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在早上六點響起。巴斯光年叫我們起床拯救銀河系。
這個來自動畫人物的電話,是今天的第一個提醒,告訴我和我的家人,我們此刻身在全新的上海迪士尼度假區內的玩具總動員酒店。客房的牆上畫著雲彩。地毯上有土星和警長星。伍迪的塑像聳立於草木繁茂的庭院中,也就是「玩具總動員」系列電影裡那個牛仔玩偶主角。浴簾上有伍迪的朋友們的圖案。
迷你酒吧塞滿了沒意思的東西。
我們走在一條幾乎看不到盡頭的走廊上,自覺像蹣跚走向目的地的嬰兒。終於到了電梯。伍迪的聲音響起,用英語和普通話說,「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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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這個三維卡通片裡幹什麼?在這裡,大堂的柱子和建築構件沒有完美對齊,看上去就像一些巨嬰搭起來的東西。前台由柚子大小的大理石構成。
這是我和丈夫歐內斯特(Ernest)給今年10歲的女兒姍的獎勵,表彰她的堅忍和正能量。過去四天裡,她熬過了從紐約到上海的14小時航班,還要忍辱負重,看著她的父母用笨拙的手勢與當地人溝通。
然後就是重回出生地的情感壓力。九年前我們在中國領養了14個月大的姍。這是我們第一次回來。離開西方世界的母艦後,上海是我們途經的一個氣密過渡艙。我們將很快前往江西省一座小城,拜訪她出生那一年待過的孤兒院。我們會去井岡山,毛澤東曾在上世紀20年代撤退到那裡,並組建了紅軍。最後還有四川省、火鍋、大熊貓。
在這之前,姍不時提出要去迪士尼樂園,遭到我們的斷然拒絕。我認為迪士尼主題公園是個乾淨而歡快得不自然的地方。而歐內斯特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做一個多少有點原則的猶太人,迪士尼樂園在他看來就像聖誕節——不是該他去享受的樂子。
一個孩子細看來自玩具總動員酒店大堂的女牛仔傑西。
一個孩子細看來自玩具總動員酒店大堂的女牛仔傑西。 Disney
但上海的迪士尼樂園就不一樣了。這座主題公園裡有那麼多熟悉的角色,會讓姍頗為舒適地重新接觸中國。而且我和歐內斯特會發現,購買一日門票(我們三人總共花費約230美元),去看經由一個曾長期抵制迪士尼化的國家詮釋的米奇及其夥伴,是很值得的。
我們於去年7月的一個週六現身上海迪士尼樂園時,它開張還不到一個月。我們把行李留在玩具總動員酒店——那是一棟低矮的藍色玻璃幕牆建築,周圍則是瀝青地面和修剪得短短的草坪,讓歐內斯特聯想起矽谷一個科技公司園區——隨後上了一輛前往主題公園的大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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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車的乘客看上去都是亞裔,其中包括時髦的年輕伴侶(戴雷朋[Ray-Bans]太陽鏡和豬肉派帽),把僅有的一個孩子夾雜中間的家長,還有一些家庭帶著不止一個孩子。他們會是中國人嗎?這個國家始於1970年代的一孩化政策最近已經被取消了。此前隨著政策的鬆動,一些中國夫婦可以有兩個孩子,我們面前的人似乎就是這種情況。姍注意到他們了嗎?在我們多次談及迫使中國父母放棄孩子的絕望境況之後,眼前的情形是否會讓她感到困惑?委屈?她有一張適合玩撲克的不動聲色的臉。你很難猜透她的心思。
在主題公園入口處,我們看到了楓樹以及一家星巴克(Starbucks)。噴泉噴出一波波很粗的水流,像是沸水裡的意大利麵;天氣炙熱難當。進門要花很長時間,警衛正在檢查包裹,沒收違禁食物。遊客只能光顧園區的餐廳,要不就得餓著。我們站在一個統一戴橙色棒球帽的成人旅遊團旁邊,一個穿百慕大短褲、留著仿莫西乾髮型的小男孩在玩他媽媽的手機。很多人都穿著黑白兩色橫紋襯衫。
那群人回過頭來,帶著同樣濃厚的興趣打量我們,好奇於我們的中國女兒以及她身旁皮膚蒼白的同伴。我們抵達上海的第一個早上,當我在幾米開外的餃子攤前買早點的時候,一個女人在街頭湊近我的女兒。她一邊用自己的語言快速發問,一邊朝我這邊指了指。我是姍的母親?看護人?還是誘拐者?我女兒只會說英語,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但隨後一直待在我和歐內斯特身後半米的地方,近到足以把我們置於視線之內,但又遠到足以避免受到關注(或者說她希望如此)。
走過公園入口處,可以看到遠處奇幻童話城堡(Enchanted Storybook Castle)的瘋王堡(Mad King Ludwig)尖頂,揚聲器中傳來《胡桃鉗》(The Nutchracker)的音樂。姍喜歡米奇大道(就是換了個名字的美國小鎮大街[Main Street U.S.A.])上的商店,它們是迪士尼樂園傳統的零售店,靈感似乎來自維奇奧橋(Ponte Vecchio)和Keebler小精靈。之後她又發現這些入口全部都通往一個販賣迪士尼商品的商場。(這個發現沒有讓她感到失望。)
一個童話城堡。一個波將金(Potemkin)村莊式的購物帶。播放柴可夫斯基音樂的電梯。感覺和普通的迪士尼樂園沒什麼兩樣,但是上海迪士尼樂園在某些重要的方面擺脫了模板,脫穎而出。我們從報紙上了解到,這裡不會有帶有文化帝國主義色彩的「小小世界」(Small World)之旅。也沒有激發星際夢想的「飛躍太空山」(Space Mountain)。但是,這裡有中國的十二生肖園,每個園子裡都會有十二個迪士尼動物中的一種,比如小兔桑普(Thumper),代表兔年,還有一個名叫「漫月食府」(Wandering Moon)的茶館。
上海迪士尼樂園的工作人員在龍花車上敲鼓。
上海迪士尼樂園的工作人員在龍花車上敲鼓。 Julie Lasky
其他景點與沃爾特·迪士尼公司的一些收購有關,包括漫威電影和《星際大戰》(Star Wars)特許商品。
我們讀到的報導中引用了相關官員的話,他們解釋說,獨生子女政策給人口結構造成的干擾意味著上海迪士尼遊客的平均年齡會比其他迪士尼公園遊客大。照我們看來,除了有一個標誌建議我們,要尋找吸煙場所,可向「演員」(也就是迪士尼公園的員工)求助之外,上海迪士尼樂園沒有其他特別方式來滿足成年人的需求。另一個標誌上寫著,輪椅可以在出租嬰兒車的地點附近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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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一步深入園區,我們發現,比起上海的街道,這裡寬闊的林蔭大道不那麼擁擠。我們覺得,這意味著我們可以快速前往任何活動,走遍六個主題園區的寬敞道路。但我們錯了。在漫威英雄總部(Marvel Universe)可以試穿鋼鐵俠套裝的「變身鋼鐵俠」(Become Iron Man)項目入口處,告示上的等待時間是50分鐘。在明日世界(Tomorrowland)登上細長的噴氣背包飛行器(Jet Packs)需要等候75分鐘;乘坐創極速光輪(Tron Lightcycle Power Run)過山車需要等候90分鐘。
我和歐內斯特提出輪流排隊。我們不是完全無私的。漫威英雄總部是一個黑色瘤狀亭式建築,男孩們到處亂跑,大聲尖叫,這裡有空調。但是,姍的性格是進行任何冒險之前都先要在周邊看看。所以我們徘徊了一陣子。
很快,我們匆忙趕到米奇大道的路邊,觀看華麗的遊行隊伍經過。一個女子樂隊頭戴拖著紅色長羽毛的帽子,站在一輛龍形彩車的後面,敲著從寶塔上懸掛下來的鑼鼓。寶塔頂部噴出火焰。「木蘭,」 姍解釋說。
在冒險島的營地發現景點,一個戴著飛行員墨鏡的13歲中國男孩說自己叫裡弗斯(Rivers),想跟我們練英語。
「你多大了?」他問我丈夫。
我們喜歡看別人T恤上的字。一個小男孩的白色T恤上寫著:Clothes Are Genderless(意思是:服裝是沒有性別的——譯註。毛主席可能贊同這個觀點,但沃爾特·迪士尼[Walt Disney]很可能難以苟同)。還有些T恤上寫著:Moschino、Miu-Miu、1-800-I-Love-You。一名穿著橘色耐吉鞋的20多歲的男子穿的T恤上面寫著:Born to Try(為嘗試而生)。一個20多歲的女子穿的T恤上寫著:Everything Better(一切更好)。
上海迪士尼樂園,「創極速光輪」過山車。
上海迪士尼樂園,「創極速光輪」過山車。 Shan Beck
迪士尼樂園把黑暗、令人焦慮的歐洲童話故事變成閃亮、歡快的娛樂的能力一直都讓我感到奇怪。在中國這個環境中,更是顯得頗為超現實。匹諾曹鄉村廚房(Pinocchio Village Kitchen)的裝飾完全是提洛爾風格的,菜單包括豬肉拉麵和意式海鮮千層面。牆上畫著來自迪士尼1940年影片《木偶奇遇記》(Pinocchio)的裝飾圖案。那部影片是根據義大利作家卡洛·科洛迪(Carlo Collodi)1883年的傳奇故事改編的兒童電影。科洛迪清晰地看到了年輕男孩最糟糕的一面。原版故事中的匹諾曹不只是淘氣,還殺死了試圖給他提供明智建議的會說話的蟋蟀,後來更是虐待了他的鬼魂。
姍點了披薩,上面有新鮮番茄、羅勒,放了香醋(85元,約合12.5美元,包括一瓶百事可樂)。我在上海街頭買的餃子只要3元(44美分)。我們把錢交給收銀員,她穿著背帶皮短褲,戴著草帽,把我們的食物端到掛著中國燈籠的戶外露台上。背景音樂放的是用中國樂器演奏的《冰雪奇緣》(Frozen)的主題曲《隨它吧》(Let It Go)。坐在我們旁邊的一個男孩用筷子夾著切開的披薩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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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晚些時候我們回到玩具總動員酒店時,發現孩子們聚集在大堂的一個電視機周圍,觀看老版的《米老鼠》(Mickey Mouse)動畫片,電視調成了靜音。演藝人員把氣球擰成動物和花朵,分發給孩子們。姍要了一支玫瑰。在注意到公園的鐘和口哨之後,我們期待這個酒店在科技方面令人耳目一新,有電玩遊戲和電子動畫人物。
我們忘了《玩具總動員》的懷舊性質。故事發生在戰後的美國郊區,那一系列電影展現出對過去的渴望,不只是通過老式玩具的嘟囔,他們努力爭奪不斷成長的男主人、小男孩安迪(Andy)的關注。這種渴望體現在20世紀中葉的裝飾風格上。這家酒店的國際風格建築,查爾斯(Charles)和雷·埃姆斯(Ray Eames)風格的膠合板座椅,以及埃羅·沙裡寧(Eero Saarinen)那種蘑菇形餐桌,讓我們沉浸在《玩具總動員》的理念中——一個逝去的郊區黃金年代——就像給我們戴上了虛擬現實眼鏡。
超大遊戲室的主題還原了玩具們在電影中的視角,代表著另一種黃金時代:童年。但是,這家酒店打破了它的模式。皮克斯動畫公司(Pixar)鏡頭下的年輕人並不輕鬆愉快——2006年迪士尼買下了皮克斯。《玩具總動員》的有趣之處在於,伍迪(Woody)和他的夥伴們只在周圍有人時假裝不是活的。在私下裡,他們是活著的,那意味著,就像真人經歷真實的發展一樣,他們也在沖向死亡,在慢慢成熟的過程中不斷吸取痛苦的教訓。在電影中,玩具們遭到頑劣孩子們的粗暴對待,受到焚燒的威脅,而這家收費最低每晚125美金的服務型酒店除了舒適和愛,沒有其他東西。哪怕只是進入餐廳,也會有一群演員對我們歡呼。
餐廳的天花板上懸掛著形似巴斯光年(Buzz Lightyear)和彈簧狗(Slinky Dog)的中國風箏,中國表意文字標明不同的麵食種類。但是,不管在哪裡,迪士尼的語言蓋過了所有其他語言。姍的雞肉湯麵裡漂浮的胡蘿蔔做成了帶有老鼠耳朵的圓圈。我們房間裡隨時可以點播的電影都是迪士尼出品和發行的。
我和姍選擇了《超人總動員》(The Incredibles,皮克斯,2004年)。這部動畫片講述的是一個鬱悶的超級英雄家庭,他們被禁止使用超能力。我們再次看到20世紀中葉的風格。那部電影中華麗的汽車和線條流暢的傢具再次把我們帶回一個充滿力量的時代,而不是無能的時代。它是超人、詹姆斯·龐德(James Bond)、以及克利弗一家(Cleavers)那種緊湊的核心家庭的時代。
我們是臨時住在被亞洲的神秘所包圍的奇特美國夢幻樂園中的陌生人,看著一個怪誕角色組成的家庭努力對抗自己的怪異,最後勝利地團結在一起。我們像土狼一樣大笑,然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