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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05月22日 星期三

    编者按:近期,由《文史哲》与《中华读书报》联合评选的“2018年度中国人文学术十大热点”公布,其中第五大热点为“饶宗颐、谢和耐等汉学大家相继离世,欧陆汉学传统渐成绝响”:“2018年,著名汉学家饶宗颐、谢和耐相继离世:他们一位是中国古典学术硕果仅存的耆宿,与法国汉学界有着志趣相投的密切联系;另一位是当代法国最具权威的汉学家,曾长期主持整个法国汉学界的工作。从某种意义上说,两位汉学大师的去世,代表了以法国为中心的欧陆汉学传统走向终点。”有些读者或许不清楚饶宗颐先生与法国汉学界究竟有何“志趣相投的密切联系”,本报特邀陈民镇先生予以解析。

    东成西就:饶宗颐先生的法兰西情缘

    陈民镇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05月22日   07 版)
    20世纪60年代,戴密微与饶宗颐于欧洲

        “东成西就”是一部经典港片的名字,这里,我借用其字面义来比喻饶宗颐先生在东西方学术界的贡献与影响。被尊称为“饶公”的饶先生是公认的国学大师,由于历史原因,过去很长一段时期内人们对他的定位则是带有异域色彩的“汉学家”。但在饶公眼中,无所谓“国学”或“汉学”,能延续传统又能在当代重焕生机的,应是超越国界、无问西东的“华学”。“华学”的广度与深度,正可打破“国学”“汉学”之间的限域,并为“东学西渐”揭示更多的可能性。

     

        2018年是法国汉学先驱沙畹(Emmanu⁃el-èdouardChavannes,1865—1918)逝世一百周年,同时我们也沉痛遭遇了法国汉学两大重要人物——谢和耐(JaquesGernet,1921—2018)与饶宗颐(1917—2018)的逝世。大师的谢幕,为磅礴的交响画上了短暂的休止符。作为“东学西渐”的代表人物,饶公与法国汉学界结下了不解之缘,二者跨越甲子的互动为我们回望法国汉学的百年沧桑提供了极佳的视角。

     

        一

     

        20世纪上半叶,沙畹及其弟子伯希和(PaulPelliot,1878—1945)、马伯乐(Henri Maspero,1883—1945)、葛兰言(MarcelGranet,1884—1940)等人确立了法国作为世界汉学中心的地位。当时与沙畹这批汉学家对话的,是罗振玉、王国维、陈寅恪等中国学人。

     

        二战爆发之后,欧洲汉学研究也遭遇重创。随着葛兰言忧愤而终,马伯乐于1945年死于纳粹集中营,伯希和也在同年病逝,法国汉学的黄金时代谢幕了。接过旗帜的,是沙畹的另一高足戴密微(PaulDemiéville,1894—1979),他与弟子谢和耐、汪德迈(LéonVandermeersh,1928—)等人引领了下一阶段的风潮。饶公与法国汉学的互动,主要便是在他与戴密微及其弟子之间上演的。

     

        1949年之后,尽管法国率先与新中国建交,但很长一段时期内大陆学界与包括法国在内的西方国家鲜有交流。在此背景下,饶公沟通中西的努力便显得更为难能可贵。与王国维那一辈学者不同,饶公与法国汉学的对话,不但是建立在平等、互济的基础上的,而且他直接参与并影响了法国汉学的发展与学术走向。

     

        1956年9月,时年39岁的饶公赴法国巴黎参加第9届欧洲青年汉学家年会,第一次踏上法兰西。虽以“青年”命名,但一年一度的汉学家年会早已超越年龄和国籍,成为世界范围内的汉学盛会。据饶公生前的助手郑会欣说,这是“饶公第一次走向国际的学术盛坛,在饶公的学术史上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里程碑”。正是在这次会议上,饶公的研究成果得到了戴密微等汉学家的高度重视。

     

        此次会议,大陆方面派来了翦伯赞、夏鼐、周一良等代表,但当时壁垒森严,饶公并没有机会与大陆代表深入交流。此次巴黎之行,饶公有机会寻访故国之物,“纵观博物院图书馆庋藏,故国宝器,往往乎在;敦煌残卷,触手如新”(《〈巴黎所见甲骨录〉自序》),《巴黎所见甲骨录》便是饶公此次巴黎之行的重要成果。

     

        正是在这一年,饶公所撰《老子想尔注校笺》出版。饶公受到汉学界关注,便始于他在敦煌写卷《老子》想尔注方面的研究。法国道教研究的权威康德谟(MaximeKaltenmark,1910—2002)更是以该书作为门人研习中国道教史的必读书,并由此引发法国汉学界的道教热,索安(AnnaSeidel,1938—1991)、施舟人(KristoferSchipper,1934—)等西方著名道教研究者均深受其影响。饶公在1990年代再赴法国的时候,发现法国以道教拿博士学位的便已超过50人。

     

        鉴于饶公的突出贡献,法国汉学界亦授予饶公种种殊荣:

     

        1962年,通过戴密微的推荐,饶公凭借《殷代贞卜人物通考》一书荣膺有“汉学界诺贝尔奖”之称的儒莲奖(Leprix Stanislas Julien);

     

        1980年,成为巴黎亚洲学会(SociétéAsiatique)荣誉会员;

     

        1993年,获法国文化部授予法国艺术及文学军官勋章(OrdredesArtsetdesLettres),并成为法国高等实践研究院首位亚裔荣誉国家博士;

     

        2013年,成为法兰西学院(InstitutdeFrance)五大学院之一法兰西铭文与美文学院(Académiedes in scription setbelleslettres)首位亚洲外籍院士。

     

        因饶公的身体状况已不便长途飞行,2013年9月19日的法兰西学院铭文与美文学院外籍院士授职典礼在法国本土之外的香港中文大学举行,这是该学院两个多世纪以来的头一遭。法兰西远东学院时任院长、法兰西学院铭文与美文学院终身院士傅飞岚(FranciscusVerellen,1952—)亲自到香港主持仪式,他在致辞中总结了饶公在敦煌学、甲骨学、宗教学、艺术史等方面对法国汉学的深刻影响,并指出:

     

        他当选法兰西学院铭文与美文学院外籍院士,这是对他终身成就的肯定。无论对于理解中国文明的历史,还是对于理解东西方人类精神的丰绩,饶教授都贡献巨大,不可估量。

     

        2017年,“莲莲吉庆”饶宗颐荷花书画展在巴黎举行,饶公最钟爱的圣洁之荷绽放于法兰西。令人感佩的是,年届期颐的饶公不辞辛劳,远涉重洋,最后一次踏上法国的土地。百岁老人故地重游,恍然如昨。

     

        2018年2月6日,饶公与世长辞。2月22日,法国巴黎中国文化中心举行了饶宗颐先生纪念会,法国汉学界送了饶公最后一程。

     

        二

     

        饶公曾多次赴法,其中历时较长、比较重要的有以下三次:

     

        1965—1966年,受戴密微之邀,饶公赴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研究敦煌写卷及画稿;

     

        1976年,在戴密微协调之下,任法兰西远东学院(EFEO)研究员;

     

        1978—1979年,饶公在香港中文大学荣休之后,任法国高等实践研究院(EPHE)宗教部客座教授,讲授中国古代宗教。

     

        饶公与法国汉学的关系,可以说是相互成就。一方面,饶公在法国教书育人,切磋砥砺,促进了汉学后进的成长。法国汉学至今仍不无饶公的烙印,突出表现在宗教学、古典文学、敦煌学等领域。

     

        另一方面,法国藏有一批伯希和所获敦煌写卷,研究价值极高,且法国有跨文明比较的环境,饶公的学术亦因此有大的突破。饶公在法国投入大量精力整理、研究伯希和带来的敦煌资料,还首次整理古恒(MauriceCourant,1865—1935)所获墓志资料,分别于1971、1978年在法国出版的《敦煌曲》《敦煌白画》以及1981年由香港、法国合作出版的《唐宋墓志:远东学院藏拓片图录》是饶公的重要著作,也是他旅法研究的见证。饶公还在1976年从法国亚述学泰斗蒲德侯(JeanBottéro,1914—2007)研习楔形文字,并由此首度汉译近东开辟史诗Enuma-eliš。

     

        2006年12月,在饶公九十寿诞之际,戴密微之女委托汪德迈将一批戴、饶二老往来的书信、手稿、书画等珍贵资料交付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再加上饶家所藏戴密微致饶公的信件,遂成合璧。2012年,收录二老往来书信凡80通的《戴密微教授与饶宗颐教授往来书信集》出版,我们得以近距离领略大师的交谊与风范,也可藉此窥及饶公一些重要著作的撰写与出版始末。

     

        《敦煌曲》是饶公与戴密微合作的最重要成果,按照杨联陞先生的话说,是“珠联璧合”。该书于1971年由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出版,主要内容由饶公以中文撰写,戴密微负责翻译为法文。该书主要利用法藏敦煌写卷,兼及英、俄藏写卷,对敦煌曲展开系统探讨,通过一手材料,订正了过去敦煌曲研究的一些疏误。该书是敦煌曲研究领域的重要著作,甫一出版,杨联陞、苏莹辉、吴其昱、陈庆浩等学者纷纷撰文评介。从二老的往来信件看,戴密微对该书的修订、翻译、经费、印刷乃至用纸等方面的关切可谓巨细靡遗。

     

        在推动该书出版的同时,戴密微也十分关注饶公另一重要著作《敦煌白画》的出版,并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帮助饶公推出这一专著。经历一番波折,最终在戴密微逝世的前一年,也就是1978年,凝聚二老心血的《敦煌白画》由法兰西远东学院付梓。该书有戴密微所作序言,由于年龄原因,戴密微当时已无力从事译介,该书的法文部分由李克曼(PierreRychmans,1936—2014)完成。

     

        值得注意的是,在1974年12月23日的信件中,饶公向戴密微汇报了为法兰西远东学院所做研究工作,包括以下内容:《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中国史学观念探讨之一》,已于1970年在耶鲁大学写就;《敦煌本文选》,尚在撰写中;《新加坡早期中文史料》,着手于1967年,拟次年成书。其中《敦煌本文选》的研究计划前所未闻,端赖于新披露的信件乃知其概要。1975年11月12日饶公致戴密微书中,除了提及以上三书,还请示越南汉籍《往津日记》的处理方案。饶公曾从戴密微处获得《往津日记》抄本,这些信件揭示了该文献的由来以及整理始末,弥足珍贵。

     

        三

        饶公曾在戴密微、汪德迈、施舟人、雷威安(An⁃dréLévy,1925—2017)等人的陪同下游历法国、瑞士等地的人文名胜与自然风光,异国风物激发了他的才情,期间饶公创作了大量的诗文与书画作品,成为他与法国汉学家友谊的见证。

     

        汪德迈是饶公最知名的洋弟子,饶公也是汪德迈最尊重、最亲近的老师。在法国期间,饶公基本居住在汪德迈家中。1966年1月,饶公与汪德迈游阿尔卑斯山,“廿载居南陬,如蝉不知雪”,这是饶公第一次亲睹雪山美景。此后又游罗马剧院遗址、雨果故居、巴黎圣母院、拿破仑行宫等地。饶公依谢灵运诗韵得诗36首,结为《白山集》,戴密微题辞曰:“儿时闲梦此重温,山色终非旧日痕。爱听清湍传逸响,得从峻调会灵源。”同年8月,戴密微邀请饶公同游瑞士,这一次,饶公从瑞士一侧游览了阿尔卑斯山。他流连于山脚下一个被他称作“黑湖”的小湖泊,作诗34首,后结为《黑湖集》,戴密微题赠序文,并将饶诗译为法文。

     

        法国拉斯科洞穴(CavesofLascaux)距今两万年前的史前壁画举世闻名,但每周只开放一次,参观需要预约。在1979年秋饶公离开法国前夕,饶公终于等到参观许可,遂与施舟人凌晨自巴黎不辞千里驱车前往,终于一睹胜迹。饶公意外发现壁画的动物群中,竟有蒙古马,大喜过望。有感于“赫赫先民,妙夺天工”,饶公作《法南猎士谷(Lauscaux)史前洞窟壁画颂》一文。在2013年的法兰西学院铭文与美文学院外籍院士授职典礼上,饶公的答谢词还提及这件往事。

     

        1993年11月25日和26日,饶公分别被授予法国高等实践研究院荣誉国家博士学位和法国文化部文化艺术骑士勋章。仪式过后,汪德迈陪同饶公到巴黎以南40多公里的一个山谷,那里坐落着一处修道院遗址。这座被饶公称作“皇门静室”的“小学”(Petitesécoles)孕育了语言哲学、逻辑学的新思潮,戏剧大师拉辛(JeanRacine,1639—1699)便曾求学于此。饶公抚今追昔,流连忘返,作《皇门静室的“小学”》以纪其事。皇门静室的断壁残垣与思想曙光,给饶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饶公将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译作JaoTsung-IPetiteEcole,便取自皇门静室的“小学”,既以示自谦,同时也蕴含了他的古典学期许。2017年6月,饶公最后一次来到法国。汪德迈、李晓红师徒陪同饶公、郑炜明师徒重返皇门静室,饶门三代同聚,时间的指针似乎又拨回到24年前。饶公已是百岁老人,当年的学生成了“老学生”,白发苍苍,步履蹒跚,而情谊依然。

     

        四

     

        在饶公与戴密微相识之初,后者已是欧洲汉学执牛耳者,饶公虽年少成名,但当时刚登上香港大学讲堂不久,且无光鲜的履历(饶公初中肄业),二人地位上的差异不可谓不悬殊。但戴密微敏锐意识到饶公极强的学术研究能力和洋溢的才情,倾其所能帮助饶公,饶公也以他的才华回馈法国汉学,二人的交谊已成学坛佳话。在戴密微八十寿辰之际,饶公曾作《戴密微教授八十寿序》回顾二人交游经过:“颐谬托赏音,早荷褒采。蓬门瞥记,藉高轩之一言;石窟声诗,赖传译于四海。畴昔黑湖游旅,屡接履綦。”1977年,业已八十四高龄的戴密微为饶公的《选堂书画集》作序,称“余与君相知最深”,视饶公为“亲善之友”,并认为饶公“在最富人情之文明社会中,乃一最堪做楷模之人物”。饶公于学术之外,诗文书画兼擅,其传统文人气质为戴密微所倾心。饶公擅古琴,戴密微通钢琴,并曾研究欧洲古典音乐舞曲,二人可谓“知音”。

     

        1979年3月23日,戴密微病逝于瑞士。饶公当时尚在巴黎讲学,悲恸不已,“不闻邻笛增腹痛,摩挲遗帙苦招魂”,作《戴密微先生挽诗》以挽之。在整整6年后的1985年3月23日,饶公行经浙东前往温州雁荡山途中,忆起戴密微生前心仪谢灵运,寻访谢灵运笔下的上虞、永嘉也是戴密微的一大心愿(但因遇特殊历史时期而未能成行)。睹物思人,“德音去已遥”“感旧不成章”,饶公作《临海道中,怀故法国戴密微教授,用大谢庐陵王墓下韵》以怀之。在致谢和耐的书信中,饶公亦曾提及此诗。

     

        饶公与汪德迈的师生情同样堪称典范。他们既有在香港的教学相长,在法国的亲密无间,也有在印度的患难与共。每逢饶公寿辰等重要活动,人们往往能看到汪德迈的身影。2006年饶公九十寿诞,汪德迈不但带来了戴密微与饶公往来书信等珍贵史料,还带来了法国远东学院重印的《黑湖集》。2015年3月17日,适逢香港中文大学贺饶公百岁华诞,汪德迈主讲香港中文大学“饶宗颐访问学人计划”讲座,以“我与我的老师饶宗颐”为题回顾了自己与饶公的师生之谊。在知道饶公死讯之后,汪德迈说:“饶宗颐先生一生所致力的是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融汇交流,对于他的不幸离世,作为他的弟子我非常悲痛,但是我相信他精心浇灌的中法友谊之花会盛开,我将会去香港参加他的葬礼,去与我的中国老师告别。”2018年2月28日,汪德迈作为扶灵者之一,现身于香港的饶公追思送别仪式。在仪式上,他说自己一生最大的荣幸就是与饶公结为师生,他以饶公为其一生最崇敬的老师。

     

        除了汪德迈,饶公还有施舟人、侯思孟(Don⁃aldHolzman,1926—)等著名的洋弟子。正如施舟人所说:“饶宗颐教授不仅是法国汉学界的老师,更是全欧洲汉学界的老师。”饶公作为现当代“东学西渐”的代表人物,既是东西方学界互动交流的见证者,也是极为重要的推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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