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戰台灣少見的女性心理驚悚,不畏被說「毀三觀」──專訪《惡女》導演宋欣穎

挑戰台灣少見的女性心理驚悚,不畏被說「毀三觀」──專訪《惡女》導演宋欣穎

《惡女》林美秀(右)首度合作邵雨薇(左)。

Photo Credit:CATCHPLAY 提供

「電影一定是反映部分的現實,而不是全部的現實。」宋欣穎認為,電影不應該被寫實的框架所侷限,儘管故事的核心永遠是對人性的寫實觀察,然而在當代電影市場裡,在風格上唯有混合多種類型、力求刺激的觀影經驗,才能讓胃口越來越大的觀眾買單。

兩個月前,電影《惡女》的預告釋出,旋即引發熱烈討論。眾人熱議之處不僅在於由邵雨薇、林美秀、鳳小岳、李天柱組成的堅強卡司,更在於這部講述勾心鬥角、風格宛如韓國電影的女性心理驚悚片,竟是出自金馬獎最佳動畫長片《幸福路上》的導演宋欣穎之手。

不過,回顧宋欣穎的就學與職涯背景,於芝加哥哥倫比亞學院(Columbia College Chicago)學習電影創作碩士、爾後進入後期公司工作的她,本就並非以動畫片為創作目標;《幸福路上》的形式選擇,更是肇因於時代重現上的務實考量。然而,《惡女》在題材與類型上,確實與以溫馨風格包裝政治和歷史意涵的《幸福路上》有很大不同。

導演宋欣穎拍攝現場工作照。圖/CATCHPLAY 提供

本篇專訪由《惡女》改編自日本社會事件的創作緣由出發,延伸至女性心理、媒體亂象、類型選擇等多重面向,或許能為宋欣穎的創作轉變、《惡女》中的風格呈現,提供更豐富的脈絡。

  • 小提醒:本文將提及部分電影劇情

將日本社會案件「台灣化」,加入媒體與司法觀察

在完成《幸福路上》後,自認「野心龐大、雜食」的宋欣穎,開發了 10 個類型各異的故事,而其中之一,則是源自日本的「木嶋佳苗連續騙婚殺人詐財事件」。該事件的當事女子正如《惡女》中的何秀蘭(林美秀 飾)一般,以多段感情關係賺取大量錢財,卻在其交往對象的一連串可疑死亡案件後,被以殺人罪起訴。而真實故事裡的木嶋佳苗,最後在諸多爭議(例如審判過程中缺乏直接殺人證據)下被判死刑。

選擇以「國民媽媽」的喜劇形象深植人心的林美秀來飾演「黑寡婦」,是為了挑戰大眾的刻板印象。圖/CATCHPLAY 提供

宋欣穎在閱讀相關新聞後,不僅對長相不符合大眾審美、卻屢屢擄獲男人心的木嶋佳苗產生了「好奇與崇拜」;也發掘在審判過程中,檢察官與媒體合作「渲染」故事,進而影響了日本陪審團的裁判。於是,在將真實事件「台灣化」的過程中,曾任平面記者的宋欣穎也展開對台灣媒體現象和司法系統的田調,試圖將故事融入台灣的社會制度,並加入對於媒體和司法現狀的批判。

在電影中,宋欣穎在何秀蘭的案件之外,設計了因為父親而主動介入調查的媒體人黃立美(邵雨薇 飾)與檢察官李國倫(鳳小岳 飾)合作影響社會輿論,甚至加入總統府幕僚(高英軒 飾)的角色,以暗示司法調查中的真相與否只是其次,幕後的政治算計可能才是最終關鍵。宋欣穎以台灣的死刑執行為例,點出當局往往選擇在出現政治危機後進行槍決,進而轉移大眾注意力。

「台灣雖然沒有陪審團,但是我覺得在現代社會裡,檢調單位如何結合媒體去強化他們在法庭的攻防,道理都是一樣的。」更進一步,這樣的社會現象也符合劇情上的主題,因為《惡女》試圖透過何秀蘭的角色叩問的,即是:大眾所看到的真相是真相嗎?看到的正義是真的正義嗎?看到的壞人是真的壞人嗎?還是其實表面的真相背後,還有別的真相?

透過對社會的描繪,也加深了主角黃立美在個人動機(親情與感情)之外,被外在結構所帶來的影響。 

在勾心鬥角之中,呈現女性的情慾

不過,撥開外部的層層批判,宋欣穎認為《惡女》的核心仍是一個關於女性的故事。因此,本片並沒有老掉牙地從男性檢調人員出發,推動解開蛇蠍女的謎團;也並非從與何秀蘭交往的男性的視角,描繪女性如何以自身魅力換取物質利益。宋欣穎選擇創造黃立美的角色,讓這位女強人在調查何秀蘭的過程中,去發現女人如何利用性愛與美食作為武器,進而重新理解自己的慾望和感情。電影最後,黃立美甚至複製了何秀蘭的作案手法,利用男性對自己必須承擔家務勞動責任的期待,展開專屬於女性的復仇。

「如果我們把這整個故事的男女位置都對調,它好像就很理所當然、很 cliché(陳腔濫調), 因為我們看過很多女性被負心漢騙的故事;可是把性別對調過來以後,一切就變得很弔詭、跟有趣、很有爭議。」同時,電影也運用不小篇幅描繪黃立美的情慾需求,表現一段從對未婚夫(曾少宗 飾)性冷感,到被檢察官點燃慾火的轉變。

在提及拍攝性愛場面的考量時,宋欣穎坦承自己作為女性觀眾,常常對東亞電影中的性愛場景感到不舒服,因此在拍攝電影裡黃立美與李國倫的床戲時,不只加入了一場跳舞以鋪墊情感、增加合理性,也特別注意在實際拍攝時與演員的事前溝通,好確保幕前幕後都不會造成剝削、帶來不適。

《惡女》特別注意拍攝親密戲時與演員的事前溝通,確保幕前幕後都不會造成剝削。圖/CATCHPLAY 提供

電影不僅描繪了黃立美的愛與慾,也賦予了何秀蘭在騙財之外的情感需求,片末透過轉讓保險受益人的舉動,讓觀眾與黃立美得知她對立美父親是一片真心。有趣的是,這個劇情設定其實是飾演黃志德的李天柱所提出的,他認為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表現出何秀蘭對黃志德的真情。

選角方面,選擇以「國民媽媽」的喜劇形象深植人心的林美秀來飾演「黑寡婦」,則是為了挑戰大眾的刻板印象──「我有自信去改造演員的刻板形象,而這個故事某種程度就是在討論刻板形象:為什麼胖的、醜的、底層的就是殺人,比較漂亮的、學歷好的就不是殺人?」宋欣穎說道。

心理驚悚類型,寫實與戲劇如何拿捏?

儘管電影嘗試為女性角色加上血肉,但在驚悚類型的限制下,仍需要依賴何秀蘭的蛇蠍女形象以製造懸念,也就減弱了電影後段將命案都歸因於男方一片真情的合理度。宋欣穎認為,雖然電影後段還給了何秀蘭清白,但不代表何秀蘭在電影前段就不帶有惡意,因為那是她在面對男性目標或女性競爭者時的一種武裝,甚至是一種反射性地吸引注意的心機。而這樣的心機,當然也存在於黃立美身上,兩相對峙之下,自然會產生勾心鬥角。

宋欣穎認為《惡女》的核心是一個關於女性的故事。圖/CATCHPLAY 提供

「我覺得電影一定是反映部分的現實,而不是全部的現實。因為我們如果把部分的現實誇大,例如放大女人的小心機,那其實就會成為驚悚片。」

宋欣穎認為,電影不應該被寫實的框架所侷限,儘管故事的核心永遠是對人性的寫實觀察,然而在眼花繚亂、從串流到院線的當代電影市場裡,在風格上唯有混合多種類型、力求刺激的觀影經驗,才能讓胃口越來越大的觀眾買單。而這,也是在《幸福路上》後發想的 10 個故事概念中,選擇拍攝這部結合政治、社會元素的心理驚悚片的原因。

在配樂與音效的設計上,宋欣穎也展現了類似的考量。宋欣穎在與負責配樂的李欣芸確認風格時,即以電影《寄生上流》和韓劇《衣袖紅鑲邊》為範本,提出「華麗、澎湃」的方向,並且希望以弦樂為主,而不是比較常見的鋼琴或吉他。

導演認為,配樂可以適時補充影像的不足,給予觀眾更明確的情緒導引,而華麗的風格正符合她對女性復仇劇的想像。「台灣的戲劇跟電影音樂用得非常節制,我覺得浪費了電影這個媒材,因為聲音設計和配樂可以提點觀眾去感受這個故事,是一個重要的工具。」

從《幸福路上》到《惡女》,動畫與真人的創作差異

最令觀眾感到好奇的,當然是在創作《幸福路上》後,首度執導真人電影是否有遭遇什麼困難?「大家都問我拍《惡女》有什麼困難,可是真的沒有困難,不好意思。」宋欣穎笑答。

她接著指出,過去執導動畫的經驗,訓練她在創作時要非常精準,讓她可以在前期籌備時準確地向造型、美術、攝影等其他主創人員指出自己希望的風格,也提升現場工作時的效率,在極少的平均鏡頭數下,達成足夠提供後製階段選擇使用的多樣性。

要說主要的困難之處,是故事大量集中於住家場景的編排,使得拍攝前不僅得花費大量心力尋找合適的場景,也在現場調度時需要與限縮的空間協商。

故事大量集中於住家場景,因此現場調度時需要與限縮的空間協商。圖/CATCHPLAY 提供

電影中,黃立美的豪宅以潔白、乾淨到不自然的風格表現女主人近乎潔癖的個性;然而書房內凌亂的陳設,則暗示著格格不入的未婚夫擁有的狹小空間。在拍攝時,宋欣穎與美術加入了許多鏡子的擺設,一方面加強居家環境的冰冷、不適感,另一方面也增加鏡位上的選擇,如此的權衡,即是在拍攝動畫片時不會遇到的課題。

直球對決:如何看待各種評價?

訪談尾聲,宋欣穎反問身為男性的我,看完電影是否會感到不舒服?她接著向困惑於為何有如此顧慮的我解釋,有一些觀眾在觀影後感到不適、生氣,認為《惡女》太過「毀三觀」。我坦承自己反而有著相反的看法,覺得以心理驚悚類型和政治陰謀題材而言,電影在風格上似乎可以更大膽、更黑暗、更犀利。

宋欣穎(中)過去執導動畫的經驗,訓練她在創作時要非常精準。圖/CATCHPLAY 提供

回想起當年《幸福路上》因政治題材而引起的爭論,以及不如預期的票房,如今《惡女》嘗試以商業風格挑戰台灣少見的題材,將再度面臨電影與社會對話時浮現的落差,以及存在著異質性的觀眾所給予的正反回饋。

然而,正如導演對上述觀眾的回應──其實韓劇早已直指各種社會黑暗面,美國也有更「毀三觀」的《控制》等片在前。台灣電影(無論是創作者或觀眾)對寫實與否的想像,確實都還有很長一條路要走。

執行編輯:林鈺芩
核稿編輯:孫雅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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