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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人潮艺⑧|工科的手烧起龙窑的火,在不可控中遇见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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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那天不是开窑日,60米长的龙窑安静地躺着。经年累月,窑里的耐火砖因草木灰烧出釉色,泛着黯淡的光泽,窑尾堆着还未出窑的陶罐。不远处是气窑厂,模具浇筑的陶罐坯体洁白,边缘清晰规则,码放整齐,工人们有条不紊地忙着。

邢利祥与他的作品《无声》。

邢利祥与他的作品《无声》。

龙窑又称长窑,源于商,兴于唐宋,是一种半连续式陶瓷烧成窑,属于柴烧窑。依一定的坡度建筑,以斜卧似龙而得名,曾在中国南方的陶瓷产区广泛采用。上世纪90年代,气窑、电窑被广泛地使用,龙窑这种古老的柴烧窑迅速式微,瓷都潮州大规模使用龙窑的场景不复存在。位于潮安的信靠龙窑,成了潮州现存为数不多的龙窑。在这个文物保护单位里,年轻的窑主邢利祥在跨界中寻路。

“你不回来,我就卖掉了”

和父辈一样,1986年出生的邢利祥现在也以厂为家,睁眼就是泥土和窑炉。这样的生活是他少年时期的背景,但在从广州回来前从未成为他的愿景。

“工业工程是从科学管理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门应用性工程专业技术,通过时间研究与动作研究、工厂布置、物料搬运、生产计划和日程安排等,以提高劳动生产率。”邢利祥大学就读于广东工业大学工业工程专业,这是一门以整合资源、提高效能为最终指向的学科,机械化的理想主义满足了青年时期邢利祥对于世界的愿景。“在大学里学的都是世界型的案例,(学习)丰田、宝马的发家轨迹,会让你感觉这个世界有这样的可能,我要去做一些可以改变世界的东西。”他说。

大学毕业后,邢利祥进入机械设计行业。现在他谈起曾经参与设计的螺旋刀还是一脸兴奋,用手比划着,“为了提高效率改成双刀,两把刀一起切,误差要求在几个丝。”邢利祥口中的丝即忽米,一丝为0.01毫米。

那时候邢利祥对自己的人生有清晰规划,在机械设计行业工作5年后,他想成立一个帮助中小企业提高效能的公司,“中国有很多中小企业,我想专门帮中小企业改造。”他说。

邢利祥手捏的茶器《慎独》。

邢利祥手捏的茶器《慎独》。

工作一年后,邢利祥不断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希望他回来接手龙窑。起初邢利祥总是以“再过几年”为托辞,直到父亲说出“你不回来,我就卖掉了”。邢利祥开始意识到龙窑对于父亲的意义,开始审视成长过程中作为背景被虚化掉的龙窑。

邢利祥的父亲邢宋明出生在凤塘镇洪巷村,1992年菜坛子生意火爆,一窑一窑的菜坛子从龙窑搬出就是财富。邢宋明带着家族集资的20万元,在凤塘西溪西侧修复一个老旧龙窑加入这个浪潮,结果在年底就迎来龙窑数量的大规模增加和菜坛子价格的急剧下降。

随后即是气窑来势汹汹,1992年到2002年之间,是邢宋明苦苦支撑的10年。在即将放弃龙窑的那一年,邢宋明迎来一位指定要传统龙窑烧制陶罐的美国客人。这个救命的订单为信靠龙窑带来转机,随后信靠龙窑开始尝试园林陶艺,找到出路可以养家。

对于少年的邢利祥,龙窑就是父母养家糊口的生计。邢利祥和其他小朋友一样玩泥巴,然后上学。灰扑扑的龙窑并不吸引人,他只有在高中的暑期帮过忙,下雨的时候给正在晒坯的陶罐盖上塑料布。

“他(父亲)给我的感觉还是不舍得放弃。”邢利祥清楚,如果自己不回去,龙窑的后果就是被推平。邢利祥那时的女朋友已经被父亲劝回潮州找好了工作。回到潮州,迎接他的将是新的生活。

龙窑是不讲面子的

“老板,你是不是忘记装陶瓷了?没看到陶瓷。”

那是整窑烧坏的一次。邢宋明看火的时候睡着了,过了时间点,所有的陶瓷塌成片,工人从投柴口没看到陶罐,跑过来问出这么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邢利祥无可奈何,也只能带着铁锹,铲开连片的陶瓷。

“刚开始很痛苦的,因为它不可控。”机械设计力求百分百的精确,工业工程以效能最大化为目标,刚回来的邢利祥看什么都不顺眼。“我这个人,我这个专业,把我培养成要所有东西可控,我一定要满效的。”回来看到人力用担子挑着陶罐,老师傅没做两下就去喝茶,“这边的效能完全一塌糊涂。”

邢利祥也曾经试过改变,带来的结果是师傅撂下挑子走人,“他说‘我就是这样子啊’,然后就走了,我都懵了。”信靠龙窑现在的师傅大多是从十几岁开始做起的熟练工,少有年轻人愿意从事艰苦的盘泥、装窑、看火、拆窑。龙窑的传统是工艺技术的悠久,也是传统手工业时代劳作模式在现在的停滞。

邢利祥借助雨水完成创作的蘑菇碗。

邢利祥借助雨水完成创作的蘑菇碗。

从满眼的看不顺到接受龙窑的现状,邢利祥的改变不仅因为时间的磨练与习惯成自然,更因为龙窑作为传统的柴烧窑,在釉色上展现的魅力。

邢利祥有颗不安分的心。回到潮州后,除了创办气窑厂支持经济外也开始尝试创作,手拉壶、盘泥条一一上手。初中时候的美术爱好渐渐拾起,对于陶艺创作者的邢利祥,龙窑柴烧的魅力开始展现。

龙窑使用柴火,柴草松柏木烧成灰落在陶器上,形成自然而独特的釉面。邢利祥2018年创作的《无声》,釉水泼洒半个陶罐,高温下鼓起泡。出窑后铁锹铲破,斑驳落下,显出底色,那是厚重得化不开的墨绿。仿佛暗流涌动的泥潭,又像暴风雨来临前定格的瞬间。细腻质感与微妙变化,《无声》的完成一半来自龙窑。

作为潮州目前为数不多的龙窑,信靠龙窑吸引了各地的陶艺大师。中国陶瓷艺术大师吴维潮曾经在信靠龙窑寄烧陶艺作品,烧制后有些许瑕疵和损坏,邢利祥很不好意思地打电话给吴维潮,满是抱歉。吴维潮全然没有一丝遗憾,“不要想那么多,陶艺就是这样的。”

现在看到失败的陶罐,邢利祥还是难免会郁闷,但比起之前已经释然许多。“放进去已经有失败的准备,本身做陶就会有风险。龙窑是不讲面子的,所以你一定要用一个顺服的心态来面对。”信靠龙窑博物馆二楼靠窗的位置放着两个又扁又塌的手拉壶,“这是那时候烧塌的,出来后觉得像烂醉的人,就取名叫‘陶醉’。”不再执着于高效与可控,却创造了更多的可能,邢利祥说,“我改变不了龙窑,就被它改变了。”

赌注与成效

翻过龙窑,再经过杂草丛生的小路,看到一间砖砌的平房,苏子炜的山雨霁陶艺工作室就在这里。1995年出生的苏子炜是潮州人,在中山长大,从广州美术学院陶瓷艺术设计专业毕业后工作了一年,在学长的介绍下知道了潮州有这样一个柴烧龙窑,于是回到潮州创办自己的工作室。

比苏子炜更早到信靠龙窑的是韩山师范学院的骆志敏,他在深圳工作了一段时间后经由老师介绍来到这里,与吴佳兰共享一个陶艺空间。骆志敏到来后,龙窑里渐渐多了许多造型各异的陶艺作品。

更多地接触陶艺创作者后,邢利祥认识到自己在美学水平上的不足,“有些作品别人说它美,但是自己感觉不到,对理科生是很痛苦的。”他随之产生了以信靠龙窑为基础,建立大学生创业基地的想法。看到潮州高校留不住人,他对当时的韩山师范学院陶瓷与非物质学院的负责人说,“你们的学生有知识但是没有资金,我有平台但是没有知识,不如两个合作。”

邢利祥和他的作品《破茧重生》。

邢利祥和他的作品《破茧重生》。

邢利祥希望自己的龙窑成为一个平台。他在这里办过开窑节、龙窑公共艺术节,接待过来自世界各地的陶艺家和学院里的教授。

邢利祥曾去景德镇考察。在他看来,景德镇能留得住人,关键在于让年轻艺术家能低成本创业,年轻人留得住才有活力,才能可持续地发展。

“自己做陶艺的,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间自己的工作室,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像我们班同学20个左右,真正在弄陶瓷的估计就一两个,其他都转行了。”苏子炜的工作室分为展示区与工作区,除了墙不是自己砌的,从沙发到茶壶基本上都出自手工。

骆志敏大部分时间在阁楼上的工作室,坐在竹椅上低头摆弄陶土,一个蓝色的塑料电风扇对着吹,汗湿衣衫。吴佳兰最近的作品是“猫生百态”系列,第一次烧制以失败告终,这一次终于有能够拿得出手的作品。

在公众号“骆爷与三岁”中,吴佳兰写道,“柴窑的习性难以捉摸,行内人都知道,大家都在赌,赌个出窑万彩便分外惊喜,但也难免颗粒无收。”这些年轻人赌的是出窑,也是人生。

艺术创作与不稳定是亘古不散的一对伴侣,但依然有一代代的年轻人选择与之为伴。龙窑为柴烧窑,土木遇火,成败在天。邢利祥从最稳定而精确的专业走出,同时选择了这两条带有赌注性质的道路。对于陶艺创作者来说,邢利祥在为他们充满不确定性的人生增添一些稳定的砝码,对于龙窑则是让其在技术车轮碾压下寻求重复光辉的可能。丢掉可控的精准,却也收获未知的可能。龙窑依旧不可控,但柴烧的天然质感与年轻创作者的灵性,是邢利祥可见的美好。

文/图:肖燕菁 苏仕日

海报设计:麦瑜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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