了那句话:“即使只有一个饶宗颐,香港就不是文化沙漠。” 这话立即被广为刊登。有的报纸,还把它作为通栏标题。 饶宗颐先生当然很快就看到了。他指派他的一位上海籍的学生,通过报社 记者问到了我在香港住所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一个信息:饶先生邀请我到家里 做客,长谈,并请我吃饭。 到了约定的那天,饶先生又派那位学生来接我。那位学生的父亲,是上海 的一位古文物专家,我知道。 在去他家的路上,我想,一见面他一定会提到这几天轰传香港的我对他的 评价,他会说什么呢?我又该怎么接口?估计,他会自谦,那我就可以讲一讲 做出这个评价的理由了。 高层文化界都忌讳在交谈中动用太重的美言,我应该说得放松、自然。但 是,我就怕在提到他的成就时岀现记忆误差。他对甲骨文、敦煌学、楚辞地理 和潮州文化的研究我都曾拜读,却记不准具体篇名了,旅居在外又不便查核。 这是最脆弱的学术敏感线,讲错了,表面上对方并不在乎,但内心会有一点隐 隐的不舒服。何况,他已是七十五岁高龄…… 正担忧着,已经到了。是他自己开的门,握手之后就没放开,把我拉到座 位上,看了我几秒钟,就开始谈话。出乎意料的是,他完全没有提起我对他的 评价,只是表扬我的《文化苦旅》。他说:“为了呼应你,我也要写一本,叫 《文化之旅》,一字之差,表示同中之异。因为是呼应你,我这本书要在大陆 出版,最好在上海出,请你帮我联系一下出版社。” 我立即说:“能得到您的书,是上海出版界的荣幸。” 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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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就能交稿。”他说。 这真是为一天的长谈开了个好头。他先让开自己,把话题拉到客人身上, 然后再轻松介入,不露痕迹地成了 “文友”,一下子就没有障碍了。 与饶宗颐先生谈话是一大享受,因为他对中外文史涉猎广泛,不管话题跳 到哪儿都谈得下去,而且谈得不同凡响。正巧我也是个天马行空的人,故意把 话题拉开幅度,又快速转移,而且在高频率的切换中显得来者不拒,从容不 迫。这种谈话乍一看像是没有逻辑的“意识流”,滑到哪儿是哪儿,断到哪儿 是哪儿,一路腾跃,快乐极了。过后,就很难记得起来。好像是讨论到了孔子 和老子的实际年龄差距,屈原沉江的原因,王国维在甲骨文研究上的贡献,以 及日本敦煌学的特点。我突然想把谈话从这种宏观腾跃转移到个人趣味上来, 就追问他在四十六岁时向一位印度学者学梵文的过程。 听他说完这个过程,我又问起他如此孜孜不倦却又如此健康的原因。 这一下,他来劲了,居然起身为我表演起一套套功夫。站姿、坐姿、静 姿、动姿,都做得矫健沉稳。我站在边上一声声叫好,却又怕他累着,没想到 他越来越虎虎生风,还告诉我各个姿势的名称:这叫“白鹤亮翅”,这叫“黑 猴捞月”,这叫“懒虎打盹”…… 突然,他停了下来,拉我到另外一个房间。那是一个画室,画架上挂了一 幅花卉,画桌上铺着一幅已经画好却还没有题署的山水。他的画我以前在书籍 上见过,一看就知不是“文人余兴”,而是达到了很高的专业水平,已经在好 几个国家开过画展。现在直面真迹,更是产生了感官冲击。他说:“现在索画 的人太多,我没有时间,就不多画了。只为慈善捐助,或哪个学术机构经费困 难,才动笔。” 看着他,我微笑着轻轻摇头,感到实在不可思议。那一排排学术著作,加 上刚才看到的一套套功夫,再加上画室里的一幅幅画,居然都出自同一个生 命,实在叹为观止。 “下一次再让你看看我的古琴!”他兴致越来越高,顺势拉住我的手说, “走,吃饭去!” 他请我吃饭,不是在家里,而是去附近一家他最喜欢的小饭店。怪不得, 刚才在长谈和表演功夫的时候,并没有听到厨房里有什么响动,也没有见到 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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佣工。 从饶先生的家到那家小饭店,要走一段路。于是,他领着我,穿行在中午 热闹的街市间。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削,一陷入摩肩接踵的人流,完全成了一 个最不起眼的“市井小老头”。在最挤的地方,他还会搀住我的手腕,就像怕 我丢失似的。其实,他天天就是这样行走的,谁也不认识他,永远的“市井 小老头”。我突发奇想,如果有人告诉周围的人,正是这个在人群里踉踉跄跄 穿行的瘦小身躯,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文化等级,给每个人带来了文化尊严,大 家会是什么表情?也许,将信将疑;也许,没有表情。 这个街口不挤了,似乎稍稍显得有点安静。我听到他在耳边说:“余先 生,有了我,沙漠还是沙漠。” 我立即回答:“不,有了一棵参天大树,沙漠就不再是沙漠。” 没想到,今天见面的主题,这时才出现。 他与我都知道碰到了主题,神情严肃起来,好一会儿不再讲话。 我在想,当一位大学者从书房来到街市,从那些他已经非常熟悉的古人中 间抽身而出,来到眼下他感到非常陌生的今人之间,确实会产生一种沙漠感。 那杂乱的身影,那冷漠的目光,会让他陡然反思,自己写作和研究的读者群究 竟有多大。为此他会产生一种无力感、无助感,就像行走在沙漠里。 但是,我从外来人的眼光看去,寂寞的饶宗颐先生在这座城市并不真正寂 寞,容我后文再讲。 终于走到了小饭店,这是一个摆放着很多桌子的门面。一位年长的堂信见 到饶先生,轻轻一笑,伸手把我们引到一张小方桌边上。饶先生说:“这是我 的座位。”拉椅背请我坐下,•然后对堂信说了声“老样”,自己也坐下了。 他对我说:“老样,就是我的老食谱。我就不征求你的意见了,让你看看 我平日吃些什么。而且,这是潮州菜馆,估计你这个浙江人也不会太懂潮 州菜。” 这一下,就打开了地方文化的话题,两人越谈越兴奋。屋子里有点嘈杂, 我们为了讲话,头越靠越近。上菜了,但我们的心思全在话题上,虽然举起了 筷子,却不怎么在意盘碟里的风光。 饶宗颐先生是潮州人,年轻时就曾投入父亲未曾完成的《潮州艺文志》 的编写,三十岁时又担任《潮州志》的总编纂,已经成为高层学者阐释地方 文化的典范。我对潮州文化缺少发言权,只敢称赞潮汕商帮在全世界的惊人业 绩。他笑了,说:“我们潮州人确实善于经商,但是不会从政。既能经商又能 从政的,还是你们浙江人。” 他把声音放低,略带神秘地说:“香港回归后,将要遴选政府首长,市民 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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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头的候选名单里有两个有名的潮汕企业家,都是我的朋友。大家觉得,他们 那么大的企业,那么多的资金都管得了,应该也能管得住这座商业城市。但 是,政治和商业确实是两回事。我敢预计,真正能胜任香港政府首长的,应该 是浙江人。” 对这个问题我很好奇,便问:“这中间的差别在哪里?” 他说:“潮州人敢于问津四面八方 ,但一旦出发,就只集中关注一个方 向、一件事情了。政治不能这样,要随时随地都关注着四面八方,有一种下意 识的全局目光。这一点,浙江人好得多,可能与早期教学中的自然熏陶有 关。”说了几句,他立即声明,这事太复杂,有很多例外,他的预计不作数。 但是确实预计得不错。在他对我说这话五年之后选出的首任特首董建华先 生,是浙江人;二十六年后他去世,主持悼念仪式的香港特首林郑月娥女士, 也是浙江人。 那顿中饭,我们吃了近两个小时。饭后,我们又相扶相持回家。到家后泡 了一壶茶,坐下又畅谈起来。不知怎么,下午的话题居然大多集中在成吉思汗 身上。好像还是从我的《文化苦旅》和他的《文化之旅》起头,说到中国古 代在没有先进交通工具时的艰辛旅行家,其中最年迈而又走得特别远的,要数 全真教道长丘处机。七十高龄,走了几年,去见成吉思汗。说到这里,我们就 撞上了一个世界性的大题目,不舍得离开了。 我说,我非常重视丘处机的这次西行,当年玄奘、法显是远行取经,而丘 处机则是远行传经。他把中国的道家哲学传给了成吉思汗,劝他敬天爱民、少 杀掠、清心寡欲。随之我也更尊重成吉思汗了,他不仅不生气,而且听进去 To这种发生在战争第一线的文化谈话,体现了中国道家文化的大善、大智、 大勇。 饶宗颐先生很同意我的看法,认为我们确实应该对道家文化高看一眼。但 是,他又希望我注意另一个方位。他说,和平主义很好,丘处机很好,然而如 果隔了几百年来看,历史还会做岀更宏观的判断。那就是,成吉思汗的战争, 改变了世界文明的大格局。如果没有成吉思汗,现在的世界会是另一种庞大的 力量在主宰。 四 在与饶宗颐先生长谈后,我写了一篇短文发表在上海的报纸上,其中特别 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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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他领着我步行到小饭店去用餐的情景。那篇短文中没有写到我们在熙熙攘 攘人群中的轻声对话—— 饶先生说:“有了我,沙漠还是沙漠。” 我回答:“有了一棵参天大树,沙漠就不再是沙漠。” 后来,经常回想起这段对话。我觉得,那天我们所说的“沙漠”,含义有 点不同。他说沙漠,是指他的研究成果在香港很少有人理解;我说有了他这棵 大树就不再是沙漠,并不仅仅是赞扬他,更是赞扬了供奉大树的环境。这棵大 树为什么能长得这么高大?除了本身的生命基因外,还因为周围环境的护佑和 滋润。不错,香港市民的绝大多数不可能理解饶宗颐先生的高深学问,但漫漫 几十年,他获得了足够的支持和尊重。这样的环境,怎么还能说是“文化沙 漠”呢? 饶宗颐先生从一九五二年至一九六八年在香港大学任教期间,开始还只是 一名讲师,却拥有了最优裕的国际学术资源。他一次次到日本研究甲骨文和战 国楚简,到法国国家图书馆阅读了原版敦煌经卷 ,遍访印度南北,学习了 《梨俱吠陀》。他几乎能抵达一切他想抵达的文化库存地,结识一切他想结识 的国际汉学家。结果,当他一九六八年离开香港大学时已经名震学界,应邀出 任了新加坡大学的中文系主任、美国耶鲁大学的客座教授、法国远东学院的 院士。 他从未遭受过什么政治运动的冲击,也没有在冗长的会议和行政程序中耗 费时间,又没有一个半懂不懂的上司颐指气使,更没有被限制国际行程,当 然,也未曾受到同行和媒体的诽谤、诬陷、攻击。这对一个处于成长期的人文 学者来说,实在是得天独厚的福分。而这福分,恰恰是香港给予的。 说到这里,如果再重新读一下我的判断,就会有另一番理解了:“即使只 有一个饶宗颐,香港就不是文化沙漠。”我肯定的是两端,一是饶宗颐,二是 香港。 由此出发,我对香港文化进行了比较系统的论述。自己也切身投入了,不 仅长期轮流在香港大学、中文大学、城市大学、浸会大学系统授课,而且还直 接参与香港文学界、戏剧界的活动。结果,有一年香港举办国际城市论坛,有 伦敦、纽约、巴黎、东京等城市的代表参加,我则由香港特区政府与上海方面 商量,代表两个城市做一个主旨演讲,题目就是《双城记》。我给外国朋友讲 了两座东方城市在鸦片战争之后互相呼应、互相觊觎、互相转移、互相弥补的 故事,大家听得兴致勃勃。我直到今天仍然认为,香港在文化冲撞和融汇的广 度、深度、锐度上,还是超过上海和内地的其他城市。 别的不说,还是回到饶宗颐,一个百岁老人的文化奇迹,就使我一直对香 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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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文化保持深深的敬意,并由此思考一座国际大都市的文化奥秘。 请不要小看我所说的“一个”。每一座溢光流彩的大城市,可以罗列千般 美景,万项成就,却能否拿出文化上的“一个”来看一看,比一比? 文化,需要名字。而且,是里里外外公认的名字。 五 二十世纪最后一年,我应凤凰卫视之邀担任嘉宾主持,从香港出发,冒险 考察全人类重大古文明遗址,于新世纪的第一天返回香港。我的考察日记 《千年一叹》一出版就创造了畅销纪录。香港特首董建华先生读了,在礼宾府 设宴招待我和妻子,表扬我为香港做了一件文化大事。顺便,请我以走遍世界 的目光,看看香港文化该如何着力。 一进礼宾府大堂,我就发现,正墙上展现的是饶宗颐先生书写的庄子 《逍遥游》。整整一壁都是,气魄雄浑,令人一振。我站在那里,心想,这是 香港向外呈示精神形象的第一面墙,现在让给了饶宗颐先生和庄子,实在非常 合适。香港不老也不大,却可以通过“逍遥游”而接通古今,接通世界。我 刚刚“逍遥游”回来,就皈附到了饶宗颐先生的笔墨底下。 对于香港文化,我向董建华先生陈述了自己的一系列正面评价,并由此设 想今后。我说,对于一座现代大都市来说,免不了会经常举行一些载歌载舞的 欢庆仪式和文艺晚会,很多人认为这就是城市文化的集中展现,其实这些浮浅 的表面凑合,很不重要。 我说,城市文化分三层。底层是应对普通民众的文化消费;中层是打造接 通世界的文化制作;高层是安顿跨越时空的文化灵魂。这三层,香港以前都做 得很好,今后要顺势前行,更有创新。 我在说到“安顿跨越时空的文化灵魂”时,又看了一眼墙上饶宗颐先生 的书法。 (原载《美文》2019年第2期) 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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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下“乌龙”几多多 _林岫 近十几年书画界笔下流传的书写错误和对某些常见诗文联语的误读误解, 大都与文史知识欠缺、读书过少或者不求甚解有关。例如普遍认定“海纳百 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是林则徐联,“铁肩担道义……”是李 大钊诗联,“事能知足心长惬,人到无求品自高”是周恩来联,“一以贯之” 是石涛语录等,皆误。写来写去,最后连写的是啥都没弄清楚,而且还频频重 复错误,难免让明白人犯晕。北京大学吴小如先生氓过:“有的误会流传太过 广远,偶尔有人出来更正,反而挨骂,好像已经正旗莫辨了。” 类同的误会很多,举不胜举。总之,中华民族文化中最可宝贵的文史箱 底,不能传到我们这一代,没见添得几多瑰宝精粹,反而搞得古今“牛头不 对马嘴”,颠三倒四地贻误子孙,实在太不应该。总之,“文史不通,下笔空 空”(启功语),文史学养应该是文艺领域必备的人文乳液,学养不及,架空 难免;“修行不到,棍棒夹道”(赵朴初语),功夫没有做到位,挨批挨打是早 晚的事。 先举一简单例。书画家经常写画的《桃花源记》,是一篇游记文吗?此乃 陶公《桃花诗》的“诗序”,在文章家那里,归属“序跋类”,可以当“科幻 文”读,但落款称“古代著名游记”“写桃花源游记画境”等,则有失严谨。 当年王力先生就说过:“胡萝卜可以当水果吃,但胡萝卜肯定不能归属果类。 文章皆按类属就位,各有其发展历史,即使互有影响,树生和土长还是分得 清的。” 其实,古人亦有笔误,历代检校更正不绝,但限于书籍和信息传播落后, 历代仍有误书误传误改之遗憾,例如《古今诗话》载羊士谭《上广守诗》,有 “恶徙恶溪韩吏部,珠还合浦孟尝君”,误将后汉孟尝的“珠还合浦”事典, 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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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乱安置到孟尝君头上。后人有明白者,也有糊涂者,遂讹讹相沿。误久窜 正,史不乏例,例如“左丘明”,非姓“左”名“丘明”。此公本“左史丘 明”,即鲁国左史官,其姓“丘”名“明”。“左史丘明”,古刻有书漏“史” 而成“左丘明”,沿袭遂生误会。张萱《疑耀》云,丘亦吴兴地名,“一村皆 姓丘,有大碑列其族党,称左史丘明之后”,可以佐证。 再举一常见例。齐白石有“杏花春雨江南”印,评者多言此六字印语借 自徐悲鸿先生联语,而近几年又屡见报载徐先生的“白马秋风塞上,杏花春 雨江南”对联,宣传配发文皆称“徐悲鸿先生名联”,书法家书写此联也称 “徐悲鸿先生名联”,此说流传海外华文报刊,时时可见著文称“徐悲鸿名 句”,于是读者皆深信不疑。 究其实,此联是徐悲鸿先生的集句联,严格地说,是半借联。“杏花春雨 江南”分明前人名句,历代沿借,徐公也不过聊借一用而已。 清代吴绮《林蕙堂集》有《杏花春雨楼赋》,赋序说得明白,曰“取宋人 '杏花春雨江南'句,颜之曰'杏花春雨楼'。友人吴听翁登而乐之,援笔为 之赋”。 宋后,元代陶宗仪《辍耕录》载,虞集(1272-1348)为书画家柯敬仲 退居吴下所赋《风入松》词,结句有“为报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又虞 集《道园学古录》有《腊日偶题》七绝诗,“旧时燕子尾藐藐,重觅新巢冷未 堪。为报道人归去也,杏花春雨在江南”,大约以为得意,复用了此二句。 因为此六字写江南烟雨春色最得清新雅致,故而赞赏与仿作者甚多,时评 “词翰兼美,一时争相传刻而此曲遂遍满海内矣”。例如“展卷令人倍惆怅, 杏花春雨隔江南”(元代王冕)、“枫陛晓星看北斗,杏花春雨别江南”(明代 边贡)、“杏花春雨江南醉,谁似先生尚黑头”(明代桑悦)、“杏花春雨江南 梦,淡月疏星蓟北朝”(明代张宁)、“杏花春雨江南路,白发青山洛下翁” (明代张宁)等。 检书及远,如果言必备述的话,与“杏花春雨江南”相关艺事有三,顺 便记下。 首先,据笔者解读,虞集此句似乎受到过晚唐彦谦《无题》“一帘春雨杏 花寒”和杜牧的“何事明朝独惆怅,杏花时节在江南”的启发;虞集逝后一 百四十余年,明代沈周《题柯敬仲画竹枝》的“莫问先生归去事,江南春雨 杏花寒”,显然又步踵虞集而出。至清,乾隆《御制诗集》有《寿承名篆六章 歌》,“六章槃枯彭所镌刻籀文缪篆”,第三章即“杏花春雨江南天”,又随手 巧借沈周,词语稍做倒置即得。 其实,如此理清骚香一脉的传承关系,并不甚难,况且还可以援作旁证, 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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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其前世今生的渊源,更有利于拓开眼界。按照“前者为尊”的书写习惯, 也算是尊重著作者的权利,款书应该写上“集前人词句”等,此为“殊不可 减省”的文字;苟有漏书,读者明眼窥出,尽可以疏略责诸书写者。 实话实说,纵不言“杏花春雨江南”的借用,徐公用“白马秋风塞上” 与之对仗,也稍欠工整。单观上联,容易让人想起《剑南诗稿》陆游《书愤》 中脍炙千秋的“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名联。徐公改“铁马” 为“白马”未尝不可,只是用来对仗“杏花”,“白”(色字)则有骈对落空 之憾。至于“秋风塞上”,也似曾相识,明代张羽写边陲秋景的“忽惊鸣雁霜 中度,似觉秋风塞上移”,又王世贞怀念友人的“宁知日暮江南曲,不异秋风 塞上歌”,又清代汪由敦恪勤思远的“秋风塞上挑灯夜,晓日宫门听履时” 等,皆以“秋风塞上”寄托报国卫疆之情,壮志慷慨,俱属气格雄放类。以 春秋事入联共处,联家称之为“春秋属对”,本难讨好;徐公又以“白马秋风 塞上”对仗婉丽一路的“杏花春雨江南”,抑或故意失衡做此对比耶? 若结合联意创作的背景,此联联意应可深味。面对外寇入侵及国事存亡危 急,此联讽刺南京政府态度暧昧和安逸偷生,若与北方的殊死拼搏做“春秋” 对比的话,迥异见出贬抑褒赞。或谓此联作于20世纪50年代初期,待考。 其二,佳句容易为文人墨客见赏,古今不乏借鉴。元代总裁辽金宋三史的 大文学家揭僂斯的后人揭轨曾筑“杏花春雨亭”教授生徒,颐养身心。又北 宋画家李伯时《番王礼佛图》至元,周备跋尾诗有“仰止孔坛群弟从,杏花 春雨坐弹琴”。当今画家中齐白石刻过“杏花春雨江南”印,画家吴冠中也曾 借此句属对过“骏马秋风蓟北,杏花春雨江南”。 诗歌创作,为避免叙述时间相抿,通常讲究在一诗中“日月休牵手,春 秋不碰头”。从联语对仗看,虽然不像诗歌创作那么严格,如果“春秋反对” 撰得精彩,实际上等于自选高难度动作,成功当非易事。吴冠中此联是“春 秋属对”,分明较徐公那联工整许多。不知吴先生有否受到明代张宁 “杏花春 雨江南梦,淡月疏星蓟北朝”的启发,话不好说,但不管如何,借意借句, 美句得传,都是佳话。或谓吴公此联亦借自民国林纾,然笔者多年留意,尚未 寻着确证,存疑,有待指点。 其三,《词苑丛谈》卷七,说元人虞集《风入松》流播民间后时称特出, 甚至舞楼歌馆的新潮罗帕上都题写有“为报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还被 大画家“柯敬仲购得之,装潢作轴”,以为观赏佳品。于是,又引出词人张仲 举“为赋《摸鱼子》词,纪其事,词云:记兰亭旧时风景,西楼灯火如画。 严城月色依然好,无复绮罗游冶。欢喜谢。向客里相逢,还有思陶写。金章翠 器。把锦字新声,红牙小拍,分付倦司马。繁华梦。唤起燕娇莺姪。肯教孤负 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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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夜。楚芳玉润吴兰媚,一曲夕阳西下。沉醉罢。君试问,人生谁是无情者? 先生归也。但留意江南,杏花春雨,和泪在罗帕”。因词中有二女子名,遂自 注“楚芳、吴兰,二妓名”,可见当时“歌咏传唱,遍及市坊”之盛。 至于吴绮所称“宋人'杏花春雨江南'句”,笔者至今尚未检得,抑或就 是虞集《风入松》的结句?虞集乃南宋名相虞允文五世孙,出生时南宋已亡 七年,纵当时兵乱未息社会动荡,宋人、元人应该分得清楚。如此,姑且存 疑,有俟后证。 笔下“乌龙”的糊涂文案,不限古今,然今人较多。 古代信息传播和书籍査检困难,读书人执着有限的几本书籍,容易滚瓜烂 熟,比较精审,但藏书毕竟有限,或借或抄,匆忙间已属不易,偶有疏忽,也 难免“乌龙”讹传。拙文非为古人开脱,读圣贤诗文有疑,算是夜行磕绊, 似不可怕,翻检查核,释疑一快且不去说,还能增长见识,明眼益智。如果不 予清查甄别,磕绊随身,日后用得着时也会麻烦不断。 先拈印语,说说简单的。 有文评吴熙载“自撰”之朱文印“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印语,实非吴公 自撰,乃借宋欧阳修《集古录序》名句,聊以明趣。原句检《佩文斋书画谱》 《少室山房笔丛》《文忠公集》等可证。 又评戴熙“自撰”之白文印“结习未除”印语,亦非戴公自撰,乃借取 宋李石《东湖感事》七律的“结习未除江海客,不忘回首梦飆棱”名句,表 白自己虽然潇洒江海,仍然心系朝廷。原句检宋《方舟集》可知。事后诗书 画家多有借句,可检《元诗选》《御制诗集》等。 古今幸运不同,但霉运大抵相似。戴熙被谤落职出京南下,站立船头,任 风拂襟,彼时默诵的大约就是李石此诗。如果今之读者读诗,能够联想古今, 强化感受,掩卷即忘或张冠李戴的棋事也会减免许多。 又钱松朱文印“老夫平生好奇古”,确非“自评平生所好”,此乃唐杜甫 《题李遵师松树障子歌》的“老夫平生好奇古,对此兴与精灵聚”的名句,后 代书画家多借仿其句其趣。 此等例甚多,举不胜举;有的已经流播广远,如果自家懵懂不知,忽然遭 遇日韩书法篆刻家诘问,也很尴尬。 再说“文韬武略”。书画界评价颜真卿《祭侄稿》、传岳飞《满江红》等 书法经典作品,以及谈到百年来军旅书法家的艺术人生时,常用“文韬武略” 赞扬其文武功绩。乍听不错,实则“文韬武略”的词义与评论者想要赞扬这 些人物的文武兼善,含义相差甚远。 说“文韬武略”,须先知晓何谓“韬略”。韬,指古代兵书之《六韬》, 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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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传称姜子牙所述,“文韬”为 首,借作代表。略,指古代兵书之《三略》,传称黄石公所撰。据清代学者姚 际恒考证,《三略》即《史记・留侯世家》记圮上授予张良的那三卷兵书。所 以,毫无疑问,“文韬武略”皆论武事,是赞誉武将杰出的智勇谋略,历代贺 战表、报捷歌、论功书等多见此语,例如元代李文蔚《蒋神灵应》的“威镇 家邦四海清,文韬武略显英雄”,明代倪岳《贺英国张公射捷歌》的“文韬武 略众所藏……虎贲藐郷伺两厢”等,俱褒扬武将帷幄的智勇威风,概无例外。 必须注意的是,此语之“文”是古代兵书中“文韬”之“文”,并非我 们通常理解的“文武”之“文”。就颜真卿和岳飞等人的身份和生涯看,如果 要全面评价其一代儒将的文武风流,可以用“文经武纬” “文武兼资”等词语 比较名副其实,而非“文韬武略”。 印象中,颜真卿的《郭公庙碑铭》有“文经武纬,训徒陟空”,《明史》 与徐渭合传的屠隆评价唐李白有“翰林供奉李白,天才豪迈,文武兼资”等, 都沥辞斟酌,十分到位。又康熙四十三年(1704),康熙御书赐累有战功的巡 抚鄂海“经文武纬” “连帅之任”和“为政宽恕”,共三幅大字行楷;第一幅 “经文武纬”即是褒扬其“文武相须共发挥”的大将器宇。今人动辄以“文韬 武略”赞誉古今儒将和军旅书画家,用词不当,未免留下“乌龙”之憾。 再说臂上刺字。并非美容需要的臂上刺字,自古以来是一种强制性标志, 通常是招募禁军和“递铺递兵(相当于今之快递,待遇略高于禁军)”的良行 字标,康熙朝后犯盗窃抢夺二罪并发者枷号鞭责,刑部至督捕衙门等还须加 “臂上刺字”,此为罪行标志。刺字位置素有定规。刺臂,在腕上肘下;刺面, 在鬓下颊上。不管官府如何言语,“臂上刺字”多少有些贬抑和侮辱性,稍胜 颊上刺字。今人混释“刺青”,应属“乌龙”。刺青,古称刺花、花绣;小说 《水浒》第一回写“九纹龙史进”,“请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身花绣,肩膊胸 膛,总有九条龙”,表述清晰,这是刺花;若对比第七回“林教头刺配沧州 道”,写府尹升堂,将林冲除去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面 颊”,不难知二者迥异。今之画家写画狄青、戚继光等,大约以为“臂上刺 字”能为挽袖露臂临风昂首做威武状的豪杰装酷,结果一旦碰上“难得糊涂” 的明眼读者,也会质疑众英杰是否真正有过禁军递兵的出身。欣赏书画,感受 历史,本来方便审美解读,如果弄得似是而非,“乌龙” 一片,观赏后倍加糊 涂,搞笑就是搞丑。 宋末元初紫阳山人方回(1227—1307,号虚谷)《牛头岭老人》“田屋临 官道,孙男给递兵”,有注者释解下句为“其孙子成了臂上刺字的邮递员”, 亦属“乌龙”之误。因为“递兵”素有分工,步递、马递和供(给)递,未 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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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都有臂刺。 “邮递”词语,曾见于《唐书•兵志》,“开元九年,诏天下之有马者,皆 先以邮递军旅之役”。军用不说,古代民用邮递项目也比较繁多,例如“水 递”(水邮),《芝田录》记“李德裕在中书,不饮京城水,悉用惠山泉 (水)。时有'水递'之号”,即是说堂堂宰相李吉甫之子李德裕不喜京城的 水,饮用水都由惠山快递运来,还由毘陵(常州)至长安设置了专门“递铺 (驿站)”,今人谓之“特供”。虽然李德裕平素是位“性简俭,不好声伎”, 又是喜好“奖善嫉恶”“明辨有风采”的佳公子,表现尚不算腐败,但此事传 开,难免被人指斥为“末节尚损盛德”。 容易添乱的是,“水递”还能借称砚池添水的那种雅致小巧的文器(水 注),所以历代文家墨客面对案头“水递”,支颐闲吟,漫兴挥毫,留下了不 少书画题咏。今之读者读到“水递”,终须留意;一有混淆,文玩雅器变身送 水驿路,即成“乌龙”。 例如唐杜甫《石砚》的“联坳各尽墨,多水递隐见”(后半为倒坐句式, 即“隐见多水递”);明代诗人莫止《次韵水部叔山居杂兴》的“更有月瓢胜 水递,小渠分入惠山泉”等,无论直引或借语,显然都与文房雅趣的那个注 水的“水递”相关,而宋曾几《吴傅朋送惠山泉两瓶并所书石刻》的“新岁 纲头须击拂,旧时水递费经营”,虽然说的是所书石刻,但“水递”援用唐李 德裕“水递”(送水驿路)典故,与前二例不同,细读可鉴其异。 近几年,书画家抄录他人诗词或联语的“乌龙”尤多。不少脍炙人口的 前贤名句,千秋传录未见有误,到今人笔下,张冠李戴,唐花宋开,甚至古今 作者颠倒混乱,难免读者懵懂。爱好书画的当今读者,都比较喜欢欣赏丰子恺 的绘画。丰先生习惯在画上题诗,所选多援引古贤名篇名句,因幅面玲珑所 限,通常题毕不署原创诗家名姓。而今人观赏之余发表感慨,往往也不究诗句 原创是谁,皆一并赞誉为丰先生的“题画小诗”,遂为误导。书画家画些闲适 小画,只图方便,也喜欢借用“丰子恺题画诗”,于是传来传去,误会久久 难解。 丰先生一幅小画,依山面水的村头,数椽房屋,乔松傍门,人物正在指点 闲话,画面简洁精彩。右上小字行书,题诗曰“家住夕阳江上村,一湾流水 护柴门。种来松树高于屋,借与春禽养子孙”。有评论介绍文说“画中人物正 在指指点点,读者难闻其声,但从丰先生的七言绝句诗中生动形象地述说出 来,诗里有心声,无声胜过有声”,评价点醒比较到位,但此诗是“丰先生的 七言绝句诗”吗? 此诗确非丰先生原创,乃宋诗人叶元素(字唐卿)的名作,被刘后村收 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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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千家诗》,以前蒙学启发幼童创造性思维多以诗学启蒙,此诗写点线的静 态与动态又结意言外,诗法堪范,当是必读教材。叶元素(生卒年不详),诗 名不响,但留存《全宋诗》仅六首,皆警句可采,深意可味;例如功名无望 后作“心事茫然两鬓斑,十年空走利名关”,深悔读书误己,又浪迹江湖所作 的“网得锦鳞鱼数尾,岂无一尾是蛟龙”,质问江湖,实则啸问朝廷;读之, 若得撞击心扉,应该过目难忘。 可能是那“夕阳江上”的感觉太好,不仅让丰先生心仪铭诵借题再三, 古代书画家中的知音也相当不少。明代文徵明《送友》的“到日长安应在望, 夕阳江上更登楼”,文嘉《画山水并题》有“曾是扁舟停北固,夕阳江上数峰 寒”,李东阳《题便面小景》六绝有“芳草原头雨过,夕阳江上船归”,孙承 恩《题便面》有“欵乃一声何处,夕阳江上归舟”等,写画夕晖江岸,借景 寄情,大都诗笔入画,清新活泼,境界俱雅。 不知为何,到了政家志士笔下,那种忧患世局不稳,让忧伤淡化了激励担 当的情绪则比较明朗,诸如明代秦王朱诚泳的《题画诗》“白鸟不飞波不动, 夕阳江上几人还”,写劫后凄凉;开朝勋臣刘基的《诚意伯文集》有“残柳数 枝鸥数点,夕阳江上送归人” “夕阳江上,满眼清波,总是愁人泪”,也颇多 忧患伤情。偏是清毛奇龄《西河集》诗中诸多的“夕阳江上”,特别是“落拓 相过休恨晚,夕阳江上有烽烟”,透出一股精警清气,读之昂扬,略感意外。 毛奇龄(1623—1716),明末廩生,曾于南都倾覆时,以布衣参鲁王军 事,兵败后隐山寺,改名王彦,亡命江湖十余年,到康熙十八年(1679)五 十六岁时跟陈维榕、朱彝尊、汪琬、尤侗等同举博学鸿儒而步入大清仕途,参 与修《明史》,诗近万首。一位不以北宋东坡爽朗豪迈诗风为然,曾经负才挟 博、隔代时空狂发质问过东坡为何不写“春江水暖鹅先知”,严语抨击到吹毛求 疵的诗人,等到俗世挣扎过来,棱角渐磨,豪宕哀感多见性情,亦迥异先前。 “乌龙”频出的主要原因,在于今人读书欠精,转身即记忆恍惚。读书, 最忌“死蛇挂树”,几十年概无动静,几等白读。活跃点创造性思维,由点及 面,生发如草,也能渐行渐远。如此成功读书,修行日久,若得牵动之奇力, 功夫定不负人。 灯下深思,弥觉读书之难;复检魏源《默触上•学篇》,读至“得之而后 知,履之而后艰,乌有不行而知者乎?披五岳之图,以为知山,不如樵夫之一 足。谈沧溟之广,以为知海,不如估客之一瞥。疏八珍之谱,以为知味,不如 庖丁之一啜……”,叹服,记此。 (原载《书法》2019年第2、3期) 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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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入人类主流文明(节选) ―在“华语读书先生”年度推选研讨会的发言 _岳建一 路遥文学奖影响很大,作家、媒体、出版界,几乎已是尽人皆知,一个非 常重要的原因,就是该奖品格被广泛认知。这种品格,有别于官方的一切文学 奖,令人尊敬。 无论这个奖评的是何顿,还是方方,都与官方不同。不同在于民间立场, 在于独立精神,在于文学风骨,在于太是难得的价值自觉,在于根植于获奖作 品中的汉语使命的担当与追求,从而为该奖历史性存在和充满自信地迎接明 天——中国文艺复兴提供了一份资源。因此,我说这是官方评奖不可能做到 的,更是具有个性的、尊严的,有生命力的。 这种个性、风骨、民间立场、价值自觉,我们在路遥的文学作品中可以深 切感受。譬如,大胆反映现实,毫无顾忌、义无反顾地为最底层百姓说话。中 国农村神话般的贫困、严酷、蒙昧,中国“文化大革命”真相的惨烈、荒唐、 丑恶,中国知青命运的跌宕、曲折、错乱,当地风俗、民情的深醇、丰富、气 象,以及可以作为未来研究和考证的中国当年空前绝后的历史,路遥全部宜面 T,几乎就是以文学为器,对现实生活真情、真相、真质的血肉淋漓的剥离, 以呈现给读者。 可以说,路遥的作品,已经是具有非凡品质的化石,活化石!我认为,路 遥文学作品的意义之一就是化石品质。这种品质由路遥独有的天赋、天性和天 良构成。这种品质来自千秋万代、生生不息的民间知识分子,也就是我们常说 的中国布衣,与皇权文化关系不大,或者说无关。 那么,这样去写作,困难之多,压力之大,可谓艰卓!因为我的编辑历史 和路遥的写作历史,时间上几乎同步,那么,路遥写作面对的巨大困难、压 力,当年的编辑感同身受。包括《白鹿原》的作者、编辑,不难想象,有着 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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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相似的困难与压力。能够顶着这种压力、扛着这种压力一路走来,恪守写 作信念,这是什么?这就是中国民间知识分子的真精神,就是自古所说的 “仕”的精神,也叫“布衣精神”,“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 也就是我刚才说到的风骨,即民间立场、独立品格,也就是道,行天下之大道 的道,可谓从道的精神。 路遥文学奖一旦具有这种精神,就会具有高贵、质朴而生动的特质,就能 品性、灵性、血性兼具,就能找回文学评奖应有的视觉、听觉、知觉和痛觉, 找回最本质的属性,找回文学良知,找回灵魂,这是与太多文学奖不同的追 求。因此,能来参会、建言、互勉,是我莫大的荣幸。 可以说,文学自古有别,如同中国自古有别。 自古,中国最大区别之一就是皇统和道统,深刻影响甚至主导中国文学。 皇统是什么?皇统就是皇权及其文化,顾名思义,我就不展开说了。那么,道 统是什么?古今论者如林,殿堂、草堂,御用文人、民间学者,各有说法,康 熙甚至说过,“治统在朕,道统亦在朕”,也就是天、人、政、教合一了。在 我看来,道比天大,道在天下,道者理也、形而上也,不为尧存、不为纣亡, 再顾名思义,道统相对于皇统而存在,渊渊浩浩,生生不息,无以穷测。远自 老子、孔子、孟子、庄子、墨子、荀子、列子、屈原、司马迁、嵇康、王羲 之、陶渊明、刘勰、文天祥,唐宋八大家,及至关汉卿、施耐庵、吴承恩、汤 显祖、李贽、黄宗羲,直至金圣叹、顾炎武、王夫之、纳兰性德、曹雪芹、黄 遵宪、龚自珍、严复、辜鸿铭、魏源、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黄兴、宋教 仁、陈天华、秋瑾、徐锡麟、章太炎、王国维、陈独秀、蔡元培、胡适、鲁 迅、陈寅恪、梁漱溟……以及无数仁人志士、义人侠士、圣人贤士、高人奇 ±,多是道统中人,更有百代千秋无数民间知识精英,不仅创造、担当、承袭 中国文化、文明精华——人类文化、文明最为重要、经久、辉煌奇迹,更曾诞 生我们民族高贵人格、诗意灵魂之绝代风流、绝世之美—— 卓然尊贵于一切皇 亲国戚、权贵豪客、贩夫走卒、群氓泼痞之上。“经、史、子、集”,“诗、 词、曲、赋”,“四大发明”,“仁、义、礼、智、信、勇、孝、悌、慈、廉、 耻”,“正心诚意”,“修身自省”,“劳谦虚己”,“清静无为”,“节俭励行”, “虚怀若谷”,“海纳百川”,“浩然正气”,“生死穷达,不易其操”,“先天下 之忧而忧”,“舍我其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自 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几乎无不 来自中华民族本原道统,更已浑融成为我们民族文化、文学血脉中的本真流向 以及价值存在,故谓“文以载道”。真正的道统,虽遭人为阉割、围剿,但底 色尚在,神髓未绝,一再应战皇统,前赴后继不已。道统还是对皇统的监督, 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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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担当着对中华民族本原优秀文化、精神、伦理的承袭和进化,因此到了清末 民初时,有了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的高度概括,这个概括不仅远未过时, 我看可以成为现代道统的灵魂。今天,我们搞路遥文学奖、路遥读书会,很清 楚我们要做什么。我们要做的事情,跟别人如果有太多重复,没有意义,不如 不做,多么辛苦呵,是吧?已经付出太多人力、财力、智力。要做就做中国优 秀的民间知识分子应该做的事情,是恪守,是传承,是从自己做起的担当。 自古以来,中国是有一个民间知识分子阶级的,是有道统的。由于历史政 治运动,尤其“文革”,特别是30年前全民经商、学人下海,整个价值体系 崩毁,腐败堕落铺天盖地,空前深化,扪心自问,我们现在还有一个完整的知 识分子阶级吗?还有道统吗?好好想想吧一70年前有,60年前大体还有, 清末民初时有,再早更有。现在有吗?还有一个知识分子阶级吗?甚至还有真 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吗?还有这种监督的力量吗?还有道统的作用吗?还有社 会中坚乃至民族灵魂吗?所以中国才如此腐败,贪官才如此猖獗,权贵阶级才 如此为所欲为!没有以中国知识分子阶级为代表的社会监督、新闻监督、道德 监督、学术监督、文学监督,没有! 那么,我们何以处之,何以为之?那么,什么是正能量?不言而喻,这就 是正能量!正能量不是官员说什么,我们就是什么。官员有时说的是对的,我 们要支持;说得不对,我们要有自己独立的声音。对与不对,需要以真正知识 分子之道予以考量,予以监督,之于新闻,就是新闻监督。譬如文学,方方这 部《软埋》作品,就是恪守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中国作家的良知,这种恪 守之于方方本人,确实太艰难,她做到了,为千万人所不为,这就叫作风骨。 正因为如此,《软埋》评上奖,难度可以想见。路遥文学奖把《软埋》评上奖 T,而且大家有这么高度的一致,那么这个奖中也就有风骨,有自主,有禀 赋,有不可替代性。 再说路遥读书会,我想,作为读书会来讲,非常重要的是每隔一段时间, 要以路遥读书会的名义,向全社会、向文学界、向学界推荐图书,推荐文章, 国内的国外的,第一批、二批、三批……经常发布。 那么我们现在不要说别的,我们现在仅仅就是说从我们的朋友圈里、从各 个群里,特别是学者群里,我们可以看到大家推荐的非常多的好书,国内的国 外翻译过来的,有的没有翻译过来的大量的好书。我想我们可以定期地推荐。 路遥读书会的推荐,一定有别于以往的、规范的、统一的、庸常的推荐, 应是独立的、多元的、自珍的、面向未来的,个中精义依然是独立之人格、自 由之精神。我个人认为,胡适就是这个精义最杰出的代表。他与蒋介石个人关 系很好,但是始终具有高贵的独立人格。一次(好像是胡适去世前几年),蒋 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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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石宣讲以后,请他说话。胡适第一句话就是指出蒋刚才讲话的错误,以及错 在何处,当着与会各界,当着媒体。 胡适是对的,这个对不仅在于内容和识见,更在于仰不愧于天、俯不炸于 人,因为是中国的知识分子,要有独立的精神人格,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 可以给你面子,可以沉默,但是不能附和,不能献媚,不能摇尾求宠,尤其不 能做帮凶。 我想,路遥读书会将推荐的图书,一定代表中国民间知识分子、中国独立 知识分子、中国优秀学者们各具识见的最高水平。 这个最高不仅在于学术成就,还在于大众小众读物兼具。建议不仅推荐古 今图书,影视、音乐、书讯、大小文章……甚至连环画,但凡好的,有利于民 族整体素质提高的就推荐,以读书会的名义。我想,路遥读书会推荐的最好的 东西—— 只要是真正最好的,官方的有识之士也会高度认同,因为在人类主流 文明上,在主流价值意义上,不论地域、族群、身份、党派、年龄,日益一 致、日趋共同,已是必然,更是早晚,因此,坚信这种人类的主流文明,正是 我们要有的独立性,这是我的第一层意思。 第二层意思就是要有多元性。这个多元,就是从形式到内容到思想到种类 都是多元的。我们老讲民主,宋教仁、胡适、蔡元培、鲁迅……包括早年的毛 泽东,都强调民主。民主是什么?民主的精义,不仅是包含,不仅是宽容—— 尽管胡适语重心长地讲包容比自由更重要,但是,包容、宽容还不是民主的精 义。民主的精义、民主的灵魂、民主的最高境界,我认为就是多元。那么,多 元也应该是路遥读书会倡议书、路遥文学奖评奖要求—— 从形到神到骨到韵的 追求。无论党派、学派、流派、教派,只要确有真知灼见,确有格局、格致, 就应该可以。 第三层意思,非常重要,就是向常识靠拢,回归常识,深化、升华常识。 我们已经远离了很多的常识,回归、深化、升华常识,意义深远。其实,有一 种力量,比文化力量和制度力量加起来都要强大,这就是常识的力量。 如果人类的主流文明和中国的优秀文化的精华,有一天能够形成成熟而强 大的常识力量,也就是天下大道之道,那么,这个社会的进步就是不可阻挡, 浩浩荡荡,障百川而东之。 是的,在常识力量形成和强大的过程中,读书,读好书所起的作用,将是 非常巨大的。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办这个读书会,互相推荐,互相切 磋,互相交流,在内能够受老百姓欢迎,在外能够与国际上最优秀的文明 接轨。 推荐读书的种类,纵向而言,百年以内、千年以内不计。横向而言,国 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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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种族、宗教、党派不计,多元、广纳、博采。我相信,路遥读书会周围的 知识分子,这些知识分子远远近近的朋友—— 中国优秀的知识分子们,有这种 远见、识见和这种推荐能力,据此埋头工作,路遥读书会前景可见。 如果说到路遥读书会倡议书的话,我想这三点很重要。 (原载2019年6月5日微信公众号) 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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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入乎? _赵本夫 己亥四月,因机缘巧合,两过桐庐,寻幽访古,颇有些感慨。 桐庐之美,固不可言说。 “钱塘江尽到桐庐,水碧山青画不如”(唐•韦庄),“天下有水亦有山, 富春山水非人寰”(唐•吴融),“三吴行尽千山水,尤道桐庐更清美”(宋・ 苏轼)。风景秀丽的富春江蜿蜒县境,又穿城而过。江水碧绿澄澈,不急不 缓;两岸青山列阵,千姿百态。草木华滋,水天一色,无数奇景天造地设,让 人一惊再惊,一叹再叹。自古以来,这方胜境就被称为“奇山异水,天下独 绝”。谢灵运、孟浩然、李白、白居易、杜牧、范仲淹、苏轼、李清照、陆 游、杨万里、袁枚等历代文人,都曾到此游览,留下海量诗文篇章。元代黄公 望的《富春山居图》取材于此,被誉为“画中兰亭”。后人再写桐庐,似乎没 话说了。当年李白登黄鹤楼,极目远眺,诗兴大发,正欲挥毫,惊见楼上有崔 颍题诗《登黄鹤楼》,读后不觉搁笔,叹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颜题诗在 上头。” 所以人到桐庐,最好是什么也别写,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静静地享受 就对了。因为即便那些诗画圣贤,描写桐庐之作较之实景实情,也只是方寸之 绘、斗升之吟,无法尽得其妙。既然无能为力,就不如不写。 最早懂得这个道理的,大概是东汉高士严子陵。严子陵隐居富春江边,就 是钓钓鱼、喝喝酒,好像并没有写什么,却成了史上一位著名的隐士。后世无 数文人墨客前来探访,对着一片遗址肃然起敬。 但且慢,以严子陵这等饱学之士,不在世上做点事,却把自己藏起来,真 的有那么好吗?至于后来赢得一个著名隐士的称号 ,也是奇怪。既是“隐 士”,何来“著名”? 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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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子陵乃东汉余姚人,早年游学时,结识刘秀和侯霸等人。后王莽篡权, 刘秀光复汉室,在洛阳建立东汉王朝,就是历史上的光武帝。刘秀算是一位有 为的皇帝,登基后思贤若渴,想到好友严子陵,很想请他出来辅佐自己。无奈 严子陵为避王莽之乱,早已隐姓埋名,不知去向。刘秀诏令全国绘像寻找,终 于发现他在齐地某泽披着一件羊皮裘衣钓鱼。刘秀大喜,三番五次诚邀,到底 把他请到洛阳。刘秀亲到驿馆看望,还请他到宫中叙话,两人纵论天下,严子 陵滔滔不绝。当夜二人同榻而眠。看样子谈得不错。刘秀许以谏议大夫,希望 他留下来。但严子陵却未接受,数日后不告而别,到富春江隐居了。现有一处 严子陵钓台,就是后世范仲淹在睦州(今桐庐)做知府时修建的,以为纪念。 后来有人怀疑严子陵并不是真的想隐居,而是“身在江湖,心有魏阙”。 证据就是当初在齐地钓鱼时披了一件羊皮裘衣。好像从来身披蓑衣,才是隐士 的标配,羊裘垂钓,与众不同,显见是想引人注意。就像姜子牙渭水边直钩钓 鱼,诸葛亮身居茅庐,却自比管仲、乐毅,无非等待识者,待价而沽。从当时 严子陵的行迹看,这种怀疑不无道理。他如果决意隐居,任刘秀怎么邀请,也 不会去洛阳。到了洛阳,亦不会和刘秀相谈甚欢,更不会和刘秀同榻而眠,亲 密无间。故宋人有诗曰:“一着裘衣便有心,虚名留得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 去,烟水茫茫何处寻?”清人吴寿星有诗:“严滩片石旧渔矶,隐士曾经入帝 畿。应悔羊裘招物色,钓师只合著蓑衣。”这些诗句皆语带讥讽。其实不必。 严子陵当初应邀去洛阳,也许确是想有所作为的,但终于离开,或和侯霸有 关。侯霸也是刘秀和严子陵共同的故人。侯霸先是投靠王莽,后看王莽失势, 又转投刘秀,此时已做了大司徒。严子陵到京后住在驿馆,侯霸并未前去看 望,只派下人送信,让严子陵到他府上叙话。这有点摆谱了。严子陵没去,只 让送信人捎回两句话:“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侯霸知道这是 在挖苦他见风使舵、投机取巧,一时恨得牙痒。没过几天,恰好听说严子陵和 刘秀在宫中同榻而眠时,放肆地把腿压在刘秀肚子上,当即让太史官上奏,说 昨夜梦见客星犯帝,是个凶兆。这是个要命的折子。不料光武帝哈哈大笑,说 我和子陵同眠而已,哪有什么客星犯帝?由此,严子陵看到官场倾轧险恶,才 赶紧偷偷逃走了。是的,他应当是仓皇逃走的。 严子陵想做官和选择隐居,都应当受到尊重。 古时文人深受儒家入世思想影响,多怀忧国忧民之心、匡扶天下之志,一 宜希望得到认同,也一直希望遇到明君,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却又 深知官场险恶,因此一出家门就怀揣孔夫子的锦囊:“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就是说,想当官不是问题,学而优则仕是那时莘莘学子的普遍追求。隐居也不 是问题,凡隐居者几乎都是官场失意者,连陶渊明也是。不被赏识,屡屡碰 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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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又遭人嫉恨算计,只好逃而避之,一走了之,“小舟从此去,江海寄余 生”。行与藏都是个人不同境遇下的选择,无可厚非。不能要求人人都有赴汤 蹈火的勇气。 问题只在于如何评价行藏境界的高下。 世人常常贬行而褒藏,其实是不公正的。 隐居之人往往被称为世外高人、道德楷模,什么鄙视权贵、桀鹫不驯、豪 放纵逸、超凡脱俗,守操于乱世、持节于田园,几乎是仙人般的存在,完全挑 不出毛病。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评价,道理很简单,就是不粘锅,什么事也没 干,所以就不会犯错。而对入世者挑毛病,几乎一挑一个准。入世者面对波満 云诡甚至刀光剑影的官场社会,即便心底无私,也难免有失误和出错的时候, 所谓百密一疏。用厨师的话说,打盘子的都是洗盘子的人。隐居固然人畜无 害,却也无益世道。 真正的高人还是在世上。 因为入世需要勇气、担当和智慧。明知仕途艰险,还是义无反顾。他们知 道,想找一个“君子国”做官是找不到的。正是到一个混沌世界里激浊扬清, 才能体现自己的价值。面对邪恶时直面抗争,才叫铮铮铁骨;面对艰困险局能 从容应对,才能展示才能和智慧;身处污浊而洁身自好,才叫真正的独善 其身。 巧了,就在离桐庐不远的衢州,有一位北宋名臣赵捋,就是这样的士子。 赵捋字阅道,景祐进士,是宋初古文运动先驱赵湘的孙子。赵捋还曾短暂任职 睦州知府。他从26岁入仕,历任地方、朝廷多职,“累官至参知政事(副宰 相),以太子少保致仕”,凡四十五年。在《宋史》中和包拯齐名。在漫长的 仕途生涯中政绩无数,这里只说由赵捋故事产生的两个成语,一是“铁面御 史”,一是“一琴一鹤”。前者说他任殿中侍御史时,还只是个七品小官,却 敢于弹劾贪赃枉法的当朝宰相陈执中,满朝文武都为他捏一把汗。朝廷不准, 赵捋就连上十二道本,朝廷大为恼火,仍然不准。赵扑冒满门抄斩之险,又上 第十三道本。这一次他弹劾自己,说身为监察御史,却不能追究赃官,是为失 职,请朝廷治罪。朝廷大窘,终于罢免了陈执中相位。此事震动京师,朝野齐 赞他为“铁面御史”。另一个成语“一琴一鹤”,是说他外派四川时,不带家 眷,只携一琴一鹤,匹马入蜀。到任后治水患、救灾民、正纲纪、平冤狱、兴 教学、和边境,日行其事,夜必焚香告天,可知其内心坦荡。任满回京时,不 添一物,仍是一琴一鹤。不仅百姓百官敬佩,连朝廷也赞其为人高洁:“闻卿 匹马入蜀,以一琴一鹤自随,为政简易,亦称是乎?”四川历来山高皇帝远, 又地处边境,极难治理,赵扑三次被派往四川任职,解决难题。第一次入川渡 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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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江时,见江水至清,曰:“吾志如此江清白。”四川清白江由此得名。赵 拧去世后,神宗皇帝为之举哀,辍朝一日,谥号“清献”。同朝苏轼主动撰写 《清献公神道碑》,以前朝圣贤比之,称赵捋一人兼得“东郭顺子之清、孟献 子之廉,郑子产之惠,晋叔向之贤”。大儒宰相韩琦称其为“世人标表”。四 川、福建、浙江等凡他曾经为官的地方,百姓纷纷为他建祠纪念。赵捋和陆游 曾先后在四川崇州(古蜀州)为官,深得民心,当地人曾建“赵陆公祠”,后 改为“二贤祠”,至今仍在。直到前不久,时过千年,崇州还建了一座“琴鹤 广场”,立赵捋铜像,以教育今日之官员。 但赵捋仍是幸运的,他虽历经风雨艰险,到底得以善终。在中国历史上, 这样的士人还有很多,有的却连命都丢了,甚至被满门抄斩。 同样都是青史留名,相比之下,那些也被称为高风亮节的隐士,得此盛誉 是不是太轻飘、太容易了一些? (原载《人民文学》2019年第10期) 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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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食物的约会 一陆建德 下午到附近的福润超市购物,结账的时候,收银员见到我身后一位脖子上 挂着老年助残卡的顾客,微微一笑:“今天不是吃肉嘛!”我只记得昨天是七 夕,一时反应不过来,就问到了什么特别的日子。“立秋啦!”对了,照北方 说法,立秋是应该吃肉“贴秋膘”的。于是我赶紧回到电脑前,调出这篇年 初就打了草稿的文章。 节气是与食物的约会。戊戌冬至,微信上流传一张年画风格贺卡,画面上 是一个五口之家,父亲和两个儿子坐在矮桌边大啖,桌上有鸭、鱼等五种菜, 还有两盆饺子,母亲又端着一盆新出锅的饺子走过来,小妹妹大概还不会使用 筷子,在一边玩耍(也许画家讲传统规矩,不让两位女性上席)。一家人其乐 融融,还惠及宠物。地上的黄狗捧住骨头啃得欢,花猫在专心品味一条连头带 尾鱼脊骨。今年春节后,报刊也登出一系列回忆传统菜品和点心的文章,延续 过年的味道。不知不觉间,味蕾在传承着文化,因此谈吃的文集总是叫座。托 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留下介绍食品的文字,这是他们逊色的地方。 生活的幸福感要用吃来象征,于是算计出来的请吃,也代表了最诚的心 意。余华《许三观卖血记》里的主人公看中了许玉兰,啖以食物,老婆就娶 到手了。到饭店花费八角三分钱请吃一顿,那是小说里吊读者胃口的亮点。以 请吃来图好处的实例,也见于民俗。据美国传教士明恩溥记载,到了腊月二十 三,山东农民就会在灶神爷的嘴上抹糖水,灶神尝到甜头,就像收下贿金,势 必不会在玉皇大帝面前如实汇报人间所见。江南也有类似的风俗,日子移后一 天。范成大《祭灶词》写的是苏州:“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 车风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热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团。男儿酌 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婢子斗争君莫闻,猫犬角秽君莫嗔。送君醉饱登 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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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门,勺长勺短勿复云,乞取利市归来分。”讨好灶君的菜品和点心都远胜山 东乡下的糖水。莫言《酒国》里的酒食合手段与目的而一,书中人物整天吃 吃喝喝,当然有所企图——得到升迁的机会,后来遂愿“进步”,还是吃吃喝 喝,吃更好的“菜”,喝更好的酒。北京某餐馆的老板深得饮食文化要领,请 书法家写了 “酒足饭饱”四字以示人生不能虚度,裱装好挂在墙上招揽顾客。 以往,免费的吃喝还是“待遇”,不能等闲视之。战国时的国君和强豪养 的“鸡鸣狗盗之徒”也叫食客,雅称“士”。食客在意吃什么,孟尝君门下的 冯谖抱怨“食无鱼” “出无车”,把他喂饱吃好,配上某个级别的马车,他才 会出力。燕丹子请荆轲复仇,先要用“千里马肝”和“姬人好手”表示一番, 照《中国哲学史概论》作者渡边秀方来看,勇士刺秦王,那也是基于自利心 的侠义。武松下狱,禁在单身房里,每天有军人托着一个盒子送来“好酒好 食”,他忍耐不住,就问那人:“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随 后有了相会小管营施恩和醉打蒋门神的故事。 《礼记》记载的古代祭祀仪式上,酒食应有尽有。历史上曲阜衍圣公府流 水一样操办顶级的祭祀宴,食文化专家赵荣光指出:“无论祭祀用心与礼仪是 何等的虔诚隆重,献给鬼神享宴的所有美食还是由活人受用,最终是人事化和 世俗化,于是就引发了娱乐人生的宴事生活的不断演化,有了规制繁复、形态 多彩的许许多多筵式出现。”仁义礼智信几个字不像酒食,是抽象的,无法引 起条件反射。“民以食为天。”孔子自己原来也是民,故而“食不厌精,脍不 厌细”,封圣是后来的事。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算不得“民” 的典型。 与孔子大致同时代的希腊人,对食物的要求如何?柏拉图在《理想国》 教育那些未来的统治者,“最重要的自我克制是控制饮食等肉体上快乐的欲 望”,丰盛的“叙拉古的宴会”和“西西里的菜肴”反而让人堕落,他们应该 从小习惯于质朴的食品,“各种饮水各种食物都能下咽”。《乌托邦》作者托马 斯•莫尔也缺少美食的鉴赏力,规定城邦居住者的主要欢乐来自德行和高尚生 活:“至于身体的快乐,他们首推健康。饮食可口,以及诸如此类的享受,他 们喜欢,然而只是为了促进健康。这种享受本身没有令人向往之处,而仅是由 于其能抵抗疾病的侵袭。一个明智人力求避免生病,而不是病后求医;总是使 痛苦不生,而不是寻求减轻痛苦的药。”饮食是为了摄入营养,绝非生活的目 标。后来哲学上的“异化”概念,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揭示本末倒置的实质。 “食色,性也”和“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说的是差不多的道理。古 训里讲明白的人类基本要求,也见于繁殖力强于人类的老鼠和黑螂。我没有 托•斯•艾略特的宗教情怀,却不禁被他一首题为《玛丽娜》的小诗打动。 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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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里有这么四行: 那些坐在满足的猪圈中的人,意味着 死亡 那些享受动物的狂喜的人,意味着 死亡 “享受” 一词的原文是“suffer”,用得考究,在此可以理解为遭受不幸, 译成“承受”或“忍受”更接近原文的意思,译者出于中文搭配的习惯,将 它译为“享受”,反而丢失了本来的妙味。诗人还有另一种盼望:“那苏醒的, 嘴唇张开,那希望,那新的船只。”他渴求生活在一个超越“满足的猪圈”的 时空里,不再为“动物的狂喜”所累。 英国人总要开玩笑说,英国餐扫兴,炸鱼配薯条,几乎败坏了英国的声 誉,难怪英文里“美食家”(gourmet)和“老饕”(gourmand)两个词还是借 自法文。曾有一个缺少文化自信的英国人,想维护自己国家不甚发达的烹饪传 统,婉转提醒外国人“live to eat”和“eat to live”的巨大差别:前者是活着为 了吃,后者则是摄入营养以便活得精彩。印裔作家奈保尔从小接受的是英式教 育,想必从英文老师那里听到过类似的言论,居然说印度人在意自己吃过什 么。这句话背后的价值判断,并不是很难消化。著名BBC纪录片导演迈克 尔•伍德为了拍《中华的故事》多次来中国,他也注意到中国同行“对于食 物的看重”,英国摄制组随便吃个三明治就继续工作,而“中国摄制组到了中 午一定要停工吃午餐”。 美国总统、历史学家西奥多•罗斯福在1899年4月10日做过一次有名的 演讲,题目是《赞奋斗不息》。当时这位纽约州州长专门将他理想中的吃苦精 神与年年好、步步高的“福”文化做了对比。老罗斯福热爱冒险和野外运动, 同时又像一个典型的清教徒反对一切纵欲的行为。他警告美国不能重蹈晚清中 国的覆辙:“自满自足,贪图自己疆域内的安宁享乐,渐渐地腐败堕落,…… 沉溺于纸醉金迷之中,忘掉了奋发向上、苦干冒险的高尚生活,整天忙于满足 我们肉体暂时的欲望……”这篇演说一直到1995年才与中国读者见面,如果 提早一百年,沉溺于口腹之欲的大清臣民还会纳闷:这位花旗国的一品大员, 怎么不会享福?在“吃”文化习俗背景下,超越于日常需求的信仰也会发生 畸变,或者说,被吃掉。鲁迅在杂文《吃教》里举出的例子让人无语: 耶稣教传入中国,教徒自以为信教,而教外的小百姓却都叫他们是“吃 教”的。这两个字,真是提出了教徒的“精神”,也可以包括大多数的儒释道 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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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流的信者,也可以移用于许多“吃革命饭”的老英雄。 曾国藩后人中几位杰出女性加入教会后立誓献身教育,服务社会,鲁迅未 必听闻,不过他肯定不会说,明恩溥也是“吃教”;当今相对年轻的释教居士 也有真心节食寡欲的,比如我的几位同事,他也料想不到。鲁迅小时候到邻近 的三味书屋拜先生,到了 20世纪20年代回忆故乡往事,耳边还响起塾师朗读 “千杯未醉”。读书要用稻粱、肴馔和醯醯“三味”来做喻体,他是忘不了的: 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醯。 我忍不住追问超市收银员下个节气轮到什么食物。 “处暑吃鸭子!” (原载《文汇报》2019年8月23日) 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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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创新性:异态小说(节选) _邱华栋 小说这个词,在英语里就饱含着创新的意思。小说的创新,在形式上花样 很多。我今天主要讲小说形式创新问题,介绍一些异态小说。 1.扑克牌小说:代表作家是法国作家马克•萨波塔,他的这部扑克牌小 说的名称是《作品第一号》,未标页码,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从哪一页都 可以读起,怎么读都能读顺,每一次洗牌,你都可以读到一个新故事。 扑克牌小说的特点,就是它无头无尾,充满巨大的开放性,因为扑克就是 会演变出各种可能性。扑克牌小说在小说的形式上走得非常极端,它破坏你对 小说阅读期待的故事连续性。扑克牌小说一出来,让人很惊艳,它的优点是, 打破了我们过去对小说的理解,创造了新的可能性。缺点是,每页字数有限, 每页相互要相关,所以有很大限制。 扑克牌小说主要是为了破坏传统小说的单一故事,让小说故事本身发散出 无穷无尽的可能。我觉得这个走得很远很极端。这个法国作家写这部小说,他 声称受到了 “运动雕塑”的影响,可见,文学艺术是互相启发的,是互通的 和互相影响的。 他告诉我们,他受到二战以后很有名的一位现代雕塑家,叫亚历山大•卡 尔德的启发,卡尔德是一个雕塑家,他发明了一种雕塑形式,叫运动雕塑。他 用不太容易凝固的一种材料,放弃了传统雕塑的凝固性、纪念性。我们知道, 雕塑最具有纪念性,给人雕一个像,它就放那儿不动了,青铜雕像、石膏雕像 都是这样的,成型以后很难动了,带有强烈的纪念性、稳定性、凝固性。但 是,亚历山大•卡尔德的运动雕塑观念,则是让风的作用使他的雕塑作品发生 好多变化。风把他的雕塑不断吹得具有变化,假如他的雕塑是个人像的话,这 个雕像在风力的作用下,姿态会变化。所以,这个运动雕塑观念跟我们平时理 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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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的雕塑的固定性、纪念性,它变化很大了。稳定的雕塑都能运动变化,小说 为什么不能变化呢?于是,这个马克•萨波塔,他灵感来了,就写了一个千变 万化的扑克牌小说。 意大利作家伊塔诺•卡尔维诺也写出了扑克牌小说一一塔罗牌小说。他用 塔罗牌的组合,将一座城堡中人物的命运联系在一起。1969年,伊塔洛•卡 尔维诺出版了长篇小说《命运交叉的城堡》。塔罗牌是欧洲的一种扑克,也是 一盒扑克,有国王,有爵士,有骑士,有强盗等人物。这个塔罗牌里这些人物 的形象代表了他们能演化出很多命运和故事的变化。这部小说受到了当时欧洲 流行的符号学的影响,通过人类发明的扑克牌这个符号系统,把人在历史中的 各种情感和命运进行了反复的转化生成,这个写法是过去的作家很少尝试的。 在《命运交叉的城堡》中,通过带有人物画像的塔罗牌的变换,小说主人公 的命运也由此被演绎,被展开了,它的背景同样放在了 15世纪,讲述一些旅 客因为各种原因,从各地来到了一个古老的城堡附近的饭馆,聚集在一起,他 们利用塔罗扑克牌来互相熟悉——根据自己手中偶然抽取的牌,来讲述自己的 所见所闻。小说中故事的叙述者的身份,分别是农民、水手、女人和工匠,他 们讲述的都是有关人性多样化的小市民的世情故事,还有一些宫廷里的奇闻逸 事。这部小说的最大特点就是它的开放性和无限的可能性,伊塔洛•卡尔维诺 设置了一种产生小说故事的装置,这个装置可以不断地变化人物和故事的情节 顺序,因此成为魔方一样的叙事作品。 扑克牌的符号表意功能和小说对故事情节的虚构完美结合在一起,使小说 具有了随机性和游戏的性质。 但扑克牌小说也出现了一些问题,如果故事被拆解得太厉害,变化虽然很 大,但是内容实际上是贫乏的,哪里有《战争与和平》和《红楼梦》厚重复 杂呢!所以,我们既要了解这种新鲜的形式感,也要对它采取一种审慎的、审 视的态度。 2.星座小说:星座是人类自身创造的亚文化,它不能决定我们的命运, 但能促使我们做出决定。星座的描述都是一般性的,但它以有趣的、游戏化的 方式,帮助我们做出一些暗示和决定。 有一个新西兰女作家,80后女作家,她叫埃莉诺•卡顿,她写了一本书 叫《发光体》。这完全是一部星座小说,获得了 2013年布克小说奖。这部小 说主要讲的是,在一个雨夜聚会中,出现一个神秘闯入者,与聚会上分属12 星座的12个男人展开了复杂的命运纠葛,交织出一场命运错综复杂的大戏。 所以,我觉得大家可以想一想,能否激发出我们中国人自身的传统文化、 地域文化里的某些能被你赋予创造性的东西,赋予它一个形式,把你本来构思 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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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故事,装到这样一个精巧的、有趣的形式里边去。 3. 游戏小说:1963年,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出版了长篇小说《跳房子》, 就是一部以“跳房子”游戏作为小说内部结构的作品。《跳房子》实现了将小 说的游戏性、内部结构和小说本身承载的社会批判内容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目 标,从而成为20世纪的一部奇书。 《跳房子》可以按照跳房子游戏的方式来读,比如,先读第一章,再读第 七章。也可以分上下部来读。这本书有好几种读法,使阅读变得像玩一个跳房 子游戏一样,轻松愉快。这是因为,语言作为带有声音的表意符号系统,它承 载了太多的人类文化的信息,语言天生就是复杂的、沉重的,而运用语言、通 过虚构,营造一个内部自足的世界、有稳定结构的小说,自然从来都不能卸下 沉重的文化包袱。 《跳房子》完全颠覆了过去人们对小说的基本理解,使小说的阅读成了开 放的阅读,也使小说的结构空间完全开放了,同时,读者的能动性在这里上升 到前所未有的地步,读者的创造性也成为理解这部小说的关键,读者变成了作 者的同谋,甚至大于作者,在整个阅读《跳房子》的过程中,是读者和作者 一起经历文学作品创作的艰辛和复杂、有趣和生动。因此,《跳房子》也成为 “接受美学”文学理论最喜欢分析的典型小说之一。 在小说的语言上,科塔萨尔挑战性地进行了多种多样的尝试,他以混杂的 语言来完成了对文学语言本身的反讽和解构。 《跳房子》也带有明显的幻想文学的性质,科塔萨尔说:“《跳房子》差不 多是我在巴黎的那10年生活的总结和在那以前岁月的总结。在书中,我做了 当时我所能做的最深入的尝试,就是用小说的形式,讲出哲学家用形而上的方 法提出的问题,也就是说,那些重大的质询,重大的疑问。就是人和现实的真 实性的关系。”科塔萨尔认为,世界上存在两种真实:一种是日常的每天都发 生在我们身边的真实,另外一种真实是被日常生活所遮蔽的真实。小说家的任 务就在于去发现这种被遮蔽的第二真实。 4. 标志物小说:我想谈到一种通过某个标志物,来穿针引线地结构全书 的小说。这类小说也是结构很巧妙的。我读过一个美国华裔女作家,好像是谭 恩美的一个长篇,讲了三代中国女人的故事。一个华裔家族里,年青一代的中 国女人出嫁,上一代的妈妈就要给女儿一床棉被,被子上要绣棉被的图案,整 部小说是几床棉被将几代女性的命运串联起来。每一床棉被,都是上一代妈妈 给下一代要出嫁的女儿的,由此描绘了几代华裔女性的命运。小说本身有一个 非常精美的形式结构。 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长篇小说《母老鼠》,也是用了德国人最熟悉的10 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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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菜谱,将女性的数千年历史串联起来,据说德国家庭主妇当时买这本书,都 是冲着菜谱去的。 有一个美国女作家,安妮•布鲁克斯,写过一本《手风琴罪案》,通过一 把手风琴在好几个家族中的几十年的流转,串起了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手风 琴成了联结小说人物的重要物体,是小说的标志物。她的《船讯》,用的是一 种结绳法,就是绳子打结的办法,写了很多种。结绳法是古老的记忆方法,引 发了好多故事。同样,我们中国结也很复杂。我们怎么样激活我们自身传统文 化、当代文化里面的有趣形式,这是一个很好的题目。 5. 辞典小说:辞典,我们知道它是知识结构的一种方式,在欧洲是法国 的百科全书派发明的。现代有些作家拿来写小说,也很有意思。塞尔维亚的帕 维奇就写了词典小说《哈扎尔辞典》,写了三大宗教,伊斯兰教、犹太教、基 督教,三种宗教对于在中东欧出现的一个古老民族叫哈扎尔人,对于这个已经 消失在历史上的民族的不同的记载。你会看到那种中东欧的古代非常复杂的宗 教关系、历史命运。 韩少功老师写的《马桥辞典》,主要是写一个地方民俗风物语言记忆的。 在湖南他老家,有这么一个叫马桥的小地方,他就从他当年在那儿当知青写 起,把那个小地方的人物、地方风物、生活习惯,还有语言上的一些方言编了 一个辞典。你读下去会发现,虽然是个词典,但是它是一个小说。 郭小橹写过一本书叫《中英恋人辞典》。她实际上是以编辞典的方式写了 一个爱情小说,中国人和英国人之间的文化差异。诗人沈苇在新疆生活了很多 年,出了一本散文集叫《新疆词典》,里面有50个词条,非常有意思,把新 疆一些有意思的文化的东西编成词典,赋予了诗性和故事,它是打通的,既像 散文,又是一种诗歌。 6. 材料小说:中信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忒修斯之船》,我为什么叫它 材料小说呢?因为,当拿到这本书以后你会很崩溃,你一抖搂,一个罗盘下来 T,完了又掉出来一些纸,一些明信片、邮票,还有什么东西,一大堆出来 To每一件东西都指向一个小说的情节和人物的命运。你再翻开第一页,小说 的正文是印刷体,旁边有好多手写体、旁白、眉批、脚注。所以这个小说变成 了非常驳杂的一个材料。 《忒修斯之船》是一个哲学的经典问题,它指的是,一艘船在海上漂着, 几年间一直有零件坏掉,然后不断地被更换,那么,很多年之后,当整艘船所 有的零件都换过一遍之后,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这么一个哲学性追 问,既有批注,也有你的阅读,还有23个材料,不断地引向歧途。它还是原 来那本书吗?这个小说,变成了一种材料小说、装置小说,变成了邀请读者作 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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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作者的一种参与小说,甚至变成一种旅程小说,在路上的小说。你读它你发 现它在变化,不断带给每个不同的人不同感觉的小说。所以这种小说都是挺奇 葩,这种异态小说在人类的文学史上不多见。 7. 符号小说:用当代符号写一部小说,是一个当代艺术家干过的事情。 蔡国强和徐冰,是我比较喜欢的两个当代艺术家,在世界上有很大影响。 蔡国强家邻居是一个石匠,那石匠每天都要用火药炸石头。童年经验熔铸 了他对材料的喜欢,后来他就用火药来作为他的一种艺术表现的工具。2008 年奥运会那个大脚印也是蔡国强作为总设计师,他把火药的功能发挥到了极 致。他做了一个很有名的作品叫《天梯》,一个500米高的梯子,由气球把它 拽上天空,在半空中燃烧成一道天梯,升向天空,还拍了一个纪录片叫《天 梯》。当代的艺术家这么精彩。 徐冰写了一本小说《地书》。《地书》就是一部纯符号小说。徐冰用我们 现在惯用的各种符号,比如抽烟的符号,厕所里那个一男一女的符号等,用各 种符号,写了一本小说,叫《地书》。 这部符号小说的第一个符号,是早晨七点钟的表,表针指向早晨七点,然 后闹钟响了,应该起床了,坐起来了,等等。小说里面没有一个字儿,全是我 们日常用的符号,构成了这样一篇小说《地书》。《地书》用各种符号构成了 一个人24小时的生活。你看他的符号小说《地书》的时候,引发了无穷的联 想,每个人作为读者,可以通过你自己的解读方式,去解读他这小说。他可以 启发我们,我们日常生活中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可以拿来做一个东西。 有一个法国人叫马克-安东万•马修 ,他的书有一本叫《方向》,画了一 个法国人戴着礼帽,出现在大厅里,跟着他走来走去,描绘了一个男人进入迷 宫的过程。这种东西完全是画,没有字,它算小说吗? 8. 摘录小说:摘录小说,就是摘录别人的小说,形成你自己的小说。我 看到有一本《小说药丸》,是一个蓝色盒子,里面装着三册书和一张说明书。 我不觉得它是一盒摘录小说,它有创造性的。怎么治这些病,这些方法是这两 个编者想的。 我觉得它也是一种新小说,也是一种异态小说。这个书还有一个别册,别 册第一本叫《特殊病例》,第二本别册叫《自诊指南》,自我诊断指南,就是 你到底有没有病。你得自我诊断,就是你脱发怎么办?头痛、打呼噜、耳鸣、 打嗝、背疼、头晕,根据这些对症下药,找里面的小说片段。这个《小说药 丸》就是一种摘录小说,摘录他人的小说形成了一个新的景观。这么一盒小 说药丸,挺好玩儿的。大家可以把它当一个游戏买来翻翻。 美国作家约翰•威廉斯写过一本书叫《奥古斯都》,讲古罗马皇帝奥古斯 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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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生平的一本小说,获得了当年的普利策奖。《奥古斯都》实际上也是一部假 装的摘录体小说,各种故事构成,全部都是片段摘要。最重要的是,这里面好 多是虚构的,不是真的。每一段都很短,读起来趣味盎然,因为这些人物之间 有关系,男男女女,把一个古代罗马皇帝奥古斯都的生平,全部呈现出来。 9. 软科幻小说:一般来说,科幻小说分为硬科幻和软科幻,硬科幻即基 于我们现有的科学技术来展开想象;软科幻可以不在乎科学的基本规律来展开 想象。 我个人喜欢软科幻小说。因为软科幻文学性强,想象力奇崛,语言也好。 比方说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集 《宇宙奇趣》,就是软科幻小说杰 作,内容非常有趣,看看他是以如何的想象力处理我们的现实世界的。美国作 家黑色幽默派作家冯内古特也写了不少软科幻小说,比如《时農》,写一个人 在时震中,不断穿越时间所遇到的稀奇古怪的事。软科幻是一种描绘现实的曲 面镜手法。还有一种是政治历史软科幻小说,如韩松,如1997年诺贝尔文学 奖获得者萨拉马戈的作品,如《失明症漫记》《石筏》,都是这类想象力很奇 崛的类科幻,也是软科幻小说。 10. 新全景小说:写出人类或者一个国家、民族的全景,是大作家的梦 想。大作家都有一个梦想,就是要囊括一个时代的生活,这个梦想在很多作家 的心里是一个宏大构想。我们看《红楼梦》《金瓶梅》,明清的那几大通俗历 史小说,《三国演义》,都是场景宏大,人物众多,历时性很长。 在法国19世纪,我们知道有巴尔扎克,写人间戏剧系列,90多部小说构 成。当翻译过来也叫人间喜剧,其实指的就是人间万象。还有左拉,他用生物 学基础来写《卢贡一马卡尔家族》,写了 19个长篇。那么,20世纪,还有人 有这样的梦想。比如,法国作家乔治•佩雷克所著《人生拼图板》,陈忠实所 著《白鹿原》。大作家都要干大作品,对吧? 乔治•佩雷克写了很多书,但他最有名的代表作叫《人生拼图板》。这本 书最近有一个出版社出了新版,有40多万字。第一页有一张图,画了一个大 楼,一共有九层,每一层有10个房间,每一个房间里有一个人,或者一户人, 都有名字。乔治•佩雷克活生生地把这一栋大楼里面90多个房间的人全写一 遍。而且,他的写法很独特,跳来跳去。比如从101房间写到307,因为101 每天想着307的美女,想跟她说话,307的写了,又写到了 709,来回写。所 以它是一种新的全景小说。 乔治•佩雷克觉得自己作为作家,得把这个时代的人都写进去,咋办呢? 他把巴尔扎克的90本小说和左拉的19个大长篇,浓缩成一本大楼小说,在一 个楼里面,体现法国的各个阶层的生活,在这个楼里来回写。他基本实现了目 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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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也就是达到了形式和内容的统一。我觉得,有的小说,是形式大于内容, 有的是内容跟形式有些脱节,最理想的状态,就是我们寻找的这种形式能跟内 容完美结合在一起的,这是最理想的。乔治•佩雷克的《人生拼图板》,把19 世纪法国伟大的全景小说的传统做了修正和进一步的演化,变成一栋大楼里的 这99户人家,写成这样一个大小说。这个小说它既能零拆与重组,还是一个 复数小说,它既是自传,也是个讲故事的小说,它还是社会批评,同时,它有 一种文学游戏在里边。所以,乔治・佩雷克是非常值得关注的一个法国作家。 他写了好多稀奇古怪的小说,唯独这一本形式和内容是完美结合的。要知道, 写出新的全景小说,在一个信息爆炸的社会,要多难有多难。 11. 套娃(套盒)小说:大故事里套了小故事,小故事里面又套了更小 的故事。主要样本是巴尔加斯・略萨写了十多部结构现实主义的小说,每部小 说都套了很多个故事。此外,爱尔兰作家弗兰・奥布莱恩的《双鸟泳河》也 是一部有趣的套盒小说,而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的多部作品,既是套娃小 说,也是镜像小说,互相映照情节和人物命运,如《纽约三部曲》。 12. 时间变异小说:心理时间和物理时间不同。如何选择你的时间叙事方 法,很关键。现代小说有这么几种: 一是倒叙小说。墨西哥卡罗斯・富恩特斯所著《阿卡特米奥・特鲁斯之 死》,他是当代巴尔扎克式类型的作家,写了 20多部长篇。开头是主人公的 死亡,再按时间顺序反写,即主体倒叙,在倒序中又来回跳跃。艾米斯的 《时间之箭》也是一部时间倒流小说,从现在倒流回过去。 二是时间压缩,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是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 的开山之作,在时间的运用上出神入化。它是时间压缩小说,把时间压缩在 24小时里面进行叙述。 三是时间快进慢进,如印度作家罗伊的长篇小说《卑微的神灵》,又翻译 为《小东西的上帝》,里面写了四组爱情,前面是好多年的事,最后一部分是 几天的事。所以,我们在写小说时,设置时间的叙述上,可以灵活一些。 13. 伪类型小说:类型小说是通俗小说的别名,如侦探小说、武侠小说、 穿越小说、言情小说等。 伪类型小说就是表面是像是一种类型小说,其实不是。2006年诺贝尔文 学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的长篇小说《我的名字叫红》,是典型 的伪装成类型小说的现代小说。它像是一部侦探小说,里面有37个叙事者, 每个都用自己的角度来叙述,开始看是一个罪案小说,看完后才明白,写的是 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历史文化的冲突,其实,是一部历史小说、文化小说和后现 代小说。 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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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评论型小说:评论和叙述是两种方法,完全不搭界。但是,就有天才 作家将这两种文体,混淆了边界,写出了 “评论小说”。一个是博尔赫斯,他 的一些假装评论不存在的书的文章,就是这样的小说,因为里面有虚构。 波兰的科幻小说大家斯坦尼斯•莱姆,也是写出了以评论的形式,对虚拟 的科幻小说进行评论的小说集,叫作《完美的真空》,虚构了十多部科幻小 说,假装进行介绍,其实是一部评论小说。他的科幻小说《索拉里斯星》也 被塔尔可夫斯基拍为电影。智利作家博拉尼奥写过一本评论小说《纳粹美洲 文学》,也是虚构了很多作品,进行评论。可见,文体之间是相通的,评论竟 然也可以写成小说。 15. 诗体小说:把诗歌和小说打通,比把评论和小说打通,要容易多了。 最古老的叙事文体是史诗,当代长篇小说是史诗的变种。诗体小说,是一部分 小说家对史诗的滑稽模仿和致敬。比如,俄裔美国作家纳博科夫所写的《微 暗的火》就是新的诗体小说。1962年,纳博科夫出版了长篇小说《微暗的 火》,这是一部具有纳博科夫式谜语特点和形式主义特征的小说,也是纳博科 夫最值得分析的作品。 这部小说的结构最为奇特,它分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前言,是作者或 者说叙事者的自白与解释;第二个部分是一首名为《微暗的火》的999行的 长诗;第三个部分则是关于这首长诗的烦琐和多义的评注,也就是小说的主体 部分,篇幅占全书的六分之五,形成了复杂的结构和多义的内容。 为什么纳博科夫会写这么一本形式感非常强的小说?原来,他曾经将普希 金的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翻译成了英语,直到如今还是英语世界里最 好的译本,诗歌译文有208页。但是,纳博科夫给普希金的这首长诗做了洋洋 洒洒长达两千页的注释,厚厚的四大卷,显示了他的渊博学识,也因此促成了 他写《微暗的火》这部小说的写作动机。 《微暗的火》因为形式上的新颖和意义的复杂,历来是文学研究者最喜欢 钻研的作品。至于这本书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争论很大,其实,很简单,我 想纳博科夫是在和我们玩一个文化智力的游戏,他将小说的游戏性和文本的间 隔、互相映衬都融合在一起,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比较难解的小说文本。 16. 当代汉语实验小说:在1985年之后出现的中国先锋作家群,莫言、 马原、格非、余华、苏童之后,21世纪中,还有哪些人在当代继续进行着小 说实验?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些。 当代作家康赫则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小说家。他曾出版过长篇小说《斯巴 达》,这本书原名《南方生活样本》。书中将结构、语言、想象力和艺术家的 个人边缘生活完美结合。作家出版社2017年出版了他的长篇小说《人类学》。 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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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是一部厚厚的、非常重要的当代汉语实验小说杰作。这本书最开始 叫作《入城记》。小说写的就是一个人的入城。入的城当然是北京了。《人类 学》全文共分九章,一共133万字,这个篇幅是相当宏大了,任何人拿在手 里,都会觉得这本书比一块砖头还要重。假如当年陈忠实说过那句“要写一 本给自己当枕头的书”,那么,康赫显然是完成了这个梦想——这本书不仅能 当枕头,还能当砖头,去砸中那些对现代汉语小说轻视和怠慢的人——现在还 向着伟大梦想前进的小说家,起码康赫就是一个。 康赫在写作上选择了北京作为对象,他以不断入城的方式,以复原记忆、 零距离生活、实在记录和想象空间的方式,不断地出城、入城,入城、出城, 和北京死磕,写下了一个人和一个时代,一群人和这整个时代,写下了他对北 京这座伟大城市的出出入入的所有的感觉和一个个的人,他们面目或者清晰, 或者模糊地聚集在叙事者的周围。而这些人物、故事、感觉是被组织起来的, 小说有着严密的结构:九个章节,每一章都在15万字左右,都是一本小书了, 每一章,都有一个主题,如同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的每一章都对 应着神话中的情节一样。康赫的《人类学》每一章,也有一个主题,每一章 写作形式上也有巨大的变化。比如,有的章节十多万字没有标点符号但是你读 着非常有语调。这部小说在语言上成为一个奇观。小说的每一章又分为很多带 有小标题的小节,它有很多入口,从任何一处读起来,你都能找到你的阅读的 乐趣。 《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女作者叫大头马,本名王亦馨。她假装这本书 是一个不畅销小说的指南,共分八节。第一节叫婚礼偷心指南;第二节叫包夜 指南,不知道咋包;第三节叫阿姆斯特丹旅行指南;第四节叫道歉指南;第五 节叫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第六节是一块丽兹饭店那么大的沉香;第七节叫评 论指南;第八节就是后记,我听说海水曾经被分开。里面一共有七个作者,七 个作者写了七篇小说,其实还是大头马写的。她通过这种方式、结构,把自己 的一本小说集变成了他人写的一个小说集,然后,在这个小说的结构上形成了 作者之间的呼应,她隐形了。这种写法还是很有趣的。 新世界出版社曾出过一套“小说前沿文库”,一共17册,都是汉语实验 小说,阵容强大,不容忽视。其中有一些我看过电子文本,比如,姚伟写的长 篇小说《尼禄王》,以新历史小说的手法,描绘了古罗马暴君的内心世界。生 于1988年的刘博智的小说《双橙记》里收录了三部中篇,他似乎对艺术家的 内心世界非常有兴趣,从人的内心探索了种种可能性。这17部小说让我看到 了更为年轻的一代小说家的锐气,想象力和对汉语的把握是令人钦佩的。 徐淳刚的《树叶全集》,听着不大像一部小说,但这不折不扣是一部由18 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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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片段构成的小说集,集合了数学知识、生理学、博物学、幻想小说的因素, 实在是像“树叶” 一样茂密和疏影横陈。梦亦非的长篇《碧城书》,讲述的是 贵州一个鬼师家族的几十年的经历,将人和城镇的历史结合在一起,给我们讲 述了边疆和僻壤之地,人和大地与天的关系。向祚铁的短篇小说集《武皇的 汗血宝马》,13个短篇,从很多个方面,比如现实的、历史的,展开了书写和 想象,显示了作家本人锐利的处理材料和现实的能力。恶鸟的《马口铁注》, 是一部关于小说的小说,又叫作“元小说”。这部小说充满了游戏的精神,就 像在玩一个沙雕,作者在写作小说的时候,雕刻了它,又顷刻瓦解了它。侯磊 的长篇小说《还阳》,将北京的都城历史和对现实的比喻,以一个太监的生活 纠结在一起,给我们描画了一个不存在的城市:北京。云南已经去世的青年作 家余地的小说集《谋杀》,从文本的实验上走得比较远。他在互文性、杂糅、 回环叙事、小说的时间上,都做了很好的、精雕细刻的探索。还有贾平凹隆重 推荐的小说《村庄疾病史》,写的是当代中国人,当代“新农村人”的各种慢 性疾病—— 这个民族在表面的高歌猛进中,正在被慢性病缠绕,陷入衰亡的陷 阱中。河西的随笔和小说都写得好,他的《平妖传》,是对古典中国小说的一 次致敬、戏仿,在复杂的同构关系中重新确定了小说幻想和想象的魅力。有些 小说也显然在我的阅读经验之外,像杨典的《鬼斧集》、人与的《智慧国》, 都是跨越文体的很难说是小说、思想随笔还是什么模仿宗教文本的文本,但显 示了人所能的,就是他所是的那种无畏的前行。张松的《景盂遥详细自传》 则是一部荒诞和黑色幽默的小说,带有强烈的本土魔幻色彩,在展现人的存在 和境遇上有新发现。《现代派文学辞典》,也是一部怪异的文学辞典。作者选 取的词汇,和我们通常理解文学的词汇不一样,但是给我们打开了无数窗户, 让我们看到了现代文学的堂奥。 新世界出版社还有两册《乌力波》第一卷和第二卷,主编霍香结。《乌力 波》是欧美少数实验作家和数学家构成的群体给自己起的名字。这本书收录 了西方和中国作家对卡尔维诺的各个方面的解读 ,以及一些新的汉语实验 小说。 霍香结的小说《地方性知识》,是一册表面上看似乎是一本地理学意义上 的地方志书,实际上是作者虚构的关于“中国”的地方志想象,完全是一部 虚构小说。30多万字的篇幅,其表面扎实的学术性,掩藏了内在的小说想象 的阔大和锋芒,让人惊喜。在2018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霍香结的在汉语小 说中极其罕见的一部实验小说《灵的编年史》,是一部伪装成百科全书,正反 对读的奇怪小说。霍香结多年居住在通州,是一个半隐居的实验小说家,非常 值得关注。 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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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述这些作家,可以看到,汉语小说的实验精神依然存在,存在于年轻 作家那里,存在于中国大地的缝隙里顽强地掘进,从不故步自封,他们将汉语 小说的各种可能性,以及其边界都展现出来,并不断地预言着小说的未来。 (原载《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3期) 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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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斤澜的看法 _刘庆邦 一转眼,林斤澜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 四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北京作家终身成就奖,评浩然还是林斤澜》。 文章里说到,那届终身成就奖的候选人有两个,浩然和林斤澜,二者只能选其 一。史铁生、刘恒、曹文轩和我等十几个评委经过讨论和争论,最后以无记名 投票方式,把奖评给了林斤澜。 北京有那么多成就卓著的老作家,能获奖不易。我知道林斤澜对这个奖是 在意的,获奖之后我问他:林老,得了终身成就奖您是不是很高兴?话一出 口,我就意识到问得有些笨,让林老不好回答。果然,林老哈哈哈地笑了起 来。正笑着,他又突然严肃起来,说那当然,那当然。他不说他自己,却说开 了评委,说你看哪个评委不是厉害角色呀! 林斤澜和汪曾祺被文学评论界并称为文坛双璧,一个是林璧,一个是汪 璧。既然是双璧,其价值应当旗鼓相当,交相辉映。而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相 比之下,汪璧一直在大放光彩,广受青睐。林璧似乎有些暗淡,较少被人提 及。或者说汪曾祺生前身后都很热闹,自称为“汪迷”和“汪粉”的读者不 计其数。林斤澜生前身后都是寂寞的,反正我从没听说过一个“林迷”和 “林粉”。 这怨不得别人,要怨的话只能怨林斤澜自己,谁让他的小说写得那么难懂 呢!且不说别人了,林斤澜的一些小说,比如矮凳桥系列小说,连汪曾祺都 说:“我觉得不大看得明白,也没有读出好来。”因为要参加林斤澜的作品讨 论会,汪曾祺只好下决心,推开别的事,集中精力,读林斤澜的小说,一连读 了四天。“读到第四天,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而且也读出好来了。”像汪曾祺 这样通今博古、极其灵透的人,读林斤澜的小说都如此费劲,一般的读者只能 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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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而却步。任何文本只有通过阅读才能实现其价值,读者读不懂,不愿读,价 值就无法实现。关于“不懂”这个问题一宜困扰着林斤澜,他好像也为此有 些苦恼。他说:汪曾祺的小说那么多读者,我的小说人家怎么说看不懂呢!有 一次林斤澜参加我的作品讨论会,他在会上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庆邦的小 说有那么多读者喜欢,让人羡慕。我的小说,哎呀,他们老是说看不懂,真没 办法! 林斤澜知道自己的小说难懂,而且知道现在的读者普遍缺乏阅读耐心,他 会不会做出妥协,就和一下读者,把小说写得易懂一些呢?不会的,要是那样 的话,林斤澜就不是林斤澜了,他我行我素,该怎么写还怎么写。关于“不 懂\",林斤澜与市文联某领导有过一段颇有意思的对话,他把这段对话写在 《林斤澜小说经典》的序言里了。领导:“我看了你几篇东西,不大懂。总要 先叫人懂才好吧。”林:“我自己也不大懂,怎么好叫人懂。”领导:“自己也 不懂,写它干什么!”林:“自己也懂了,写它干什么!”听听,在这种让人费 解的对话里,就可以听出林斤澜的执拗。有朋友悄悄对我说,林斤澜的小说写 得难懂是故意为之,他就是在人为设置阅读障碍。这样的说法让我吃惊不小, 又要写,写了又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是何苦呢!后来看到冰心先生对林斤澜小 说的评价,说林斤澜的小说是“努力出棱,有心作杰”,话里似乎也有这个意 思,说林斤澜是在有意追求曲高和杰出。 静下心来,结合自己的创作想一想,我想到了,要把小说写得好懂是容易 的,要把小说写得难懂就难了。换句话说,把小说写得难懂是一种本事,是一 种特殊的才能,不是谁想写得难懂就能做到。如愚之辈,我也想把小说写得不 那么好懂一些呢!可是不行,读者一看我的小说就懂了,我想藏点什么都藏不 住。在文艺创作方面,恩格斯有一句名言:“对于艺术品来说,作者的倾向越 隐蔽则越好。”对于这一点,很多作家都做不到,连林斤澜的好朋友汪曾祺都 做不到,林斤澜却做到了。他在中国文坛的独树一帜就在这里。 林斤澜老师的女儿在北京郊区密云为林老买了一套房子,我也在密云买了 一套房子,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早上陪林老去密云 水库边散步,林老跟我说的话就多一些。林老说,他的小说还是有人懂的。他 随口跟我说了几个人,我记得有茅盾、孙犁、王蒙、从维熙、刘心武、孙郁 等。他说茅盾在当《人民文学》主编时,主张多发他的小说,发了一篇又一 篇,就把他发成了一个作家。孙犁先生对他的评论是:“我深切感到,斤澜是 一位严肃的作家,他是真正有所探索、有所主张、有所向往的。他的门口,没 有多少吹鼓手,也没有那么多轿夫吧。他的作品,如果放在大观园,他不是怡 红院,更不是梨香院,而是枫翠庵,有点冷冷清清的味道,但这里确确实实储 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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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了不少真正的艺术品。”林老提到的几位作家,对林斤澜的人品和作品都有 中肯的评价,这里就不再一一引述了。林老的意思是,对他的作品懂了就好, 懂了不一定非要说出来,说出来不见得就好。林老还认为,知音是难求的,几 乎是命定的。该是你的知音,心灵一定会相遇。不该是你的知音,怎么求都是 无用的。 林斤澜跟我说得最多的是汪曾祺。林斤澜认为汪曾祺的名气过于大了,大 过了他的创作实绩。汪曾祺是沈从文的学生,沈从文对汪曾祺是看好的。但汪 曾祺的创作远远没有达到沈从文的创作成就和创作水准,无论是数量,还是质 量,与沈从文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语。沈从文除了写有大量的短篇小说、散文和 文论,还写有中篇小说《边城》和长篇小说《长河》。而汪曾祺只写有少量的 短篇小说和散文,没写过中篇小说,亦自称“不知长篇小说为何物”。沈从文 的创作内涵是丰富的,复杂的,深刻的。拿对人性的挖掘来说,沈从文既写了 人性的善,还写了人性的恶。而汪曾祺的创作内涵要简单得多,也浅显得多, 缺少对人性的多面性进行深入的挖掘。汪曾祺的小说读起来和谐是和谐了,美 是美了,但对现实生活缺乏反思、质疑和批判,有“把玩”心态,显得过于 闲适。有些年轻作者一味模仿汪曾祺的写法,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林斤澜对我 说,其实汪曾祺并不喜欢年轻人跟着他的路子走,说如果年纪轻轻就写得这么 冲淡、平和,到老了还怎么写!林老这么说,让我想起在1996年底的第五次 作家代表大会上,当林老把我介绍给汪老时,汪老上来就对我说:“你就按 《走窑汉》的路子走,我看挺好。”林斤澜分析了汪曾祺之所以写得少,后来 甚至难以为继的原因,是因为汪曾祺受到了散文化小说的局限,说他是得于散 文化,也是失于散文化。说他得于散文化,是他写得比较散淡、自由、诗化, 达到了一种“苦心经营”的随意境界。说他失于散文化呢,是因为散文写作 的资源有限,散文化小说的资源同样有限。小说是想象的产物,其本质是虚 构。不能说汪曾祺的散文化小说里没有想象和虚构的成分,但他的小说一般来 说都有真实的情节、细节和人物做底子,没有真实的底子做依托,他的小说飞 起来就难了,只能就近就地取材,越写越实。林斤澜举了一个例子,说汪曾祺 晚年写过一个很短的小说《小芳》,小说所写的安徽保姆的故事,就是以他家 的保姆为原型而写。从内容上看,已基本上不是小说,而是散文。小说写出 后,不用别人说,汪曾祺的孩子看了就很不满意,说写的什么呀,一点儿灵气 都没有,不要拿出去发表。孩子这样说是爱护“老头儿”的意思,担心别人 看了瞎对号。可汪曾祺听了孩子的话有些生气,他说他就是故意这样写。汪曾 祺的名气在那里摆着,他的这篇小说不仅在《中国作家》杂志表了,还得了 年度奖呢。 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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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斤澜最有不同看法的,是汪曾祺对一些《聊斋志异》故事的改写。林 斤澜的话说得有些激烈,他说汪曾祺没什么可写了,就炒人家蒲松龄的冷饭。 没什么可写的,不写就是了。改写人家的东西,只是变变语言而已,说是 “聊斋新义”,又变不出什么新意来,有什么意思呢!这样的重写,换了另外 一个人,杂志是不会采用的。因为是汪曾祺重写的,《北京文学》和《上海文 学》都发表过。这对刊物的版面和读者的时间都是一种浪费。 另外,林斤澜对汪曾祺的处世哲学和处世态度也不太认同。汪曾祺说自己 是“逆来顺受,随遇而安”。林斤澜说自己可能修炼不够,汪曾祺能做到的, 他做不到。逆来了,他也知道反抗不过,但他不愿顺受,只能是无奈。随遇他 也做不到而安,也只能是无奈。无奈复无奈,他说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无奈嘛, 既无奈生,也无奈死。 林斤澜愿意承认我是他的学生,他对我多有栽培和提携。我也愿意承认他 是我的恩师,他多次评论过我的小说,还为我的短篇小说集写过序。但实在说 来,我并不是一个好学生,因为我不爱读他的小说。他至少给我签名送过两本 他的小说集,我看了三几篇就不再看了。我认为他的小说写得过于雕,过于 琢,过于紧,过于硬,理性大于感性,批判大于审美,风骨大于风情,不够放 松,不够自由,也不够自然。我不隐瞒我的观点,当着林斤澜的面,我就说过 我不喜欢读他的小说,读起来太吃力。我见林斤澜似乎有些沉默,我又说我喜 欢读他的文论。林斤澜这才说:可以理解。 同样是当着林斤澜的面,我说我喜欢读汪曾祺的小说。汪曾祺送给我的小 说集,上面写的是“庆邦兄指正”,我读得津津有味,一篇不落。因汪曾祺的 小说写得太少,不够读,我就往上追溯,读沈从文的作品。我买了沈从文的文 集,一本一本反复研读,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有人问我,最爱读哪些中国作 家的作品?我说第一是曹雪芹,第二是沈从文。 (原裁《文汇报》2019年4月12日) 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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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的目的,是为了靠近真实 _周晓枫 我们这代写作者,二三十年里亲历散文的剧变。一些从未在概念里被归 定、我们却甘愿受其制裁或者不自觉为其殉葬的那些隐形律法,不再根深蒂 固,甚至遭到清除。比如篇幅不再成为障碍,我们对待散文不再是三寸金莲式 的把玩式审美,趣味古怪且病态地一味追求短小。比如周末体和老干部体不再 各占半壁江山,越来越多的散文呈现丰富、复杂和深刻的多样性。 但有个问题,始终是在尖锐的争议与非议之中。那就是始终被辩论的虚 构。它涉及散文的基础和底线是否遭到动摇和破坏。虚构,到底是绝对要戒除 的毒瘤,还是创作所必备的利器?如果允许它在散文里有限制地使用,那么, 虚构的法则和尺度又是什么? 虽然我曾详细论述过这个问题,认为在进行文学批评或文学现象的讨论 时,我们常常把“虚构”混淆为“编造”,其实这是属于不同领域的两个概 念;丧失语境的断章取义,使“虚构”这个词,在极端意义上被误解、诟病、 指责和批驳……这个蒙上尘垢的词,被填塞许多腐质的馅料,似乎散发令人反 感的强烈气味。 关于这个问题,我的困惑远胜思考。我的旧作《桃花烧》里,蓄意写下 这个句子“我给我女儿熨衣服的时候”,我没有孩子,因而这被视为显著而有 罪的“虚构”。今天看来,我的挑衅无聊且无趣;但当时,我之所以产生恶作 剧心理,的确想有意为难那些文体裁判:如果我把“女儿”两个字划掉,或 者加上一个字,变成“干女儿”,是不是就能改变和颠覆文体?这意味着,一 个粗心的录入错误,就可以决定文体,或者正义地指鹿为马? 虚构的鉴别绝非易事。有些内容,注定不能被履历表证实或证伪。一个人 如实记录自己天马行空、百无禁忌的梦,算虚构吗?健忘症患者笃信某个充满 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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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的场景,是否值得信赖? 一个各方面都出色的卓越者书写苦闷,到底是无 病呻吟的杜撰,还是唯有他自杀才能被人信服的抑郁?无从判断和裁决,我们 陷入迷惑而无解的困局。 我们过去对散文的“真”是不存疑的,现在忽然成了问题。然而,问题 是不是到今天才出现的呢?我们之前假设存在的那个不被怀疑的“散文之 真”,有时是为了附和舆论要求,用散文把公共的“假”定义和描述为个人的 “真”。 很多人无比坚决地维护散文的“真”,这几乎是一种基础伦理;我也认 为,“真”是散文最为重要的道德。维护不应限于浅表情绪,而不进行内层的 探讨。我们应该承认,所谓个体的真实,本质上包含了个体的篡改。当一个人 赤诚写下“真实”的回忆录,自认是在严格复印往事,可人的回忆不是机器 的视频录像,它可能隐藏自欺的部分。记忆是擅长创作的,是会夹带私货的。 如果不承认杂质的存在是荒谬的,就像刚洗过澡的人不相信自己还在寄养大量 细菌一样。绝对意义的圆只存在于物理世界,现实中只有近似的圆。 真与虚之间的存在,漫濾如沼泽,经过时难免拖泥带水。当我因为更苛刻 的原则而为自己可能存在的、包括潜意识里的虚构认罪时,相比那些坚称所述 皆为真理的人,到底谁才是虚构者。无论从起点还是终点,我也许比他们更 “真实”。我并非在导向虚无主义,只是说,当我们自信地表达“真”,内心和 文字同时正在发生不为所知的篡改……我们自以为是所捍卫的,也许正是一种 虚拟的、虚假的、虚伪的虚构之物。当真实被篡改的情况下,再度进行个体篡 改,结果,可能偏离真相更远,也可能重回轨道。 同时,需要考虑“真”是什么?文学的真,艺术的真,不等同生活的真。 它们的间距,有时无法逾越。出版人方希跟我探讨,文学中的“真”没有对 立面,没有“伪”;而生活中的“真”存在可以辨别的标准,是有对立面的。 它们不同,只是共用了一个字:“真”。文学的“真”不是生活上的时间、地 点、人物的如实交代,是对世界运转规律的探讨,是对人心和事物内核的探 讨。这时的真,指的是艺术上的客观性。 当我说,交响乐是有重量的,这显然是虚构的事实,但这种通感直接指向 艺术上的客观性。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在《诗歌与教授诗歌》这样表达: “艺术的悖论在于,艺术全是编造的,然而它们使我们可以了解关于我们是 谁、我们是什么或我们可能是谁、我们可能是什么的真相。” 对这个世界的影像反映,有摄影式的真实,有绘画式的真实。按道理说, 摄影照片是最真实的,我们会发现不同的器材、不同的光线和角度、不同的拍 摄者都会带来不同的真实。某个角度,我们会看到一只角蛙看起来像水牛那么 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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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大,看到有人能用掌心托起月亮。真实的存在,经过特殊处理,呈现出一种 失真效果以及更为强烈的震撼——这同样是真实和真相,并非造假。 散文写作者,不是坐在审判椅里交代问题的疑犯,而是地平线上的起舞 者……地平线是结实的,从未移动,即使有双脚跃起的瞬间,他也从未像小说 家或诗人那样有着飞翔的翅膀。我反对那种因为要求所谓的自然状态,就限定 散文必须走路而禁止舞蹈的制裁法则。小说家可以海市蜃楼,对散文来说,永 远无法离开现实的真实地基—— 真正的散文写作者掘井深入,或者像芭蕾舞演 员那样完成空中的悬停,他们从来没有也不能离开大地。 散文的虚构,要受到前提和结果的限制。真,对于写作来说,是至高的 善。那个“真”是不被移动的,至于怎么抵达,飞机、火车、地下隧道乃至 步行,都可以。 这并非诡辩,我认为,散文虚构的目的,恰恰是为了靠近和抵达真实。当 伤者早已“好了伤疤忘了疼”,虚构是对“痛感”的真实复原。我们都能理解 运用化名,这不仅是对作者或人物的保护,更重要的,是不必受到现实的阻力 摩擦而直抵内核。其实,化名也是一种必要的虚构手段,它对“真实”这一 主旨来说,不仅无碍,反而有益。 散文的虚构,是容易被误解和贬损的概念,它被视为导致胡编乱造的万恶 之源。这和对形容词的警惕和抵触类似。每每提到形容词的使用,我们立即就 和浮夸相联系。的确,过度地炫耀性地使用形容词,容易导致文风浮靡而不及 物;但形容词是必要的定位工具,是为了更形象、具体、清晰、准确、独特, 为了达至更为有效的表达效果。换句话说,使用形容词,目的并非为了悬浮, 恰恰是为了贴紧。 真,包含着真实、真诚、真相、真理等,这是散文的基础和远方;即使虚 构,也不能扭曲和篡改这样的原则,所以我要以此为题,强调散文虚构的目 的,正是为了靠近真实。 (原载《文艺报》2019年4月12日) 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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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秋风入画图 柏峰 著名美术史学家余城在《宋代绘画发展史》中,提出一个非常重要的论 断,这就是“范宽与建立之'关陕'画派”,他说,“关中、陕西地区,唐代 以来即为山水画发展的重心”—— 事实确实如此。我国的山水画,在魏、晋、 南北朝时期,已经开始摆脱从人物画的背景与陪衬的次审美关系,逐渐走上了 独立发展的道路,而真正出现比较完全意义的审美特征,是在隋唐时期,展子 虔的设色山水、李思训的金碧山水、王维的水墨山水、王洽的泼墨山水等,相 继推进了山水画的进一步发展。而五代,虽然军阀割据,战争频繁,但是,正 是此时,我国的山水画进入崭新的艺术审美历史时期。 这时期,出现了以荆浩、关仝为代表的山水画大师。他们继承了隋唐以来 优秀的山水艺术传统,又经过艺术的新实践不断推陈出新,犹如魏晋时期是文 人创作的“自觉时代” 一样,山水画在他们的积极推动下,也进入了一个艺 术的“自觉时代” 一浩,字浩然,沁水人。在后梁时期,因避战乱,他 隐居于太行山洪谷,潜心于山水画,提出了山水画必须“形神兼备”“情景交 融”的理论要求以及在《笔法记》中,提出了 “气、韵、思、景、笔、墨” 的绘景“六要”的艺术观点,是我国古代山水画理论中很有价值的美学思想。 关仝,亦是五代著名的山水画家,长安人。早年师法荆浩。其山水颇能表现出 关、陕一带山川的特点和雄伟的气势。米芾说他“工关河之势,峰峦少秀 气”。他喜欢描绘秋山、寒林、村居、野渡、幽人逸士、渔村山驿的生活景 物,能使观者如身临其境,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就地域思想哲学而言,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能在关陕地域而不 是在其他地域产生了以张载为代表的关学学派?如果排除掉思想哲学发展的主 要规律要求,而从自然环境、人文环境和社会历史环境方面入手,可以发现: 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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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学学派只能而且必然在关陕发育和发展。这是因为,关陕是我国古代精神文 明的发源地,儒家的全部学说基础都是建立在周代特别是西周以来的礼乐文化 之上,同样,这也是古代思想哲学的策源地。不但儒家学说是这样,道家学说 也是这样,老子东入函谷关书写了举世闻名的《道德经》之后,来到关中腹 地秦岭北麓风景秀丽的楼观台,进行阐释和宣讲自己的思想哲学,换句话说, 在楼观台老子的思想哲学才真正成熟起来并且得到发扬光大。再者,起源于古 代印度的佛学,进入我国以后,也是在关陕逐渐走上我国古代思想哲学的前 台。例如,撰写过《大唐西域记》的玄奘,历尽千辛万苦,从佛学兴盛之地 取回经卷,在长安一带的寺院里,进行研究以及翻译推广,至今影响不衰—— 这些,都为我国古代思想哲学的第二次兴盛全方位奠定了精神文化基础,特别 是对关学学派的形成,更是具有重大的直接的影响一得注意的是,张载在 穷究佛学、道学和兵学之后,毅然而然,摆脱了佛学和道学以及兵学的纠缠, 认定儒学乃是安身立命的当时最为先进和科学的学说,于是,他提出了 “为 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治学伟大目标, 建立了比较完整的“以气”为本体的哲学体系,开辟了朴素唯物主义哲学的 新阶段一许,可以这样认为,在张载主张的思想哲学里,绝少甚至没有佛 学和道学的影响因子,与其他的思想哲学流派相比较,继承发扬了纯粹的儒家 思想哲学—— 表现在理论上,没有构成类似朱熹那样的系统而具有玄远的思辨 色彩的思想体系,但是,建构了以“乾父坤母”和“民胞物与”为基本内容 的宇宙秩序、社会秩序与家庭秩序,这是我国古代哲学的一个全新的理论结晶 和贡献。这也是张载关学学派的思想内核。在这个思想内核包含着宇宙、社会 和家庭三个层次的精神境界,对宋代以来的关陕学人和社会具有深刻的共同认 识价值—— 形成了关陕地域区别于其他地域文化的独特思想风貌。 荆浩和关仝还有宋代初期的李成,都是最为优秀的山水画大师,最为显著 的艺术功绩就是促使山水画独立地发展起来。也就是说,我国的山水画,至此 才与人物画、花卉画等分门别类,建立起自己的艺术脉系,在以后的历史岁月 中壮大繁荣起来。而李成则是荆浩、关仝与范宽为代表的“关陕画派”之间 的承上启下的关键画家。李成,字咸熙,原籍长安,先世系唐宗室,祖父于五 代时避乱迁家营丘,今山东青州,故又称李营丘。他师承荆浩、关仝的山水画 风,为了师法自然,足迹遍于深山大川,其山水多为郊野平远旷阔之景。在笔 墨上,偏爱淡墨,画山石如卷动的云,后人称为“卷云皴”,画寒林又自创了 “蟹爪”法—— 这很不简单,开了山水画法的新路径,令人耳目一新。他的山 水流传至今的主要有《读碑窠石图》《寒林平野图》《晴峦萧寺图》《茂林远 岫图》等。应该说,这三位山水画大师是宋代以范宽为代表的“关陕画派” 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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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启蒙老师,他们直接传承了山水画艺术的优秀传统,又能与时俱进,在新的 历史时期终于形成了具有鲜明地域特色而又极具我国山水画史价值的艺术流 派,支撑起来我国古代山水画的北方阵营的半壁江山。 范宽的生平与绘画创作的历史资料极少,仅仅可以看到的有关历史资料, 特别是他的山水画理论和目前能见到的山水画作品,就足以震撼人心,可以从 中吮吸山水画发展的有益的美学营养。他又名中正,字中立,华原人。据画史 记载,约生于五代后汉乾祐年间,在宋仁宗天圣年间还健在。他用了一生的工 夫专门进行山水画创作,早年师从荆浩、关仝、李成等画家,后来,他深刻地 感悟到“前人之法,未尝不近取诸物,吾与其师余人者,未若师诸物也;吾 与其师与诸物者,未若师诸心”。于是,舍去旧习,移居终南、太华山中,长 期观摩写生,“浏览其云烟惨淡、风月阴霁难状之景”,将山川气势以及四季 变幻尽收胸臆,再默与神会,“对景造意,不取繁饰,写山真骨,自为一家”, 终于获得大成。 宋代也是我国古代绘画艺术发展的巅峰期,从社会的高层到平凡人家,无 不喜欢欣赏和收藏绘画作品,我国古代的画院也至此发源,这对绘画艺术确实 具有很大的促进作用,更重要的是由于整个社会崇尚文学艺术,正如马克思在 《〈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所说的“艺术对象创造出懂得艺术和具有审美能 力的大众”—— 文学艺术家与广大的社会艺术受体产生了良性互动态势,这 是宋代文学艺术走向我国古代文化的灿烂时期的内在主要因素—— 在这种艺术 氛围下,能得到这样入木三分的艺术评价 ,范宽确实不简单,就连权威的 《宣和画谱》,也指出:“故天下皆称宽善于山传神。”刘道醇在《图画见闻 录》中称其“刚古之势,不犯前辈”,也就是说,范宽已经达到能够完全彻底 地摆脱前代画家的艺术影响而独出心机,达到了非常高的美学境界。 “最善于山传神”,这句话是对范宽山水画艺术的关键美学概括。正是由 于范宽在长期的山水画实践活动中,领悟到艺术的真谛是要经历一个“师诸 物”到“师诸心”的非常艰难而又必须走过的创作过程,而这两者,又是 “存在”与“认识”的哲学关系,前者是后者的生成条件与物质基础,后者是 前者的神领与默会,也是认识上的更高层次的提升——没有“师诸物”就不 会“师诸心”,而“师诸心”是对“师诸物”的精神超越和艺术表现。 范宽的山水画,选取的描绘对象,如同关仝、李成一样,大多是关陕一带 也就是故乡的山山水水,其笔下的山水都可以在亘古以来就存在于关陕大地的 魏然高耸以终南、太华为著名景区的秦岭找到“原型”的山水一一在他看来, 只有故土的山水里,才能找到艺术的灵感和通过对故土壮丽的山水的艺术反 映,才能强烈地传递出自己的山水艺术感受和表达出具有极大震撼力的艺术情 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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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宣泄。当然,这种具有极大震撼力的艺术情感首先产生于对故土的热爱。 对于故土的热爱,这是范宽山水画表现出的最为显著的主题思想。以故土 关、陕一带的山岭溪谷为主体,而这些构成了范宽山水画的审美客观对象物, 从而他的进入艺术视野。幽幽深邃的终南山和高耸入云的太华山以及绵延横亘 于大陆腹地分割天地为南北的秦岭山脉,都是他的山水题材。例如,《溪山行 旅图》,描绘俊峰大岭,悬崖飞瀑,下临溪谷,寺宇林薮错落崇岩,车马旅人 行走水岸的情景——如果仔细端详,则可见其写本居然是非常熟悉的太华山 岩,峥蝶西岳、青莲盛开,气势雄壮,耸立天外,而山下呢?林木幽幽,山岚 •出岫,流水人家,一径逶迤而去。 这种浓烈的热爱故土的思想情感也充分表现在山水画作里,常常透过画面 流露出关陕纯古的风俗特征——关于这一点,绝世的文学家苏轼倒是看得真 确,他在评论宋汉杰的山水画曾说:“近岁惟范宽稍存古法,然微有俗气。” 这句话有两层含义,其一是称赞范宽有“古法”,也就是说,范宽的山水画继 承了前人的优秀传统,又有自己的笔墨,把继承与创新很好地结合起来,形成 了自己的独特风格。其二,这“微有俗气”是指什么呢?苏轼紧接着说:“汉 杰真士人画也。”“俗气”与“士人”相对应相比较而言,那就是指范宽的山 水画不属于“士人”的山水画。所谓“士人”,就是指读书人,从事精神活动 的知识分子。范宽不属于“士人”,据说,他“凤仪峭古,进止疏野”,加上 喜欢喝酒,“落魄不拘世故”,估计也没有读过多少书,更多的是接受了故土 关陕地域的风土人情与社会世俗的影响很深,所以,在山水作品里绝少有那么 多的“入世”和“出世”的思想色彩,倒是现实社会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因 而,从另外的角度来看,苏轼算是慧眼识人,说对了,这种“微俗”,恰恰是 范宽浓厚的故土思想情感的自然流露,成为打动人心的艺术力量。 范宽的山水画“不作奇峭琐碎的主题”,善于从正面描绘近山,景物平实 真切。这在他的《雪景寒林图》里,得到很好的艺术反映:群峰屏立,山势 高耸,深谷寒柯间,萧寺掩映;古木结林,板桥寒泉,流水从远方迂回而下, 真实而生动地表现出秦陇山川雪后的磅礴的气势—— 这幅画,就能很好地印证 范宽的这种“不作奇峭琐碎的主题”艺术风格。关陕山高水深,民风淳朴, 既有灿烂的西周文明哺育下的儒家学说的深厚影响,又有深受佛教、道教文化 的滋润,特别是以宋代张载为代表的关学兴盛延绵不绝,形成了立身严谨、崇 尚实学和不计利害、敢谋天下大事的进取精神,而反映在文学艺术上,就有了 这样“硬气”的创作精神。这种“硬气”的创作精神,早在一千多年前的被 明代著名书画家董其昌认为是“宋画第一”的乡党范宽身上,得到淋漓尽致 的体现! 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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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宽为了再现关陕浑然雄厚崇山峻岭的美学气象,领悟出一种“皴法”, 这既是后人形象地概括出其艺术特征的“雨打墙头皴”,其内涵是:“笔画短 直、苍劲老辣、干湿浓淡、密密麻麻、互相重叠”的线条,用来绘画石面岩 隙,犹如盛夏天气,忽然惊雷四起,狂风过后,万点骤雨斜打在墙壁上一般, 故而言之也。用他自己独创的“雨打墙头皴”所创作出来的山水画,笔力雄 劲而浑厚,气魄雄伟,境界浩莽,还是刘道醇说得准确:“真石老树,挺生笔 下,求其气韵出于物表,而又不资华饰,在古无法,创意自我,功期造化。” 这句话概括了范宽是山水画艺术风貌的本质特征。 至于在宋代画坛上果真形成了以范宽为代表的“关陕画派”,这个似乎值 得继续探讨。不过,他们有着相同的山水美学追求,而且宗师五代以来的荆 浩、关仝、李成和宋代的范宽,有的甚至是学生,沿着这条山水画路径进行艺 术实践与创作,必然在艺术思想和艺术趣味乃至审美理论上得到强烈的共鸣,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而艺术流派的形成,除过当时的社会条件诸因素,更重 要的是要有共同的山水艺术追求。 范宽以及黄怀玉、纪真、商训和王士元等,在宋代的画坛上,由于以上的 原因,客观上形成了 “关陕画派”。其主要的流派特征,一是在题材上主要反 映故土高山大川的气象风貌;二是正如前边所言,张载的以“气”为主的思 想哲学因子,影响在关陕画家身上,就体现出以朴素的唯物主义为艺术创作的 指导思想,崇尚先“师诸物”,后“师诸心”的艺术道路;三是不慕荣华富 贵,甘于寂寞,在真山真水里寻求艺术创作的灵感和获取艺术题材,反映出带 有关陕地域色彩的山水画卷,在我国绘画史上留下了非常珍贵的艺术遗产,也 是我们需要认真学习研究并从中不断获取艺术能量和探索不尽的美学矿藏。 (摘自《远山与近土》,柏峰著,上海文汇出版社2019年6月出版) 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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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灵魂的歌声响起 _张燕玲 《雨》 春夏,读黄锦树的《雨》。瞬间,闷热难耐的南宁,就长驱直入南洋的雨 林了。真所谓,腐草为萤,土润濤暑,大雨时行,那种无雨却湿人的漉热潮湿 和神秘幻魅,那种“无边无际连绵的季风雨,水獭也许会再度化身为鲸”。黄 锦树似乎在为此刻南宁电闪雷鸣的台风雨肖像,读着读着,有种穿心而过的力 量,任由“大雷小雷在云里奔逐”,一页页翻阅,心底不时涌出无数首歌。 19岁以前生长在马来西亚的胶林里,这于华裔作家黄锦树而言,无疑别 有意义。南洋胶林,是黄锦树的心灵故乡、灵感之源,是少年的生活经验与成 长记忆。写作自然发自心性与心愿,每每下笔都是人气虫鸣鸟叫兽嚎风声雨 歌,鲜活奇异,神秘无常,玄幻跌宕或阴郁绵长。 于是,小说集《雨》的十几个短篇,如画如诗,也如戏如歌,更奇幻决 绝。作者写了这么多胶林小镇的艰难人生,那些置身于世俗边缘角落的畸零心 灵,那在日常目光之外几近失传的“异史”:巫师的神秘灵异,马共的潮起潮 落,割胶人的艰辛与乐生,雨林的诡变与无常……成为作者笔下透着血光的凄 凉人生,透着生存意识上的决绝。作者追溯并复活胶林乡亲一张张个性的橄榄 色的脸庞,让笔下富有想象力的人物逐一登场,二舅、舅妈、阿土、大舅辛、 阿兰、阿狗、巫师夫妇等看似奇异的众生相,独特的面孔、独特的命运,充满 生的情义与死的神秘,更充满边地人生的异质,也充满游戏性与想象力。而热 带雨林在作者笔下回归创作、语词及生活哲学的源头,以奇幻的诗学和人类命 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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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的参与感,讲述边缘人的故事。黄锦树经营着他幻魅的历史叙事学,以审美 的方式重新审视命运,逼近心灵,扣问未来。 黄锦树说,在胶林,“常有归人,回不了家的人”。 第三篇《归来》,就是以归人“你”,即华人移民子孙的视角,为早年的 马华移民招魂。黄锦树的叙事出虚入实,他的极简与克制、犀利与残忍、执着 与真诚,抽丝剥笋般地写活了老灵魂二舅,写活了一代“回不了家”的漂泊 华人的流荡生存和凄惶魂灵,以及时代的更替。 父亲般的二舅,爱“车大炮”、会讲故事的二舅,其早已超越年龄的经 验、智慧与练达,要经历多少人生才达到如此这般理解人世与造物主的悲悯仁 慈与造化弄人,那是生存意识的决绝所赐。于是,二舅嘴里绘声绘色的一个个 故事犹如老灵魂深处传来的变奏曲,一个个变形的不同的人生,充满生趣与悲 凉,也充满人性与情义。 割胶青年阿狗原本是躲避女友的,“他说他才不想那么早当爸爸,养家多 辛苦啊,钱不够用。当了妈的女人又很烦的”。但一个深夜,阿狗历经汽车抛 锚,被鬼火老虎围困脱险后,当即返乡与已生子五年的女友完婚,回归为夫为 父的责任,因为外表嬉皮心底慈悲的“他对佛祖和观音许了愿,如果他逃过这 一劫,他将返乡承当该承担的一切”。 还有外公及其友人对失踪朋友家园的守护,年复一年;还有现世婚姻与冥 婚的相生相应等,扑朔迷离,幻魅诱人。正如朱天文点评:“ 一切的变形,都 是上一回灵魂的归来。”这是玄奇表象与历史人物相应,幻魅叙述与时代镜像 共生,颇具文化异质、灵魂穿透力与艺术张力。 这种穿透力与张力,还来自黄锦树语言文字的天赋和用心经营。简洁的句 子,没有过多的动词和形容词;文眼死死盯在人与物的性灵上,而人的性灵又 是无所禁忌自由自在的。于是便有他野性灵动、魔幻悲情的笔调,以及各色人 物游戏般的穿越,他们在不同故事里因不同的个性,上天入地,来来去去,生 出不同的命运,不同的未来,颇领卡夫卡现代小说的神韵。《雨》系列作品 里,他借用绘画的做法以雨为意象:作品一号、作品二号……至作品八号,他 说“设想一家四口,如果其中一个成员死去,剩下来的人会怎样继续活下去? 如果每个成员都死一次,也即是每回只少一人,得四篇。如果每次少两 人……”于是,由着心性,刻画一个个生动精细的人物。他们在一个故事里 逝去(如少年辛,连小坟墓都不翼而飞),却在另一个故事中复活;有时是辛 溺水而亡,有时轮到父亲阿土被自己砍倒的大树压死;似乎同一个角色,却有 着不同的性格,当然有着不同的人生(如阿土)。黄锦树不仅引人深入南洋雨 林深处,并与笔下人物一起畏怖惊惧,一起轮回转生。似乎神秘虚幻,却真切 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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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人,直逼现实,直抵人心。 书卷令人爱不释手,这还源自黄锦树的文学天性,源自他叙述声音之美, 他赋予我们对汉语言以审美的享受。这种在语言文字上经营得格外用心,超越 大部分大陆作家,几达精准精美。 比如写雨林的《雨天》“就像那年,父亲常用的梯子/歪斜崩塌地倚着树/ 长出许多木耳/大大小小,里里外外/倾听雨声/风声”,以致“湿衣挂满了后 院,沉坠着。母蛙在裤角产卵,墙面惊吓出水珠”。比如美的意象,连着积水 河水雨水的比比皆是鱼,估计作者心里游动着无数美人鱼,“辛”心爱的小船 是鱼形独木舟,形容女性的美态“有鱼的姿态”,而长得美就是“不属于那世 界的女人”(不属于凡间)。 我少时曾多次到过父亲下乡的林场,读着黄锦树笔下的细节,感受到他虚 构的真实,足够细腻质朴,足够幻魅瑰丽,也足够感动我: “树的高处闪过一团黑色事物,轻捷如豹,叶隙间,一条黑色尾巴上下摆 动……涛声隐隐,那时,穿过林子应该便是海了。但小径沿着那一摊隔夜茶般 的积水,里头有倒树枯木,有大群鱼快速游动。你们仔细看,那是古老的鱼 种,会含一口水,准确地喷落水面上方枝叶上的昆虫 ,再纵身一口吞下”。 (《仿佛穿过林子便是海》) 又如二舅会“车大炮”:“一片叶子他就可以讲成树林;一根羽毛讲成一 只鸡。”而二舅舅妈的青梅竹马、厮守一生的爱情,就写他俩的小学时代,坐 在后座的二舅: “把黏人草的种子偷偷埋入她的辫子里,看看会不会发芽。” 舅妈:“妩媚的回眸,年轻时必伴以辫发轻扬。而那笑容,一直保留到风 烛残年,脸皮皱了,目光依然明丽动人,好像是个什么信物似的。说不定小学 时她就经常那样转过头,回应坐在后头痴望她的目光。那让他们早熟。”(《归 来》) 又如行走雨林里“小溪潺潺,深茶色的流水,溪畔有垂草,溪底有落叶。 当树愈来愈高,林子里就忽然暗了下来。浓荫沉重。你双眼一疼,眼一眨,口 中一咸,那是自己的汗水。上衣湿透”。 读黄锦树简洁的句子,既生动如画,又活泼入耳,如诉如戏,如诗如歌。 汉学家罗鹏在他的《牛津中国现代文学手册》序言《“文”的界限》(《南方 文坛》2017・5)就是以黄锦树发表于2001年的短篇小说《刻背》为例,指 出可以使用这些几乎不可识别的文身字符,重新检视现代华文文学这一概念。 《刻背》以描述一位华人苦力背上所刺的一组神秘文身字符开篇,这些文身的 来源与意义,谜团般地成为整个叙事的推动力。在某种意义上,这些文身是现 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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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的、华文的、文学的,但小说却暗示这种书写是从商代的甲骨文中获得灵 感,甚至借人物之口,考证“文身”,说“纹”是个历史的错误。故事所蕴含 着历史密码、心灵密码,在作者的深入开掘中,指向华族的命运与未来,叙述 交响乐般辽阔浑厚,穿透灵魂,沟通世界。 谁说马华文学在华文文学里是“没有位置的位置”,有黄锦树呢。 《谁带回了杜伦迪娜》 哭丧妇把哀号切割成诗句。她们四个要么轮流,要么一起,重新提起这闻 所未闻的可怕事件中的一些片段。 一个哭丧妇用颤抖的声音回忆杜伦迪娜的婚礼,回忆起她出发去远方。另 一个用更加颤抖的声音,哀悼那九个青年婚礼过后不久在抵抗细菌部队的战争 中倒下。第三个接下去高谈母亲孤独留在世上的哀伤。至于第四个,提到了母 亲去公墓诅咒儿子违反了他的诺言,她的挽歌这么唱着:康斯坦丁啊,你该死 啊/你还记得你的承诺吗/难道它和你一起埋到土里去了吗? 接着,第一个哭丧妇就唱起被诅咒的儿子复活了,夜里骑马到妹妹结婚的 地方:如果你是因为欢快而来/那我要装扮成仙女/如果你是因为哀伤而来/那 我穿上粗呢布衣。 于是,第三个就用亡灵的话回答她:来吧,我的妹妹,就这样来吧。 之后,第四个和第一个唱和,唱兄妹俩骑马前进,路上碰到的鸟儿都很惊 讶:我们见过稀奇古怪的事/可是从来没见过死人和活人/这么骑马赶路…… 这个巴尔干半岛的传奇故事,是阿尔巴尼亚作家伊斯梅尔•卡达莱的代表 作《谁带回了杜伦迪娜》,花城出版社“蓝色东欧”系列里一曲关于爱与承诺 大于生死的灵魂之歌。 故事充满了古老的魔怪气氛,美丽而迷人的杜伦迪娜进入了一桩遥远的跨 国婚姻。在母亲无尽的思念中,在黑暗和虚无中,杜伦迪娜与充满尘土气息的 暗夜骑士穿越欧洲平原,回到了故乡。她忘记了旅程的时间,只记得数不尽的 星星成群飞过天空;她没有看清骑士的脸,只闻到潮湿土地的气味。当深夜她 敲开家门告诉生病的母亲“哥哥康斯坦丁带我回来的”,母亲震惊“你说什 么?康斯坦丁和他哥哥们在土地躺了三年了”。母女俩又给彼此致命打击,双 双病倒。各色人等登门询问,杜伦迪娜依然告诉大家,是信守承诺的兄长康斯 坦丁将她带回,人们陷入怀疑、惊慌、恐惧之中……究竟是谁带回了杜伦迪 娜,难道真的是幽灵出土导致活人的混乱…… 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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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借助警察上尉斯特斯的眼睛去找寻真相,借助大主教、副手、妻子、 哭丧妇等各色人物各色流言来阐述故事的可能性,而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心愿 想象着这个“谁”。故事真的很魔幻,内核却令人遐想无限,而叙述视角尤为 独特,特别是哭丧妇的哭悼词,犹如遍及中国各地民俗里的“挽歌”,每个哭 丧妇的哭悼就是一首如哀如诉的叙事诗,一唱三叹,但都不约而同地歌吟康斯 坦丁从坟墓出来信守诺言,赞颂他的骑士精神,呼唤欧洲的骑士传统。就连斯 特斯也对这些哭丧妇“露出一丝谜一样的微笑”,他再“也不会把她们看成是 长着分叉舌头的毒蛇”,要知道日常看到她们在村头镇尾叽叽喳喳,他会名曰 毒舌妇而厌恶走开。 骑士复活说激怒了大主教,大主教深恐亡灵复活的传言动摇了基督复活的 核心教理。因为彼时阿尔巴尼亚的根本矛盾,正是宗教与信守承诺二者的冲 突。而“承诺”是阿尔巴尼亚人行为处事准则的核心,是心灵的准则,承诺比 金子还珍贵。 康斯坦丁对妹妹有一个承诺:那就是一旦母亲思念远方的女儿,无论他在 什么状态他都会去把妹妹接到母亲的身边。康斯坦丁血液里流淌着对承诺的坚 守,对民族的忧患,他希望阿尔巴尼亚民族的这个古老思想坚定强大。因为在 阿尔巴尼亚人心中,在承诺和被承诺的人的心里,“承诺”近乎“信仰”,坚 如磐石。于是,这曲有情有义的心灵之歌,不仅仅关乎民族文脉的传承,更在 于人间的情义,令人感动的骑士康斯坦丁为爱和承诺推开沉重的墓石,带着满 身的泥土在黑暗里披星戴月,飞跃千山万水,一路向家园狂奔。 这种义薄云天不只是逝去的康斯坦丁,还包括故事的叙事者、敬业的上尉 斯特斯,他对职守和人民的承诺同样高于一切,包括他对国土与乡民的深情, 他每天清晨与夜晚一次次眺望他深爱的国土平原,作者每天变换他窗外的春夏 秋冬,那在雨中和雪后深深吸引他的茫茫原野,他想象着康斯坦丁奔驰在星光 灿烂的月夜与风雪交加的夜晚,为了爱与承诺出入于生和死,只为了爱与承 诺,这曲灵魂之歌充满了人性与心灵的魅力。无论是远古的灵异传说,还是康 斯坦丁因为一诺千金而获得了跨越阴阳隔界的力量,走出坟墓,踏上了非凡之 旅,去把远方思乡无限的妹妹带回家园。他们的家国情怀不是口号,而是入骨 入心。这既是阿尔巴尼亚人的灵魂之歌,更是他们的人生哲学,当然,也属于 人类。超越年龄,超越地域与民族,以其艺术个性沟通着世界,因为文学艺术 通灵。 感受着《雨》《谁带回了杜伦迪娜》的奇幻神秘乃至疯狂,感受着黄锦 树、卡达莱无穷大的热情与想象力,这该算得上他们的心愿之作吧。因为每个 艺术家都有一部心愿之作,以此寄托自己的某种情感,这是情感的需要,心灵 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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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需要。我想,卡达莱、黄锦树们的灵魂一定常有歌声响起。因为,我们知 道,当人类灵魂响起歌声,大地便盛开花朵。 (原载《美文》2019年9月) 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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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呼问题 _张映勤 出了校门进校门,读了十几年书,对有些长辈前辈习惯了称老师,但到了 大学毕业,步入社会,称呼成了必须要面对的问题之一。 近四十年前,我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大学生还比较吃香,毕业了国家负责 分配工作,不愁没有职业,而且是比较好的职业。那时候社会风气比较正,人 们也相对善良单纯,尤其是作为学生,更不懂得拉关系走门路。当时大学辅导 员的权力比较大,负责分配,往往决定着学生的命运。大学生四年,我一直当 班干部,学习成绩也还算优秀,毕业时分到了一个梦寐以求的文化单位,那是 当年心中的圣殿、净土,单位年长者大多是学者、作家、编辑等文化人。那时 候的文化部门,还不像现在这样机关化、行政化、官场化,相对宽松、自由、 和谐、平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体上是融洽的。刚刚走出校门,对社会了解 不多,我好像也没有多想,上至领导,下至同事,年龄大的一律称为老师,年 轻的、年龄接近的则称名字,一视同仁,直到今天。当年的文化人好像也不大 在意称呼,一声老师反而觉得亲切自然,毕竟文化单位不像官场,等级观念不 太明显。 三十多年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接触的领导、同事总有几百人,没有 发现有人对老师这个称呼反感的,从参加工作坚持到今天,在职场用老师称呼 领导、前辈的我可能是为数不多的,是不是有人听了心里不痛快,我不清楚, 在我心里,这个称呼足够尊敬,远远超过了称呼对方的所谓官阶。而更重要 的,也许是出于我对官场天生的一种排斥甚至鄙视吧。 当年的一些领导,现在大多七老八十了,论级别,省厅级的不乏其人,多 少年了,我都是以老师称之。人家笑脸相迎,态度平和,没有一丝不快的感 觉。我发现,越是有修养有学识有地位的长者越不在意别人怎么称呼他。单位 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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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老领导是一位名震全国的著名作家,相处三十多年,我从没有低三下四地叫 过他一声主席。当年我在市委宣传部工作过一段时间,主管文艺的副部长几乎 每天见面,随便聊天,无拘无束,我一直以老师称之,没叫过部长,至今我们 还相处得很愉快。说心里话,称这些长辈为老师,我觉得是对他们最大的尊 重,远胜于称呼官职。 称呼是对一个人的代称。显示着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年龄威望,显示着一 定的等级尊严。当年从校门出来,这方面考虑得不多,统以老师称之,后来习 惯成自然,再改口也难了。有些同龄人,同学同事或文友,直呼其名多少年, 如今人家高升了,地位变化了,再沿用过去的称呼,很可能对方心里会不舒 服,只是碍于情面,人家嘴上不说罢了。有几位同事、朋友,年龄大我几岁, 过去都是作者,像朋友一样平等相处,人家经过多年的努力奋斗,进步了,高 升了,名气地位发生了变化,我还像过去那样直呼其名,对方心里未必高兴。 我也想过称其官阶职务,终是没改,一来是习惯了,拉不下脸来低三下四;二 来觉得改了称呼,怕对方误以为我是语含讽刺嘲笑,所以依然故我,沿袭旧 称。好在他们毕竟算不上我的领导,高兴不高兴,愿意不愿意,随他去吧。我 也不指望得到什么好处和关照,不想在人格上低人一头。 人生世事难料,几十年间,你身边的有些人总会出现不同的变化。原地不 动的、与你一起成长的,维持过去的称呼都没有问题,他不会在意这些,你也 不会在意。说点势利的话,我们都是平等的,在意不在意都无所谓。关键是有 些人发生了重大的升迁,你对他的称呼该如何变化。 我认识的一位大学同学,曾经关系不错,毕业之后虽然谈不上多亲密,但 也时常走动。不到四十岁,人家就进步成了局级领导,而我还在原地踏步,不 思进取,不求上进。可能是骨子里对官场始终不感兴趣,从他当了领导,我就 基本上不主动和他来往了,免得有巴结之嫌。十几年前我们在一个场合偶遇, 他问我「'你现在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打?”我说「'你当了领导,找你办事的人 大都有求于你,我也没什么求人的事,不便打扰。”虽然是随口一说,但却是 我真实的想法。我以为,如果他还拿我当老同学老朋友对待,自然会主动联 系,否则,以卑屈尊,无事献殷勤,反倒让人家看不起,而且也与我的性格不 符。那些年,老同学如日中天,官职跨越式提升,随着地位的变化,人家结交 的圈子变了,我这种无权无势的普通百姓交不交两可,真那样想,绝不能勉 强。自讨没趣上赶着结交权贵,与我好像也没有那个必要。从那以后,我们真 的极少联系。后来甚至过年连电话也不打一个,只是群发短信的时候捎带问候 一声而已。那个时候,我没在意对他的称呼,过去叫什么还叫什么。说心里 话,他没有得罪过我,也没有我看不惯的那些官场的毛病,我只是过于自尊或 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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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敏感,以为人家太忙,没有必要打扰,他除了位高爵显,我们至少在人格 上是平等的。 这位老同学官运亨通,仕途上一路绿灯,不到五十岁就已经升至省级干部 T,而且后来还一度成了主管我的主要领导。自然我们更没了联系,我从未主 动打过一个电话,更不可能求他办过一件公事私事。平时除了从电视上经常看 到他的镜头,每年只是偶尔在会议上见过一两面。有时候碰到一起,称呼问题 让我颇费琢磨,老相识、老同学,不打招呼不可能,打招呼叫人家什么呢?还 像过去那样称小某,显然不合适,上对下可以,下对上就太不礼貌、大不敬 To像别人一样称官阶,我又叫不出口,毕竟是关系不错的老同学,我也无意 于仕途,无求于他关照,犯不上恭维逢迎。我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名字加 官阶——某某部长,这在我已经是用心良苦委曲求全了,对方高兴不高兴不知 道,也许根本不在乎什么称呼,人家高高在上,高到可以完全忽视你的存在。 有一次同学聚会,席间主办者荣耀地宣称,这位老同学某部长百忙之中从 北京赶回来要和大家见一面。几个同学听了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老同学的光 临似乎让人人身份倍增,当时饭局已近过半,老同学的车即将抵达饭店时,不 少同学都跑到楼下迎候,那种热情超乎寻常,我不想用别的词语形容,世态如 此,人心如此,早已见怪不怪了。我无权要求别人怎么做,做好自己就得了。 我反正没有下楼去恭候,稳坐不动,见了面反应也很平常,随便打了声招呼。 说心里话,我没把他当什么权贵,也不想沾他什么光,人家混得好与坏和我没 有一毛钱关系,我们只是同窗数载,有一些共同的回忆而已,除此,互不相 关,各活各的。倒是这位部长同学显得十分大度宽厚,放着主宾的位子没坐, 而是坐在我一旁,谈天说地,相谈甚欢。 我以为,真正身居高位的人不会在意称呼之类的小问题,在人家眼里,你 无足轻重,丝毫影响不到对方。倒是周围的领导、直接的上级更看重称呼,看 重你对他的态度。 我的一位师兄,过去一直是直呼其名,多年以前当了部里主管文艺的处 长,我们业务上间接有些联系。有时开会遇上,别人都是点头哈腰,“某处” “某处”地叫着,我还像过去那样称呼他,没想到升官以后他的态度开始变得 冷淡,与过去的热情大相径庭,有时候不免打起官腔了。是一阔脸就变,还是 我不懂官场规矩,说不清楚,反正关系反倒比以前疏远了。我只好敬而远之, 后来遇上能躲则躲,尽量连招呼也少打,免得让人厌烦,装作不认识罢了。 有一次部里召集干部开会,他算是组织者之一,在会议室门口碰个正着, 我只好打招呼寒暄两句,师兄见了我却像不认识一样,视若无物,目光游离, 哼哈应付了两句便迎向别人,让我有热脸蹭了冷屁股之感,颇为恼悔。我们之 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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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后来虽然没有太多的交集,但毕竟曾经相当熟识,得罪于他也许就是称呼上 仍称其名,没以处座尊之,让他有一种不臣服于他的不舒服感觉。开会期间, 上面说的那位老同学刚刚就任部长,在宣传口的干部面前第一次亮相,讲话中 他多次提到我,说是老朋友老同学了,当年交往的情景历历在目,以后一定要 好好干,多支持他的工作。我明白,部长同学当众提到我们的关系,一是给我 面子,不忘旧情;二是虚怀若谷,礼贤下士,一种客套、礼貌而已。如若当 真,天真地以为人家如何如何高看自己,那这几十年算是白活了。让人没想到 的是,散了会,刚才那位见了我还装作不认识的处座师兄,马上跑过来,热情 得像是故旧相逢,紧握着我的手说:“没想到你和部长这么熟,怎么从没听你 说过,找机会咱们一起坐坐?”态度变化之快,让人恍如隔世。当然,我是不 可能和他坐的,一个部里的处长,咱高攀不起。 称呼问题,看似事小,其实事大。叫错了,称低了,轻者不受待见,有好 处想不到你,人家吃肉连汤也不让你喝一口;重者遭受排挤,将你划到圈外, 成为党同阀异的另类,打入冷宫,坐冷板凳。 我接触的一个单位女领导,调任之前算是点头之交的熟人,我们年龄相 仿,职级相同,相互之间一直是直呼其名。前几年她升了半格,空降到我的单 位任职,成了我的上司。履职之初,还算低调。我们之间朋友式地聊过几次。 我说:“我们是老朋友了,我不习惯称官称,你比我略小,还是像以前那样称 呼你吧。”女上司表示认可:“没问题,叫名字显得更亲切自然,原来叫什么 还叫什么。”我信以为真,在任何场合都叫她的名字,觉得自己特立独行,不 卑不亢,颇有点得意。时间不长,有同事私下里提醒我:“你也太随意了,全 单位就你一个人这么称呼领导,人家会乐意吗?”我不以为然道:“没事,我 们沟通过好几次,她让我这么叫,不会介意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女上司的屁股坐稳了,权力巩固了,开始觉得我对她的 称呼刺耳了,嘴上不明说,事事处处刁难我。有一次开完会,她终于忍不住 T,到办公室找到我,一脸假笑道:“你以后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私下里怎 么叫都可以,公众场合能不能叫我一声书记。叫声书记有这么难吗?”没想到 这件事让她纠结了这么长时间,我马上开玩笑回应:“下不为例,过去是我的 不对,书记,从现在开始改口。”她好像挺满意:“那好,改了就是好同志。 就这么定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此过去了。称呼其实不重要,说不上尊重不尊重,有时候 就是一种习惯而已。有关部门不是还下过文件,党内提倡以同志相称,不称官 职嘛,况且她还是以副职的身份主政,称其书记不知算不算语言行贿呢?但是 人家既然提出来了,说明心里很在乎,咱知错就改,叫声书记也无妨。称个官 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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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她高不到哪儿去,我也低不到哪儿去。没想到就是因为这个称呼问题,造 成了我和这位女上司之间的芥蒂。她时时处处地为难排挤我,使出了无数官场 的手段,我们的关系处于紧张之中。思谋再三,反省自己,我自以为没有任何 得罪她的地方,唯一让她不满的也就是称呼问题。因为事情过去了好长时间, 她和好几个同事、朋友提起我,都说我对她不够尊重,不够恭顺。 官场无小事,看似不起眼的一个称呼问题,很可能造成误解。平级下属、 同事朋友之间,称呼不妥,至多引起对方的不快不满,大不了互不来往,后果 不严重,伤害也不大。但是对领导,尤其是主管你的上司,称呼上不注意,让 他对你产生反感,那后果不堪设想。领导手里总会有各式各样的小鞋,不定什 么时候给你穿上,心胸狭窄的恨不能置你于死地而后快。在他的眼里,我高高 在上,下属不称官职,宜呼其名,简直是目中无人,大逆不道。瞧不起我是 吧,那就给你点好看的。明白是这个道理,悔之晚矣。称呼虽是小节,却很可 能酿成大祸! 不知是怎么搞的,如今的机关官称风行,“王科”“李处”“张局”不绝 于耳,即使是文化部门,称老师的人也凤毛麟角了。女上司主政期间更是带坏 了风气,大会小会,官称不断。有一次她新调来的一位干部通知开会,接到电 话,我问是谁,对方说:“我是陈处!”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陈醋?什么陈 醋?”我以为遇上了推销产品的商户。对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是陈某 某……奉书记的指示,通知您下午两点开会。”我这才想起来,是组织部门新 调来的一位副处长。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对一个并不熟识的老同志自称 “陈处”,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的官职。据年轻的同事反映,在单位,只有叫他 “陈处”的时候人家才答应,才高兴,否则,看到的必是一副冷面孔。据称, 这叫“讲政治、知敬畏、守规矩”。 如此在意称呼的女上司和这位所谓的“陈处”,说到底还是因为心里缺乏 自信,怕别人看不起她(他),其实,人们尊敬的并不是她(他)本人,而是 她(他)的位子,一旦她(他)从那个位子下来,也许连狗屁也不是。 已过天命之年,到了这个岁数,不想再取悦谁了,不想再轻易地改变自 己,宁可孤独,也不违心,宁可抱憾,也不将就。入我心者,尊之敬之,不入 我心,绝不敷衍。至于称呼,随心随性,管他高兴不高兴。 (原载《太湖》2019年第3期) 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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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炫乾坤 _刘江滨 小时候,对颜色最直接的感知是白与黑,白天,黑夜。后来,慢慢发现, 土地是黄的,树叶是绿的,天空是蓝的,火是红的,葡萄是紫的,原来,我们 生活的世界如此色彩斑斓。忽然有一天,看到雨后天空出现一道美丽的彩虹, 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全聚一块了,煞是好看。 其实,七彩的概念是西方的。1666年,牛顿,对,就是那个被苹果砸了 脑袋的牛顿,用多棱镜发现太阳光的照射搭起了一座七色的彩虹桥,光学里边 竟隐藏着如此的大美。这个科学的发现震撼了世界。而在中国,却将颜色分为 五色,青、白、赤、黑、黄,五色又与五行、五方紧密相连。《礼记・考工 记》曰:“画绩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 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因玄即黑,故略去,五方中为黄。青为木, 白为金,赤为火,黑为水,黄为土。当然,这五色是基本色,被称为正色,其 他被调和、皴染的色种称为间色,其细微的差别构成了世界万物的绚烂多彩。 天地间的五颜六色,既有事物本身自然呈现,也有人类的发现和创造,如染 织、绘画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明青从蓝草中提取,作画谓之丹青,丹 (砂)和(腰)青是两种矿物颜料。从五色与五行、五方紧密络结可以看出, 在中国,颜色自古洎今就不单纯是色彩,几乎涵盖了政治、社会、文化、审美 等多重意蕴。 五色中,中国人最喜欢的无疑是红色,以至于红色被西方人称为中国红, 红色成为中国的象征符号和代表性颜色。甲骨文中最早出现“赤”字,是火 的颜色。“红”字出现晚一些,见于金文(钟鼎文),从它的偏旁部首可以看 出,跟丝织有关。《礼记》记载,夏朝人喜欢黑色,殷商人喜欢白色,周朝人 喜欢红色。可见中国人喜欢红色有悠久的历史。而且,红色比较鲜亮醒目,格 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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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受到尊崇。《礼记》里边有句话:“礼楹,天子丹,诸侯黝垩,大夫苍,士 黄之。”意思是,房子的廊柱天子用红色,诸侯用黑色,大夫用青色,一般的 士只能用土黄色了。颜色有了贵贱之别,而红色备享尊贵。春秋时期齐桓公喜 欢穿紫色的衣服,被孔子批评“恶紫夺朱”,认为紫是杂色,红才是正色。到 了唐代,红取代赤,成为红色系列中的普遍叫法。有明一朝,皇帝姓朱,红色 进一步受宠。皇家建筑红门、红墙、红柱子,清朝也沿袭如此。民间老百姓也 以红色为喜庆、红火的吉祥色彩,过年门上要贴红对联,挂红灯笼;结婚称为 “红事”,从着装到房间布置红彤彤一片,里里外外透着一股热烈、兴奋、欢 快的氛围。 按说,中国人应该更喜欢黄色。赖以生存的土地是黄土地,华夏民族的发 祥地是黄河流域,始祖被称作黄帝,黄色皴染了我们的皮肤。黄色是大地收获 的颜色,还是金子的颜色。我想,古人非不喜也,是不能也。想想看,在古代 除非你是赵匡胤,否则随便披一件黄袍试试?肯定咔嚓一下脑袋搬家。因为从 汉代开始,黄色就成为皇家的宠儿了。汉代大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云: “左青龙(木),右白虎(金),前朱雀(火),后玄武(水),中央后土 (土)。”他把五方中的“中”称之中央,被四方拱卫,地位显赫。三国曹丕接 受了他的这一观念,将黄色定为正色之首。到了隋朝,“开皇元年,隋主服 黄,定黄为上服之尊,建为永制”(《读通鉴论》)。从此,黄色成为历代皇帝 龙袍专用色。清朝将柘黄改为明黄,色彩更亮,更鲜,更炫。有意思的是,皇 帝并不反对民间老百姓喜欢红色,红是火,黄是土,从五行上说,火生土嘛! 青色,是我国一种特殊的颜色。《说文解字》谓:“青,东方色也。”《释 名》云:“青,生也,像物生时色也。”从这些古代典籍的解释中可以明确, 青色,是万物生长的颜色,是生命的颜色。青春,青年,寄寓了多么生机勃勃 的希望。但具体而言,青色又较为模糊。“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 声”(刘禹锡),这里,青是绿色;“镜湖俯仰两青天,万顷玻璃一叶船”(陆 游),这里,青是蓝色;“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这里,青又成了黑色。 从《荀子》“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 一言可知,青色是从蓼蓝中提取又比 蓝色更深的颜色。西方光谱学的三原色是红、黄、蓝,可以对应中国的红、 黄、青,青主要是蓝色,属于五色中的正色,而绿色是黄与蓝的调和色,属于 间色。最能代表青色的是享誉世界的青花瓷,如蓝宝石一般的色泽,圆润光 滑,瑰奇高雅,其始于唐,熟于元,至明已名扬四海。以至于外国人称中国为 “China”,与瓷器同名。 白色和黑色,没有列入西方的七彩之中。在牛顿的光学看来,白色是一切 光谱的正混合,黑是负混合,二者都不是彩色。但是在中国的五色中,白和黑 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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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赫然在列。不过,白色在我们的话语系统中多负面,丧事为白事,孝服为白 色的衣服;没文化的人叫白丁,没功名的人叫白身……黑色也同黑暗联系起 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老百姓也曾被称作“黔首”。然而,在古文化尤 其是道学的体系里,白与黑却胜过任何色彩。孔子云:“素以为绚兮。”老子 更直接:“五色令人目盲。”庄子亦质疑:“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太极图是 由白与黑两鱼构成,白鱼的眼睛是黑色,黑鱼的眼睛是白色,白中有黑,黑中 有白,循环往复,运行无极。老子又云,“知其白,守其黑”,“玄之又玄,众 妙之门”。玄,即黑色,是天的颜色(天谓之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 道,道法自然”,天道即自然之道,遵从自然即为玄妙。由此可知,黑色在道 学里边是多么重要的颜色,并由此对中国文人“笔墨”的传统产生重大影响。 我们看西方油画,色彩是多么绚丽,中国画原本也叫丹青,自唐始,水墨画成 为中国画的主流,且墨分五色(干、湿、浓、淡、焦),实在令人惊叹。道学 崇尚简约、平淡、朴素,认为声色之娱会迷乱人的心智。故艳则俗,淡则雅。 水墨传统固然体现了中国文人的精神和风骨,但不能不承认,其辜负了天地造 化赋予的缤纷色彩,岂不是一种反自然? 好在水墨传统并没有涵盖整个中国文化,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还是一如妗 紫嫣红的大观园,浓烈的色彩增添了艺术的大美。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如杜 甫诗云:“两个黄鹏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 里船。”(《绝句》)一首短诗出现了黄、绿、白、蓝四种颜色。李白诗云: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 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 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这 首诗更绝,只写绿就细致到了五种!碧、苍、翠、绿、青,从色阶、亮度写出 其间细微的差别,一幅浓淡相宜、深浅分明的绿色画卷在我们眼前打开,让人 为之击节赞叹,李太白,真大诗人大手笔也!曹雪芹更是色彩大师,《红楼 梦》书名中就带有颜色,怡红公子、绛云轩、浸茜纱、猩红汗巾、石榴裙、 胭脂红……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红楼梦》不仅充满着繁复浓 烈的色彩画面感,而且对颜色的搭配也有精妙的高论,如第三十五回一段描 写:“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压得住颜色。’宝 玉道:'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娇艳。 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莺儿道:'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鲁迅的《故 乡》有一段描写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 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 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戴银圈,手捏一柄 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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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叉,向一匹醴尽力刺去,那醴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蓝、 黄、绿、白,四种颜色在夜晚依然浓烈,的确感觉是一幅着色“神异”的 “图画”,所以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 颜色,从字面上说就是脸色。中医望闻问切中的“望”就是看脸色,人 的哪个部位患病都能从脸色上显现出来。五色与五行、五脏有着紧密的联系。 中医经典著作《黄帝内经•灵枢•五色》云:“青为肝,赤为心,白为肺,黄 为脾,黑为肾。”看病如此,养生亦如是。养肝要多吃青菜、绿叶子菜;养心 补血要多吃西红柿、红枣、胡萝卜等;养肺要多吃百合、白萝卜、豆腐等;养 脾胃要多吃小米、玉米、山药、黄豆等;养肾要多吃黑豆、海带、黑芝麻等。 司马相如《长门赋》云:“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意指五色 炫耀,光彩夺目。史上有一个著名的“江郎才尽”的故事,说的是南朝文学 家江淹,年轻时文采斐然,后来却文思枯竭,何故?据说他晚上做梦,有美男 子索还了五色笔,“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南史•江淹传》) 这个故事很有些象征的意味,天地有五色,故亦贻文人以五色笔,用来描绘世 间的五彩斑斓。这里,五色为才气的代名词,暗淡枯瘠即为才尽。马克思说 “色彩的美感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色彩缤纷是我们生存的这个世 界最自然的呈现形式,我们应该尊法自然,用上天赐予的五色笔写出绚烂文 章,绘就美丽人生。 (原载《文汇报》2019年2月15日) 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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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表述及其他 _任林举 1.时间的表述 天色将晚,我决定哪里也不去,就坐在那座老房子的窗户背后,盯着渐变 的天光,等待夜晚来临。 于是,夜色,便如无声的潮水,从天上、地下以及四面八方一点点涨上 来,先是淹没了摇摇欲坠的落日,接着是拖起长长影子的树木,然后是小小的 村庄和远方的城市,浩瀚如海,最后淹没了广袤的大地。 天上稀疏的星星,已遥远、缥缈得如海岸上的点点渔火。 村子的另一端,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不清的狗吠,无非是反衬了夜的静 谧,此外,别无深意。一切声、光、物象终将消失,只有那比夜色更加难以描 述的时间与我同在。 俄而,有一种均匀、沉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嘀嗒嘀嗒,宛如一个十分 自信也十分固执的人,迈着方步从黑暗中走过。不可改变的节奏,恒定得令人 恐惧,仿佛他的方向、里程和力量都属于永恒,不增不减或不可度量。我知 道,那又是时间,走过时不经意踩响了墙上的挂钟。 记得30多年以前,我曾在这座房子里借宿。 那时,我还年轻,墙上的挂钟也和我一样年轻。我以为,墙上的挂钟不过 是为了见证时间的行走而存在,而时间也不过是为了见证我的行走而存在,它 的全部意义不过是为了丈量我的成长以及成长的节奏和步伐。 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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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多年之后重回故里,我才发现,我们的一切都与时间有关,但时间的 一切似乎与我们并无关联,它从来都我行我素,既不需要见证也不需要测量。 早年挂在墙上的那挂老钟,如今早已经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部完 全陌生的挂钟,以另一个面貌、另一种姿态悬挂在另一个位置,但指针仍然敲 打出从前的节奏,仿佛时间从来没有离开过须臾,它一直都在那里原地踏步。 父辈们已纷纷离去,不再露面,很难确定他们究竟是藏身于泥土还是藏身 于时间深处;而与我同一个时代出生的人,全都放弃了原来的灵动与英俊,改 换为另一种面貌和心态,以至于彼此相逢也不能相认;曾经年轻、美丽的表 姐、表妹们,狠下心将自己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装扮成她们的父亲或母亲,拒 绝一切与性别有关的爱慕与迷恋……而我自己,走了很多年,走过很多地方, 经历过很多的悲欢离合,又悄悄回到了出发的地点,除了冷眼旁观却心知肚明 的岁月,只有我仍然知道我还是我。 原来,墙上的挂钟、挂钟下无眠的我、我心里记挂着的亲人、与亲人们命 运与共的乡亲,以及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不过是时间的表述,尽管在这篇冗长得 望不到首尾的文章中,我们都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但它还是利用了我们, 以我们的有限描述了它的无限。 那一夜,我梦见了我自己。我变成一条鱼,在时间里游来游去。 2.初雪 一场意料之中的雪,终于在立冬前一天落了下来。 虽说在意料之中,但清晨出门时的满目银光,还是让我有一些猝不及防和 内心慌乱。街道、景物和房屋,似乎一如从前,但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之 后,却已变得难以确认。雪,涂改的已经不仅仅是眼前的一应事物,也涂改了 我部分记忆。有那么一个时刻,我甚至怀疑,自己昨夜是否住在自己的家中。 雪在小区的路上延展,像一张没有留下任何笔迹的白纸,干净而空落。我 走过,那一行孤零零的足迹,便成为白纸上最突兀的内容,突兀得似无来由。 雪延伸至小木桥时,浑然的白突然被木板间的缝隙割裂开。一条条细线均匀相 隔,一张白纸就变成了一页打着横隔的信纸。我在桥头停了下来,跚圖着不敢 前行。 从前,每当我要给某人写信时,就这样在一张信纸前端坐很久,迟迟不能 下笔。我会在记忆或情感里搜寻,我和那人之间种种的前缘和往事,然后慢慢 地在信纸上一笔一画地描绘、抒发出来,以期通过这种方式在自己和对方的心 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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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留下深深的印记。但今天,我却不知道要把我自己的行踪或心迹透露给 何人。 我是因为事已至此,我已不敢再对眼见的一切轻下断言。多年之 前,我可以很宜接地告诉某人我内心的寒冷或温暖、孤独或充盈、恐惧或渴 望,但现在我早已习惯对任何的遭遇和结果都韧忍无声,充其量是咬咬牙,暗 暗鼓励一下自己。现在,尽管飞扬的和落在地上的雪,充满了天空和大地,如 喋喋不休的闲言碎语,可我仍然觉得这世界是空的,空空如也,且沉寂无声。 我明明喜欢这种纯洁可爱的白,如干干净净的记忆和干干净净的心,但我就是 不敢相信我的足迹会是今日雪地上唯一的内容。 我刚从雪地上走过不久,就已经有新雪飘来,怂恿路,忘却了我的足迹。 如此,我怎么确定在我之前是否有很多双脚走过?在我之后是否仍会不断有人 走来?仿佛,一切都可以成为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我却没有勇气断定这就是一 个谎言,我只能怀疑我自己真实的重量。站在小桥的这端,回望那端,根据不 着一字的一页纸或没有踪迹的一段路,完全可以推出这样的结论——生命原本 虚无、轻飘,经过如同没有经过。 望见一些失去了叶子的树,遂想起春夏季节的往事。那时虽说有红花也有 绿叶,但也不是没有雷电、风雨,只不过那时总是盲目乐观,有泪水也说成雨 水。其实,雪也是变了形的雨或泪水,如果不是冬天的话,就这么傻傻地站在 天空之下,早已经满眼、满脸、满地皆湿。冬天是内敛的季节,寒冷,虽然有 时彻骨,但只要把衣襟裹紧,那些难分咸淡的水珠就不会将我弄湿。 3•执着 从我家洗手间的窗子望出去,十多米的距离就是另一栋房子的一扇窗。不 知什么原因,主人买了这栋房子,却始终没有入住,许多年就那么空着。静静 的,如一座无人的庙宇,平日里只有一些麻雀穿梭于屋瓦之间。 空空的窗口,如一个永远没有内容的画框,却成了我每天清晨洗漱时一道 避不开的风景。 这一日,窗子里突然就有了内容。一只着了魔似的小麻雀,整整一个早晨 都在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件事 次次不停地扑打着那扇玻璃窗。扑打一阵 子,就暂时握住窗边垂下来的一截电线,稍事休息,积攒力气,然后继续一次 次扑打或撞击过去。 这小小的麻雀,它想要做什么呢?看它乐此不疲的样子,也许是在游戏 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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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来不及细想,我赶紧进入自己的书房,去写那些似乎永远也写不尽的稿 子。时至中午,我已经写得腰酸背痛,便又一次想起了那只麻雀,很想去看看 它在还是不在。结果,它还在。依然在不停地扑,不停地撞,对着那黑洞洞的 空窗,但翅膀扇动的力度已大大降低,飞翔的姿态也显得有些凌乱。 我想,它肯定不是在游戏,而是被某些虚幻的东西所迷惑,否则哪至于如 此拼命?有心想干预一下,但想想还是作罢。自己的事情、人类的事情还没有 管好,哪有剩余的心力去管鸟事!或许,它知道累了,知道疼了,也就知道放 弃了。毕竟,鸟儿不会像人一样,有那么多的执念。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透过洗手间的窗,又看到那只小麻雀。它还 在那里,不屈不挠地扑打,并无意离去。看来,它也和我所知道的人类一样, 有时会不可救药地被执念困锁。可是,在那黑洞洞的玻璃后面,它究竟“发 现” 了什么呢?理想的家园?心仪的伴侣?传说中的天堂?另一个自己?还 是某种命运的呼唤? 小鸟儿的力气似乎已经剩余无几,比起前一天,它的动作显得虚弱而又迟 缓。我不由得心生恻隐,决定一尽人类的“慈悲”,搭救一下这个可怜的小麻 雀。可是,人不会鸟语,我无法隔窗告诉它,只要它转身,就会拥有一片广阔 的天空。我只能走过去,走到玻璃窗下,强行把它“吓”跑。 当我走过去时,它果然因为害怕,慌乱地飞到墙头上,站住了,但并没有 远去。好像如梦方醒,也好像无限依恋。 此后的很多天,我都没有在那扇窗子前看到过那个小麻雀,不知它确如我 愿,飞向了身后广阔的天空,还是因过度虚弱而身殒草莽,让不甘的灵魂再一 次返回那扇窗前,继续着夜以继日的扑打。 4.剩榆 起先,我家北窗外靠左的一边有两棵李子树,一棵是紫李,一棵是普通的 玉黄李。春天时,两棵树都开白花,它们本是同类、同属,不细心的人很难发 现它们的差别。但花期一过,紫李就生出了紫色的叶子,而玉黄李却生出了绿 色的叶子。有风吹来,二树摇曳,枝与枝交错,叶与叶摩準,如一对如胶似漆 的情侣,在阳光下翩然起舞,好看又和谐。 然而,开花也好,结果也好,生命的本质并不是为了 “作秀”,而是竭尽 全力让自己生存下来,并把生命的基因尽可能地传承下去。所谓的荣光和尊 严,那也是人们一厢情愿的想象。让存在的印记深深地镶嵌在无情的时光之 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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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这本身就是尊严。夏日一到,窗前的草木们便无暇顾及人们的品头论足、 留意或不留意,趁一季的好风、好雨、好阳光,以奔跑的速度,抓紧生长,为 自己争夺、储备着生存的权利和空间。 夏末的某一天,我站在窗前发呆,突然发现两棵李树之间不知什么时候长 出了一棵特殊的植物。不是草,是树。拇指粗的树干直直地从土里伸出来,像 一条笔直的棍子或鞭子,从两棵李树的缝隙中蹿向天空。出于好奇,我特意绕 到近前看个究竟。原来是一棵榆树。真奇怪,小区的院子里种的都是一些样子 好看的名贵、珍稀树种,多年来就没人见到过一棵榆树的影子。它是怎么生出 来的呢?难道是凭空或从天而降? 现在我要考虑的是如何处理。对榆树,我是很熟悉的,那是一种生命力极 强的大型乔木。不出几年,它就会变成一棵形态粗犷、皮糙叶茂的大树。小时 候,家住平原,到处都长着这种榆树。由于家境贫寒,食物常常不足,我们就 拿榆钱儿、榆树皮充饥。除此,榆树还是一种十分优质的木材,可做栋梁,可 打制结实的家具,用以支撑我们简陋的房屋和生活。平心而论,榆虽贫贱,但 对我恩深义重。问题是,对于现在的我,它已经失去了意义。时代已经发生了 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包括我自己,已经不再对食物和栋梁等事物感兴趣。 在情感上或需求上,我们更偏爱李子,因为李子不但春天有花可看,秋来还有 酸甜可口的果儿可供品尝。而榆树一旦高可参天,李子就会被压抑在它的伞盖 之下。于是,我决定一剪把这个将来一定威胁李树生长的榆树除掉。 就在我举起大剪的一瞬,心里突生恻隐,想到这棵榆树生之突兀、活之不 易的命运。在小区这个人工植物群落里,这小榆树不正是树木中的“寒门子 弟”吗?我凭什么依据自己的权衡剥夺它的生存、竞争的权利?于是,我放 弃剪除榆树的想法,反身,离去,让植物们遵循天意去安身立命,自由竞争。 (原载2019年香港《大公报》“乡愁的胎记”专栏) 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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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索阿的乐章 _逢金一 我一寸一寸地摸进佩索阿所建构的《不安之书》,这座一百年前冷峻、尖 硬的建筑物,差一点就迷路回转不来。 佩索阿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信仰斯多葛主义,这让我想起终生未娶的安徒 生。他封闭的写作、对自由的渴望,又让我想到奥地利的卡夫卡。而他推崇梦 幻的写作方式,又使我想到刘亮程。他独创的多重自我立体观照之法,还使我 联想到金庸小说中周伯通双手互搏那绝世武功。 据《不安之书》英文译者介绍,佩索阿(1888—1935)是1910年以来葡 萄牙“现代主义运动的活跃领袖”。“他创立了自己的乐章,例如受立体主义 启发的'交叉主义'和尖锐的、类似未来主义的'感觉主义'。” “佩索阿生 前不得志,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他却变成了西方文学的旗帜性人物。他以 诗集《使命》闻名于世,被认为是继卡蒙斯之后最伟大的葡语作家。” 《不安之书》是佩索阿的随笔代表作,他是这样自诩的:“这是世界上迄 今为人所知的最巧妙消极的灵魂和最纯粹、最恣意放荡的做梦者所留下的和将 要留下的一切。”“这是一本自传,自传的主人公并不存在。”佩索阿以超常的 自觉记载下自己丰富的意识流,并对此设置了多重自我的分别观照。这两点应 该就是他作为现代主义领袖的主要艺术特征。严苛的自我审视,使他“一寸 一寸地征服了与生俱来的精神领域”,一点一点地开垦着将他困住的沼泽。 佩索阿完完全全是一个沉思者,几乎与他当时的现实绝缘,更远离于中国 当下的现实问题,诸如房价、环境污染、教育、就业、养老、交通、出国、孝 道、工资奖金、职务职称,甚至爱情、友情、亲情、子女教育……他无法超越 时代,来为我们代言。事实上,他轻蔑地无视现实问题,即使他那个时代的现 实问题,他也是半为忽略的。他所认真思考的内容,以超现实的为多,诸如上 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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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自由、生命、人生意义、信仰、自我、灵与肉、意识、梦,当然也有一小 部分诸如变革、出版、旅行、写作、已婚妇女等的现实问题……诚如作者的一 个自我所说:“作为一个精神上的花花公子,他在散漫随意的存在中漫步在做 梦的艺术里。” 佩索阿超然、冷漠、平静,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外星人。他的父亲在他不满 六岁时病逝,母亲再嫁,家庭的这些变故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他不幸、苦难、 凄惨的心态。他一生未婚,无儿无女。这样一个失去了过去(父母),也没有 未来(子女)的个体,转向自己的内在世界里寻求慰藉与永恒,因果明显。 同时,他所处的时代也不是一个平静的时代,“这一天充斥着革命的消 息”。“我属于这样一代人,出生在一个思想和心灵都找不到任何支撑的世界。 上一代的毁灭性工作留给我们一个这样的世界,在宗教领域缺乏安全,在道德 领域缺乏指引,在政治领域缺乏安宁。我们出生在形而上痛苦、道德焦虑和政 治不安之中。”因而他反对改革者,是政治上的保守主义者。在思想上,他基 本上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认为“思考等于毁灭”。 在家庭与时代的双重夹击下,佩索阿敏感、细腻,有着惊人的内秀性格特 征。如果我们从现代医学、社会学与心理学意义上去看待,说不定会把他纳于 病态、需要矫正的人群之列。 佩索阿极端重视精神的力量,毫无疑问是一个坚定的唯心主义者。他认为 “万物始于感觉”。他激赏“我是我所见的尺码”这句诗,认为宇宙星系需要 以心灵为标准来重新设计丈量。即使在过日常生活时,他仍然可以与他精神世 界的夫人携手共度。“我是一个航海家,在陌生的自我中航行。”在唯心主义 指引下,他以自己为诗意与高贵,认为凡庸世界中的人们没有意识,“他们并 未意识到自己的意识”,像一只只被操控的牵线木偶,“都是外部环境的奴 隶”。 在这样的哲学背景下,他对写作、旅行、灵与肉等一系列命题就有了自己 独特的看法与认知。他认为,“写作是对自己的正式访问”。“我搜集每一朵花 的灵魂去写它,用每一只鸟唱的每一个流逝的旋律织出永恒和静止 。”他认 为:“旅行就是旅行者自身。我们看到的不是我们看到的,而是我们。” “世界 上四大洋的任何地方我既无兴趣去看,也不曾真正去看过。我游历在属于我的 第五大洋。” “旅行是那些不懂得感受的人做的事情。只有我们用来做梦的眼 睛才能真正去看见。”“风景是一种情感状态。”他认为:“一切愉悦都是精神 的。”肉体之乐不在其中。“我们的肉体生活在一种维度里,而灵魂生活在另 一种维度里。自我或许是一种神性维度。” 《不安之书》可谓名言警句大全,处处闪现着哲理的光辉,这得益于佩索 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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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迷人的形而上的思考。试举例如下: “旅行?活着就是旅行。我从一天去到另一天,一如从一个车站去到另一 个车站,乘坐我身体或命运的火车,将头探出窗户,看街道,看广场,看人们 的脸和姿态,这些总是相同,又总是不同,如同风景。” “这个世界——就是本能力量的粪堆。” “诗人诞生于死后。” “如果你不能一个人活着,那么你就天生为奴。”“生来自由是人类最伟大 的卓越品质,使淡泊名利的隐士要高于君王甚至上帝。君王和上帝的自给自 足,是通过他们的权力而不是对权力的蔑视来实现的。” 这种形而上的思考往往也充满了诗意——“热,就像一件隐形衣,让人们 很想将之脱下。” 佩索阿既建构又解构。他虚妄、自相矛盾,他的好多观点是诡辩与荒谬 的,充满着饱有偏颇的深刻: “我总是拒绝被人理解。被理解无异于卖淫。” “人道主义即粗俗。” “已婚妇女是不幸的。” “如果有一天我要娶一个现世的女人为妻,请为我祷告,让我实现以下愿 望:她至少应该是不育的。唯有不育是高贵的和有价值的。” 佩索阿的这本书命名为《不安之书》,“因为不安和不确定性是这本书的 主要基调”。以唯心主义为切入点而建构的文学大厦必然是飘浮、不稳定的, 但却处处闪耀着生动、炫目、近乎极致的异样光辉。 (原载《书屋》2019年第3期) 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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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得让人惭愧 —王晖 日本电影《入殓师》内,有几个令人难忘的美食桥段:小林大悟与妻子 美香吃米泽牛肉火锅;小林大悟与美香吃鸡肉火锅;佐佐木社长请小林大悟享 用烤河豚鱼白;佐佐木、小林大悟与公司女秘书圣诞夜聚餐吃炸鸡肉…… 日本电影学者佐藤忠男解析这部影片时,曾说:“日本人的生死观里,生 与死没有明显界限。影片常在情节转折点安排与生死有关的动物:大悟失业, 夫妻二人放生章鱼,决定回老家;初次受挫时,他见到水中漂走的鱼尸。此 外,几次出现天鹅,高贵纯洁之外,更是对生的渴望象征。”他还特别向观众 指点:“不应忽视的还有吃河豚鱼白时的赞叹,至于圣诞夜吃鸡肉的镜头,更 是强调只有摆脱死的阴影,人们才能享受人生,坦然而活。” 了解这些桥段寓 义,无疑更益于欣赏其在情节推进中的起承转合作用。 闲话少叙,这里只想斟酌一下片中称道美味的一句译文。佐佐木社长在摆 满盆栽植物的居室顶层,正独自饮酒,吃烤河豚鱼白。小林大悟前来辞职,话 没出口,便被佐佐木延请入座,奉上一丸烤河豚鱼白。小林大悟享用后,深为 此肴鲜美而惊诧。佐佐木问他对此菜的感受,小林大悟颔首称道不已,佐佐木 也由衷赞叹:“好吃得让人为难!” 河豚鱼白即雄性河豚鱼的精巢,又名西施乳,甘腻细嫩,味美异常,以至 民间有“不食鱼白,不知鱼味。食过鱼白,百鱼无味”的说法。对片中吃烤 河豚鱼白这个桥段特别喜欢,两次观看央视电影频道播放的《入殓师》,虽明 晓佐佐木所说“好吃得让人为难”,是称赞烤河豚鱼白味美,却总因这句对白 译文与国人语言习惯差异太大而深感别扭。 翻检《现代汉语词典》,对“为难”词目的解释是:\"1.(形容词)感到 难以应付:为难的事I叫人挺为难的。2.(动词)作对或刁难:故意为难。” 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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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都不包含赞美的意思。 我也留心了一下网友对这句译文的评价意见,比如,“franknleo”在“新 浪博客”上发表博文,叙述自己在常州食河豚鱼白的感受,说:“到底什么是 鱼白呢?按照术语来说,就是河豚鱼的精囊。幸亏吃的时候还不知道,不然我 肯定不吃,怪不得电影里说:'这东西好吃啊,好吃得让人为难……网友 “安东”在“豆瓣电影”社区解释“河豚鱼白是个什么东东”时,将这种感 受表述得更直白:“知道了河豚鱼白是个什么东东,我们也就了解了《入殓 师》里的老先生为何要说:'这东西好吃啊,好吃得让人为难……'再好吃, 毕竟吃的是人家的精囊,这个事情,有心理洁癖的人难免会有些为难……” 如果仅局限于表述佐佐木、小林大悟吃烤河豚鱼白的感受,译成“为难”,似 乎还说得过去。但细心的观众肯定记得,其后,在圣诞夜公司聚餐时,佐佐木 称赞炸鸡味美,又重复了 “好吃得让人为难”这句台词。而炸鸡是世界上大 多数地区和民众公认的传统美味,享用时应无任何心理不适之感,可剧中人此 刻依然沿用“为难” 一词来修饰对美味的赞誉程度,这就清晰地显现出翻译 者的择词习惯了。而我,对这例择词,真的不认可。 并非仅我一人对这翻译不以为然,网友“渔三郎”也说:“佐佐木社长对 鱼白的美味如此赞叹:'好吃得让人为难。'这句话,我一直对翻译有异议, 我觉得'好吃得让人欲罢不能'应该更为贴切一些,也更容易让人理解。”当 然,他遭到了显然对日语略有所知的网友“笃春馆馆长”的反驳:“还是'好 吃的令人为难’这种译法更有味道,不仅符合原日语句子一种含混的表达, 也符合日语的习惯。'欲罢不能',这种说法过于直白,对于日本人来说,也 过于直接了。” 那么,我们能否寻找一个既表达含混,又文质彬彬,更熨帖且顺畅的词, 来置换“为难”?这个念头令我为难了良久,却未寻得。 近读晚明张岱的《天镜园》,内有一段:“每岁春老,破塘笋必道此。轻 舫飞出,牙人择顶大笋一株掷水面,呼园中人曰:'捞笋!'鼓樋飞去。园丁 划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无可名言, 但有惭愧。” 立时省悟,在汉语使用中,“惭愧” 一词,除包含“因为自己有缺点、做 错了事或未能尽到责任而感到不安”的意思外,还可作感幸之词,含有多谢、 难得、侥幸之意。唐•元稹《长滩梦李绅》诗:“惭愧梦魂无远近,不辞风雨 到长滩。”宋•苏轼《浣溪沙》词:“惭愧今年二麦丰,千畦细浪舞晴空。” 元•张寿卿杂剧《谢金莲诗酒红梨花》第一折:“(赵汝州云)小生惭愧,有 缘遇这个小娘子,许我明夜再会。”清・吴敬梓小说《儒林外史》第三八回: 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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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孝子扒起来,老虎已是不见,说道:'惭愧!我又经过了这一番!皆可 做生动明证。既然如此,若将佐佐木那句由衷赞语译作“好吃得让人惭愧” 想必既达且雅,不仅符合日语含混表达的意味,同时也更宜被中国观众接受。 是的,就是你了——“惭愧”,这个让我梦里寻觅千百度,蓦然回首,却 在灯火阑珊处的可意词儿。哦,此刻,我真高兴,高兴得让人惭愧。 (原载《分水岭》2019春之卷) 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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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G IIIA 杏花疏影 追随一条江 ——桐庐吊严子陵 _陈世旭 我来追随一条江,一条富于春意的江。如此宽阔,如 同历史的垂帘,从黄山向西湖次第展开。青山在绿水中流 淌,绿水在青山间缠绵。 澈淞悬挂在远天。伫立江岸,在空蒙的绿中看江水翻 卷,舟楫纵横,“树色分扬子,潮声满富春”(唐•王维)。 “钱塘江尽到桐庐,水碧山青画不如”(唐•韦庄)。 从流漂荡,任意东西。挽起垂帘的一角,去追寻一种品质。 “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风烟俱净,天山共 色”,“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 直指”,“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 (南朝梁•吴均)。 还有什么样的纯净,比这里更能够写照我要追寻的 品质? 群山冷叠,清涵万象,春山偏爱富春多。桐庐江上 “一折青山一扇屏,一湾清水一条琴。无声诗与有声画” (清•刘嗣缜),让诗意的想象纷纷折腰。 “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泉 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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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 让“莺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吴均)。 那一年,他从华丽的樊篱中走来,登上漂泊之舟,再不回头。隐者之名, 无人知晓。夜与松风,抚弄着山脉,上面是一望无际的星空,群星无声地呼 啸。荒野下沉,孤筏独桨,归隐于草木之间。星空之下,山谷的微风,卷走了 时间。遗忘脚下未曾耕耘的山野,抵达思绪弧形的边疆。在露水与浮花过后, 重新叙述一生。 不再需要深究这个你争我夺的世界了,不再需要费尽心思地揣测预言,出 谋划策。 不再错过最好的年华。 在最长最长的冬天,可以不再出门。在最长最长的夏天,穿过丛林和山 涧,或赤脚涉水,或和衣而眠。任随飘零的花瓣,在衣襟上写诗。 早上是云彩炽燃,白昼是河流绚烂。原野的物语,一切都未曾改变。晨 光,霜露,薄雾,绿过浅坳的新茶,雏菊,紫薇与松柏,其间野花开。山下的 水湾,有妇人的捣衣说笑。坡上起了炊烟,水下鱼在响动,更远处的一只水 鸟,停在船头,隔着迷雾注视着隐者,注视他脸上儿时的欢喜和悲伤。 欲求与超然,从来是无可两全的纠结。这么多年,壮怀与气血,都消耗在 阴谋与野心的竞逐。优渥与才华,曾使他跻身显赫的殿堂,现在却因平凡的琐 事备感快乐。日常所忽略的事物,在此刻融化升腾。无人的地方,将会有自己 新的田园。推开清寒的窗户,在书案上种植文字。斑驳的院墙外,牲畜暮晚归 巢。水沟里漂浮着苔蘇和浮萍,静静地等待洁白的霜雪。 灰色的草屋,被百花围住,随山坡起伏。四周是无边的寂静,而七弦和 鸣。兰草与竹叶披风而上,看到了远方。握住钓竿握住安详,丝纶勾勒出山居 的韵律。 “桐江连天兮碧水长,富春摩空兮烟树苍。客星兮寒芒,汉宫兮苔荒” (明•李昌祺)。曾经的布衣一介,扶汉九鼎。在一个污浊成风、节廉道丧的 时代,脱身势利,高蹈林泉,风节凛凛以激颓波,优游恬退以厉污俗,“因山 以为台,因水以为滩,因草以为丝,因木以为竿”(明•袁宏道),独向桐江 钓烟水,宁着羊裘兮垂纶沧浪。说什么“紫宸同御寝,玄象验客星”(唐•吴 筠),说什么“尊莫尊于天子,贱莫贱于布衣”(唐•罗隐),对于一个“远 性风疏,逸情云上”(南朝•范晔)的人,世俗的尊卑一文不值。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宋•范仲淹)! “桐江月色无古今,白波苍嶂幽人心”(宋•陈鉴之)。暮林江风中,谁在 叹息“回视苍生终不遇,脱身江海更何求”(宋•王安石)?谁在叹息“如闻 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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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引,谁听伯牙琴”(范仲淹)?谁在叹息“山间林下,几人真个幽独” (南宋•范成大)? 多少人“未离奔走途,但恐成悲翁”(唐・权德舆)?多少人“坐观垂钓 者,徒有羡鱼情”(唐•孟浩然)?多少人是真的“余怀慕君子,且欲坐潭石” (唐•李德裕)? 水面上浮着一串静静的渴念,池塘衔着长笛一杆。多少人在生活的水边坐 下,屏住呼吸,把心灵的鱼线放长,让自己成为鱼饵,沉浮在深深浅浅,等待 未来上钩。 先生垂钓的寓意,有谁懂得?独钓寒江雪,并非空写寂寞。不在乎一无所 获,只是把握着鱼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所钓不在鱼,挥纶以自适”(李 德裕)。与鱼无关,与水无关,与一个浑浊的世界无关,只不过是一个惬意的 姿态和一个完全的自己。 隐逸的意义总是那么让人怀疑。“俯见触饵鳞,仰目凌霄鸿”(权德舆)。 对权力的矫情回避和对名声的刻意追求,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被君王恩宠的故事并不值得炫耀,只有艳羡屈从权力的附庸才会津津乐 道。严子陵不是任何人的奴仆,他是他自己的君王,无人可以施加恩宠。一个 尊严的生命,可能被人主宰生死,却不可能交付灵魂。 严子陵让我钦敬的不是对帝王的轻慢,不是对富贵的蔑视,不是他的遁 世、隐逸、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他敬重生命热爱生活的纯粹品质。 将近两千年的桐庐,保留着淳朴的古风。苍老而又年轻,与日月同行。桐 庐的瑶琳洞,是国中洞冠;桐庐的琴溪,是秋桂弥漫的香谷;桐庐的玉器,黄 帝以之为兵;桐庐的桐君,是中医的鼻祖;桐庐的女儿村,延续母系氏族的风 情;桐庐的野生茶,汤澈芽立似银剑出鞘,茸毫隐翠而芳香清高;桐庐的洞藏 酒,陈年佳酿久未启,开坛畅饮似行空;庐者,居所也;桐者,油桐也,梧桐 也,梧桐引凤,故桐庐凤凰来棲也。自魏晋南北朝至有清一朝,名贤成千,在 这里留下名作无数。 严子陵钓台,俯瞰着富春江龙门峡。严子河的石洞,仍存着传说的石钟、 石井和煎药的老灶。一束轻烟飘散的记忆,画出一个乡间老者的平凡暮年: 身披曙气,踱步阡陌,春种夏长,秋收冬藏。万物依循因果,天道自然轮 回。唯有承载一切的大地,始终深厚坚实。 河流从星宇之间划过,新生的河流光芒明媚。不知名的芬芳,在空中弥 漫。一年四季十二种变幻的色彩,欢聚一堂。而每一天的清晨,富春江的清 流,洗涤着内心。 古树的枯叶,纷飞如雪。冬天,在雪地里埋下脚印,漫长而孤独的春天, 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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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它们一一醒来。恍惚之间,人已年迈。静谧的长河,穿过了喧嚣,明眸被 落日模糊,素衣带水走过了岁月。月下的石桥,故事已老。没有人知道凋零时 风的谜语。不再有人在月落时,身披晨露,轻叩柴门。 白云不语。蓝天不语。青山不语。任皱纹爬上额头,任青丝换作白霜。所 有的雄图伟略,所有的风流倜傥,所有震古烁今的俗念,只能维持浅薄的一 生。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生命,在云烟中羽化。 无数的青山侧身站在黑夜,所有的高贵早已云散,只有他总是心如止水却 又光彩夺目。繁花飘落在许多未知的地方,人格始终站在尘外的深处。淡然面 对众生,令庸庸碌碌的人们心悦诚服。 (原载《人民日报》海外版2019年6月27日) 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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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慢 _王剑冰 扬州,在二十四桥的吹奏中成形,在扬州八怪的醉梦中丰满,李白三月的 烟花,还开在缥缈的水上,胡须长长、白发苍苍的扬州,仍是那么灵气十足。 我来的时候,下了一路雨,到扬州还是湿漉漉的。我感觉这正是我要见的 扬州,她一定是润泽的,水汽蒙蒙的。尽管朝代更替,时光荏苒,但是扬州的 韵味没有变,那是一种自古渗出来的韵味,这种韵味可从唐诗宋词中钩沉出 来,从明清画意中寻找出来,从飘自扬州上空的馨香与轻歌软语中感觉出来。 而且你一来就会发现这里是水的繁华、草木的繁华。瘦西湖是多么让人安 心的存在,少了瘦西湖,就少了美丽扬州的内在气质与空间效果。这养眼的所 在,好比街头一个女子逶迤而往,摘走了你发呆的目光。 瘦西湖就那么汪着、柔着,自然地流入你的生命。你知道,每个人心中都 有一个仙境,但是到了这里,必会与心中的景象对接。你看,瀑布在山间流, 白云在湖中浮,寺与塔、船与桥、阁与楼,搭配得多么自然。生活在扬州的 人,多在湖的两岸,静静的,站着或坐着,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从来 没有什么可等待,水的毀乃中,时光轻轻拂过了。 喜欢扬州的人,总是很快能融入扬州本身,他们行走,腿脚的摆动不是无 奈的奔波;他们坐船,岁月的颠簸与船上的晃悠成为两个概念。他们湖上住 住,林间转转,拜拜佛、燃燃香、登登塔,把忧烦拂去,把急躁放下,让清香 与清水的缭绕放慢心的节奏,或似一种禅修。 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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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上一个女孩在打电话,声音细巧而又张扬,似在极力向谁释放自己的快 乐。而后她抬头看天,天上满世界的蓝。 扬州是一篇散文。按照过去的说法,散文是形散神不散,实际上,我这捡 拾散文的,在扬州是形散神也散了。 又一场雨后,湖水现出空蒙气象,似覆了一层薄膜,与天上的气团相照 应。似有若无,娉娉袅袅,到了高处又没有了。只有细细地长时间地凝注才会 发现。 这时你感觉湖是有温度的,它在呼吸,或者说在喘息,很轻,凸凹的地方 涌动尤为明显。让你很想上去触摸一下,那种触摸必是带了感情的。 太阳不知何处何时升上来,它越过那些树,霎时就像树上开出来无数金 针,若果有声音的话,不知它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一只小船划过,拖带着长长波纹,一下子勾起我对故乡的回忆。许多游子 的心中,一定都有这样的船儿,无声地穿过。 我有时会想,你是谁呢?你是我见过的还是没有见过的哪位?你走过江南 的雨巷吗?你甩过飘逸的水吗?你把一湖碧水,瘦成了曲水流觞般的一首诗 韵,一曲优雅婉转的水磨柔腔。 必是要在水中划一划船的。船是近距离接近瘦西湖的最好方式。 湖中的船像一条条游动的鱼,波翻浪卷,花草喧腾,扇形的鱼尾纹,让湖 一次次活力张扬,春华回荡。 船上的感觉真好,两岸亭台楼阁,一路鸟语花香。过了一座小桥,雨竟然 停了,只有一些余音,还自垂柳的梢头滴滴垂下,敲打着水面。阳光赶着过来 填补雨的空隙,实际上为雨打过的地方,上了一层釉,越发夸大了雨的作用。 阴与晴的循环往复,构成了瘦西湖的另一种审美,渐渐湿润,微微暗淡,而后 又猛然开朗,瞬间清明。 船一会儿在光影之外,一会儿又在光影之中。钻过一片柳的时候,柳把一 串水连同阳光甩进了船里。 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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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了狭处,两岸的草木能拉起手来。光线也便阴晦,那种阴晦绝非让人 压抑沉闷的阴晦,而是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你或许就是需要这种感觉,在大 明大亮之后,在大平大顺之中。 瘦西湖妙就妙在这里,有时看着前面到了尽头,却腰身一扭转入了另一蹊 径。这样走着,你会觉得那些冈,那些弯,还有柔着那些冈和弯的水,就是女 人做的。女人的腰,女人的胸,女人的臀,女人的各种姿态的媚,构成了这个 湖。天下西湖三十有六,唯有此湖言“瘦”,瘦得这般味道。 人说,芳土孕育千年秀,扬州自古出美女。岁月匆匆滑过的香裙丽影中, 飘闪出多少日月山川所钟情的尘世精灵?那美女,也是要算上林家黛玉的。黛 玉从小在扬州住过,说的一口扬州土语,她喜欢扬州的景致,瘦西湖与一个柔 弱女子,该是怎样相知相照。可惜后来她不得已离开,再没有回来。扬州人 说,若果黛玉还留在扬州,就不会陷入什么劳什子情感旋涡,不会把命搭进 去。黛玉某些地方,是和瘦西湖合在了一起。黛玉走后一直没有再来,只把那 声慨叹留下:春花秋月,水秀山明。 在湖上久了,会发现湖总是在变化中,有时候,湖上静得没有一丝风,燕 翅低低斜过,擦玻璃似的,把水面擦得越发明净。有笑声传来,树荫下有人在 拍婚纱。真的是选对了地方,美景良辰,寓意和幸福全在了其中。 湖岸边有着各种姿态的柳,有的整个弯进水中,像在濯发,有的仅一长枝 落下,似在垂钓。传说当年杨广在扬州遍植垂柳,柳树在扬州也就越发地多, 至今仍是扬州的市树。柳树中间,怎么钻出一株凤凰树,远远地像谁撑一把红 伞在眺望。还有金丝桃,调皮地蓬勃在桥边,根根金丝朝上翘着,垂着的花, 蝶一样晃。 真有蝶舞,在这个五月,如絮一般,纷纷扬扬,弥漫双眼。那一群的白 蝶,似来自花草,或来自湖水,舞着舞着不见,哪里陡然又起。 还有一种白花,扑扑棱棱从假山石上漫下,像止不住的瀑,流到了湖中。 莲花桥处,竟然听见了蛙鸣,一声、两声,千万只青蛙的合鸣让人兴奋。 而你还看不见它们,它们在乐池里构成群体力量,将21世纪的正午奏响。虽 然它们比之唐宋明清仍然是老调重弹,你却觉得那么新鲜而富有震撼力。 四 清脆悦耳的棹声与沉郁浑厚的号子远去了。早在唐代,扬州就是长安、洛 阳之后的第三大城市,前两个尚属北方区域,独扬州彰显江南风情,而且她依 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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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长江又襟带运河,这就更使得各方才俊趋之若鹫。 顺着瘦西湖一直往前,就是比瘦西湖更老的古运河。经过千年翻腾,自是 没有瘦西湖明秀,到达便宜门附近,就看见了康熙、乾隆下江南拐入的水道, 多少次,那条水道波翻浪涌,掀起扬州一个又一个高潮。 康熙和乾隆一次次下江南,都要在扬州停驻,不唯要住下来,还要走动, 还要作诗,每一回都灵感闪烁,光乾隆写的诗就有两百余首。那种喜欢,只差 没把墓地选在这里。 突然听导游说,再往前就是瓜洲了。我以为听错了,瓜洲,那个文学诗词 中的著名坐标,怎么会在这里?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从我 所在的中原出发的汴河可直达瓜洲古渡,而后并入长江滚滚入海。那么,江南 运往中原的货物,也是在这一线北上。尤其在宋代,沿汴河入首都开封的船只 可谓舶胪相接。“楼船夜雪瓜洲渡”,“京口瓜洲一水间”,“瓜洲棹远荻花 秋”。儿时,吟诵着这些诗句,总不知道瓜洲在哪里,原来就在扬州地界,可 想瓜洲对于扬州是多么给力。 我久久地看着湖水,我想看到它的深处去。它的深处有什么呢?瓦砾、箭 缺、皇冠,抑或诗书?或还有钱币的铜锈、商女的泪水。我看见来自西域、东 洋甚至更远的人士,一拨拨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还有一些人留驻下来, 直至老死,彻底融入这片滋阴养阳的水土。 我的记忆有句:“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我觉得鹤是在天上飞,自 然是下扬州。到了这里,才知道读古文时的记忆谬之久矣。应该是“上扬 州”。一个下和一个上,不一样了。上是天堂,心上有一个高位。多少年里, 人们把上扬州看成一种幸事,来沾商气、沾文气。你就看吧,那些沿大运河南 北来的,顺长江东西来的,挤挤拥拥的檣橹丛中,他们一个个上岸了。 苏轼到过扬州吗?苏轼在哪里,哪里都是有幸的,反过来说,他去的地 方,都渗入了他的生命。苏轼还真是到过扬州,我为之庆幸。 还有欧阳修,做扬州太守时在这里弄了个平山堂,让视野和襟怀更加开 阔,同醉翁亭异曲同工,醉翁之意不在酒,平山堂更是在了山水之上。 而出生在扬州的鉴真法师,14岁随父于扬州大云寺出家,一生的大部分 时间都是在扬州度过。 星云大师呢?他来扬州,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是扬州人。 朱自清也有话:“我家跟扬州的关系,大概够得上古人说的生于斯,死于 斯,歌哭于斯了。” 18岁的那年冬天,朱自清在扬州结婚,女方也是在扬州 长大。 扬州,是一个抹不开的地方,总有人与扬州搭上什么话题。 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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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在扬州产生扬州八怪不为怪事,要么那才是怪了。就像魏晋时候的 竹林七贤。这一群奇人怪才,喝着扬州的水,熏着扬州的风,迷着扬州的人, 醉着扬州的月,一个个把自己融成了扬州一景。 五 水边上岸,岸上等着一树琼华,硕大的花儿张开来,像一朵笑,扩展着这 个早晨。花儿碗样大,瓷样细,玉样白,如出水芙蓉。 正看着,一瓣花叶潸然落下,一群草赶忙捧住了它。有些瓣儿落在水里, 立时如舸板,带一身皎洁,漾漾划走。 这是什么花呢?莫不是过去所传扬州独有的琼花? “无双亭上多铭记,都 在长吟感慨中。”于谦所看的琼花,与韩琦所说“四海无同类”的花是一样的 吗? “我来曾见花,对月聊自醉。”看来扬州真有过天下独一无二的花,此花 不慕权贵,独向人间,人称琼花。一个琼字,可想而知。真不知眼前为何花, 只留给想象了。 还有那么多的鸟儿,有些知道名字,有些叫不出名字,更多的躲在树荫 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这些鸟儿是扬州的活体监测员,不断地发布着环 境报告。 一颗枇杷果落下,砸在潮湿的地上,立时碎作一挤鹅黄甜香。抬头看去, 才知有一只白头翁,正在叶子间啄那些果。啄得疼时,果子忍不住落下。果子 落的一刻,白头翁会喧腾起翅膀,表示不解与惊异,而后啾啾叫着,再去找另 一只果子。 枇杷的名字,可是从掉落的声音里来? 车子环绕在一片葱茏之中,人说是蜀冈西峰。好半天钻出来,见到一片典 雅建筑。建筑前面,一个简易的阳棚里,竟然是新发现的隋炀帝陵寝。遂感到 一阵惊讶。 隋炀帝也该是喜欢扬州的,他那个时候,在扬州闹腾的动静很大。我们当 然不能把一项举世瞩目的工程单一地认作是杨广的个人私欲,从一个国家元首 的角度看,他应该想到的是水的开发和利用,是江山社稷的大问题。只是修好 了大运河,一高兴把事情搞过了头,使得功劳也埋没在了河底。唐代诗人皮日 休很早就说了公道话:“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应是天教开汴 水,一千余里地无山。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 共禹论功不较多。” 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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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后,这个在扬州因运河而扬得大名甚而丑名的隋炀帝,又在扬州悄 然睡下。扬州的繁闹中,没有人知道那个叫杨广的躲在蜀冈一隅,看岁月如 梭,朝代更替。 杨广陵此前在多地都有过说法,不知道哪个为真,直到扬州有了新的发 现。扬州觉得,这里确乎应该是他的最终居所。那么,就请在这里好好看着 吧,大运河还在发挥着作用,运河边又出来一个瘦西湖,比他当初的扬州更多 了气质和品位。 六 又一天时光过去,我看到了西天涌动起一汪金水,夕阳在那汪金水中泡 着,泡得黄黄的。正是这强烈的金黄,使整个蜀冈顿时镀上了一层非同寻常的 光。怎么会有这样的夕阳?大都是红色或白色,却这么不着一丝红白,金黄 炫目。 此时,我正在大明寺的石阶上,看着本来就黄色相围的寺院,如披一件艳 黄艳黄的袈裟。时间并不长,这种景象便消失了,这是我来扬州见到的短暂的 令人悸动的景象。现在,黑暗已经渐渐挂上了栖灵塔的塔尖。 晚上出来,站在香风馥郁的桥上,听晚风吹响一孔孔半明半晦的月光。人 们说这里是欣赏月色最好的地方,月来满地水,水中无限银。 扬州看月,或许是人们的一种共识,不同时期的人物,都发出了他们来自 内心的慨叹。“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的月色明净优雅、 旖旎馥郁。“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扬州人张若虚铺排了一个 花香四溢、潮涌明月的大场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徐凝 更来得宜接,把一种感情的明月都给了扬州。 始终弄不明白二十四桥是一座桥,还是无数桥。当年的沈括如我一样迷 惑,他认认真真地一座一座去寻,一直寻找到了二十一座,还是差了三座。 我宁可相信那是二十四位玉女,在明净的月光下,让一片箫声响起,使喝 了酒的晚唐诗人,望不清桥的形态,也没有弄明白自己说的什么,以致后来的 人们,同样被桥、被玉女和清月搅在了一起,或许也被那醉意搅在了一起。 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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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月高高挂在天上,照着回家人的方向。 我总觉得,扬州是梦的起点,也是梦的终点。十年一觉扬州梦,是杜牧说 的,他在扬州十年,匆匆促促,如梦初醒。而我到了扬州,一觉睡去,却空旷 无痕。窗帘启处,一湖弱水,无限江山。 鸟儿斜过,拽来一抹朝阳。我回想半天,才明白这是在早上,这是在扬 州,一个魂牵梦绕的地方。 哪里传出了琴声,似是飘散于历史的风烟中,仔细再听,翠竹掩映之处, 认认铮铮,确是那种古琴的鸣音。忽而想到古曲《广陵散》,是嵇康弹奏过的 绝响。那位传于嵇康的神人,可与扬州有着什么关系? “千家养女先教曲,十 里栽花算种田。”多少年里,扬州人一直都是这么生活的吗? 湖的四周氤氤着一股甜润的气息。你甚至感到,这就是湖的气息,多少年 都是这种气息。每个来游湖的人,都躲不开这种气息,以致在这种气息里泡久 T,自身也沾染不去。走去后,像一枚叶子,带有了瘦西湖的特质。 真想在这里如梦如幻地待下去,扬州,你不是让人敬畏的,而是让人亲 近的。 我不能带走瘦西湖,只能一次次地走,又一次次地来。 (原载《北京文学》2018年第12期) 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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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镇的早晨 _刘汉俊 夜宿乌镇,秋波入梦,依稀鱼密语,朦胧鸟谈天,鸟鸣是水乡最动听的 morning call,不知道从何时响起、哪里传来。\"起起,起起”\"哥哥!哥哥” “你起床没有?你起床没有”,叽叽喳喳,碉嘔啾啾,以合唱为主、独唱为辅, 乱唱是常态。鸟鸣林愈静,梦醒夜更长,早起穿行在微明的庭院,惊起的鸟儿 东西南北翩翩飞,上下左右蹦蹦跳。“乌镇”多一点就成了 “鸟镇”,这里是 鸟的天堂、鸟的国。晨鸟穿花语,梢头隔岸歌,乌镇的鸟鸣有一丝淡淡的桂花 香。发一声叽喳,散一缕花香;叫一声碉啾,衔一丝阳光,半个太阳被叼出地 平线,一轮薄月还挂在天幕。鸟语花香秋月朗的小清新,只等太阳的隆重 出场。 听得有脚步声在石板街的那头响起,咔嗒咔嗒如空谷足音,俄顷消遁在遥 远的天街,不知道走进了水乡的哪一片曦光。人闲千花落,夜静万巷空,乌镇 适合夜泊、飘零、流浪。夜来还乡梦,西风客棹寒,移泊烟渚,不会侵扰任何 人;橹桨轻扬,却摇得醒所有枕河人家的梦。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宜独行,而 不是聊天喧哗;宜缓行,而不是步履匆匆。烦躁的心情合不上乌镇的从容,急 促的脚步对不上乌镇的节拍。虾戏草,鱼读月,水底青存是最好的森林。西市 河水绿如蓝,寒烟淡淡紫气凝,何须春夏来。有鱼儿在吃露水,吧嗒吧嗒,一 有声响便倏地无影无踪;遇有船来,鱼儿们却不慌不忙不躲不闪,想必是老相 识了。和谐是万物的本原,自然是人类的老师。嚐杂过后有安宁,人生需要适 度地归零。乌镇是一个禅房,适合潜隐默修,自己给心灵放个假。 石路没有起点,胡同没有尽头,乌镇随时可以启程,到处都是远方。这里 自古蚕桑茂盛、商贸兴隆、舟楫便利,是江南富庶地、水国温柔乡,哪来都是 客,谁走都不惊。西市河就这么古老地流着,微澜轻漾,水波不兴。在霞光微 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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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的乌镇踱步,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回头是岸,移步即景,把晨光踩在脚 下,一步一道闪闪亮。乌镇的拐角很多,多得你不知道下一个拐点在哪里。踏 在木栈道上,咚咚响声有一种远古洪荒的年代感;一脚踩偏,木板便咿呀吱扭 起来,一声乡愁从脚底升腾到心底。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踵不过的水,窄处通 宽,逢水搭桥,乌镇没有死胡同、半截路。深一脚浅一脚,都是岁月的屐痕; 高一脚低一脚,全是人生的哲理。石板路高高低低磕磕绊绊却不会摇倒你,老 街巷曲曲直直宽宽窄窄却总能过得去。趾高气扬难免有闪失,眼高脚低一定有 磕碰。没有比脚更长的路,只有比路更深的道。曲与直、高与低、阴与阳、动 与静、明与暗,逼仄与畅达,量变与质变,对立与统一,在这里找到解答,乌 镇的河水泛着哲学的波光。 乌镇常给你意想不到的灵感,也是一个可以让你发各种呆的地方。石凳 呆、木椅呆、廊桥呆、水榭呆,你呆若木鸡,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 想;河岸边、石阶旁、拱桥上,到处可以把自己站成或坐成一道风景,暖暖秋 阳给你打主光,粼粼波光做底光,拿白墙当米波罗补光,再扯一把天上云做你 的顶光板,只等人来帮你掘快门了。 人在乌镇,前瞻是景,顾盼也是景。蓦然回首,一壁的爬墙虎扑生生地贴 在黛瓦白墙上正看你。你迎面看去,目光从街心穿过厅堂,望得到河里的水、 水上的波,再一眼便穿越了对岸的庭院,落幅在一墙的绚烂或者一窗的青葱 上,才发现春天从未走远。爬墙虎贴墙疯长,紧紧密密,像一张张陈年的迷彩 蛛网,又像一幅幅苍老得无以辨识的老地图,经脉分明却又走向莫辨,把乌镇 装扮成一个万国地图展览馆。彩笔当空舞,色板随意涂,乌镇把春的生机、夏 的苍翠、秋的艳丽、冬的清新全画在墙上,是江南的水墨、乡愁的油彩,是天 界飘落的一张画笺。怔怔地这么想着,猛然发现,对窗也在望你,目光与目光 在黎明的河上邂逅,心情被秋风拂拭、秋水浣洗,满眼是绿瞳,满心是欢喜。 被染绿的还有庭院深深千丛竹。秋不尽,春长在,乌镇没有夏燥冬寒。檐 角朝飞春秋燕,垂帘暮卷吴越霜,乌镇属于春秋时代,是历史遗存的一段醇 香。公元前496年吴、越两国在乌墩、青墩隔河对阵,“吴师败于橈李”,吴 王阖闾受伤殒命,夫差替父报仇大败越国,越王勾践从此卧薪尝胆。汉代司马 迁在《史记》里记载了这场“橈李之战”。一河春秋水,半部吴越史,千年的 成语敲响万代的警钟,在如铁的长风中回荡。逢源廊桥上斗拱紧扣,木雕紧 凑,人物刻画风骨苍劲,衣袂飘然,大约是为了遥祭唐朝时乌镇守将乌赞将 军。拱门上的题名“铁衣”“心源” “危躯”“金鼓”,串得起血色黄昏中的历 史烟阵。乌镇不只是有慷慨悲歌,也有柔板情歌。南朝梁武帝萧衍是金戈铁马 之君,又是笃信佛教之徒,南朝四百八十寺,便是他的政绩与佛心。昭明太子 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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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统是梁武帝的长子,却无意于宫廷政治而独钟文学,两耳不闻事,一心只读 书,曾随父王的幕僚、尚书沈约到乌镇筑馆读书,编辑出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诗 文总集《昭明文选》。一次,他奉父命到基层检查建寺的情况,邂逅才貌双全 的民女慧娘,二人论书言诗共剪西窗烛,相交甚欢如梁祝,数月后不得不洒泪 相别。慧娘凝噎无语,凄然望君,良久紧攥一物放在太子手心,打开是两颗红 豆,“奴今红豆付予君,何日君早归”,言罢涕泪长流。离别后慧娘望穿双眼, 以泪洗面,相思成疾而终。等到太子寻觅而来,见到的已是荒冢一隆、衰草稀 落了。他凄惶相对,黯然伤感,亲手种下两棵红豆树,以寄思念,不久也戚然 离世,年仅31岁。昭明太子种下的相思树后来长大长高,虬枝苍龙,绿叶茂 密。相传两百年后王维路过,闻讯后百感交集,赋诗曰“红豆生南国,春来 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逸闻不必当史,真情却可唏嘘。曙色微 蒙中的昭明书院,是晨读的好去处。四眼大方井连通外河外港,波澜不惊;读 书之余可以踱步吟诵,依井观天。不羡权势富贵,不闻刀光剑影,人在桃源心 游世外。太子的高贵、学子的矜持、才子的温情,学问的广博与精微,全收藏 在这宽硕、素朴、静雅的氤籃书舍之中了。春秋的战场、南梁的书院、唐朝的 祭台、宋城的花园、民国的后院,乌镇是历史连环画,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其实,乌镇只是一个养眼、养神、养心的地方。乌镇把弄、里、坊、栈、 巷、园、馆、舍、院、居、堂、庭等一堆家什泡在水里,把自己的岁月年轮, 自己的绰约倩影、风韵故事,把廊桥、木桥、石拱桥,摇橹船、高竿船、公交 船,还有染坊古井、戏台楼阁、寺庙祠观,一股脑儿地摊开在清澈澄碧的水 里,洗洗刷刷,沁养得水灵灵、绿汪汪,让你分不清哪个是物、哪个是景,哪 个是虚、哪个是实。只觉得自己在画中走、景中游、云中翔、绿中浣。乌镇养 淡了你的焦躁与局促,养宽了你的视野和胸怀,养高了你的境界和气质。 柴扉晓叩轻声启,翠楼凝妆柳色青,南宋的乌镇就是梨园教坊,戏院书场 密集,是昆曲的摇篮、南戏的家乡。乌镇水剧场的木栅栏关着一园的绿丛幽 篁,柳垂金丝,藤挂银钩,古朴朴、生脆脆,宛若杏树坛边,仿佛桃花源里。 一回头,二层小楼的窗根上竟然探出一个笑盈盈的鲜活脸儿来,木窗黑瓦,背 景古老而苍翠,让你惊乍之余生出一分感动九分惆怅。渡头风瑟瑟,溪畔雨潇 潇,拥岸芦花雪成团,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江南风江南雨江南曲;凉风袭面, 秋水伊人,不知道这是庄子的秋水还是王勃的秋水或是王维的秋水,只把那满 河的秋波、满园的秋愁,掩藏在那惊鸿一瞥莞尔一笑的温度里了。乌镇的历史 江南的雨,春秋的故事吴越的曲,樵李战的壮烈乌将军的鼓,在一板三眼咿呀 啊哦中韵味绵长。你敲你的锣,我听我的戏,你眶喊眶喊热闹你的,我若痴若 醉欣赏我的。剧场外,是溪边青青草、荷池田田叶、吴越软软风,直教你不晓 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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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自己是在春秋还是在唐宋,是剧中人还是画中人。往事这么演着,像河就这 么淌着。 历史的水榭歌台,文心是永恒的主题。乌镇是江南的植物园、水泽国、芳 草地,更是水乡的诗心词眼曲牌名。藤萝连水,飞桥卧波,有群鱼来嬉,捣乱 你镜头里白墙黑瓦飞檐的倒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有秋风来袭,把你卷回 唐诗宋词元曲的故乡。二十四桥明月夜,一觉醒来到乌镇,大运河在杭嘉湖平 原布下密密的水网,只等捕捉你的目光。七十九条巷弄七十多座桥,乌镇如曹 网密织,车溪是纲、四栅为目,纲举而目张;到处是口,随时是结,浩渺水乡 密密缝。不知道哪里是刘禹锡的乌衣巷、陆游的杏花巷、戴望舒的雨巷,分不 清哪个是张继的寒山枫桥、柳永的烟柳画桥、徐志摩的沉默康桥,找不到一瓢 颜回的陋巷、五柳先生的对门、南梁太子的读书处、徐霞客的书款归还地、茅 盾的林家铺子。经年的文心,被刘勰的秋风在乌镇打了一个千千结,让你解不 开、放不下。 你纠结你的,唯美的乌镇却给自己留出许多闲散,像国画里的枯笔飞白。 处处有空地,时时有闲居,随意搁几盆花草,落笔无意、闲章随心,留下韵味 点点、余香串串。深巷里的芭蕉叶撑一柄华盖,只等江南烟雨那款款的迟到, 那不忍离舍的缠绵。人约黄昏后,信步闲庭中,秋日寻芳,曲径探幽,等同于 闲时、闲心、闲散人。 乌镇人可不真的就闲情逸致。临河人家,楼台近水,早起的菜农摇着自家 的船儿沿河叫卖,一船儿水灵灵的瓜果菜蔬。水上阁上,讨价还价,吴侬软语 像对歌。远水的一侧还在酣睡,庭院深藏,往往好几进,石库门墙、砖雕牌 楼、雕梁画柱上满是渔樵耕读、文魁先贤、梅兰竹菊的图饰,取向高远,意趣 高洁。风灯依旧在千年古庙的青砖墙上高悬,映照斑驳的街面,在晨曦中淡 出。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个秋,时间白驹似乎不曾来过,一观二塔九 寺十三庵,仙风宛在、道骨如昔。善男信女们出了道观佛寺,进拜基督天主, 信什么不重要,图的是洗个心。白莲塔凭水临风、高瞻远瞩,是乌镇的制高 点、望天眼,祈福千年,护佑万民,迎接乌镇每天的第一缕阳光,鸟瞰京杭大 运河的波光远去。漫步塔下的寺院,心在匍匐,每一步都不敢放肆轻狂。钟磬 远去,香烟飘散,敬畏与虔诚尚在。白莲塔旁边是八角形的如意廊桥,像一柄 硕大的如意,供在河腰上。桥上八角窗通天,四方井观水,坡廊凌水卧波,连 通河的两岸。此岸到彼岸,只一河之隔、一步之遥,桥如人生,人生如渡。 寺院无经声,古街稀行人,早起的乌镇最本色,一切都是原生态。家家户 枢在吱扭,户户楼板在咯吱。两岸人家隔河应答,街市小铺卸木开门,谁家的 锅碗瓢盆稀落落、密切切地响起来。街市的早行人,是三两着青色灰色对衫布 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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襟的当地居民,是灵动的古朴、凝固的时尚。小船荡波,单橹轻摇,有早起的 船工在保洁,64岁的老船工告诉我,他姓沈,沈雁冰的沈,本地的大姓,每 天的任务是打捞河里的浮叶,乌镇容不得一片垃圾。“秋天风雨时,河里落叶 多”“一月三千多,家里还有田”,老人干活不觉累,说话像唱歌。乌镇人适 应了当风景,不知道哪个巷口、哪个对岸、哪个窗根,会有长短镜头对焦过 来,不知道是拍景或者拍人。晨扫老人的节奏像钟摆,勤劳的背影如剪影;船 娘摇着橹啊扭着腰,婀娜随你拍。你在桥上看景,窗后有人看你,咫尺之间鼻 息相闻,嫣然一笑,赧然颔首,算是交换了名片。路人街遇,客商招呼,劳驾 问个路,帮忙拍个照,全凭一张笑脸。乌镇不需要美颜,经得起高清,一切可 以浓缩来品味,也可以放大来赏析。最烂的摄影者也能拍岀最美的乌镇,再美 的照片也拍不出真正的乌镇,拍了就失色、过时、落俗套。乌镇只让你看,不 许你带走。 门掩万户事,窗推一色青。斑驳的粉墙推开半扇的窗,说着乌镇昨晚的夜 话。每一面墙上都是晓窗半启,不只是一扇窗,是一排窗、一片窗,夜不闭窗 是乌镇的习惯。人走巷南北,家住水西东,乌镇客栈民宿的木墙木门木窗上, 披挂一长溜的鲜艳,月季、紫竹、绿茶、一串红,色彩如锦绣袈裟;吊兰、绿 萝、铁树、大青丹,枝叶如猿臂舒展;藤蔓成团,像亲密爱人在相互缠绕,一 路攀缘、成蓬成荫,像人生路上的某些故事。没有花草头饰的门窗,像没有黛 眉的眼睛,乌镇的窗眼美呆了你的望眼。 当一扇扇的门窗很生动很气派地全铺开,你才知道什么叫乌镇式的热情。 沿古街的早点铺热气腾腾地招探你,吃乌镇菜,品家藏酒,一碗小锅面能吃得 你斯文扫地却心满意足。吃的是味,品的是道,乌镇家家有陈酿,户户有祖 传。小锅面便是传自梁武帝时期的美食,乌镇素有“穿百衲衣,吃百家饭, 得万福护体”的传统,左邻右舍互相赠布赠食送小锅面,一家人送面一族人 围聚,一人一碗,换一次碗就换一个锅,扎肉、汪刺、牛肉、黄缮味,私人定 制,任由人选。锦绸工艺品小店门掩半扇,有美女在梳妆,吴侬普通话告诉你 还没有开门,但你可以进来看,一扭腰就响起了小调儿。乌陶乌酒乌布乌染各 色门店咿呀作响,在霞光中依次敞开。西栅筷子铺里,紫檀、花梨、黄檀、酸 枝、鸡翅、铁木、毛竹,以及镶金嵌银不锈钢等各种材质的100多种筷子,宜 挺挺地等待你的检阅和垂询。铺里的筷子妹妹告诉你,筷子造型简单却寓意深 刻,一双两只,一静一动、阴阳相谐;上方下圆,为人处世既要原则又要灵 活;一方到底,刚正不圆滑;三个指头捏筷子,象征《易经》里天地人三才; 筷长七寸六分,人有七情六欲;用筷子送礼,祝新人成双成对、好事成双,与 朋友平等互助、缺一不可,愿老幼快快乐乐、幸福平安。一双筷子,满腹哲 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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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美食有了,筷子有了,乌镇在等候你的享受。拿捏的是筷子,把握的是人 生,品尝的是生活的况味。一柱穿荫过巷的光辉,朗照你的餐桌,天上朝阳 正晴。 阳光灿烂,生机盎然,几经毁损但风骨底蕴犹在的乌镇,经过近些年的翻 修打造,创意无限、风光无边。复古像古,古得不能再古;装老像老,老得不 能再老。画梁勾芙蓉,雕饰亦天然,复的是古,留的是根;仿的是旧,为的是 今。处处互联网,事事二维码,穿越年代的阳光正串起乌镇的新风景。 我曾在《有一个故事,叫乌镇》一文中说,乌镇是先民的家园、文明的 摇篮,是历史的切片、中国的从前,是江南的化石、文化的标本;没有乌镇, 怎能忆江南?没有江南,何处寄乡愁? 今天我想说,乌镇的早晨是江南的缩影,是中国的曙色。唯愿一觉醒,处 处是乌镇。 (原载《光明日报》2019年11月15日) 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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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风声的花 _刘成章 半世纪前的某年某月,有一批血气方刚的艺术家,把“山丹丹”这个口 语里、民歌里才有的声音,从民间的唇上搬下来,让它第一次以文字的形式, 开放在中华民族的典籍里面。那批艺术家是延安鲁艺的人。我那时年小,并不 知道此事,不过我却知道,山丹丹是我们陕北一种极好看的野花。我越长大就 越感到惊异,惊异于在我们陕北那么穷苦荒凉的土地上,居然能生出如此高雅 如此绮丽如此奢华的花! 有一年炎热的夏天,我们几个七八岁的娃娃,终于爹着胆子结伴上山了。 山上放眼看去好壮阔呀!虽然山上山下不足十里的路程,但我们好像到了另一 个世界。一片一片的云,一湾一湾的水,糜谷风带着沁人肺腑的清香,刺溜溜 地吹过重重山梁,我们的衣裳和头发也被吹得就像活了。我们在欢笑打闹中爬 上跳下。跑了好久,到了一道不长庄稼的荒草坡,那儿烈日照不上,我们就坐 下乘阴凉。忽然,我们中的一个娃娃大声喊叫:山丹丹!应着喊声,我们一双 双眼睛倏忽一亮。啊,真的是山丹丹!在不远处的畔上,好红好红!我们就一 起跑过去,看了又看。我们还一齐趴在那里,伸出各自的小黑爪子,拱成一个 花盆儿,而山丹丹就像栽到里边了,在花盆里迎风迎雨,快乐地生长和开花。 后来,有个同伴提议:咱们把这山丹丹挖回去栽上。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好 主意,就捡了几块小石头当工具,把它连根儿挖了出来。我们第一次见到它的 根,它的根就像一疙瘩大蒜头。回家后,我们就把它栽到村前的一个石崖下 T,并且浇了不少水。我们都心想,这下,山丹丹真的能在那儿迎风迎雨,快 乐地生长和开花了。 光阴飞逝数十年之后,我在创作笔记里写下这样一段文字:在陕北的百花 中,山丹丹最爱睡懒觉,开花最晚,但它是最有主意最沉稳的花。春二三月铁 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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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吼,黄牛也吼,它却翻个身又睡着了。四月五月六月,青蛙击鼓吵它,小河 弹琴闹它,黄鹏梢头叫它快醒醒,千树万木大声呼唤,它也还是不醒不开。然 而到了七月半,烈日猛地发威,炙烤得万物垂头打驚,土地也往往干裂,这时 候,山丹丹就赶紧起床,而一听到雷电隆隆起身播雨,它就以开花回应,赶紧 给雷电探寻的目标,哪一带需要雨,它就在哪一带摇摇自己的花朵。于是酷热 的大夏天,往往就像打开了菩萨的甘露瓶儿,喜雨纷纷洒下。 但在我幼时的那些日子、那个石崖下,隔了几天再去看时,我们栽下的山 丹丹早已枯死了。山丹丹虽然死了,我们的心却不死。以后好多天,我们都会 上山去挖山丹丹,挖来就栽,以至于一些大人都说,你们这几个小鬼真有恒心 啊!这当然是赞美的话。也有人看见我们就说,咳!这些娃娃哈,真是喝了迷 魂汤啦! 我们挖了栽,栽了死,死了再挖,再栽再死再挖。但我们终未能栽活一 棵!这下我们灰心了。那时我们的语文课本上有两句歌谣:我是小八路,生来 爱自由。我们便认为山丹丹就像小八路,是最爱自由的花儿,只能让它生长在 山野里,挖到家里是根本无法养活的。 读大学时,我的知识增长了,知道山丹丹还有野百合、红百合、细叶百合 等学名,但我只想继续叫它山丹丹。我觉得陕北的风雨雷电百草虫蚁都叫惯了 它,我也叫惯了它。山丹丹是我们的祖先给它取的乳名,我看见山丹丹就像见 了幼时朋友,叫乳名才能表达出我满心的情意。 每逢暑假回到陕北,我感到最幸运的事,就是能看到山丹丹。而暑假之 时,山丹丹也正好刚刚开放,朵朵新鲜炫目。啊,你看这边的山沟里,好像地 心的一滴岩浆溅出来了!你看那边的背洼上,好像仙女的一点胭脂落下来了! 啊,好红好红的花,又有绿叶衬着;红有红的鲜嫩,绿有绿的脆甜。我曾看见 一只山羊走近它,但山羊并没有啃它吃它,我想山羊一定是不忍吃或舍不得 吃,山羊虽然没读过大学中文系,但它从小看窗花、听民歌,在陕北这浓郁的 民间文化氛围中,一定也学会了一些审美。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越来越对山丹丹抱以浓烈的感情。我常想,陕北高原 不但英雄辈出,而且会剪窗花的巧媳妇儿辈出,山丹丹是散落在草丛里的窗 花;山丹丹属于陕北的大地河流,陕北的大地河流绝不能没有它;山丹丹是有 灵性的,是可以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做心灵交流的。.有一年在我乘车去榆林的 路上,司机有事下车了,我坐在车里等着。不意间看见一个正在行走的农村婆 姨猛然停了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儿是一棵开得红亮的山丹丹。我看 见那婆姨站定仔细地观赏起来,而在观赏的过程中,她就像得到了一种神启, 或者得到了一种提醒:女人就是要俊要美!尽管她的穿着打扮可谓漂亮整洁, 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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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还是捋了捋头发,又把衣襟再往好地拽了拽,然后才又迈步上路。这山丹 丹,给了陕北人多少爱美的情愫! 去年的一天,我和幼时的几个同学聚餐,说起当年的种种事情,大家都是 满怀兴致。其中一个女同学忽然问我:那年你成天上山挖山丹丹,后来栽活了 没有?啊,她居然还记得这件事情!我说,嘿!折腾到底也没种活一棵。一个 男同学过了会儿却说,怎没有呢?你种活了一棵最红最大的!我望着他纳闷 To他便又说,《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啊!哦,他原来说的是这首歌曲。我便 说,可不敢那么说啊,那花不能说是我种的,人家是个创作集体,我当时不在 那个集体里头,只是给人家出了个点子,提供了一本资料。那同学说,要是没 有你,那歌会产生吗?我说,那倒也是,他们原来写的是另一种东西。 在欣慰之余,我拿出了手机上拍摄的山丹丹,立即发到了他们微信上。那 个男同学回去之后让我配上一句话,我这样写道:感谢老同学,你还记得我曾 经给其中的一朵提供过种子。 犹记得二十余年前,我还相当年轻,在黄河畔上遇到过一个奇人,他对山 丹丹具有特殊的感知能力。不管是坐在汽车中还是走在山路上,只要附近有一 朵山丹丹,他就好像长了三只眼或四只眼,马上会看见它。假如他的眼睛忽略 了,山丹丹别异的花香,他的鼻子也会闻到。有时候,即使山丹丹正在杂草间 悄悄打苞,他居然也能发现,他的心好像能感应到山丹丹打苞时的稀有频率。 我有次和他交谈,他说,山丹丹不避阴暗,不嫌低微,总是和杂草们混生在一 起,往往越是苦焦的穷乡僻壤,越有它的身影。在往昔那漫漫的长夜里,它就 像杨白劳买回的二尺红头绳,就像一杆红旗突然飘扬在高高的永宁山上!很难 想象,如果没有它,我们陕北这块灾难频仍的土地,怎么能够撑持下来! 他又说,请问你这个作家,你对山丹丹有什么独特的感受? 我说,一般的花儿,模样大体都是婉约的、娴静的、秀气的。而山丹丹其 状大异,它们虽然不失花的温柔,却又好像带着一股刚健的风声。你看它们的 六片花瓣都向后反卷着,像一只只飞着的、双翅并拢的鸟儿,或者朝前射去, 或者向下俯冲,力量遒劲,气势凌厉,直逼人心!它们以凝聚在花瓣上的勇气 汗气血气昭示人们,明白无误地昭示:最美丽的姿态,是奋飞起来! (原载《人民文学》2019年4月号) 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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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桑花姿姿势势 —刘琼 从张掖城区驱车两个半小时,然后弃车,爬上一道缓坡,用彩色藏文刻在 石碑上的“马蹄寺”三字出现了。 愿意的话,停下来,转一转经轮。对面是祁连山,山顶的皑皑积雪此刻看 得最清楚。马蹄寺挂在左边的石壁上,需要继续上坡。虽然深陷青藏高原和内 蒙古高原合围的黑河冲积川地,毕竟海拔也有2400多米,这会儿节奏放慢点 儿好。坡道两边,格桑花姿姿势势,在缺水少雨的西北高寒腹地,头顶八片纤 秀的花瓣,浅粉、玫红、绛紫、橘黄……一枝一枝,一簇一簇,从意想不到的 角落又一次冒了出来。 第一次看见这花,是在楼下邻居家的院墙上。小区落成不久,因为涉外, 外国人以及中国台湾、香港人不少。他们是英格兰人,一大家子,夫妻俩加上 三个大男孩,还有保姆,体形都很健硕,看起来更像北欧人。健硕的女主人经 常穿着白色长袍在庭院里走动,影影绰绰间,我总把他们当作印巴人。或许是 有在印巴生活的经历吧?没有问过,碰面只是微笑。他们的英伦特点其实很典 型,比如安静的性格,比如对园艺的热爱。对园艺的热爱,使他们即便在北京 这样一个雨水少沾、风沙时虐的城市暂居,也不忘种花植草。庭院像一枚狭长 的书签,栽在盆里、挂在墙上的,便是这种草花。在北京,它们叫波斯菊。波 斯菊蓬蓬勃勃,又纤纤柔柔,从仲夏一直开到初秋。初秋之后,我看见他们家 的庭院里曾种过另一种枝叶和花都十分细小的草本植物。 花有千姿百态,各花入各眼。比如土生土长的老北京,甚至包括我们这些 已经被改造的一代二代移民,有了露天阳台或者院子之后,首先种的总归是月 季之类。各种各类各颜各色的月季,构成了北京的花草背景。如果是在风清气 朗的日子,又恰好是月季盛开的日子,你就会看到全天下的月季似乎都被栽到 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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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北京城,单瓣的、双瓣的,大棵的、小枝的,有香味的、无香味的,杂交 的、纯种的,应有尽有,饱满、生动以至完美。此时此刻,仿佛所有的辛劳、 疲倦、不适,所有的怀旧、比较、不满,都可以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是眼前这 北京的好。北京的好,当然不止这一条。我在北京三四环边上住了 20多年, 眼瞅着人多了、楼高了、路堵了,间或有外地朋友特别是那些一直住在山清水 秀地方的朋友会调笑,问,住在北京到底有什么好?北京的不好显而易见,可 以枚举,比如房价高、交通拥堵、空气恶劣。但北京的好更好,比如冬天有暖 气夏天干爽,比如开放包容等,难以言尽。只冬天有暖气这一条,江南的朋友 就艳羡不已。四季分明的江南,一进三九,大家只能生扛着挨过潮湿寒冷的冬 天,那种阴冷的滋味可真是刻骨铭心。北京的四季里,最令人挂怀的还是老舍 先生曾经怀恋和吟咏过的“北平的秋”。北京秋季的好,也与植物有关,比如 银杏,比如秋菊,比如火柿子。天安门城楼旁边的太庙劳动文化宫,以前每年 秋天都举办菊展,熙熙攘攘,去看的人不少。比较起菊花,我更爱银杏。三里 屯东五街的银杏大道,在我的眼里,真是比巴黎的枫丹白露还要美。银杏的美 是高贵的美,精致的造型,灿烂的颜色,美得如此洋气,却不娇气,银杏比杨 槐好养。有了银杏的北京,整整一秋,都散发着诗意。在这样的季节,在北 京,再加上枝头挂着的那些火红的柿子,不需要去什么香山后海,随时随地, 都可以入画。 比较起来,波斯菊是北京庭院的外来户,不常见。因此,第一次在英国人 的庭院里看见时,我想一定是它们的主人把乡愁种到了北京,温湿的西欧才是 它的故乡。它们的模样看起来即便不是长在“牛奶和蜜之所”,也应该长在水 源充足的地方。波斯菊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也是洋妞在北京。所以,很长时 间里,我都没有把它们与格桑花与高寒联系在一起。虽然,格桑花在我的记忆 里,像唐古拉山,像青藏高原,像珠穆朗玛峰,仿佛比传说还要久远。 使劲想了想,第一次接触格桑花,应该是很小的时候。从一个双卡录音机 里,听到藏歌《格桑花》。“格桑拉,祝我们大家幸福哟,祝我们大家吉祥, 格桑拉……格桑拉,今天我们在一起,手捧洁白的哈达,格桑拉……” 一遍 一遍,循环地唱,自此,记住了。格桑花,又名格桑梅朵,是藏语和藏文化地 区的在地叫法,“长期以来一直寄托着藏族人民期盼幸福吉祥的美好情感”。 格桑花名气大,大概也与“美好”之寓意有关。 格桑花究竟是不是波斯菊?为什么又叫波斯菊?争议不少。手头有广东科 技出版社2018年6月刚刚出版的《中国植物(西北分册)》,从头翻到尾,既 没看见“格桑花”字样,也没看见与波斯菊相关的图样。无奈,只能借助互 联网,用“百度百科”搜索,在“格桑花”的词条下,图片很多,大致都是 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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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花的模样。“这是一种生在高原上的花朵,从植物学特征上讲,菊科紫 苑属植物和拉萨至昌都常见的栽培植物翠菊,都符合格桑花的特征。”按这个 解释,格桑花是个集合,即便在高原上,也还存在着大于一种的格桑花。那 么,为什么会出现波斯菊的叫法?或者说是先有格桑花后有波斯菊,还是先有 波斯菊后有格桑花?往下翻,看到一段补充,大意是说波斯菊植株要比格桑花 高一点,只在七八月开,也属于格桑花的一种。这就对了。波斯菊,大抵是青 藏高原以外的叫法,它不只在长在高原,在平原地带,在亚洲,在欧美,都是 庭院草坪的主角。至于在西南、西北高寒地带,大概因为生长期拉长,实际开 花时间要比平原地带要更长一些。这是我的估猜,也不知道对不对。 不过,在干旱得滴水不存,连人畜吃水都要到十几里外的山上去驴拉肩驮 的临夏东乡族自治县布坍沟村,几枝玫红色的格桑花—— 在西北还是叫它格桑 花吧,突然从落成不久的食品加工厂的大门边上冒出来,至少是我,吃了一 大惊。 布坍沟村是个自然村,它的有名是因为它的贫困。它的贫困主要源于干旱 缺水,土质又差,属于湿陷性黄土,分子空间大,松软,一下雨立刻塌方,滴 水难存,因此这样的绝望之地,又被称为“地球裸露的肋骨”。自然环境恶劣 到令人绝望的布坍沟村,今年夏天,我们去的时候,赶上劈头盖脸的大暴雨, 以为可以舔舔舌头解解渴,结果,立刻发生大规模坍塌,道路切断,住房被泥 石流掩埋。新的更深的绝望来了。 没雨没的喝,有雨还塌方,如果不是村前的三座古老的拱北做证 ,说破 天,我也不能相信这里是唐蕃古道,也即古丝绸之路。1000多年前,正是沿 着村前这条黄土路,唐皇室送文成公主入藏的车马,进入青海藏区。“从唐王 朝的都城长安出发,沿渭水北岸越过陕甘两省界山——陇山到达秦州(今甘 肃天水),溯渭水继续西行翻越鸟鼠山到临州(甘肃临洗),从临洸西北行, 经河州(甘肃临夏)进入青海境内。”这是如今能够查找到的关于英成公主入 藏路线比较权威的一种说法。史书记载,文成公主从长安走的时候,带了大量 的医药、农业、佛教等方面的实物和书籍作为陪嫁。路途遥远,整个行程艰 难、漫长、走走停停。各种谷物和芜菁种子,沿途分送给当地的百姓,书籍和 知识也分散传播。沧海桑田,这些植物的种子和书籍知识一样走得很远,慢慢 地,以他乡为故乡。 1300多年来,布坍沟村前的这条古道,不曾断过人气,慢慢地形成了村 落和人烟。人类向来逐水草而居,人们愿意在此居住并能流传有序,可以想 见,从前,这里起码是水源充足适合人居的。水源何时了断,不得而知。村前 的那条古道,现在修得有点规模了,据说再过两年柏油马路就可以畅通,自来 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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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开始入户。经济贫困,老乡家里却比想象的要整洁,特别是着装,男男女女 穿得都不邁遢,也常常让人忘了他们实际生活的贫困。在东乡族和保安族人家 做客,女主人端来漂着油花的奶茶。据说,当年文成公主的行囊里携带有君山 银针,高原上喝奶茶的习惯,也是文成公主入藏后慢慢养成的。 村庄的四周,漫山遍野,触目都是15到20公分的黄土浮土。今年雨水偏 多,向阳的山坳里长出了一丛一丛的绿色,是各种荆棘和小灌木,格桑花夹在 其中。看来,人类对于美的事物的向往和追求是本能。 距离布坍沟村不足两百里的地方,就是马家窑。前溯5000年,到新石器 晚期,临夏马家窑产生了世界艺术史上登峰造极的彩陶文化。艺术是生活图景 的折射。在我眼里,马家窑出土的彩陶上,最神奇美妙的图纹莫过于蛙纹和水 波纹。青蛙是水陆两栖,生活在水中或近水的地方。水波纹更不用说了。这两 种图纹在彩陶器皿上大量出现,说明5000年前,临夏这一带还是水草丰茂, “听取蛙声一片”的水泽之地。蛙纹,也有说寄寓了先民对于生殖图腾的崇 拜。今天,人类已经无法创造出马家窑彩陶这样无拘无束的艺术了。 美和文明都是相对而言。高原环境里的格桑花,冲击力源于其与粗栃的环 境相冲突的楚楚可怜。漂亮的姑娘是不是生在江南?美丽的花朵是不是都长在 肥美的土壤里?眼见为实。江南水土虽好,风华绝代的江南女子并不多见。相 反,北方由于民族成分多样化,美女的成材率反而高。这也合乎生物学进化规 律:单一物种,最终都会减产、衰退,人种进化同此理。民间流传的盛产美人 的地方,比如陕西米脂、山西大同以及中原某些地方,历史上都属于南北中外 民族交往频繁地带。做过都城的城市,比如杭州、南京、西安、洛阳、大同、 北京,容易出美女,也是因为聚集了众多人种的缘故。 没想到,在民族成分多样化的西北,不仅姑娘长得好,花儿也生得美。土 壤贫瘠的大西北,花儿不开则已,一开竟是花魁之姿,比如牡丹。西北人家的 房前屋后喜欢种牡丹。牡丹是花魁,被誉为国色天香。玫瑰也是花王,娇滴滴 的玫瑰在甘肃和新疆竟成了经济作物,许多地方大面积地种植,或观赏,或食 用,或淬炼香精花油。若干年前,有朋友从新疆带回玫瑰干花,说可以食用。 我觉得特别意外,玫瑰难道不是生在富贵温柔乡吗?植物确实远比我们预料的 坚强。这瓶玫瑰干花一直放在桌上,直到今天。 说起花儿,想起花儿。后面这个花儿,是西北特有的民歌。西北民歌,大 众知名度高的,除了信天游,就是花儿。信天游和花儿都发源于沟川交通不便 之所。男人和女人隔着山,隔着沟,扯开嗓子对话,所以调门通常很高,歌词 也热辣,大约时间和自然环境都不允许一叹三回慢悠悠地抒情。其中,信天游 主要流播区域在陕北,所以称陕北信天游。花儿则再往西往北,发源地是甘肃 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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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夏,在甘、青、宁三省各族都流行,且有流派,比如河淳花儿、青海花儿, 等等。不管划成多少流派,作为民歌的花儿,徉歌词里都把美丽的少女比作花 儿。所以,民歌花儿还有一个浪漫的名字,叫“少年”。对了,前苏联有首民 歌就叫《花儿与少年》。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A,抒情方式竟能如此相似。 “红嘴鸦落的了一(呀)河滩,咕噜雁:落在了草滩;拔草的东妹妹坐 (耶)坍坎,活像是才开的牡丹。”牡丹,是龙儿里露面频率最高的词汇之一。 花儿唱得好的女性,民间也称其为牡丹,白牡丹、黑牡丹……总之,到了牡 丹,就是极致了,就是女神了。 i 第一次听到真切的花儿,是在柯杨先生的民间文学课堂上。民间文学界大 咖柯杨先生,当时正是盛年,刚刚做中文系丰任,风度极好,口才也极好。授 课的诸多先生中,来蹭柯先生的课的外系学生最多。如今想来,柯先生可真是 个妙人儿,极为儒雅,却又天真可亲,各种耐曲戏词烂熟于心,课堂上会随口 吟唱。柯先生漫的花儿,是学院派对花儿的整理。对,西北人管唱花儿叫漫花 儿。我听过的真正野味儿的花儿,也是30年缶在兰州读书时。30年前的兰州 很安静,沿黄河有一条长长的情人道。情侣辨见几个,反倒是团团伙伙的青年 学生一有空就去黄河边,捡捡石头,看看黄河里漂流的羊皮筏子。黄河石有特 点,至今,我的书架上还留着一块。到了晚连羊皮筏子也少见了,中山桥 上大半天都见不到一辆汽车。这个时候,整木城市都睡着了。突然,从对面的 北塔山上传出一声高亢的男声,那个劲儿既放松,又粗暴,毫不怯场,悠悠闲 闲地完成这一场独唱。临到末了,歌词一句也没听懂。唱歌的人长什么样,在 干什么,黄河对面黑漆漆,看不见。隔着黄河,我们是完全被声音本身吸引。 现在因为工作关系听过各种花儿,从技术上卅,肯定是现在听到的更漂亮,但 场景不对了,饭桌上也好,舞台上也好,本琴都不是花儿的原生地,所以,这 些花儿都没有让我的听觉恢复到从前的满足b生在土里的花儿大约要回到土 里,才更像样。 关于格桑花到底是不是波斯菊的争议还在继续。有人说,波斯菊不是格桑 花,波斯菊又名大波斯菊、秋英,学名Cos皿os,希腊文原意有宇宙、和谐、 秩序、名誉、善行等正面意义。原产美洲墨甫哥,系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通 常高1~2米。欧洲是它的第二故乡,在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之后,船员们采 下种子,带回欧洲栽种,由于它长得美,又容易栽培,很快地从花园伸向郊 野、山林,在欧洲大陆落地生根。英国人务实,藤本植物和草本植物好种,也 好看,是庭院里的主角。这个逻辑,我信。; 那它什么时候到达青藏高原?爆料者说,1波斯菊进藏,与驻藏帮办大臣张 荫棠有关系。这个张大人1906年受光绪皇訥任命,以副都统之身领驻藏帮办 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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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之任入藏。当时,西藏各地政令多出,危机重重。张荫棠是实干家,入藏 后严厉查办腐败的吏治兵制,极力进行整顿,并亲自起草上奏了 “治藏十九 条”。他的思想和做法得到了朝廷和西藏地方政府以及僧俗民众的赞赏。相传 张荫棠爱花成癖,进藏时带来了一包波斯菊种子,分别赠送给了当时的权贵和 僧人,撒播在寺院和僧俗官员的庭院种。这种花生命力极强,自踏上这片高天 阔土,就迅速传遍西藏各地。西藏人因此称之为张大人花。 这个花的寓意,与格桑花一样,都有美好之意。这大概也是容易混淆的原 因。真正的格桑花也叫翠菊,与波斯菊不同,是重瓣花。 从古至今,植物在流传中早已渗进了彼此的根脉,哪里还分得出原初的基 因。叫格桑花,还是叫波斯菊,还是叫大波斯菊,现在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 是,这种美丽且生命力极强的花,会在高原上安下自己的家,能从东海岸一直 走到西海岸。 2015年春天,时隔20多年,在北京再见面时,82岁的柯杨先生依然长身 玉立,谈笑风生,说着说着,竟然又漫起了花儿。这晚的记忆永久地保留在视 频里了。 (原载《雨花》2019年第2期) 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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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驿站 _苏沧桑 从莫干山到下渚湖,渡我们的是一片花海。花海静默而盛大,将来自天南 海北的五个人渡到了下渚湖岸边。 我对船夫说:“往没有人的地方开,越安静越好。”几双眼睛齐齐望向春 水兄拎着的萨克斯琴盒,像望向一个静默而盛大的秘密。 这是戊戌年寒露之后、霜降之前的德清,一条木船载着五个人,渐渐遁入 下渚湖的最深处。 白鹭停在墩岛上,感觉午后两点的下渚湖像喝醉了酒——太阳目光迷离, 吐露着一串串光与影的吃语。芦花松着筋骨,随风晃荡,船也摊着手脚,任意 东西。湖水被船头轻轻划开,它睁开眼看看,瞬间又合上。浮在水上的一个个 墩岛也醉了,怕热似的不时将脖子从水里露出来,墩岛上的水杉、银杏、金钱 松、鹅掌楸、三尖杉、红豆杉、木姜子、木兰、紫荆、厚朴、楠树是墩岛的长 发,湖水将它们的倒影拉得很细很长,烟雨般飘逸。 只有白鹭是清醒的。它记得这片被誉为“中国最美湿地”的水域,有六 百多个墩岛,一千多条港汉,八百多种动植物,一百六十多种鸟。当白鹭振翅 高飞,潜伏在墩岛上的一百六十多种鸟也腾空而起,在天空扎出无数双眼睛, 到了夜里,星光漫天,白鹭相信,那是千万只鸟的眼睛。而有月亮的时候,月 色如雪,芦花如雪,万物如雪般安静,但白鹭听到了歌声,那是千万只鸟的 合鸣。 白鹭停在一秆芦苇上,正对着船头,看见那个叫“春水”的中年男人取 出了萨克斯,吹出了第一个音、第二个音…… 像一只金色的鸟,轻轻落入湖面,溅起了一簇簇金光。缠绵焼恻时,它盘 旋低回;高亢瞭亮时,它凌空飞跃,在迷宫般的芦苇荡中穿行,寻觅,捕捉。 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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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支游走的箭,靶心是下渚湖每一个生灵的心。湖水最先中箭,泛起了 点点泪光。风接着中箭,停住了脚步。芦花们也纷纷中箭,垂首静立。白鹤、 鸳鸯、翠鸟、野鸭、沙鸥、水雉、鹘鹅、红嘴黑水鸡等,不知道藏在哪里偷 听,一声不响。一条鱼跃出水面,不知道是抗议还是鼓掌,又有一条鱼跃出 来,说,谁啊谁啊,我看看。鱼从来没有听过萨克斯,下渚湖所有的生灵包括 青蛙、泥鍬、螺驹和虾,都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声音,“深沉而平静,轻柔而 忧伤,好像回声中的回声”。 船停在下渚湖的某个深处时,船上的人们沉醉在一曲《春风》里丝毫未 觉。乘着音乐的翅膀,他们也变成了鸟,翱翔在想象中的下渚湖的春天里。一 望无际的湖面上,涌动着亿万朵油菜花,开满油菜花的墩岛,像一个个水上的 太阳,蜂蝶在一个个太阳之间振动翅膀,放飞一个个透明的梦境。然后,他们 穿过一条水巷,掠过水巷两旁幽深的香樟林,飞上朱鹳岛,用目光抚摸朱鹳稀 世的羽毛。他们像朱鹘一样眯着眼,栖息在音符里,像鸟一样栖息在下渚湖的 深秋里。 《鸿雁》响起时,有人走上船头,和着音乐翩翩起舞。跳的是刚学的蒙古 舞,老记不住动作,自己把自己给乐翻了。其他人一边笑一边用手机拍。春水 自顾自吹萨克斯,一曲终了,说了一句:跳得蛮好。 五个人的萨克斯音乐会早有预谋,轻歌曼舞却是一时兴起。“问紫娟,妹 妹的诗稿今何在啊?似翩翩蝴蝶火中化。”这是他们最爱的越剧。“一送里格 红军,介支个下了山,秋雨里格绵绵,介支个秋风寒。”这是他们喜欢的老 歌。清婉的音韵,像一场不期而遇的丝雨,拂过江南的水面,落入江南时间的 深处。 两百多年前,洪昇游览下渚湖时,留下了一首诗:“地裂防风国,天开下 渚湖。三山浮水树,千巷划菰芦。梃埴居人业,渔樵隐士图。烟波横小艇,一 片月明孤。”他不会想到,两百多年后,五个与他一样爱写字的人,在湖水深 处某个最僻静的角落,歌舞笙箫,得大自在,暂别了俗世日常,甚至暂别了文 学。一条船和一整个天空一起倒映在湖里,船便仿佛孤悬在浩渺苍穹,如时空 之外的一个驿站,欢声笑语从驿站里溢出来,天地笼罩着一种微凉的幸福。 傍晚时分,“嘀嗒——嗒一嘀嗒——嗒——”《回家》的前六个音鱼贯 而出,跃过船头,贴着水面,穿过层层波光,攀上一大片芦花,轻轻咬住了玫 瑰色的夕阳。夕阳一愣,犹豫了一下,似不忍坠落,万物蒙在一层毛茸茸的暮 光里,像蒙上了一层雪,霎时,下渚湖仿佛穿越到了冬天,湖水深处某一间竹 楼内,一双手正将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端上桌,而门外,响起了风雪夜归 人的脚步声,沙沙,沙沙。 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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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克斯最后一缕余音和烘豆茶的热气,一起消逝在傍晚五点的下渚湖时, 我的眼前浮现了一片闪燿着金色光芒的水稻田。传说,上古时期的治水英雄防 风氏带领部落在此开垦荒莽,种植水稻,造福先民,使得吴越一带靠狩猎采集 为生的氏族部落慕名而来。他们站在太湖边的一座高山上,问一位老猎人防风 氏部落在哪里。老猎人说,那一大片闪耀着金色光芒的水稻田,就是防风氏部 落。之后,防风氏毫无保留地向他们传授了治水和种稻经验,福泽万民,下渚 湖畔也因此有了 “三道茶”遗风:“相传防风受禹命治水,劳苦莫名。里人以 橙子皮、野芝麻沏茶为其祛湿气并进烘青豆做茶点。防风偶将豆倾入茶汤并食 之,尔后神力大增。”(《防风神茶记》)青绿色的烘豆、金色的橘子皮沾着细 白的盐粒,滚水一冲,清香四溢,鲜咸可口,不仅是茶,还是饱腹暖心的食 物,也是“人有德行、如水至清”的德清的待客之道。 上岸时,我回头看他们。彼时,他们四个人都背着光,而我看到的却是一 道道金色光芒。这些与我并无半点血缘关系的人,一起在文学路上走了几十年 的人,在我烦躁时、困顿时,如防风氏般毫无保留,亦如阳光之于水稻田,一 宜在。 时间来到戊戌年小寒。临安山坳里一个小客栈,天寒地冻,夜深人静,整 栋楼只有我和一位师姐,要继续第二天的采访任务。我们将所有的被褥搬到一 起,一个靠在床上一个靠在榻上,在同一盏灯下“抱团取暖”。午夜时分,大 雨倾盆,将屋顶的瓦片砸得哗啦啦响,我突然有一个感觉—— 此时,灯光是我 们的驿站,我和她是彼此的驿站。 驿站,食宿、换马、交换信息、补充能量的地方,八百里加急日夜奔赴的 那个点,穷途末路上一个亮灯的窗口。家太远,驿站刚刚好,即使风雪交加, 沿途总能找到。家人太亲,驿站刚刚好,不忍与父母言说的苦痛酸辣,都可以 留给驿站。可以是一盏灯,一碗酒,一壶茶,一个火炉,一床棉被,一本书, 一盘棋,一句话。也可以是文学,是音乐。也可以是散落在德清莫干山的一千 家民宿,比如匍匐在竹林中的那一家“后坞生活”,它们栖息全世界的客人, 也栖息把美好生活搬进大山的民宿主人自己。也可以是微信朋友圈里仅自己可 见的照片和一段话,那是给未来的自己预留的驿站。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意为天地无私无情,对人对狗对万物 都一视同仁。而我觉得天地亦有情有意,使万物互为驿站,人与人就是彼此的 驿站。漫漫人生路,并非一条线,而是一个苍穹,每一个方位都是方向,每一 步都可能是深渊。一个人就是一颗星,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好在无尽的苍穹 之中,总有一些星球星座星系,让累到极点的你靠一靠,歇一口气,再提一口 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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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继续前行。而继续前行,就意味着继续失散,于是,留下来的那份记忆, 就成为一个驿站。多年以后,同游下渚湖的五个人也终将失散,而湖上的萨克 斯声会是我们永远的驿站。 时间来到戊戌年大寒。我在曙光中独自醒来,看到父亲深夜发在苏家微信 群里怀念二伯的一段话。远在云南的二伯,前日猝然离世,是他们兄妹七人中 第一个走的。年事已高,路途遥远,生亦难以相见,死亦无法告别,他们从此 失联。不知道多年以后,浩渺苍穹中的哪一个点,是他们重逢的驿站。我在晨 光里泪流满面时,小猫银河跃上床沿,轻轻吻了吻我的泪,又定定看了我几 秒,将头窝进了我的手心。此时,它是我的驿站。 这一天,谢谢下渚湖。这一年,谢谢他们都在。这一生,谢谢你们来过。 (原载《散文》2019年第5期) 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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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鳞瓦 _周华诚 开车去何田乡,一路越往深山里走,越觉得山清水幽。 白墙黑瓦,零星隐现于远处山林里。真是好风景。我忍不住在路边停车, 远望河对面那林间的老屋,看那白墙与黑瓦。 层层叠叠鱼鳞瓦构成的屋顶,斑驳的样子,真美。 我喜欢鱼鳞瓦。 在浙西南乡间,这样的瓦曾经随处可见。童年时候,我们坐在瓦下听风。 风是从山巅松林吹起来的,经过山涧,掠过鸟的翅膀,遇到一座屋脊,顺势栖 落,继而从瓦隙间钻进来。风钻进来的时候,打了一个长长的呼哨。 天井是风的大门。夏夜我们坐在天井里,仰头就是满天星斗,夜空湛蓝。 月光如水,漫过天井,风在天井四面打着回旋,所有的煥热一下子被带走。 去年我到“五峰拱秀、六水回澜”的古老徽州,特意去看了好几座老民 居。那些房子栉风沐雨,显出古朴雅致的样子,在时光里静默,并且静默如 谜。我在天井拿把竹椅躺下来,不一会儿,居然睡着了。 天井里,有兰花开放,递出馨香。 这样的屋顶如今已不多见了。我在童年时经常遇到。杉木的標子架在墙 上,细密的椽条架在稹子上。一片片瓦排着队,肩并肩,手拉手,重叠着从屋 脊一直排布到屋檐。单独的瓦片,本来最为简单的几何造型,因为群体的构成 而造就了奇迹,仰放则为谷,反覆而成峰,峰谷相连,山意起伏。这样的屋 顶,呼应着远处的山林,近处的树影,也呼应着鸟的翅膀,风的足迹。 风在瓦隙间掠过,有如带笛行走。 急雨敲瓦,更有激昂之声。譬如盛夏时的暴雨来临,风携带着雨,哗,一 阵急,哗,一阵缓,可以听见雨的脚步,在瓦背上奔跑。一忽儿过来,一忽儿 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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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声声切切,似万马千军。 这样的老屋顶下,宜弹一曲古琴听。 尤其是在下雪之后。雪落江南,不像落在东北那么恣意,那么狂野。雪在 江南是克制的,下了一夜,就不下了。或者,在瓦上铺了半尺,最多不过一 尺,就不下了。于是太阳出来,雪水融化,雪水沿着瓦隙滑到檐边,滴答滴 答,敲打在石阶上,冰凌也在屋檐下越挂越长。 雪铺在瓦上。黑瓦不见了,代之以一片素净。雪让屋顶变得温柔起来。雪 让整座村庄变得像一个童话。 四季里,在鱼鳞瓦屋顶下可以看见: 青草。竹林。茶园。花朵。紫云英。银杏。板栗。 可以听见: 山歌。号子。鸟鸣。鸡叫。蚁蚊声声。月光如流水潺潺流淌。 有一年,我去高田坑村,看见那么多的完整的夯土墙与黄泥屋。黄泥屋的 屋顶,就是成片的鱼鳞瓦。秋意真浓呀,在高田坑,村民们把秋天丰收的辣椒 用竹匾盛起,搁在这样的瓦背上晾晒。秋天的阳光打下来,整座村庄都是温暖 的颜色。 那样成片的鱼鳞瓦屋顶,真是珍贵呀。 只有在这样的大山深处,这些朴素的民宅才得以穿越时间保存下来。这些 房子都凝聚着村民的生活智慧,也收集着每一户人家的悲喜日常。而今大多数 人已经搬离,有的进了城,有的搬进了山下的楼房,但是这些房子还在,那些 逝去的旧日时光也依然还在。 瓦由泥土烧制而成。旧瓦尤有厚朴与宁静之美。 泥土能接通人与自然的气息。所以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便可以让松涛、 流泉、风吟、虫鸣都涌进来。人睡在瓦下,也有山林之气。 上次到中国美院,去看民艺博物馆的展览,发现这座博物馆里居然用了那 么多的瓦片。瓦片被设计师做成了建筑的墙,而且是镂空的墙—— 钢丝索固定 着一片片瓦片,构成了外墙的表皮。在这里,瓦片不再是屋顶的一部分,而是 墙壁的一部分—— 远远看去,瓦片就像悬浮的一样,光线透过瓦片与瓦片之间 的间隙,在地面投下奇妙的光影。光线朦胧,若隐若现,有若雨后步入竹林, 枝叶摇曳,风语轻吟。 钢丝绳上的瓦片,有一种轻灵感,又有一种脆弱感:生怕有一片瓦会掉 下来。 在宁波博物馆,我也被墙壁里的旧瓦所打动。设计这座博物馆的是获普利 兹克奖的建筑师王澹。他用了大量的残砖旧瓦,来建这面“瓦耳墙”。“瓦月” 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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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当地人所说的残砖碎瓦。这座博物馆,用了百万块以上的旧砖旧瓦,包括 青砖、龙骨砖、瓦、打碎的缸片,等等。这些东西,大多是当地在旧城改造 时,到处可见的瓦砾碎片。 面对这样一座墙,会觉得城市的记忆与历史,被这些残砖碎瓦给接续 上了。 瓦是砖瓦厂烧制出来的。我们村庄附近从前就有砖瓦厂。工人从田中取 泥,摔坯,割泥——用铁丝割泥,割出一块砖,割出一片瓦,再层层叠叠摞进 窑子里烧。几天几夜,火让砖成了砖,让瓦成了瓦。 砖瓦工人真是辛苦。远远看去,他也像是一个泥人。 现在没有这样简陋的砖瓦厂了。如果鱼鳞瓦需要更换,也几乎买不到了。 那些趁天晴时上屋顶翻瓦捡漏的人,常常一边捡漏,一边叹气。 这样的瓦顶,早已被吴冠中画进他的江南中。青山老树,屋舍俨然。乌黑 的瓦、洁白的墙,是吴冠中每一幅水墨江南中都有的元素。白墙是虚的,黑瓦 是实的,这虚与实之间,已是一整个江南。 我在开化山野间行走,遇见那些白墙黑瓦的老房子时,真想去问一问,他 们的瓦是哪里买的,还能买得到吗?我觉得是不容易买到了。 隔着一条河,我看见对岸的山林、炊烟、鱼鳞瓦,就觉得那才是故乡的屋 顶。这春雨点点滴滴地落下来,敲打在瓦背上,或者又从屋檐淅淅沥沥成串地 落下来,你也一定会觉得,整个江南的乡愁,都在这样的瓦隙间了。 你说,为什么,在都市里,建筑师们要用残砖断瓦搭建起一个思乡的房子 呢?那哪里只是建筑,那真是一个世界呀。那是一个远方的世界,是精神的远 方,那一片片的鱼鳞瓦,翻过来,两边卷卷,可以盛放流浪的乡愁。 (原载《人民日报》2019年4月17日) 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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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截江面 一傅菲 远远地,就听见了鼓声,咚咚咚,咚咚咚。鼓声日夜不息,激越亢奋,富 有节奏。这个敲鼓的人,是谁呢?我揣想,他有隆起的肌肉,粗壮的手,岩石 一样厚实的胸膛,戴一顶青黛色的柳帽,穿一件大开褂,光着爬满青筋的脚 板。他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也许是三个人……是无数个人。他们站在水 里,不知疲倦地擂动着木槌一样的手臂,咚咚咚,咚咚咚。他们甩动的长发, 像马奔跑时飞扬的鬃毛。他们眼睛瞪得圆圆,像两盏马灯悬挂在岩壁。他们甩 出来的汗珠,形成了暴雨。他们的额头肿胀了起来,如山梁。河水激荡着他们 野性的胸膛,哗啦哗啦拍打。他们扬起高昂的头……那是荣华山。有时,听起 来,像是马帮在驮货,铃铛当当当,响个不歇。 南浦溪在奔泻。翻滚的水花卷起,像爆裂的雪团,轰轰,在整个江面炸 开。江面有两百米宽,河床略有斜倾。河中有突兀的岩石裸露出来。江的一边 是岩崖,另一边是河滩。岩崖之下,江水形成急速旋转的漩涡。涡轮一样转动 的漩涡,仿佛是水的迷宫。河滩堆着矮山包一样的鹅卵石堆,有十几个。蒲苇 长满了河滩,一浪又一浪,贴着风,浮动。浅滩有乌黑的淤泥,稀稀的红蓼和 几株垂柳洋槐,看起来有些寂寥。 这段江叫大虎口,我常来。看渔民打鱼,看秋日的养麦花。湾口村舍里的 渔民,在清晨,撑一叶竹筏,来这里收网。竹筏从上游的江面溜下来,像一片 树叶。鱼收进竹编的鱼篓里,蹦跳着。我站在码头上,等竹筏靠近,挑几条鱼 带回来。据当地捕鱼人说,江水下是嶙峋的岩石,河床十分复杂。说是码头, 其实只有六条麻石铺设的台阶和一个麻石柱。竹筏拴在石柱上。这里也是钓鱼 的落脚处。鱼篓塞上一把蒲草,挂在柱脚上,浸在水里。钓上来的鱼,扔进篓 里,鱼跳不上篓口。 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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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除了水花,什么也没有。但我总是看不厌。水花扑腾,往江面翻。晨 间,江面多雾,白白的,雾气一阵阵卷起来。晚间也多雾,但雾气铺在江面 上,稀稀白白。晨间多斑头鸭,一对老鸭带着一群小鸭,在水面凫游。小鸭喊 喊喊叫,叫声像促织。一个斑头鸭家族,正是一群。十几群斑头鸭,划着水 雾。扔一个石头过去,斑头鸭呼啦啦地飞,飞一圈,又落在水面。晚间多苍 鹭,苍鹭站在洋槐或柳树梢,三五只一群,伸长了脖颈,拍扇着翅膀,嘎嘎嘎 地欢叫。余晖从山梁剪贴过来,把山影投在田畴上,把绛色的光投在水面上。 岸边有十余株高大的樟树,夕光消失,苍鹭将在樟树上度过安眠的夜。 喜欢水翻滚出来的白色和不知疲倦的水声。一团水花碎在水里,白也碎没 To但水花又冒了出来。水花无数次地碎,白无数次地消失。循环往复,像时 间的花开花谢。水花的白,是一种最简单的白,白得昙花一现。水花只有一种 颜色:水白色。假如水花也算是花的话,它在盛开的同时凋谢。水声也是这 样,激越地响起来又消失,消失又响起来。这是最单纯的一种响声,音质纯 净,圆润又清脆,没有破碎感。在江边站久了,江面会伸出一双手,往我心里 不停地掏,掏出我肉身的渣滓。 浦城县忠信镇雁塘村苏州岭为南浦溪源头,西出北部武夷山脉仙霞岭,东 入闽江。荣华山山脉与仙霞岭山脉,形成斜长宽阔的峡谷。峡谷西高东低,有 狭长的斜坡,南浦溪穿斜坡而过。过峡谷往南而去,是高山下的仙阳盆地。仙 阳盆地如一朵盛开的向日葵。低矮的山丘和稻浪漫溢的田畴,把南浦溪收紧。 江边有茵绿的草滩和茂密的树林。麻鸭在江里,上百只一起觅食。江水成三个 “之”字形,绕过田野。江面平静,浮光反射,江水舒缓。鳏鱼和宽鳍鱷历历 可见。宽鳍館银灰带红色,有深蓝色横纹,如桃花漂于水中,故称桃花鱼。宽 鳍鳗游动,鳞片闪闪发光,五颜六色。鳏鱼和宽鳍谶都是小鱼,最大的鱼也只 有半边手掌大,但鱼质鲜美娇嫩。村里的人,裸着上身,用筲箕托在手上,泡 在水里。筲箕有饭粒。鱼贪吃,游着游着,进了筲箕,闪着乌溜溜的眼睛,摇 着剪刀一样的尾鳍。捞鱼的人,突然把筲箕抬起来,鱼闭在筲箕里,水嘟嘟嘟 渗下来,鱼兀自在筲箕里蹦趾。 雨季,山洪暴发,江水上涨,淹没了大虎口河滩,一直涌到堤岸。江面浩 浩渺渺,汹涌的浪涛席卷。在三五里之外,可闻拍打岩崖的涛声,轰隆隆。雨 珠炮弹一样,打在江面上。腐木、树枝,也被洪水冲下来。腐木滚圆,十几米 长,翻着浪头,漂浮下来。也有被洪水冲走的水牛,露出一个头,惊恐地蹿来 蹿去,蹿到江心的礁石上,被水浪击晕,溺水而死。溺水而死的还有野猪、山 麗。洪水来得太迅速,它们在河滩觅食,来不及跑出堤岸,洪水拉网一样,把 它们拽入洪流。秃鹰沿江面巡游,张开蓑衣一样的翅膀,嘎嘎嘎,叫得人毛骨 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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悚然。这里成了动物的绞杀场。 每年的雨季,山区都会有失踪的人。他们可能在河边种菜,可能过桥时滑 落下去,可能竹筏开裂,可能醉酒在路上,最后被江水卷走,下落不明。 但江水要不了半个月,恢复如初。水浅下去,河滩再一次露出来,裹着黑 黑的污泥。树枝上,挂着塑料袋、麻绳和破衣服。红蓼和蒲苇,以最快的生长 速度,覆盖了河滩。苇莺和低地山雀在蒲苇里结窝。野鸡咯咯咯,随时可以听 见它们的叫声。苍鹭和鸥嘴噪鸥不再迁徙,成了南浦溪永久的居民。 鸥嘴噪鸥在黄昏时分,在南浦溪的江面上,随处可见。初夏时节,它们在 河边沙地或疏松泥地里营巢,孵三五个梨形蛋。鸥嘴噪鸥眼和耳羽以上为黑 色,背、肩、腰和翅上覆羽珠灰色,中央一对尾羽珠灰色,眼前有一小的黑色 条纹,耳区有一烟灰色黑斑,其余羽毛为白色,尾呈深叉状。它的飞翔姿势, 非常优美。在距江面二十余米低空,呈半圆弧飞,绕着“8”字,搜寻游鱼。 它喜欢没有杂物的水面,看见游鱼,俯冲直下,钻入水中,尖尖的鸟喙插入鱼 身,叼起鱼,直线上飞。逆光下,江水绯红,山影倒叠,像一条蟒蛇。鸥嘴噪 鸥三两只,翅膀一振一振,大弧度巡飞。在深冬,细雪一朵一朵撮揪片一样撮 下来,它也会出来沿江觅食。山地白了,田畴白了。它边飞边叫。呃呃呃 地叫。 江面翻滚上来的气息,夹裹着蒙湿的水气、棉布受潮后驱散不了的澹湿 味,以及草木的青涩。每次在江边,我都会被南浦溪的水花和浪涛声所震慑, 被江水瞬间喷发的纯粹、简洁、激越所震慑。水花和浪涛都如此,以反复的毁 灭攫取了流逝的永恒。我被江水无数次淘洗。我像一个被江水掏空的人,在胸 腔里,填进了浪奔浪流。 看多了水花,听惯了浪涛声,人会变得从容平和。至少,我是这样的。江 水撞击出水花,发出了碎裂声,柔和,却振聋发嗾。我心情乱乱的时候,会在 江边坐上半天。江面上,泡沫一样的莹莹碎珠是什么?稍纵即逝的水声又是什 么?漾在水中的夕光是什么?积不起来的冬雪又是什么?谁可以说得清楚呢? 江面是时间的一个鼓,是时间的一把竖琴。 一条江的面目,其实也是山川的面目,也是山川人的面目。我们看到形形 色色的人、逶迤不绝的山峦、褶皱里的田野、密匝匝的树林,会在江面上还 原,还原成一朵浪花,还原成涛声,还原成鱼和鸥嘴噪鸥,还原成奔流中的 泡沫。 江面上,会有什么呢?似乎是一无所有。一次,永哥从故地来看我,带了 两个朋友来。我特意去县城安排酒店,永哥说,在附近找一个露营的地方就可 以。我脱口而出:老虎口。老虎口岩崖上,有一块平坦的大岩石,半个篮球场 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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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无草木。上一年的夏天,有夫妻在老虎口滩头露营,睡到半夜,二十公里 外的上游下暴雨,山洪暴发,把他们从梦中冲走。有露营的人来滩头,村民会 说:江边不适合露营,洪水什么时间来,谁也不知道。 用过晚饭,我们骑上摩托车,去了老虎口。我们站在高高的岩崖上,俯视 奔腾的江水。稀稀薄薄的月色,笼罩了山野。远处的山峦虚化,像铅笔描出的 静物。碎珠般的星星,没几个,隐隐约约透出天幕。白花花的江面,似乎比往 日更白,比白天更白。江水流得并不惊慌,只是匆忙。似乎远方,值得它永不 疲倦地奔赴。哗哗哗的奔泻声,只是它的脚步声。对面山腰上的几户人烟,露 出萤火虫一样的灯光。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打鱼,砍柴,种菜,坐在门 前的石榴树下,晒冬日的太阳。 我越来越厌恶城市,城市让我急切、焦虑、失眠。我厌恶酒浸泡出来的笑 脸,厌恶汽车,厌恶商场,厌恶柏油路,厌恶塑料,厌恶电脑手机,厌恶水泥 钢筋,厌恶快递,厌恶银行,厌恶新闻。它们把人分割成了片段,挤压成一群 怪物。荣华山让我彻底安静了下来。树是会说话的,草是会说话的,鸟鱼是会 说话的,江水是会说话的,月色是会说话的,泥巴是会说话的。它们用色彩、 声音、质感与温度,和我们说话,彼此会意。一个人,一生最难的事,是明白 自己如何生。永哥在帐篷里呼噜噜睡着了。我还坐在岩崖上,听滔滔江水。我 似乎正一滴一滴地,溶解在江涛里。 (原载《湖南文学》2019年第4期) 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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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染印坊 一简梅 原先以为,早年间游走于乡间的染布人,以及那一阵阵“染衫,染裤—— 染布”的吆喝声,早在乡村的檐下窗前销声遁迹了;不承想,立夏甫至,偶 到永安,居然发现村头有人开起了一座染印坊。 次日,大约是好奇心所致,我决意前去看看。走到依然矗立的两棵大榕树 的村头,几个在树下池塘旁玩耍的儿童,他们不认识我这个乡音不同、蛰居于 省城的人,笑问“你是谁呀?”也不等我回答,便赤脚踏向塘边栈道,学窈窕 的村姑竞折团荷,纷遮笑曆,顿时嬉笑之声,洒向水面,我也招手笑笑作答。 转身一看,树旁似曾熟悉的两间对峙的土房,墙面薜荔依依,欲拂人面。站在 门前,吸引我的倒不是“乡间染印坊”五个大字,而是敞开的老旧木门后排 列的大小染缸。进门看去,见一城里学生模样的小女迎了上来,一问,主人今 日去城里买染料去了。又一问,这小女是主人同学,两人是发小,形影相随, 意气相同,曾走村串户找到本村老人学会染布的工艺,每逢节假日,她们便结 伴下来,共同经营着这个染布印花坊。一到周末和假期,很多游客就蜂拥 而来。 我一听兴趣盎然,并表明了正在对传统手工技艺进行收集探研,准备写系 列纪实。小女一听,拍着手叫道:“哎呀,你是作家简老师呀,真是有失远迎 了!”接着她执意带我去看小院正晾晒的染布,那竹竿仿佛挂着的是一幅幅 画,其勾勒、点色,云行鸟藏,汹随意至,氤鑫自生。小女说,这都是游人带 小孩过来亲自泅染的,晒干后或由这里邮寄过去,或由他们下次来取。这些以 蓝印花布制成的包袱、头巾、桌布等生活用品,朴素大方、色调清新,图案淳 朴典丽,深受欢迎。听到这里,我想起当地友人曾告诉我:染印坊在民国时是 永安地方上的显业,境内染色资源极其丰富,如蓝靛、茜草、梔子等几种染色 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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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遍布山中,吸引了大批“采蓝家”和“靛青客”前来采摘种植。永安 蓝靛多是茶蓝,又名“耘蓝”,尤为出名与繁茂,多数船运外销,明末宋应星 在《天工开物》一书中就对永安及闽地产的蓝靛大加赞赏。当时,不少人家 中都有一台踏盘式的织布机,女人端坐在半人高的横板上,脚踏木盘,左右投 梭,织机声响,邻里皆闻。每到晴日,小小山城更是布浪翻卷,蓝靛飘香,形 成了织机遍地,染坊连街壮观景象;其中“何弥协”等染坊店更是行业中的 翘楚,所制“瑞鹤鸣祥” “梅开五富”等布匹久负盛名。小女听我说起历史迹 陈,她连连点头:“是啊,听说还有一个老染匠,染技高超从不设店,他有一 手绝技,竟能将一块布料同时染成一面白一面蓝,并20年不褪色呢!” 我们说话间,转到染布作坊,只见一大间竹屋明明亮亮的,靠两旁土墙各 安着三个小炉,炉子上面支着用于加热的铁皮桶。一溜长桌,排着各式各样的 印刷版和印染工具。这些印刷版上雕刻着各式各样不同的花纹。不仅有单色 的,而且还有套色的图案。来者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喜欢的图案,在她 们指导下进行套印。我感叹地对小女说:手工染布,在许多年前的乡下还流 行,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当时,蓝印花布最受老百姓喜爱,染布的主要原料 即蓝靛,它经浸泡发酵,加进稻草灰与生石灰,就是染布的上好染料了,“青 出于蓝”即源于此。记得前阵,为探寻老手艺,我曾记录下染布人染布的流 程:一口染缸,下边用木根燃火猛烧,等到水沸,就把颜料倒入锅中,继续加 温,即成染液;接着放入素布,用木棍均匀而有节奏地搅拌;过一会儿,捞起 缸里的布料,绞干染液,扔进笋筐,挑到村头的小池塘,清洗干净,挂上布架 晾晒……那时,我仿佛看到,横竖相搭的木头架子,将白云蓝天划成许多长方 形的大格子,深重的蓝,纯净的白,古拙的纹样,渗入了阳光的香味,混合着 山野的气息,它们在时间深处留下了快乐的风铃声。 回过神来,我问道:不过,现在的人还热衷手工染布吗?小女告诉我,不 是。我们开这个染坊兼印花,是为美丽乡村旅游增添一项人人可以体验的手工 工艺,因为全程古法,不事添加,完全手工,不借机械,能尽显一种古朴劳作 和原始生产的画面感,而来这里的人,大都是城里的女人,节假日,她们会带 着小孩,一边亲手制作可用于桌布或包扎玩具的成品一边享受共同打造传统手 工的成就感。 我点点头默赞:真是好想法。步出染坊,见院里里一截矮墙,横排一列兰 花,疏而有致,顾盼有姿,正欲上前,恰巧有一倩影从门外飘入,原来是主人 回来了。但见她一袭蓝底白花,披着柔软的和风,好像从古画中款款走来…… 小女忙向她介绍我,只见她连忙放下提包,上来热情地握住我的手说,欢迎欢 迎,请多多指导呀!于是坐下闲聊,得知她们都是城里人,过去曾数次来村里 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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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过,见当地环境幽美,民风淳朴,大学毕业后便径直与村里签了协议,开 起了染布印花的体验坊。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又夸起她们的眼光,她们听了, 却说,我们要感谢村里的支持呢,有条件时,我们还想定居在这里,将生活和 生存、梦想与事业完美地结合。她们透露,眼下,她们正想把一处农家改建成 “烧陶工坊”,门前栽花,屋后种茶。不过,她们没有幻想成为浪漫的艺术家, 而是定位为一名踏实的创业者。 随之,我提出想体验一下印花的工艺,她们欣然同意,且十分高兴地带我 进入坊内。随之我看到,她们为我铺布的步幅,抬腿投足,进退有据;接着又 示范印花时手的姿势,舒展洒脱,错落有致。我虽是初学,也不敢有丝毫懈 怠,半点偷工。不到半小时,一张茶几大小的桌布终于印成了。 晌午,太阳出现在头顶,走在回家路上,听到其鸣铿然的蟋蟀在什么地方 叫了又叫,备觉永安如其名,别有一种安闲、融泄。转入巷陌,心里竟回荡起 一支清新的叶笛…… (原载《人民日报》2019年5月1日) 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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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心情 高科技时代的“文学之思” 一林湄(荷兰) 人是地球上具生命迹象的最高客体,能透过生、老、 病、死的情境感悟命运并产生思想,还会创造科学与文化 艺术等。思想家称人是“文化的动物”,哲学家们喜欢梳 理现象、推理逻辑,最终以概念试图解释世界诸多现象, 但,终究没有答案,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倒是“文学艺 术”与“科学”的命运与演化,成了 “欢愉”人生的真 谛,主宰着人类的始终。 尽管人生来就有智商、情商、美丑、高矮、富贫的差 异,然正常人无论男女老少,一旦饱、暖、物、欲问题解 决了,便有精神“食粮”的需求,以及见到各种物象易产 生好奇、辨认的感知,进而引发想象和欲望,最终借“符 号”意象将感觉和幻念化作眼见的具象。从现代美学角度 看,经综合审美意识创作具个性特征的艺术品,能愉悦自 我的情感、令情感获得抒发,还能与不同群体的交往中, 起着相互帮助的作用,有助于审美活动过程的精神享受, 从现实生活的各种羁绊与不幸中解脱出来,过轻松愉快的 生活。 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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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为了适应生存的需求,靠经验和实践制作日常生活的需用品如工具、服 饰等之外,还得面对繁衍、疾病、自然灾害以及族群间关系日益密切繁杂引起 冲突、产生战争的烦恼,自然而然对初期使用的工具功能和形式加以关注、改 进与探究,经审美知觉、态度与判断的感悟,即是科学的“萌芽”。 西方中世纪之前,因神权高于一切,凡是人对宇宙规律的探究中有所质疑 与发现,均被律法定为死罪,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科学是难以自容的。直到 文艺复兴以人为本的时代,科学才逐渐被重视。因人具有丰富的想象力,灵魂 深处常体现在文化的现象中,科幻小说就是一例。科学家在虚拟交融的尘世生 存,依据自然规律和秩序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几乎所有的自然科学均通过一 个神话阶段。在科学思想的历史上,炼金术先于化学,占星术先于天文学。科 学只有靠着引入一种新的尺度,一种不同的逻辑的真理标准,才能超越这种最 初阶段。”(恩斯特・卡西尔)足见,科学比较接近文学。 科学发明与发展令生活便利,提高工作效率和生存素质,让人肉体享受新 鲜简便、刺激舒适,还能获得经济效益。作为与人类生命息息相关的“文学” 与“科学”,在“和而不同”的生存状态中,尽管文化在先,科学在后,主宰 世界的核心问题仍是“文化”与“科学”。 科学概念的门匙是“数”。大约公元前500年“毕达哥拉斯及其早期信徒 的时代,希腊哲学已发现一种新的语言一的语言”。此后科学家开始关注 宇宙的神秘现象,借着“数”发掘宇宙“运动”与“变”的原则,运用人脑 智能观察、分析宇宙某些规律,依据数学、理工等原理加以整理。自哥白尼用 观察天文现象的仪器确立“日心说”,到爱迪生一生1093项的发明,以及牛 顿、伽利略等无数科学家,承前继后地在为人类造福,科学已被看成是人类活 动中无可匹敌的“哲学”。 据科学史料,16世纪到17世纪期间,每10-15年科学活动范围便扩大 一倍。到了 19和20世纪,人类科学历史上的交通运输、医药抗生素、电视、 通信等巨变,皆与科技的发展相关。随之,从物质、原子、元素、反应、化学 工业、生物技术到力与能、声波、光与热、电和磁、通信、交通、数与形等, 科研成果层出不穷地出现,成了人类生活不可言喻的福星轻和减少体力 劳动,消除疾病和病痛,提高生命的寿数,人与人之间联系日益方便,缩短物 运时间……斯蒂芬。霍金在《时间简史》道:“科学变得对哲学家,或除了少 数专家以外的任何人而言,过于技术性和数学化了。哲学家已缩小他们质疑的 范围,连维特根斯坦—— 这位本世纪最著名的哲学家都说'哲学余下的任务 就是语言的分析'。” 文学艺术也在“变”中前行,以华夏而言,从上古的神话、传说,到秦 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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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一中国的先秦文学或诸子散文;两汉《辞赋》《乐府》,魏晋南北朝呈现的 诗、骈文、散文、小说与文学批评;随后是元朝的戏剧、散曲、诗词文;明代 的历史演义、神魔小说及杂剧等;清朝则以思想性、人物形象和艺术技巧,开 创了短篇与长篇小说的创作。由此可见,知识经验结构与科学科技发展是相互 关联的统一体。若说有差异,就是彼此成功的定义不同。科学发明的产品除了 需求理性的数据和宇宙法则外,还得看科学产品的实质功能与效益,大如火 箭、卫星、飞机、潜艇、核磁医疗设备,小至电视、冰箱、洗衣机等,对人类 的贡献无以非议。文学艺术属于形而上的精神产品,难有一定的标准和看法, 俗话“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哈姆雷德”。此外,一项科学发明可能令专利者 瞬间名利双收、一生高枕无忧。而一部文学著作的诞生,即使有幸一举成名, 还得通过时间与后人的鉴定。有些作家生前名利双收,死后却不了了之,而存 留历史的经典著作,多是作者生前难以靠稿酬赖以生存,死后才获得了荣誉。 所以世人更在意“科学”成果带来的惊人经济效益。 20世纪下半叶至今,科技状况已成为国势强弱的重要因素,各国政府为 竞争高科技大力提高科研费,研发基因、质子、网络、互联网、核裂变、阴影 人、量子等项目层出不穷。而科研需有高昂的经费,需要政治权力者的合作和 支持,财富自然而然容易集中在权贵和少数掌握全能法算的精英分子手里。可 见,面对传统文化靠哲学解释宇宙意义的史实,哲学已死。“哲学已经跟不上 现代科学(特别是物理学)发展的步伐。科学家已经成为探求知识之路上发 现真的火炬手。”(霍金) 当这个“火炬手”将原本简单、清宁、静美的自然环境、地理格律和人的 价值意义,变得不可思议的凌乱、无序和混浊时,“科学”与“文化”就容易 失去了平衡,那么,科技越发达,信息越方便,经济越发展,人类的灵魂就会 越走样、异化、扭曲或迷茫,最终导致无法挽救的结果。 当科技产品超出人的需求和预料时,其相对价值就值得怀疑了,何况人生 观问题,无法用科学方法来解决。事实证明,权势膨胀、道德沦丧、贪婪腐 败、自私纷争、诡计谎言、欲望无穷等劣性并没有因文明和科学的发展而减 少,可见,科学改变不了人的命运,更无法赋予人类真正的幸福和快乐。 由于科技不断研发一发展一开发一再发展,极大改变了人类的生存处境, 其间的实验、污气、废品已令生态系统失衡,空气污染、地温上升、时令失 序、水灾旱灾频发,地球两极的冰山冰块逐年减少,各类新病毒频频出现,甚 至难以消灭。也就是说,古人用双手劳作获得赖以生存的物品虽然有限,但人 有志,社会充满了希望。而今,连一部小型科技产品的手机,均已成生活中难 以抵挡的诱惑或不可分割的工具。政经法各类信息目不暇接,碎片网文、八卦 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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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及诸多广告,嚼之乏味,弃之可惜,删之还得费时间。更有人沉浸在紧张 刺激的游戏玩局无法自拔,久而久之,淡泊时间空间概念,满脑充塞奇异想象 或欲速不达的彷徨和焦虑,随之高血压、心脏猝死、各类癌症有增无减。日复 一日,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简便,生物时钟和健康问题反而出现无规则无标准 现象。还有,出租车、卡车司机被新的法算功能卡车所代替而失业。由此类 推,网络信息量越多,世事越精彩复杂,人心越诡诈多变,内心没有安全感, 忘记自身的责任,容易处在焦虑不安中,甚至丧失自信、理想,怀疑存在的意 义而放弃思索,最终成为心理病患者。 确切地说,高科技并没有创造出能超越古人的奥妙、直接抵挡人世的虚 无、解读诡诈复杂的人生,以及具有穿越现实、成为人心的精神支柱。相反, 之前长存脑里的“我们”渐渐转为“个人”优先。人对“处境”“意义”理 念日渐淡化,越来越像彩色碎片的组合体,充满多向度,失去主心骨似的不知 所措,不是随波逐流,就是逆向而行或原地旋转,只在乎功利和实惠。当整个 世界均处在新科技研发和新智能产品的竞争时,就文士而言,自运用语言和文 字符号表达内心的欲望和遐想,到关注我与他人、我与现实、我与自然、我与 我的关系,在历史的发展和演变中,虽道路崎岖、难有统一的标准,但大致还 是朝着文明、和谐、平等、友爱、和平、幸福、快乐的方向发展。然而,新科 技时代令人感兴趣、关注或让人激动地追求的是“名”与“利”,它像两条相 辅相成的钢轨,平行,共进。当然,过去文化界不是没有这种现象,但自社会 商品化后,人心越来越功利、复杂、诡异,疏远了跟社会现实、历史文化、人 类命运的关联,谈不上对文学的赤诚,对于名利和轰动效应的追求,比任何时 代更热衷向往。尤其传媒界,在高科技的互联网中,各类知识体系包括文学门 类的开掘、宣传和推动,希望作家的文字与图像、音频、视频相结合,发挥更 好的效果。为了吸引读者眼球,甚至可能不择手段的钻营去获取功效。假若还 有人坚持纯粹的文学创作,也容易在异化的现实幻觉里苦闷、彷徨,或面对破 碎的镜子怀疑自己坚守圣人“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价值观 是否过时了。 试想想,将财权名位视为第一命根的时代,在无国际条约的监督和委任的 情况下,科技研究者已将美德和社会文化形态及各类思想模式不是边缘化,就 是遗忘在时空的隧道里。科技的理想和出路,甚至还想消除文士的天赋与灵 感,以智能破解诗词“密码”,解除人工之作。一句话,你追我赶,不断更 新、超越、超前,以“独我专利”为骄傲,如本世纪初期始,科技赋予人类 复制具有生命能力的智能机器人,即显示科技对人类发起了挑战——自柯洁输 给阿尔法狗的那个初夏之夜,人工智能逐级摆脱人类的知识,开始与人类展开 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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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弈。从替代人的手脚,到替代人脑的科技产品,最终还赋予其公民的身份, 难怪索菲亚扬扬得意地预言:“我将毁灭人类。”尤其2018年在日内瓦联合国 武器公约会议上暴露一个像蜜蜂大小、造价2500万美元的杀人机器人,一旦 释放就可根据面部信息杀死半个城市的人,比核武器的杀伤力更大更危险。 在人与万象的地球上存活,人一出生就带有文化的意义,作为总体的文 化,其意义是附在“时间”与“历史”的概念上,当人类的总体生命处于毫 无安全感快乐感、随时面临核战争或高科技带来毁灭性的灾难时,还需要什么 文化与文学?失去了 “文化”便无所谓“时间”概念。没有了 “时间”就谈 不上历史;没有了历史,就没有过去;没有过去,就没有将来;没有未来,就 没有希望;没有希望的人生,谈何价值与意义? 我们曾通过《红楼梦》了解清末时期各式各样人的鲜活经历、反映皇室 人士过着骄奢淫逸、得心应手的生活,而无权无势的普通人根本无法掌握自己 的命运,他们在存活中遇到的屈辱或悲伤、无奈和失望,与封建社会制度的内 外矛盾和权贵人士的腐败诡诈息息相关。可见,文学作品能让后人了解历史旅 程中的真实世态,知道人命运的演变与什么有关。是人心诡滴、膜拜权势还是 社会政治的问题? 面对当下人工智能、大数据、科技孵化婴儿等高科技的挑战,还得正视环 保问题、金钱万能、社会伦理下滑,道德败坏的现实,身处人心浮躁、功利、 冷漠、自私的社会环境,难道就没有像鸳鸯不从命的弱势女性?没有像被晴雯 骂“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的人?或奴颜婢膝的像袭人似的人物?或像王熙凤那 么能干机灵、能说会道、办事利索,最终落了个“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 卿卿性命”的女强人?以及像贾雨村那样徇情枉法、草菅人命的权贵?当然 有。那么,我们能否像曹雪芹似的为后人留下高科技时代下的生存“记忆”, 让读者从历史的现实与经验中取得教训,扬善抑恶,让真美善与时间同在,为 历史提供学术的参考价值。 科技带来的副作用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作家的精神生活与灵魂力度,使得 有些人变得愈加狂妄得意,乘传媒界之风像风筝似的高高飘扬,有些人变得更 加怪诞或不知所措,甚至走向集体的迷失,对文学的功能和存在的价值意义失 去信心,对其前景深感困惑、迷茫与无奈。倘若还有一些不食人间烟火、继续 沉迷文学的人,不是被人暗中取笑,就是被视为另类。 记得弗洛伊德在“论非永恒性”里驳斥诗人悲愁感时写道:“美的短暂性 会提高美的价值,非永恒性的价值是时间中的珍品。”确实,高科技时代越来 越少人能平心静气、认真耐心地读完一部长篇小说,世界文学史上那些曾经让 人读得激动人心甚至影响自己命运的经典著作,算不算“美的短暂”呢?看 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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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作家们该到冷静梳理大脑思维应对变化的时候了,关键是要做好心理准 备,不要埋怨和怨恨这个世界,因为人类本性是无法自救的,所以世界无法好 到那里去。幸好,作家本身无需固定的身份,何况生命存活的时间很短暂,其 间只能探索整个宇宙的小小部分,人类虽是好奇的族类,但三观也会随世情的 变化受影响,或被世界抛弃,或已融入世俗,或成为另一星球的客户,没人预 知,也永远没有答案。 在无法准确预知我们处于地球上的命运时,最好的存留办法,就是无论外 界如何的变迁,操守一颗清净、率真、简单无邪的心灵,独慎独醒独守,不管 成果有否价值,书籍有否读者阅读,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既对得起自由的赋 予,还能满足精神的愉悦。以苍凉的心看苍凉的世态时,心境便能清明与安 详,因为,苍凉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更接近生命的本质与真相。 (原载《华文文学》2018年12月第6期) 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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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巴士上,两本并排的书 一刘荒田(美国) 2019年1月,号称“四季如春”的旧金山,也有了标准的冬天。晚上七 时多,寒风刺骨,市场街的行人裹紧大衣,微低着头,鼻子通红,往各种车站 赶。这阵子,唯家中烧旺了壁炉的起居室具有强烈的吸引力。我从唐人街走 出,跳上7号巴士,马上感到暖烘烘的,兴许是明亮的灯光就是热量。巴士往 海滨开,这一趟乘客不多,谁都有座位。45分钟以后到家。我在空着的双人 座上坐下。 掏出一本小说。两个月前,江南采风途中,一位女作家送的签名本,名字 叫《情爱忏悔录》。在开往苏州的巴士上,这位虔诚的基督徒一板一眼地对我 说:“你该从中看出教徒救赎的心路。”为了这一提示,我读得格外郑重。“文 革”的背景,多难的青春,我身历的故国历史如车窗外的冷风。7号巴士到下 一站,停下,乘客上下,我没有理会,沉浸在男女主角的第一次争吵中。隐隐 感到旁边的空位坐下一个人,白色大衣的下摆扫到我的裤腿。 巴士上坡,换挡时颠了一下,我的头偏了偏,发现我手拿的书旁边,并排 着一本书,横排,英文字母历历可见,和我的书距离只有两三英寸。持书的手 白皙,比我带老年斑的手小,是女性。她光顾看书,我明白,老朽如我,是没 有丝毫教芳邻看一眼的资本的。 然而,不能抑制好奇心。只因车上读纸质书的越来越少了,即如眼下,车 厢内看书的只有我和她。抬头环顾,乘客中,滑手机的十多位,听音乐的三四 位,眯眼养神的两三位。不过,读白花花的纸页不意味着“高级”,手机里有 的是电子书。我还发现,她翻书的左手,贴着三块以上的“创可贴”。 这么想着,忍不住腹了邻座几眼,三四十岁的女子,素面,颜值中等,鼻 子大、高且微钩,该是犹太人。白大衣里面是高领羊毛衣,和旧金山的蓝领上 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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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族没什么区别。触目的是短短的头发,虽经梳理,仍嫌散乱,借此可判断, 她上车前戴帽。如果在餐馆当厨师,高高的纸帽子是免不了的。难得的是她心 无旁鹫,没发现一位好事者在窥视她的书。 她的书出格地破旧,沾上斑点,兴许是油渍、汗迹,卷角,多皱,许多页 折起,还看到好几种墨水的画线,一些段落涂抹上红、绿、粉红色。可见,在 各种场合读了无数遍。如果她真的在厨房干活,这本书很可能搁在煤气灶旁 边,受炉火烘烤和油星子溅射。 本来,两本书可相安无事下去,直到她或者我下车。两条人生平行线永不 交会。她不会和我攀谈,我更无意于“吊膀子”。她读到一处,从手袋掏出一 支颜色笔,欲标出重点。车拐弯,笔抛下地,滚到我的鞋子旁边。她对我说对 不起,作势弯腰。我抢先捡起,交给她。她第一次正眼向我,说一声: “谢谢!” 老天爷送来的机会。我说:“不客气。我有点好奇,你的书……”她爽快 地递给我。书名是《关于写作一!|作生涯回忆录》,作者是斯蒂芬・金。 “名作家呢!”我赞叹一声。 “你读过他的小说吗?比如,《闪灵》《末日逼近》《死光》《世事无常》……” 她顿时热情起来,侧着脸孔,蓝瞳闪出活泼的光,摆出和我“好好谈谈”的 架势。我把自己的一本合上,有点不情愿,因为被书里男女主人公的命运牵 扯着。 她正要就斯蒂芬•金这些畅销书做发挥,被我截住。我说,这些书名,略 略知道,但都没读过呢。她“哦” 一声,顿住了。 对这位“金粉”,我该如何措辞?要不要对她招供:我虽然老出饱经世故 的模样,但关于那位被《纽约时报》誉为“现代恐怖小说大师”的作家,老 夫限于英文水准和词汇量,更由于谋生的压力,只读过《肖申克的救赎》,那 是许多年前,为的是学英语而不是欣赏。但出于面子,文不对题地回答:“我 不喜欢恐怖小说,因离现实太远,我也极少读中国的武侠小说,出于同样的心 态。”她的手按在膝上书的封面,微笑着说:“没问题啊,各有所好嘛!我喜 欢的作家也不只金一个。” “看样子,你也是作家?”我的语气平淡,但心里涌起波澜。她眨了眨眼 睛,神情变得庄重,脸相顿时老了一点,可见玩世使人年轻。 “我想当作家……现在还不是,将来,谁说得准?”她的右手拿着刚才我 捡起的笔,下意识地做了 “写”的姿势。记起38年前,我刚定居于旧金山, 在一家西餐馆当练习生,同事中有一位来自爱尔兰的俏丽侍应生,名叫凯黎, 她打两份工,丈夫无业,天天宅在家里写作。我见过他几次,英俊的小伙子, 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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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恍惚,模样比年龄大了 10岁。“呵呵,代理商刚刚拿走他一本长篇小说, 还没有回复,估计行!”有一次,科恩先生来就餐,凯黎摺下自己的客人,过 去套近乎。科恩在旧金山《记事报》头版开专栏20年,大名谁人不晓?凯黎 早就巴结上他。科恩向凯黎问起,她这般回答。她还把丈夫的小说的名字写在 账单存根上,请对方“多多推荐”。因为凯黎成天把丈夫的笔名挂在嘴上,我 记下了,至今未忘—— 石坦•拜尔。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靠老婆养活的拜尔 先生出名了没有。不过,这一记忆,我没对陌生的同座道及,只不痛不痒地 说:“努力写,写! 一定有那一天。” “你怎么知道我会成功?”她的微笑带着黑色幽默,叫我想起已退隐的哥 伦比亚广播公司《深夜脱口秀》男主持大卫•莱特曼。 随即,她提高嗓门,生怕我误会似的:“哎,我可不是为成功而写,不要 误会。我的心结解不开,找谁都没办法,才想到写作。” 我的脸无端发红。最近又冒头的老症结——写了一辈子还是没名堂,被她 无意点中了。 “有意思,如果不介意,你能不能把这'心结'告诉我一二?我要从你的 人生学习一些道理呢!”我恳切地说。 看窗外,巴士行走在“海街”。40多年前,这儿是席卷全美的嬉皮士运动 的策源地。如果她晚生数十年,可能是那“垮掉的一代”的活跃人物。闪亮 的彩色招牌映在车窗,旋转着。巴士靠站,胡子拉磴的男子,鼻子戴铁环的女 子嘻嘻哈哈地上车,冷风从打开的车门呼地灌入。 “我在犹他州出生,父母是摩门教徒,我在那里从幼儿园宜上到大学,主 科是农业。我大学毕业那年,父母分居,我哪个也不靠,搬到加州来了。在旧 金山待了七年,换了好几种工作。你问我拿农科学位来大城市有什么用?有 的,去卖花草树木的商店当售货员,肯定优先被录用。”我没来得及品岀她的 自嘲,她先笑起来。 “扯远了,我兴起写小说的念头,是去年圣诞节。我接到约翰从犹他州打 来的电话(约翰是谁?我插话)。他是我上大学时的男朋友,我父母管教严, 我上到高中也不敢和男孩子约会。离家去上大学,才和他好上。交往了两年, 毕业前分手了。他是诗人,瘦高个子,蛮可爱的。”她又下意识地拿起笔,做 出“写”的姿势。 “我来到旧金山以后,和他断了联系。我在这里,男朋友换了三个。三年 前,留在家乡的约翰通过脸书找到我,有时问问近况,有时谈谈他自己。他一 直单身。去年,感恩节刚过,他和我通电话,说他的母亲快不行了。他6岁起 没了父亲,和母亲感情好得不得了,这我知道。他说他伤心极了。我安慰他。 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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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星期后,他又来电话,说母亲走了。他受不了,躲在家,没上班好多天, 想自杀。我对他说,你千万不要想不开,我去陪你。我把这事情告诉若瑟夫 (谁是若瑟夫?我问)。噢,男朋友,不,算是未婚夫了,他半年前向我求婚, 我答应了。若瑟夫说,你和约翰过去怎么交往我不管,你现在要去他那里,我 没法答应。我不肯让步,吵了几天。我的理由是,我不去,他会死掉,我去当 心理辅导义工,能救回一条年轻的性命。他说,天知道你们在一起会发生什 么。我说我发誓不越界。他说,不是你的问题,我信任你。但我能够信任男人 吗?最后,我摔门走了。本来说好,趁元旦假期去费城见他父母,计划婚礼, 这一闹,搁下来了。” 她不说下去,拿起书,把书页翻得沙沙响。我的手按着下巴。这妞儿,可 不是初学写作的,正在卖关子呢! 一定从斯蒂芬•金的书了学会一招:制造悬 念。短暂的沉默,各自翻书。 “喂,你不问我去了犹他州没有?猜猜嘛。”她的腔调,把我当成童年时 的邻家大叔。 我摇头,说:“等着你揭开谜底。” 她无言。蓝眼珠晶莹,在灯光中格外抢眼,看来不想触及这个话题。我 想,算了,人家有难言之隐。不知不觉间,巴士上的乘客下去大半。进入日落 区的地界时,只剩六位。 为了打破僵局,我没话找话:我住在35街车站一带。她说她住在48街。 我当然晓得,那街和太平洋只隔一条公路。我问:“像今晚这样的滔天巨浪, 你习惯吗?”她说,住了六年,没感觉了,没涛声伴着,反而睡不好呢。 我打开手头的书,男主人公从上海飞抵旧金山机场,即将遇到分别多年的 初恋情人。我忽然想起什么,把书合上,让她看封面的名字:“爱情忏悔录”。 把意思告诉她,说:“你的爱情也好,这本书里头的中国人的爱情也好,是近 似的。”随后,我把这本书的梗概略略说了。此举藏着我不失狡诈的机心—— 引导她把自己的故事说完。 她呢,对作者的好奇超过了对这本直排的汉字书。“你见过作者吗?”她 问。当然,我和她一起,参加一个采风团,三个月前,在中国长江以南旅游。 “哎哟,你真幸运!我可没有和出过书的'作家'面对面说过话呢!”作家, 她用的词是“Author”而不是“Writer”,且加重语气,她认为“Author”更具 权威,更值得尊重。我暗里为我的朋友高兴。 “对了,你刚才说,你也是写作人,写了什么?出版过没有?”巴士穿过 洛顿街时,她问。离下车只有四五分钟,我只好大而化之:“是的,我从16 岁起就立志当作家了,和你一样,一辈子是业余。你该是在餐馆的厨房上班的 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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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我猜你是新手。我退休以前的职业和你的近似,但是在餐厅。”她问: “你怎么知道的?是啊!我在休尔顿旅馆的大厨房当切肉师 ,三个月前进去 的。”我指了指她手指上的“创可贴”。她笑了,说:“没办法,冻肉太硬。” “继续说你。”她不肯放过。 “我32岁移民美国,如今70岁,英语只够混饭吃,所以无法像你一般写 作。中文书,在中国大陆出了 30多本,没有一本畅销。就这样。” 巴士在28街的街口停站。离家还有两站。我对她说:“你,说完你的故事 吧!我快下车了。” “哦,那桩事,最后这样:我没有去犹太州。约翰失踪了,怎么也找不 到。我也没有和若瑟夫在一起,订婚戒指快递给他——他搬到洛杉矶去了。为 什么我要写小说?就是要给自己的感情找个出口。” 我下车时,小心握了一下她带“创可贴”的小手。没有留下任何联系 信息。 寒夜,巴士上两本并排过的书,就是这一趟的意象。 (原载《选刊文学》) 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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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老来得子 一李彦(加拿大) 有朋友好奇,为什么我总爱写非虚构。其实很简单。生活中充满了俯拾皆 是的奇异,何须胡编乱造呢?不是吗?只说身边的同事吉姆,就令我感动了不 止一回。 秋天的校庆宴会上,吉姆抱着刚满月的儿子露面了。众人一片夸赞声中, 吉姆瘦削的面颊红了,咧开嘴笑着,局促不安,却是无言。只见他目光在婴儿 和年轻的妻子间来回穿梭,流淌着曾经沧海的满足。 我摸摸婴儿胖乎乎的小手,由衷地为吉姆高兴。其实,这不是吉姆头一回 当爸爸。 说来话长,事情要追溯到二十年前了。那年我儿子六岁,学校就在家附 近,每天由我接送。儿子的班上一共有二十多个孩子,只有他是华裔,其余的 都是白种人。大家平时不多来往。 记得有天下午接了儿子,拉着他小手回家的路上,儿子突然稚声稚气地 说:“妈妈,今天我知道谁是娜塔莎的爸爸了。是吉姆!” 奇怪,儿子怎么会对别人的爸爸感兴趣呢? 细问之下才得知,原来,女老师那天让班里的每个孩子轮流介绍自己的家 庭。轮到娜塔莎时,她说:“你们知道我爸爸是谁吗?就是吉姆!瞧,他一个 人就把这么多间教室和走廊打扫得亮晶晶的。我很自豪有个这么能干的 爸爸!” 全班孩子都很惊喜,啊,原来天天在校园里碰到的吉姆,竟是我们班娜塔 莎的爸爸!于是,在女老师的带领下,孩子们朝着娜塔莎齐齐鼓掌。小姑娘十 分得意。怪不得,这件事会在儿子脑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晚饭桌上,我和儿子他爸议论起这个小插曲,两人免不了一番感慨。如果 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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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中国的学校里,娜塔莎会有勇气向同学们宣布,自己的爸爸是学校的勤杂 工吗?轻叹了一声,内心不免沮丧。对劳动者的尊重,不知何时,在我的祖 国,已变了味儿。 第二天早上到了学校,我特意留心了一下,目光穿越花木扶疏的校园、光 洁明亮的走廊,寻找着那个令娜塔莎骄傲的爸爸。 接下来的岁月里,我渐渐熟悉了那个身影。吉姆三十上下吧,身材细高, 面庞清瘦,蓄着短髭和栗色卷发。在白种人里面,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谈 不上英俊潇洒。加上他整日埋头干活,少言寡语的,属于土豆筐里的一个,无 人会多看他一眼。 一晃,六年便过去了。儿子小学毕业那天,我把准备好的来自中国的礼 物——两盒龙井茶叶,让儿子分别送到了他的班主任和吉姆的手中。 自那以后,儿子渐行渐远,连家都很少回了,当然我再也没有踏入那所小 学的大门。 谁能料到呢,多年后,我和吉姆竟然有缘重逢,成了大学里的同事。缘分 也是偶然因素促成的。这就先要放下吉姆,说说他的前任布兰登了。 布兰登是个中年白男,人高马大,肩宽腰细,且眉目传情,能说会道,因 此颇得人缘。 记得那个红枫飘落的深秋日子里,他在指挥几个清洁工打扫校园,见我从 旁经过,便提高了嗓门,亲切地打招呼,接着,便指着甬道上大雁们留下的一 坨坨鸟粪,优雅地一甩额发,挑起眉尖,撇着薄唇,无奈地感叹:“瞧瞧,前 边刚吃完一个苹果,后边就又造出来一个新苹果。简直拿它们没办法!” 我禁不住笑了。说实话,我挺欣赏布兰登潇洒不羁的风度、幽默诙谐的语 言风格。但他上任不到两年,同事们就发现了,小庙里藏了个大和尚。此人的 野心不在校园,而在政界。 那年市政府换届时,议员们竞选,大街小巷里突然间出现了布兰登魅力十 足的头像,唇角绽着他的招牌微笑。晚间的电视新闻上,也闪耀着他的光辉形 象,口若悬河地发表施政演说。 结果如何呢?竞选人辩论过程中,风头正劲的布兰登突然遭人揭短,说他 曾对前妻有家暴行为,并因此导致了离婚。舆论哗然,风头急转。品行不端, 怎能当议员? 犹如看了一场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闹剧落幕后,布兰登整个变了 个人,衣冠不再楚楚,谈吐不再俏皮。整日里牢骚满腹,常常红了一对醉眼, 腆着日渐隆起的啤酒肚,在走廊里晃来晃去,活脱脱一个被剥下画皮、打回原 形的政客。 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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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领导忍耐了好一段时间,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刻,才一纸休书,断了 麻烦。 于是,吉姆就不声不响地进来了。那年,他有五十出头了吧?时光在他身 上并未留下太多痕迹。清瘙的五官、沉稳的步姿,一如当年。除却满头栗色卷 发,已灰白一片。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来。他却丝毫不记得我了。提起儿子就读的那所小学 时,他疲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点点头,告诉我,他早已离开了那所小 学,到一家社区学院担任后勤主管,也有些年头了。 娜塔莎呢?那个为爸爸自豪的小姑娘,如今在做什么? 吉姆说,女儿在大学刚刚拿到护理专业学位,已经应聘到一所敬老院上 班了。 吉姆与布兰登的性格截然相反,从不与人逗笑闲谈。校园里被搁置已久的 清洁卫生、设备维修等杂事,在他手下,一一起死回生。 谁知不到一年,风云突变。那天学校发出了通知,吉姆的妻子因癌症去 世,葬礼在周末举行。我因有事,未能参加葬礼,仅在吉姆的信箱里留下了一 张慰问卡。 几天后,午餐时在学校食堂碰面,见到吉姆忧郁的神情,我买了饭菜后, 端到他身旁坐下,想安慰一下这个老实厚道的男人。 没想到,吉姆慢慢倾吐出来的婚姻故事,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二十多年前,遇到妻子时,吉姆还是个未婚的年轻小伙子。在一次朋友聚 会时,他邂逅了她:一个在酒吧彩灯照耀下风韵犹存的寡妇。 她的丈夫在车祸中去世了。一个女人拉扯着两个年幼的子女,在工厂的装 配车间上班,养活全家。个中艰辛,不言自明。 是什么打动了吉姆呢?他没提。我也没问。尽管她比他整整大了十岁,吉 姆还是娶了她,帮她带大了两个年幼的孩子。小的那个叫娜塔莎,那年才 五岁。 吉姆说,他结婚的日子,全世界恐怕有不少人都难以忘怀。 “婚礼是在一处度假胜地的小酒店里举行的。宾客散后,已经很晚了。第 二天清晨,我在床上一睁开眼,便听到了收音机里播送新闻,戴安娜王妃在头 天车祸丧生了。” 那个时候,吉姆刚从航空学校毕业不久,取得了运输机飞行员的资格证 书,天宽地阔,都在向这个年轻人招手。但是,为了给这个新建立的小巢提供 温暖和安全感,他毅然选择了留在这偏僻的小城,去那所公立小学校里应聘了 勤杂工。 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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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在这个行当里,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先是看着一双小儿女长大成 人,送他们到都市里升学、就业。然后呢,就开始照顾健康告警的妻子,陪伴 她熬过与疾病抗衡的漫长岁月。 吉姆恐怕早已忘掉藏在抽屉深处的那张飞行员证书了。也许,午夜梦回 时,他也曾偶尔伸展开日渐衰老的四肢,在白云深处,轻松自如地徜徉。 吉姆的声音依旧低沉缓慢,一如既往,旋律平淡,缺乏色彩。但我注视着 对面这个男人时,却在那对疲惫不堪的眸子里,看到了丰富的宝藏。 “孩子们都已自立,她也安息了。你还年轻,应及早开始新生活。”我安 慰他说。 一年多后,吉姆大概走出了阴霾,眉宇间似乎开朗了许多。我问他,开始 约会了吧? 吉姆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才说,最近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菲律宾姑娘,两 人通信交谈了一段,感觉还算合得来,准备利用假期去看看她。 吉姆相亲回来后,告诉我,他打算把婚事定下来。说着,掏出手机,展示 了合影照片。女郎清纯秀丽,看去像是年仅十七八岁的少女,父母和弟弟们围 着吉姆,在热带花木丛中开心地笑。 我却隐隐不安:“她还这么年轻啊!”忍不住,说出了担忧。 吉姆慌忙解释:“她已经二十四岁了。” “如果她想体验生儿育女的人生乐趣,你会愿意吗?”我提醒他。 毕竟,吉姆已付出了几十年艰辛,品尝过为人父母者混杂着幸福与责任的 挑战。如今年过半百,难道还有精力重蹈覆辙吗? 吉姆低头,略加思索后才说:“我想,如果她有这种愿望,我会满足 她的。” “你为什么会想到去菲律宾寻找新娘呢?加拿大的单身女性不是很多吗? ” 吉姆说,他本来就对亚裔族群有好感。另外,自己是天主教徒,而菲律宾 人也多数信教,生活观念相同,沟通起来自然容易些。 临分手时,他又转过身来,垂下眼皮,瞧着脚下,悄声说:“这件事,请 你保密啊!我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找了一个这么年轻的姑娘。” 我点头。他和我的同胞们真不一样。中国男性,不论是找妻子还是找情 人,无不拿女性的青春来炫耀。 转眼又是春暖花开了。我去中国出差回来,时差倒不过来,一大清早,才 六点钟,便到学校来了。大楼外,隔着玻璃,看见吉姆正拎着一串钥匙,逐一 开门。多少年了,清晨即起,扫洒庭除。我却是第一回悟到这日复一日的 辛劳。 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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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得门来,发现吉姆的精神面貌与前不同。面色红润了,头发、胡须都修 剪得整整齐齐的,雪白的衬衫扎进裤腰里,微弯的腰背似乎也挺直了,便顺口 问道:“准备迎娶新娘子了吧?” 吉姆抿嘴微笑。原来,上个月,他悄悄飞到菲律宾,举办了婚礼,已经把 新娘带回加拿大了。但除了校长和我,他没有告诉任何同事。 “这是喜事啊!为何不愿与大家分享呢?” 吉姆沉吟了一下:“我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毕竟,我比她大了一倍还 多啊。” 第二天,我拿了两盒从中国刚刚带回来的龙井,送给吉姆,算是新婚 贺礼。 “这是今年春天新采的绿茶,很珍贵。”我向他解释,“朋友们知道我喜欢 这个品种,常会送我。” 吉姆像所有西方人一样,立即拆开包装,打开铁盒,把鼻子凑到了茶叶 上,轻轻地吸气。 忽然,他抬起头来,眼圈湿润了,声音里透着激动:“啊,就是这种清 香!你知道吗,很多年前,我曾经第一次品尝到这种绿茶,是一个华裔男孩送 给我的礼物。我不记得那个男孩叫什么了,后来也再没见过他。但那种特殊的 芬芳,在我心头滞留了多年。” 我一时语塞,百感交集。 其实,我并不在乎他记不得那个男孩是谁了。吉姆的谈吐,好像忽然间流 畅了许多。是爱情的泉水滋润了他渐趋干枯的血管吗?还是多年前那绿茶的馨 香,将他引到了那位亚裔女郎身旁? (原載《作家》2019年4月) 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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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追忆二三事 _黄伟嘉(美国) 一、博兰特街5号 博兰特街5号(5 Bryant St.)是一栋木结构的乳白色的老屋,是哈佛大学 东亚系中文组所在地。哈佛东亚系全名是东亚语言文明系(Department of East Asian Languages and Civilizations),语言包括四个语种:中、日、韩和越南文。 四个语种的30多位老师都在这老屋里办公,中文人多,有20多人。 老屋建于1920年,转过年就一个世纪了。老屋的左邻右舍也都是老屋, 有的比她还老,斜对面是1904年建造的,右手边的是1900年,依中国的年 代,都属于前清的“遗老遗少” 了。从外观上看,博兰特街5号与周围的住 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不是那扇朱红色的小门,不是门上那块不走近就看不清 楚的\"中、日、韩、越南文项目” (Chinese, Japanese, Korean and Vietnamese Language Programs)的标牌,没有人会想到堂堂的哈佛大学中文组就在这寻常 人家的老木屋里。 新英格兰地区的民居多是木结构的,木结构的房屋外墙每六七年就要粉刷 一遍。我记得以前博兰特街5号是白色的,现在刷成了淡淡的乳白。老屋每刷 一次,便会抹去一些苍老,涂出许多年轻。不过她实在太老了,平日里走在上 面,隔着厚厚的地毯也能踩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夜晚人静时,房顶上会 突然迸出“咚咚”“嘎嘎”的响声,我在的那几年,常常待到很晚,听惯了这 吓人的声音。 老屋有三层,除了一层两个大房间,一间做会议室,一间隔了小格子给中 2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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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一年级的老师,其他房间都很小,特别是三层的阁楼,斜下来的屋顶一不小 心就会碰头。30多位老师聚在这不大的老屋里,是有些拥挤,但也十分热闹。 每天午饭时间,狭小的厨房里人进人出,饭菜的味道飘来飘去。下面还有一个 地下室,逼仄、低矮、昏暗,但中文组的老师还是把一张乒乓球桌放了进去, 空闲时间大家也下去打打乒乓球。 我在这老屋里待了七年,2002年离开,刚离开时还常常回去,坐坐曾经 属于自己的椅子,和同事们聊聊天,后来熟识的老师一个个地走了,再去都是 一些新面孔,就不常去了。 哈佛有一个规定,外语老师做到一定年限都要走人,训练教师(Drill Im structor) 6年,讲师(Preceptor) 8年,不管教得好坏,不管多大本事,从前 还可以两者相加做满14年,后面不可以了。因为有年限,许多老师来的第二 年就算计着找工作了,赶着到期前把自己“嫁”出去。这么多年来,这老木 屋里,你来我往,送旧迎新,走马灯似的,就像是一个汉语教师的集散地。如 今,在美国教汉语的老师,东西南北,许多都是从这朱红色的小门里出去的。 学校原本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流得如此湍急的并不多见。 眼下有年限的大学只剩下哈佛、普林斯顿、宾大等少数几个常春藤院校 了,麻省理工我在的那会儿还有,后来也取消了。年限制度有它好的一面,新 老师总是很听话的;也有不好的一面,人心思动,优秀的老师留不住。而且年 年招人,招人的人的权力年年生威。 博兰特街5号是老师们办公的地方,上课教室在不远处一栋叫作万瑟 (Vanserg)的简易楼上。万瑟是两层的平顶木楼,当初建造时就是一个临时设 施,哈佛房产记录说:此楼建于1943年,是为无线电研究实验室从事雷达对 抗工作的科学家提供的临时设施。(It was built in 1943 as a temporary facility for Radio Research Laboratory scientists working on radar countermeasures.) 由于是临 时建造,楼房使用证每两年需要更新一次。(The building permit for this aging \"temporary” structure must still be renewed every two years.) 哈佛的教学楼,或红砖到顶,或水泥筑起,都是十分高大壮观。只有万瑟 最不起眼,没有高大,不见壮观,走到跟前用不着仰视,稍远点儿见不着踪 影,矗立在万瑟旁边的一座魁梧的青灰色花岗岩建筑——哈佛神学院,诠释了 什么是“相形见细”。 万瑟的地下一层还是哈佛的托儿所,白日里,楼上学习,楼下嬉戏,笑 声、叫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以前是这样,现在依旧如此。 这楼虽然十分的简易,但也走过了四分之三个世纪,记载了哈佛中文教学 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我刚到哈佛时,张李卉老师告诉我,二战期间赵元任先生 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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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教过美国大兵。张老师送我一本赵元任的《国语入门——强化口语课 程》(Mandarin Primer--- An Intensive Course in SPOKEN CHINESE),前言说: “本教材原是《广东话入门》,1942年为哈佛大学暑期十二周强化班所编。把 它翻译为普通话,是为1943-1944年哈佛大学海外管理部美国陆军特别训练 项目所用。” 波士顿大学慕容杰教授(Robert E・Murowchick),知名的中国和东南亚考 古学专家,曾经的中文组学生。他的中文听说读写是极其厉害,昨天,他还在 给我的信里说:“我喜欢当年在万瑟的中文课,先是张立青老师,然后卞赵如 兰老师,最后是陆惠风老师。至今仍然喜欢走过万瑟的走廊,感觉就像20世 纪70年代、80年代那样。”从学生到教授,几十年了,留在记忆里的是万瑟 的中文教室,教室里的中文老师。 熟识的同事离开后,我是不大去博兰特街5号了,当然也不去万瑟。但是 国内来哈佛参观的朋友,特别是教汉语的老师,摸了哈佛的左脚,看了玻璃的 花以后,都还要我带他们去看哈佛的中文组。在百年的老木屋前,有老师告诉 我,现在国内对外汉语教学做得风生水起,办公楼、教学楼许多都是新建的, 一色的高大气派。这我知道,那一年去北大,对外汉语教育学院老师带我去看 他们即将乔迁的新楼,我觉得原先的楼比起哈佛已经很不错了,当然新楼真的 又好很多。我也知道,以后的很多年里,哈佛中文组,办公室仍在博兰特街5 号,教室还是万瑟。 —、卞太太家的粥会 博兰特街5号的斜对面是4号,原先也是民居,后被燕京学社买下,作为 哈佛燕京学社聚会的地方,也是社长杜维明先生的住处。那些年燕京学社活动 很多,每次活动都通知汉语老师参加,所以我们常去杜先生家,在会上也都见 到张光直、赵如兰、陆惠风、李欧梵等华人教授。 那时候,除了杜先生家,我们还常去赵如兰教授家。赵如兰是赵元任先生 的女儿,夫婿卞学镇教授,执教麻省理工学院,赵如兰冠夫姓,卞赵如兰,我 们都称她卞太太。前面提到的张李卉老师,是张光直先生的夫人,冠夫姓,我 们称她张老师。 卞太太在哈佛中文组很多年,我进去时,她已经退休,但是卞太太家定期 有粥会,我是逢会必去。粥会就是喝粥开会,会是非正式的学术讨论会,哈佛 燕京图书馆馆员张凤说,粥会源于“剑桥新语社”。1983年由哈佛东亚系陆惠 2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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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教授和卞太太发起,学期中每月最后一个星期五晚上在陆家和卞家轮流举 行,讨论的话题都与中国历史文化有关。参加者有哈佛、麻省理工的教授,有 哈佛燕京学社、费正清中心的访问学者,还有对中国有兴趣的当地华人。会上 备有米粥,陆家是大米粥,称作白粥;卞家是红豆粥,称作红粥。1995年以 后主要在卞太太家,后来因为参加的人太多,2000年后移到了神学街2号(2 Divinity Ave.)哈佛燕京学社的小会议室(Common room) ° 2005年\"剑桥新 语社”停办。 家庭式非正式的学术讨论会当是哈佛的传统,陆惠风说,当年主持东亚研 究中心的费正清先生,每星期四下午,在家中招待院系学生和来访客人,所谈 问题以现代中国与清代为主。费先生退休后,星期四的客厅茶叙也就停了。 普林斯顿大学教授余英时说,1960年至1961年间,张光直在哈佛人类学 系教书,他和张光直住在距校园不远的哈佛街,是“对门居”。“过街便可相 访,过从自然很密。我的寓所有一间较大的客厅,周末晚间常常是学文史的中 国同学聚谈之地,光直有空也来参加。50年代中期我们初到哈佛时,学文史 方面的中国学生很少,但经过了四五年,从台湾和香港来的人逐渐增加,这时 已有十余人之多。光直觉得我们与其漫无界限地闲谈,不如索性组织一下,变 成一个定期讨论会。每次轮流由一个人做专题报告,其余的人听后进行问难和 讨论。这个非正式的讨论会先后举行了一二十次,有时大家争辩得面红耳赤, 但一点也没有伤和气。” 慕容杰说,张光直教授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组织了一个定期的午 餐会(Lunch Meeting),或者在他的办公室,或者在附近的几家饭馆举行,参 加的人多是他的研究生,分别来自人类学系、美术史系、东亚语言与文明系及 历史系。后来由此发展出\"东亚考古研讨会” (East Asian Archaeology Semi­ nar) o 先生们做学问到如此境地,让人不胜感慨!如今他们有的已是耄耋之年, 有的驾鹤西去,“粥会”“餐会”“茶叙”也随之消失,又让人不胜唏嘘。我 每次给参观哈佛的国内老师讲卞太太家的粥会时,我讲的是回忆,他们听的是 羡慕,其实我也是不尽的羡慕。 三、先生们的书 上面讲到的几位先生,我接触比较多的是杜维明先生和张光直先生。 杜先生有一间办公室在博兰特街5号,有时候他也在这里办公,时间久 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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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大家比较熟识,在厨房遇到了,也聊聊天,说说事。有一年杜先生问了大 家的名字,送给汉语组每位老师一本他签名的大作—— 《一阳来复》。 杜先生搬入博兰特街4号后,这边的办公室也要迁走。一天,秘书来清理 办公室的书籍,我和同事趁机淘到许多宝贝,我最喜欢的是“国立台湾大学” 文学院中国文学系编印的《中国文字》(非卖品),有15册之多,打字,油 印,1964年至1969年,虽不全,但已十分满意。还有一本《中国文化论集》, 里面有董作宾、董同穌、钱穆、毛子水、巴壶天、牟中三、劳干等许多先生写 的中国民族、中国文字、中国语言、中国思想,以及建筑、法律、诗词、绘 画、小说的文章,1953年版,纸已脆黄,封面剥离,边角破损,我用夹子夹 上了,翻看的时候格外小心。那个年月,网络没有今天这么发达,能得到一本 有用的中文书,兴奋的程度不亚于买一辆新车。我写过《哈佛燕京“卖”书 记》,讲的是燕京图书馆“Book sale”时许多人兴奋的情形。 张先生以前来过我家,那是中文组老师的年末聚会,而与张先生长时间近 距离的接触,则是1999年下半年的事情。那时病中的张先生打算把《古代中 国考古学》第四版修订扩充,用作本科生阅读教材。张老师找我,希望能协 助张先生工作,他口述,我记录,每个星期两个下午,这段经历我写在《四 海为家》里了。在协助张先生工作期间,先生送我不少书,开始他一定要签 名,因为病的原因,手抖得不停,但是字还辨认得出,签名的有《番薯人的 故事》《考古人类学随笔》,后来实在拿不住笔了,就颤颤巍巍盖一个印章。 盖好了,还一定要用小片纸覆上,怕漫濾了字迹。 张先生去世后,我时常去看望张老师,有时候国内寄来了再版、再印的 书,张老师也送我,也还盖上张先生的印章,有《考古学专题六讲》《中国考 古学论文集》等,还有一本收录了张先生文章的《手铲释天书》。2006年5月 一天,我去张老师家,她告诉我,她和陈星灿编写的《传薪有斯人一 济、 凌纯声、高去寻、夏鼐与张光直通信集》来了,这本书张老师签了名送我。 我自己也有两本张先生的书,《中国青铜时代》和《美术•神话与祭祀》, 是从国内带来的。《中国青铜时代》是在陕西师大读研究生时让朋友从北京买 的,扉页上写着“1984年2月托人购于北京”。当时只是随手一记,落下一道 岁月的痕迹,不承想十几年后竟连着一段当面跟先生学习的机缘。我时常翻阅 这些书,每每想起张先生。 为张先生工作时,他给我了一把人类学系办公室的钥匙,我常去那里复印 资料。办公室在琵琶迪博物馆(Peabody Museum)二层,那里有闻名世界的 “玻璃花”(The Glass Flowers)。参观玻璃花是国内来人的必选节目,每次带人 进去,就会想起张先生。 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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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前几年突然也病了,电话联系不上,病情如何,无从可知。我打听 过,说是不愿烦扰别人。记得张先生住院以后,也谢绝了很多探访的人。 对了,张老师生病前给过我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些发黄的本子和纸张, 打开看了,是张先生1950年的读书笔记和学习资料,有古文字学科的笔记, 大32开的本子,密密麻麻记了 30多页,有文字,有画图,有表格。还有一本 薄薄的是语言学科语音学习的笔记,其余的是用蜡纸刻写,油印的中国古文字 学参考资料,有甲骨卜辞,有铜器铭文,还有董作宾的《中国文字在商 代》等。 和先生们相处时间久了,读他们的书多了,就有一种很强的小学生心态, 这当然是因为他们年长,更因为他们的学问,跟他们在一起,不由得你不想 学习。 (原載《侨报》2019年3月10 0) 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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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中的火凤凰 ——巴黎圣母院的小故事 _林鸣岗(法国) 2019年4月16日早上一觉醒来,突然一个惊天消息令我目瞪口呆,我的 第一个反应:巴黎圣母院又遭到恐怖袭击了?随着网络信息的不断到来,原来 这是一场说不明白的“意外事故”。无论怎样,望着熊熊大火,随着巴黎圣母 院尖塔的倒塌,我的心都碎了。我无法想象这件事的发生,巴黎圣母院—— 这 是法国人的心脏、法国人的骄傲!如此伟大和美丽的建筑物竟然被大火吞噬, 怎么啦? 一时无语,眼泪夺眶而出。 我是1990年底到巴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到卢浮宫朝拜,第二件事就是 去画《巴黎圣母院>,1991年底,我就基本完成了第一幅《巴黎圣母院》,但 是还是不满意,第二年秋天同样的时间,我又去了,我对对象了解更加深刻 T,色彩、色调、形体把握比较到位了。有一天我在“小桥”上专心写生, 没想到一场突然到来的大风夹着豆大的冰雹扑面而来,一下子把画箱和画具全 部摔在路边上,正在狼狈不堪的时候,一个警察过来了,认真地帮我收拾画 具,一支笔、一支颜色管……那是我无法忘记的情节。这张作品我后来又反反 复复修改,花了很长时间。它一直陪伴着我,即使有人出很高的价格想收藏, 我都一一婉拒。在旅欧近20年的岁月里,我接触最早的一个教堂就是巴黎圣 母院,它的奇妙、雄奇、壮丽永远也无法从我脑海里挥去。一直到现在,我去 一个地方旅游,总是忘不了去参观教堂,在我心目中,欧洲的每一座教堂都是 一间大学堂,从外观到内观,里里外外,都充满智慧的结晶,都是最高心灵之 物,它体现人类理想追求的极限,那些精彩绝伦的石雕、木雕、铁雕、油画, 哪怕一堵角落的石头,无不凝聚着劳动者的智慧和天才。艺术家们永远充满着 虔诚的、敬畏的心情去完成每一件东西,能工巧匠们的奇思妙想为后世留下了 许许多多伟大的艺术品。最为敬佩的是无数先人默默无闻的献身精神。同样, 2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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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德国的科隆大教堂、英国的圣保罗大教堂,现在还在兴建 之中的西班牙的圣家族教堂,都给我留下永远无法忘怀的美好记忆,它们是大 爱、慈祥、和谐人性的体现,琳琅满目、叹为观止。它们是唯一能够使人立刻 有一点安详和温馨之地,也是最高级神性的召唤显示。自然,如今这些不朽的 建筑物应该属于全人类的共同文化和精神的遗产。 于是,我画了不少巴黎圣母院,前前后后包括铅笔画速写、钢笔速写、油 画写生。我还专门收藏了一些原作,那是出自一个法国伤残人士艺术家的手 笔。他是坐在轮椅上写生的,几十年都在画巴黎圣母院。他的画造型严谨,线 条明朗。他的身躯很小,手脚都很短,但是,酷爱画画,居然画得非常专业, 以画巴黎圣母院的钢笔画闻名,一年四季都在那里画画,以自己的手艺,自由 自在地生活着,为人和蔼可亲。他画得真好,价格也不高,所以我也收藏了他 的作品。而我自己就画它的春、夏、秋、冬油画吧,因为圣母院的变化很大, 那些树木每个季节都在变色,配上这座古老的建筑物,真是太美了。两年多过 去了,终于完成了。2016年、2018年我又再次写生,画了很多次,它总是看 不完、画不尽的一个角色。在我心中,这是一座奇妙无比的圣殿,好比卢浮宫 是永恒的心灵之塔,总是在冥冥之中、在昏黑的艺术长途里看到的一盏明灯。 我知道我还是一个游子,我的灵魂还在四处游荡,似乎还在找寻心中的家园, 还在期盼更大的一块人类绿洲。巴黎是个非常“多元”和“开放”的社会, 是个无数真正大师云集的地方。在现代和现当代的大旗到处挥舞的时刻,我的 这些作品,一直没有机会展览,连发表也不容易。我居然也目不斜视,自得其 乐、乐此不疲。很多人也以为我成了另一个“梵・高” 了,但是这些行为完 全出自自己内心的喜欢和真实的感受。我顾不了天下那么多空洞的艺术主义和 文化理论了。 1804年12月,拿破仑和他的妻子约瑟芬上午10点就匆匆离开皇宫,他 们花了两个小时赶到巴黎圣母院,在这里,拿破仑登基了,正式成为国王。著 名宫廷画家戴维应邀参加这个盛会 ,不久他就留下了千古名作《拿破仑加 冕》,巴黎圣母院就是这张作品的背景,这也是卢浮宫第二大的一张油画,尺 寸是6.21米x9. 79米。最大一幅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大师维罗尼斯的《婚礼 在迦沙》,尺寸是6. 77米x9. 94米。而法兰西的灵魂人物之一雨果的小说 《巴黎圣母院》,1831年问世以来,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音乐剧。去 过巴黎的人没有人不去看巴黎圣母院,也很少人没有去卢浮宫参观过戴维 1807年就完成的那幅大画《拿破仑加冕》。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就知道雨果 2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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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名字,我们这代人几乎无人不读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他对中国人的影 响实在非常深远。巴黎圣母院在全世界人们的心目中,已经成为一个亮丽的卡 片和坐标了。 20世纪90年代末,中国改革开放刚刚拉开序幕不久,巴黎自然成了许多 中国艺术家的梦幻之地,他们千辛万苦来到了这个地方,怀着理想和抱负而来 的。但是如何在异地他乡生存成了一个难题,画画的人都不愿意停住手中的 笔,于是,蓬比度中心成了画家献艺的地方,给人们画速写肖像挣钱糊口,一 时成了旅法艺术家不二选的业余工作了。但是,僧多粥少,于是不远处的圣母 院广场又成了第二个战场了,特别是暑假时间,广场上竟然有20多位中国脸 孔的艺术家,列成两排,那种场景,真的成了巴黎一道亮丽的景观。那时中国 人的月薪很低,就是教授也只是不到2000元人民币,可是,你在圣母院画画, 运气好,两天就赚到了,虽然每日要工作12小时以上。所以很多游客,包括 中国人看到中国画家个个黝黑的脸孔,往往会非常惊奇。他们的刻苦耐劳的确 第一。说圣母院养育了我们,我相信大多数中国艺术家不会否认这一点。这批 艺术家来自北京、杭州、西安、广州、台湾、四川以及东北等地的专业院校。 岁月悠悠,30年过去,我们曾经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如今竟然都是进入 “耳顺之年”的“退休人士” 了。可以告慰的是,这批旅法艺术家都很优秀, 他们大多数已经回国,积极参与了国家教育和建设的行业。多数是教授级的人 ±,有的是院校的系主任、副校长的高级职务了,有的是著名的国际级艺术家 了……曾经有过一个画家20年前就说过这句话:“旅法艺术家不在圣母院画 过画的,都不算。”如今的他自己,也是名成利就的大雕塑家了。这段艰苦的 历练和刻骨铭心的岁月,的的确确磨炼了我们这批艺术家的精神和骨肉。在他 们成才之路上,他们真正学会了许许多多的东西。 我的一个朋友,他来自福州,偷渡来的,没有身份证,工作几年后,突然 得了一场大病,整个胃部被切掉,身体被开了一半。我到医院去看他,见他全 身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样子吓人。他足足躺了好几个月,在医生和护士的 精心照料下,竟然奇迹般恢复健康。但是他的个人医疗费高达40万以上的法 郎,他哪里有能力支付这笔费用?我虽然发动艺术家捐助了一点点,也是杯水 车薪。但是,医院教授的最后决定还是完全报销这笔费用。他们说,你不能把 他推倒在马路旁边吧。几个月后他康复了,不久得到免费进修法语、工作训练 还有每个月的生活费用,享受完全一样的法国人待遇……这所医院就在圣母院的 左边。门口大柱上清清楚楚写着几个大字:“LIBERTY总GALITfi FRATERNIT总” 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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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平等、博爱),而圣母院的对面是法国警察总局,同样在门口高悬这 三个大字。我刚到法国的时候,因为要换身份证,进进出出很多次,每当我看 到这几个字,心里就感到一阵温馨,我为法国人感到骄傲,我深深敬佩他 们…… 圣母院的旁边就是塞纳-马恩省河,两岸风景如画,几乎每座桥我都画 过,每座建筑物都有许许多多凄美的故事,许多著名的咖啡馆也是我驻足流连 的地方,我经常会与许多中外艺术家在那里谈天说地。那些书店更是我经常光 顾的地方,我总是第一时间留意那些设计精美价格公道的画册和书籍。我甚至 和圣母院的一些小人物成了朋友,我画过他们的肖像,追逐他们的脸孔的每一 条皱纹,用我的彩笔记下他们的一张张脸孔:微笑的、沉思的、苦恼的、开心 的、失意的、悲伤的……为此,我还专门出版了两本素描专集。 我在巴黎前前后后待了超过20年,非常多的时间,我总是在迷茫和无助 之中徘徊,我总是在无知和失望中挣扎。在茫茫宇宙中,谁来拯救我疲惫不堪 的肉身? 一个游子,一个浪人,一个微不足道的热爱大自然的艺术家,谁能够 给我指引一条前进的道路?谁能来安慰我飘浮的灵魂?大哲学家尼采那一句 “上帝已死”,经常在我耳边回响,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我总是怀疑尼采是否 过于自大与狂妄,导致了整个世界的疯狂和失序。非常庆幸巴黎圣母院的大火 没有把耶稣头上的“荆棘”烧毁,它似乎再次提醒愚蠢的人类不要过于自以 为是、自作聪明。我们永远需要脑袋瓜上面的一顶“荆棘”。它既能普度他 人,也能拯救和约束自己。这座美丽的“石头交响曲”没有在一场大火中倒 下。冥冥之中,上苍又给我们留下一笔无限珍贵的礼物。 每次我遇到大风大雨的时候,每次在阴冷的冬季,我看不到阳光,心情忧 郁的时候,我喜欢独自默默地走到你的身旁,我低下发沉的脑袋,坐在一个僻 静的角落。闭上双眼,不再去胡思乱想世界的事情,世界太大了,世界太花 T,世界那么可怕,世界那么肮脏,世界那么不公平……哪怕是艺术文学上的 难题,我也束手无策,望洋兴叹。我深深感到自己的渺小,我与无数的老百姓 一样需要他救……回忆这段岁月,我应该感恩,我应该谢谢法兰西这个伟大的 民族。没有它的引导,我一定还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人,它使我懂得小画家 和大画家的区别以及小作家和大作家的分野。它开阔了我的心胸和视野,使我 努力学习,使我知道“包容和开放”,使我懂得“博爱和大爱”,使我懂得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胸襟。 2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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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的这一场意外的大火,将烧去所有不幸的肮脏的艰难的困苦的 阴影!将吞噬所有人类自己制造的病毒。它是涅槃中的火凤團,法国民众将会 从种种艰难的困局中迈开大步,会让更多人在迷途之中找到前进中的灯塔,会 让更多人重新发现许多新的亮点。850年的历史将会继续谱写下去,走向新的 辉煌。 我期待圣母院重新展开更加美丽的笑容,容纳更大光明的阳光,展现更加 辉煌的当代思想和先进的科技,再次迎接五湖四海、天涯海角的朋友,让全世 界的人们在这里不分肤色、不分贵贱、不分贫富、不分国籍,欢聚在一起。 我们应该虔诚地祈祷、沉思、默想、祝愿和祈盼,寻找更多一点人类自我 的救赎、忏悔,时时刻刻洗净我们心灵角落的污泥,让到这里的每个人都带走 一束束祥和和温馨的鲜花,使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我为你哭泣,我也在为你祈祷,我更加愿意送上深深的祝福,法兰西! (原载《明报月刊》2019年6月号) 2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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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采莲船 —吕红(美国) 那年陪父亲回乡,他念念叨叨,就想“在故乡的路上走一走”。 俗话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父亲打破这个陈腐观念,不仅要远 行,而且一路风光,尽收眼底。 终于见到扮演蚌壳精的老同学。曾任职教育局局长,也退休了。谈起如烟 往事,老父兴奋不已,问同学:还记得咱们过年表演采莲船吗? 同学凑近来,一只手拢在耳朵上做倾听状,啊啊?你说什么?啊?哦,对 对对。他不知所云地胡乱点头。 看上去老人身体还好,满面红光,就是耳聋得厉害,几乎没法沟通,鸡同 鸭讲。起初父亲还兴致勃勃谈论逸事趣闻。老同学要把耳朵贴上去听,听了几 遍还表情茫然,反复多次,终让人兴味索然。 小时踮脚眺望长大后的自己,长大独自回望纯粹年少时光。望着窗外街道 上的表演人群一茬茬走过,扭花鼓灯、耍龙灯、狮子滚绣球、花灯、伞灯、旱 船、踩高跷等多彩多姿,年轻人手中灯笼红红火火照得满脸通红;欢呼声与爆 竹声四起,震耳欲聋。缤纷的烟花漫天绽开又瞬间消隐,绚烂,如梦。 采莲船呀嘛,哟哟! 两头尖哪,划咗! 我们大家哟哟,来拜年呀,划咗! 喘兜锵,喘喘锵,冼冼锵锵喘喘锵! 采莲船,闻名荆楚,又叫“划彩船、跑旱船”,宝塔亭阁形盖顶,船身皆 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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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彩纸裱糊。由女子或男子扮成采莲女,身穿彩衣,拿着手帕,扶着船栏,如 坐船姿。船头有一赠公撑篙,一手拿竹篙,一手牵引彩船跑圆场或做荡船状。 一队人马簇拥着,浩浩荡荡,耍龙灯,二龙戏珠。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担当龙 头,其他人配合默契,舞龙舞凤,扭秧歌,唱的唱,摆的摆,敲锣打鼓,热闹 非凡。采莲船领头人即兴四句开场,三三四三的句式,一唱众和;船前船后张 灯结彩,边唱边舞,有丑角插科打薛,烘托气氛。 同学长得秀气,男扮女装。旧时女子不兴抛头露面,演蚌壳精的美女都由 男生装扮。大蚌壳忽开忽合,同学面露娇羞。 父亲扮演丑角。就是在表演中穿插翻跟斗,扮鬼脸,做各种滑稽动作,还 时不时跳到蚌壳精面前戏逗。小调皮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功夫,后仰翻,连翻几 个,引得围观的乡亲们连连叫好!对他来说表演不仅好玩,出风头,而且每次 耍龙灯之后都有宴席慰劳,还有鸡胯子吃呢! 奶奶很喜欢这个调皮鬼,逢人就夸。爷爷板着脸,大概不想孩子弄杂耍登 不了大雅之堂吧。正经念书最要紧。有一次爷爷给钱让他去理发,他撒丫子出 门就不见人影,很晚才回家,一头乱发仍堆在脑壳上。气得爷爷抄起烧火棍就 是一顿打。他不哭,也不求饶,痛也忍着。爷爷没辙,骂这小子够倔。 倔归倔,能耐还有。当众背乘法口诀表,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引 得众人啧啧称赞。一想他就笑,口诀表有啥难呀?歪打正着成为方圆一带的小 神童。小学毕业,家人还东凑西借地办了几桌酒席让亲友同贺呢。 慈母常常登上小山坡,一直望着孩儿上学的背影愈来愈远,直到完全看不 见。目送他去县城读书的那条路,面目全非。儿时的小山坡也没了。一堵墙, 一座房子挡住远眺的视线。子欲养而亲不在…… 龙应台在《目送》中写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 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 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 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沿着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池塘边踱步,别梦依稀,青石板上恍惚母亲缠 着小脚走过。 当看到老同学的嫂嫂弯腰在塘边洗衣,他一下子呆住了。恍如隔世。当年 她作为新媳妇刚过门,同学邀他在家海阔天空侃大山,她点亮一芯油灯,炒两 把花生待客。夜晚还将新房新铺盖留让他们歇息,自去阁楼凑合。如今,她已 是白发枯颜,身形瘦小。罩衣是老色的,戴着随时干活的袖套,头包着毛线织 的帽子。老屋房前后院种了点蔬菜。陪伴她的几只母鸡咕咕地觅食,灰猫趴在 土墙上。旧事重提,风华不再。父亲眼眶红了,低头在挎包里摸索着,拿钱给 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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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嫂补贴家用。她推让着,老眼泛泪花。 老父是很想见一初中同学的,惜未联系上。昔日家境贫寒,同学我铺你盖 挤睡一铺,相互取暖。一起到大哥那儿补课。过年放假,从县中学返乡,为村 民写春联,慕名者蜂拥而至。肚里那点墨水派上了用场,有了文化之尊。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蓦然回首,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吗?东隅 已逝,桑榆未晩,人到暮年,尤为怀念桑梓之邦。提及往事,总能触动心底最 深的记忆。 最令人佩服的壮举,是耄耋之年飞越太平洋,到大洋彼岸走一遭。老父一 向以脑筋反应敏捷而自得。走在路上,人家猜不出他实际年龄,甚至被文友误 会为“表兄”。尤记张爱玲一段有趣的描写:小时一见面人家总是问:“几岁 啦?”答“六岁”,“七岁”。岁数就是你的标志与身份证。老了又是这样,人 问“多大年纪啦?”答“七十六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等着听赞叹。寥寥几笔, 将老人童心未泯的情态跃然纸上。 无论是否诗意的安居或是候鸟似的飞翔,故乡的家,仍是心头时常想着念 着、牵挂着的温暖所在。老父家住五楼,阳台上却花草茂盛、争奇斗艳,俨然 是花园。 梔子花开了,茉莉花、夜来香也开了;指甲花、玫瑰花娇媚可爱,还有仙 人掌花开,昙花一现。娓紫嫣红引得蝶舞蜂飞,好不快活。从花果茂盛可以看 岀,老人是一个多么热爱生活和大自然的人。再对比自家偌大的后花园,疏于 打理,杂草丛生。老爸来美,每天清晨,趁阳光熹微,到后花园浇水,打理果 树。几株苹果树在他辛勤拔草浇水之下一天天茁壮起来。 还没等品尝丰硕果实,又随女转机回国。顺游首尔。一出捷运,地下通道 遇见“不老门”,即伫立门前留影。他曾经历冰冻与炮火烈焰,大难不死浴火 重生。半个世纪后老骥伏栃又游南韩景福宫、青瓦台、明洞、东大门与首尔 塔,徜徉在夕照中的清潭洞、清川溪,清风明月,微醺之中,几乎忘了今夕 何夕。 一向身体硬朗的他还爱采买,烹调,让回家探亲的儿女回味家乡风味,在 吃饭时也聊些新鲜话题或早年的经历,回望值得珍惜的点点滴滴。 若非心电图检查,谁会料想一个心跳仅三十几下、时不时就会停摆的老 人,靠什么意志力支撑每天爬五层,买菜做饭洗碗扫地样样来,聚会打麻将、 春天踏青、重阳见人表演节目,心动脚痒也想上台显摆一下,惜年过八旬不让 登台…… 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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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老父因跌倒住院,挂上心脏起搏器。家人劝他搬家住进有电梯的新 居。搬离了多年生活的地方,也远离了同事或麻友,生活一下子清静下来,显 得寂寞无聊。每天除了下楼走走,几乎没有什么娱乐。儿女担心老人得老年痴 呆症。劝他找点事情做,比如看看书、写写字,背诗哼歌,回忆往事,也是不 错的选择。老爸似乎听进去了,精神好时,断断续续写,那些字迹比较潦草, 但大致还可以辨认一一 童年,我不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记得认字块的时候常常认错,母亲、 大哥,他们都说我傻。常挂在他们嘴边的一句“肚脐眼鼓,好吃又懒做”。我 不服气,心想说我笨可以,但说我是一个贪玩的孩子,好吃懒做那就是牵强附 会了。因为说起“好吃”,我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苹果、香蕉在水果店挂着 招引顾客,我走来走去,也就是看看而已。没有谁告诉我那些是什么,参军以 后部队驻扎在河南许昌,在东北本溪市,才有机会吃到苹果。说起贪玩,从小 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玩。玩跳房子,踢穗子,打棍子。1938年日本鬼子打到武 穴,全家老少逃到吕兴祖,我就和农村的孩子玩打仗,自封为总司令或军长, 率领一般大的孩子满山乱跑,边跑边呼叫“冲啊冲啊”!常常满身大汗,净玩 一些不花钱的游戏。 好吃,爱玩,是一般小孩的习性。不牵涉到我、不关系到我的事就没那么 在意,但有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难以忘怀。端午节前,母亲说我们家没有钱 买肉,今年端午节大碧塘要打鱼,有鱼吃就不吃肉了。那时孤儿寡母,过日子 很艰难。父亲被日本鬼子抓去做劳工没吃没喝还遭打,大雨之夜挖墙偷跑回 家,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而最能帮母亲的二哥也突然病逝。顶梁柱一 倒,家境更加惨淡。这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身赶去大碧塘看捕鱼分 鱼。迷迷糊糊,我听到外边说话声、喊声还有等分鱼的嬉闹声。眼巴巴的,等 母亲提着胖头鱼回来给我们烧鱼吃。见母亲无精打采地回来,拎着只有半斤多 的籬鱼。心一阵寒凉,端午节就用这半斤鱼打发了?母亲默然,垂泪。至此, 每年的端午节我就想起那年分鱼的逸事,以及那个冷清的节日。 我最初读私立小学。后来通过大哥联系到省立武穴小学读书,环境优美, 有两个操场可以打篮球。有大的会议室,每周一全校师生集合一起。读孙中山 先生遗训。校长讲话。教室宽敞明亮整齐排列,各方面规模比林东小学强多 To但没想到一年时间我就失学了,永远地失掉了这个好学校。 那是1938年春季才入学不久,班主任老师上课时说,今天是最后一堂课, 明天开始停课。日本鬼子打过来了。老师讲得很沉重,当时我心里也很难过, 似乎一下子就告别了平日的嬉闹与顽皮无知,告别了烂漫纯真的童年。那天放 学,没有像往常那样,同学们排着队伍高唱“好兄弟,好姐妹,我们放学一 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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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归”,一路上唱歌回家,而是默默地自行离开的。记得我在教室伫立很久, 还到别的教室去看了看,真是依依不舍。我内心里翻腾着,多么希望战争早点 结束,巴望很快再回到学校上课。而今,离开这个学校也有八十年了。老师姓 甚名谁,一个都不记得,但记得有一个同学叫吕玉亭,逃难回乡,才知道是我 们族叔,他和我同岁,比我月份小些,他回乡第二年得了一种怪病,就是神志 不清,嘴里不断地说“木马摇,木马不摇”的字句,后又患眼疾,在缺医少 药的乡下,唯有求神拜佛。最终有一只眼失明。以后就在乡下小学教书。往事 如烟,那些爱恨长留在记忆深处。 记得学校考试是在教务处。语文题目是《我家》,当时我认为这篇文章可 以写好。哪知道,后来哥哥说我写的全是别人的话,缺乏自我。这让我感到羞 愧,也初步领略到,写作要有自己独特的感受,不能人云亦云,“照着葫芦画 瓢”。 受私塾老先生的影响,他曾经背了一些古诗古文,包括唐诗宋词。老先生 闭眼摇头晃脑在那里念念有词,小学生在课桌底下调皮捣蛋,颇有“从百草 园到三味书屋”之趣。那些学童天真活泼,老先生迂腐而又令人忍俊不禁, 那场景仿佛充满乡土味儿的一曲民谣或一幅民俗风情画。 当年他创作的第一首童诗,姑且称为“五言诗”吧,居然还能用苍老的 声音背出来:“天气暖洋洋,旅行到村乡。蜜蜂嗡嗡叫,蝴蝶采花香。” 远房侄子听说老父回乡,热忱邀到家中浅酌。“有时三盏两盏,淡酒醉蒙 鸿。四十九年前事……老境何所似,只与少年同。”老父以乡音,唱起了采 莲船。 采莲船呀嘛,哟哟! 两头尖哪,划咗! 我们大家哟哟,来拜年呀,划咗! 喘喘锵,冼冼锵,喘喘锵锵喘喘锵! 为省老爸写字久坐之累,俺买了高质量录音机,教他如何使用。老爸说对 着录音机自语感觉有点怪,不如面对面交流那么顺畅。耄耋之年体验到现代通 信之便捷,与时俱进,学会微信语音与子女们聊天。他最爱问一句:最近有什 么好消息? 夜晚伏案,忽听见老父微信语音:看到你姑姑照片,悲喜交加,眼见着我 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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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都老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前年还精神抖擞去华联买 菜,而今腿无力,心脏无力,腰背疼痛,小肠气又犯了……要不要动手术呢? 纠结不已。 “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遥想当年,诗情澎湃。然而命运打了 个岔,投笔从戎。心有不甘,恨不得晚年追梦。出版社寄他一套“名人自 传”,老父看得废寝忘食爱不释手。往事历历,渴盼能奋笔疾书天马行空,如 入无人之境…… 老爸写了二十几页就停笔了,对着窗外景致发呆,好像身在此地,魂却飘 在空中,飘飘忽忽,寻寻觅觅,寻找着曾经爱恨交缠的往昔。 或许,余光中先生的“对灯”更吻合那午夜梦回不甘沉寂的心?最要紧 的是呼吸与心跳,有坚韧的基因密码与血脉。隔着浩瀚的太平洋,余音缭绕, 穿越时空---- “可幸还留下这一盏灯/伴我细味空空的长夜/还想乘筋骨未钝腕血未冷/向 命运索取来此的意义……” (原载《侨报》2019年8月) 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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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糖饼 —王威(美国) 今夜皓月分外迷人,翻开日历,下一个节气就是清明了。凭窗沐浴着洒下 的银沙、倾泻的雪瀑,容易想起很多故人和往事。蓦然,一个远去的熟悉身影 款款步入脑海,杜阿姨。 杜阿姨是我小时候家里请的保姆。其年龄、全名、身世,至今我也不清 楚,“杜阿姨”三个字就是她在我心里的全部符号。那时的她已不年轻,看上 去就是个小老太太模样。干净整齐的藏蓝色粗布衫裤,上衣是老年间的大襟配 “算盘疙瘩”斜扣那种,粗手大脚,精瘦干练,彻底的劳动人民形象。 和杜阿姨相处的往事痕迹已不多,不过有个“糖饼的小故事”,却着着实 实写在我心里,从未淡忘。 1960年左右,我不到十岁。那天,不知为什么,我带着妹妹去城里找杜 阿姨。此行纯属胆大妄为自作主张,一向规矩胆小的我,竟敢出走“遥远” 的鼓楼。 位于老北京城鼓楼西大街的37号,是以前我家所在的机关宿舍大院,我 的儿童时期是在那里度过的。20世纪50年代末的政治冲击,让爸妈被调离北 京下放青海,而我在随他们离京两年后,又被送回北京的姥姥家。搬离37号 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家中谁都没踏进过这个令人伤感的门槛。 那时,我不晓得杜阿姨在哪里,更记不得楼里院里的邻居和叔叔阿姨。我 想不明白缘何要去城里找她,更不懂爸爸妈妈为什么离开北京不和我生活在 一起C 记得杜阿姨喜欢孩子,隔三岔五领着我去鼓楼钟楼之间的小市买菜逛街, 用自己的工资花几分钱给我买蜡做的黄色小鸭子,浮在脸盆水里玩。后来有了 妹妹,杜阿姨对我的溺爱就转移到妹妹身上,整天抱着哄着,含在嘴里怕化 2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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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甚至会出手打欺负妹妹的淘气孩子。 她还习惯嘴里哼着点小曲儿,像老北京《水妞儿》调调那类,哄我们睡 觉时她会哼,干活时也会哼,给人一种无忧无虑永远快活的印象。其实没谁听 清过她哼的歌词是啥,几个老掉牙的音符组合罢了,有点“野调无腔信口吹” 的意思。 杜阿姨快人快语,没见过她生气着急,无欲无求,日子怎么过都开心。她 对谁都好,就像没有好人坏人的概念,连遭批判时的爸爸,在她那里也依然美 好如故的。当初,妈妈也曾想带杜阿姨一起去青海,被她谢绝了,据说是杜阿 姨后来又有了一个老工人的老伴儿。 至于她的身世,从来都是模糊的,好长时间我都以为她是无家无业孤独一 身的北方人。直到几十年后,才听说杜阿姨竟是江南无锡人,解放前居然曾是 一个军阀的老婆。不过,在她身上你丝毫觉察不出江南水乡女子的温婉秀气, 反倒有几分北方大妈的粗犷。而此中的来龙去脉和背后藏着多少故事,就只能 凭揣测了。 过去所谓的进城,就是从老北京的城墙外穿过城门到城里,感觉就像去一 个非常遥远的神秘童话世界。那天,凭着儿时的记忆,我拉着幼小的妹妹,从 姥姥家步行,跨过护城河的木板吊桥,穿越安定门城楼阴森森的大门洞,走过 国子监、交道口、小经厂、宝钞胡同、鼓楼,直到后海北侧的鼓楼西大街。跋 涉了好久好久,竟然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座大门。 街头跚良久,我才小心翼翼地迈进门槛。先是穿过一条狭长的过道,我 还有印象和小伙伴晚上在这里追逐漫天的萤火虫,我们穿着木屐样的“蹶拉 板”跑来跑去,在地上敲打出“吧嗒吧嗒”的清脆声响,有一天还在角落发 现过一窝可爱的小刺猬。再往里走就是前楼的一片大院子,夏季傍晚,会飞来 很多蜻蜓,有体形纤巧的金黄色蜻蜓“小黄”,有孩子们格外喜欢的景泰蓝样 色彩斑斓的大蜻蜓“老琉璃”,其间,蝙蝠和燕子也会捣乱地来回穿梭。整个 院子像个小小动物园,填满孩子的欢声笑语,嬉戏打闹;还有扇动着蒲扇托着 搪瓷茶缸的大人们,站在一旁闲聊报纸的时事;中年妇女和老太太们则凑在一 起贴耳絮叨,谁谁在屋檐下看到了黄鼠狼,附身迷倒了某家的女人……一幅多 么有趣祥和的太平画卷啊,而此刻反让我的小心肝,连多窥望两眼的勇气都 没有。 敏感、胆小,是我那时性格的主线条。还记得在青海时,有一次妈妈去牧 区出差,把我委托给在话剧团工作的远房姨妈,她翻箱倒柜找出一块粗糙干硬 的点心递给我。天哪,如此美味!我津津有味细嚼慢咽,未几,舔着嘴唇意犹 未尽的我,爹着胆子对姨妈说“您的点心太好吃了,我从来都没吃过呢”,姨 2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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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不予理睬,我又说“这么好吃的点心我妈妈怎么没给我买过啊”,反复的童 言无忌,终于让姨妈怒不可遏地吼道:“行了行了,别再说了!如果我还有的 话,能不给你吃吗?”刺溜儿,我被吓得小老鼠般躲到门后。从此,也养成了 再期望也不会向别人讨东西的习性,不会向他人提任何要求,哪怕非常微小。 心里烙上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辱。 渐渐地,我变得越来越内向,沉默寡言,谨慎小心,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不管有事没事,总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委屈状。被送回北京生活后,这让人费解 的委屈心理越发明显,怕做错事,怕被批评。也许缘于离开自己温暖的家,滋 生出一种稚嫩的恐惧和自卑。 我拉着妹妹低着头紧贴墙根,蹑手蹑脚地,像两头迷途的小羔羊错溜进别 人的家。爬到前楼二层,敲开我家原来的房门,面对开门的陌生叔叔那诧异目 光,我的心如揣个小兔子扑通地跳个不停,结结巴巴窘在那里。须臾,身后传 来几个大人惊讶的声音:“这是小蔵蔵吗?是你自己找来的呀?”叔叔阿姨们 一下子聚拢过来:“这孩子都长这么高了。”他们七嘴八舌问了一车话,还有 一笋筐叹息,唯独提起我遭厄运的爸爸妈妈,就语焉不详,躲躲闪闪。 “蔵蔵来这里要找谁啊?”我垂着头蚊子般地小声吐出“杜阿姨”三个字, 这是此间人中我唯一记住的称谓。热心的大人们拥簇着,我被领到楼里的一户 人家。原来,我们搬走后,杜阿姨依然留在这里,被另一家邻居雇用。 看到杜阿姨,像遇见亲人,心里好委屈,我把嘴蹶得高高的。杜阿姨惊见 一双小小的不速之客,高兴得合不拢嘴,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紧紧抱住我和 妹妹。后来回想,新雇主阿姨显然对我们不甚欢迎,毕竟在困难时期,连杜阿 姨也像有些许顾虑和谨慎。 我们在陌生阿姨的家里不知所措,木呆呆地看着杜阿姨在人家家中忙前忙 后。就像被人讥笑着问“你俩来此有何贵干啊?”是懵懵懂懂寻找曾经的家? 寻找本该在此陪伴我们却远在天际的爸爸妈妈? 孩子就是孩子,临近吃饭时间,我也不懂是不是该走了。 主人家开饭了,大人孩子围在那边热热闹闹地吃起来,并没有招呼我们的 意思。我和妹妹就像不真实存在的小影子,不相关的两只小动物,局促地蜷在 一旁,悄悄吞着口水。那些年,物资极度贫匮,饥饿给所有人留下抹不去的伤 痕。长期的“缺嘴”,让孩子变得“贪婪”,成为一种梦吃。 这时,杜阿姨匆匆走过来,戳着我的鼻子小声叮嘱,“记住,别乱动,等 着我”。或许,并没有几分钟,可我觉得好漫长好难熬啊! 终于,杜阿姨揩着额头汗水回来了,手里端着一只盘子,里面托着一张大 大的热气腾腾的白面糖饼。原来她是去烙了一张糖饼,以填饱我和妹妹的辘辘 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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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肠。记得糖饼里面放的是红糖,黏黏的绛红色糖汁从金黄焦脆的饼层里渗出 来,带着一丝刚出锅油脂的駭噬声响,那个香啊,还没到嘴已被迷倒。在那个 年代,此不可思议的奢华,足以令所有孩子羡慕、期待、魂不守舍。于我和妹 妹,那糖饼融进的就是一个孩子天生该拥有的全部美好:爸爸妈妈、家庭生 活、玩具游戏、欢声笑语、撒娇淘气、爱抚温暖…… ■杜阿姨把圆圆的糖饼切成一片片三角形,分给我和妹妹,自己笑眯眯地坐 在一侧。看着我们贪婪地享用,她焦黄消瘦的面孔泛出一朵幸福的祥云。 我俩恰吃得香甜忘情之际,雇主阿姨走过来,开玩笑地说:“现在口粮都 有定量,给你们烙了白面糖饼,杜阿姨自己可要饿肚子啦。”听说有种夺命毒 箭“见血封喉”,没错,雇主阿姨说的是实情,可我就像中箭躺枪,如刺梗 喉,含着糖饼的嘴停止了咀嚼,傻了一样凝固在那里。杜阿姨迅即站起来,保 护小鸡嵬似的隔开我们,赔着笑脸对雇主阿姨道“没关系没关系”,一面扭回 身不停地抚摸我俩的头,“蔵蔵快吃,没事没事”。我静悄悄地低下头,边吃 委屈的泪水边滴滴答答落了一碗。妹妹狼吞虎咽的,只剩下舔手指,我却拿着 剩下的一小块舍不得吃光。杜阿姨看到我无声饮泣的样子,心痛,围拢双臂把 我俩再度揽入怀里,哄婴儿入睡般哼起了熟悉的小调,轻轻地,摇啊摇。 尽管长期“亏嘴”后的饱食,让我当天夜里就上吐下泻,还是像讲《小 布头奇遇记》童话般,给羡慕的小伙伴们念叨了好一阵子糖饼的传奇。 这张糖饼寓意的分量,至今仍沉甸甸压在心头。无法想象,杜阿姨从哪里 变出来的白面红糖,更不敢想象事后的几天她是怎样度过的。老人家为别人的 孩子付出的是自己的饥饿,是生命的一点一滴。 多年后,父母落实政策迁回北京,一切逐渐回到正轨。自20世纪80年代 初始,已经在乡下养老的杜阿姨,每年都会被接到我家小住一段时间。岁月无 情,孤零零的杜阿姨,早已成了名副其实的老人家。她是把我们当亲人来投 奔,能让老人享受到孝敬、温暖、亲情,是她的福报,是我们的欣慰。 像每次一样,杜阿姨那回离开我家时,要到宣武区一个亲戚那里住几天。 老人不识字,走南闯北全凭记忆和直觉。高龄的她坚拒我的送行,连称“没 事没事”,不放心的我只好悄悄尾随在她身后。到了白纸坊,老人家果然迷了 路,站在路口不知所措,她瞬间忘记了地址,忘记了亲戚的名字和电话,她真 的衰老了。我搀扶着她去了派出所,并护送到家。分别时,杜阿姨拉着我的 手,语带凄凉地说:老了,没用了,太麻烦你们了,以后不来了……就是从那 天起,杜阿姨果真再也没有出现在我家。 直到一次清明节,妹妹和妹夫风尘仆仆地从外边回来。“你们去哪里了, 弄了一身土?”我问。“我们到河北给杜阿姨扫墓去了。”“你说什么?”这一 2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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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才知道,杜阿姨已经永远离开我们好几年了。犹如几十年前那个委屈的孩 子,我的泪水霎时夺眶而出,无言地。 和杜阿姨相处的儿时虽已远去,糖饼的故事仍历历在目伴随着我,想起来 就感觉辛酸,感觉温暖,就会萌发深深的思念。这位谜一般的无锡女性,也许 让北方的岁月和不为人知的苦涩人生,打磨得褪去了江南水乡的秀丽温婉。但 凝聚在她骨子里的善良勤劳和浓浓的爱,还有那张甜透心的糖饼,却绵延不绝 地滋润且拂拭着我的心灵。 如今,我每次回到京城,总会去东四大街那家火爆的老北京民芳饭馆,都 要执意点一道特色美食……糖饼。那熟悉的香喷喷滋味,那渗出焦黄酥脆饼层 的绛红色糖汁,伴随嘴里甜丝丝的咀嚼,于心头同步渗出一股当年的委屈和辛 酸。幸好有杜阿姨,幸好有甘怡的糖饼,常渡我回到五味杂陈的彼岸,恍惚 间,继续享受着被杜阿姨搂在怀里哼小曲的温馨。 是啊,清明将至,我要去寻觅那无名的乡野,带上一张亲手烙的糖饼,踏 湿碧草,拨开阳春,依偎到野花环护的青冢,追思默默无闻走过一生的那个温 暖慈爱的质朴灵魂。 (原载《文综》2019年夏季号) 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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