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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起贤:春风杖履失追陪

 风吟楼 2019-11-14

詹安泰老师逝世已二十周年,二十年的岁月是漫长的;但我的感觉这二十年,甚至是加上再前的二十年,时间却是很短促,因为许多前尘往事,仍一幕幕出现在我眼前,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我于1933年秋天考进广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即韩山师范前身)之后,虽然名列詹老师门墙,而始终是一株闲桃李,可是詹老师对我这株闲桃李,倒是极尽灌溉培育的辛劳。

詹安泰先生,图片来自网络

当年詹老师的寓所在潮州城里的膠柏街,在五间平过的楼房楼上,院子很清幽。家中的设置很简单朴素,可是满目图书。靠右边最后的一间房子,就是詹老师读书工作的地方。我在学校听课之外,常常是星期日到膠柏街詹老师的书房读学校图书馆没有收藏的书。詹老师的书对我是毫不吝啬的,我要读什么就翻什么,他曾说:“你珍惜书籍,不弄脏弄坏,我很放心,只要你读得懂或要读的书,都可随便取阅,也可带回宿舍,细心研读。”要是我偶然有一两个星期天没有到他家,他就挂电话来唤我,不但是詹老师,就是柯师母,都把我看成自己的子弟一样。 詹老师的家,就好像我的家,同学们及其他老师,都知道我逢星期天总要去膠柏街去。他们要向詹老师索求墨宝,常是把宣纸交给我代请书写。说也奇怪,真是有求必应。当我研好墨请他挥毫时,他没有推辞过一次。当时伯慧世兄只有五六岁,他拿一本 《千首宋人绝句》。我伸纸,他念诗,詹老师就照他所念的诗,写成一张张条幅。我现在挂在厅壁那副“放开肚量食饭,立定脚跟做人。”的楹联,就是在这样情况下写的。每当我看到这副联时,每引起我悠悠的遐思。伯慧世兄前年来看我时,我还提起他当时站在椅子上伏案念诗的情景,彼此相视而笑。我脑中的小伯慧,他现在也五十四五岁了,已是暨南大学的文学院长,也是知名学者。岁月的流逝,使我感到惘然。

詹安泰先生书法,图片来自网络

詹老师有不少朋友,都是国内知名的学者、诗人、词人。他们常寄自己的作品给詹老师,他读后就让给我读,像唐圭璋教授寄来新著《宋词三百首笺注》,他读后并在书眉上写下自己的评议意见,然后交给我,要我细读体会。我还把各条的评议意见过录一遍。最近还在我的劫余废纸堆中发现。有时我也帮帮老师誊录一些稿件,抄写资料。他和师友讨论学术问题的信札,每每拿给我看,我读不懂时,他就不厌其详地为我解释。从他们往还的信件中,使我看到老一辈的学人们,全无一点文人相轻的习气。他们都是既坦率又虚心,从善如流,大家都有“疑义相与析”的精神。有的朋友指出詹老师的一些词作,喜用僻典,巩蒙“狐穴诗人”之讥,他便勇于接受,因此他在修改自己的作品时,都极力汰删。他对夏承熹教授的悼亡友谢玉岑《减兰》等词,如“拼断朱绳,谁与终弹杀衮声。”径直指出有“哀而伤”之感,并寄词慰问,也得到夏教授的首肯。他慰问夏教授的《水龙吟》结语云:“漫连环索解,苹鱼残谱,付红潮打”用薛据《登秦望山诗》: “南登秦望山,极目大海空。朝阳半荡漾,晃若天水红。”夏教授的登秦望山《水龙吟》,詹老师是和作,“打”字是险韵,押得很自然,夏教授来书极口称赞。他们这种相与为善的精神,使我非常感动。夏教授还一再称许詹老师“词学甚深”、“词甚工”。除夏教授外,此时与詹老师书札往来,互相切磋琢磨学术的还有:胡光炜、龙榆生、曹纕蘅、李冰若、唐圭璋、陈柱尊、陈竺同、陈运彰、卢冀野等名学者名教授。曹纕蘅主编的《采风录》在《国闻周报》上,每期只有一页两版,前面是大名家陈石遗等的诗作,最后就是词,每期只有词一首,詹老师的词常被采录。在龙榆生编的《词学季刊》和《青鹤杂志》发表的诗、词就更多。最被人重视的为1936年《词学季刊》发表《论寄托》的学术论文,阐幽显微,从来就少见有像一篇这样全面论述词的寄托的文章。故饶宗颐教授《读詹祝南先生遗著》诗有句云:“微言推《寄托》”,特别拈出这一篇论文。

《无盦词》汕头艺文印务局1937年;

图片转自“柏叶小筑”新浪博客

三十年代詹老师在词坛上已显有很高的声誉。香港《探海灯》以《岭东词长詹祝南》为题,报导詹老师的词学有高度的造诣; 名学者、名词曲家吴梅教授,称赞詹老师的词为“取径一石(姜夔号白石道人)二窗(吴梦窗、周草窗)而卓有成就者。”温丹铭先生也说:“祝南词清刚隽上,接九歌九辨之绪,为能探其极者。” 不过这还是就詹老师前期词作风格而言。其实三十年代后期他所作的词,已经有新的变化。他深许陈述叔先生填词“问途碧山,宜所先也”主张,从此钻研《碧山乐府》非常认真,因碧山词多寄托词的力作。他的《论寄托》及《花外集笺注》就是研究碧山词的力作。即为程千帆教授“觉得很精辟”的《杨髡发陵考辨》一文,也是才因为笺碧山《咏龙蜒香》词,而在此时开始属稿的。故此他常用“词非寄托不人,专寄托不出”的作词方法教导我。他的一些有寄托的词,也常把内容或本事告诉我。他有“撼局稠儿天不管,层楼何限口脂香。”的词句,就是讽刺国民党当时说尽好话骗人。全词已忘记,故读詹老师的词时,可不能忽略他深邃的命意。1937年詹老师的第一本词集《无盦词》出版,共收词一百阙。前面有小序一篇自述作词及辑录成书的经过:“余志学之年,即喜填词。风晨月夕,春雨秋声,有触辄书,书罢旋弃。三十以后,爱我者颇劝以存稿,积今五年,得百首,亦才十馀六七耳。蔡生起贤见而好之,为辑抄成册。”其实他的选择是十分精审的,当时删去的词就不下三百首,我为他辑成《删余绮语》就有二册。其中只《浣溪沙》二百韵便有四十首,我曾用三天课馀的时间遍和这四十首词,他还给我加评语说:“颇多隽语,妙年得此俊才也。”其实我的和词,率语倒是不少,这不过是詹老师对我的鼓励而已。

詹安泰先生与龙榆生先生通信信札

图片来源:《近代词人手札墨迹

1935年以前詹老师用力于词学的研究和创作,作诗不多,从这一年起,诗兴大发,几有一发不可杀之势,连篇累犊,写了很多诗。《韩山韩水歌寄邵潭秋》、《听歌舞团陈翠宝唱大鼓词率成长句》、《游别峰八十六韵》、《琴香馆夜听王泽如琵琶、郑祝三筝、吴轩孙胡弦合奏》、《郁郁四首》等,都作于此时。且曾印成《鹪鹩巢诗》(版式和后来的《滇南挂瓢集》一样,我原藏有一本,文革时被抄去)。潮汕名学者、诗人陈沅老先生读到这些诗后,曾有信给詹老师:“忻读韩山歌、游别峰、听鼓词三大作。气韵沉雄,似绛云在霄,瑶泉落汉。别峰八十六韵,矫健盘旋,无一韵松懈,更似幽燕老将,横青牍,策黄渠,骋九折峻阪,观者震骇而驭者整暇,潮汕纪游之作,此篇允推巨制。”可谓推崇备至。海内名流如曹纕蘅则说詹老师的诗“曲而能直”。意思是说诗用语委蜿,论断至公。詹老师诗喜爱韩愈,而深得其“妥帖力排傲” (韩愈《荐士诗》)的神气,而更向往的尤其是梅圣俞。他的《澂江读宛陵集》:“破壁寸燐闲披读,赏心一刻祛忧噫。深远闲淡固莫匹,政以皱折穷覃思。翻空时或吐芬艳,挹之无尽即以离。”这是他读梅诗的体会,而这正是梅诗的妙处所在。与欧阳修《六一诗话》:“圣俞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澹为意。”又《梅圣俞墓志》:“其初喜为清丽闲肆,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完馀,益老以劲。”的精神一致。詹老师诗学梅尧臣,恰是取径于此:我初学诗时,因年龄轻,喜欢藻绘逞艳,语言流便,詹老师即责以应戒尖新纤巧。同时石铭吾诗翁,亦为我指出要改正“流”的毛病。于是我想学江西派诗给以矫正。詹老师又告诉我:“所作仅得江西派下乘。”于是又改而学李长吉,下了一番工夫。王显诏老师且为我绘制一幅“呼龙耕烟室填词图”(“呼龙耕烟种瑶草”李贺诗句),饶宗颐、许伟余、陈湛铨几位先生,都在图上题诗,詹老师题的为:“以其志尚缋之图,历有所闻近尤习。疆村归鹤吾最爱,恍侍高贤勤古汲。蔡子从我事倚声,十年每妨短影急。便试呼龙耕烟去,一了冤襟万怪袭。书自奇逸转清萧,粗服乱头坐亦得。人生容易眉鬓白,惟愚者始工刻饰。少弄云水乐无穷,况有清吟伴栖息。”我写的几首诗,虽得到詹老师的首肯,但仍以取径较狭,宜取法大家,鼓励我多读昌黎宛陵二家诗,以端正鹄的。可是我终属“钝根”,一直到老了还学不好。詹老师曾有信给我,希望我能在诗词界夺一席地,可是现在落空了。使我在缅念詹老师时,觉得又感又惭。

图片来源:詹俊先生微博

1938年詹老师应聘为中山大学教授,临别时,他把历年的讲稿三巨册及《词学季刊》汇订本等送给我。讲稿是詹老师用蝇头小楷写的。清劲潇洒。说是讲稿,实是艺术品。我把它当作珍玩看待。可惜也在文革中被抄去。我则只能送一部《周词订律》给詹老师作为纪念。从此以后,詹老师无论在石牌、云南澂江、坪石等地,虽是抗战烽火连天,我们还是继续通讯。1948年秋詹老师回家省亲,途过汕头“潮州修志馆”,索看许伟余老师《庶筑秋轩》诗稿,和饶宗颐先生一起,边读边评论。詹老师对许老师的诗评价很高,说是学昌黎而能人能出者,成就很高,可惜僻处海陬,不为更多人所知。午饭后还为我们书写几幅屏条。我幸存的一幅《河传》(詹老师自作词)就是那时写的。谁知这次会晤,竟是最后一次。解放后,詹老师认真探索文艺理论。51年来信说他阅读了大大小小的文艺理论书籍二百多种,并鼓励我力 求新知。1957年我们师弟“同科”被错划为右派,我被送往英德劳动。在这样的岁月中,我们还是通信不断。詹老师还寄给我一本他的著作《李璟李煜词》,并说他的生活,每天都在图书馆做卡片工作。我曾对《李璟李煜词》提出十多条补充资料,詹老师回信说,等此书有再版机会,会将我提供的资料补进去。现在听说书已再版了,但詹老师已作古人。1962年,我从英德回来,即写信告诉詹老师,他接到我的信那天,恰好是他六旬大寿的日子。他特别为我高兴,说是马上给我复信,还说:“你过去是我的好学生,以后仍然是我的好学生。”詹老师对我是何等热爱啊! 这时他已摘去了右派帽子,忙于校内外的讲学工作。仍然关心我,问我有没有作品,可寄给他看。在那个理屈词穷的时刻,我还敢写什么?只能捡出一篇考据旧作寄去。詹老师治学的态度一向是很矜慎的,一字一句不肯放过。因为我的考证中引有徐松的《登科记考》,累得詹老师的研究生翻遍了《全唐文》还没有找到。他要我写明出处,以便对勘。那时我的身份是未被人谅解的。肯借书给我的,没有藏我需要的书;藏有书的,他们又不肯借我。只好跑到汕头小公园的古旧书店,才看到有整部的《资治通鉴》摆放在陈列的橱窗裹,要求售货员,借给我翻翻,好心的售货员,他毫无难色,打开橱窗,全部拿出来给我。我匆忙地翻到补编部分,记住页码和行数,回来写信答复詹老师。在“左”毒横流的时候,读书是多么困难的事呢!1966年,我被遣送回原籍,对詹老师的消息便断绝知闻。他什么时候得病,什么时候逝世,全无所知。到了七八年才能得到确实的消息。我才能致函给柯娥仙师母,向她慰问请罪。据叔夏世兄说:她老人家接到我的信后,淌了不少眼泪,使我更感到十分难过。詹老师二十多年寄给我的信札及手书诗笺、词笺,我都很珍重地把它保存完好,可惜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全部被抄去。至今想起,犹有馀痛。

《詹安泰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詹老师在中学是名教师,到大学是名教授,遗憾的是享年只有六十五岁,倘他能活到现在,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一定会作出更大的贡献。关于他在学术方面的成就,他的及门高弟, 会作出很详尽的介绍,不是我这个樗栎庸材所能说。我只能就本身亲受教诲的经过,据实直书,不加雕饰地写出来,使更多人知道詹老师不但是著名的古典文学家、诗词家、书法艺术家;他还是一个终生从事教学工作诲人不倦的教育家,是一个良师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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