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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求一时誉,当期千载知:我所知道的王瑗仲蘧常老师(上)

今年是王蘧常先生诞辰120周年,经过多年筹备的《蘧草法帖》(全六册)在编辑完成后近日正式在上海开印。《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特刊发其学生、上海博物馆原出版部主任王运天所撰文章,阐述与回忆王蘧常生与史学、文学、诗学和书学等往事。本文为文章上半部分,主要阐述其于史学、文学、诗学。
王蘧常(1900-1989年),字瑗仲,浙江嘉兴人,著名哲学史家、历史学家、书法家。生前是复旦大学教授,补写过《秦史》(续《二十四史》),又有《中国历代思想家传记汇诠》《严几道年谱》《沈寐叟年谱》《顾亭林诗集汇注》等著述,文史哲艺俱通,著作宏富,也是现当代以章草驰名的书法大家,其章草元气淋漓,对当代书法发展有着巨大的贡献。
一九八七年先师王瑗仲讳蘧常教授集宋梅圣俞诗句為联“不求一时誉,当期千载知”,书赠辽宁省博物馆,后又调一下平仄,改为“安求一时誉,当期千载知”,可誉为老师对自己毕生追求学术与书学研究的最好自评。其学术研究与书学研究可谓是达到“阳春白雪”、“高处不胜寒”之境界,在我们送别老师之追悼会后,就将事先印就的此联单片,赠送诸位追思者,留作永久纪念。
我于老师之侧足足十年,尤其师母独往后,师与我可谓朝夕相处。其读书撰文、笔耕纸田,授业解惑、人来客往,无不给我留下深刻记忆,时间长了,瞭解之事相对也多,且多为学术性,不为世人所知,不知不觉有著述先师学业行藏之想法,先引一些材料以广视角。

不求一时誉,当期千载知:我所知道的王瑗仲蘧常老师(上)

王蘧常,摄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
先师《抗兵集》吴丕绩先生序云:
吾师嘉兴王瑗仲教授,文章道德,照耀儒林。东寇之乱,抗节不屈,隐然支柱东南正气,尤为士子所归向。明岁正五十,无锡王亢元先生拟校刊其诗文集,用飨多士;然以所积太多,雠梓不易,爰属丕绩,择其有关寇乱者,得若干篇,诗文各一卷,请于师。师取老子语,命曰抗兵集。盖吾师涕泪民物之志,觕具于是。且所作语无苟设,归于必信,表扬气节忠义,尤不绝于篇章,可以观世变,可以作民气,即为抗战史,亦无不可也。后附同门斐尔君所作名人论。孟子曰:“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为欲知吾师者,或有助尔。
先师王蘧常,字瑗仲,号明两、涤如,别号端六、阿龙、更生,晚号欣欣老人,有室曰:窈窕轩、双如轩、四照堂、岁寒閣、继明轩、靖涛閣、珠朗楼、仰韶楼、鹏天鹍海之楼。一九〇〇年六月二日岁次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端六,生于天津;一九八九年十月二十五日岁次己巳九月廿六,婴疾于上海,春秋九十。海上嘉兴人。著作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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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书法对联,“不求一时誉,当期千载知”
老师之籍贯颇有知识性,据《王氏谱牒》:望出琅琊,相传为晋右军将军王羲之次子凝之的后代。……籍贯如为琅琊,则在山东,东晋南渡,羲之父旷,即迁会稽,则在浙江。不知何时,又迁于安徽休宁县。明末大乱,又由休宁,迁于浙江嘉兴,遂为嘉兴人。
先师《自传》(以下简称自传)有先大父部畇公言:后定居东郭外甪里街(天案:嘉兴)。然犹不忘故乡(天案:安徽休宁),设布庄于安徽屯溪(天案:布庄曰“泰丰堂”),营运布业于浙皖间。
一九八三年老师说到他的籍贯:后来吾父佐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裕禄幕府,就离家乡,侨居天津,我即生于此地。庚子遭乱,复还嘉兴,自此以后,吾父游宦粤西,遂不常厥居,辛亥始归林下,赁屋于西埏桥畔及报忠埭东。我则为饥所驱,廿七岁后,轻去其乡,淹滞海上,于今五十有七年,嘉兴已成原籍了。
国内外报刊杂志关于吾师名字号时有搞错,师在自传中这样描述:如日本出版的《支那绅士图鉴》,误作王邃常;国内刊物,或作王遽常,或作王蘧,或作王瑷仲,或作王仲瑗,皆误。日本桥川时雄的《中国文化界人名总鉴》,把王蘧常、王瑗仲,分为二人,尤为大错了。一九五八年是戊戌变法六十周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先期邀请老师撰《梁启超诗文選注》,时师患心脏症高血压已十多年,不能工作而休养,但有碍梁师之恩,合理安排作息与药用时间,终于于五八年年底交稿,等到是书出版问世,已近三十年(一九八七年十月),幸老师还健在,书名是老师题写,当然不会错,但扉页书名下居然排宋体字“王遽常 選注”,真哭笑不得,老师却一笑了之;二〇一八年五月十四日休休堂编 “谢稚柳顾廷龙王遽常书法示范珍贵视频”之“蘧”又作“遽”,且上海书协在其微信公众号转发,令人啼笑皆非。如此之事,举不胜举。又“蘧”《许说》:蘧麦也,从艸遽聲,彊鱼切。《段说》亦如此。《辞源》《辞海》解字义与字音与许说、段说一致,拼音qu,发音为第二声。但遇到许多热心朋友,讲起老师,大多读作ju,去声,似“遽”,也有人读作sui,似“邃”。如下弈,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又如一音不准,全剧皆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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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畇府君年譜》所述祖上行狀
先师曾大父补楼先生有《玉树堂诗集》,张叔未推为逼似大苏,尊人部畇公讳甲荣,清光绪十五年己丑恩科举人,以诗人为循吏,所著《二欣室诗集》卓然名家,彩云一曲尤负时名,论者谓非樊山所及,寐叟称其诗品在梅村上。嘉兴王家与嘉兴沈氏家族有累世姻戚,其尊人又与进士、清末倡导碑学中坚领袖、碑草大家沈寐叟曾植同年出生,故先师之兄长迈常先生学诗得力于四公沈先生,先师学诗学书则入沈师之门。同榜举人有梁启超、张元济、蔡元培等,故先师日后由其尊人介绍从梁学史,称梁為“年丈”;其称张、蔡为“年伯大人”。
自传云:我三岁,吾母教以方字,并辨四声。四岁,从伯父步青公读文字蒙求等启蒙书。五岁以后,始读四书与毛诗。七岁,父亲部畇公官广西富川县知县,举家前往。是年,毕读四书与毛诗,然后及礼记、尚书、左传等。当读毛诗时,窃为四言诗,伯父大笑以为妄,公则曰任之。尝授之,至是乃窃读唐贤韩柳诸家。一日,在漓江舟中,用韩愈“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句意,作句曰:“江带山簪”伯父见而大赏之,不复禁。年终得十余篇。吾父为题曰:鷇音集,谓如鸟雏离壳初鸣,其音微弱,不能成韵也。
王蘧常口述 柳曾符整理《回忆趋庭三十年》:关于读书,我小时候在家中,我父亲课读就很严,他教我读《史记精华录》,也要我背诵。我父亲喜欢喝酒,他喝酒的时候就叫我站在旁边。他在书中任意提一句,我就得接着背下去。这可不是容易对付的,那时我才十岁。所以我每逢他老人家喝酒,我总是战战兢兢。
自传云:我少时趋庭,吾父喜言项王事。及救赵,士无不一以当十,呼声动天地云云,为之色动气涌;至垓下之败,又为之呜咽流涕。问出何书?乃授以《史记菁华录》,读之,如厌饥渴。此为读史之始,大半能成诵。久之,请教,又以纲鉴易知录授之,曰:此非善本,然便初学,如益以陈鹤明纪,则贯彻始终矣。阅时应注意书眉标题,如《箕子叹象箸》《甘棠之诗》《曹刿论战》等。父每夜必饮周公百岁酒,我傍侍,即举标题问之,或五六,或九十,能尽举其辞则喜。不独明史事且富典,法至善也。不一年而毕,此我鸟瞰全史之造端也。
言学
我出外就师,则受业于太仓唐文治先生。一九一九年唐先生在无锡办国学馆(天案:刘桂秋《无锡国专编年事辑》作一九二〇年),也是在上海招考。……以后深蒙唐先生教诲,并时有奖誉。又有同学唐兰、吴其昌等一起切磋,颇为得益。记得那时我喜欢研究古史,而唐兰专攻古文字,同住在一个宿舍里。一早还睡在床上,唐兰就要大家一起背诵《说文》部首,把那五百四十部背得滚瓜烂熟。后来我还用小篆写过六年日记,这也是书法的基本功呢。
言读文:
学者读文,务以精熟背诵,不差一字为主。其要法,每读一文,先以三十徧为度。前十徧,求其线索之所在,画分段落,最为重要;次十徧,求其命意之所在,有虚意,有实意,有旁意,有正意,有言中之意,有言外之意;再十徧,考其声音,以求其神气,细玩其长短疾徐抑扬顿挫之致。三十徧后,自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老师读文之法得力于唐老夫子,读诗词则得力于其尊人部畇公,九十年代我写此段时正聆听老师于八十多高龄时朗读秦誓、论语、汉赋、散文、诗词之录音,聲如洪钟,回音纵远,感慨万分,又为己之不才,未能承老师学问于万一,而无地自容。
《自传》云:自此唐先生亲授经学与理学,朱陈二先生授子史及文学。唐先生督教严,经文必以能背诵为度,常面试,一差误,则续续试不已,必无误乃已。经义不拘汉宋,唯其是。理学重朱子,兼及阳明,谓虽相反,亦相成。考核尤重月试,不限经、史、子,亦重文学。等第分超、上、中,每发表,唐先生中坐,秘书在左唱名,遂起立致敬听评语。评有眉评与总评,如解牛,无不中肯,听着忘倦。尤喜奖假,我尝作《观浙潮赋》,拾古人江海赋之辞采,以蛟螭鼋鳖喻军阀之内战,翻江倒海,民不聊生。唐先生书其后曰:极挥霍离奇之能事,物无遁形,木玄虚、郭景纯应避其出一头地。又曰:写此题,不能再好矣。一堂皆惊。
言勤学
先师《抗兵集·毕君贞甫传》:
毕君讳寿颐,字贞甫;籍太仓,秋帆尚书五世孙也。自其曾大父居吴县,遂为吴县人。少孤,育于大父,蚤慧有深思。年十二,遍五经,通毛诗小学。民国九年,吾师唐尚书创国学馆于无锡,余与君同试;首经义,时士不说学,经训尤荒落,与试者凡余千人,多瞠目腐豪莫能下,君独纚纚若不可穷,同坐者皆惊视。……余初谒,称之不容口,一见遂如平生欢。自后月试岁试,余与君相角逐为后先。余乡人唐立厂兰,文怪丽似龚璱人,隐然成鼎峙,同舍生指目号三杰焉。三人者,食息行动必俱,俱必上下其议论。君荘谐间作,有匡鼎之风,闻者忘倦,往往漏尽不止。余与立厂治学,言经喜先秦二十一博士之说,小学则旁及甲骨鼎彝石室坠简之文,务奇以哗众;君则一本鄦郑,硁硁守先儒故训,不敢失星黍。尝私语余曰:学不必奇,惟其是。余大韪之,自是交益密。一夕乘月循西溪,登九龙山,坐危石,望太湖,余诵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君和之,声激楚振林莽,宿鸟皆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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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兵集》《國恥詩話》封面
八十年代初,予曾问老师,这“王奇唐怪”究竟什么含意,师笑而答之:此为国学馆同学纂改明末清初归(庄)奇顾(炎武)怪之说,不足道。我检阅一九三七年四月五日《申报·春秋栏·王奇唐怪》一文,作者士,不知何许人也。文曰:
我在南国读了木木君我所知道的王瑗仲一篇,使我想起了十年前王奇唐怪的一句话。唐就是王氏的好友唐景兰(天案:唐兰又名景兰),现任北京大学的教授,他们都是嘉兴人,从小在一起,少年时非常淘气,现在居然大家是大学的名教授了。尤其是唐氏,很有龚定庵的风味,几个月不洗脸,几个年头不洗澡,胡子养得长长的,后来不晓得怎样,头面都蒙住了黑气,一块一块的怪难看,他却依然如故,有人劝他洗刷,他说天生黑与予,洗刷其如予何。平时喜穿马褂,大热天亦是如此,有一天逢着大雨,黑色全褪在白衫上,染成一件天然马褂,他索性把马褂脱掉,依然长揖公卿,行所无事。他援学问,无所不通,就是医下星相,奇门遁甲,也能够谈谈,真是怪极了。王氏常常笑他是异端,王氏喜欢着西装,谈阳明学,唐氏笑他是洋八股。他们同在无锡读书的时候,常常登山临水,有一天雅兴大发,在热闹的街市上,公然大唱杜工部的诗歌,路人多疑心他们是疯子,同行的人多溜走了,但是他们还是旁若无人。他们都喜欢写古字,往来的信札,都是写龟甲文或钟鼎文,有人笑他们不通,他们亦满不在乎。王氏白天里,常常合着眼,跟不相干不合意的人谈话,总是呼呼的睡去,只有跟唐氏谈天说地,可以好多夜不睡,他们举动离奇到如此,无怪他们的乡人说他们是王奇唐怪了。我曾经流寓过他们的故乡,而且跟唐氏有半面之缘,作此一篇,读者读君,或者可以当江湖奇人作罢。
《蘧草法帖》卷一,刊先师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致姚仲诰继虺《圣学帖》,有“连日整理书籍,加以校勘《圣学考略》卒卒无须臾之间。”之语,便可证其于理学研究之勤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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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学帖》(帖名为《蘧草法帖》编者所拟)
子学
先师评近代子学先驱、江浙两省通志局编纂、东吴大学、大夏大学、交通大学教授、江苏元和(苏州)人孙德谦先生“先生于学,诸子最為专家,造述独富”。而孙于先师《诸子学派要诠》序曰:
予治子部学几三十年,论述亦几十数万言。忆国变以后,海上寓公,极人文之盛,而嘉兴沈寐叟尤博闻强记。海内翕然宗之,而叟与予独善,常上下其议论。彻日夜不休。予有所作,必以示叟,论子部为尤多,每举一议,叟未尝不称善。吾友王静安、张孟劬,亦常在叟坐。一时文酒之乐,谓百年已分,可常共相保者也。不图十数年间,叟与静安皆逝。而孟劬又北去,予亦老病颓唐,文字几废。近乃识叟乡人王瑗仲,瑗仲叟弟子也,与静安亦交稔。与予同授课于大夏大学,朝夕相见,论学为尤频。今年始见瑗仲此书,為大喜。大体与予《诸子通考》不谋而合。惟瑗仲多及训故名物。予则举大义。其书盖有三善,以子证子,以本子证本子,不涉己见,而源流短长毕具。一也。折衷诸家之说,而必于至慎,蕲于至当。二也。辑诸子行事历履为小传,足补太史公书之阙。三也。瑗仲近有《先秦诸子新传》之作,此其发端与。后附《诸子书目答问》,尤便学者。而择辞典雅,尤其余事。庄子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而况昆弟亲戚謦欬其侧者乎。余之不闻寐叟诸公之謦欬也久矣。观瑗仲之所为,又岂直足音而已哉,惜不得起寐叟而论定之。瑗仲其亦有所感且憾乎。甲戌冬元和孙德谦序。
孙序评“以子证子。以本子证本子。”尤为确也,先师开创了研究诸子学新方法之先河。
先师于是书自序,言成书经过:
民国十六年春,蘧常始究诸子书,走书請业于梁任公年丈,丈方作庄子天下、尸子、广泽、荀子、非十二子、韩子、显学诸篇,釋义以清华上庠油印本见赐,勗以辨别流派,遂发愤,广丈指乃有此篇之作,明年为沪西大夏上庠高师科诸生论先秦学术,即將草稿次弟讲授。阅六旬有六日而写定,即以清本呈丈,乞绳削,复书牟莫,为定名曰《诸子學派要诠》,不数月而丈已遽谢宾客矣。今年复為光华诸生论诸子,重理旧帙,小有增益,复授抄胥写之。计去梁丈之逝,忽忽五载,于兹矣噫。民国二十一年除夕记于海上赫德路春平坊双如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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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 致张元济,病暑帖,书于192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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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 致张元济,晚晴帖,书于1954年
于史 
先师撰《秦史》,孙德谦老先生有序曰:
予既序王瑗仲教授《诸子學派要诠》之明年,瑗仲复以所纂《秦史》残稿见示。谓年二十三出学,未得业,乃发愤为《三代史》,颇惊其长老。独府君孝廉公以为三代史体大,非汝才所胜;无已,其《秦史》乎?秦结三代之局,其史乃自古无专著。汝能为之,明二千年建制所由,补十七史断代之阙,亦盛业也。遂欣然受命而有此书之作。然中更丧乱,稿未成而再毁,此劫灰之余也。予受而大喜,曰:噫嘻!君为三代史,已闻王静安言之,且戏称为“王三代“,而不知复有《秦史》之纂。《秦史》断代,二千年来无作手,一若留以待君者。艰难困戹,庸玉汝于成。胡身之注《通鑑》,不亦遭乱屡毁而终成之乎?书表虽有阙失或未成,而纪传补苴已近大全。洛诵赞叹,盖有八善:其一,驱遗故言,殆同部勒;其二,无徵不信,言必有据;其三,申理秦君臣枉屈,而能功过不相掩;其四,採择诸家铨正,不问新旧;其五,多取地下材料;其六,《人表》据故创新,使时代顜然,事赅文省;其七,旧史积习,扫地刮绝,隐然欲立史家新範;其八,文章尔雅,于《后妃传》尤见矜慎。为史家开山,为祖龙吐气,洵为不朽之作矣!
昔纪石雲云:古来渔猎百家,勒为一史,实始于《太史公书》。其出自撰者,操纵变化,惟意所如;而其杂採补缀成文者,不能隐斧凿之痕。独称李豸青之《尚史》,以为一用旧文,翦裁排比,使事迹联属,语意贯通,可谓有条不紊。然《尚史》仅局于马宛斯《绎史》一书,真伪杂糅,考证亦疏。以中期为推琴,尤可骇笑,以视瑗仲此作,殆不仅上下床之别乎?
予衰病日斟,切望此书之成。祸福相倚,治乱如环。异日者国家升平,复兴文治,网罗篇籍,以为盛世之资,此书其首选乎!惜余不能久待矣,读此书盖有无穷之感焉。
乙亥春,元和孙德谦口授门人吴丕绩笔录,敬以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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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史》
《自传》云:
此稿经东寇之乱,终得保存。不意十年动乱中,复付劫灰,竟遭寸磔;幸首卷别置得全。收拾丛残,真如郑珍所谓“痴如抚病子,累余八十”者矣。四凶既殛,始复勃然有生气。徐徐摩抚,有感于胡三省数毁终成之事,又念孙先生“国家升平,复兴文治”之言,遂举炳烛之光,次第补苴之。虽尚未及原拟之半,然弩马十駕,杀青终有日也。
先师历经社会动荡、战争不断,《秦史》撰而复失,失而再撰;至浩劫再遭灭顶之灾,晚年虽有伏枥之志,但终未如愿,于“老病丛生”中,倾毕生之力,仅完成《秦史》十之八九,孙德谦先生所总结八项特点,尽在眼前,但毕竟因社会问题未能彻底完成,实是不幸,呜呼哀哉!
先师于八十年代撰《秦史·始皇帝本纪》下最后一段:
论曰:始皇帝散纵而成一统,立制以仪百王,虽享国日浅,而后之称皇称帝者,皆阳斥而实阴祖之,莫能外也。其善者,则犹肖子肖孙;其不善者,则不肖之子若孙也,则谓其未尝亡可也。
先师撰《秦史·二世、三世皇帝本纪》最后一段:
论曰:秦之先人,数十世经营而不足,而胡亥乃一旦毁之而有余,孽矣哀哉!不忍论已。三世仁足以逮民,智足以讨贼,如及章邯未败,关中无恙,犹足以自全。汉贾生已谓其孤立无亲,危弱无辅,复责其失道不寤,宁得谓知言耶?惟当楚军至霸上约降,不能背城借一,以一死以谢宗庙社稷,俯首就虏,终至夷灭,惜哉!惜哉!
先师撰《秦史·司马错传 附张若》最后一段:
论曰:蜀为天府之国,秦由此强富。错曾三定之,其为功也何如哉!且其为惠王言,欲王者务博其德,此当时人所不能言,岂仅武功而已。张若为守三十年,其持常处变,必有足多者,今无闻焉。
于子
先师虽无缘去清华國学院求学,但其著《诸子學派要诠》得梁任公年丈认可,在大夏大学、光华大学作为教科书授课,直至先师晚年为复旦讲课,还是本着“以子证子,以本子证本子”的科学、严谨的学术思想指导研究生。

不求一时誉,当期千载知:我所知道的王瑗仲蘧常老师(上)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王蘧常先生授课情景
言文章
先师以文言文、歌行体记叙战事,愤忿、豪情、不屈、声泪俱在,古未有之,更拓展文言之功能与疆域。先师《国耻诗话》、《抗兵集》诗文均作于战时,刊于当时沪上主要报刊上,时形势险恶,一方面日寇驻扎上海,另方面汪伪政府严管排查。在日人、汉奸眼皮底下写作,敢于以笔代刀,在纸上抗战,需要有多少勇气与正气,实令人敬佩!试问具有这样强烈的民族正义感的知识分子,在当年有几位,写作量能达到结集出版专著者,更少之又少。为此抗战胜利后,先师荣获国民政府颁发的“抗日胜利勋章”。
民国三十三年《新闻报·茶话欗》,有署名瑞吴的,批评他的文字,比较详细:
先生执教上庠,垂十数年,文章道德,照映士林,近闭门食贫,卖文为活,其为文辞理察密,而罄控纵送,足以穷事理之奥,极文心之变也。自来学人之笔,或质而不文,文士之作,恒华而少实,而先生之文,华实相宣,文质并茂,而尤善于化俗为雅,凡古无今有事物,靡不可融铸以入文,而备尽雅洁。
先师《六十亡名烈士传》(见民国二十一年四月十二日申报)
呜呼!自海上军兴以来,将士之死事者多矣,然未有如蕰藻浜之役,决死者六十人赴死之烈也。六十人者,隶十九军,多粤籍,不能详其名氏。今岁二月,倭即屡败不获逞;十三日,复驱五千余众,誓必死,犯我蕰藻浜之阵垒;势如摧山排海,呼声动天地;数里之内,血肉横飞;我军苦战,自辰达酉,势已濒危。六十人者大愤,慷概请决死,各缠巨爆弹环其体,并以火油濡上下衣,分伍潜入贼阵,突仆地搪牚,弹齐发、骨肉皆糜碎。贼出不意,当者亦糜碎,远近相应,仓卒中,以为大军袭至,遂大溃。我军趁势逐北,十余里而后止。后十余日,复有四十人踵此,破江湾之贼军数千。
王蘧常曰:昔人有言曰:杀一贼而死,足自偿,死无恨;杀二贼而死,则为国立功矣。况诸烈士之什伯于此者乎?吾知诸烈士其身虽死,其心弥乐而无所恨。念泯泯无所偿而受死者为可恨也。无所偿而受死,牛马也。世惟牛马死之是求,不知杀贼以自偿也,哀哉!

假文言之体写今时战争之枪林弹雨,血肉横飞之状,步步紧扣主题,强烈之民族气节,古未有之,开创文言当随时代之先河。
先师《抗兵集·许心鲁殉难事略》
倭寇陷无锡后之三月,始闻心鲁阖门殉难之耗。既哭之,欲记其事而不能详。去岁寇平,予至锡,遇徐君万里。万里言:寇初至,心鲁先期举家避席祁,及邑城破,或请他徙,君考曰:地迂阻,非兵家所必争,宜若无害。寇且迫,我军西次,令人民从行,则又曰:我侪小民,无拳勇,寇必不雠。君苦谏不可,乡人以君考为望,亦多不行。迨寇至,勒合村男女,无少长集广场,围杀之,无一幸免者。君剑其幼子,与其父母昆弟及从兄弟同殉,凡八人;同村罹难者至八十余人。时民国二十六年夏正十月二十三日日加申也。心鲁年仅三十有七。明日寇焚积尸,扬其灰,呜乎酷已!又一从弟已远行,闻耗归,至三十二年,复为寇所杀。于是心鲁曾大父以下子胤,无一存者矣,为尤酷已!君姓许氏,讳师衡,心鲁其字。与予同学国学馆,时同馆二十四人,能通绝国方言者,三四人而已,君其一焉。肆之尤勤,为人恂恂,与物无忤,予辈五六人者,喜高睨大谭,君旁坐,不羼一言。或问君折然不,每微笑不甚答。既出学,为西文教师于邑西梅园豁然洞读书处,数年,同学皆年少盛意气,多骧首信眉求一试,君顾夷然无所动,日周旋于童稚数十人中,虽哓口瘏音,仍若有至乐者。其谨愿恬淡,无愧乎古之君之,而所遇之酷,至于此极,诚非常理之所可测矣。其乡人言,君考习形象家言,谓大考妣茔域不祥,发而分葬,不一年而难作。以是君曾大父下无孑遗,此则求其理而不得,而强为之说欤?予疑天理之有无久矣,人之所向,天之所存,人而无理,天于何有?至于君而益信,则君之善而得祸也固宜。噫!君考讳舜选,两弟曰中和、师文。配华。女四,先期他避,得免。民国三十五年八月二十五日记。
是文三个“酷”,前二“酷”,突显倭人之残酷狼性;又用字不多,叙述得法,將“围杀”与“许君曾大父以下境况”,交代得井井有条;后一“酷”,又突显许君心鲁之可贵。为文之法,都令今人难以企及。
先师《海宁吴子馨教授传》 见民国三十三年六月十七日新闻报及三十五年七月第四十五期国文月刊 再见先师《抗兵集》四十四页
甲申闰四月某日,余姚丁梦悟书来。曰:子馨死矣。余驚恸失聲,既为位而哭,乃為之传曰:君姓吴氏,讳其昌,子馨其字,别字正厂,浙江海宁人也。少失父母,依姊居桐乡,自幼知刻厉。八岁日记数百言,长好辩论,卓诡出人意,然必以正;矜气不肯下人,然能服善;遇事激昂,僵仆无所辟。十七受业太仓唐尚书师之门,与余及唐立厂兰善。初至,誇布衣,负巨匧,踉跄行大雨中,直入横舍上坐,即发读书。与人不款曲,舍中人皆目笑,君自若也。十余日,始狎语,博闻强识,喜為通俗文。论必称时贤,余与立厂大诟之。立厂刺刺举先儒治学法,君低首不复言。自此遂治经及小学,既又好读有宋诸子书,考其史事至勤,作程明道李延平谢显道诸年谱、朱子著述考、两宋学术史,各若干卷。予谓理学而尚考据,自君始,立厂笑为外道,不顾也。常以闲道自诡,与人论经,一宗朱子,不合輙上气。予与立厂著淫诗辨,破朱子集传之说,君终不服。尝作朱子理学讲义,累数十万言,立厂举班孟坚刺傅武仲语,君立刊削,一夕定。辛酉壬戌之际,边事渐亟,君拟上当路书,纚纚数千言,不终朝而具草。尚书激赏,改杜语谓之曰:吴生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爾抑塞磊落之奇才。时君年最少,同舍生皆大惊,有林某嚄唶宿儒,恃才欲诎君,终莫能难。既卒业,予为饥驱,佐尚书讲席。立厂亦某馆榖,走析津,君独至清华上庠为研究生。梁任公王静安两先生大器之。始为三代鼎彜及殷墟龟契之学,先后有补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文原兵器篇、殷虚书契前后篇疏证、金文历谱、三统历简谱,各若干卷。西人为汉学者屡引其言,在上庠时,尝联太学生数千人,上书讼执政,几得罪死。事方殷,犹作两宋太学生干政考一卷,其造次颠沛不忘学有如此。及教授清华,愤国事,合门绝食,自此名傾天下。旋移席武汉大学,道出海上,予讼其沽名,君立自责。后凡三至,酒酣耳热,论国事,未尝不呜咽流涕。予曰:事至此,吾辈当思为邓高密,为诸葛忠武,为刘诚意,即不然,亦当为文信国,张忠烈,奈何效谢皋羽之恸哭邪?君为收涕,又自责。及兵事起,闻君携家溯江西上,居蜀之乐山,仓卒中犹为予策进止,其后竟无一字以达。于今盖八年,予尚偷生穷海,几无以自存,而君竟死矣。君与予论学,往往累十余纸,创治学三阶之说,于至赜之中,求不可易之理,以为惟考亭与亭林二贤始足全此而无憾。其所述作,皆能不诬其言,纵其力,盖不可限其所极,而竟止于此乎?君之病,予不能知其为何疾,殁不能知其为何日,丧不知其何以归,家不知其何以为生;君丁丧乱,于家于身,宜若无所恋,惟君夙昔之望,慷慨流涕寤寐以期者;竟亦不能少待,而遂一瞑不视乎?悲夫,悲夫!君少予四岁,弟畜之,卒年仅四十有一,配同邑何,无子,抚一女。
王蘧常曰:君长身尩瘠,一目视不能寸,削颚,有文如龟裂,常自虞不夀,无所成名,以此学益奋。同舍生丁君善相,一日笑抚其背,谓不能终晚节,君气涌面赤目上视,指天日为誓。性好游,足迹遍中国,所至必与通人学士上下其议论。尝抵书曰:我终无以易君与立厂,今君卒能立节成名于死,虽死而可不死,真能不负其所言。而予之无似,果能塞君所望,而不负其言邪?此则予传君,益不知涕泗之何从已。
案此传作于贼中,欲布诸报章,用彰忠藎,亲故皆谓语太直,且贾祸,持不可。余曰:为子馨而得祸,亦心所甘,遂寄诸报馆,皆不应。惟新闻报主政严谔声读之击节,立布之,复刊余新蒲集中诗,卒亦无恙。然终不知子馨卒期及致病之由,时以为憾。及去岁秋,日寇乞降,同门张君夀贤自渝来书,述侯君芸圻言,子馨丧乱以来,从武汉大学辟地乐山,主史学讲席,饮食风土异宜,益以悲愤国事,猝病肺;然犹不废著述,及病日深,著述益力;臨命前一月,尚应当事约,作梁任公传;都五十万言;力疾从事,气若不属,家人請少休,每自讳非瘵,勿介意,终至不起,绵惙时犹不自信,荷荷呼:何至此?何至此?其殁为民国三十三年二月二十三日也。可补余传所不及,丙戌初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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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 致汤志钧,志钧帖,书于1956年
天案:是传记文章,段落章节分明,层层迭进,语极沉痛,盛传于抗战之时。今之读之,恍然于昨,上佳之作不朽!
代十一舅舅晚清翰林沈淇泉卫撰画家冯超然《嵩山草堂记》(刊民国三十年版《冯涤舸先生画集》),文思开阔,能穷事理之奥,极文心之变,善于形容,善于描写,条理清晰,沈淇泉、冯超然二先生极为满意。文如下:
昔陆渭南居斗室,命曰烟艇,渺然有江湖大泽之思,余尝读其书而疑之。一日楼居,会大雷雨以风屋栋皆振,霤瀑潮涌如戕猋之摧颿,觉撞如惊涛之四起,骇水之迸集,负吾楼而趨也。又或春夏之际,雾晨延望,万室濛濛,栏楯轩较之下,皆成烟海,则又俨然峨眉之雪,黄山之雲也。哲人言:即意造境意之所在,境由是生。故渭南之室,可以為艇,而吾之楼,亦可以涉海而为桴陟山而为团瓢,为草閣矣。吾友武进冯子超然,淡于仕进,尝却强藩之娉,工诗文,尤工绘事。笼宋元人之绝境而有之,顾欿然犹以为未足,尝欲举天下之奇情状态,纳之丈幅尺帙之中,意有所极,天趣随之。所居海上嵩山路,颜曰:嵩山草堂。春秋佳会,论诗读画无虚日,过其门者,往往闻歌声出天外,指目为神仙中人。超然及门甚盛,而其甥张君榖年尤杰出,榖年暱近余,因乞为草堂之记。余惟超然以高隐为画师,其淡荡绵邈之意,或有出渭南烟艇外者,则阛闠之间,又何尝无奇情状态,足为笔墨之助,推此意也。广衢可以为大川,曾楼可以为山岳,人马可以為鱼鸟,高突可以為浮图,则谓嵩山之堂,犹之在嵩高可也,谓三十六峰,环峙于堂之左右亦可也,谓岩壑林泉,千态万状,齾齾然献技于堂之前后,亦无不可也。故有高世绝俗之心,则海上争利之薮,可容大隐,否则终南嵩山,少适为假隐自名以诡禄仕者矣。吾闻嵩高太室少室之间,仙人所居,多魁畸长生之士,超然虽不能至,而往来寤寐,其亦一相接者与,则余昔之自拟于乘桴入海登黄山、峨眉之巅,以求大适者将于超然证之矣,今年超然政六十,余作记即为嵩高之颂可乎!
斐爾先生评先师“他的古文,陈柱氏四十年吾国之文学略谈,说他‘治汉魏’,我的意见好像他用力于西汉最深,跟东汉不同,无论魏晋。”(见民国三十四年大众杂志第二十八号三月四月合册斐爾《上海名人论·王蘧常》)先师在没有进一步材料的年代里,逆向思维,用如此简洁明了之文字作传,天下有几人!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刘桂秋著《无锡国专编年事辑》四百三十五页刊:本年末(天案:一九四五年),唐文治为《王蘧常文集》作序,在序中表彰了王蘧常抗战时期的“志节激昂”,并在文中揭橥了“人生当世,气节而已矣”的旨意。
唐文治《嘉兴王君瑗仲文集序》(见《茹经堂文集六编》卷四):“人生当世,气节而已矣。士大夫所负之责任,激励气节而已矣。气节者,气骨也。骨强则能支撑负重,而坚立于天地之间;否则骨抱体柔,遇事如烟之销,如火之灭,轻浮飘荡,社会随之浮沉,国家亦因以杌陧。《论语》曰:“执德不宏,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天地间亦何贵乎有此等人哉!何以矫之?惟有气节。嘉兴王君瑗仲,于庚申年承先师沈子培先生之教,来无锡國学专修学校肄业。察其貌,温温然;聆其言,蔼蔼然;挹其度,渊渊然;知其为君子人也。丁丑之岁,日人入寇,东南一隅,不幸沦陷,王君志节激昂,不平之鸣,时露于楮墨间。顾其时日寇检查密,王君则以诗文稿藏于地板之下。乙酉岁,日寇降。河山复故,宇宙重光,而君诗文乃显于世。本年季冬,殷勤来請序于余,余喜甚。爰為之序曰:天地正大之气,虽当昏乱之时,不容稍有泯灭。昔孟子论养浩然之气曰:“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又曰:“其为气也,配义与道。”宋文山先生宗之,作《正气歌》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后之人读其歌,觉其浩气充满于乾坤,穷天地,亘万世,成仁取义者,皆奉为矜式。今王君始虽险遭不测,而即值升平,俯仰身世,亦云幸矣。然其际遇虽较古人为幸,而其责任则非较古人为轻。宋张横渠先生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立心立命,惟主持气节者足以任之。吾知王君自兹以往,必能以气节倡率天下,不以皓皓之白,蒙世之温蠖。俾顽者廉,懦者立,举近世贪鄙庸劣、卑污龌龊之习,一扫而空之。如拨云雾,如涤尘埃。此实国家之庆,岂第吾门之光哉!昔姚姬传先生《答鲁絜非书》,谓“接其人,知为君子矣;读其文,非君子不能也”,盖文行合一,先儒所重。王君之行,清矫拔俗,懔然如不可犯,读其文者,当知其为君子人也。余常勉人为君子,世皆笑以为迂,而余不顾。盖君子教育始于周文,而大昌于孔孟。读《论》《孟》二经,即可知其宗旨所在。今时惟有奉君子为法,提倡君子教育,吾国其有豸乎!世有同志者,读王君之文,自当钦其为人,而勉入君子之林。《鹿鸣》之诗曰:“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卷阿》之诗曰:“岂弟君子,四方为则。”吾知王君必益勉之,而为当世君子之楷模也。
此唐尚书蔚芝太老夫子为先师《王蘧常文集》所撰之序,惜《王蘧常文集》十二卷文稿,躲过日寇耳目,却躲不过十年浩劫,尽毁之。悲乎悲乎!(参见《王蘧常自传》后附“王蘧常主要著作目录”)幸此序文能在唐太老夫子《茹经堂文集》中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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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 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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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赠弟子郭同庆贺联书法
言诗
老子:“天之道,不争而善胜。”老师在其各项研究领域,以“不争”自励一生,早年虽无安稳教席,为盈得课时,身兼数校,为支撑这个家庭,烙下冠心病、高血压、脉管炎,贫病交加,孤岛时毅然决然拒绝伪政府高薪延聘,以不屈精神,坚持自我导向,文不能俗,诗不能俗,书艺更不能俗,不为五斗米折腰。有诗为证:
闻警 辛未
满天烽火舞婆娑,换得家山一曲歌。事已难为陵化谷,棋犹不定鹳為鹅;书生慷慨空挥涕,朝士从容尚议和。太息辽东歌浪死,那堪画地到黄河。
某君书来作此代简
节妇吟
有女十六余,皎皎冰雪姿。一朝嫁夫子,夫子出不归。三年沉消息,六年泪涟洏。邻媪前致辞,夫归不可期,饔飧且不继,苦守空尔为?不如嫁富儿,富儿真光辉;居有连云栋,衣有明月玑;食有五侯鲭,出有四牡騑。邻媪语未毕,女已泪双垂;自我嫁夫子,生死誓不携。生作山头石,死作江头泥;泥入江头水,犹得载夫回;悠悠生与死,区区寒与饥。富贵有时尽,此情无尽时;江山有时改,此心不可移。(命意似胜张文昌,自记。)
读宋史
好家居竟坏纎儿,半壁空存劫后棋。事去相公权作帝(金立张邦昌为楚帝,邦昌心不安,拜官皆加权字),时来佳士善为师(高宗称秦桧为佳士,桧主和奏,有德无常,师主善为师之语)。贼何可父甘称子(南宋以父礼事金),奸不能雄只合雌;西望常山蛇势在(张浚宣抚川陕之议未决,监登闻检院江若海曰:天下者,常山蛇势也。秦蜀为首,中原为脊,东南为尾。金以东南为首,安能起天下之脊哉。将图恢复必在川陕,大悦。)有人梦想中兴时。(此诗之成,若有神助,振笔直书,不易一字,前所未有也,自记。)
闻故乡沦陷
六州铸错事全非,又报家山劫火飞。如鹊绕枝何处宿,似儿失乳向畴依。梦中灯火人无恙,泪底松楸望总违。二十四时肠百转,几回步月几沾衣。
望长江
万涛无际百灵驰,淘尽英雄总不知。天画中央竞王霸,流分上下限华夷。湘浏南扼愁胡马,鄢郢西开奠汉基。珍重东流一脉水,来时曾照旧旌旗。
再望长江
春草扁舟眼暂明,江涛还是旧时清;曾留故国山河影,似带中原战伐聲。直下何辞千折尽,长驱会有万峰迎;天回地转终填海,莫再呜咽意不平。
郝将军歌
郝军长梦麟守晋北南怀化,歼敌甚多,于十月十七日阵亡。臨发,致其家书曰:“沙场为余归宿地。”能雠其所言。壮已,为挥泪赋此。
猰貐满野森齿牙,西驱千里骨成麻。管涔盘鬱号山祖,横截万蹄空爬沙。山中将军人中虎,长剑耿耿天倚杵。贼来贼来腥吾刀,舑舕齗齗都变鼠。讵知一虎当众兽,铁额铜头困拿斗。大猛火聚神鬼焦,可怜天险终不守。八千子弟同一烹,将军虽死犹虎睁。积恨浮天云不流,积血入地草不生。传闻将军初受命,蚤以一身许宗国;有家不归归沙场,煌煌大义炳天日。回头三晋烽连霄,将军一去成漂摇;雄关日照四面开,河上大帅方逍遥。

王将军挽歌
蜀军王銘章师长,转战济南滋阳间,屡摧强寇。寇愤,以飞机狂炸,卒殉于滕县,所部万余人,从死者半焉。
守滕北,战兖南,千里百里安如山。凶鸟徘徊,神惊鬼猜;风雷开闔,城崩池摧。可崩可摧城与池,不可摧者将军心,不可摧者将军师。将军之心有断头,将军之师无屈膝;将军魂来蜀山青,将军魂去济水黑。

言艰苦
与儿女围炉    辛巳

目倦偶抛书,围炉足燕居;灯前儿女大,乱后友朋疏。春懒花无信,家贫草作蔬;闭门无魏晋,得酒即华胥。
言信心
民国三十一年夏正岁朝,读东坡次韵王巩颜复诗收句;慨然有感,用作起句。  壬午
回头四十二年非,检点余生事事违。去住两难怜母在,等闲一饭看人肥。飘萧镜里头初白,慷慨军前愿已微。西忘关山添笑意,长沙昨夜捷书飞。
《明两庐诗》有乾坤正气、有凌轹万象之慨,有志向、有风情、有雄辞,可匹古人。如:
讽古
高人气蟠天,视名如说屣。一世若一梦,何必为名累。然而古高人,名仍在天地。始知不求名,乃是爱名至。
至桃花里

春气满天地,隔江山色新。烟丝青袅袅,溪涨碧粼粼。风饿饕帆腹,云浓断塔身。飞来钟一杵,万虑净无尘。
二月十六日逰青山

山行收古趣,心渐化烟霞。溪静鱼忘水,春和风馋花。懒云随意卧,野鸟自成家。惘惘寻归路,依依日又斜。
题非园春江鱼咏图
惘惘儒冠大,孤怀寄水村。长烟写真意,春水养诗魂。风雨一竿劲,浮沉两鬓髡。长江天际远,惟觉钓台尊。
闲居

闭门绝尘事,独坐欲忘机。小雨偶留梦,微疴时养饥。榴红烧树出,风软护花飞。悄悄寻生意,幽居百不违。
臨窗

臨窗迎野趣,心入混茫开。碧浪柳千叠,红烧花一堆。风留烟作字,云造雨成胎。散发看天晚,移尊照月来。
先师之诗用功于杜工部、韩昌黎、李义山独深,转益多师而能自铸雄辞,由此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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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蘧常先生作书旧影
姚继虺评他的近体(引自先师《抗兵集》七十六页):所作陈言务去,自铸雄辞,律句如“风饿饕帆腹,云浓断塔身”、“溪静鱼忘水,春和风馋花”、“夕阳制花影,水气逗秋阴”、“月定天初大,愁空梦易长”、“雨气欲浮山足动,日光苦熨浪头齐”、“斜阳没水两相搏,峰影脱云孤欲飞”、“寒气结成魂一片,月光细铸树千身”、“热泪与冷风,独铸心头铁”、“春声与酒味,中我百愁圆”、“网得诗心不经意,无端瞑入夕阳边”、“满地鸣蛙人独立,碧天如海一灯骄”等句,皆戛戛独造,极搜肝镂肾之能事,足以援奇于古人之外也。然徒言矜炼,不足以尽其长,《明两庐诗》之可贵处,尤在胸襟之高大,浩然元气,独往独来,如《出候潮门》云:“候潮门外看潮来,引剑高歌亦壮哉。百岭截江回地力,万涛奔海放天才。浑疑身欲凌风去,忽漫心从反照开。云树两行秋一髪,随风和雨作空哀。”《岁暮归车过东栅》云:“北风吹尽浪花肥,扑眼凋年景渐飞。万户立烟春欲动,一灯飘梦客初归。无边日月摧蓬鬓,如此江山着布衣。入眼乡关赢一笑,满林烟月望中飞。”七月某日,彻夜大风雨,晨起雾重,城郭庐舍失所在,感赋云:“秋来处处断人肠,又听西风下八荒。一夜乱云扶海立,万山痴雾挟天狂。几疑地到洪荒化,渐觉心从混沌忘。冥冥长空余病日,犹能伴我看玄黄。”扬州道中云:“卧吹箫管到维扬,月渐分明水渐长。山过大江俱跋扈,春来北地亦苍凉。隐然敌国谁相济(友人三四人,好弈,十数局不休),偶尔逢场亦不祥,我早忘情成局外,年年只惯看玄黄。”《堕地》云:“无端堕地百忧谋,风雨纵横看九州。傲骨三年成百折,狂奴双泪亦千秋。眼前日月从头去,身外文章与命仇。十二万春曾一瞥,要携春草入扁舟”。《望湖杂感》句云:“久思买夏千山顶,大泽高天定我魂。”双十节大世界观提灯句云:“男儿何必凌霄住,历历星辰在下头。”高瞻远瞩,有凌跨万象之概。
陈石遗氏,也说他喜锻炼字句,然而能够倜傥委婉。他说:瑗仲祈向乙庵,喜锻炼字句,然乙庵诗虽多诘屈聱牙,而俊爽迈往处。陈柱氏则说他能大,他说:七月某日一首,扬州道中,可谓能大矣。《石遗室诗话》:瑗仲诗喜锻炼字句,若以上所举之类亦不少,皆锻炼之至,浑然自然不见锻炼之迹者矣。
吴丕绩先生独喜先师古体,如《心如茧》“夕阳摇吟魂,悄悄随风去,天空拜徘徊,粘上墙头絮。欢心深如茧,不见心偷变,紬尽连理丝,飞去不相念。《郊居讴》门前长塘路,一日千万渡,中有故乡音,一听泪先堕,南望水复山,立尽斜阳暮。(同上)夜半蛙声怒,灯影淡如鹭,四海着一身,犹虞无安处,忽忆去年时,风雨董家渡。”觉得他虽用白描,却能够“古意盎然”,很够味的。
(本文待续,作者系上海博物馆原出版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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