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這名憤憤不平的藝術家夏天常常光著膀子,身上散發著汗水和墨汁的味道,四處不停地寫字:牆上、地下通道、燈柱和交通燈控制箱上。
他用洋洋洒洒的雜亂漢字覆蓋了香港的公共場所,宣布了一個堅定不移的信念:九龍半島的大部分土地理應屬於他家。
在塗鴉藝術家曾灶財的一生中,他曾是個處處可見的人物,以一個古怪的行動而聞名,在大多數人的印象中,他執著的是一個奇怪的個人使命,而不是一種政治信念。
但在曾灶財2007年去世後,香港已變成了一個非常不同的地方。在這個自2020年以來一直進行著大範圍壓制異見運動的城市,大部分政治表達已被扼殺,而他的字跡——過去隨處可見,但現在已經基本上從街頭消失——卻在引起新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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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生前,尤其是他年輕的時候,人們認為他完全是個瘋子,」《不可磨滅的城市:香港的剝奪與反抗》的作者林慕蓮(Louisa Lim)說,這本書探討了曾灶財遺留下來的東西。「即使在他去世的時候,也沒有人真正對他作品的內容或政治信息感興趣。但實際上,他早在其他人之前就在談論香港的這些問題——領土、主權、剝奪和失去。」
今年早些時候,他幾十年前的一件作品重新出現,將人群吸引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地點:一座橫穿馬路的混凝土鐵路橋,除了橋的編號和禁止塗鴉的警告外,它幾乎沒有任何裝飾。
這座橋位於界限街的一個鳥市和一個體育場附近。界限街標誌著1860年清朝在第二次鴉片戰爭後割讓給英國的領土的邊界。橋塗了灰色的油漆,有部分地方的油漆在今年春天脫落(究竟是怎麼脫落的仍是個謎)之後,顯露出來自不同時代、層層疊壓的曾灶財作品。這座橋曾是他最喜歡的塗鴉地點之一。
給新發現的字跡拍照。「『九龍皇帝』的作品在香港所剩不多,我們現在能看到的都非常珍貴,」藝術家團體「懷疑人生就去」在慶祝這一發現時寫道。
給新發現的字跡拍照。「『九龍皇帝』的作品在香港所剩不多,我們現在能看到的都非常珍貴,」藝術家團體「懷疑人生就去」在慶祝這一發現時寫道。 Anthony Kwa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香港藝術家林兆榮說,今年3月底的一個晚上,他出去散步時偶然看到了界限街橋上的字跡。
「我覺得老香港又在跟我打招呼了,」林兆榮說。
消息開始傳開,林兆榮所屬的藝術家團體「懷疑人生就去」稱這一發現為墨寶重見天日。他們指出,這是推動人們對香港一個日益緊迫的問題展開討論的最早藝術創作之一:城市空間到底屬於誰?
曾灶財對土地的主張根據的是他對家譜的解讀,雖然這個主張的合法性存疑,但曾灶財憑自己的努力成了某種大眾喜愛的君主;他現在以「九龍皇帝」的稱號廣為人知。他85歲去世的消息曾得到當地媒體的廣泛報導,有些報紙刊登在頭版的大標題使用了只用於皇帝去世的說法。
曾灶財的作品現已非常罕見,為數不多的幾個已用透明盒子保護起來。
曾灶財的作品現已非常罕見,為數不多的幾個已用透明盒子保護起來。 Anthony Kwa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儘管他很有名,但他的作品經常被負責清除塗鴉的市政工人覆蓋掉。
但即使他的作品消失了,其所涉及的問題也變得更具相關性、更加讓人痛苦,影響著2014年2019年席捲香港的親民主抗議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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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很多抗議者都太年輕,不知道這個城市曾經塗滿了曾灶財的作品,但他們也用自己的口號覆蓋了公共場所,曾在立法會和其他政府大樓的國徽上塗鴉。
「多年來,他的理念一次又一次地通過書法這個媒介滲入這座城市的命脈,在城市的血管裡流淌,」林慕蓮在她的書中寫道。
雖然2019年的抗議塗鴉現已幾乎被完全抹去,但偶爾在牆上或人行道上仍能隱約看到示威者使用的李小龍的口頭禪「Be Water」(像水一樣吧)和其他一些信息。
同樣,曾灶財在這座城市塗寫的數千件作品也差不多消失殆盡。一些作品在拍賣會上售出,尤其是他寫在紙上或其他更便於攜帶的媒介上的作品。香港新建的藝術博物館M+收藏了他的20多件作品,包括兩扇寫滿墨跡的木門。
但更多的作品隱藏在香港街頭,被油漆所覆蓋。
香港的M+博物館收藏的兩扇寫滿了曾灶財墨跡的木門。
香港的M+博物館收藏的兩扇寫滿了曾灶財墨跡的木門。 Anthony Kwa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曾灶財只接受過幾年的正規教育,一些專家對他的書法不以為然,認為這些幾乎都是用毛筆和大量墨汁寫的字並非中國傳統意義上的書法作品。儘管如此,他的作品曾在2003年的威尼斯雙年展上展出,有些已賣出了10萬美元的高價
研究人員說,他的作品主要是祖先的名字和他聲稱擁用地方的地名,風格可能受了他小時候學毛筆字用的字帖和20世紀中期充斥香港的大量文字廣告的啟發。
多年來,保護曾灶財作品的努力一直比較零星,一些作品因疏忽而遭毀壞。2017年,曾灶財塗在一所藝術學院附近一個配電箱上的字跡被一名城市承包商用油漆覆蓋,毀壞到無法修復的程度。官員們曾表示,其他作品損毀得過於嚴重,已不值得保護。
曾灶財在一個配電盒上的塗鴉。
曾灶財在一個配電盒上的塗鴉。 Anthony Kwa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界限街橋的所有者港鐵公司表示,它正在研究如何保護橋上的字跡,香港政府稱將提供技術建議。
為回應公眾要求保護曾灶財作品越來越高的呼聲,香港政府已在十年前用透明塑料盒將曾灶財的另外兩件作品罩了起來,一件在九龍半島南端天星碼頭附近的一根柱子上,另一件在一處公屋樓宇外的電燈杆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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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家鍾燕齊在20世紀90年代初與曾灶財相識,他花了多年時間記載曾灶財作品的詳情,曾幫助組織了保護藝術品的請願活動。但鍾燕齊對沒有向路過者介紹這些作品的紀念性標誌表示失望。他還有其他幾十處字跡的紀錄,但對公布這些地點持謹慎態度,他說,官方的保護政策仍不太一致。
「仍然有很多不確定性,」鍾燕齊說。
鍾燕齊小心翼翼地把覆蓋著曾灶財一處字跡的油漆刮掉。
鍾燕齊小心翼翼地把覆蓋著曾灶財一處字跡的油漆刮掉。 Anthony Kwa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鍾燕齊經常去查看這些作品,盡自己的所能保護它們,讓它們不被覆蓋。
鍾燕齊經常去查看這些作品,盡自己的所能保護它們,讓它們不被覆蓋。 Anthony Kwa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鍾燕齊給曾灶財的作品塗上一層保護。
鍾燕齊給曾灶財的作品塗上一層保護。 Anthony Kwa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就目前而言,他會定期去這些地點查看,給它們添加防護塗層。數日的春雨過後,鍾燕齊去了九龍東部的幾個地點。在一個地點,他拿出一個小的鋼絲工具,把在路燈柱上貼小廣告留下的一層層的膠刮掉,那根柱子上有曾灶財多年前留下的字跡。灰色油漆下顯露出來的字跡宣稱了他是那個地方的所有者。
在另一個建築工地傍的地點,鍾燕齊穿越了幾條車道。戴著黃色安全帽的工人們困惑不解地看著他穿過荊棘叢和塑料柵欄,走到一排柱子前。他先用油灰刀刮掉了枯藤的痕跡,然後刮掉一層油漆。
漸漸地,字跡變得清晰可見。一個字是「曾」。在它上面是「中國」。曾幾何時,這些字跡曾鮮明地遍布在這根柱子和附近其他幾根柱子上。現在,它們幾乎完全隱蔽起來。
「我希望有那麼一天,我們能與所有的人分享這個作品,」鍾燕齊說。
香港一個建築工地邊上的「九龍皇帝」塗鴉。
香港一個建築工地邊上的「九龍皇帝」塗鴉。 Anthony Kwan for The New York Ti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